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3章 赤耳红 我行如猪狗,淫恶不可恕,万死……
“你说……她哪里像一个疯子啊……”
一声疑问入耳, 将玉霖的思绪陡然拽回。
还是身在长安右门。
西面连烧九日的天机寺灰烬,至今仍然飞扬“骨灰”,门前干净的雪, 远来的黑尘, 沾染彼此, 落在张药给她的素色常袍上,如淡墨点染。
玉霖仍然西向跪,面前是刑部的司务官, 身后是议论纷纷的人群。
她必须要成为一个疯妇了,当街了结她为刑部首揆和司礼监掌印立起的这一案。
可疯了的女子, 到底是什么样子呢。
玉霖闭上眼睛,眼前浮现出的是,那个跪在优雅的庭院里, 对着她凄然哭叫的女人。
有那么一瞬间,玉霖试图去模仿她的表情和话语。
然而此念生之即灭。
她真切地感受到了一种“不忍”之情。
刑部的两个司务官看着不断围聚过来的人群,都有些担忧。
“部里不是下了文, 说她疯了吗?如今这不言不语, 不哭不闹的, 哪里像个疯妇?”
“谁说不是呢。我今日将她从那镇抚司指挥使的家中带走时,就已觉得疑惑。哪有疯妇肯顺服至此。”
二人相视一看,皆欲言又止。
他们心有不忍,毕竟是曾经的同僚。当年的少司寇对朋辈有礼,倾心吐胆,阖部皆知。
他们其实不愿逼她, 甚至想将她护在人眼之下,是以此时满心期盼,这风雪来得再烈一些, 帮她驱散梁京人群。
然而,天寒地冻的长安右门,连登闻鼓的鼓面,都被飞尘扑打地细吟阵阵。
人群却仍然没有要散开的意思。甚至慢慢有人,开始各怀心思地议论起她的衣着和容貌。
因着皮场庙陪绑的那一日,她一身褴褛的囚服,脏污罩面,长发遮容。
加之有刑台阻隔,看不真切。如今她一身寡素,荆钗素发,面容干净,甚至还点着淡淡的唇脂。
颔首抬眸之间,竟自有一段风流之态。
“诶,瞧见了吗?她挺漂亮的。”
一句似赞非赞的话,夹入议论声中。
玉霖肩骨微微一耸,抬头试图看清说话的人,奈何雪落得太密,而她的眼睛又着实不好。
人声因这一句话而稍稍弱下,接着便有人接道:“这么一说还真是,是生得标志,难怪那个……”
说话人显然不敢妄提张药,雪风里哽住了声音,立即被更多议论遮盖。
“她主家把她养的真好啊。”
“看这腰身,这皮肤……啧啧……”
“她身上穿的是什么,看着是寡色的,可细看起来,怎么像是绫质的啊。”
司务官二人并肩靠立挡在人群前,然而却根本挡不住周遭各色的目光,无奈低声议道:“怎么处置?有必要带她上刑部公堂,重新质证,再审……”
“当然不可!上头明让她进刑部受审,实则,是让她来此示众。眼见她疯了,咱们刑书大人案子也就没了首告,得以从内廷脱困,你可千万别犯浑。”
“可这人明明没疯,案子却销了,这在梁京城里……”
说话的司务官一顿,看向乌泱泱的人群,怅然叹道:“能说得过去吗?”
话音刚落,议论声中,忽然传来一声笑,声音虽弱,却被风送得很远。
玉霖一手撑入雪地,踉跄地站起身,朝前走了几步。
刑部差役立即就要跟上去,却被司务官二人出声拦住。“不必押她!”
议论声由近至远,逐渐在长安右门上落下。
所有的目光,都汇聚在玉霖的身上。
玉霖走向人群,一把扶住阻拦人群的兵刃,迎着雪风,朝眼前千面高痴问道:“你们看什么呢?啊?伸长脖子,瞪圆了眼睛,究竟看什么呢?”
她说着,双手扣着差役的兵刃,将身子拼命朝人群凑去。
挤在前面的人竟不自觉地朝后连退几步,后头的人群摩肩接踵,像谁浪一般朝后退去。
玉霖耸起瘦削的肩膀,踮起脚尖,一双杏眼此刻笑如弯月,她扯开嗓子,不顾声音撕裂,肆意笑道:“我食天下膏粱,取天家俸禄,集聚成财,在那秦楼楚馆,一掷千金……”
她抬手朝着虚空一挥,“就只为赏看那红颜绿腰……若是没了钱,付不起那缠头的钱,倒也可以借着我身上这一身官服,走通那梁京司衙各狱的门路,足我□□……足我一身□□啊!”
人群纳罕。
而她喊完这一番话,却弯下腰身,肆意地笑开。
“她……她在说什么?”
“疯了……疯了……当真是疯了……”
“她还以为,自己还居着官……以为自己还是男儿身吗?”
“……”
人们面面相觑,不知道什么地方,传来一个细弱的女声。
“可这说的,怎么……”
她没敢说下去,但玉霖却在心中接出了后半句话。
“怎么这么难听。”
这就难听了吗?
玉霖抿了抿唇。
其实她还是不会装一个疯了的女人,或者说,她并不想装成一个疯了的女人,不想成为这梁京风雪里的一道奇景,被“观赏”,被“评说”。
于是她选择信了张药的那句“鬼话”。
“疯妇到底是什么样子的,该怎么行走坐卧,该怎么说话,或者该说什么话?”
“疯了的女人,就是照妖镜下的士大夫。趔趄行走,污言秽语。”
果然,人若是想死了,说什么话都痛快。
不过,“趔趄行走”玉霖学来倒是简单,然“污言秽语”一项,对于十年圣贤书,十年大梁律的她来说,至此已经穷尽了。
男子疯了以后,到底会怎么羞辱他们自己?
玉霖借着笑声,搜肠刮肚,最后脑中浮现的竟是那日大理寺的公堂上,张药冷面寒心地跪在她身侧,说出的那一句:“我行如猪狗,淫恶不可恕,万死难赎罪。”
堂下的镇抚司首官,丧得坦荡。
堂上诸公面红耳赤,人人如芒刺在背。
此等诙谐场面,玉霖至今仍然记得清清楚楚。
此时此刻,她决定让远在镇抚司刑房里的张药,亲自来教她。
张药并不知道,他救下的女人在登闻鼓前算计什么。
此时他才从血腥的刑房里出来,下外堂净手。
滚烫的水完全无法沃暖他僵硬的手指,但他的耳朵却一阵一阵地发烫。
李寒舟站在张药身侧,看着张药通红的耳朵,忍不住问了一句,“指挥使,用冰吗?”
张药头也不回,只冷冷地问了一句“什么?”
李寒舟迟疑了一阵,终是说道:“您的耳朵,要……烧起来了。”
张药微怔,抬起仍然冰冷的手,捏了一把自己的耳朵。
果然是冰火两重天。
“指挥使,我去取冰。”
“不用。”
张药擦净手指,脱下身上的官袍。
“该下职就下职。”
李寒舟笑道:“嗨,指挥使都以这司衙为家,我这做属下的自然该……”
“我没让你学我这一样。”
能一样吗?
张药腹诽,他是没地方睡觉。
想到这里,禁不住白了李寒舟一眼,卸掉绣春刀,抖开大氅朝衙门外走去。
李寒舟追道:“指挥使,您还回来吗?”
张药一步比一步跨得大,边走边看天色,“我不回了。”
他要去接玉霖。
这说起来也不件正经事,但张药就是觉得,如今天大的事也绊不住他。
李寒舟追了几步出来:“那……那个刘氏女……”
张药抬手一摆:“械具尽除,净水净米,明日就该放了。”
“那刑房里锁着的那个人……”
“你接着审。
“是……”
说话间张药已经走到了衙门前的街道上,雪风一吹,他面上顿时凉透,然而那双耳朵,却像贴着火炭一样,烧得越发厉害。
他翻身上马,忍不住看了一眼透骨龙的耳朵。
见了鬼了,这坐骑也似有感应一般,一双长耳,在鬃毛之下烧得通红。
能不烧起来吗?
登闻鼓前,他的奴婢已经把他这个主家,卖了个掏底。
偏偏这一日风吹得又高又远,那一句他在毛蘅和吴陇仪面前说出的:“我行如猪狗,淫恶不可恕,万死难赎罪。”从女子口中说出,传遍整个长安右门。
登闻鼓前,玉霖不顾从前同僚的撑扶,对着梁京人群,一遍一遍地喊道:“如今不食天家俸禄,不穿官服,无职亦无银……只敢上它皮场庙!临登闻鼓!调笑她刑前疯妇,暂足私欲,我啊……我行如猪狗,淫恶不可恕,万死难赎罪!我啊!我行如猪狗,淫恶不可恕,万死难赎罪!”
这最后一句,一声高过一声。
既传入了围观之众的耳朵,也咂在了他们的脸上。
一时如人唾面。
几番过后,拥挤在前面的人已有渐面红耳赤,试图远退。
“没见过女人疯……疯成她这个样子的,这……这就该堵了口,捆起手脚,扔这雪地里!”
“快别说了,你可又忘了她是谁的人。”
众人又是心虚又是胆寒,逐渐有人说道:“我听不下去了。走走走,散了散了……”
说完便转身拨开人群,往后退去。
前面的人往后退,后面的人自然也跟着四下散开。
干冷的长安右门,不一会儿就只剩下大片大片青黑色的脚印。
玉霖仍未止声,但喉咙已然嘶哑,人也早就没了力气,塌肩缩背地坐在雪地里。
孱弱地重复着那句:“我行如猪狗,淫恶不可恕,万死难赎罪……”
两个司务官,一前一后地立在她面前,低头看着她的情状,既有悲悯,也有错愕。
其中一个轻声说道:“刑书的案子,可以销了。”
另一人“嗯”了一声。
“可怎么觉得,心里不是滋味呢。她……怎么办。”
“她是官奴,看她主家,愿不愿领回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