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1章 男女间 因为我不想生儿育女建祠堂,我……
赵河明低头看向玉霖的手, 数月修养之后,外伤痊愈,但手力显然不足。
那枚脱手镖虽不重, 她仍然拿捏得十分吃力。
在他赵河明的目光下, 那五根纤瘦的手指, 似乎也暗生胆怯,不自觉地朝衣袖中藏去。
她并没有看起来那么冷静。
赵河明的目光从玉霖的手上移开,移上她的面容须臾停留, 忽而抬腿,径直向玉霖身前走近。
张药侧向李寒舟, 一个眼风扫了过去。
李寒舟正要上前,却听赵河明道平声道:“我还债而已,张指挥使慌什么?”
张药根本不想理赵河明, 再督李寒舟:“李寒舟,你今日犯几次混了?”
李寒舟听着自家指挥使的声音,头皮都要炸了, 正不知如何是好, 却见赵河明向玉霖抬起了手臂。
他今日是从城外道观过来的, 又不奉点卯之日,不披官服,只着一身青绿道袍,大袖收祛,袖口随他抬手动作顺臂滑落,露出半截手腕。
“张指挥使, 让你镇抚司的人让开。”
说完,又放低了声音,轻得只剩他与玉霖二人可闻。
“割吧。”
他对玉霖道, “拿你手上的脱手镖,照我的手腕,割吧。”
那只手掌心向上,指节处生着常年握笔的薄茧。
生来清贵的家族菁华,从来不弄刀剑,骑马射箭也不过闲时娱兴,由手窥身,真可见一副绝好的皮囊。
玉霖看向赵河明的手掌,不知为何,这一幕,她似乎有些熟悉。
好像很多年以前,也有这样一只手,“清白无辜”地摊在她面前。
手掌上托着什么呢?
是定胜糕。
还是蜜饯。
是郁州城内的第一朵迎春花。
还是一枚有棱角的石头。
玉霖看不清楚。
她的身子微微晃动,却不肯抬手。
“我知道你不会割。”
赵河明的声音点破玉霖眼前的虚影,
他眼睑轻垂,淡道:“伤了我,的确会逼出救你命的解药,但你戕害职官,按《律》判你,你又要落凌迟之罪。小浮,你还是个死。”
“不至于,尚有可辩的余地。”
赵河明眉头轻挑。
“你怎么辩?”
玉霖闭上眼睛,吐纳调息,试图凝聚已逐渐有些混沌的意识。
“罪奴以利刃伤官,按《律》的确该杀。但若其行,上揭阁臣,私养阴兵为祸梁京之实,下助禅家,探天授君王之金,是否可请……功罪相抵。”
赵河明手指微握,如当年师生同席对谈一般,平静地发问:“可以,但是,援何条例?”
“《问刑条例》中,得以援引的案例不胜枚举。”
玉霖原本就有些模糊的视线,此时更加混沌,她勉力在赵河明面站立,声音越来越轻弱。
“今日……非在公堂,我不欲与刑书相辩,他日若三司带我跪堂,我定请刑书大人,与首揆大人,双双立我身旁,与我……同做罪人。”
“很好。”
赵河明笑了一声,手仍然抬在玉霖面前,“堵死了我等所有的路,然后在情理之内,又为你自己开了一条生路。这的确是刑名官的破局之法。”
“承蒙夸赞,不敢领受。”
赵河明看着自己的手腕笑了笑。
他说完这句话,臂垂祛落,抬头看向场中的刑部堂官,赫然抬高了声音。
“赠药。”
话音刚落,城门一角忽闪来一物,直向玉霖身旁的李寒舟。
李寒舟忙抬手接下,见是一只青瓷素瓶,
堂官面前,赵河明续道:“没又听清我的话吗?给今日受刑的犯人赠药。”
两个堂官忙领了命。
此时玉霖已经周身力泄,李寒舟忙上前撑住她的身子,却又不敢贸然将手上的伤药用在她身上,不得不再次看向张药。
“李千户……”
“诶。是属下在,不是下官在……不是那什么,姑娘请说。”
李寒舟今日的确干了件大混事,张药不剥他皮是不可能的,如今思绪混乱,哪里知道如何回应玉霖。
“别看他……”
玉霖声音已经哑了,“他憨的……”
李寒舟脸色一红,看着张药那张丧脸,不自觉地重复玉霖的话:“憨的?”
“快救我,再不救我……我要死了。”
“好好……”
李寒舟看着玉霖的手臂和肩头,人却一整个手足无措,“那个……来人!你们围过来!”
“你到底是有多蠢?”
张药的声音逼近在李寒舟的头顶,李寒舟愣是一动不敢动。
“都让开。”
一众缇骑连忙应声让开。
张药看着李寒舟:“你也让开,别碰她,把那个刺客锁了,带回镇抚司。”
他说完,一把将玉霖打横抱起,侧头向李寒舟吐了一个字:“药。”
李寒舟忙将药递到张药手中。
玉霖靠在张药怀中:“我都要死了,你……讲究什么?”
张药一言不发,抱着她径直走向登闻鼓。
行至鼓后方弯腰将她放鼓架旁。
玉霖靠着鼓架坐下,浑身颤抖不已,好在巨大的鼓面,如一张圆屏,暂时遮住了她的身体。
玉霖艰难地抬起眼睑,苍白地笑了笑:“我没那么在意这些。我又不是金枝玉叶……旁人看我这身子一眼,我又死不了……”
张药仍旧沉默,人却半跪了下来,剥开玉霖肩头的碎衣料,拿起匕首,用锋刃挑割已经发乌的血肉。
玉霖原本已经痛意识浅淡,被他如此割皮挑肉,顿时仰了脖子浑身痉挛,下意识地就要伸手去推挡面前的张药,谁想手才刚抬起,就被张药的另一只手摁死在膝前。
“我知道你看不上我?”
张药开了口。
玉霖吞咽了一口,“我痛……你在说什么……”
张药没有看玉霖,手上动作精准而利落。
“能有多痛。”
玉霖呛了一声:“你以为我是你吗?”
“这么怕痛你天天拿你这一副骨头来玩命做什么?”
“我……”
玉霖说不出话来,却听张药接道:“你能不能拿我的身子去玩。”
“什么啊,你在说什么啊……这话有歧义啊张药。”
“什么歧义?”
张药反问玉霖,“我识字不多,我听不出来。”
剧痛之中,玉霖竟有些想笑。
好一个张药,好一个奇怪的半人半鬼。
不想活了就这么厉害吗?
言语之上,自捅自身。
生死局上,扑刀自刃。
是真的想死,也是真的,在托举她玉霖。
“张药……我真的痛,很痛,你轻点弄……我求你了。”
“轻不了。”
他声音冷如冰霜,不带一丝黏腻。
一块乌黑的血肉应声被他挑出,玉霖的脖子上猛得绷直。
“你……”
声才破喉,就已被张药打断,“你读了很多书,你聪明,你算无遗策,你救济无辜。而我是个滥杀无辜的罪人。我没有脑子清清白白地帮你取到解药,但去毒疗伤一样,你务必要信我。”
他一面说一面清净了玉霖肩上的发乌的血肉,敷上伤药,随后又托起玉霖受伤的那只手,放至自己的膝盖上,一把按死。
其间他看了一眼玉霖。
她已经说不出话来,大口大口地喘着气,浑身被张药桎梏得动弹不得,硬受他的清创之术,双眼紧闭,眉头深锁,似乎根本没在听他说的话。
这样也好。
张药继续挑拨玉霖的毒伤,口中声音不止:“我不想再做你的主家,你根本不会像一个奴婢一样侍奉我,我也管不了你。”
“可是张药……”
她又这样对张药直呼其名,偏他始终不忍,让这一声“张药”落在地上。
“说。”
“你不做我的主家,我以后还能仗谁的势呀……”
颤声在耳,张药微怔,压制她手腕的掌力也松了。
玉霖此人,不对任何人真正屈膝,却偏偏一次一次地对他坦然示弱,然而他并没有觉得多开心。
“我张药就这么不值钱?”
“啊?”
“我就这么贱?”
“不是……”
“玉霖,你到底几分真心?”
玉霖的身子一僵,须臾之后,才反问道:“男女之间那种真心吗?”
张药脖颈涨红,下意识得反驳:“不是,我没问这个……”
“我没有那种真心。”
玉霖回答了她自己的设问,随之自嘲般地笑了笑,眼角却有一滴眼泪滑落:“我不懂。”
“不懂就算了。”
张药撇开脸,不敢去碰那一滴泪,“对着我哭什么?”
玉霖抿了抿嘴唇,“我本来想用一个典故,来向你道谢,但一时之间,我倒想不到合适的……”
“不用想了。”
张药收拾好玉霖的毒伤,抽下原本扎在玉霖手臂上的发带,反手绑回髻上。
“你想出来了,我也听不懂。”
“张药,梁京城内,我不敢向任何一个男子求助,除了你。”
“为什么?”
“因为……”
“因为我不想生儿育女建祠堂,我只想死,对吧。”
对啊。
张药的这句话,玉霖真的无法否认。
“行。”
“行……什么?”
“没什么。”
张药丢掉见底的瓷瓶,平道:“我认了。”
瓷瓶滚向登闻鼓前,被迎面而来的李寒舟踩死。
李寒舟立在登闻鼓前,小心地朝鼓后问道:“指挥使,玉姑娘……没事了吧。”
张药站起身道:“没事了。”
“那便好,那个……余恩……他有话要禀。”
“好。”
张药低头,看向玉霖:“李寒舟会亲自护送你回去,我去办我的差了。”
玉霖撑着地面,艰难地坐直身子,“不要在陛下面前,抹了我的功绩,我要自己,上殿受赏。”
“你身上有毒伤,你……”
“求你。”
登闻鼓下,她拉住了张药的衣袖。
想起她说她不懂男女之事,张药想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