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0章 绝命书 高墙火场,用继我志,永护我愿……
天明时, 张悯挣扎着从病榻上起身。
自从宋饮冰带她出三司公堂,狱中潮气和寒气袭身不退,而她又久不服药, 旧疾翻起, 狠狠地病了一场。归家后, 她缠绵病榻,倒是有仆妇来照料她,说是受得宫里的意思, 不必想,定是许颂年的干系。然她病得着实不清醒, 连那日之后玉霖情形如何都不知道,也就顾不上问了。
今日好容易起得身,然而院内外却是空荡荡, 一个人也没有。
张悯想去镇抚司寻张药,问玉霖的情形,披衣下地推开院门, 外面又是好冷的一日。
风吹着她的病容与乱发, 无数灰尘在她眼前轻盈而舞, 张悯立在门框中,轻抬起手,接住了一片苍白的纸灰。
忽地,巷口处行来一行人,边走边攀谈,甚是兴奋。
“听说了吗?”
张悯转过身, 长长的街巷像一道光幕,那行人皆如幕布上的皮影。
“听说什么?”
张悯凝神细听,耳中却渐渐传来一阵尖锐的嚣声。
“那司礼监的掌印太监许颂年, 死了!”
死了……
死了!
皮场庙外,蓬草铺地,李寒舟带着镇抚司,放下了一具人身。
既是曝尸示众,镇抚司手上自然没有轻重,本就是一具被天子泄愤折磨后的残躯,哪里经得起一掷,落草时几乎血肉摊散,一路跟镇抚司而来的杜灵若忙上前道:“李千户……轻一些,轻一些。”
李寒舟回头看了一眼那人的面容,血痂遍布,几乎看不见眉目,暗自叹了一口气。
天上万里无云,天下性命潦草。
人身横陈,腥臭散布,百姓却逐渐聚来,见那人一只脚露在外面,一只脚畸形地弯折在血淋淋的裤腿里。
“真是那个司礼监的掌印吗?”
“是啊,没看见那只断腿吗?”
“可……这怎么被拖到这个地方来了?”
“啧,他指使镇抚司那个指挥使杀人,因此被陛下处死,这会儿示众呢……”
“哦……那镇抚司那个人呢……”
“跑了!”
宋饮冰和韩渐挤在人群中,满耳喧闹。
宋饮冰心下不忍,僵着身子一声不吭。
韩渐不禁问道:“你在想什么。”
宋饮冰摇了摇头,眼眸不答。
韩渐续道:“司礼监的首座死了,你我该开怀才是。”
一语末了,宋饮冰却独自转过身,径直朝人群外挤,韩渐随即跟上道:“不看了吗?”
宋饮冰摇头道:“不看了。”说完又顿住脚步,重又回头,望向那具破碎的人身,平声道:“其实,要说这位掌印是个什么样的人,我一时……还真说不上来。”
他刚说完这句话,人群中不知是谁,忽向那具人身猛地啐了一口。
“呸。阉狗。”
众循声看去,见是一个衣不蔽体的乞丐。
那一口痰就吐在尸体的手背上,杜灵若忙拦在尸体前,骂道:“掌印又没有对不起你,你羞辱他做什么!”
那乞丐道:“我活成这样天天被人啐,我能啐谁去?他一个阉人富贵成仙儿,我他()穷成这样,那不都是他害的!老子就啐他,就啐他!”
人群中不乏贫病之辈,听了那乞丐的话,一时都将心中难抒的愤懑朝着那具站不起来的尸体发泄而去。
杜灵若拼命挡住许颂年的身子,却根本拦不下羞辱他的唾沫和秽物如雨一般地朝着许颂年砸来。杜灵若几乎要哭出声来了,朝天泣道:“阿悯姐姐……阿悯姐姐你快来啊……阿悯姐姐啊……你快点来啊……”
宋饮冰和韩渐皆站住了脚步,正想折返,忽见后面的人群被一女子奋力地拨开,推搡时自有人呵骂,“这人谁啊,挤什么劲儿……”
宋饮冰道:“悯姑娘……是悯姑娘。”
韩渐闻言,忙同宋饮冰一道上前,伸手替张悯分道。
“都往后退几步,让条道出来……都退几步,给张悯姑娘让条道出来!”
人群推搡,张悯病体难行,几度跌倒,好在李寒舟远远地看清了张悯的脸,立即令道:“去把张悯姑娘带过来。”
镇抚司下来,人群很快被劈开了一条空道,张悯在空道之中站住,许颂年的身体,就在三丈之外。他身上只有一件白色的底衣,却异常地宽大,根本不合体。杜灵若跪坐在许颂年的身边,哭得如同泪人,声音也断断续续地:“掌印死前叮嘱我,一定要等到阿悯姐姐来,阿悯姐姐对不起……对不起,我没用,我护不好掌印的身子……我没用啊……”
张悯有些恍惚,身子一歪,险些栽倒。
宋饮冰见此忙要上来扶她,却被张悯避开,她重复着杜灵若的话,“一定要等到我来……一定要等到我来……”
一面说一面掐起虎口,强压下满腔悲意,令自己冷静,一步一步地朝那具破烂的身体走去。
三丈之远,她竟不知走了好久,近前时,血腥味充斥了她的鼻腔。
李寒舟在旁道:“张悯姑娘,陛下恩准,你替罪人收尸。此人你可带回,但不能买棺装椁,也……不能发丧。”
“好……我明白。”
她说着,在尸体前缓缓地蹲下身,抬起那只沾染着乞丐浓痰的手,掏出怀中绢帕,仔细替他擦去,哽咽道:“我想理一理他的身子,你们可以背过身去,避一避吗?”
李寒舟点了点头,抬头道:“都转身,往后退。”
人群被镇抚司压着朝后退去,张悯这才放下许颂年的手,她深吸了一口气,逼自己稳住摇摇欲坠的身子,颤颤地伸出一只手,撩开了许颂年的衣襟。
那破碎的血肉顿时逼入她眼中,奇怪的是,她平时连荤腥多了都觉得恶心,可面对这一滩血肉,她却一点都不想吐。
这么多年,虽不在一处耳鬓厮磨,但这世上至亲至疏夫妻说得最是精妙,他们一直都有默契。
张悯明白,许颂年绝不忍心让她看见他此时的模样,除非,他要用他自己的尸体,告诉她什么。
果然,她在衣襟之内,看到了一封以血为墨,写给她的信。
“卿莫怪,狱中不得纸笔传书,隧潦草相别。吾因私盗内藏,天子定颂年死期于今日,只堪先落款在尾,若卿不见结语,便是颂年命绝此时,不及交代。”
“卿且记,卿志亦我志。”
“本愿承张氏之宗,奉吾妻百年。”
“知不可乎再得,托遗响于悲风。”
张悯读至此处,天上高风由上卷下,朝着她扑来,吹起她病中未挽的长发,拂过那张了无生气的脸庞。
那是张悯少时所爱的《赤壁赋》,他日是“携飞仙以遨游,抱明月而长终。”而今终再不可得。
“知不可乎再得,托遗响于悲风……”
张悯呢喃着,忍泪将衣襟彻底翻接,后面的文字明显更加潦草凌乱,似是死期将至,无常催发,也似他临死恐惧,终至不可控笔。
“卿莫忘,秋冬养身,春夏提笔。吾终生仰羡卿之文墨,愿临死长记,亡前再誊。”
其后文字,几乎是为了抢时,乱如蓬草,但张悯认得,他命绝之前的最后一刻,写的是那篇满城流传的舞弊之文,是她的文章。
“人处世若失公正,犹夜行无烛,终坠渊薮矣。”
“人处世若失公正,犹夜行无烛,终坠渊薮矣。”
“人处世若失公正,犹夜行无烛,终坠渊薮矣。”
“人处世若失公正,犹夜行无烛,终坠……”
最后一遍,字迹已乱得难以分辨出字形,终究未能写完,果然是“若不见结语,便是颂年命绝此时,不及交代。”
而那落款之处,离之结尾甚远,又果然是他提前写好,要她慎看再看。
张悯揉了揉有些模糊的眼睛,倾身看去,但落款见自字迹比前面都要公整,文字如下:
四月二十七日于高墙火场
永继卿志
永护卿愿
张悯忍着心中无限悲意,细审最后的落款。
“高墙火场,用继我志,永护我愿……为什么是高墙火场?高墙……庆阳高墙,火场……”
她想着,忍悲再读前文。
“吾因私盗内藏,天子定吾死妻于今日…”
私盗内藏…
张悯至此猛然明白了许颂年的死因,她再度朝那日期看去,“四月二十七日……杜灵若。”
杜灵若忙回身道:“什么?”
张悯猛将衣襟覆上,转身道:“今夕何日?”
“四月二十……二十六日啊……”
张悯手指一握,轻道:“明日,庆阳高墙火场……”
杜灵若在张悯身边蹲下,“阿悯姐姐,你说什么,你不要吓我。”
“张药……张药在什么地方?”
众人在前,杜灵若不敢回答,只哭道:“姐姐先带张印回家吧,回家以后,我细细告诉姐姐。”
张悯没有再问,转而弯腰缓缓地伏于尸上,哑着喉咙,终于一点一点地痛哭出声来。
“你要说的,我应该懂了……可那些人,明明是我张家的事,和你没有关系啊……”
她说着,抱起那具尸体,摩挲着那无数道黏腻的伤口和血块,“别怕……颂年,别怕……。”
庆阳高墙内,张药用一根铁棍撬开了玉霖身上的械具,老船工端来了一碗稀粥,对玉霖道:“咱们还得撑到恩人再送食粮进来,姑娘,委屈你喝这些了。”
玉霖看了一眼那粥的颜色,脱口道:“我不爱喝这些。”说完立即后悔。
张药踢开地上的械具,接过粥碗走到她面前,“想办法喝。”
玉霖抿了抿嘴唇,轻道:“对不起啊。”
说完接下粥碗,大口大口地灌了下去,转身问老河工道:“你们知道下一次送粮是什么时候吗?”
老河工叹了一口气,“照旧来说,两日前就该送了,不过,从前也有晚个一二日的时候。”
玉霖问道:“剩下的水粮还能支撑多久。”
老河工无奈地摇了摇道:“也就这一二日吧。”
玉霖转向张药:“你知道我在想什么吗?”
“什么?”
“我在想,带他们回梁京城。”
老河工忙道:“姑娘是疯了吗?”
张药道:“玉霖我明确地告诉你,我一个人,杀不进城门,但如果你要让我去,我可以。”
“我有病吗?”
“……”
玉霖抬眼:“要不要赌一次。”
张药闷声道:“赌什么?”
“赌我命硬,赌我要活,赌我杀不死。”
他的话音刚落,便见一河工跑来,“清荣殿那边来人了。”
老河工忙道:“是恩人的人吗?”
“不是。”那人摇头添道:“是没见过的人……”
老河工赶紧拉过玉霖,吩咐道:“快告知众人躲藏好!”
玉霖扫了张药一眼,张药立即直身山向阴处,回头扔下了一句:“我去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