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4章 他可以 若玉霖这辈子,想有一个男人,……
大理寺墙外, 江惠云和韩渐撑开了伞,张药却沐于雨中,雨水很快淋湿了白衫, 湿漉漉地贴在皮肉之上。韩渐尽撑伞近前, 递来一把伞, 张药却并未接过,反而越过韩渐望向江惠云,“赵府这处藏身的所在, 是谁指给韩御史的?”
韩渐没有直接回答,倒是对张药说起了他与张、玉二人相分别之后的事。
那一晚, 韩渐照玉霖的指向奔出不过半里远,果然在一幌酒旗下看见了一辆马车,车顶上悬着一盏绸纱灯, 车下青衣女子拢手而立,人似乎不会说话,见他过来, 只朝马车内喑哑了几声。车帘应声揭开, 帘内唯有江惠云一人。
“韩大人。”
韩渐顿时怔住, “江……江夫人?”
江惠云点了点头:“城门已经关了,你想漏夜出城是不可能了。”
韩渐道:“在下没有想过出城,在下身上的案子未结,实在于心难安。”
江惠云道:“镇抚司无孔不入,之后不论你藏身在哪家客栈民宅,都难免被他们打听出来。
韩渐悻然点头:“在下知道。”
“我给你一处地方。”
江惠云挪了挪身子, 示意韩渐上车,“那里无人敢放肆,你且安心住下, 就留在城中,等案子的消息。”
韩渐听完,忙拱手道:“夫人救命之恩,韩渐没齿难忘,只是不知,夫人为何……”
“你不必谢我。”
江惠云淡声道:“我也受人之托罢了。”
韩渐说完旧事,望着积雨之地细密的涟漪,自顾自地笑了一声:“我与张指挥使同朝这么多年,只当指挥使是狠辣无情之辈,纵有建树,也不过剥皮拆骨的酷刑项之上。竟不成想到,张指挥使也有这样的心计,堪在一日之间,窥见全貌,更能同那玉姑娘一道,谋下全局。韩某从前,竟是有眼无珠。”
“韩御史说错了。”
张药抬起头,径直道:“张药是个蠢人。”
“……”
韩渐显然没想到他会平白扔出这么一句话,面色略有些尴尬。
“那……”
“那晚我就是奉命去逼你翻供的。若你不肯翻供,我便只能在诏狱中,将你刑杀。
韩渐错愕,一时哑然。
张药续道:“我张药就是这么一个无计可施的蠢人,谋下全局的,不过是玉霖一人而已。”
韩渐挑眉道:“难道不是张指挥使将贡院内情告知玉霖,与她做得那一出夜路劫持的戏,才助我……”
“没有。”
张药打断他,雨水顺着他的脸颊,流入衣襟之中。
他已浑身湿透,冷清清地立在雨帘间,像一只白皙的幽鬼。
“我只是眼力不错,看出来人是她,她要绞我,我不得不缴械而已。”
韩渐总觉得这人说这话是有意在膈应些什么,但他又听不出究竟,只得“哦”了一声。
张药并没有在意韩渐的神情,他满口皆是诚得不能再诚的实话,再无一点心虚脸涨。
“至于贡院的案子,我至今不知全貌,今日来此,也是受她之令。”
说着,又望向了江惠云,肃声道:“不知夫人此来,是否也是听了她的话。”
江惠云稍稍偏伞,看了一眼张药的神情,不置可否。
张药续道:“我不知玉霖到底要做什么,更不知是否凶险,若她告明过夫人,请夫人赐教张药。”
江惠云撑着伞,踩着雨水走上前来,“你什么都不知道,就肯受她的令,一个人来这大理寺?”
“是。”
江惠云笑了一声:“你是镇抚司指挥使,是天子上差。你不要身家性命了,去听一个女子的话?”
“对。”
张药点了点头,他的确没有深沉心计和才思去与江惠云“周旋”,索性句句都实话,简短坦诚,引得江惠云笑开来,伞下抬眼,细致打量着他湿透的一身。
他从前正经时只穿飞鱼袍,平常办差为求便宜又只穿玄衫,俨然刀枪不入鬼神不近,此刻倒像是摘了盔卸去甲,素衣前来,可受一箭穿心。
“哼。”
江惠云哼笑一声,垂头收回目光,“我今日带韩渐过来,是为作证。当然,的确是玉霖求我带他过来的。”
“张药替玉霖谢过夫人。”张药说罢,埋头深揖不起。
江惠云道:“你替她谢我?你是她的谁啊?”
这个问题似乎是说来诛心的,张药确实回答不上来,但他并不觉得难过。
管玉霖当他是谁呢?
若提男女之爱,皮骨相亲,又或者夫妻之情,耳鬓厮磨,他这个想死想了二十几年的人,绝不堪拥有,他也全然提不起兴趣。
可若玉霖想看看他的身子……
那他愿意。
他站在雨中,脑中一时涌起无数“虎狼之词”,偏心上灵台又清净无尘。
江惠云以为他吃了瘪,也不再纠缠,续上了之前的话道:“起初我并不想答应她。奈何这牵扯着几个年轻人的性命和前途,非我一人之事,所以还带韩渐来了。”
张药问道:“所以夫人,还是没有原谅玉霖?”
江惠云摇了摇头,“你这话问得真可笑,她要毁的是我的全族和我的夫君,我为什么要原谅她?”
“是,张药明白。”
伞下雨水如断线的珠链一般,泻了一地。
江惠云笑着叹了一口气,稍稍抬高了声音,“其实那春闱的第二日,她便来府上求见,那时我就不想见她,奈何刘影怜那孩子非要争着去帮她,背着府中人,到底是让她进了我的门。”
她一面说,一面想起了那日长跪于她房中的玉霖。
那日,恰好太医院遣人来看赵河明的伤,阖家人都在赵河明的下处问疾,江惠云自然在头里照看长辈女眷。晌午时,刘影怜却从她的上房过来寻她,硬要她回去一遭。刘影怜是说不得话的,只是一脸焦惶的神色,就看得江惠云人心急,只得跟着她来。谁想刚一入自己房门,便看见了玉霖。
“你也太放肆了。”第一句话脱口而出,仍然是斥责,尽管这并非出自江惠云的本心
她抬手挥退跟来的仆妇,待刘影怜关上房门,方缓缓走到玉霖面前,看着她清瘦的背脊说道:“你以为你救过刘影怜的性命,就能逼着她蒙骗我吗?”
“小浮不敢。”
玉霖抬起头:“师娘,小浮也没有办法了,只能来求师娘救命。”
江惠云挑眉道:“你不要想差了,那日在神武门前,我是和你说了几句话,但这并不意味着,我不会救一个忘恩负义的人。”
“不是救我的命。”
玉霖伏身续道:“是救御史韩渐。”
“韩渐?”
江惠云想了想此人来历,疑声追问道:“他不是今科春闱同考吗?”
“是,他遭人陷害,性命不过旦夕之间。”
“怎么回事,说清楚。”
玉霖应道:“事出紧急,小浮无法详告所有,师娘若肯施恩救下韩御史,届时亲自问他,便可知前因后果。”
“那你呢?”这一句话问出,江惠云自己也有些吃惊。
“我……”玉霖怔了怔,抬头露出一丝疑惑:“师娘说什么?”
江惠云忙止住声音,想问玉霖,韩渐有性命之忧,那设计救韩渐的玉霖自己,又会如何?然而那不过是情之所至脱口而出的话,若解释给玉霖听,又破了她和赵河明的立场。
江惠云想着,硬生生地撇过了头,冷声道:“没什么。”
说完又问道:“玉霖,你是不是知道,但凡见能到我的人,我就一定会帮你?”
她不指望玉霖回答,然而却听玉霖坦然地应了一个“是”字。
江惠云一怔,低头却恰好与她目光相迎。
“虽然我背弃了老师,至此没脸在师娘身边侍奉,但我一直都知道,一年之间,师娘……从来没有遗弃过我。”
是啊……
江惠云心中暗暗应下她的话,天知道她有多舍不得这个她照顾了很多年的小浮。
回想从前府中热闹,玉霖年少,长得比众人清秀,又能说会道,难得是行走官场,另有一副玲珑心肠,师门上下,没有人不心疼她。她一向挑食,只爱□□细的食物,爱新鲜瓜果,尤爱吃岭南李公桃,这些细枝末节江惠云一直都记得。知道她身边没有买奴照顾,通共一个老妈子,也不过是常常过去,替她洒扫的,因此总算着节令,亲自打点起鲜菜瓜果,让仆妇送去给她吃。然而,如今她仍有心照顾玉霖,却终因玉霖与赵河明立场对立,而不能够了。
思来终究是热了眼眶,但张药面前,她无论如何也不好露悲意,索性长长地叹了一口气,收回思绪道:“她求我搭救韩渐,我答应了,但我怜惜的是这朝中难得的清正之人,并非是为她玉霖。搭救韩渐之后,我已过他前因后果,贡院之事我已尽知。我知道我江家的子弟,都是不学无术,浪荡无耻之徒,靠着主上的功德和我兄长效力边疆的军功,自以为此生富贵不断,荣华不绝,都不想再受那军中之苦。然而也受不得寒窗苦读的罪,就这么起了歹心,走上邪道,不惜断人前途性命。呵……我也活该被玉霖利用,亲自捅了族人一刀。”
她说着苦笑了一声,隔着珠帘雨幕望向那大理寺的正门。
“也不知道今日是何了局,我又该如何面对我江家一门。”
“夫人对她若有恨,可尽泄在我身上。”
江惠云回过头,“你?张指挥,你连自己是玉霖的什么人,都不敢明说。如今要在我这里,替她受罪,我怎么敢呢?”
她原本以为张药会再度吃瘪,谁想雨中传来一句:“我不想给我自己按一个名分,去纠缠她。”
江惠云一怔。
但听张药道:“不管我是什么身份,是镇抚司指挥使也好,是主人的走狗也好,她都不必管我的立场。在我的处境中,我一面奉命杀人,一面听她的话去救人。然而杀人容易救人却太难太难,因此算来,我身上的善恶终难相抵,因此终究要付出代价。所以她不必嫁我,甚至不必一直记着我,她想做什么就做什么。我只知道一件事……”
后面的话其实有些难为情,不好在长辈面前摊开来说,若玉霖在跟前,一定会上来捂住张药的嘴。
可惜玉霖不在,张药又不懂这份分寸,不管韩渐在场,而江惠云多少上了些年纪,竟掏心掏肺,一股子直说了出来。
“玉霖说她不知道男女之事,这个我信。她的确有些迟钝,拉垮了我肩头衣衫,还能自顾自地睡得很好。可若玉霖这辈子,想有一个男人,想看看男人是什么德性,或者想知道男人有什么意思……”
“你愿意?”江惠云问道。
韩渐在旁,已是面热耳熟一言不发。
张药却点了点头,“对,我可以。”
男人是什么德性,玉霖倒是大多知道,但男人有什么意思,她还真不太知道。
三司再度提堂,玉霖和江崇山等人被带至堂上跪下,玉霖的外衫给了张悯,她原该觉都有些冷,然而耳朵却莫名其妙烫起来,后来甚至有些痒。
说来也有些意思,玉霖邀那白衣张药在识海静坐相陪。事实上,数墙之隔的张药,却仗着今日身着比白衣心无污秽,在御史韩渐和她敬重的师娘面前“大放厥词”。
她当然看不见这一幕,否则红的就不止是耳根。
因此虽然心中疑惑,却也只得狠狠捏了一把自己的耳朵,以此警醒自身,赵河明此时并不见得就智竭力乏,堂上应对,切不可分心。
堂木“啪”地一拍,毛蘅撩袍落坐,吴陇仪与赵堂官也随之坐下。
毛蘅侧眼看了赵堂官一眼,将我们进来之前,你说有一个什么旧案要部里提来看一看,如今提来了吗?
“是。”
赵堂官起身,将一封卷宗递给番役,“就是这一卷,请毛卿大人和吴总宪过目。”
毛蘅从番役手上节过卷宗,放在手边道:“若与本堂不甚相关,我也就不细看了,总宪大人看一眼吧。我且先听你说。”
赵堂官应了一声“是。”神情已不似之前那般惶恐,他咳了一声,清透嗓子里浊痰,看玉霖道:“这是去年的一案,因案情有些特殊,倒未有过堂的记录,只在部里存下了这么一卷。”
毛蘅挑眉,“去年的?”
“是。”
赵堂官道:“毛卿大人,总宪大人,不知道可还记得,天机寺失火一案吗?”
他这么说,毛蘅倒是想起了赵河明和许颂年,因为玉霖击登闻鼓,奉上一张御批纸,上书一手虎爪书,竟使奉明帝,将这一部一司,两位要首都拘了起来。
“记得是记得。”
吴陇仪从毛蘅手边取来卷宗,一面翻看一面道:“可这和本堂有什么关系。”
赵堂官道:“请两位大人,看一看最后结案之处。”
吴陇仪闻言,迅速将卷宗翻至最后,毛蘅也倾身过去,与吴陇仪一道查看。
赵堂官继续说道:“此案原本应查那击鼓的女子的诬告,押她受死,谁曾想,押解道中那女子突然发了疯。当街胡言乱语,行状癫狂,无法受审,我等禀明陛下,陛下降了大恩,因那女子是奴婢之身,因此只着本家带回处置。”
吴陇仪听着赵堂官的话,不禁将目光从卷宗上摘出,不安地落向了玉霖。
与此同时,堂上所有的人的目光都朝玉霖聚拢而来。
无人说话,唯有赵堂官的声音,一声盖过一声。
“吴总宪问,此案与本堂有何关系。且请总宪大人,看向堂下。此案中的疯女,今日恰在本堂,正是玉霖。”
玉霖抬眼朝穿堂前的门看去,那扇门此时并未锁闭,门扇之后露出赵河明的半截人影。
毛蘅撤回身子,有些不耐烦地问道:“你到底想说什么?”
赵堂官道:“下官想问,一个疯妇的话,怎可采信?”
“……”
这一声当堂落下,门扇后的那道人影似乎也因支持不住,而轻轻摇晃。
赵河明知道,跪在堂上的玉霖此时就看着他,但他全然不敢面对。
对于他自己来说,这是他最后能为江赵两家做的事,也是最后一件能为玉霖做的事,他不能让江崇山获谋逆的罪名,牵连赵家。但与此同时,他也不忍心看拼命求生的玉霖再次把自己杀于堂上。若说玉霖呕心沥血造出了眼前的局面,那他赵河明也自认为尽力了。
只是,这一计,令他作呕。
这曾是父亲用在自己胞妹身上的计策,为了逼疯她,父亲眼看着奉明帝将一块石头放在她亲生女儿的手中。年幼的小福不明就里抓着那块石头,只是哭。父亲对奉明帝道:“我知道殿下舍不得,我只有一个妹妹,我也着实舍不得。可是,如若她不疯癫,郁州溃坝的真相,就再也守不住了。只有这一个办法……”
奉明帝听完笑了笑,低头对赵河明道:“河明,帮帮你表妹。”
赵河明浑身僵硬地立在木架前,那个被绑死在架上的女人满眼哀凄地看着他。
“别……不要……河明……不要这样对待我……”
父亲发狠地唤了他一声:“赵河明!你听不明白吗?帮帮你表妹!”
“不可以!不可以小福!河明!求你了……不要啊……”
他在那凄厉的哭喊声中,牵起了小郡主的手,与此同时,也和她一起举起了那块石头……
父亲的声音在耳边想起:“只要她疯了,她的话就没人信了。”
姑母真的被那一块石头逼疯了,疯得带着小郡主一道投了河。
那一天晚上,风雨大作,赵汉元喝了一夜的闷酒。
赵河明跪在无处,狠狠地给了自己一顿耳光。
可又有什么用呢?他已经是个烂人了。
想道此处,他又下意识地抬起手,给了自己一巴掌。
“只要我疯了,我的话就没人信了,我的供词,也可以当堂推翻,对吧。”
这一句从堂下传来,说话的人面上挂着一丝浅淡的笑容。
赵堂官愣了愣,随即顶起心气儿道,指着吴陇仪手中的卷宗呵道:“这个案子是陛下钦定的,而你的疯状满城皆知,如今当堂胡言乱语……”
“好。我是疯妇,我胡言乱语,我认。”
毛蘅的太阳穴又是一阵一阵的跳疼,不禁站起身,指着玉霖的额头道:“你认了?你怎么可能认了?你这女子狡黠至极,这会儿又要搞什么?”
“不敢搞什么?”
玉霖抬起头:“既然我做不了认证。那就换一个。”
毛蘅摁住太阳穴问道:“换一个,换谁?”
“今科会试同考。”
“同考?哪一个?”
“韩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