暗流与明火
西河村与白沙寨之间隐秘通道的稳固,以及铜矿样本的确认,如同在深不见底的黑暗中点燃了一簇小小的火苗,虽然微弱,却为西河村指明了一条可能的出路。但肖扬深知,这簇火苗太过珍贵,也太过脆弱,绝不能让清澜郡方向的寒风吹熄。
因此,在西河村内部,通往白沙寨的秘密通道、铜矿之事,被严格控制在核心的几人(肖扬、林清、赵铁山、老韩、吴郎中)之内,对外的口径,则是“打通了一条与山中散居山民(白沙寨)交易的路子,用铁器盐布换些山货草药,聊补家用”。这个说法合情合理,也符合一个边陲村落寻求生存的本能。
周文昌的封锁,依然像一张冰冷的铁幕,笼罩在清澜郡上空,也笼罩在西河村的对外通道上。但西河村内部,却在这铁幕之下,悄然发生着深刻的变化。
有了白沙寨这条隐秘的物资补充渠道(虽然量还不大,但种类稀缺,尤其是药材和特定木材),再加上内部工农业的持续发展,西河村的根基变得更加稳固。粮食虽然依旧紧张,但靠着精打细算和从白沙寨换来的部分块茎作物,勉强能维持。盐和铁器的缺口,则通过加大与白沙寨的交易,以及从黑水镇“蚂蚁搬家”式的零星夹带,得到了部分缓解。
更重要的是,人心。接连的胜利(击退青狼帮、打通新商路、村内生活明显改善)和清晰可见的发展前景,让西河村民的凝聚力和归属感达到了一个前所未有的高度。每个人都知道外部环境恶劣,但每个人也都坚信,只要跟着肖先生,就一定能活下去,而且能活得更好。
肖扬并没有被暂时的稳固迷惑。他知道,周文昌绝不会坐视西河村在他的封锁下“安稳”度日。更大的风暴,一定在酝酿。
果然,平静的日子并未持续太久。
这天,负责下游瞭望的“夜不收”队员,用紧急信号传回了消息——清澜郡方向,出现了大队官船!而且,打头的船上,除了清澜郡水营的旗帜,竟然还悬挂着一面州府巡检司的旌旗!
“州府巡检司?!”听到消息的林清脸色骤变,“他们怎么来了?还和清澜郡的船在一起?”
巡检司,名义上负责一州之地的治安、缉盗、稽查,权力不小,而且通常直属州府,某种程度上可以制约地方郡县。他们出现在这里,绝非偶然。
“看来,周文昌的能量,比我们想象的还要大。他请动了州府的人。”肖扬站在瞭望塔上,看着远处江面上越来越清晰的船队,眼神冰冷。这大概就是周文昌的下一步棋——借“上级”的势,以“稽查匪患、整顿河道”为名,对西河村进行合法的、更高级别的打压甚至清剿!
船队规模不小,足有十艘,其中三艘是州府巡检司的专用快船,船体更大,配备的弩机和投石机(小型)清晰可见。另外七艘则是清澜郡水营的船只。船上兵丁林立,甲胄鲜明,杀气腾腾。
船队没有直接冲向码头,而是在距离西河村下游约五里的江面停下,派出一艘小艇,打着白旗,缓缓驶向码头。
“来者不善,善者不来。”肖扬对身边的赵铁山和林清道,“林清,你随我下塔,准备‘迎接’。赵铁山,护卫队按一号预案,进入隐蔽战位,没有我的命令,不准露头,更不准开第一箭!但要让他们知道,我们有所准备。”
“是!”
肖扬和林清来到码头。小艇靠岸,下来三个人。为首的是一个穿着州府巡检司从九品官服、面白无须、眼神锐利的中年文官,身后跟着一个挎刀的巡检司武官,以及一个穿着清澜郡吏员服饰、肖扬见过的、上次码头验收时跟在周显身边的那个管家。
“哪位是西河村主事?”巡检司文官上前一步,目光扫过肖扬和林清,语气平淡,却带着一股居高临下的审视。
“在下肖扬,西河村主事。这位是敝村文书,林清。”肖扬拱手,不卑不亢,“不知大人驾临,有失远迎。敢问大人是?”
“本官乃青州巡检司经历,姓方。”方经历淡淡道,亮出一块腰牌,“奉命稽查本州各郡水路治安,剿匪安民。接到清澜郡守报案,称怒江上游西河村一带,匪患猖獗,勾结不法,私建码头,垄断水道,劫掠商旅,甚至……袭杀官差!可有此事?”
果然,帽子扣得又大又狠!匪患、勾结不法、私建码头(这个勉强算)、垄断水道(欲加之罪)、劫掠商旅(无中生有)、袭杀官差(指青狼帮?那算哪门子官差?)……条条都是死罪!
“方大人明鉴,”肖扬语气平静,“西河村地处边陲,村民皆为安分守己的良民,只因生计艰难,为求活路,方合力修建码头,与上游紫霄宗、下游黑水镇等互通有无,从未有过劫掠商旅、袭杀官差之举。所谓匪患,更是子虚乌有。前些时日,倒是有自称‘青狼帮’的匪类,屡次三番袭击我村,毁我码头,伤我村民,我村被迫自卫,将其击退。此事,黑水镇及往来商旅,皆可为证。清澜郡守所谓‘报案’,恐有不实,还望大人明察。”
“击退?”旁边的清澜郡管家冷笑一声,插嘴道,“据我们所知,青狼帮帮主贺天雄及其麾下数百人,在与你西河村冲突后,便消失无踪,生死不明!你敢说,此事与你西河村无关?”
“贺天雄?”肖扬面露“疑惑”,“可是那清澜郡中,与周公子似乎颇有往来的贺帮主?他失踪了?这倒奇了。我西河村只是击退了一股来袭的水贼,并未见过什么贺帮主。至于他为何失踪,或许……是得罪了其他仇家,或者做了什么天怒人怨之事,遭了天谴吧?这与我西河村何干?”
他一口咬定只击退了“水贼”,不认识贺天雄,更把贺天雄的失踪推到“仇家”或“天谴”上,撇得干干净净。
方经历眯起眼睛,仔细打量着肖扬。这个年轻人,面对州府官员和如此严重的指控,竟能如此镇定,对答如流,毫不露怯,果然不简单。
“是否有关,不是靠你一面之词。”方经历语气转冷,“本官奉命稽查,自当查个水落石出。现在,本官要上码头,进你村落,查验你村人口、户籍、所经营生,以及……你口中那‘紫霄宗’的往来文书!同时,为保查验顺利,也为防‘匪类’狗急跳墙,我巡检司与清澜郡水营官兵,需暂时接管你村码头及周边水域防务!请你村所有青壮,放下武器,于村中空地集合,听候核查!若有违抗,以匪论处,格杀勿论!”
图穷匕见!
什么稽查,分明是武装接管!一旦让官兵上码头、进村子、收缴武器、控制青壮,西河村就成了砧板上的鱼肉,任人宰割!所谓的“查验”,不过是走个过场,最后的结果,必然是“查实”西河村诸多不法,然后或当场剿灭,或押回州府大牢,再无翻身之日!
码头上的气氛瞬间降至冰点。林清手心冒汗,赵铁山在隐蔽处听得咬牙切齿,几乎要冲出来。
肖扬沉默了片刻,忽然笑了。
“方大人要稽查,自然是天经地义。我西河村行得正坐得直,不怕查。”他话锋一转,“不过,大人说要接管码头防务,收缴我村自卫器械,让我村青壮束手就擒……请恕肖某难以从命。”
“嗯?你敢抗命?”方经历脸色一沉,他身后的武官和清澜郡管家也手按刀柄。
“非是抗命,而是依律行事。”肖扬迎着对方冰冷的目光,缓缓道,“我朝律令,巡检司稽查地方,有权查验文书、盘问人员、搜查可疑之处。但若无确凿证据,不得无故收缴民械,更不得在非战时状态下,强行接管民防、羁押良民!方大人张口便要收我器械,控我青壮,不知……是依的哪条律法?可有州府明文授权,或是刑部、兵部联合签发的‘剿匪令’?”
他顿了顿,声音提高,确保码头上许多人能听到:“再者,我西河村码头,乃村民血汗所建,更是与紫霄宗这等名门正派交易之所在。紫霄宗李焕李执事,与我村有长期契约。大人若要强行接管,是否也该先知会紫霄宗一声?以免引起不必要的误会,坏了朝廷与宗门之间的关系?”
抬出律法!抬出紫霄宗!
方经历脸色微变。他确实没有强行接管民防、收缴民械的明确授权(周文昌的能量还不足以让州府签发这种针对具体村落的剿匪令),所谓的“接管”,更多是恫吓和试探。而紫霄宗……更是他不得不顾忌的存在。李焕上次在码头为西河村站台的事,他也有所耳闻。
“巧言令色!”清澜郡管家厉声道,“你西河村分明就是匪窝!方大人,休要听他狡辩!速速下令,拿下此獠!”
肖扬看都不看他,只是平静地看着方经历:“方大人若执意要违律用强,我西河村七百余口,为保家园,说不得……也只能拼死一搏了。只是,这‘袭击官差、抗拒稽查、形同反’的罪名,是扣在我西河村头上,还是落在……某些蓄意挑起事端、构陷良民的人头上,可就不好说了。到时候,血流成河,消息传开,州府、朝廷,乃至天下悠悠之口,又会如何评说?紫霄宗,又会如何看待此事?”
软硬兼施,威胁与道理并存!将“抗拒”的后果,与“构陷”的责任,巧妙地捆绑在一起,抛回给对方!
方经历眼神闪烁,心中快速权衡。周文昌给他的任务是“务必找借口拿下或重创西河村”,但眼前这个肖扬,实在太难缠。不仅自身镇定,还懂得搬出律法和紫霄宗来抗衡。强行动手,就算能拿下西河村,自己也必然损失不小,而且事后很可能被紫霄宗追责,甚至被政敌抓住把柄。更重要的是,肖扬最后那几句话,点中了他的要害——事情闹大了,对谁都没好处,尤其是对他这个具体执行者。
“哼!”方经历权衡再三,最终冷哼一声,决定退一步,但依然要维持官威,“好一张利口!本官姑且信你几分。但稽查之事,势在必行!从现在起,我巡检司船只,将停泊在此,对你西河村码头及过往船只,进行严密盘查!你村所有人等,不得随意离村!所有账册、文书、往来货物,需随时备查!若有半句虚言,或让本官查到任何不法……”
他盯着肖扬,一字一句道:“休怪本官,依法严惩,绝不姑息!”
“大人尽管稽查,我西河村必定全力配合。”肖扬拱手,语气依旧平静。
方经历不再多言,带着人转身上了小艇,返回大船。很快,十艘官船在江面上一字排开,封锁了西河村码头下游方向,所有试图靠近或离开的船只,都会被拦下盘问。虽然没有登岸接管,但这种高压的监视和封锁,依然让西河村如同被套上了无形的枷锁。
危机,暂时以这种方式僵持住了。但所有人都知道,这不过是暴风雨前的短暂宁静。方经历就像一头蹲守在门口的恶狼,随时可能找到借口,扑上来撕咬。
回到议事堂,气氛凝重。
“肖先生,他们这是赖着不走了!”赵铁山怒道,“整天在江上盯着,我们的船还怎么出去?白沙寨那边的路,虽然隐秘,但时间长了,也难免被他们发现端倪!”
“是啊,肖先生,他们说要查账册文书,我们和紫霄宗、黑水镇,甚至白沙寨的交易,虽然隐秘,但总有痕迹。万一被他们查到……”林清也忧心忡忡。
肖扬坐在主位,手指轻轻敲着桌面。方经历这手“驻泊监视、高压稽查”,确实狠辣。不直接冲突,却用官方的名义,将西河村的活动空间压缩到极限,同时不断施加心理压力,寻找破绽。
“他们想查,就让他们查。”肖扬缓缓开口,“林清,你立刻准备两套账册。一套‘明账’,记录我们与黑水镇正常的、少量的砖瓦山货交易(抹去紫霄宗和白沙寨的痕迹),做得干净些,不怕他查。另一套‘暗账’,记录真实交易,立刻转移,藏在最安全的地方。”
“是!”
“赵铁山,通知下去,所有与白沙寨的往来,暂时全部转为夜间,走陆路山林小道,避开江面。货物分批少量运送。‘夜不收’加强沿途警戒,发现任何可疑追踪,立刻掐断。”
“明白!”
“另外,”肖扬眼中寒光一闪,“他们不是要查‘匪患’吗?那我们就给他们找点‘匪患’。”
“肖先生的意思是……”
“清澜郡周边,可不止我们西河村一家苦主。”肖扬冷笑,“青狼帮虽然散了,但周家父子在清澜郡横征暴敛、欺压良善、勾结匪类的事情,可不少。那些被逼得活不下去的渔民、小贩,那些被青狼帮欺压过的商铺,那些对周家不满的势力……现在是时候,让他们的声音,被这位‘公正’的方大人,听一听了。”
林清眼睛一亮:“肖先生是说……利用这次州府巡检司来人,反向给周文昌施压?甚至……借刀杀人?”
“是‘陈情’,是‘举报’。”肖扬纠正道,语气意味深长,“方经历不是要稽查吗?那我们就帮他‘拓宽’一下稽查范围。你立刻以‘西河村及部分受欺压乡民’的名义,草拟几份‘陈情书’,不直接指控周文昌,只‘如实反映’清澜郡存在的某些问题——比如某些税吏敲诈勒索、某些与官府往来密切的‘帮派’欺行霸市、某些工程(比如观澜别院)强征民夫等等。言辞要恳切,证据要模糊但指向明确。然后,想办法,让这几份‘陈情书’,‘恰到好处’地出现在方经历的案头,或者……让他‘偶然’听到一些风声。”
“我明白了!”林清兴奋道,“方经历既然是州府派来的,未必和周文昌是一条心,说不定也有自己的算盘。我们给他递上这把‘刀’,他会不会用,怎么用,那就看他的选择了。至少,能让周文昌难受,分散他的注意力,甚至可能让方经历和周文昌之间,产生嫌隙!”
“正是此理。”肖扬点头,“另外,给紫霄宗李焕去信,不用提方经历的事,只说近日码头附近有官船稽查,交易或受影响,询问可否调整交货时间或方式。李焕是聪明人,自然会去打听,也会明白我们的处境。有紫霄宗这层关系在,方经历行事多少会有些顾忌。”
“是!”
一条条应对之策迅速定下。西河村这台精密的机器,再次在逆境中开动起来,只不过,这一次的对手,从地头蛇变成了披着官衣的“豺狼”。
接下来的几天,西河村码头附近气氛诡异。官船日夜监视,偶尔会有巡检司的小艇靠岸,盘问村民,查验货船(虽然几乎没什么船敢来)。村民们按照肖扬的吩咐,表现得既紧张又“顺从”,问什么答什么(当然是准备好的说辞),账册也大方地拿出来(当然是明账)。
暗地里,通往白沙寨的小道上,夜间运输悄然进行。“夜不收”像幽灵般在周边山林活动,清除任何可能的眼线。几份笔迹各异、内容相似的“陈情书”,也开始通过隐秘渠道,流传到下游,甚至“恰好”被巡检司的兵丁“捡到”。
紫霄宗李焕很快回信,语气轻松,说既然官家稽查,那就暂缓几日,等风头过了再说,并隐晦地提醒肖扬“小心周家狗急跳墙”。
方经历坐在官船中,看着手下呈上来的、从各处“搜集”来的、矛头隐隐指向清澜郡守周文昌的“民间陈情”,眉头越皱越紧。他确实和周文昌不是一条心,这次下来,既有周文昌的请托,也有他自己捞取政绩、甚至抓周文昌把柄的心思。西河村的强硬和滴水不漏,让他有些意外,但这些突然冒出来的、关于周文昌的“黑材料”,却让他看到了另一种可能。
“这个西河村……不简单啊。”方经历放下手中的纸条,看向窗外那看似平静、实则暗流汹涌的江面,和远处那座在夕阳下轮廓分明的码头。
“不仅自身硬,还会借力打力,祸水东引……”
他手指敲着桌面,陷入了深思。
或许,对付西河村,不能用蛮力。
或许,可以从周文昌身上,打开缺口?
毕竟,扳倒一个郡守的功劳,可比剿灭一个“疑似匪村”的功劳,要大得多,也……安全得多。
江风呼啸,带着山雨欲来的气息。
西河村与清澜郡之间的这场暗战,因为州府巡检司的介入,变得更加复杂,也更加凶险。
但肖扬知道,只要熬过去,顶住这波压力,西河村就将真正获得喘息之机,甚至可能……迎来转机。
他站在瞭望塔上,看着江面上那些如同跗骨之蛆的官船,眼神冰冷而坚定。
“想耗死我们?”
“那就看看,是谁先耗不住。”
夜幕降临,西河村的灯火,在官船的包围中,依旧倔强地亮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