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0章
旧友灯火通明的霓虹灯照不进他们停留……
时瑜坐在甜品店里时,完全想不到有一天她会在这种情况下遇见熟人,准确来说是外祖父还在世时比较看好的联姻对象,也是她高中时期认识但是好久没联系的朋友。
她中午和许怀洲一起吃了午饭,那个工作繁忙的男朋友连休息日也要加班,陪她待了一会又去了京大,好像是说最近有个讲座比较忙。
许怀洲本来想邀请她一起去,时瑜想都没想就拒绝了。
时瑜实在是对她男朋友的专业理解不来,只得保持敬畏的态度,当年许怀洲当过一段时间的助教,为了追他,她还去剑桥的法律公开课上旁听过,那些专业的英语术语从她左耳朵进去,右耳朵又出来。
再加上许怀洲的声音又很好听,英语口语也格外标准,即使是念一些晦涩难懂的英语单词,听得她昏昏欲睡,在座无虚席的梯形会议厅里眼睛都差点闭上。
许怀洲知道她无聊,偏过头在那发顶上落下一个很轻的吻,温声笑道:“我晚上回来陪你。”
时瑜靠在他怀里乖乖应了声。
那扇门打开又重新关上,安静下来的客厅显得更加寂寥空旷。
女孩裹着厚厚的披肩光着脚站在落地窗外,看远处流动的江水,江边突兀的枝干挂满了没化掉的积雪,午后渐渐明媚的天光穿过薄雾,落在树梢那层绒球似的雪白,反射出莹润的光点。
她盯着那点白看了一会,没由得有一种昨天和今天仿佛做梦一般的恍惚感。
手机里宋宋还在唉声叹气,实在是担心好友,时瑜穿上衣服打了车准备回去。
京城昨夜里下了一夜的雪,地上铺了薄薄一层,远处错落有致的建筑也披上柔软的银装,扑面而来的空气里是冷冽的寒风裹着雪的味道,有一种说不出来的感觉。
路过宋宋最喜欢的甜品店,那家店很火,往日里连工作日都门庭若市,今天却罕见的有些冷清,也不知道是不是因为下过雪后的天气不方便出行,时瑜想着给她买点什么带回去,安慰一下好友失恋的心情。
结果好巧不巧,她就跟同样来买甜品的季铭泽碰了个正着。
正儿八经来说又算不上联姻,只是因为当时正在势头上的季家唯一独子季大少爷追时家大小姐追得人尽皆知沸沸扬扬。
那段时间两家走得也近,两个孩子从高中就认识,老爷子难免就注意了一下江家,只不过时家不需要用联姻来巩固地位,再加上时瑜拒绝的非常干脆,这事也就不了了之了。
在伦敦时季铭泽也算时瑜为数不多的朋友,是那个被金钱权利熏染的圈子里鲜少的真心,换句话来说就是真诚到有些傻,只是后来听说季家出了事,季铭泽毕业后匆匆回国,时瑜那段时间还在照顾生病的外祖父,彼此就断了联系。
而如今,几年未见的两个人坐在装扮温馨的店铺角落,系着卡通围裙的店员送来咖啡打断了有些尴尬的氛围。
季铭泽面容没变,还是那副看谁都温柔多情的桃花眼,挺括的鼻,下颔线愈发凌厉分明,多出几分冷峻,像是瘦了
只是记忆力总是穿得像个花蝴蝶一样的高奢定制反倒成了普通的卫衣外套,看起来也能知道这几年确实过得很一般。
他跟毫不在意似的,端起面前冒着热气的咖啡杯挑了下眉,很直截了当:“你和洲哥复合了?”
时瑜握着小勺的指尖愣了下,也没想到他们俩什么时候关系好到了这种份上。
按理来说应该是情敌关系才对。
似乎知道面前容貌精致漂亮的女孩在疑惑什么,季铭泽面容平静扯唇笑了,却轻飘飘的几分不太走心的疏冷:“我们家后来不是破产了吗,我爸不太能支撑
我在伦敦的学费和生活费,本来想退学回家,老头子死活不愿意,说什么卖房子也要供我读完。”
“那段时间去打工的时候认识了洲哥,不过那会你们应该已经分手了,你好像不知道。”
好像流逝的时间和不堪的过往磨平了季家少爷所有矜傲不羁的棱角,久远到那个开着豪车捧着鲜花停在别墅门口,笑得风流肆意的人影被记忆模糊的不太真切。
一些往事浮上心头,时瑜看着面前多年未见的旧友,第一次对时光飞逝这个概念如此清晰,她轻声:“季铭泽,你这几年过得还好吗?”
“我很好啊。”
季铭泽耸了下肩,唇角扬起熟悉的慵懒弧度,声音也懒洋洋的,他笑道:“大小姐,别用这种可怜的眼神看我,哥年纪轻轻混成公司高管,准备年后辞了跟朋友合伙开家游戏公司,好得不能再好了。”
知晓他不太愿意谈过去,时瑜配合他通过伪装来不动声色地掩饰骨子里的自尊,女孩弯了下眉眼,又换了个话题:“不过你怎么知道我复合了?”
季铭泽笑容更加张扬:“我猜的。”
他拖长语调:“当年就觉得你跟洲哥肯定会复合,不然他不会在这座那么没有人情味的城市等了你那么多年。”
时瑜轻轻颤了下长睫,有些没反应过来。
他继续说:“说实话,我以前挺讨厌他,也不知道你为什么会选一个没权没势什么都没有的穷小子,不过我们家出事后,当时围在我身边转的那些人一个个早跑了没影,只有洲哥是唯一一个没有落井下石的人。”
从小到大十指不沾阳春水的小少爷,第一次放下所有高傲的尊严和面子在餐厅当服务员,又恰巧偶遇曾经的狐朋狗友,衣着光鲜亮丽但脾气及其恶劣的少爷们聚在一起把他贬低得一无是处,那些哄笑声和低语声把少年的尊严扔在地上践踏得稀碎。
他们嬉笑着假装手滑不小心把小费掉在地上,可他偏偏还要为了那点英镑蹲下身折俯下全部的傲骨去捡。
他在换衣间垂着头死死得咬着牙红了眼眶,好像要把所有屈辱和对命运的不甘都咬碎了带着血咽进肚子里。
是他曾经最瞧不起还讥讽过的那个人走过来,递过来一罐加热好的罐装咖啡,没嘲笑他的处境,也没嘲笑他的眼泪和脆弱。
他面容平静容色清冷,连声线都毫无波澜,垂眼道了句:“他们预定了明天晚上的位置,如果你需要,我晚上没课可以换班。”
季铭泽吓得眼泪都忘了擦,下意识抬头就道:“那你呢?”
明明许怀洲过得比还辛苦,那些人不知道怎么嘲笑揶揄他。
身形颀长瘦削的青年背对着他用锁打开柜子,铁皮门跳出来的瞬间发出吱哑的响声,平静到好似在说今天吃什么一样:“我没事。”
季铭泽终于整理好复杂的情绪走出去,后门连着狭隘脏乱的深巷,有喝多了酒的英国人在附近骂骂咧咧不知道在说什么。
巷子里只余下沾着油污的木门挂着的一盏昏黄的旧灯,尽头是宽敞明亮的马路和繁华的欧式街道,光影稀薄,好像要把外面和这里分成两个伦敦。
月夜下尘埃飞扬,昏暗幽深,一道熟悉的身影站在光影交错的地方,在这种乱糟糟的环境里依旧干净得像一幅画。
他靠在墙角处堆放纸箱子的地方抽烟,指间一点猩红明明灭灭,雾白色的烟雾绕着那骨感苍白的指骨间缠绕而上拢在疏冷的眉眼。
青年眼睫低垂,半张脸隐在朦胧的阴影中,看不出情绪如何,月光倾斜而下,将那张精雕细琢的精致面容映衬得光影深深浅浅,晦暗不明,微微扬起的下颔线冷硬凉薄,借着月色拉出凌厉的曲线。
季铭泽也不知道许怀洲什么时候学会了抽烟,他犹豫了一会,走上前站在昔日情敌身旁也咬着烟拢火点了一根。
彼此谁都没开口说话,好像很默契的什么都没提,只是过了一会,原以为不会出声的青年突然开口。
他的声音沾着几分浸了烟草后的哑,漆眸像那晚灰蒙蒙的天般晦涩,有雾气在深潭般的眸底蔓延开,他低声:“你和时……小姐还有联系吗?”
季铭泽那时候才知道,原来他们分手了。
他已经记不清自己在听见那个消息的瞬间是什么想法,他本以为听见最讨厌的人和喜欢的女孩分手他会高兴,但是那个为了生存而挣扎着往前跑的处境下,好像他也失去了一些追求自由的权利。
成年人的世界不是只有爱情。
原本抗在父母肩膀上的生活突然变成一座沉重的大山压在他的脊椎,又或者借这个契机,像是枯燥的死水里唯一的救命稻草,季铭泽就由此和许怀洲熟络起来,虽然一开始也是他单方面跟着许怀洲。
他跟着洲哥从英国到了京城,他们为了省钱租了一间小房子,一室二厅,坐落于离市中心比较远未被开发过的老城区。
京城说大很大,是无数年轻人心里向往的城市和梦想中的生活,可是京城不只是京城,就像伦敦也不只是伦敦。
灯火通明的霓虹灯照不进他们久久停留的暗巷,也照不进那座阴雨天会渗进水渍的客厅。
季铭泽从滞涩的往事中抽离出来,他忽得吐了口浊气,总是漫不经心的声线也哑了几分:“年轻那会喜欢你确实是真心,不懂你为什么选择了他也是真得生过气,那时候太幼稚了,总觉得好像生活会继续这样顺风顺水,当一个什么都不懂什么都不在乎的大少爷也没关系。”
他笑着开口,浅色眸底的光影辨不出几分真心又几分假意:“其实后来我也想不明白,为什么你当年走得那么诀别。”
“我们差不多高中就认识了,我想你不是那种性格的人,虽然我也不知道你们之间发生了什么。”
“不过相处一段时间后我总算知道你为什么会选择他,没有人能像他一样,为了一个看不见未来的人做到那种程度。”
容貌出众的青年顿了一下,那鸦羽般浓密的睫羽一根根垂下,再掀起时唇角向上扬起,企图用张扬的笑容来掩饰话语里微不可查的苦涩:“我以为以前花了很多真心,事实上连洲哥半分都比不上。”
“那段时间我真的害怕他把自己累垮了,堂堂法律系高材生,回国过得连狗都不如。”
“他一开始还能接一些官司,在律所当实习生打杂,但是后来因为拒绝帮一家拖欠工资的黑心老板打官司,那个老总背后势力很大,放狠话说所有律所都不能招他,那一行我算是发现了,水深得很。”
“一个法律系常年第一的高材生,那一年不是帮老太太找跑丢的猫,就是管一些鸡毛蒜皮的小事,又或者谁家小两口吵架了,谁又丢什么东西了,我都不知道他跟楼下居委会大爷大妈有什么区别。”
季铭泽提起那段混乱不堪的日子就来气,他心疼洲哥,又没办法怪他的好友,到最后只能怪不公的命运,老一辈子总说先苦后甜,先苦后甜,最起码他前半生还算过得顺遂得意,但洲哥真的什么都没有。
他都不知道他怎么坚持下来的。
季铭泽低头猛地灌了口咖啡,把咖啡当啤酒喝一样,连挂在唇边的笑容都撑不起来:“再后来有人可怜他,给他介绍了个活,结果过去了却被一群没良心的老东西灌了一晚上酒,如果是我,我们家落魄后我也跟着学会了收敛脾气,但是那天我肯定会掀桌子不干转身就走。”
他有些咬牙切齿地愤愤道:“但是洲哥没有,那群人再怎么羞辱他嘲讽他他都没反应没动作,就站着一直喝,有多少喝多少,最后也确实接下了那个案子,也算因祸得福走出来了名号。”
“那天晚上他喝到胃出血进了医院,他当时半死不活地躺在病床上,气得我当时真的很想扇醒他。”
“那么骄傲的一个人,所有的尊严被人扔在地上像垃圾一样践踏。”
或许是那段回忆太过狼狈,季铭泽扯出了个笑来,语调里几分调侃缓解了此时有
些沉重的氛围:“但是一看洲哥那张帅脸,还是没忍心下得去手。”
“那天他在医院破天荒地提起来你,我猜他当时多少有点意识不清醒,他问我你过得怎么样,他说他想你。”
“说实话我当时真的很想打电话问你,但是你好像连号码也换了,也不知道为什么那么狠心,一声不吭地彻底消失,我也不敢去时夫人那里问你去了哪,你哥更是一句不说。”
“那段时间他奶奶还生病了,他跟疯了一样不顾身体工作,我们俩合租一间房,基本上我白天晚上都看不见他的人,后来他再也没有跟我提过你,我也不敢提,怕提起来再出事。”
“中间他导师来中国看他,教授叫什么来着?”
季铭泽随手抓了下头发想了半天,时瑜轻声接过他的话:“Sandy,法律系很有名的教授。”
时瑜垂着纤长的睫视线凝聚成一个点盯着撒了一层可可粉的咖啡,那里随着粉末的漾开漾起一个小小的圈,她的手还保持着攥着小勺的动作没动,弯折的指骨却紧绷出苍白色的关节。
窗外冷感的太阳光穿透挂着积雪的树梢挤进,在女孩轻轻颤动着的睫羽上落下一点细碎的光影,琥珀色眸底几分晃动过的亮色随着摇曳的光影斑驳着,很快又消失不见。
光线柔软,朦胧的光晕中有空气里细小的尘埃跳跃浮动着,咖啡的香气在这一片区域里散开。
季铭泽被提醒后像是终于想起来那个名字般恍然大悟,眼尾轻挑着,尾音也跟着扬起了瞬:“对,Sandy,当时教授想来看看他的学生现在在干什么,结果来了才发现在这里干一些类似于居委会的活,老头子估计气得不轻,拿起书就往洲哥身上砸,我拦都拦不住,那么厚一本法律词典,洲哥硬是没躲一下。”
“教授提出要带他回英国,叫他去他自己的律所待着,当时真的很想洲哥跟着一起走,我那会事业也差不多起步了,他回伦敦当律师,我在这打我的工,好像也还不错,结果人拒绝了。”
“后来也不知道他们聊了什么,教授待了几天最后还是一个人回国,不过他留下了一笔钱还有一封介绍信,凭着那封信和洲哥之前积累下的名声,后面的路也算是好走了些。”
“那天我问他为什么不跟着回伦敦,你猜他说了什么?”
季铭泽几乎有些咬牙切齿:“他说,这里是离你最近的地方,他不敢走。”
季铭泽永远也忘不掉那个夜晚。
雨季的京城灰蒙蒙的带着沾在皮肤上黏腻又闷热的潮湿,乌云被风割裂成丝丝缕缕,墙壁渗出湿润的水痕,角落里蛰伏的青绿色霉菌借着潮意向外扩散,好像怎么也清理不掉。
那个再苦再累也会挺直着脊背,即使被客户刁难也不会轻易地展露半分脆弱,有着异于常人的压抑痛苦能力的青年,第一次在他面前红了眼眶。
他的声音被情绪哑得厉害,额前的碎发随着低俯下脖颈的动作在眼尾凌乱扫过,将那道滞涩又颤栗的声线一起晃得破碎。
尼古丁的味道呛得人口鼻生疼。
矮小的书桌使他的腿脚都有些伸展不开,他弯下身子去捡不小心掉在地上碎了一地的玻璃相框,指骨崩得凌厉苍白,任由尖锐的碎片划伤指腹也恍若未觉。
“我以为我们很快就见面了,那天她走的时候,我没有好好告别。”
他终于站起身来,小心翼翼擦拭着那张合照,像是疯了一样,低俯着光影深沉的眸,一点一点,从头到尾,病态又偏执,也不知道擦了多久,就那么来来回回反复保持着一个动作,终于掀起眼睫。
那唇动了动,嘴角艰难地勾勒出半分自嘲又落寞的弧度,哑声自语般呢喃道:“阿泽,我是不是很没用。”
京城是一座钢筋铁骨般冰冷没有人情味的城市,中心区高楼林立,金碧辉煌,这个人就那么凭借着一颗心在这里守着耗着。
爱重要,前途重要,季铭泽想,如果没有爱的话,那段日子也太难熬了。
季铭泽抬眼看向面前一直沉默着的女孩,他像往常一样有些懒散地扯了个笑看向她,而后转过脸,隔着那扇窗明几净的四角窗格,穿过车水马龙的街道,视线所及之处是最遥远又矗立在最中心的商务中央大楼。
有的人出生就站在那,有的人孤注一掷也只是在赌一个虚无缥缈的结局。
他曾经也登过楼顶,从上俯瞰向下能看见整座京城的地貌,可真心在这座城市的纸醉金迷里也是最不值钱的。
季铭泽收回眸光,弧线锐利的轮廓晕染开窗外的光晕,他启唇,声音干涩沙哑:“时瑜,我都不敢想,他到底要怎么样把心掏出来给你才可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