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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6章 宁为伞 今成大罪,臣当重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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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玉霖被人流搡得踉跄了几步, 等她再站稳时,张悯已没入人群,没了身影。

    玉霖在想, 张药此时一定希望她能跟上去, 而她也丝毫没犹豫, 转身尽力穿过人流,朝兵马司衙门的方向追去。

    与此同时,金门御座空置, 座下的御阶上,唯奉明帝负手而立。

    殿宇之上, 黑云陡聚,梁京城顷刻就变了天。

    几颗冷雨滴落,如墨点一般, 打在阶面上,随后斑驳渐密。

    许颂年在御座旁抬起头,眼见今朝春雨, 蒙蒙而至。

    “照月。”

    “是, 掌印。”

    “去, 给陛下撑伞。”

    “是。”

    杨照月接过伞正要下阶,忽听奉明帝,“不用杨照月。”

    杨照月顿住脚步,又听奉明帝唤道:“张药,你把伞撑过来。”

    张药今日奉召持刀领护奉明帝,此时正立在御阶之上, 闻令回头,杨照月已将伞递到了他眼前。

    许颂年上前一步叮嘱道:“这雨不大,但下得很密, 你仔细些。”

    “嗯。”

    张药点了点头,接过伞独自下了御阶,至奉明帝身后肃立

    伞盖覆顶,遮了天子身,众人却在雨中。

    “禽兽衣冠”是朱紫绫罗,雨水沾染顿时黯淡,何堪天光就云而收。

    “要朕说,都回去吧。呵呵……”

    奉明帝说着,忽地挑眉笑开,低头死盯着跪在阶下的陆昭,笑续道:“尤其是你,跪在朕面前做什么呢?嗯?”

    陆昭的后背已被细雨逐渐浸透,面对奉明帝提问,不敢不回应,却也着实不知如何回应。

    “臣……”

    “朕是什么时候,同你议及庆阳墙共给一事的?”

    奉明帝下了两级阶梯,张药撑着伞,沉默跟上。

    陆昭的声音喑哑,“陛下是……”

    “兵马司上奏,都已经饿死人了!”

    奉明帝身子前倾,呵断陆昭的答言,近乎逼问:“陆昭,朕让你交章来看你交到什么地方去了?!”

    陆昭额头冷汗渐渗。

    大梁官政冗杂,积弊甚深,非他陆昭一人可解。

    奉明帝忽将庆阳墙内的供给从内库项上移除,交户部拟项。这个时候,既不是“冬估”大议之期,也非年终总算之时,太仓就那点钱,户部算着“人头”做的预账,哪里能那么快得就多挤出一项来。

    何况,好不容易要来的那一百万两天机银,全填去了郁州的战场。

    哪里还有钱?

    但即便如此,天子已经吩咐下来,他陆昭还是写了策论,递交內阁。

    只不过,赵首揆又病得很少出门了,也就没有回应他的策论。

    陆昭私下想来,这样也好。

    户部先拖延着,且看赵氏父子与奉明帝博弈。

    只要内阁在御前有了态度,他和户部就算从奉明帝面前摘出来了,横竖有内阁在上面扛着,杀不到他身上来。

    谁曾想,庆阳高墙中突然饿死了人。

    陆昭始料未及,根本来不及应对,且这些人被拖进了梁京城,言官为此闹得满城风雨不说,还惊动了镇抚司和刑部两任首官,当街相抗。

    陆昭明白,奉明帝不想过问也得过问。

    今日他陆昭是在劫难逃,而最要命的是,赵汉元今日称病,并不在朝。

    这就是要舍掉他了。

    陆昭跪在地上吞咽了一口,深觉荒谬。

    在他一个户侍郎看来,朝廷到处都要钱,而朝廷之上,皇帝也想钱花,想得连自己的兄族,都不想养了。他但凡在户部议定之前,让内库继续供养庆阳墙,也不至于饿死人。

    如此简单的道理,除了昨日那些差点被镇抚司抓走,今日尚禁闭家中的言官。

    满朝文武,竟无一人敢提。

    也对,天子怎么会人性灭绝?

    总要有个人,来当罪人吧。

    谁呢?

    好像只能是他陆昭自己。

    可怜他也是十年寒窗,十几年宦海沉浮,不说机关算尽,也自诩不是蠢人,如今不过几日光景,上面说舍就舍,他连反戈一击的准备,都没能做起来。如今就算他卖了赵汉元,说自己给内阁交过庆阳墙的共给策论,又能怎么样?

    内阁会有人为他作证吗?若是有,赵汉元今日也不会不临朝。

    至于那篇没得见天的策论,说不定已然在无名处成了焦灰。

    陆昭想到最后,忽然发现自己只剩下一句话可以说。

    “臣罪该万死。”

    “罪该万死?”

    奉明帝笑道:“行,朕成全你,张药。”

    张药的目光落在陆昭身上,应了一声:“在。”

    奉明帝抬起手,“脱了他的官服,摘去乌纱,拖出去,杖四十。”

    “陛下!”

    陆昭惊恐抬头:“臣……并非有意误政,实是郁州财粮皆困,臣……”

    “郁州是郁州,庆阳墙是庆阳墙,那高墙里虽都是罪人,却也是朕的兄长之后!朕要缩减宗室开销,不忍苛难他们,才让你户部,将他们妥善安置。你就是这样,败朕的名声,误政的令旨,你不该领罪吗!?”

    奉明帝的话音落下,除了吴陇仪,无人敢求情。

    而吴陇仪也只是出了班列,就被奉明帝的话堵了回去。

    “吴总宪,四十杖你就不用上谏了,在朕眼里,这已经算是轻的了。”

    他说完,转身朝御坐上走,张药正要跟上,奉明帝却一把接过了他手上的伞,“你不用跟了,去神武门行刑,许颂年,你亲自跟着过去监刑。”

    “陛下……陛下开恩啊。”

    陆昭匍匐膝行,扑跪于阶下。

    奉明帝站住脚步,“怎么?你还有冤吗?”

    陆昭被镇抚司的人一把架起,眼见张药朝他走来,双腿止不住地颤抖,但也只得一句:“求陛下开恩,开恩……”

    “请陛下等一等。”这一声来自百官班列的最前方。

    不必细辨,百官大多都听出了开口的人是谁。

    张药回头,见一高瘦的人影子执笏出班,撩袍伏于阶下,正是赵河明。

    “陆昭有冤。”赵河明叩首奏道。

    听赵河明如是说,奉明帝似乎有些意外,立在阶上略沉吟了一阵,方过转身,低头看向跪在地上的赵河明。

    “赵卿说什么?”

    赵河明复道:“陆昭有冤,臣”,他说着双手交叠托笏,手背触地,又叩了一首:“臣有罪。”

    奉明帝禁不住笑了,“朕竟没听明白,赵卿何罪之有啊?”

    赵河明前额在地,声音平稳。

    “陆侍郎曾有‘策论’递之内阁,是臣,是臣误政未看,今成大罪,臣当重罚。”

    这一番话说完,陆昭已然愣住,“赵刑书……”

    赵河明缓缓地直起身,侧头看向陆昭,淡淡地笑了笑,“功名得来不易,不必用来替我遮罪,你所写的庆阳策论,尚在内阁值房。陛下取来质证,我也逃不过。”

    陆昭忍不住道:“这可是赵首揆的意……”

    “陆侍郎,御前慎言。”

    赵河明打断陆昭,随即回过头,看向奉明帝所立之处,轻声说道:“这是我自己的意思,与任何人都无关。”

    这一句,除了陆昭,张药也听得十分清晰。

    奉明帝撩袍在御坐上坐下,手指在膝上轻弹而过,两三下后方道:“行,把陆昭放了,把他!”

    他说着,抬手指向赵河明:“带出去,四十杖。张药。”

    “在。”

    “着实。”

    兵马司衙门这一边,前来认尸的人已经哭成了一片。

    细雨之间,兵马司指挥使王充端着一只紫砂壶,抽了张条凳,坐在正堂门外对手底下的弓兵道:“其实挺晦气的,是吧。”

    弓兵哪里敢接话,只得陪笑点头。

    王充喝了一口茶,吩咐道:“叫他们快些,正午之前,都领回去,这雨眼见着就要下起来了。”

    正说着,忽见一女子拼命挤出人群,口中急切地说道:“请让一让,让一让……”

    王充原本没在意,然而细看却发现那女子竟是张悯,忙放下茶壶站起身来。

    张悯被认尸的人推搡地扑跪在一卷草席旁,她也顾不上枯尸可惧,伸手扶正那尸体的脸。

    眼见得那骷髅一般的形容以及逐渐有些腐烂的皮肤,着实令她恶心,不禁低头干呕起来,断续道:“不是……还好不是……”

    王充牙缝中吸了一口气:“嘶……这不是司礼监那祖宗家的女人嘛,她做什么?诶你们几个,上去看看。”

    “是。”

    张悯伏在草席间一一认去,最后一具尸体已被前来认尸的家人抬走,正要装殓,张悯顾不上人已入棺,行至棺边,低头便要去辨脸。那尸体的家人哪里容得下她这样,一把将她推倒在地。

    “哪里来的疯女人。”

    张悯挣扎着站起来道:“求您让我看一眼,我就看一眼。”

    棺边的女人道:“你家也饿死人了吗?”

    张悯一怔。

    那女人道:“那里面是我的儿子。饿死的人,我做娘的都不忍心看,你看什么?”

    说着说着,忍不住哭道:“想不到入了宫籍,竟也会饿死,我们在外面的都还能吃上一口饭,怎么我的孩子反而……”

    女人哭得泣不成声。

    张悯也是满眼悲凄,长吐一口气,也不再上前,闭上眼睛双手缓缓握紧,转而走向兵马司正堂,抬高声音问道:“你们兵马司去庆阳墙里查看过吗?为什么会有人饿死?”

    弓兵连忙将她拦住。

    张悯不顾阻拦,径直朝王充走去,“除了这些尸体,还有多少人吃喝不足?还有没有人饿死?”

    王充道:“你休要胡言乱语,我是看在司礼监掌印太监的份上,不和你计较,你再胡搅蛮缠……”

    “我和许颂年早合离了!”

    张悯切声道:“我的事和许掌印没有半分关系!”

    “你……”

    王充怒道:“敬酒不吃吃罚酒!给我拖走!”

    “别!”玉霖是时挤出人群,绕过那七八丛草席,追至张悯身后,扶住张悯的肩膀,看向王充道:“我带她走。”

    王充看见玉霖,脑门心都痛了,心道:“妈的,又是张药家的那个疯女人。”

    口中却道:“我说玉姑娘啊,你又要干什么?”

    玉霖稳住张悯的身子,“我不干什么,只是怕真的闹起来,大家不好看。”

    “谁他(和谐)的想闹了?”王充摁着太阳穴,“明明是她……”

    玉霖断道:“您开恩,我这就带她走。”

    张悯扣住玉霖的手腕,“我让你不要跟来的。”

    玉霖压低声音道:“阿悯姐姐为什么如此在意这些人的死活?”

    “我……”

    张悯的声音哑在喉咙里,侧头只吐出四个字:“不该你问。”

    玉霖道:“好,我不问,但你想知道庆阳高墙里的情形,问王充没有用。且这些人不是饿死的,是被囚禁之后,强断了水食。”

    “你说什么?”

    玉霖拽着张悯退步而走,“庆阳高墙里的水食,应该尚能支持,听我的,阿悯姐姐,我们先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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