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6章
萧关军营内,冯十一指使她夫君随老赵一同去熬药,自己则独自留在大帐中,面对榻上面色苍白的人。
轻咳一声后,冯十一敛了神色:“楚将军,我想我们该好好聊聊了。”
榻上之人本还怔然,闻声缓缓回神。转眸看见冯十一一脸严肃的模样,他勉力牵起唇角,试图让神情不那么紧绷:“唤我元敬吧。”
几番接触下来,冯十一哪还会不知道,眼前之人绝不止是楚伯棠那么简单。只是事情还没弄清楚,她总不能像他那样,几次三番亲昵地叫她“十一”。他不想让她喊“楚将军”,倒也没什么。可“元敬”这两个字,她是怎么也唤不出口的。
因此冯十一没接话,只眯着眼细细审视他。
被她这般打量,榻上之人很是坦然。事到如今,还有什么可隐瞒的?
不想躺着与她说话,所以他撑着身子想坐起来。可中毒重伤加上昏迷近两月,他原本健硕的身躯早已消瘦不堪。不过是简单起身的动作,便让他额间沁出冷汗,前胸后背更是疼得厉害。好不容易颤着手坐直,才发觉上身除了
裹伤的白布,几乎赤裸。
可即便这般在她面前,他也毫无局促,坦然迎上她的目光,缓声道:“可否愿意听我说个故事?”
真是莫名其妙,怎么还要讲故事了!
冯十一虽有些不耐,可转念一想。折腾了这么久,等了这么久,本以为都要死的人,活了,就在眼前,走不了逃不脱的,也不差这么一个故事的功夫!
她没说话,只双手环胸,一脸高冷漠然地微微颔首。
见她一脸冷漠点头,榻上之人神色依旧平静,随即轻声缓缓道:
“江南临近海边有个小镇,不大。虽不如周边富庶,民风却淳朴,镇上人安居乐业,日子过得祥和平静。而镇子的西边有镇上唯一的学馆,馆里的教书先生是镇上仅有的秀才,很受镇上百姓敬重。
而就是这么受人敬重的先生,却有一个皮孩子。上房揭瓦、下海捞鱼、追鸡撵狗,无所不为。好脾气的他常被气得无奈,可因为这孩子是妻子难产用命换下的,他舍不得打,只能口头教训。而镇上人也总劝:“孩子还小,大了就好了。”他却叹气:“三岁看老,幼时不教,大了可如何是好?”
就这么,他苦口婆心教儿子一遍又一遍规矩,同时内心也盼着孩子长大后能像他那般考个功名。即便做不成官,回到小镇接下学馆当个教书先生也好。
可是,他还没能等到那一日,一场风暴先来了。风暴夺去了他的性命,还有镇上大半人的生路。也就是那一日起,那个虽令他头疼、却被他细心教导,甚至在暴洪中用自己的身躯奋力托举才得以活下来的孩子,成了孤儿。
而自此本应流离失所、体会人间艰辛的孩子,不知是命好还是父母庇佑,进收容所才喝了两顿稀粥,便遇上了来巡视的赈灾官员。
而被一众人簇拥在中间的县令看到了孩子,拉着他走到一旁,说想带他回家。县令说自己原本有个儿子,只是走失了,妻子为此悲痛不已,常年病榻缠身。他想带他回去做儿子,好抚慰妻子的心。
县令问他愿不愿意,孩子想了想,点了点头。
很快,孩子就见到了一位极美极温柔的女子。自出生就没见过母亲的孩子愣住了,还没来得及说什么,就被拥入一个温暖柔软的怀抱。
就此,他还来不及为失去父亲伤心,就有了母亲。一个满足他所有幻想,温柔、美丽,待他极好的母亲。
他被母爱包裹,却始终记得自己真正的来处,也清楚眼前的人并非生母。可即便是假母子,他也贪恋这份从未得到过的母爱。
日子一天天过去,在“母亲”的呵护下,孩子渐渐长大。许是寄人篱下的缘故,又或是真的懂事了,他再没调皮过,长成了他父亲本期盼的那般模样。
本以为日子会这样过下去,就在他想着长大后便如父亲所愿考个功名,然后在县城里当个寻常教书先生陪在“母亲”身边时,生活骤变。
他们要举家搬迁了。这时他才知晓,他养父原是京中世家子弟、朝中要员,在江南小县任县令不过是一时落难,如今起复,要回京城去了。
京城,他常听人提起却从未去过,心中难免兴奋。可刚到京城,还没来得及看看、陪“母亲”去看她常念叨的银杏树,就先见到了一个让他心惊又释然的人。
养父母走失的儿子回来了。
只看一眼,他便懂了养父为何带自己回来。他们长得实在太像了。他坦然接受这一切,觉得占了对方几年位置、享了几年母爱,已然足够,是时候让位了。
不等养父开口,他便主动说想离开。养父神色复杂,他那时年纪小,读不懂那份复杂,只听到养父说想送他去书院。
听到“书院”二字,他松了口气。毕竟十岁不到的孩子确实不知该如何生存,所以他应了下来。走之前,“母亲”为他备了满满一车行囊。他也明白,身子孱弱的“母亲”一直把他视作亲儿,若骤然将亲儿子推到她面前,她定然承受不住。把自己送去书院是最好的安排,等过一年半载,人的样貌有了变化,再让她见亲儿子便不会觉得怪异了。而从此,他便再不是她儿子了!
抱着此生或许再难相见的念头,他告别了“母亲”,踏上前往书院的路。
一路颠簸,他不知书院在何处,只总翻看着“母亲”为他备好的、要送给师长同窗的礼物。他日日擦拭那些礼盒,盼着到了书院能送出去,好不辜负“母亲”的心意。
可到了地方,礼物没派上用场,他反倒被逼着杀了人。“母亲”的亲儿,握着他的手,一刀捅死了“母亲”派来伺候他的小厮,随后在他还在愣神时,他将他丢进泥泞的泥潭,冷声道:“既然顶了我的名字和身份,我经历过的,你也该体验一遍。”
刀刃上小厮的血还温热,那张与自己相似的脸却冰寒刺骨。他本不懂对方为何如此,但在泥潭里,面对一群手持短刃,看向他的目光凶狠的人时,他很快明白了:在他于“母亲”身边衣食无忧时,顶着他的身份,享受着他的一切时,他正经历着怎样的苦难。
他本想放弃,可一想到生母用命生下他、生父用瘦弱臂膀换他活命、养母将所有爱都给了他,便觉得不能就这么死了。于是他举起刀,用养母给他请的武师教的本事,杀光了泥潭里的人。
当他从泥潭里爬出来时,浑身上下、刀刃乃至内心,都已不再纯净。
此后,他戴上了面具,再一次顶替了那人的人生。只是这一次,不再是被纯粹的爱包裹,而是坠入黑暗血腥的深渊。
可即便如此,这黑暗人生里也是一道光的。
她虽是女儿身,却厉害得很,还格外护短。嘴上虽时常嘲笑他:“好端端的戴什么面具?”,可真见着有人对着他的面具指指点点、说三道四,便会默默卷起衣袖,上去把那些人狠狠揍一顿。她……”
“好了……够了!别说了!”
本一脸高冷的冯十一,在他的轻声叙事中早已悄悄变了脸色。方才环在胸前的手不知何时攥成了拳,指节泛白。在听到一口一个“她”后,她紧绷的弦也终于绷断。她猛地站起身,烛火正正映在她脸上,将她脸上的紧绷还有那抹难以察觉的震颤都映得分明。
冯十一失态,榻上的人却依旧平静。只是太久没开口,骤然说了这许多话,让他喉间泛起一阵痒意。
轻咳两声压下不适,他开口唤她,声音带着病后的喑哑:“十一!”
这一次的这一声十一,没有再让冯十一觉着怪异,而是如星星之火般,直接燃起了她心中的怒意。
她横眼扫去,眼中带着翻腾的怒火:“别叫我十一!”
骗子!
一群骗子!
一群把她当傻子耍的骗子!
冯十一胸口剧烈起伏,方才听故事时翻涌的复杂心绪,此刻全化作尖锐的刺扎在心头。过往关于褚十三的那些的记忆涌回。他带面具的样子,不带面具时的样子。他带面具时与她相处的点滴,他不带面具时与她相处的点滴……
戴上面具的他总是寡言少语,周身裹着生人勿近的冷意。可一旦卸下那层遮挡,又会露出副漫不经心的闲散模样。而她只觉着他脾气古怪、阴晴不定,却从未想过,原来这面具上下,压根就不是同一个人!
冯十一死死盯着眼前那张苍白又难掩苦涩的脸,面色一点点沉下去。
拳头在身侧攥了又攥,指节捏得发白,指腹也几乎要嵌进掌心。看她那模样,榻上的人都做好了她要动手的准备。可她却只猛然转身,随即头也不回地掀帘而出,只留帐外的风沙和风卷入,卷得烛火跳动了几下,他那道孤寂的身影拉得又细又长。
孤寂的身影就这么强撑着身子,在榻上呆坐着,双眸盯着她方才坐的位置久久出神!
踏踏踏——
不知过了多久,一阵沉稳的脚步声由远及近,榻上的人也终于回神。他缓缓抬眼看向帐帘方向,眸光中的怔仲褪去,重归平静。
帐帘被人从外掀开的瞬间,看清进来的人,他脸上浮现出一丝了然,随即开口,声音里还带着未散的喑哑:“来了。”
来人并非方才怒然离去的冯十一,而是她的夫君。郁明步进帐中,径直走到榻边,拉过他娘子刚坐过的那张椅子坐下后,目光落在榻上人的身上,平静无波的眼底藏着几分复杂。
榻上的人对上郁明的眼神,率先开了口,声音喑哑:“她都告诉你了?”
郁明点头,没多言语。
榻上的人了然一笑,笑意却未达眼底:“她不想见我,又想知道旁的事,所以让你来的,是么?”
换作往日,若是旁人对自己的妻子这般了如指掌,郁明少不得要心底泛酸。可眼下,心底的复杂情绪压过了所有。
他沉声应道:“是。”
帐内静了片刻,烛火在两人之间晃动着。榻上的人缓缓抬手,按了按发疼的心口,低声道:“不介意我躺下吧!”
郁明抬眸,见榻上之人脸色苍白得近乎透明,唇色也泛着青,非但没介意,反倒起身搭了把手。
郁明扶着他的肩,将他慢慢放平在榻上后,又顺手将一旁的被褥盖在了身上,遮住他赤着的上身。
“多谢。”
躺下的人低低道了声
谢。
郁明重新坐回椅子上,沉默片刻,才缓缓开口:“该是我谢你,你救了她。”
真假褚十三的事虽惹得他娘子动怒,但对他而言,眼前之人不管是何人何身份,救过他娘子这是不争的事实。
榻上的人闭了闭眼,闻言几不可闻地勾了勾唇:“这是我欠她的……”
郁明微怔。
“她不知救过我多少回。”他缓缓转眸,与郁明对视“我只救她一次,哪能还清。”
郁明看着眼前之人虚弱却清明的眼,一时无言!
他一直知道,褚十三对她而言,很重要。而他会对褚十三动了杀机,除了妒意外也是因为他一次次主动挑衅的行径
而眼前之人,话语里句句里也透着对他娘子的熟稔与在意,可他心里却生不出半分妒意,只剩一片沉沉的复杂。
而就在郁明复杂的目光注视下,榻上的人开口:“我该从何处和你说起呢?”
……
灯烛明明灭灭,第一抹晨光漫过军营时,郁明掀帘出了帐。站在帐外迎着晨风深深吸了口气,寒凉的风灌入肺腑,他才压下心头的沉郁,随即他转身往不远处的大帐走去。
大帐内,她虽还睡着,但眉心微蹙,睡得并不安稳。郁明褪去外衫,轻手轻脚坐到榻沿,静静望着她的睡颜,心底翻涌着浓浓的心疼。
昨夜,不过是骤然得知曾经最亲近的人用两层身份将她蒙在鼓里,那么多年掏心掏肺的相处里都是假的时,她就已气得浑身发颤。她若是再知道那些更深的算计……只怕当场就得拔出她那两柄长刀,将人劈个稀烂。
他倒不是怕她动刀杀人,只是她如今这副身子……哪里禁得住多番动怒?
叹口气,郁明伸出手,轻轻将她额前散乱的发丝别到耳后,指尖触到她微凉的耳廓时,她蹙了蹙眉,像是被惊扰了。郁明只能收回手,静静坐在一旁,看着帐外渐亮的天光,心底无奈……
该说的总是要说的,该知道的,她总要知道的……从他口中说出,她也许心绪还能缓和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