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9章 人浮世 流尽我最后一滴血,我也护你。……
江惠云凄怆地再度望向刑凳上的赵河明, 密雨透衣,细流淌红,他也在凌乱和狼狈之间, 向江惠云呕血摇头。
江惠云终于松开了抓扣在一起的手, 虎口上被指甲剜出的红痕清晰可见。她轻咳了一声, 对玉霖点了点头。
张药抬手,行刑的杖声响起,而受刑的人已经喊不出来了, 唯剩身子随着刑杖起伏。
沉闷的杖声之中,江惠云忽问玉霖:“刑部狱中, 你也很痛吧……”
她说着,肩膀猛地颤了颤,“他要公正, 对你避嫌……他这一避,把我来看你的路也堵死了。听宋饮冰他们说,你在狱中有从前的同僚照顾, 过得不错, 如今想想怎么可能。你无辜地被践踏成那样, 你什么都没有做错,所以哪怕只是一点轻刑,那也是不公平,那也是在折磨你。对不起……”
江惠云哽咽,“真是板子不落在自己身上,就不知道疼, 对不起……”
她说完这句话,最后一杖终于落下。
李寒舟报了一声:“行刑毕,谢恩——”
赵河明被从刑凳上拖下来, 李寒舟扶他勉强朝神武门跪下,江惠云见此,也忙拭净眼泪,放下手中的伞,随赵河明一道朝神武门跪下遥叩天子,拜谢天恩。三叩之后,李寒舟松了手,赵河明匍匐在地,动弹不得。
赵府的人和刑部的几个年轻官员连忙跟了过去,有的拿氅衣将赵河明裹了,有的拿绢帕替他擦拭冷汗,一阵忙乱,终于七手八脚地将赵河明搀上了赵府的马车。
行刑至此完毕,脚软心慌的观刑官员,也终于得以各自离去。
镇抚司驱散围观百姓,顿时人如鸟兽惊走,顷刻便散得没了影。
江惠云站起身,裙面上满是脏污。
玉霖蹲下身,用自己的衣袖替江惠云勉强擦拭干净。江惠云低头看着玉霖的手,甲盖磨损,但那十根手指,却已经养出了很好的血色。
“听说你做了女户。”
“对。”
玉霖直起身,“但我,暂时还住在张指挥使家中。”
“为什么?”
玉霖笑笑,“因为……”
“没有钱和地吗?”
“不是……”
“我给你。”
江惠云立时脱下一只金镯,抬手递给玉霖,“你过好自己的日子。”
玉霖摇了摇头,将江惠云的手推回。“我有在好好地过我自己的日子。”
“寄人篱下,会是什么好日子?”
江惠云抬起玉霖的手臂,将镯子推入她的手腕,“何况那人还是个酷吏。”
玉霖低头,那金镯是素圈,沉得厉害。她有些迟疑,抿了抿唇,终是轻声问道:“师母不怪我了吗?”
江惠云一怔,随后缓缓垂下了手,“赵河明对我说过,你最终的目的,是要至赵家于死地。所以……其实我并不应该原谅你。”
玉霖“嗯”了一声,并没有否认江惠云的这句话。
“赵家……也包括我吧。”
“不是,赵家是赵家,师母是师母,我分得清。”
江惠云笑了笑,“怎么分得开?你是女户,我嫁了人,我不是。”
这一句话,刺痛了玉霖。
“小浮,你想灭赵氏,就没有人敢庇护你。因此我不妄想你嫁得良人,我只想小浮,能过好你自己的日子。”
玉霖捏紧了沾染脏污的衣袖,哽声道:“师母既然知道,我如此大逆不道,为什么还愿意跟我说这些?”
江惠云叹了一口气,望着玉霖的面容,涩然道:“因为我真的很心疼你。因为我至始至终都想不明白,当年的小浮到底做错了什么。”
玉霖被冷雨浇得咳了一声,江惠云捡起地上的伞,遮在自己和玉霖的头顶。
“是,你是欺君,可被骗这么一次,君就受不了吗?小浮就该去死吗?你没窃国谋私啊,你没有啊!为什么赵河明、毛蘅、吴陇仪……这么多刑名官,都觉得你该去死。是我江惠云浅薄愚蠢?还是我护短得是非不分,不顾伦理纲常?还是他们糊涂了,连这么简单的道理都想错?”
“是他们蠢。”
玉霖一怔,江惠云猛然抬头,见张药不知什么时候立在了玉霖身后,他不避江惠云,又把那句话重复了一遍。
“别想太多,就是他们蠢。”
玉霖道:“江夫人面前,还请张指挥使……”
“我知道。不用对我这么客气。”
他说着,看向江惠云,“江夫人若因今日之事,心中有气,我就站在这里,江夫人可将我随意处置。”
江惠云道:“处置?那我让你把那四十杖还回来呢?”
张药看了玉霖一眼,平声道:“四十杖不可,但四十鞭。可以,李寒舟。”
他抬起一只手,“扔条马鞭过来。”
“不是……”
玉霖有的时候,对张药的这份钝性真的是无可奈何,忙对李寒舟道:“李千户你先等一下……”
很好,李寒舟也是真是令行禁止,玉霖话未说完,平时挂在透骨龙身上的那条马鞭就扔了过来。
张药一把接住,递与江惠云。
江惠云伸手接过,冷笑了一声,“张指挥使将才可不是这幅嘴脸。”
张药道:“行天子令我顾不了那么多。”
江惠云上前一步,再问道:“现在为何又肯受辱?”
“还好。”
张药垂下手,沉默了一阵,低头道:“你是她的师母,你可以处置我。”
江惠云挑眉:“什么意思?”
还能有什么意思?
玉霖站在江惠云身后,鼻腔中生出一阵酸暖之气,她想起江惠云将才的那句话——你想灭赵氏,就没有人敢庇护你。因此我不妄想你嫁得良人,我只想小浮,能过好你自己的日子。
说得真好,可似乎也不全对。
有人想庇护她啊。
那个想死了半辈子的张药,如今是那样地想要去庇护她。
“江夫人。”
张药清了清喉咙,单手解开衣襟,坦然道:“我认识她这么久,她很少哭,但因为江夫人,她好像在我的家门口哭过一次。”
“张指挥使,我什么时候哭过……”
张药打断玉霖,一道眼风扫向她:“你自己知道,不要狡辩。”
一句话堵死了玉霖,玉霖竟然有些惶恐。
张药收回目光,对江惠云道:“她哭的时候挺惨的,我又劝不了她。”
说着,他脱下了官袍,搭在手臂上,“所以,江夫人在我身上把气出完,过后别逼她。”
江惠云掂了掂手中的鞭子,笑了一声,“张指挥使也挺蠢的。”
说完,径直将马鞭扔在地上,“你就是这样,骗她留在你身边的吗?”
“啊?”
张药一时没听懂这句话。
江惠云再发一问:“你以为我是傻子吗?你虽然恶贯满盈,也不过是个可怜的卒子,战败后主将受死而俘虏不杀,你算什么?”
她看了一眼地上的鞭子,“把鞭子捡回去,把衣裳也穿回去,少给小浮丢人现眼。”
张药吃瘪,但他又觉得那最后一句话,说得有好像些妙意,具体妙在什么地方,他此时还想不到。
赵府的仆人撑伞近前来,说赵河明安顿好,请江惠云尽快回府。
江惠云点了点头,应道:“这就走吧。”
说完,将伞递了给了玉霖,“小浮。”
玉霖抬起头,“在。”
江惠云似乎有些犹豫,但最终还是伸出手,替玉霖挽起了耳旁的乱发,“你不是孩子了,你不能什么都想要。如果你能看出,赵家真的有罪,那你就把这些罪翻起来给世人看。我原不原谅你,有什么重要的呢?这世上人都自私利己,无私利他的都死无葬生之地。”
她说着看了一眼张药,“你留在他身边也好,至少,刀劈来的时候,你可以让他先顶着。是吧,张指挥使。”
“是。”
有些伤感的一番话,却因为张药的一个“是”,令玉霖哭笑不得。
江惠云和赵府的车马走了,神武门彻底清净下来,许颂年领着李寒舟入宫回话,张药召来透骨龙,准备送玉霖回家。
马下玉霖问张药:“还不穿官袍吗?”
“反正也湿了。”
张药将官袍搭上透骨龙的马背,回头对玉霖道:“回家吧。”
玉霖不应反问:“你何必呢?”
她说完撑伞至张药面前的,她人矮张药一整个头,伞沿刚好遮住了张药的眼睛,只能看到张药锋利的下颚和嘴唇,绷得十分生硬。
“她对你有恩,是你的亲人。”
“说得没错。但你何必?”
那张绷得很紧的嘴,在伞外一抿,半晌方松开。
“你别问,我答了你要生气。”
玉霖抬伞,张药的整张脸映入玉霖的眼睛,“我生什么气?”
“你……”
“张药,如果刀劈来的时候,我真的让你上去顶着……”
“我会去顶着。”
张药看着伞下的玉霖,“到时候,你只要对我喊一个‘杀’字,流尽我最后一滴血,我也护你。”(这个地方,以后要考)
玉霖不可思议地皱起眉,“为什么啊?张药,你有病吗?”
“玉霖,我信你。”
“信我什么?万一我自己都输了呢?”
“你输之前,我先死。我的命其实很值钱,拿着,你还可以再赌一次。”
“到底为什么啊?”
玉霖心中一时不防,手中的伞也有些摇晃,“张药我真的搞不懂你……”
“你是一条路。”
“路?”
“玉霖。”
张药握住玉霖的伞柄,向上一抽,伞盖顿时覆于二人头顶。
玉霖垂下眼睑,听张药道:“我罪孽满身,求生不得求死不能。但跟你走,求生求死好像都还行,都有点意思。我这二十多年,乱杀,乱活,什么都是乱的,你赢了你一定坐公堂,把我身上的罪名,算清楚,判明白。”
玉霖忍不住笑叹,“我坐的公堂?我是女子,我的公堂,不就是个草台吗?”
她说完,就猜到了张药会怎么接,果不其然,但听张药道:“我去跪,就不是草台。”
回溯刑部狱相遇,就是这句话,在大理寺的公堂上,很好地保护过玉霖。
此刻,也同样令玉霖动容。
张药的下颚,滴落一滴雨水,落入玉霖的脖颈,她浑身猛地一颤。
血肉的感受比脑子更真实,裹乳行于男子之间多年,玉霖以为自己早就没有了知觉,但事实上不是。
“怎么了?”
玉霖抬起一只手,虚挡在张药面前,“张指挥使,回家,你先不要说话了……”
“最后一句。”
“行,说完回家。”
“好,你先把眼睛睁开。”
玉霖这才发现,自己不知道什么时候闭紧了眼睛,她抹了一把脸,却仍无法直视张药。
头顶张药的声音传来:“你想查庆阳墙内的事,就去查。赵河明虽然替陆昭顶罪,但户部根本就没有要为庆阳墙开项的意思,陛下那头就更不必想了。庆阳墙里的人命拖不了几日,陛下和赵党相斗,输赢先不论,庆阳墙的人是一定要死的。我的脑子就能想到这里,人我救不了,但我信你。你做我护你,无论如何我先去死。只要我不死,你就继续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