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6章 针线引 梁京城内握刀杀人, 窄院陋室……
玉霖在夕阳的余光下托起刘影怜的手, 那被灼伤的皮肤虽已无法恢复如初,但眼见新皮渐生,血肉弥合, 足以佐证, 她有被那群原本想她死的人, 很好地照顾过。
回想当日昏光浸染的剥衣的公堂,再看眼前面容干净,长发垂肩的刘氏孤女, 玉霖实在慰藉。
她很喜欢如今的自己。
孑然一身,却也心力皆有。
“见你平安真好。”
玉霖挽起刘影怜的耳发, 刘影怜的目光,却落在玉霖手边的桃形石上。
玉霖转身扼袖,托起那块石头, 移至刘影怜眼前,“你看。”
石头上焦灰早已被玉霖洗净,露出青白的底色。
平放于玉霖的手中, 正像一只未熟的青桃。
玉霖的眼底映着夕阳的余晖, 眉目舒展, 声音从容而温暖。
“谢谢你在天机寺不惜自身,帮我留下了它。”
刘影怜抿着嘴唇,有些腼腆地冲玉霖笑开。
“这是和我母亲最后的一点联系,影怜。你也是我的恩人。”
她说话之间,张药也从偏屋走了出来。
他解了刀也换下了官服,穿一身青缀, 外罩玄色道袍,身型高挑而单薄。
他径直走到玉霖身边,一言不发地顺走了玉霖放在棺材板上的那半条络子。
玉霖这才发现, 他出来的时候,手里端了一只竹框,里面除了几把大小不一的剪刀外,还堆满了各色讲究的彩线。
张药没在二人身边多做停留,一手拎着络子,一手端着竹框,独自走到了屋檐下的石阶上,撩袍抻腿,沉默地坐下。
随即两三下,就拆掉了玉霖苦研半日也没理清经纬的地方。
他似乎做惯了这些事,虽有一手常年握刀所成的硬茧,却不妨他捻线绕线,灵活自如。
玉霖看着张药的手,不禁出声问道:“要我拿石头给你比一比吗?”
“不用。”
他头也不抬地说完这句话,之后就再也没有出声,手上的活计却一刻也没有停下,似是已然成竹在胸,甚至不需要参看任何一张图样。
梁京城内握刀杀人。
窄院陋室擅引针线。
这一幕落在玉霖眼中,“张药”的名字几乎化形而出。
那本是张氏夫妇留给病弱女儿的祝福,于张悯而言,这个沉默寡言的弟弟,也的确没有辜负父母的寄望。
他是张悯一剂良药,虽然他现在很想死,但过去的十几年,他一定是竭心尽力,将张悯和他自己,都照顾得不错。
是时,门外忽然传来脚步声,接着,杜灵若的声音传来,语调中满是揶揄。
“宋司狱守着我们的门做什么,又要把我和药哥绑去你们刑狱吗?我告诉你,今日可……”
张悯声音随即追来,打断杜灵若的话:“灵若,别惹事。”
玉霖抬头,见杜灵若扛着一框新鲜的肉菜从门外进来,还不忘抬起一只胳膊,搀着身后的张悯下门阶:“阿悯姐姐,你仔细点。”
刘影怜见这二人进来,忙站起了身,神色有些慌乱。
张悯见了刘影怜,先是一愣,回头看了一眼等在外面的宋饮冰,随即明白过来,忙提裙走到刘影怜面前,温声道:“你是影怜姑娘吧。”
刘影怜垂眼,点了头。
张悯由衷赞道:“生得真好。”
说完又看向她的手,只一刻便不禁润了眼眶,“这又是什么刑罚,这……张药!”
张药放下手里的络子,对着张悯先发制人:“你要罚我跪吗?”
玉霖忙道:“这不是他伤的。”
张药不言语,低头继续打络子。
张悯看了张药一眼,回头温声宽慰刘影怜,“姑娘别难过,皮外伤哪有治不好呢,不说这京中什么好郎中都有,就说那宫里的何掌印,从前也是个仁义的大夫,姐姐去请他给你看一回,定能叫你好起来的。”
杜灵若见张悯没顾上“发落”张药,便招手示意张药过去搭手。
张药扯断半截线头,扔下打了一大半的络子,起身一手接过杜灵若肩上筐子,随口问道:“谁孝敬你的?”
杜灵若道:“嗨,若是孝敬我的东西,我还能这么费劲儿地扛身上,那不早叫底下人扛我外宅上去了吗?这都是我们掌印给的。河道冰塞,别的不说,鲜果是越来越难得了。知道少司寇爱吃,阿悯姐姐特意让掌印寻了些,都放在筐底了。”
他说着看向玉霖,“阿悯姐姐对这少司寇是真好。”
张药道:“她是菩萨,对谁都好。”
杜灵若笑了笑,没答这话,转而又道:“哦对了,我过来还要传一道口谕。”
张药闻话,后退了一步,撩袍便要跪下。
杜灵若见此忙拽住他的袖子,“诶,我来传口谕,又是在你家里,你就不用这样了,难不成,我还能在陛下面前说你的嘴不成。况且,阿悯姐姐在呢,你不想让她担心吧。”
张药看着庭中的三个女子,张悯仍在宽慰刘影怜。
唯有玉霖,越过一口棺材,正静静地看着他。
张药没有坚持,低声问道:“什么口谕。”
杜灵若答道:“召你明日门启时入宫,在文渊阁候见。”
张药眉头微挑:“你给我卜过凶吉吗?”
杜灵若笑了笑:“怪了啊,你居然问起凶吉来了,你不是铁打的吗?反正陛下不杀你,也不贬你,再凶能凶到哪里去。”总不会像当年神武门上,把你扔给赵河明他们处置。就算是,我不也寻那少司寇,把你……”
他说到此处顿时有些心虚,随之自嘲:“哦,我忘了,当年护着你的那个少司寇,如今赏你家里做婢了。那没人救你了,你还是慎重些好。”
他说着想起了还站在外面的宋饮冰,不禁抬手拍了拍自己的嘴:“早知道就不揶揄他了。”
张药沉默,玉霖也收回目光,望向门前。
半开的门板上映着一个端正的人影,宋饮冰仍然等在原地。
玉霖提裙,独自走向门前。
天已渐渐转暗,余光收尽,风顿时就冷了,宋饮冰是一个极重礼仪的人,即便手脚已经有些麻木了,肩背仍不见颓态。
玉霖推门走出,人影斜落在宋饮冰脚边。
“影……”
宋饮冰陡然抬头,昏光之间,慢慢看清了玉霖的脸。
玉霖立在门阶上,向宋饮冰行了一个女礼,宋饮冰亦抬袖在阶下揖礼。
“要进来吗?”
宋饮冰直起身,望着庭中刘影怜的背影,对玉霖道:“那不是我该站的地方。”
“那我呢?”
“你……”
玉霖在门阶上坐下,单手撑下颚,抬头望向宋饮冰。
“我落得与这个人为伍,师兄看不上我了吧。”
宋饮冰摇头道:“我从未这样想过,我只恨我自己,官微人轻庇护不了我自己的同门,我……”
他神情懊丧,“我差点眼看着,影怜死在梁京城里。我……”
他自哂了一声,看向无名之地,“我看不上我自己。”
“可我没有对师兄失望。”
玉霖的裙角被风吹起,满地雪粉迎风成灰,扑向宋饮冰的袍衫。
“你没弃她。”
玉霖凝视宋饮冰,“所有都要她速死,可神武门前,夺命杖下,你都没弃她。宋师兄……还是当年那个宋师兄。”
宋饮冰僵直的肩背,逐渐软了下来,低头望着玉霖淡淡地笑了笑。
“小浮,你过得好吗?”
“嗯。”
玉霖听着背后杜灵若“聒噪”的人声,对宋饮冰点了点头。
“他对你好吗?”
“谁?”
“张……张指挥使。”
庭院里的张药,正在把菜肉往厨房里搬。
玉霖侧头看了他一眼,却并没有回答宋饮冰的问题,反问道:“怎么算好呢?抬我做奴妾,给我一副头面,然后衣食无忧地关在家中就算好吗?”
“小浮,师兄不是这个意思。”
“我明白。”
玉霖松开撑颚的手,按在膝上,轻轻地吸了一口气。
寒冷的顿时雪气贯通她的五感,令她周身松弛,一时轻盈自在。
“这个世道上,女子的确很弱,四处寻求庇护不过是为了求生,可求生之外,谁不想要自在。”
宋饮冰垂头:“你是在点我吗?”
玉霖弯目:“你知道,为什么何家将她和她的母亲驱除宗谱之后,她宁可居于天机寺,也不肯求你庇护吗?”
宋饮冰微怔。
于霖继续说道:“她是何礼儒教出来的女儿,她读过很多书,也去过很多地方,就算她的手废了,这一辈子可能都很难写出从前的好文章,但她还是一个心里清明的姑娘。师兄。”
她顿了顿,恳然道:“别关死影怜的门,她会陪你回家的。”
宋饮冰再度侧身,朝刘影怜看去,怅道:“难怪她要来寻你。”
正说着,张悯带着刘影怜走到了门前,玉霖站起身,侧身让了两步。
张悯扶着刘影怜的肩,对宋饮冰颔首行礼。“宋司狱,今日我这里菜鲜肉好,不论你和我家药药有什么过节,看在我的面子上,和影怜一道,在我家中用一顿饭吧。”
玉霖回头寻见张药,他已经卖完了体力,一人坐在棺材边,点了一盏油灯,重新拿起了她的络子。
杜灵若立在他身后,胡乱指点,然而才说一两句,就挨了一句:“闭嘴。”
门前的宋饮冰没有立即回应张悯,反而看向刘影怜。
张悯低头问刘影怜,“你让他进来吗?”
刘影怜垂头不语。
宋饮冰开口道:“影怜,我明白你想说的话了。”
刘影怜微微一怔。
宋饮冰继续说道:“我想要庇护你是真的,但我绝非想要困死你。”
说完,朝刘影怜走近了一步,平和道:“等你的手伤好了,你可以去任何地方。”
刘影怜虽然不能说话,目光也一直看着地面,眉眼却缓缓笑弯。
张悯见此,便往玉霖处让了一步:“宋司狱请,我叫药药为你摆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