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5章 我不服 我不服
杜灵若带玉霖上金门, 高风在檐顶,吹得天中云如流水。
天仍然是黑的,解囚的队伍不点灯, 玉霖仰面, 眼前天地混沌, 亭台楼阁似浓云鬼影,而不远处的金门却辉煌得像另外一处天地,无数明灯组成的大阵, 晃得她根本看不清任何一个人。
玉霖觉得有些晕眩,索性闭上了眼睛, 任凭铁镣牵引她踏上御桥,穿过无数朱紫衣冠,人间禽兽, 最后被引至一处大风之地。
朝京的班列尽在她身后,她看不见百官的目光,独自抬头, 眼前是数不尽的御阶, 阶顶站着奉明帝和杨照月二人, 一人垂手肃立,一人则如野兽蹲伏戒备一般地定在空荡荡的阶上,似是等了她很久了。
“跪下。”
禁军令出,众囚皆被押跪在地。械具伶仃之声既脆弱又刺耳,无人言语,只有刑部堂官赵齐, 冷得骨骼龃龉,喉间止不住发出一阵呜咽。
玉霖跪在最前,闻声回头看了赵齐一眼, 几日之前他尚衣冠楚楚,与吴陇仪、毛蘅二人同坐三司堂上,试图抹杀玉霖。今日却跪玉霖身后,勾肩耸背,恨不得把头一股脑得缩进脖子里。
班列之外,毛蘅待众囚跪定,方秉笏道:“陛下,贡生江崇山夹带舞弊,与今科帘内官和刑部堂官赵齐合谋,诬陷贡生郑易之。经大理寺和乌台审明,罪行为实,大理寺已将涉及此冤案的刑部诸官革职收监,按罪名,一一定刑,并呈写前日本中,请陛下定夺。”
奉明帝手中仍捏着毛蘅的奏本,风吹得纸张猎猎作响,奉明帝看着奏本上的文字,冷道:“杖、徒、流……都有,倒是一个都不杀啊。”
满朝寂然,唯毛蘅在前回道:“回陛下,此案另有一情,臣等不敢妄定。江崇山夹带之文乃梁京女户玉霖所写,其中……”
毛蘅说着顿了顿,回头看了看群囚之前的玉霖,权衡了一番言辞,到底没念出“梧照半死”四字。
“其中有四字逆言,诅咒天子,不敬君父。因此逆文自科场而出,然从今科帘内主考,至刑部堂首,皆为包庇江崇山,将这不敬之言,层层捂蔽,直至三司重审时,方查明此罪行,今禀圣上……”
“那就都杀——”
那一声“杀”字拖得很长,尾音落下,奉明帝连咳数声,直咳得勾背倾身,眼底充血,若非杨照月在旁相撑,恐已然栽倒。
百官见此,忍不住面面相觑,因有御史在侧记录言行,倒是不敢出声交谈。然而奉明帝却陡然提高了声音,莫名其妙地呵道:“朕身子好得很!”
百官寂静,在那一片诡异的沉默中,玉霖渐看清楚了,阶上那张已然显露出疯癫之态的脸。
冥冥之中一种无端而来的救赎之感,穿过金门众人,轻盈而温柔地拥住了她,像是一双曾经保护过她的手,顿时温暖了她冷得发僵的身体。
然而她未及细想这份救赎来自何地,又听奉明帝肆声道:“你们在想什么?”
他说着,抬手指向虚空,一声高过一声:“朕问你们,你们哑着喉咙不出声,一个个都在想些什么?”
百官在想什么?
其实天子和百官从来默契,百官在想今日朝上到底有没有一个不怕死的人,敢提起那道邸报,质问天子一句:“为何杀人灭口。”而这道未必会发出的质问,却如同一把悬头之剑,令奉明帝时时恐惧。
因此,沉默如嬉笑。
奉明帝额头青筋渐起,手指抠紧了杨照月的手臂,强逼着自己稳定心神,胸中却一阵一阵冒出呕意。
终于,沉默之中,忽传来一句女声。
“罪女请问:如何杀?”
奉明帝垂下眼睑,这才将目光落向了御阶下的玉霖。
她身上的囚衣太单薄了,人冷得嘴唇发青,长发乱飞,形销骨立。
奉明帝一时恍惚,眼前闪过一张已经很久不曾想起的人脸。
好像啊。
好像……赵湖灵。
他从前为什么没有发现,那个年轻的少司寇,与赵湖灵竟如此相像。
“你……”
奉明帝的额前凸起一根青色的筋脉,“朕准你说话了吗?”
玉霖再度回头,望了一眼沉默的百官,回头笑了笑,“可罪女若不开口,陛下能让何人开口呢?”
杨照月撑着奉明帝的胳膊,清晰地感受到,自己主子的身子抑制不住地在发颤,想起他前日吐血,又念及主仆之间生死相依,荣辱与共,忍不住开口道:“陛下,切莫情急,当心身子啊。”
奉明帝没有回应,杨照月也只听得一耳吞咽之声,周遭风中似起了一丝淡淡的血腥味,令他心底发冷。
御阶下,玉霖平声续道:“我受过陛下的恩典,赦死罪,做女户,但我不念君恩,狂妄不敬,写逆言,辱骂君父,羞辱天子,我当处凌迟,杀九族。想我为女户,无夫婿,无子女,族册之中独我一人,所以我不求赦免,我认罪也认我的下场。但将我的逆文带入科场,写入卷中的贡生江崇山,此人妄图将这大逆之言传行科场,公诸天下,其罪比之于我,更似山海,我既凌迟灭族,他如何杀?”
奉明帝死死地盯着玉霖,喉结上下滚动,手指狠捏,杨照月的手臂被抠得生疼。
玉霖看向毛蘅,平声道:“我虽为罪囚,可也是法司出身,我可以替毛卿大人,援引《律》《条》,以论江崇山之刑吗?”
毛蘅绷着脸,冷“哼”了一声,却是默许了玉霖请求。
玉霖回头道:“若要议江崇山之刑,本朝有两案可引,第一案是前年翰林学士陈杏林的梧桐诗案。陈杏林酒醉成诗,写‘城外梧桐已半死’,被镇抚司押入诏狱,以诅咒君父之罪,拷打至死。而与为其鸣冤者,皆做同党、牵连失官者甚众,这些官员,至今仍有半数在监未赦。这是第一案。”
她说完一顿,深吸了一口气,侧头看向班列之内的赵汉元与赵河明。
赵汉元并没有看她,赵河明却隔着数人之身,向她摇了摇头。
玉霖收回目光,抬头迎向奉明帝,再道:“第二案,引自赵刑书所添修的《问刑条例》,奉明二十年,梁京乡试场中,考生行文,未避天子名讳,侮辱圣人,后经查出,此考生和学政官尽皆获罪。考生孟元受绞,家人入官,其姻亲邓氏一族连坐,邓兆同免官,流放陇西,邓兆同之父,原承袭祖上之爵,也因此褫位为庶民,名下田产奴婢尽造册入官。”
这一番话说完,百官的目光渐渐投向了班列之前的赵氏父子。
至此所有人都明白了玉霖的目的,师生一场,她似乎仍恨赵河明入骨,哪怕自己去死,也要牵罪赵氏一族。
奉明帝缓缓地撇开杨照月,虚浮几步,走下御阶,一面走一面唤毛蘅道:“大理寺卿,你怎么说。”
毛蘅拱手道:“回陛下,既有前案,自当引以为例。参之,定江崇山之刑。不过,臣有一言,江崇山之兄,久戍郁州,乃功勋之将,其姊江惠云,也曾随兄守城,诰命在身,望陛下念其兄妹于国之功,宽恩待之。”
奉明帝不置可否,身子却明显一晃,杨照月忙要上前,却被奉明帝反手挡住。
毛蘅直待奉明帝站稳,方续道:“至于江氏亲族……”
谁想毛蘅话未说完,忽听得天子一声冷笑,“赵汉元。”
赵汉元应声抬头,却见奉明帝正阴笑着望向他,哂道:“你这个三朝股肱,今日没想到吧,竟然要因为你姻亲子弟获罪了。”
赵汉元执笏出了班列,他年迈身弱,常年积病,行动迟缓,不过十丈之遥,也挪了很多步,半晌,方行到了毛蘅身侧,下跪道:“臣老迈无能,纵容亲族,犯下滔天之罪,实在惭愧,不敢请恕,唯有一肺腑之言,请奏陛下。”
“说。”
赵汉元缓缓抬起头,“请斗胆请陛下,近前一听。”
奉明帝闻言,立在阶上沉吟一阵,终是抬手,示意毛蘅退下,又撇开杨照月,独自下了最后一阶,行至赵汉元面前。
“说。”
赵汉元半直起腰,“老臣久病,近来常梦及赵妃娘娘……”
“住口!”
奉明帝猛地弯下腰,切齿道:“你给朕住口。”
赵汉元却并未遵旨,轻声道:“臣明白,陛下早就想抄臣的家了,臣不阻拦陛下,只是当年赵妃娘娘亲自送来的那道陛下的手书,臣一直存放于家中。手书乃陛下亲笔,其令旨臣无一不行,其悯臣之意,臣更是永记于心。如今臣家中凡田产钱财,皆为陛下所赐,臣不敢妄求,唯那道手书……”
“赵汉元!”
赵汉元咳笑了一声,却全然不顾奉明帝的怒意,续道:“臣只怕抄家之时手书露出被损,届时,臣虽万死,何以弥补啊。”
赵汉元口中的手书,其实是一道调取郁州番库火药的手令,的确乃奉明帝亲笔。
二十多年前,赵湖灵偶然在自家兄长的书案上看见了那道手令,因此生疑,终是因此,撞破了奉明帝与赵汉元合谋炸毁郁州坝一事。虽赵妃疯后,诸证皆销,但奉明帝却没有想到,赵汉元竟没有将那道手令焚毁,反而将之存留,今日言明,便是要逼他庇护赵家。
奉明帝看玉霖,只觉太阳穴一阵一阵的刺痛。
很显然,这个女人就是要以死换赵家获罪,既已咬死,就绝不会松口。
奉明帝忍住太阳穴上的阵阵刺痛,竭力压平声音道:“江家兄妹有功当赦,至于赵氏父子乃朕之肱骨,也当赦之。”
“我不服。”
不出他所料,这一声依旧来自玉霖。
奉明帝额上青筋暴起,呵道:“简直放肆,来人啊!”
“若是要掌我的嘴,倒不如将我绞舌。”
此言一出,赵河明也顾不得金门之仪了,拨开身前的众官,独自出班道:“小浮,别说了。”
玉霖望向他:“刑书大人不必怜惜我,我就没打算放过你,况且从前狱中我已受尽羞辱,我习惯了想开了,我不会和我自己过不去。”
她说完,侧身看向身后的众囚,“你们觉得冤枉吗?”
话音落下,一阵呜咽传来,玉霖的目光落向刑部堂官赵齐。
“哭了?”
赵齐浑身一颤,“你……”
“你现在知道,你一生彻底完了吧。”
灯火辉映之间,赵堂官看清了那张秀丽而温柔的脸。
“所以,你明白郑易之因何而哭吗?”
她的声音仍然压得极低,只堪入赵齐之耳。
“你……”
赵齐口中不断重复着一个“你”字,膝盖禁不住挪向玉霖,玉霖仍然平静地看着他,声无波澜。
“你还觉得他一个外乡贡生无足轻重吗?”
“……”
“你还认为借用律法杀人,不会遭报应吗?”
赵齐伸出手一把抓住玉霖囚衣的袖子,这一举动,被禁军看入眼中,立即有人上前,将他摁死在地。玉霖被他扯拽得身子一晃,唇角却稍稍牵起,“你还敢吗?”
赵齐忍无可忍,张口骂道:“你恨的是你的老师,你们师生要怎么斗不关我的事,你为什么要缠死我?我无辜啊,你说郑易之无足轻重,对,你说得对,可是我赵齐,也是个无足轻重的人啊……”
“说得很对,你的确无足轻重。”
玉霖忽然放开了声音,“所以逼你判错舞弊冤案,致你漏判逆文的主谋是谁?”
赵齐一愣,随后一语砸来,如雷灌耳:“赵大人,他们不会救你了,你救你自己,也救你手下这些无辜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