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6章 尾声:贺姑娘 贺姑娘,终得……
王充摊开双手, 倾身上前几步,情绪倒也算诚恳。
“江夫人啊,您身后这个人先是死囚, 后是逃犯, 您究竟护得了她什么?赵阁老一直看重您, 您啊……哎……”
王充扼腕一叹,江惠云却不为所动,只顾挡在庙门前, 一步不肯让。
玉霖看着江惠云的背影,想起天明之前, 银声带着她提灯冒雪,推开庙门的情景。
她是在郁州见多了血的人,果然冷静, 眼看着满身是血的玉霖和张药身上触目惊心的伤口,也毫不动容,只是摘下头上的一根发带, 反手几下绑住宽袖, 蹲下身来, 直接把张药的身子抽翻过去,以让伤口彻底曝露。
张药闷哼了一声,却被她斥道:“张指挥使装什么?说你操练镇抚司,是要他们死都要闭着嘴死的。”
张药哽道:“那不真……”
“那你操练你自己呢?”
“……”
这问得还真狠,张药无言以对,江惠云却并没有放过他, 抬眼看了一眼玉霖,盖脸又是一句:“如今看着她在,你就矫情了吗?”
“张药不敢……”
张药的脸贴紧紧地贴在玉霖的膝盖上, 手指却有些无措地在泥地上抠抓。
江惠云冷笑了一声,剥开伤处衣料,清创上药,俐落地处置起伤口。
玉霖至此方稍稍调息缓和,忽又听江惠云问自己,“他跟你好了?”
玉霖微怔,下意识地“啊”了一声,江惠云猛地勒紧张药伤处白麻道:“没跟你好,你准他这样躺着?”
玉霖忙一把摁死张药无措的手,点头“嗯”了一声。
江惠云收拾起最后一段白麻,又道:“他行事好吗?”
“什么?”
玉霖下意识地看了一眼张药,他闭着眼睛,微微耸着肩膀,却不为疼,为的是江惠云的直接和护短。那些对于男人来说,荒唐如刀的言语,她这辈子也许没有说过,可此时却放肆地吐了出来,切刮着无法动弹的张药,也保护着多少有些赧意的玉霖。
张药没有动,也没有吭声,整个身子像一根沉默而僵硬的湿棍,玉霖只能看见他绷直成线的背脊。就这样看了一会儿,她忽然释然地笑开,抬头冲着江惠云认真地点了点头,“他还可以。”
江惠云也笑了,掏出一张绢帕擦干净手上的血迹,一面重复玉霖适才的话:“他还可以,呵。真是一句有意思的话。”
说罢方扔下绢帕,倾身探指,仔细地挽起玉霖的碎发,望着玉霖的面容道:“希望你永远可以像今夜这般,调侃你自己选的人生。小浮呀……”
“是。”
“师娘祝福你。”
风雪吹散玉霖的回忆,视线改换天地,聚拢于当下。
玉霖眼前还是江惠云的背影,和一脸焦惶的王充,他到底无法硬来,试图再劝江惠云一遍,隧压下声音又道:“江夫人,您在想想刑书大人,想想赵阁老,只要您让开,我王充绝计较您将才所为……”
玉霖直起身子,迎至江惠云身旁,眉头轻挑接过了王充的话,“既然王指挥使做不了主,不断搬出两位赵大人,那不如请了他们来。”
她这一说,王充倒是想起赵汉元还在等着他成事的回话,可他来时哪里知道有江惠云的变故,此时既不敢贸然动手,也不敢耽搁,愣是动弹不得。想着不得不召人近前道:“去跟赵老大人回话。”
那人接令掉转马头便朝着道尾奔去,与此同时玉霖也径直转了身,几步走入庙中,翻开四处的蓬草乱枝,独自寻找着什么。
张药靠坐在神台前,勉强睁开眼睛,目光追玉霖而来,轻声问她:“在找什么?”
玉霖头也不回地应道:“找把椅子。”
“这破庙里哪里来的椅子……”
玉霖垂下手,侧身看了一眼庙门前的空地,直起背脊道:“赵汉元要来,我不想站着更不想跪着见他,我想坐着。”
张药听罢沉默,忽又出声看她:“玉霖……”
“嗯?”
“这行吗?”
玉霖顿时回过头,却见他已然背过了手,艰难地朝神台后探去。
玉霖上前一步,“你能不乱动吗?”
“这行吗?”
张药又重复了一遍,玉霖顺着他的声音低头看去,却见他从神台之后,一点一点拖出了一只木桶。
他曾经在刑场洗地的木桶,至今已弃用多日,但新漆仍在,经手指一擦,又是顶好的成色。
“真有你的。”玉霖失笑。
张药一时脱了力,手就搭在木桶上,他缓缓地抬起头,脸色苍白,嘴唇没有一丝血色。
“我最后的一样木头,送你……”
玉霖终于在天光透亮之时,等来赵汉元。
皮场庙外的整条街道都被封禁,赵汉元从马车上下来,身边却无任何僚属,独自一人,从岗隘边绕过,行至皮场庙门前,他甚至没有在意江惠云,直问王充道:“你说的乱贼在什么地方。”
话音刚落,门内便应道:“不如赵大人,自己进来看看。”
赵汉元回过头,皮场庙的门此时已大开,江惠云侧身一让,赵汉元顿时看尽了庙内情形。
数百船工挤坐在一起,赵汉元第一眼就看见了那些人脸上的刺印,他眯眼细看,不过须臾即赫然抬声,“王充,带人进去关上庙门,把这些青龙观的乱贼就地处死!”
王充忙道:“可江夫人……”
“把她给我拖走!”
王充得了这句话,终是有了底气,正要带人上前,忽听船工之间传来玉霖的声音:“大人说他们是青龙观的贼人,他们就是吗?”
赵汉元定睛一看,终于在人群中看清了玉霖的模样。
他此时全然不想跟玉霖纠缠,只道:“不要听她说任何一句话,夜破城门者本就罪同谋逆,王充!”
“少了刑部遮掩谋私,赵大人也不得不干起杀人灭口的勾当了吗?”
玉霖说完一眼扫向王充,“没有刑部替王指挥使挡灾,光天化日,当街杀人,赵阁老可是把自己当成陛下了,可王指挥使做得成镇抚司吗?有这个命吗?”
王充顿时顿住脚步,错愕地看向自己手上的刀。
赵汉元猛咳几声,呵道:“我让你堵住耳朵闭上眼睛,不要看她也不要听她说,你是兵马司指挥使,你不在这里把这些入城的乱贼处置干净了,过后但凡城中生变,你还活得成吗?”
“是……是是,来人啊!把江夫人带走,把这些乱贼全部诛杀!”
“他们不是乱贼!”
岗隘处传来吴绍的声音,紧接着大理寺的番役破开道口的岗隘,护着吴龙仪、毛蘅、宋饮冰和韩渐等人一路行来。
赵汉元促声问道:“这些人怎么会寻过来?”
王充只顾惶恐摇头。
吴绍脸上还沾着昨夜的焦灰,尚未清理,踉跄着奔至王充面前,“我是前太子长子吴绍,请大人手下留情,这些人昨夜在庆阳墙内,救下了我等百余人的性命!”
毛蘅道:“赵老,尚未论功,这些人可杀不得!”
赵汉元的脸色顷刻转至煞白,顾不得官仪,对毛蘅呵道:“这就是本末倒置,怎可容乱贼祸乱梁京而不顾,大理寺卿也昏头了吗?”
玉霖忽问道:“赵大人是不是认识这些人?”
赵汉元顿时转身斥向玉霖:“胡言乱语!”
玉霖笑了一声,抬脚将张药的那只木桶踢出人群,那木桶朝前滚了十来转,恰在庙门前停下,玉霖走上前去,低手抚衣,在桶身上缓缓坐下。
赵汉元见此,身子不受控地退了一步,“简直是放肆……”
玉霖抬头道:“我已经让大人们审过很多次了,只换这一次坐。我也不狂妄,问完我该问的,赵大人若还有心有力要杀我,玉霖悉听尊便,我说到做到。”
她说着,侧向毛蘅:“请大理寺卿和总宪大人为证。”
赵汉元死死地看着玉霖身后的刺印之众,喉结难以自抑地上下翻动。
他们怎么可能不认识这些人,当年他奉王府之令,炸毁郁州坝,致使郁州生灵涂炭,下游州县尽没洪流,洪水几乎冲走了所有毁坝的物证和人证,却独有运银船上的一百余船工活了下来,这些人在运银船上亲眼看见了坝毁堤塌的那一幕,因此赵汉元才不得不搜罗罪名,将这些人流放千里之外,预备一举治死。然而,王府借此举发太子与张容悲合谋,侵吞筑坝之款,太子鸣冤,定要查实溃坝真相,吴陇仪和毛蘅之流也皆符合,请解这一众船工入梁京。
好在后来道上奏报,这些船工死于城外流民暴动之时,然赵汉元明白,借乱处置这些船工的人,正是许颂年。
今日忽觉得可笑,这个在奉明帝身边当了半辈子狗的人,一直在等着咬他们君臣二人一口,如今他虽然已死,但那伺机已久的一口,却借玉霖,狠狠地咬了下来。
此时玉霖坐在那只荒谬的木桶上,穿着满是血迹的囚衣,在吴陇仪、毛蘅、甚至先太子之子的默许下,以天穹为覆堂之顶,竟似对他赵汉元,建起了一处公堂。
她想要审他,她真是不自量力,真是狂妄至极。
可即便如此,赵汉元也深知自己绝不能再留此处,转身即要走,却听玉霖道:“郁州坝因何而溃?”
赵汉元脚步一滞,猛然回首,“你本为死囚,狡脱刑责更是罪无可赦,你何敢问官?”
“可法司并不要当下伏法,赵大人很无奈吧。”
赵汉元朝着毛蘅和吴陇仪看去,这二人虽未言语,神情却早就明示了他们对玉霖的默许。
“赵河明待罪,大人捏不住刑部了?不能把在公堂行私刑了,大人难受吧?”
玉霖缓缓挺直背脊,“大人如今不过害怕前事从提,毁您清白皮囊。可何礼儒、刘氏、张容悲夫妇还有无数郁州百姓,都已填尽性命。至此大人的皮囊不值一提,天在上,故人在上,请大人暂且忍一忍我的狂妄。”
众人头顶纷然落雪,都说人死如灯灭,再无痕迹,可每逢清明纸灰送天,又总是魂牵梦绕几番神交。所以只要尚有亲故活在世间,便还有烛火照魂影,请前逝者,携风裹雪,再来人间。
玉霖隔着无数晶莹,平静地看向赵汉元,再道;“郁州溃坝后,郁州王府曾荐赵大人为钦差,专办郁州之案。今再请教大人,郁州坝因何而溃?”
“因何而溃?”
赵汉元看向玉霖身后的船工,齿间龃龉。
“你也曾在刑部为官,你没有调看过卷宗吗?”
“看过。”
玉霖答道:“时任水监的张容悲总领河道有误,致使堤坝成了朽土腐木,他已自戕以谢其罪。”
“既如此,何有再提之理?你……”
“才不是这样呢!”
玉霖的身后的船工忽地纷纷站起身,老船工道:“我在运河干了大半辈子的船工,比之溃坝那年大得多的迅水,郁州坝都扛了过去,怎会是朽木腐土?如若不是被炸毁,郁州怎有当年之难?”
毛蘅和吴陇仪双双错愕,毛蘅上前一步道:“你们说什么,炸坝?”
老船工道:“是啊,毁坝那日,我们就在河中船上,亲眼看见坝身被炸出一道大裂!那迅流就是从那条大裂中破出,顷刻掀翻了河上的船只。”
吴陇仪道:“为何当年从未有人提及此事?”
毛蘅道:“有。”
吴陇仪道:“何人提过?”
毛蘅摇了摇头,满眼不忍,低声道:“赵妃娘娘,只不过……世人都当那是一句疯话罢了……”
众船工道:“我们因失银而获罪,受审时曾详细供述过我们在河中的所听所见,今日更不敢有一字虚言。”
吴陇仪问毛蘅道:“大理寺覆案时,可见这些供词?”
毛蘅道:“你我相识这么久,你会不知我之行事?当年覆案,我等就是觉得运银船上的船工供词不详,才请将船工押解回京再审,所以……”
“所以赵大人。”
玉霖轻盈地接过毛蘅的话,“身为钦差主审,为何要抹去这些船工的供词?”
“信口雌黄!”
赵汉元斥向众船工道:“你们与钦犯死囚串联诬陷阁臣,难道不惧……”
玉霖没有给赵汉元说下去机会,声音轻抬,“因为当年炸毁堤坝的,就是赵大人您自己吧。”
“你……”
“若要斥我胡言,就请大人明示,为何要抹去关键供词?大人想遮掩什么?若非为大人自己遮掩,又是替何人遮掩?”
赵汉元喉头一哽,几乎有些站不稳。
玉霖偏头道:“大人今日不答,他日被朝上弹劾,也一样要答。”
赵汉元呵道:“除了你等同谋做诡的人,还有何毁坝之证?既是乱贼编造之言,本阁又何需一答!”
老船工闻言,忽然踉跄起身,“其实,除了我们,还有一人,也可为证。”
众人目光皆朝他聚去,老船工迟疑了一阵,却一时不敢再开口。
毛蘅急切问道:“何人?”
老船工回过头,看了看仍然靠坐在石柱上的张药,方不忍道:“我等皆无名卑微,曾险被灭口,又经恩人庇护苟活至今,昨夜九死一生,今朝亦不知各中厉害,唯恐妄言,伤及好人,害她陷入与我们同样的境地。”
吴陇仪道:“今我与大理寺卿皆在,你但说无妨。”
老船工这才道:“张家长女张悯,亦可为证。”
张药猝然抬头。
老船工有些哽咽,回想往事,不禁抬袖抹了一把眼泪。
“溃坝那一日,大船将沉,我等受困,本以为再无生路,是蒙张悯姑娘驭船相救,我等才得已活命。获救之后,我们曾问姑娘为何会及时前来,张姑娘说,其父已知今日有人毁坝,隧调私舟,令她沿河救人……”
老船工说完,玉霖身后的一个稍年轻些的船工接道:“如此说来,倒不止张悯姑娘一人为证。葛叔忘了吗?我们获救后,张悯姑娘还试图在水中救起过一对母女,那母亲像是失了神志,只顾在那断坝上哭喊,最后抱着她那个可怜的女儿,一起跳了下去,被迅水直冲至船下……”
他说至此处,叹了一声,“哎……那母亲最终是没能活下来,但她的女儿却是我们一道帮忙救上的船。我记得……那小姑娘在水里伤了眼,上船以后什么都看不见,但手里却死死抓着一块像桃一样的石头。张悯姑娘费了好些力气,才把她的手掰开……”
石头……
张药想起了那块一直挂在玉霖腰间的石头,为玉霖打绳络的时候,他曾仔细看过那块石头,虽多年磨损,又经天机一场火焚,已作炭质,但其仍然依稀可辨,正是如心似桃。
张药望向玉霖,她是张悯从水中救起的那个姑娘吗?
她眼睛不好是因水所伤吗?
她知道自己的身世吗?
无数疑问汇集张药心中,他不可立解,但玉霖怎会如他一样缓钝。
张药只见玉霖仍然静静地人群之前,脊背笔直,雪风吹着她的一抔乱发,扬向一边。
她始终一问未发,可冥冥之中自有感应,张药虽看不见玉霖的面容,但他知道,玉霖一定掐紧了虎口,抿住了唇,同时也压死了心海之中翻涌的惊涛。
她从来都是这么狠,对人对己皆是如此,她绝不会因她自己一人,而将百人之事偏移。
“玉霖……”
张药唤了她一声,那道背影陡然一颤,随后肩膀微微耸起,半晌方回头看了张药一眼。
她双眼通红,梗着脖子冲张药笑了笑,终是没有哭。
毛蘅径直问道:“那对母女是谁?”
老船工道:“我们也不知道,但她们皆披华服,应是郁州高门内眷,我们只听得,那妇人临死前唤她的女儿叫……叫什么来着。”
“叫小福。”
“对……小福。”
老船工迟疑道:“可就是不知是哪个字……”
“嗨,还能是哪个字。”玉霖身后的船工接道:“父母爱子,给得定是‘福禄寿喜’这些好意思。那小福姑娘活来下来,就是不知,如今人在什么地方。想那时她尚年幼,当年之事,不知道她还记得多少。”
“小福……小浮……”
吴陇仪重复着这两个字,不禁朝玉霖看去,见她缓缓地站起了身,天寒地冻,她的头发却不知何时被汗水渐渐浸湿,她吸了吸鼻子,迎向赵汉元,“要请张悯姑娘来吗?”
她说着朝前走了几步,“请她来证明,你冤判大案,逼死水监官,捏造口供,灭口人证,……”
“你住口!灭口人证的人不是我!”
“那是谁?”
“……”
赵汉元顿时哽住,有些不可思议地望向玉霖:“你到底要干什么,你要翻天吗?”
玉霖陡然盖过赵汉元的声音,“我说过,我一定要把赵河明从刑部首座上拖下来,因为捏不稳刑部你就抹不了你的过错。赵大人,你这辈子做不了官了,除非你在这个地方杀了我,杀了大理寺卿杀了乌台总宪,除非他王充鬼迷心窍,以为可以搀着你从这官民百人的血泊里滴血不沾地走出去!”
王充忽被玉霖提及,手中的刀险些落地,惶恐地朝赵汉元看去,“赵大人……”
赵汉元肩头上下起伏,半晌方吐了一个“走”字。
谁想玉霖却几步逼至他面前,“走?去什么地方?挂了官印出城吗?可巧为了抓捕我们这些乱贼,今日城中四门皆锁,赵大人怎么走?”
赵汉元顿住脚步,忽见岗隘被一众人撤开,陈见云疾步行来,“陛下召赵阁老进宫——”
赵汉元心中顿沉,玉霖的话却在耳边如雷一般炸开。
“赵大人,你知道何礼儒是怎么死的吗?”
赵汉元一把拽住玉霖的衣袖,“你……你!”
玉霖被他扯得一个踉跄,口中的话却不曾停下,“郁州之事若是你一人所为,那也就罢了,可倘若不是,此间情形,若被你当年同谋知晓,你就要被弃了。明日天明,也许你也会死在家中榻上,家中婢妾莫名就疯了一二,没有理由,非要举刀下手,一举杀死你这个当家人。你记着我说的话,赵家、赵党,都要没了。”
赵汉元死死捏住玉霖的手腕,指甲几乎嵌入她的皮肉,他被这番话惊破了心防,却不得不承认她是对的。对于奉明帝而言,郁州旧案根本不能查,要想彻底了结,只有弃他赵家。他其实明白,玉霖此举,意在逼他失态失言,他虽已竭力克制,可是吴陇仪和毛蘅在旁,数百人证在前,他进退维谷,脸面尽失。他曾经以为固若金汤的地位,顷刻坍塌,一时口舌乱搅,若不是拽着玉霖,几乎站不稳当。”
“你到底为什么要咬住我们不放!河明究竟什么地方对不起你!”
“我恨他不肯救女人。”
“女人是什么东西!?”
玉霖冷笑了一声,“女人是什么东西,女人是在冰冷河水里救数百船工性命的东西,是为一贡生之公道,肯以大义灭亲族的东西,是悉知同辈冤屈,目睹同辈身死而终身不忘,非要杀人者付出代价的东西!”
她说完,抿了抿嘴唇,“我身卑弱,我人无名,我查不清你们为了那几百万两白银,究竟杀了多少人,我无法为所有人讨尽公道,但我不能容忍你们作恶之后,仍稳坐高台,享尽荣华。我要你们去死,就如你们要我去死一样,如果你们死不了,那你们也一定要恐惧,要害怕,要无所适从,要像我一样,不疯不成活。”
她说完,狠力推了赵汉元一把,“别拉着我了,进宫去吧,赵大人。去天子面前,受你的私刑吧!”
赵汉元跌坐于地,须臾之后,却真似疯了一般地抱住了一只马腿,口中乱喊道:“我不进宫……我不进宫……我不进宫……我什么都不知道,我……我儿子在什么地方,我要见他……我什么都不知道……我为什么来这个地方……我要找我儿子……”
众人见此,不免一阵唏嘘,王充试图去搀扶他,却被赵汉元疯癫的行径逼得根本近不了身。
陈见云见此,也愣在原地不知如何是好。
玉霖此时也周身脱力,缓缓蹲下了身,一夜未眠,她也累极了。
“玉霖……”
庙门之内,张药再度唤了她一声。
这一声换来了玉霖回头。
张药庆幸自己有一双很好的眼睛,即使隔着雪影和人群,他仍然看到了玉霖的眼泪。
她哭了。
抓捏着袖子,环臂抱住了自己的膝盖,几乎将身子攒成一只球。
口中虽无一点声响,面上却无比伤心。
张药拼命支撑起身子,摁住伤处,一脚深一脚浅地走向玉霖,至她面前时,几乎耗尽全身力气,不禁垂手撑地,双膝触地,朝着玉霖跪了下来。他已无力气去触碰玉霖,所剩之力,只够勉强撑他跪住,他垂头看着身下的雪地,看着那厚厚的雪层,被玉霖的眼泪一点一点烫出青黑色的洞来,轻道:“别哭……别哭……”
“我母亲一定很恨我,所以才要带着我一起死。”
她终是对着张药哭泣出声,张药深恨自己实非铁人,否则,他一定不会就这么跪着,他一定要抱住她。
“不会,不会啊玉霖……”
张药试着力气,想要去扶住玉霖颤抖的胳膊,却无力抬手,正无奈之时,一只清瘦的手从旁探来,代替张药,抚上了玉霖的肩膀,与此同时,二人皆无比的熟悉的那道声音温柔地传来,“你母亲不恨你,她一直在救你。”
玉霖抬起头,面前是张悯的面容。
道路尽头的岗隘在两司番役的推挡之下,已如同虚设,张悯一路行来,肩头满是风雪。
她抚裙蹲下,轻轻拭去玉霖的眼泪,轻声道:“她因为极痛而失神,的确欲自绝己身,却绝非是要带你一起去死,在水中她心神回复,始终拼命托着你身子,如果不是她,我们根本无法将你救起。”
玉霖泣道:“可我听了我父亲的话,我用石头砸了她……”
“你没有,你真的没有……”
张悯一把搂住玉霖,“你母亲临死前叮嘱过我,不能将你交还给你的父亲,但也一定要我告诉你:你父亲没有得逞,你从来没有向她扔出过那块石头,你一直将它握在手中,死死地握在手中从未松开。玉霖,你虽年幼,根本记不住当年发生过什么,可你没有被任何人蛊惑,没有被任何人欺骗,从头到尾,你都没有背叛过你的母亲,郁州那一夜,满座亲族只有你,只有你不曾伤害过她。”
她说着,向玉霖摊开手心,手中所托,正是那块石头。
“这是你在三司堂上交给我的,如今我把它还给你。”
玉霖忙伸出手去,张悯反转手心,那颗石头终于重新落入了玉霖的掌中。
玉霖一把将它握紧,几乎不顾那桃形的尖头,刺破皮肉。
原来她一直都捏着那块石头,原来那个梦魇的最后,她并未相信站在她身旁的男人,原来她想保护她的母亲,而母亲也从未舍弃过她。
真好啊。
她可以真正地,放过她自己了……
张悯再道:“玉霖,当我第一次看清,你悬带在身的那块石头时,我就认出你了。但请你原谅我身负父母所托,不知如何向你讲述你的身世。对不起,我最终辜负了故人之托,对不起……”
玉霖忙道:“阿悯姐姐,你认识我母亲吗?”
张悯点了点头,“你母亲是赵湖灵,是赵家独女,我与她少时相交,也曾无话不谈,至直她嫁入郁州王府,从此不得轻见。”
“郁州王府……”
玉霖浑身轻颤,她忙下意识地抠住自己的虎口,强逼自己稳住。
“是啊……你母亲曾是亲王正妃,也是当今天子的亡妻,小福啊……”
张悯哽咽不忍,终是说道:“你是公主啊!”
在场之人无不错愕,不知所措,唯有玉霖忽然起身,张药抬头再度唤她:“玉霖……别乱……”
玉霖低头望向张药:“我是乱的,我是不知道该如何接受我的身份……但这不重要,重要的是,我知道我要做什么,还记得我跟你说过的话,带他们回城,然后……”
“然后逼疯他们。”
张药跪坐在地上,仰头接出后话,随后二人同时移目,看向了仍然抱着马腿,行似疯癫的赵汉元。
玉霖轻道:“有路就走……”
张药再接:“有刀就捅……我知道你狠,可你也记着我的话——我跟你活……张药跟你活……”
“嗯。记着,一定记着。”
玉霖说完,径直走向陈见云,边走边道:“你都听见了?”
陈见云张口哑然。
玉霖道:“你要带赵大人面圣是吧,那便将我的身世一并回禀,我请随赵大人一道入宫。”
文渊阁门前,玉霖见到了久违的赵河明,他京内待罪,并未穿官服,只得一身素衣,立在皑皑白雪之中,见陈见云带玉霖行来,亲自下阶,在首阶之前,扶住了玉霖的手腕。他低头迟疑了很久,才终是说了一句:“哥哥扶你上去。”
玉霖道:“我只记得你是我的老师,不记得你是我兄长。”
赵河明摇头道:“不论兄长抑或老师,赵河明都不配,我对不起姑母,也对不起惠云,更对不起你……我曾经最珍视的妹妹,就在我自己身边,我却看着她去死,看着她受尽折磨,我……”
他说至此处,从袖中取出了一道卷轴,和一封信。
“这是刘氏杀夫一案的原始卷宗,也是你在我书房看到的那一卷,如今交给你。”
玉霖伸手接过,忽道:“那日是你召我去你书房的,这道卷宗就压在你钟爱的那颗太湖石下面,你是故意让我看到它的,对吗?”
赵河明点了点头。
玉霖摇头道:“赵河明,你这个人真是矛盾,你已然作恶,却又将恶事告知一个在眼中,根本无力处置你的人,你想让这个人做什么?理解你,同情你,还是赔上自己的性命,去帮你赌一个补救的机会?”
“我……”
“我去赌了,也赔上了性命,你也没有救我。如今我也不要你的忏悔,毕竟你害的也不是我。”
她说完甩开赵河明的衣袖,便要往阶上去,赵河明忙转身道:“那你拿着这封信吧。”
玉霖转过身,赵河明将信双手托上,“这是陛下在郁州时,给我父亲的手书,父亲为了自保,一直留着这封信。姑母当年,就是因为看到了这封信,知道了父亲和陛下合谋毁坝,陛下借此构陷先太子和张容悲,父亲毁坝沉船,侵吞盐税。她一人离府,将此事告诉了张悯和张容悲夫妇,因此……”
“因此被你们绑在院中羞辱,被你们逼疯。”
玉霖推开赵河明的手,“你把它给我也没有用,天子可以在天下人心中烂成一块腐肉,可天子的罪行,却永远落不到一张纸上。你留着它吧,传给你的后人,说不定,改天换地之后,有人会用它来,为自己写一个出师之名。”
她说完,抬脚朝阶上走去,赵河明屈膝跪于阶上,朝玉霖喊道:“殿下……”
玉霖脚下一顿,“我知道怎么做司法官,却根本不知道如何做一个殿下。”
她说完,回头望向赵河明,“我那时太小了,小到连‘殿下’是什么都不知道,你如今这般换我,令我心乱我也不想听。我知道你想在我身上寻得一分解脱,但我真的给不了,我不记不得母亲容貌,也不认识曾经的兄长,我的名字叫玉霖,也不知道哪家父母赠给子女的祝福,但我很喜欢。你以后,还是这样叫我吧。”
说完此话,她再也没有回头。
风雪阶上,只有长长的一道脚印,笔直而孤独。
文渊阁的殿门被推开,玉霖将一抬头,浓郁的药气就扑向了她的口鼻。
奉明帝靠坐在圈椅中,眼神涣散,胸口起伏,每呼出一口气,都伴着一阵如蜂鸣般的杂声。他看见玉霖,试图坐直起身,手刚一撑向书案,就顿时脱了力,身子向前一倾,险些将整个人砸向书案。
“你……你怎么才来……你……你近前来,朕要看看你……”
玉霖跨入殿中,却只在门槛上坐下,雪风不断吹着她的囚衣,血腥之气,穿过满殿药气,钻入了奉明帝的鼻中。
“来人……把朕的狐裘……给她……给她!”
杨照月忙取来狐裘,玉霖并没有拒绝,接过反手抖开,罩在自己肩上。
“为什么不过来……”
“怕陛下杀了我。”
“你若是朕的女儿,朕怎么会杀你……”
“全天下,不都该是陛下的子民,陛下为什么要杀他们。”
奉明帝猛咳几声,“不要学那个贱人说话!”
“哪个贱人?我母亲吗?我根本记不得我母亲的样貌,若说我学她,不如说我承袭她的血脉,生来就是陛下口中的贱人。”
“你……”
奉明帝只觉得喉头腥臭,几乎作呕。
玉霖将手摁在膝上,抬头望向这个已在迟暮之年的老人,“陛下也觉得很有意思吧。你唯一的女儿,是你想杀的人。”
“朕都说了朕不会杀你!朕……”
奉明帝咳得肩膀乱颤,伏案难起。
“你……你怎么可能是我的女儿,我吴照怎么会有你这样的女儿!”
玉霖笑中浸泪,“你就该有我这样的女儿,你这样的天子,就该有这样的女儿。否则你终生罪孽无人偿还,你要落入无间,永世不得超生。”
“胡说!朕是天子!朕要万岁,朕要万万岁!”
“满朝文武尽知,你指使镇抚司诛杀先太子遗族,陛下若还能上金门,那就听一听,那一声万岁,是如何喊出来的,是,就算陛下失德,也没有人能处置得了陛下,可丑态毕露的陛下,终究和那堂上剥衣的妇人无异!”
“放肆!放肆!”
玉霖靠在门框上,拥紧了身上的狐裘,续道:“妇人要了一生贞洁,天子要了一生圣名,你们用羞辱逼疯女人的时候,有没有想过,去圣名如剥薄衣,有一天,你们也会‘□□’地站在世人面前。”
奉明帝颤抖地举起手指,指向玉霖的脑门,“你……你绝对不可能是我的女儿……来人……来人把她给我拉出……拉出去,拉出去……”
他终究说不出那个“杀”字。
玉霖却站起了身,“也许我真的不是你的女儿,但我想替你的妻子,还你一样东西。”
她说完,缓缓地仰起了手,身上的狐裘滑落在地。
奉明帝抬起头,向玉霖的手中看去,所见却是一块石头。
玉霖含泪一笑,“我告诉你,我绝对不会惩戒我的母亲,我也绝不会向她扔出那块石头,但我厌恶你欺骗我,逼迫我,我讨厌你塞到我手中的这块石头,今日,我把它还给你!”
她说完这句话,朝着案后的奉明帝狠力一掷,在杨照月等人的惊呼之中,那石头正中奉明帝的眉心,桃形尖处破开皮肉,奉明帝一声闷哼,匍匐案上。
一时之间羞愧和愤怒如凶浪一般,冲上他的脑门。
他猛咳几声,愣是一句话都没有说出来。
他摸索着捏起那块石头,缓缓将它移向那块镇尺,缺口吻合,果是故人报应……
玉霖转身朝阶下走去,才下了三阶,便听得背后传来一声刺耳的哭叫。
她没有停留,下阶的步履飞快,一面走一面迎着漫天风雪狠狠抹了一把眼泪。
四月之末,说天子在文渊阁偶染重病,从此再不能上朝。
毛蘅主持,审理庆阳墙纵火一案,并以新证为依据,重审郁州溃坝一案和刘氏杀夫一案。
赵汉元疯癫不能应审,赵河明却将所知全部供出。
张药与李寒舟一道,将镇抚司诏狱中所有冤杀之案,全部呈于大理寺,也因此双双下狱,张悯因无药理病,身子日渐不好,玉霖连日在家中照料张悯,一晃就是数月不见张药。
这一年的秋天,所有冤案错案,终得以在大理寺中沉冤昭雪,吴陇仪总令内阁,处置朝政,张药等人各自被判罪定刑。
张药被判罪的那一日,玉霖去大理寺门前看了一眼,人却没有进去。
那是一个清凉的秋日,张药身戴重枷,从衙中走出,他身上的伤已经养好,虽在械具之中,脸色却很好。
玉霖看了一眼枷上的封条,抿唇道:“去郁州吗?”
张药点了点头。
“嗯。杖一百,流郁州军中。你……是不是帮我辩过。”
玉霖摇了摇头,“是吴绍和吴道兄弟,还有郁州的船工们,替你的求的情。被迫杀人是罪,拼死救人是功,虽难以相抵,但法里之外,尚有人情,况且你说过,你要跟我活。”
张药点了点头,“皮场庙那一眼,我真的没有看错你。”
“什么?”
“我想要一个送我去死的人。”
玉霖垂头笑了,“那我就没做到了。”
“你做到了。”
张药望着玉霖渐渐有些发红的耳朵,“我的命是你的了。”
玉霖一怔,张药身旁的李寒舟却忍不住笑了一声,“药哥,都要去受刑了,就没必要说胡话了吧。”
“那不是胡话。”
张药仍然看着玉霖的眼睛,“是临别之前,我想哄她高兴。”
玉霖颔首笑开,并没有责难张药的笨拙。
她习惯了。
她喜欢他。
“对不起,我去郁州军中,会时常读书,练字,好给你写信。”
“嗯。”
她说完转过了身,边走边抬起一只手,对着张药晃了晃,“好好效力,待朝廷有新帝继位,我定求内廷为阿悯姐姐调制新药,阿悯姐姐身体好些,我就来看你。”
张药朝着那道背影问道:“为何殿下不做新帝。”
玉霖回过头,“若百官不从,你要再次拿刀,替我杀人吗?”
张药一怔。
玉霖明眸笑开,“我赢了一次,我累了,之后也赢不了了,望我的后人,能再赢一次,再赢很多次……”
“后人?”
玉霖点头,“嗯,我也想生儿育女建祠堂。所以张药,你等着我吧,养好你的身子,我一定会来找你的。”
她说完,径直转身,背向张药,却仍然晃着一双手,脚步轻盈,远远地去了。
秋风徐来,张药眼中的玉霖裙带飞扬,像一片远去的软云。
“我养好身子!我等着你!”
声音从远处幽幽飘来,“那就约定,如见梁京下雪,我定快马下郁州,告诉你张药一声……”
满城梧桐飞夜,不知雪期何时。
然张药不急,只垂眸轻道:“贺姑娘,终得一日,敢见大雪寒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