第24章
近来, 小皇后近身服侍他吃药,日日打扮得娇艳妙丽。
她的一颦一笑,都被他珍藏在脑海。
此刻, 那些记忆纷涌浮现,带来的却不再是缱绻美好的感受。
皇帝感到心口看不见却摇曳得叫人心痒的花, 纷纷凋零。
女为悦己者容,小皇后精心打扮, 是为了让白日里或许在附近的“侍卫”看。
他纵容她, 怜惜她,甚至打算告诉她,从来没有什么侍卫,她只属于他。
如此,她便不会再因与他亲近而难受。
他没介意她是假冒的, 没介意她在为程家效忠。
可她呢?是拿什么回报他的?
她竟喜欢上了夜夜前来只为爬床, 没同她说过一句话, 她也没见过一次真容的侍卫!
虽说这侍卫就是他, 可小皇后并不知晓。
在她眼里, 只是个身份卑贱的侍卫。
在她心里,一个卑贱的侍卫都比他堂堂天子好千百倍,值得一贯娇纵倔强的她, 花尽心思去取悦!
黑暗中,皇帝无意识地收紧指骨,指尖扣紧她削肩,恨不得将她纤细漂亮的媚骨折断。
“放手, 你弄疼我了!”程芳浓毫不客气掰开他的手,一面揉着被捏疼的肩骨,一面低声嗔怪, “再是欢喜,也不许对本宫动粗!记住你的身份,切莫得意忘形,恃宠而骄。”
得意忘形?恃宠而骄?
皇帝从莫大的羞辱中回神,面色阴沉打量着女子精心准备的“惊喜”,目光游移过朦朦胧胧的迤逦弧线,眼神逐渐变得晦涩。
当真是待她太好了些,以至于她忘了自己的身份,得寸进尺。
不过是程家送进宫来的玩物,他对她哪怕付出一丝真情,都是浪费。
侍卫沉默不语,程芳浓不知他在想什么,心里莫名着慌。
她语气是重了些,可谁让这侍卫一激动,下手没个轻重的?
虽有些恼他,可箭在弦上,她只能硬着头皮,设法将他笼络住,否则不仅前功尽弃,还可能被他反咬一口。
若是她把他那些挑拨离间的话,悉数禀报给皇帝怎么办?
皇帝肯定能听出她弦外之音!
“怎么?你不知道疼人,本宫说你两句,还生气了?”程芳浓立起腰肢,双手摸索着,捧住他的脸,轻轻在他唇角落下一吻。
察觉到男人指尖力道的变化,猜到对方已被她撩动,她故意松开手,轻哼一声,扭过身去。
将半落的衾被重新往肩头拉扯:“就当本宫一片痴心喂了狗,慢走,不送。”
话音刚落,男人有力的臂膀已横在她腰间,顷刻将她从柔软的衾被间捞出来,绵软的身子撞入他铜筋铁骨的怀抱。
微微吃痛,程芳浓不由低呼。
男人修长的手捏起她下颌,狠狠抵开她唇瓣,深深掠入她齿关。
由着他尽兴一回,夜已深,程芳浓软软依在他怀中,拿袖口替他擦拭着鬓边热烘烘的汗,状似无心,低声试探:“是本宫待你好,还是皇帝待你好?”
男人愣了愣,依旧没说话。
程芳浓也没期待他会回话,她身子乏了,他既不给她满意的答复,她也没心思再应付这侍卫。
正想寻个借口赶人,男人却忽而捉住她的手,在她温润的掌心一笔一划描写什么。
没等他写完,程芳浓已辨清他留在掌心的字迹是什么。
他在给她回应,他还是第一次明确地向她倾斜。
程芳浓惊愕。
稍稍思量,又暗自不屑,男人果然是被欲念操纵的东西。
但她面上不显,装得越发温柔,双臂缠绕他颈后,更进一步问:“若有一日,本宫和皇帝同时遇到危险,你会不会先来救本宫?”
听到这话,皇帝登时豁然开朗。
什么对侍卫一片痴心,精心打扮给侍卫看,都是假的。
她真正的意图,仍是笼络住侍卫,借侍卫的手要他的命!
皇帝扶着她纤软的腰肢,长指缱绻梳理着她垂散肩头的青丝。
明明是这么柔软聪慧的一个人,怎的就铁了心想弑君?
程家给了她多大的恩惠,或是拿什么逼迫她,才让她如此忠心不二?
亦或许,她是哪位罪臣之后,他们生来就结着死仇,不死不休?
彻底看清她的心,皇帝那些纷涌的怒意反而消散大半。
理智回笼,他知道如何拿捏怀中假意柔顺的小女子了。
一直钓着她,不应她,也不拒绝,她一颗心便会一直扑在他身上。
她曲意逢迎的是侍卫还是皇帝,又有什么要紧?尝到甜头的一样是他。
不是想杀他么?
他且等着,等收拾了程家,再让她看看清楚,她夜夜费心勾诱的男人是谁!
这些时日,程玘往慈安宫递了多次求见的折子,皆被太后弃之不理。
一日,散朝后清闲些,程玘照例往慈安宫方向望望,眉心紧蹙。
“太后娘娘有命,请首辅大人一道用早膳,还请大人移步。”一位眼熟的嬷嬷从夹道过来,拦住他去路。
程玘眸光微闪,眉心随之舒展了些。
近来他独自想了许多,怎么也想不通妹妹为何会背叛那人。
而阿浓呢,收到信的那日,他便知道阿浓心里怨他这个做爹的。
可他这个做爹的毕竟是权倾朝野的重臣,皇帝待他素来礼让三分,不管皇帝心里愿不愿意,都得好好的宠着阿浓,把阿浓捧在手心里。
宫里得来的消息,确实如此。
是以,就算皇帝知道阿浓琴艺不及传闻中好,阿浓的处境,他也丝毫不必担心。
只是难免惋惜,阿浓生得好,性子又好,是他的骄傲。
本来可以嫁给远在昌州,年轻有为的皇太孙,待他日前朝复辟,阿浓便是最尊贵的皇后。
可如今阴差阳错,嫁给濒死的皇帝,实在糟蹋。
没关系,只要他这个做爹的牢牢把权力握在手里,再加上从龙之功,待那人归来,重登大宝,阿浓照样能做皇后!
嫁过人又如何,前朝也不是没出过嫁过人的皇后,只要得帝心,一样盛宠不衰。
不多时,宫人侧立宫门,恭敬地将他迎入慈安宫,程玘看到膳桌旁的妹妹,瞬时收敛起纷乱的神思。
落座后,遣散下人,连心腹嬷嬷也只能守在殿外。
程玘开门见山:“程瑶,阿浓是你唯一的侄女,是我们程家的掌上明珠,你为何要将她往火坑里推?!”
即便妹妹贵为太后,他也没有掩饰怒意。
太后弯弯唇,亲手盛了一碗五色栗子粥,放到他面前:“早知大哥这么大火气,该让膳房备一碗清火的药膳粥才是。先吃,咱们兄妹许久未好好坐下说说话了,吃好慢慢说。”
“为何多日不肯见我?”程玘没有胃口,将银箸拍在桌上,“程瑶,你在心虚什么?我怎么也没想到,你会背叛他。”
“背叛?”太后笑了,慢悠悠放下刚为自己盛的粥,抬眸望着对侧冲她吹胡子瞪眼的兄长,语气变得异样,“我为何不能背叛他?!”
“大哥质问我,为何要把阿浓往这火坑里推。”太后声调扬起,笑意凄然,“你们既知道这是火坑,当初又是谁苦口婆心劝我入宫的呢?”
程玘神情僵滞。
“阿浓是程家的掌上明珠,谁还记得,我曾经也是?”太后别开脸,望着绮窗交错的窗棂、模糊的花影,“那时候,哀家对他倾心相许,他却和你们一起,恳求哀家入宫。哀家忍辱负重,全心全意为他谋划。可他呢?他不仅没等我,很快与旁的女子生下孩子,到头来,还要哀家将那野种扶上帝位。”
“他负我在先,凭什么就不许我负他?!”
太后转过身,望着嗫嚅着说不出话的程玘,稍稍平复激动的心绪,语调重新变得轻缓。
“哀家知道大哥想问什么。”太后舀了两勺熬化了的甜粥润喉,慢条斯理道,“前朝覆灭,谢氏之流皆为着所谓的气节归隐,成了士林争相称颂的清流。我们程家临危受命,被前朝末帝托孤,忍辱负重这么多年,即便站到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位置,却依然被所有人耻笑。大哥,真的值得吗?”
二十年的隐忍,程玘心中不是没有半点委屈。
可他是程家的家主,明白自己肩负的使命,从未后悔,也绝不退缩。
但是今日,他听出来了,妹妹心里有天大的委屈和恨意。
昔日爱着前朝太子时,她愿意为之付出一切。
如今,那份纯粹的爱意早已在深宫里磨灭了。
站到今日的地位,早已过了深究那些爱恨情仇的年纪,程玘不关心她何时开始对前朝太子因爱生恨,只想问清楚,他们兄妹二人的目标是否一致。
“程瑶,你究竟想做什么?”
妹妹恨前朝太子与别的女人生了孩子,这些年却能一直假装配合他们的计划。程玘打量着妹妹依稀可辨少时痕迹的容颜,有些看不透她。
太后笑笑,眼睛里璀璨的,是对权力的热望。
“你也说了,阿浓是我唯一的亲侄女,我和你们一样,只会心疼她,哪里舍得害她?”太后捋袖,夹了些程玘爱吃的菜,放到他手边葵口碟里,“向来是我们程家出谋划策,出钱出力,到了开花结果的时节,自然也该程家来摘。”
“我不想做什么,就想让阿浓怀上皇帝的血脉,让这个身上也流着程家血的孩子登上皇位。阿浓什么也不必操心,哀家会替她抚养这孩子长大成人,替他们料理好前朝后宫。”
程玘听懂了,心中巨大的震撼从眼神中流露出来。
碟子里的菜式,他一口没动。
怔愣望着妹妹,从未觉得自己看着长大的妹妹,竟是这般陌生。
“你想垂帘听政!”程玘艰难戳中要害,半晌才苦笑道,“程瑶,你从前没有这么大的野心。”
太后咽下一口鲜甜的栗子粥,拭了拭唇角:“任谁尝到过权力的滋味,都不会想放下。当初父亲和大哥为何会答应助他们复国,而不是与谢家一起归隐?难道真只为报答末帝的知遇之恩吗?”
那时候她不懂,为何父兄不惜背负骂名,接下这份九死一生的苦差。
可现在,她懂了。
程家是放不下高官厚禄,抵不过从龙之功的天大诱惑。
这回,程玘终于明白,多年来,妹妹看似在配合他们,实则也在利用他们培植势力。
“阿浓可是大哥的嫡亲骨肉,大哥意欲如何?要置哀家和阿浓于不顾,便宜一个坐享其成的外人吗?”太后盯着他,神态悠闲质问。
仿佛已经成竹在胸,听她一席话,程玘绝不会再向着外人。
哪知,程玘站起身,拂拂袍袖:“程瑶,复国大业牵涉众多,如今已不是我想抽身,程家便能全身而退的。我不会让你得逞。”
言毕,他转身便要离开。
太后怒不可遏,霍然起身,冲着他背影低喊:“你不肯帮我,我就去找二哥!”
程玘没应她,倒是假装身子不适,去了趟太医院。
这日,北风肆虐,天气更冷了些。
程芳浓揣着手炉坐在窗内,望着宫苑中随风旋落的枯叶,暗自犯愁。
眼看着大婚已快一个月,皇帝定会依照宫规,请阿娘进宫来与她团聚片刻。
到时她再想瞒,也瞒不住,娘知道她入了宫可怎么得了?
正思量着,外头传来请安声,是胡太医来为皇帝请平安脉。
待他们进来,程芳浓才发现,今日多个两个生面孔。
皇帝也打量着这两位,露出恰如其分的惊讶,浅笑问:“张太医、李太医怎么一道来了?”
程芳浓望着他们,眼中满是好奇。
两位太医对视一眼,张太医率先上前禀话:“回皇上,天气渐寒,太后娘娘忧心皇上龙体,特吩咐微臣二人与胡太医一道来会诊,替皇上调养身子。”
此事,皇帝早已得知,也提前让人摆平这二人,并不担心什么。
倒是太后,找的理由再冠冕堂皇,意图也已昭然若揭。
这两位太医最擅长的,分明是求子助孕一道。
是以,从太后找上他们起,皇帝便猜到太后想打探的是什么。
三位太医先后替他诊过脉,皇帝整理着袖口,温声吩咐:“如实转告母后,朕的身子还是老样子,别让母后替朕忧虑。”
“是。”两位太医心领神会。
这厢,太后很快得到确切消息,皇帝并未因多年吃药败坏了身子,他有让女子受孕的能力。
太后悬起的心放下了些,可还是犯愁。
既然皇帝的身子没那么不中用,对阿浓又宠爱至极,怎会将近一月也没有动静呢?
忽而,她心中生出另一个让她心焦的念头。
该不会是阿浓的身子出了问题?还是她不肯诞育皇嗣,偷偷吃过避子药?!
胡太医医术是精湛,也忠心,他的儿子还被程家捏在手里,太后倒不担心他撒谎。
可毕竟术业有专攻,张太医和李太医更擅长这些。
太后略想想,有了主意,唤来心腹嬷嬷。
宫外树植萧条,屋宇商铺鳞次栉比,天地青灰如水墨丹青。
或宽或窄、纵横交错的街巷间,来往的百姓多已穿上厚厚的夹衣、棉衣,缩着脖子,拢着衣袖,行色匆匆。
偌大的程府,修得极气派,三路五进的大宅,堪比王府。
一位不起眼的蓝袍驿差,小跑到朱门前,扣动鎏金铜环,将一封看似寻常的书信交给程府门房,拿了两块银灿灿的赏钱,欢欢喜喜混入街巷人群。
沉静的大宅,却因此掀起惊涛骇浪。
梵香袅袅的小佛堂里,谢芸捏着信笺,反复看着上头熟悉的字迹。
笑容僵滞在脸上,眼中惶恐渐生,双手不自觉打颤。
信是她哥哥写的,很简短的几句,却句句诛心。
将近一个月前,她将阿浓送往青州,托付给哥哥。
她在京城日日算着行程,一日比一日心急如焚。
她苦等的,是哥哥和阿浓的平安信。
可是,哥哥在信中问她,阿浓为何迟迟未到?是尚未送出京城,还是在路上出了岔子?
她很确定,自己将阿浓送出了京城。
也盯着程玘,没见他大肆追捕,宫里更是没有任何动静。
对,程玘!
这岔子只能出在程玘身上!
谢芸无法思考,若非一丝理智尚在,她几乎即刻冲去程玘当值的官衙质问他。
可此事不能声张,她只能耐着性子在府中等。
天色一寸寸暗下来,冷风灌入屋内,丫鬟们正忙着关窗,清理桌几上的浮灰。
听到有人快步进来,谢芸温声吩咐丫鬟们退下。
随着屋内归于沉寂,她面色渐渐冷下来。
盯着官袍也未及更换,就着急来见她的程玘质问:“阿浓呢?”
“谁告诉你的?”程玘眼皮一跳,本打算在她入宫觐见前这两日,寻个合适的时机告诉她,好让她先消化既定的事实,免得在宫里太过激动,节外生枝。
没想到,谢芸自己先知道了,程玘又惊又急,是何人在背后多嘴?!
忽而,他脑中浮现出一道熟悉的身影:“是程瑶说的对不对?”
定是太后想借芸娘来向他施压,逼他听从她的安排。
程瑶最是清楚,阿浓对谢芸来说有多重要,而他又有多在乎谢芸。
谢芸等了小半日,也冷静了小半日,不再激动到无法思考。
她没立时应声,暗自琢磨着程玘的话。
太后在宫里,她们姑嫂二人素来也不算多亲近,为何程玘以为太后会告诉她什么?
没来由的,她心中生出一个不好的念头。
她心跳如擂鼓,不动声色继续追问:“不必管是谁告诉我的,程玘,我只问你,阿浓在何处,若你还敢骗我……”
她没再说下去,那哀怨疏冷的眼神勾起令程玘心痛的回忆。她说过,要与他和离。
显然,芸娘已然知晓阿浓在宫里,只想听他亲口承认。
若他再不认,恐怕芸娘会以为是他将阿浓送进宫里的,他们夫妻再不会有和美的时候。
“是,阿浓入了宫。”程玘绕过圆桌,扶住她摇摇欲坠的身形,语气低而虔诚,“芸娘,对不起,我也不舍不得阿浓入宫,没想到程瑶她……”
啪。
一记巴掌扇在程玘脸上,两人齐齐惊在当场。
成亲多年,彼此相敬如宾,谁也不曾动过手,更何况是素来温柔秀雅的谢芸。
谢芸手掌发麻,气得浑身发颤:“程玘,你真是鬼迷心窍,利欲熏心,为了那个位置,连亲手养大的骨肉也舍得献祭。”
她垂眸抹去无用的泪,不再多说,眼中黯然的失望令程玘心惊肉跳。
“芸娘,不是我送阿浓入宫的,我怎么舍得?”程玘脸上火辣辣的,但他体谅谢芸的痛苦着急,克制着情绪,耐心解释。
谢芸摇摇头,首辅大人自然有本事把黑的说成白的,也有的是人争着替他担罪责,可她一个字也不会信。
以程玘的权势地位,只要他不想让阿浓入宫,阿浓便不可能被送进去。
多说无益,谢芸忍着心痛,嗓音略哑:“我要见阿浓,即刻。程玘,你这么神通广大,不会做不到吧?”
千难万难,程玘嗫嚅几息,终究吐不出一个不字。
依照旧例,后日便是程家人可以入宫觐见,陪伴皇后的日子,亦是钦天监算好的吉日。
今日,刘全寿已抽空提醒过皇帝,明日便会下帖召见。
是以,听到刘全寿匆匆来禀报,说程玘夫妇在外求见皇后时,皇帝惊愕不已。
虽说程玘狼子野心,可表面上他还是爱惜羽毛的,皇帝想不出,会有什么天大的变故,让他们夫妇这般急切地,在宫门落锁之后,仍急切地坚持求见皇后。
不过是个赝品,除了他,谁会真把她放在心上?
这几日,皇帝闭目养神时,时常走神,反复回想小皇后着丝衣勾诱侍卫那晚,也思索自己初时为何盛怒。
数日下来,足以让他想明白,他是真心喜爱这个胆敢假冒首辅千金的小皇后。
她娇纵,她诡计多端,她虚情假意,她铁石心肠,总想着杀他。
可是,他就是喜欢她。
否则,他才不会在意她的情意和心思系在谁身上。
明白自己的心意,再看她,更是越看越喜欢。
她的眉眼,她的身段,仿佛生来就是照着他最无法抗拒的模样生长的,是以,一开始他就无法不被她吸引。
她这般美好,却不知何故,沦为程家夺权的棋子,想想便让人怜惜。
也罢,没人在意她,他便多怜惜她几分便是。除了不能死在她手上,旁的事,他没什么不能为她破例的。
皇帝没问他们的来意,颔首吩咐:“派人领他们去坤羽宫,朕去与皇后说。”
说到此处,他不由弯起唇角。
小皇后听说“父母”着急入宫求见,不知是会高兴,还是震惊呢?
他记得,先前特意提议请谢夫人入宫陪伴她,她是心虚害怕的,和太后一起拒绝了。
如今是谢夫人自己要来,可不能怨他。
“皇上,这不合规矩。”刘全寿有些犯难,“要不先问问为着什么事?若是不急,老奴让他们明早再来?”
刘全寿暗自嘀咕,这位首辅大人行事越发无所顾忌,皇上还没死呢!
“在这宫里,朕的话,才是最大的规矩。”皇帝背向他,信步往内殿走去,声音低沉,却掷地有声。
“阿娘要见我?现在?!”程芳浓正坐在妆凳上,侧首梳发,听到皇帝突然告知的消息,震惊得脑中一片空白。
果然,她不敢见,皇帝微微眯起眼,愉悦地欣赏着她握紧象牙镶金梳篦手足无措的模样。
女子沐洗过,已然绞干的墨发如上好的丝缎披散肩头,衬得洗尽铅华的小脸清丽莹润,似香浓的乳酪。
毋庸置疑,她是个赝品,可上回乍然见到程玘,她明明能情真意切地演一出父女情深,为何每每到了要面对谢夫人时,她便露了怯?
“依照宫规,不是还有两日才能见么?”程芳浓心急如焚,想不出什么好计策,刻意放软语气央求皇帝,“不能让爹娘因我违反宫规,且天色已晚,实在不合时宜,皇上还是出面请他们回去吧。”
人都到门口了,她还能说出不见,看来她对谢夫人畏惧得很。
蓦地,皇帝心念微动,想到一种勉强能解释这种怪异的可能。偷梁换柱,让假的程芳浓入宫为后,会不会只是程玘他们的计谋,谢夫人根本不知情?
所以,小皇后不怕见程玘,不怕见太后,唯独怕见到对计划一无所知的谢夫人。
想想谢氏一族多年来淡泊名利的做派,即便是装出来的,至少也始终如一,谢夫人的为人大抵也如是,就不难理解程家独独瞒着她了。
可早晚都得见,小皇后害怕见到谢夫人,不就是怕被他发现是个假冒的么?他不跟着见,让她暂且宽心便是。
“君无戏言,朕已将人请至坤羽宫,岂有反悔赶人之礼?那可是朕的岳父岳母大人呢。”皇帝似笑非笑打量着她,终是忍不住抬手,轻捏了一下她脸颊细腻光滑的软肉,逗弄她,“朕怎么瞧着,卿卿很怕见谢夫人?”
指背亲昵地蹭蹭她苍白香腮,瞬时勾住她颊边一缕细柔的青丝,缠绕把玩:“若是卿卿能给朕一个合理的解释,朕也不是不能勉为其难,收回成命。”
话音落下,他目光定在她眉眼,眼神深邃莫测,仿佛能洞察一切。
一席话,听得程芳浓心跳越来越快。
他是不是知道什么?
不,不会的,知道她曾想逃婚的只有最亲近的寥寥数人,连溪云都不知道,皇帝更无从得知。
若再缩着头,不敢见人,恐怕皇帝真会起疑去追查,不管怎样,她已依照婚约入了宫,何必让程家再添一桩罪责?
“皇上说笑了,能见到阿娘,臣妾高兴还来不及,怎么会害怕?”程芳浓不着痕迹后退一步,发丝一圈圈从他指骨松解、滑落,与他之间隔出让她稍稍安心的距离,“方才只是近乡情怯,皇上自行安寝吧,臣妾自己去见就好。”
小可怜没心没肺,不防着程家将来卸磨杀驴,倒是防他防得紧。
皇帝哭笑不得,故意欺近,搂住她腰肢,薄唇几乎要贴上她眉心,声音压得低而格外暧昧不明:“众所周知,你是朕最宠爱的皇后,岳父岳母难得一起入宫,确定不要朕陪你一起见见,给你撑腰?”
“不要!”程芳浓总觉皇帝近来怪怪的,今日说的话也很莫名其妙。
爹娘又不会欺负她,哪里需要他撑腰。
再说,以他们你死我活的情分,是皇帝会为她撑腰的关系么?
幸而皇帝没坚持,程芳浓松一口气。
重新梳妆,换上能见人的衣裳,程芳浓为了让阿娘看到她过得好,特意打扮得富贵娇艳。
怕溪云一激动,没管住嘴,把她在宫里受的委屈、折磨都告诉爹娘,所以程芳浓去坤羽宫没带溪云,而是带的望春。
真的下定决心见阿娘,程芳浓又变得急切,恨不得马上飞到阿娘身边去。
除了那年去青州外祖家小住半月,她还从未与阿娘分开过,如何能不想念?
她脚步急促,却还不忘叮嘱望春:“我知道你是姑母的人,可姑母毕竟上了年岁,你该好好掂量,往后谁才是你该忠心的主子。待会儿远远守着,做个聋子瞎子,本宫不希望有任何话传出去。”
“奴婢不敢!”望春连忙躬身回应。
程芳浓也是借机敲打,试探她的态度,今日的事,本也不怕她转告太后。
进到殿内,看清阔别已久的人,程芳浓驻足一瞬,在阿娘起身时,她裙裾翩然,疾步扑入阿娘怀中。
“阿娘!”程芳浓哽咽。
有些苦楚,很难对外人道,尤其不能让阿娘知道,可面对阿娘,她的眼泪实在控制不住,委屈排山倒海涌上心头。
“阿浓,阿浓。”谢芸紧紧抱着女儿,轻拍她脊背,哄着她,就像在家中时一样,她红着眼,强忍着泪意,“阿娘没用,你受了这天大的委屈,阿娘却今日才知道。”
“阿娘带你走,我的阿浓这般委屈,谁也别想拦着我。”谢芸替程芳浓拭着泪,心疼如刀割。
短短一月,女儿已褪去青涩稚嫩,快速长成眼前妩媚模样,她都经历了什么?
一个长年缠绵病榻的皇帝,能是什么好相与的么?
谢芸来之前就打算好了,哪怕举谢氏之力,也要与程家和皇家决裂。
听到她决然的话,程芳浓看一眼程玘,忙止住泪,连连摇头:“阿娘,我不能走。”
“别看程玘,他能做出这样卖女求荣之事,就不配做你爹。”谢芸语气生硬,看也未看程玘一眼。
爹对她是不好,可爹对娘如何小心翼翼,程芳浓自幼看在眼里,不管他们之间有何隔阂,程芳浓都不希望爹娘因她而生嫌隙。
程芳浓轻轻摇头,将一切揽到自己身上:“阿娘,您错怪爹了,是我不想连累家里,自己回头的。”
不等阿娘开口,她又挤出笑意,急切解释:“您瞧,我在宫里过得很好,皇上身体虽不康健,却对女儿恩宠有加,几乎是千依百顺。方才他也想来拜见爹娘呢,是我不想他来打扰,他才依言没过来。还有姑母在呢,这宫里谁敢让女儿受委屈?”
“是吗?”谢芸打量着她,将信将疑。
女儿倒是没瘦,气色也好,可不知为何,她心里就是不踏实。
“可是,你当初……”谢芸正想说什么,被程芳浓扯了扯衣袖。
程芳浓朝望春所在的角落望望,泪光莹莹笑着宽慰:“阿娘,我已经是皇后,天底下不知多少女子羡慕着呢。”
是,许多女子想要母仪天下,可谢芸知道,她的阿浓不想。
及笄那年,阿浓去青州小住回来,就说过想嫁一位志趣相投的寻常书生。
原本送阿浓去青州,是想撮合阿浓和她表哥的,奈何阿浓不愿,只当表哥是兄长,没有男女之情,她这个做娘的不想勉强女儿,才暂且作罢。
入宫的路上,她无数次后悔,若当初她固执些,执意为两个孩子定亲,阿浓也不会被困到皇宫这座金丝笼里。
阿浓性子纯善,怎么会肯跟她出宫呢?谢芸不知道还能为女儿做什么,急得直落泪。
程玘看着,心也跟着揪紧,手掌轻轻落到谢芸肩头:“芸娘,别难过,有我这个做父亲的撑腰,没人敢欺负我们阿浓。”
“阿娘,人是会变的,从前我不知道他是什么样的人,如今朝夕相处,深知他的脾性、抱负。”程芳浓垂眸绞着帕子,佯装羞赧,“阿娘,我是心甘情愿的。”
这般小女儿情态,着实让谢芸始料未及,心情复杂,更多的是庆幸与心酸。
若皇帝身强体健,倒也罢了,偏偏不是长寿之相,阿浓越是喜欢,失去的时候就会越伤心。
更何况,程玘还盯着那个位置。
不,她得再劝劝程玘,哪怕是为了女儿。
程玘心里更是震惊愕然,阿浓喜欢上皇帝了?她不知道太后将她弄进宫的目的么?她怎能对皇帝动情?!
妹妹想垂帘听政,他可以安排避子药,不让女儿怀上身孕,妹妹便休想得逞。
可阿浓喜欢皇帝,他还要帮皇太孙复国,杀了女儿喜欢的人么?程玘第一次陷入茫然。
可也只是一瞬。
儿女情长算什么,等女儿遇到更好的,他专程叫人培养出的文武双全的皇太孙,女儿会改变心意的。
望春捧来热水,服侍谢芸清理脸上泪痕。
程玘则走到程芳浓身侧,压低声音:“阿浓,切莫对他动情。你姑母没告诉你么?他至多还有两个月寿数,活不过年关去。”
父亲这是在关心她?这时候才晓得关心,会不会太迟了些?
程芳浓觉得好笑,语气透着淡淡的嘲讽:“父亲不希望我喜欢他?那为何还把我找回来,送进来?在父亲眼里,权势地位比女儿的幸福重要得多,又何必管女儿对谁动情?”
“你怎能这样跟爹说话!”程玘气结。
女儿入了宫,处处不让人省心。
“本宫是皇后,不能这样对首辅大人说话吗?”程芳浓挺直脊梁,摆出皇后的威严,神情淡淡,“女儿还只是嘴上说说气话,论心狠,不及父亲万一。”
殿外也有皇帝的人,并未听到什么大动静。
听到禀报,皇帝很是纳闷,谢夫人见到假女儿,竟没闹么?是程玘入宫前已经劝好了?那他夫妻二人为何还执意连夜入宫见见皇后?
皇帝冥思良久,也想不出所以然。
夜已深,他方才后知后觉,紫宸宫的寝殿很安静。
明明与大婚前每个夜晚一样,可今夜少了小皇后,就显得安静得过分。
小皇后留在坤羽宫了,把近身伺候的宫人都召了去,大有长住的架势。
皇帝独自宿在紫宸宫,帐间残留着佳人身上的幽香,扰得他睡不踏实。
第二日,散朝后,皇帝带上程玘给他安排的避子药和两箱奏折,来到坤羽宫。
对,程玘那老狐狸竟然想到让胡太医往他日日吃的药里加避子药。
太后千方百计想让小皇后怀孕,程玘的想法却南辕北辙,看似狼狈为奸的两兄妹,不知何故,竟起了龃龉,真是有意思。
程芳浓以为,趁机住进坤羽宫,白日里便不必应付皇帝了。
哪知道皇帝病得不轻,竟带上奏折来她这里,继续装做对她难舍难分。
用罢午膳,程芳浓躺在贵妃榻上小憩,刚躺上去,便感受到身后有个高大的身躯挤占着本就狭窄的空间。
“这里没旁人,皇上演给谁看呢?”程芳浓没转身,语气有些不耐。
皇帝从身后揽住她,鼻息埋在她松软的发髻间,闷声应:“天气一日冷似一日,朕忽而觉着,前朝那位使唤美婢暖床、暖脚的权臣,是位极会享受的风雅之人,故效仿之。”
他轻轻一嗅,程芳浓仿佛变成一只被人捏住后颈的狸猫。
“果真比熏笼香软好用。”皇帝喟叹。
有桩事,搁在心里,他仍是好奇:“昨日岳父岳母匆匆前来,所为何事?可需要朕出手相助?”
他有这样好心?程芳浓不是他葫芦里卖的什么药,幸而她已想好说辞:“没什么,阿娘午歇时做了噩梦,梦到我在宫里出了事,所以着急进宫来看看。”
皇帝自然不信,但小皇后的秘密也不止这一桩,这又不是什么要紧事,不值当追问。
聪慧些,将来才能做他名副其实的皇后。
皇帝低笑一声,不置可否,合上眼皮。
心仪的美人在怀,皇帝补了昨夜未歇好的觉,虽未温存,也觉神清气爽。
翌日,他特意连程家二房的人也一道召入宫中,以示对小皇后的恩宠。
旁人倒还好,各个规规矩矩,独二房次子程浔与众人不同,他一身锦衣华服,却挑着个花里胡哨的担子出现在程芳浓面前。
程芳浓瞧着,笑眼弯弯,乐不可支:“这是哪里来的货郎?”
皇帝盯着程浔,上下打量,眉心不自觉拧起。
不仅因为程浔的打扮,更因为小皇后明显很开怀的笑。
这又不是她亲二哥,见到程浔,她就这么高兴么?
程玿也觉次子实在丢人现眼,当即低斥:“逆子,还不跪下谢罪!”
程浔偏不,冲皇帝晃晃肩上的担子,理直气壮:“皇上放心,进宫时已让侍卫里里外外检查数遍,没藏什么不能带的东西,都是好吃的好玩的,微臣只是想带来给皇后解闷。”
说完,不再看皇帝脸色,三两步走到程芳浓面前,放下叮叮咚咚的担子,笑意爽朗招呼:“阿浓,快来瞧瞧,二哥给你带了什么?你最爱吃的贺记软香糕、李记菊花酥都有,二哥赶早排队买来的。可惜羊肉签今日没买着,前几日我买了想送给你来着,我爹不让,还又折竹枝抽了我一顿,家里竹林都快被他折秃了。不过没事儿,有你送的那玉肌膏,这会子伤都长好了。”
他噼里啪啦说个不停,显然与小皇后极为熟稔。
皇帝看在眼里,心内有种说不上来的难受。
直到人都散了,看着宫人们将那堆东西搬进坤羽宫,皇帝站在宫门处,隔着偌大的锦绣宫苑,遥望着姿仪袅娜的小皇后,才渐渐想明白,那难受是为何故。
原以为,他是在吃程浔的醋,不想看到小皇后与别的男子相熟。
可此刻回想,那种相熟,根本无关男女之情,分明是从小一起长大的兄妹才会有的亲近、自然。
程家所有人都知道宫里这个是假千金,所以串通好了来演戏么?
所有人都可能,唯独程浔不会。
他是素来桀骜难驯,一天三顿打,身上伤痕累累也不改本性的。
他不会听从父命,跟着演戏。
更不会记住假千金喜欢吃什么,玩什么。
除非,这宫里住着的,更悄然住进他心里的,就是真正的程家大小姐,程芳浓。
如此,谢夫人突然急切地入宫,也便能想通了。
宫人脚步声杂沓,皇帝脑仁嗡嗡作响。
无数种声音在他脑中喧嚣。
皇帝想到程玘安排胡太医送的避子药。
想到程玘第一次在宫里见到小皇后时的震惊。
对,程玘当时那样震惊!
他怎么偏偏忘了这个?
没人能告诉他答案,唯有他自己骗不了自己。
这样重要的事,被他下意识忽略、遗忘,只有一个缘故。
他希望她是假的,希望扳倒程家之后,她还能留在他身边。
他平生第一次放在心尖上的女子,竟是注定不死不休的死敌之女!
难怪她总不肯放弃杀他的念头。
萦绕心间多日的缱绻情丝,瞬间化作万道细而坚韧的钢丝,狠狠缠缚着他心口,勒出凌迟一般的伤痕,每一道都汩汩渗血。
皇帝尝到清晰的血腥气,他双目猩红,薄唇抿直,修长的指骨颤动着,缓缓攥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