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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1章 郁州雨 分明贵族妇人,何故披头散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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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堂上吹不进一丝风, 毛蘅与吴陇仪都是上了年纪的人,身上官服厚重,再被堂下的人闹得一浮躁, 额头上渐渐就黏腻了。

    赵堂官早已得了番役的信, 知道部里的首官亲自来了, 只是避嫌不能露面,人在后堂坐着等信,今眼见江崇山那一行的人, 被张悯一人逼得分寸尽失,漏洞百出。他自己也想着, 赶紧进去和赵河明打个照面才好,以求他来作法解局,便趁堂上焦灼, 起身对主坐上的毛蘅道:“依下官看,午时都快过了,不如且休了这一堂, 我等去后堂再重新议一议鞫纲, 也让犯人去下头吃些饭食。”

    吴陇仪点头道:“也好。”

    张悯只怕拖延生变, 忙道:“取得李千户的供词后,难道还不能断罪吗?何必再议鞫纲……”

    她说完这句话,弯腰连嗽几声,喉头又腥又甜,她不得不吞咽憋忍,生恐在堂上招出陈病来。

    吴陇仪道:“张悯姑娘, 你身有沉疴,我等施恩让你休候,也为悯囚, 你不可……”

    张悯咳得脸色发红,喘息着跪坐于地,喘笑了一声,望向堂上:“难道不是为了帘后私议,再把这公堂作成私堂吗?”

    毛蘅“噌”地站起身,呵道:“胡言乱语些什么,张悯,你不要以为你是镇抚司的亲眷,本堂就不敢对你用刑。这话如此放肆,更是当堂辱骂审官,现就你将杖十!以儆效尤!”

    吴陇仪忙道:“她沉疴在身,如此恐有好歹。”

    毛蘅此时也着实有些后悔,但话已说出,又是在公堂之上,再要收回,必得寻出缘故。正犹豫,又听赵堂官道:“无论好歹,她也是出言不逊 ,侮辱了我等审官,何能恕得?十杖已经是轻的了!”

    吴陇仪忍无可忍呢,转身道:“这个时候了,老赵你还浇什么油?”

    赵堂官深知,毛蘅性情比吴陇仪急躁,但和吴陇仪倒是一类人,虽发了动刑的言令,却未必狠心要伤张悯。但这的确是一个拖延堂审,求告赵河明的好机会。梁京城世人皆知,那张家女是个药罐子,少年时候就靠御药养着,虽说十板子,受下也要丢半条命,再不能在堂上分辨。且这又是大理寺起事动的刑,与他和刑部关联不紧,赵堂官把厉害想了一通,哪里肯松口,径直驳吴陇仪道:“不是……总宪大人,这可是三堂审,这人犯既说出公堂做私堂的话,若不诫斥,我看我等,也不必再这上头坐着了!”

    “你……”

    吴陇仪简直和赵堂官说不下去,不得不转向毛蘅,低声道:“你再厌恶镇抚司,但也得顾司礼监那位掌印太监的体面啊……”

    吴陇仪的声音忽被张悯打断:“不就是要剥了我,扔在下面打吗?”

    此言一出,堂上再无人说话。

    张悯抬起头,凄怆道:“我认。大人们动刑吧。只要今日诸位大人能将我的案子审定,誓不包庇徇私。我张悯……怎样都行。”

    郑易之此时听不下去了,膝行几步,伏于毛蘅面前:“求大人开恩,我……我愿替那张姑娘受杖,我愿替张姑娘受杖……求大人打我吧,打我啊……”

    他说完,跪在地上叩头不止。

    毛蘅面色越来越青。兀地狠拍堂木:“都够了!岂容你们这般胡闹!”

    说完取了一根令木,捏在手中犹豫再三不肯松手,但又着实被赵堂官架上了台而下不来,闷叹一声,终究还是掷了下去。

    吴陇仪尚想去拦阻,奈何令木已然落地,就定在张悯膝边。吴陇仪见此,张了一半的口,也不得不闭了。

    堂上的番役拾起了令木,张悯顿时被架了起来,后拖几步至空地上,随即被摁伏于地,手上的镣铐刮擦在砖面上,刺耳而凄哀。张悯听着耳边的脚步声,不禁捏紧了手指,将头埋入了臂弯中。此间她倒是想起了去年梁京满城流传的那个“奇景”——户部尚书的妻子刘氏,被控杀夫,刘氏抵死不认,堂上刑讯,要将她剥衣,刑部那个年轻的少司寇像是突然发了疯一般,披头散发,剥了自己的官袍,不顾一切地当堂裹住了刘氏的身子。

    “她……她是女子啊……”

    “这……这少司寇发疯了……发疯了……”

    张悯喉头酸涩,眼底蒙上一层水雾。

    这是梁京城里流传的奇景,世人皆知。然而二十多年前的某个春夜,郁州城外的坝上也曾有一个奇景,却因坝毁人亡,年深日久,无人知晓。可张悯记得,那年春汛将来,张容悲为加固堤坝,几乎就住在河滩上的工棚内,那夜,张悯和母亲并许颂年,一道去坝上看望张容悲,子夜时分,忽听那堤坝上传来一个女人的喊声,混在汹涌的河声中,虽听不真切,却令人心惊。

    “快把工棚撤了,快走啊……快走啊!出城……出城……城要没了……”

    张容悲夫妇将女儿和女婿留在棚内,自己出去查看,奈何那人只喊了几声,就不知被何人掩住口鼻,不过须臾,便不知去向。

    然而人去之前,张悯却透过工棚破败窗户,在高高的堤坝上,看到了一个清瘦的身影。虽看不清面容,却知那人长衫广袖,珠钗满头。

    分明贵族妇人,何故披头散发,夜奔城外堤坝之上?

    张悯疑惑不解,问母亲时,母亲也悲容垂泪。

    谁想第二日,郁州王府传来一个消息—王妃赵氏忽患疯病,已经见不得人了。

    一时闹得城内满城风雨,街头巷尾,人们皆掩着口鼻偷偷议论。

    “王妃疯了?”

    “是啊,听说是中了什么邪,突然就发了疯,在府里胡跑乱闹的,昨儿夜里竟还跑了出去,被王府的人带回去后,越发厉害了,说是连她自己亲生女儿都想掐死,如今被王爷关起来了。”

    “连女儿都掐,那是真疯了……疯了啊……”

    再后来,堤坝真的塌了,她在汹涌的洪水中见到了那个疯了王妃。

    她怀里抱着紧紧抱着一个年幼的女孩,洪水不断朝她口鼻中灌去,她拼了命将女孩送上船来。

    “我没疯……你们救救我……救救我的女儿……”

    “疯了……疯了……疯了……”

    张悯重复着这两个字,思绪渐回,身后已有人去撩她的衣衫。

    一股羞愤由心底涌出,刺破五脏六腑,竟令她作呕。

    然而她却哭不出来,连将才含于在眼底的泪,此时也干冷了。

    番役摆下阵仗,其中便有一人,伸手要去解张悯的腰巾,那手正要触碰到张悯的身子,却被另一只手猛地挡了开去,与此同时,毛蘅耳边又想起了那个让他一听见就头痛欲裂的声音:“毛大人,且暂缓动刑。”

    又是她。

    毛蘅摁住太阳穴,心中暗吼:“怎么又是她啊!”

    事实上,这一声不仅惊了毛蘅,后堂内的赵河明也是头皮突跳,几步走至穿堂,透过毛蘅身后的那扇与穿堂相连的侧门,竟看见了玉霖。她先进了堂,从外门倒堂上,无一人阻拦,赵河明心道“不好”,而后果然看见宋饮冰随在玉霖身后,竟是亲自将她护送了进来。

    赵河明闭上眼睛,手指在袍袖中暗暗握紧,忽又颓然松开。

    人立在穿堂内忍不住摇头,自嘲般地笑了一声。

    此时堂上,毛蘅肩膀又沉又酸,如同扛着两颗头。

    他已经和玉霖打过很多次交道了,深知她来堂上,则必生变故,不禁朝堂外道:“谁带她进来的?这是三司的公堂,怎可纵她乱闯。”

    话音刚落,便听宋饮冰应道:“回大人,是下官带她进来的。”

    “宋司狱何故……”

    宋饮冰对答道:“此女供说,本堂人犯张悯,尚有冤情未明,经下官查证,确有其事。因此,下官带她上堂对词,待三位大人公断。”

    吴陇仪问道:“人犯已供认罪行,冤情何处啊?”

    宋饮冰并立即应答,而是看向了玉霖。

    是时,张悯也拧过头来,但见玉霖就跪在她身后,灰色的素衣裹了满身,腰悬一块焦石,不施粉黛,洗尽铅华。

    那寡素的一张脸,和去年扮作男装时一模一样。

    “阿悯姐姐。”她温声唤张悯。

    阿悯心底一软,不禁朝她腰间看去,目光落在悬石上时,怎么也移不开。

    “来做什么?”她颤声问她。

    “我来和他们再斗一次。”她直截了当,一面说一面搀住张悯的胳膊,有些艰难地将她从地上扶了起来。

    随后弯下腰,众目睽睽之下,认真地替她系好腰上的巾带。

    “阿悯姐姐。”

    她受过拶刑的手指,至今仍不灵活,系巾也系得很慢,连带说话的语速,也跟着放缓了。

    “别怕。”

    说完又抬起手来,替张悯拾掇好早已散乱的发髻,随后垂手跪坐,望向张悯,平声道:“去年在这样的地方,我没有一点谋划,虽在官场,却自负又愚蠢,因此救不了刘氏还害了我自己。但今年不一样,我长了一岁,受过苦,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的活过,知道平民百姓的处境,所以……”

    张悯打断她:“玉姑娘,我不需要你救我,况且女人是救不了女人的。”

    刘氏受死前说的也是这句话,玉霖并没有反驳张悯,只是轻轻握住张悯的手腕,温声对她说道:“谁说的?”

    “玉姑娘啊……”

    玉霖没再纵张悯说下去,挪转膝盖,迎向毛蘅道:“民女请大人施恩,暂缓施刑,容我将此案隐情禀明,届时再一并论罪。”

    毛蘅没有言语,愤懑地坐回堂椅中。

    吴陇仪见此,起身道:“你且禀来。”

    玉霖看了一眼侧门,门扇虚掩并不能看见后面的穿堂,但玉霖明白,赵河明一定在那儿。

    于是她没有与吴陇仪对视,而是望着那一道门缝,抬声道:“那篇舞弊文章的确是张悯所作,但她并不知道此文用以舞弊。事实上,那篇文章,是她从前的一分闲作,是我在张家偶见,见其题文可作舞弊之用,因此私自偷盗、誊抄,送与吴宝来。张悯之所以认罪,是因不忍见郑易之蒙冤。张家的悯姑娘,是梁京城里的菩萨,这一样,满城尽知。”

    张悯听完这番话,先是一怔,随即膝行向前,拦在玉霖面前,“不对,这是假话,是她为了替我脱罪的假话!不当采信!肯请大人明查!”

    赵堂官对玉霖道:“你这就是狡辩,若是平日闲作,怎可与本次科举之题恰好相应。”

    “是哦。”

    赵堂官猛然哑住,回神却见玉霖唇盼擎着一丝冷笑,正静静地看着他。

    赵堂官毛骨悚然。因为上头要尽快在郑易之一人身上结案,因此上一堂,他只顾将所有的罪名都推在他身上,没有过问韩渐的去处,更没有提及“泄题”一事。如今他竟自己失言,不免心中大惧,深知若要遮掩,只能顺着玉霖的话说,忙对吴陇仪改口道:“果然如此女所说,那何该将她重责!对,重责!”

    吴陇仪并没出声,玉霖侧目道:“三位大人若不信,待镇抚司的李千户过堂,我所言是真是假,自有分晓。”

    这一句话说完,张悯心里千浪翻腾,她并不愚钝,顷刻之间已然反应过来,立时蹙眉回头看向玉霖,有些不可思议地脱口而出:“难道我送文往江府那一日,李寒舟是受你之托,才非要替我……”

    堂上三官闻言,皆凝住了神色,张悯也意识到自己失了言,忙将话收住,转身对堂上道:“这定是她为了帮我脱罪,说服李寒舟……”

    “阿悯姐姐。”

    玉霖轻轻扯住张悯的囚衫衣袖,张悯不得不再度回头望向她,这一眼,张悯眼底已蓄起了眼泪,玉霖却静静地望着张悯,温声问道:“你曾在贡院前将文章成诵,今日堂上,你还能再诵一遍吗?”

    “我……”

    玉霖朝吴陇仪和毛蘅叩下一首:“民女请将那篇舞弊之文,再度过堂。”

    毛蘅颅内嗡嗡作响,他很熟悉玉霖一副神情,那日他在大理寺审理刑狱淫案时,堂下的死囚就是如此。

    狡黠而精于算计的女人真是难缠,何况她通刑名,识法理,又更难缠三分。

    毛蘅抹了一把额上的汗,冷声呵道:“你什么意思,难道你也能将那舞弊之文当堂成诵吗?就算你能又如何?这篇文章早已是满城皆知!”

    “我不能成诵,因为那是我抄的。”

    “你……”

    玉霖直起了肩背,仍然望着穿堂前的门缝,“只要请张悯姑娘一字一句,对照证物,重新再复诵一遍,我就能证明,落笔抄写那篇文章的人,是我。”

    毛蘅一手摁住太阳穴,一手在卷宗中翻出了那篇文章。

    “张悯。”

    张悯只顾望着玉霖,一言未发。

    毛蘅抖开文章,提高声音又唤了她道:“张悯!”

    “在……”

    “复诵。”

    张悯抿了抿唇,低头见玉霖的手,仍牵在她的衣袖上。

    “你为了谁?”

    她不禁问出声:“你是为了药药吗?你知道你是谁吗?你是……你是……”

    张悯哽咽了,低头拼命忍下心中万千波澜,痛声道:“他不配啊,我弟弟他真的不配啊……他为我求了你吗?”

    “他没有。”

    张悯哽声道:“不值得你这样做。”

    “张药他配,也值得。”

    玉霖说着摇了摇张悯的衣袖,素面朝天,却是一副娇柔的女儿姿态,看得叫人心疼。

    “张悯更值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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