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上,系统不让我爱你》 第001章 赵氏灵堂 咸嘉元年的夏天,京城雨水丰沛,连续三个多月都泡在水汽里,难得见到太阳露头,直到立秋还不见放晴,早将满城百姓熬得心烦意乱。而就在七月十六,平远侯赵顺德停灵办丧事的头一天,老天爷却像凑趣似的,给了个响晴薄日。 天气好却不热,天空蓝的通透鲜亮,名副其实的秋高气爽。侯府大院里白幡漫天,金银箔堆积成山,一大早就反着金亮亮的阳光。 赵老太公自外院颤巍巍地爬下自家的半旧灰蓝布棚马车,刚一迈进正院大门,就被这亮光耀得两眼发花,忍不住抬起袖子遮挡。 正院遍铺青砖,两侧环抱着抄手游廊,描金画彩的檐下挂着大大小小的金丝鸟笼,鹦鹉和画眉等雀儿叽叽喳喳打着嘴架,一旁的台阶底下卧着大奶奶刘氏养的巴儿狗,懒洋洋地躺着晒太阳,时不时还发出几声惬意的呻.吟。 虽说鸟笼上缠着白绸,狗身上也绑了白粗布,却显不出一丁点丧事该有的哀戚气氛。 迎面遇上同来吊唁的族亲拱手招呼,赵老太公也笑着拱手作答……还好,这笑正是在嘴边一闪,就被老太公及时忍住了。 难得晴了天,大伙儿都不由自主地神清气爽,真是要刻意板着,才能不在这场合喜形于色。 老太公暗中叹了口气,也不怪大伙儿伤感不起来,这几年来,平远侯赵家是越来越不像样了。 赵氏也算京城大族,虽说平远侯一门已是三代单传,与族中其余亲人的血缘是越来越远,可早在侯夫人在世之时,族亲之间的走动往来还算亲厚。 自打数年前老侯夫人过世,大少爷守孝完毕娶了大奶奶刘氏进门,平远侯家与族亲的往来就骤然减少,到近两年,族中亲戚几乎没人敢来登门了。 没办法,那位大奶奶不但个性剽悍,而且视金钱如性命,谁敢占她一分一毫的便宜,她就跟谁不共戴天。族亲中但有上门寒暄几句的,都会被她当做来打秋风,轻则冷嘲热讽,重则斥骂出门。 赵氏族人除平远侯这一脉之外,身份最高的也不过是考过个举人,担个小官,人有脸树有皮,被大奶奶这般相待,真有心打秋风的亲戚也不敢登门了,余人更是不敢来触这霉头。 实在是很不像话,老太公觉得,这事儿也要怪老侯爷赵顺德。 刚过世的老侯爷赵顺德是赵家族长,于两年前升任蓟辽总督,官居正二品,常年于辽东镇守,极少回家,但儿媳妇的做派,他不见得就不知道,之所以放任不管,族亲们也能想得到,是因为侯爷与这儿媳妇志同道合,一样地爱财如命,都觉得但凡是省了钱,就是上上之好。早在侯夫人过世后,大奶奶进门之前,族中公产的进项就再不见分给侯府外的族人了。 至于他儿子大少爷赵仕进,没人会想起去追究他有什么责任。赵顺德的一儿一女都是怯懦软弱的性子,自从娶了刘氏,听说赵大少爷不经夫人提前教授,就连话都不敢说上一句。 总之是,赵老侯爷这两年纵着儿媳妇将族亲们几乎得罪了个遍,平远侯府也与族人断了往来。也就别怪族亲们对老侯爷之死生不出什么哀戚之情了。 直等到老侯爷急病过世,大奶奶才终于放下.身段,依礼给族亲们都下了帖子。 “显见是冲着赙仪来的。”人群中有人阴阳怪气地议论。 老太公不屑地扫了说话的人一眼,人都死了,总不该在人家的灵堂前说话还如此刻薄。虽说……话是真话。 眼看日上三竿,来在庭院里等待吊唁的客人却仅有二十来个,且都是赵家的族亲,一个老侯爷的贵胄同僚都不见。钟鸣鼎食的权爵之家,丧仪的头天却仅仅来了这几个人,场面实在寥落得有几分寒掺。 “可见传言为真,侯爷犯下的即便不是谋逆,也是桩了不得的大罪。同僚们都要避嫌,唯恐惹祸上身。”族亲之间低声议论着。 “话虽如此,毕竟人都已死,一了百了,今上都未露出追究之意,这些人便急着撇清,未免太过凉薄无情。” “谁知今上的意思,是不是一了百了呢……不过既是如今尚未降罪,想必是吧。” 这话立即引来几声附和。 他们多是平头百姓,做官的最高也不过七品,对朝中大事只有些风闻,不清楚内情。赵老侯爷风光半生,也不怎地,前阵子竟有他里通外敌谋逆不轨的消息在京城疯传,众族亲都不免胆战心惊。 谋逆之罪可是要判族诛的,他们这些连秋风都打不着的赵氏族亲要再被株连,真是冤沉海底了。 同僚们尚可撇清,他们身为写在同一张族谱上的族亲,却是想逃也逃不掉,所以大伙儿只好抱着侥幸心理,情愿相信,人死了就是一了百了,今上定不会再追究下去。至于同僚们不来吊唁,或许只是大奶奶送信晚了些而已。 老太公也同意这一猜测。反正这位大奶奶的理家本事之差,只看眼前就能知道:客人都上门了,灵堂都还未布置好,连个像样的待客之处都没安排,知客忙着指挥下人布置灵堂,竟命人草草在院里摆了些方桌和条凳,倒上些半冷不热的茶水,就算是将他们给打发了。 说话间灵堂终于布置好了,知客出来领族亲们进去烧香祭奠。赵顺德还未入殓,正被停在侯府正厅里的箦床上。 赵仕进夫妇正跪在堂前哭灵。老太公身为族中耆老,被众人谦让着最先一个步入正厅。族亲们跟在后面一个挨一个地进来,从知客手中接过香来,一边安慰着长子夫妇,一边挨到灵位前烧香。 这时候怪事儿就来了——香点不着。 每个人手里的香都点不着,大厅里霎时静了下来,众人齐齐去看那灵位前的烛火。果然不出所料,烛火抖了几抖,熄灭了。 老太公的脸都白了,香不着,烛火灭,是丧事上最骇人的变故,暗示着死者不得安息。 外头凑趣地飘过一片云,遮蔽了日头,厅内光线昏暗下来,顿时显得鬼气森森。 大奶奶刘氏突然嗓门尖利的哭喊出来,吓了众人一跳:“公爹啊,媳妇知道您惦记着大姐儿婚事,果然为此不肯瞑目。您老放心,媳妇这便为您了却这桩心事……” 赵顺德面上覆着白纱,没人看得到他是不是真的死不瞑目。 赵仕进低头哭着不出声。刘氏站起,为众族亲解说:“众位长辈有所不知,我家大姐儿雯儿今年已然十七了,公爹过世之前就操持着要为她定门婚事,唯恐自己撑不住了耽搁女儿,只大姐儿一门心思为父尽孝,不愿在父亲病重之时谈婚论嫁,才一拖再拖。想不到真应了公爹所虑,如今依着大姐儿这年纪,若再守孝三年,还如何能寻着好人家?恳请诸位长辈看在公爹无法瞑目的份上,替大姐儿做个主,破了老例为她将婚事办了吧。” 众族亲都面面相觑,无人接茬。一个年已十七的大姑娘尚未说亲,要再守孝三年,确实不好再议得好人家,况且眼睁睁面对这灵堂上死者不肯瞑目的情状,这个例似乎是该破的。 可国朝以孝道治天下,如今又是新帝登基严肃法纪的当口,子女不守孝就谈婚事,还是公侯家的小姐,这事传出去可大可小,一时没人敢来接这个口,都怕揽祸上身。 有人上前抹稀泥,劝说刘氏从长计议,刘氏哭哭啼啼地说:“原本公爹生前对雯儿的婚事早已有所打算,与对家都已谈妥了,可惜尚未来得及过定,他便去了。如今只需来个长辈替他出面主事就好。” 说着便来扯住老太公的衣袖游说:“老太公,您可要帮我们做这个主才行,不这么着,如何能让公爹入土为安?只要您作为长辈发个话,替我家仕进撑个腰,也便好了,到时由您与仕进一同出面,先与对家过了定……” 老太公仍在为烛灭香熄的怪相惊魂未定,只想着让死者瞑目才是首要,再被她磨了这几句,就活了心,磕磕巴巴道:“说……说的也是……” 却在这时,只听一个清亮的女子声音自厅外传来:“老太公请慎言!” 人群分开,但见几个丫鬟仆妇簇拥着一个身着重孝的女子走了进来。老太公定了定神,认出来人正是大小姐赵绮雯。 赵大小姐一身重孝,头上简单绾个弯月髻,连素银簪环都未插戴,只在鬓边簪了朵白线绒花,脸上也未施脂粉,眼角还略显红肿,走来堂前,掖手而立,宛若一株亭亭立水的含苞白荷。 有人说“要想俏,一身孝”,可往日看见一身孝袍子的女人,很难看得出美感来。正如那刘氏,身为侯府长媳,此时一眼看去却与寻常戴孝村妇无异。 而见了绮雯,众人才知这话不假。她生就眉目标致,再配上这一身缟素,更衬得发黑如墨,肤白如瓷,添上几分含悲泫然的楚楚韵致,当真是见者生怜。 众族亲里还无人见过绮雯成年后的模样,这一见之下,无论男女老幼,脑中的思绪都随之滞了一滞,个别年轻男客更是回不过神来。 连老眼昏花的老太公都不由得惊叹:想不到没几年未见,雯儿孙女儿竟已出落得如此标致了。 “你……”见她竟然闯来灵堂,刘氏大为骇然,硬撑着长嫂威严训斥,“你一个闺中小姐,如此抛头露面,成何体统?还不快回去!” 绮雯半垂着泛红的眼睑,手拿绢帕半掩着口道:“嫂嫂说得差了,外客尚未临门,在场的亲人长辈没一位出五服的,我来在爹爹灵堂上与诸位亲人会面,何来抛头露面之说?若论回避,难道不是嫂嫂才更该回避?” 这话说得声调微颤,楚楚可怜,却又机锋暗藏,听得刘氏一时语塞。 依这时的规矩,还没成亲的都算未成年,本家女眷不必严格避讳。周围无论老幼,多少都与绮雯血缘相连,男客都算不得外男,还多是长辈,论起规矩,自然是她这个二十几岁的年轻媳妇比绮雯更该回避。 这场面本该是长子接待来宾,她在后宅看顾女客,而现在,那位长子却缩在她背后,觑着形势一言不发。在场诸人都知道赵仕进这性子,也就没谁觉得由大奶奶出面张罗有何特异,被绮雯这一说,众族亲才发觉刘氏在场确实不妥。 绮雯朝众族亲盈盈福了一礼:“老太公,诸位亲人长辈,嫂嫂所谓爹爹对我的婚事早有打算,说的就是两月前钱家遣人来提亲的事。那定武伯钱家表面看着也是公卿世家,实则早已破落不堪,提亲的二少爷更是京城出名的纨绔恶霸,唯一一点好处,就是要的嫁妆少些,是以爹爹当时便一口回绝……” “什么一口回绝?”刘氏插口打断,“公爹这些日子都未回家,根本不知钱家提亲之事,你这是信口胡说!” 绮雯幽幽抬眼朝她望过来,怯怯道:“哦,原来嫂嫂也知,爹爹根本不知此事啊。我还当嫂嫂是一时忙乱,竟而忘了。” 刘氏噎住一口气,无言以对。她可是刚刚还说公爹已然应下这门亲事来着。 绮雯眉眼含悲,哽咽了两声道:“再说了,爹爹是突发心病而逝,全家无一人提前料到,又何来病重唯恐耽搁之说呢?” 说话间她已转身朝下人颔首示意,两名素衣婢女各捧了一个黑漆托盘上来,里面整齐码放着线香蜡烛,另有两名婢女过来动手将灵堂前的素烛换了,也将线香重新分发给来宾。刘氏本还待反唇相讥,见了这情形却惶然顿住,一时没敢出声。 有人试着拿香就着烛火去点,果然可以轻易点燃。众人都觉难以置信:刘氏为了尽早将小姑子卖了,竟不惜在公爹的丧仪上耍花招? 绮雯望着刘氏,抿着唇似是鼓了一阵勇气,才继续道:“诸位有所不知,嫂嫂为我的婚事操心已久。想必诸位都曾听说我去年大病了一场吧?实则那并非什么病,而是嫂嫂想要蒙混过爹爹,私下过定,将我嫁予东昌侯为填房,我当时被逼得上天无路,只得自寻短见,险一险便没了命。” 众族亲更是讶然震动。侯府内宅的事他们不知详情,但确实都听说一年前绮雯重病难愈,险些丧命,也隐约听说与长嫂的欺压有关,想不到内情竟是这样。 东昌侯是个年逾半百又声名狼藉的糟老头,刘氏想将绮雯嫁给他,只能是如这次要与钱家接亲一样,图的是少出嫁妆,多得聘礼,等于是将绮雯拿去卖个好价钱。 刘氏几乎急得跳脚:“你浑说什么,与东昌侯府接亲一事我明明知会过公爹,何来私下过定一说?” 绮雯眉心一颤,抬手拭泪道:“临到此时,嫂嫂还来杜撰爹爹过往,于心何忍!” 有了以香烛做手脚来假称公爹死不瞑目的事实摆在眼前,刘氏的话又如何还能为人相信?如此看来,从前苛待众族亲的事说不定都是刘氏瞒着公爹,私下所为。 众族亲都已听不下去,他们早都对刘氏心怀不满,此时更是义愤填膺,虽拉不下脸面直斥其过,彼此间议论的声响也大了起来:“公爹尸骨未寒,做儿媳的怎敢如此!”“也太胆大妄为了!欺我赵氏无人了不成?”“上不敬公爹,下不恤小姑,又没生育过子嗣,这样不孝无德的媳妇还要来何用?” 刘氏咬着下唇说不出话,冷汗淋漓地瞪视着绮雯,身上都已发起了抖。 绮雯手拿素绢丝帕轻轻拭泪,凄然道:“若非尚有忠于爹爹的下人方才来向我禀报,让我及时前来阻止,此事便要遂了嫂嫂心意而行。嫂嫂平日理家行事再怎样不妥当,我一个未嫁之女也不好多言,可嫂嫂此举不但令爹爹泉下难安,更要连累老太公与诸位亲人颜面与声誉受损,我又如何还能坐视不理?” 她只字不提自己的委屈,一席话却大大引起众族亲的共鸣。刚才若是他们一念之差被刘氏撺掇着答应下来,真去主持绮雯孝期接亲一事,赵氏一族岂不是都要沦为笑柄? 什么死不瞑目!刘氏是拿准了他们在灵堂上对死者心怀敬畏,才敢用这种低劣骗术蒙蔽视听,而最可气的是,他们竟也都信了。 老太公怒气斐然,过来冲着赵仕进责问道:“大少爷枉为赵家长子,难道眼看着你媳妇如此辱没公爹欺凌你亲妹子,竟都不来管上一管的?” 赵仕进仍跪在地上,畏畏缩缩地看了眼刘氏,低声道:“我管……我管……管不了。” 看来是真指望不上他了。“好,你管不了,我等来管!”老太公愤然说完,转朝绮雯道,“雯儿孙女但请放心,侯爷虽已过世,赵家也尚不至于沦落到被一个外姓妇人肆意欺凌的地步!” 绮雯睁大一双水亮妙目,讶然道:“此事作罢也便是了,嫂嫂毕竟是赵家宗妇,纵是行止不妥,又能拿她如何?” 这话大大助涨了众族亲的心气,一位叔伯当即豪迈说道:“哼,这等犯了七出的无德妇人,有我等主持开赵氏祠堂,今日便休了她也不在话下!” 好几位族亲都应声附和。他们都知道刘氏娘家早在去年已经因贪腐落罪,被罢官抄家,所以纵是他们官职低微,也尚有底气对刘氏秉公处置。 刘氏在公爹的灵堂上动手脚是为不孝,犯的是“七出”的头条重罪,再加上无子善妒多言都是明摆着的,七出犯了四出,就此被休也是理所应当。 赵仕进仍跪在原处,一副被吓傻了的模样不发一言,看样子是不会为刘氏撑腰。这位大奶奶的好日子可是到头了。 绮雯朝面无血色抖如筛糠的刘氏望过去:“既然如此……” “大小姐!”一名家丁匆匆跑进,呈上两份拜帖,“外面来了两位大人吊唁,即刻便要过来了。” 外客临门,绮雯就不便在此久留,需尽快回避。 这两位最先来来拜祭的客人倒是暂且救了刘氏。众族亲都恨不得及早处置了刘氏,不禁腹诽这一拨的客人来得不是时候。 老太公向绮雯劝道:“雯儿孙女大可先行回避,只要你留好人证物证,待得没了外人的时候,咱们再作计较也是一样。你且放心,我等自会还你一个公道。” 另有几位长辈跟着附和。绮雯满面哀戚,含泪施礼道:“家门不幸,只能仰仗诸位亲人多多帮衬,好歹……别让爹爹走了,还安不下心。” 众人均感心酸,老爷子刚过世,儿媳妇就拿他死不瞑目来做筏子坑害他女儿,这对父女也不知该说谁更可怜,想到这里,大伙对刘氏这个罪魁祸首更是满怀厌恨。 想不到这时罪魁刘氏竟矮下身子往地上一坐,拿帕子捂了脸,“哇”地哭了出来:“明明是我为这个家操碎了心,你们听了这丫头一面之词,竟要将我休了,这是仗着公爹过世,欺负我孤儿寡母啊!你们不讲道理,这便让外人来评评理!我倒要让人家都来看看,你们是如何来欺负我的!” 堂堂的侯府长媳竟然化身市井泼妇,没理可讲了就撒泼,众族亲都惊得说不出话来。老太公也是无计可施,外客就快过来了,她是豁出脸面不要,想把事情闹大,可绮雯一个未嫁的姑娘,如何能陪着她把脸丢到外人面前去? 绮雯目中寒光闪现,冷冷道:“嫂嫂请慎重些,赵家的颜面你可以不要,我与诸位族亲却还是要的,你敢置整个赵氏的脸面不顾,说不得,我与众位长辈只好将你当做一个犯病的疯子关起来了!” 族亲们被这话一提醒,才想起在外人眼里他们同为赵家人,刘氏真要这么闹下去,丢的不止是绮雯的脸,也捎带了他们的脸,登时群情激奋,纷纷规劝的规劝,指责的指责,所有人都无一例外地站在了绮雯一边。 刘氏见犯了众怒,不敢再闹下去,只好就着仆婢过来搀扶劝说,灰溜溜地起身退开,最后干脆钻进内室,绕出后门遁走。一时也没人有空去理她。 绮雯又向众人福了一礼,道:“家父初丧,绮雯不胜悲戚,先行告退,失礼之处,还望见谅。” 看着她由小丫鬟搀扶着步入穿堂离去,老太公再去看看一直跪着未动的赵仕进,不禁暗中庆幸,好在大小姐不似她哥哥这般怯懦无用,虽也是柔弱的性子,至少还算有点主意。不然的话,整个赵家可是要落在那刘氏手中了。 众人嗡嗡议论之中,很快有嘴快的府中下人向他们透露:“您不晓得,我家大小姐从前也比大少爷好不了几分,遇事不是哭,就是怨天尤人,从想不出半点法子应对。正是去年那次‘起死回生’之后,才总算是好些了。” 众族亲都是啧啧称奇。 绮雯的那一次“起死回生”距离今天,确切地说,是再过10秒,就整好是一年了。 9,8,7,6…… 系统:叮!恭喜玩家成功渡过一年实习期,进入终极任务触发阶段! 第002章 伶人魂穿 一年了。 去年的同一天,对整个大燕朝而言都是个重大日子。 禛顺十二年七月十六,禛顺皇帝拖着沉重病体,亲御皇极殿,行内禅大礼,授玺于嗣皇帝。因太子于多年前早逝,二皇子白源琛登基为帝,定次年年号为咸嘉。 礼部鸿胪寺官诣长安门城楼之上,恭宣咸嘉钦奉太上皇帝,传位诏书,金凤颁诏,宣示天下。 诏书明示:“归政后,上至军国重务,下及黎民琐事,诸凡事务盖由嗣皇帝一人决断,朕不予过问。望诸臣躬倾力辅佐之。” 禛顺皇帝由此成为大燕朝开国二百八十七年以来的头一位太上皇,并不欲训政,将政务全权交给儿子,安心养病去了。 而同一天在平远侯府的内宅,人们还远没意识到这件国家大事对自己有何影响,他们的关心重点,都集中在大小姐赵绮雯自尽未遂一事上。 其实刘氏在灵堂上没有说谎,她再肆意妄为,也没胆量瞒过公爹私嫁小姑,将绮雯嫁入东昌侯府做填房确实是赵老爹应允了的,毕竟老东昌侯出的彩礼价码十分诱人。若非看到父亲也指望不上,绮雯也不至于走投无路,只得自尽。 看在女儿险些殒命的份上,这门亲事自然就此作罢,赵老爹也有些讪讪,宽慰了女儿一番之后,就又出京回辽东任上去了,并没发觉病榻上的女儿已经换了瓤子。 绮雯魂穿之前是个有名无实的小演员,上学时是老师同学眼中的好学生,毕业就失了业,一直没有捞到正经角色来演。 事实证明,不得志的人决不能借酒浇愁,尤其不能独自在家点着炉子关着门窗借酒浇愁。要不是实践了这一回,绮雯也不知道自己是喝多了就会一睡不醒的体质。她平生头一回喝高了,就落了个被煤气熏死的结果。 唉,天妒英才啊!如果上天能给她重来一次的机会,她一定不会为了省几块天然气费而在出租屋里点了一个蜂窝煤炉子。这年头用蜂窝煤的人本就不多了,大概她会是历史上最后一个死于蜂窝煤一氧化碳的可怜虫。 不过事情总有好的一面,穿越后她终于用上了职业特长。醒来时身体羸弱不堪,记忆七零八落,她也及时入戏,没在一家上下面前露出半点马脚。 经过这次风波,刘氏暂时消停了,不来招惹她。下人受了赵老爹的交待,也对绮雯百般周到。绮雯得以休养生息,有了充分的时间整理记忆,熟悉环境。 赵老爹官拜蓟辽总督,相当于军区总司令,官做得着实不小。只不知他这一对儿女是随了谁的性子,竟成了一对儿窝囊废。赵老爹想找个厉害的儿媳妇替他管家,就为儿子娶了刘氏进门。 绮雯不能理解,刘氏也算是出身于簪缨世家的大小姐,有个官拜礼部尚书的老爹,怎就没见一丁点的文艺范儿,反而是一副穷疯了的*丝相呢? 刘氏以只进不出为人生信条,财来就欢天喜地,财去就跳脚骂街。从田庄铺面的收支到家人仆婢的月钱,她能节俭的就节俭,能克扣的就克扣,攒下的钱能据为己有就据为己有,能送回娘家就送回娘家。仗着公爹常年不在家,她是上管天下管地,中间管空气。 刘氏这般一把死攥,府里难免遇到开支紧张。这样时候,刘氏的解决之道就是把赵仕进的通房卖个好价钱,然后再把丫头和健仆卖个好价钱。之所以联系东昌侯府那门亲事,是因为刘氏发现小姑子成色上佳,应该能卖个顶顶好的价钱。 绮雯没打算去为原主报仇,本想安安分分做个侯府千金等待嫁人就得了,料想老爹见她都死过一次了,也不至于再给她找一门太不靠谱的亲事。 只是身为法治社会成长二十多年的五好青年,某次亲见一个小丫鬟因打破一只宫灯就要被刘氏命人打死,绮雯还是没忍住出了手。用的手法很简单。 “如今正是今上严肃法纪的当口,听闻前日吕大人家的夫人便因致死了一个丫鬟而惹上了官司,被宫里下令罚了两个月的禁足。” 刘氏毕竟段数不高,当即被唬住了,等事后从下人那听出奇怪再想来计较时,那小丫鬟已经拿了绮雯给的私房钱和身契跑没影了。 有些人和事就是不沾则以,沾上一点就难再甩得脱。 刘氏一看,好啊,我不搭理你你就该感恩戴德,竟然还敢来招惹我,你分明就是作死! 战火就是这样点燃的。刘氏开始变着法地苛待整她,绮雯就一边维持着自己的白花形象,一边找府中各大有头脸的下人“哭诉求助”。 这些下人中的大佬们大多比刘氏有远见,早就对大奶奶的作风看不过去,又牢记侯爷离家时好好照顾小姐的嘱托,轻轻松松就被“柔弱无助”的大小姐团结在了一起,与刘氏摆开了阵仗。 未嫁女不好过多参与理家,总需要掩盖几分锋芒。绮雯的特长得到了充分的发挥,每每出招之时,都会配上“不知如此处置,是否妥当。”“嫂嫂理家也是不易,你们诸位且谅解些。”之类无辜语言,外加柳眉轻蹙迟疑难决等白花表情。 即便是手边最忠心的下人,都没察觉大小姐是在使心机,与原来相比,大小姐似乎只是个性坚强了一点点,运气也好了一点点而已。 刘氏则一直以为是下人们的背叛导致了自己的霉运。 管家的权柄一步步握到了绮雯手中,刘氏明着跳脚撒泼,暗里耍手段使绊子,能想到的招都使了,还是无济于事。 掌握了侯府经济命脉,绮雯越来越看出,赵老爹虽懒得管事,却不是个笨人,家里的财产看似由刘氏全权分配,实则大头都在赵老爹自己手里把持。刘氏再有心把整个侯府搬回娘家,只要赵老爹活一天,就一天别想办到。 不过这就涉及到另一个问题了——为什么一点财产零头就能让刘氏折腾得如此嗨皮呢? 前赵大小姐万事不上心,绮雯在记忆里归纳不出多少有用信息,只能自行探听摸索。一个隐含的危机也就浮现于她眼前——她家实在很有钱,有钱到了不正常的地步。 就说这羊角宫灯吧,听说那玩意是拿羊角煮软了,塞进去一个模子撑大,然后再煮软,再塞一个更大的模子撑大,往复多次,最终将一只羊角撑成一个老大的灯笼形状,质地好似毛玻璃,轻薄如纸。等用作灯罩的时候,已经完全看不出和羊那种动物有个毛线关系。 过程中如果撑破了或是撑得厚薄不均,就宣告作废,极其考验手艺。可以想见,这是种极贵重的东西,市价至少十几两银子一只。可他们家,竟拿这种灯笼当路灯,院子里廊子底下,四处悬挂。 当然有必要强调一下,这些都是刘氏嫁进来以前购置的,自她管家以后,家里再没添置过什么值钱东西,要不那小丫头怎会因为打破了一只就差点被刘氏判了死刑呢。 话说回来,这巨额财产又是怎么来的呢? 他们家的爵位是自绮雯她祖父那一辈才受封的,赵老爹他爹和他爷爷当年都只是行伍小官,他爷爷一步步熬到了总兵的位子上,在西北一次大规模平乱战役里连带赵老爹他大爷一同英勇战死,留下的赵老爹他爹也拼去半条命。 总算仗还是打赢了,赵家居首功,朝廷就给赵老爹他爹封了侯爵,厚赐了宅邸和金银。赵老爹遗传了他爹的尚武本领,大概还青出于蓝,凭自己的本事从荫职武将做到了总督。 算起来他们家发迹了才二十几年时光,从前也不是什么富户出身,按理说不该会攒下了这么多的钱。 以赵老爹与刘氏有着相同的拜金爱好来看,绮雯能肯定他不是个清官。不过一个戍边武将的不义之财又能是哪儿来的呢? 内宅下人里知晓外面大事的可谓凤毛麟角,绮雯又不好多接触外面的男仆,是以断断续续花了几个月的工夫,才算把这些疑问大体解答。 大燕朝实行的是卫所军屯,边防军队在不打仗时期种田来自给自足,赵老爹领兵驻守辽东近十年,已经成了手下土地无数的军官地主,把那些本该上交国家的军田收入十之八.九都揣进了自己腰包。 绮雯听得冷汗发冒,但后来得知,这其实不算什么。地方总兵侵吞军田收入早不是什么新鲜事,至多判个贪腐,罚罚款了事。 不过,赵老爹还将边贸生意摸上了手。东北那边的老外们要与大燕朝做生意,需要先给赵老爹进贡,这成了赵老爹军田之外另一个重要进项。 绮雯冒了更多的冷汗,但后来得知,这也不算什么,边防总督们几乎都这么干。 国库常年赤字,军队发不出军饷,经常闹哗变,那没关系,各个封疆大吏都是腰缠万贯富可敌国。地方百姓食不果腹,甚至易子而食,那没关系,各级政府官员都是盆满瓢满子孙无忧。 更有甚之,政府大员都是明码标价。刘氏为何是那个德行?就因为她爹是个只会捞钱的货色。 这是个何其礼崩乐坏的鬼时代?当绮雯确定了大燕朝已经开国二百八十七年这个数字,就不觉得奇怪了。明朝二百七十六年,清朝二百六十七年,还有五十多年的半殖民地,这个大燕朝已经够长寿的了。 新帝就在她魂穿同一天登基,听说他勤于政务,雷厉风行,意图力挽狂澜,扶将倾大厦,尤其大力肃贪,几个月下来就已剐了好几个巨贪首恶,绮雯也不知是该高兴还是该惶恐。 她不想改朝换代,更不想被满门抄斩。 怕什么来什么,过完年入春之后出了一件事。北部戎狄异族大举进犯辽东,守将赵顺德不得已放弃辽东重城锦州,退守宁远,拒敌宁远城外。 这事起初是当做战功报上来的,好像是说要没有赵老爹的英明神武,宁远也是守不住的。但很快京城的人们就听到了不同消息。说是赵老爹是私自跟戎狄头目谈好了条件,收了几十两黄金,把锦州城卖给人家的。 绮雯这回就不是冒了冷汗,而是打起了摆子——这不是贪赃枉法,而是妥妥的通敌叛国啊!皇上不管是判满门抄斩还是诛灭九族,她这个亲生女儿都是绝逃不掉的。 向她说起这事的下人还宽慰绮雯说,这事铁定是谣传,侯爷再怎样爱财,也没胆量做这么大的买卖。 其实绮雯也深以为是。依她推想,赵老爹很可能是被敌军忽悠了,敌方代表送他几十两黄金,声称是要进城做买卖,到时却带人冲进城内烧杀抢掠,应该是这样。 换言之,赵老爹犯的罪是玩忽职守,比蓄意的通敌叛国还是差着老大一截。虽说都是死罪,却有着死一个和死全家甚至全族的本质区别。 可是她这么看,不代表挚阳宫里那位皇帝也这么看,从今上这大半年来不断对各大巨贪抄家罚没的作风来看,他怕是在有意用这种办法为国库创收。 绮雯觉得自家这块肥肉很可能已经列在皇上的黑名单上了。说不定把赵老爹从玩忽职守说成通敌叛国的风声还是皇上故意放的呢。 前几天赵老爹突然回家了,绮雯猜着他是回来转移财产和疏通门路保命的。大概因为精神压力过大,赵老爹刚回家两天就暴病而亡。 第003章 鱼死破 好像全家甚至是全族人都松了一口气,觉得皇上会放过他们了,顶多也就罚罚银子了事。 依据大燕律历,即便是叛国重罪合该族诛,若是判罪时人已死了,亲眷中不是从犯的,都不会再被株连。不过,那仅限于族亲,像赵仕进和绮雯这样的直系亲属会如何,要看皇帝的心情。 刘氏没想那么多,打算的是趁这机会将绮雯嫁出去,她娘家已经先一步被今上收拾了,眼看着整个赵家唾手可得,她可忍不了绮雯这个眼中钉再在家里守孝三年。 绮雯得到了下人的通风报信,权衡了一番,决定趁这机会将刘氏休掉。 从刘氏近期的疯狂表现来看——刘氏竟然在前不久尝试了一回给她下砒.霜——这个祸害再不能留了。 兄长赵仕进只是怕老婆,并非爱老婆,休掉了刘氏,赵家基本上就是她做主了。如果今上真会放过他们,将来的好日子还是有指望的。 灵堂上的姑嫂对决如期上演,结果没想到,被上门的外客打断,而数分钟后绮雯听见了系统提示。 这个系统只在她刚穿来时提示给她一年的实习期,到时会派发终极任务,之后就一年都没再出过声,当然也不曾给过她什么帮助。 绮雯都怀疑它已经停电报废掉了,想不到真到了一年之期,分秒不差地又听到了久违的提示音。 系统:叮!恭喜玩家成功渡过一年实习期,特奖励分配点10点。请玩家接受刘氏的谈判邀请过去赴约,以触发终极任务。加油哦! 还真有个终极任务。 绮雯不知是喜是忧,其实她觉得自己没系统也混得挺好的,当然,应该还是有系统更好。毕竟,皇帝还是很可能会来抄他们家,那事儿可不是她有力应付的。 只是没想到,系统头一回对她指手画脚,就把她给坑了…… “嫂嫂有何见教?” 依着本意,听到下人传话说刘氏请她去后园议事,绮雯是想直接回绝的。都到这时候了,还有什么可谈的啊?可既然系统要她去,还说只有这样才能触发终极任务,她只能去了。 她还想着人给前面的老太公送个信,至少也多带两个健硕的嬷嬷护驾,但刚一冒出想法,就被系统出声否决。 系统不但明确要她只身赴约,还指示她务须与刘氏当场翻脸,激发刘氏的怒气值到达极限,说是只有这样才能触发任务。 这是想让她和刘氏来个近身肉搏么?绮雯虽满腹狐疑,但觉得剧情都是系统说了算的,自己没有质疑和抗拒的本钱,只好乖乖从命。 此时一对一地在后园堂屋里面对刘氏,绮雯一边说话一边琢磨,真等刘氏的怒气值到达极限冲上来与她肉搏,自己这小身板不知能不能搏得过她。 嗯,我得站得离那只琉璃花瓶近点。 刘氏咬着牙恨然道:“我想问你,你究竟想怎样?” 绮雯好整以暇地理了理衣袖,道:“嫂嫂这话说的,倒像是我在生事一般。今日之事,难道不是嫂嫂挑头的?” 刘氏气得身上发抖,语气却软了下来:“你……迟早是别家的人,可争的无非是一份嫁妆,大不了我将赵家祖产一分为二,拿出一半来给你陪送也就是了。你若不放心,不如今晚便趁着族中长辈俱在,立个文书,如何?” 嫂子竟来与小姑商量分家,倒是桩罕见的奇事。 绮雯嗤地一笑,轻蔑尽显:“你临到此时,还想来与我分家财?” 这还是她头一次在人前显露出本来性情。刘氏望着她,身上不由自主地打着颤。 这丫头果然一直以来都在装相,她根本不可能是从前的赵绮雯,从前的小姑子斯文怯懦,对老侯爷既敬畏又依赖,总为父亲不维护她而委屈落泪,眼前这人却对父亲之死毫不哀戚,还可以笑着与她侃侃而谈,她简直就是鬼魂附体!没错,她这阴狠骇人的笑,正是鬼魅才有的模样。 “你就真的……半点活路也不打算为我留了?”刘氏昔日的威风消失殆尽,几近恳求。 “赵刘氏,你就认命吧,遇见了我,你这样的人就别想安享富贵。别说分得赵家家财,我要你今晚便去做个一无所有的下堂弃妇!”绮雯一边狠狠说着,一边在心里嘲讽着自己的不知所云。 她是真不习惯这么与人当面翻脸,只偏爱背后捅刀子来着。 刘氏抽动着嘴唇呆愣片刻,眼睛里忽然又有了活气,脸上泛起冷笑,缓缓点头道:“好,既然如此,赵绮雯,这可是你逼我使出这一招的!” 绮雯料着她是要狗急跳墙了,打起了十二分的警醒等着应对,却见刘氏没有上前,而是退后了一步。 正猜测她想做什么,忽听身后传来动静,刚一回头,就被抢到跟前的粗壮汉子一把钳住脖子,塞了一块布团在嘴里,继而又被箍住了双臂,既做不得声,又无法动弹。 绮雯惊出了一身冷汗,面前的两个汉子她虽未见过,却能从其穿着打扮上看出,他们都是刘氏陪嫁田庄上的管事,想必是为着今日的丧仪进府来帮工的。刘氏这是要差人绑架她啊! 身上很快被绑上几圈绳子,嘴里粗硬的布料一直顶到了咽喉,噎得绮雯呼吸困难,别说呼救,连一点声音都出不来。挣扎几下,只换来两个壮汉四只大手更紧地抓住她。 “快快,别弄出大动静来,出门就将她塞进马车从后门走,有我给的牌子,没人拦阻你们。”刘氏低声吩咐,咬着牙看了绮雯一眼,“到时她就任由你们处置,只需再别让她回来就成!” 两个汉子唯唯应声。绮雯被兜头罩上了一只黑布口袋,扛出门去。 实在匪夷所思,事情怎一下子就沦落到了这一步呢!她可是独自前来,连话都没给下人们留下一句啊。今天是丧仪头天,府内外出入的人多,正是秩序最混乱的时候,她这般被绑走,还不知要过多久才能被发现。 更不必说,即使很快有人发现并救她回来,再为她伸冤做主,在这个沾衣裸袖便为失节的时代,她一个侯府千金有了被男人劫持的经历,这辈子的名节也要毁于一旦,到时就算刘氏一样被休掉,她自己的下场怕也好不了几分。刘氏这一招就是鱼死网破。 这就是系统为她安排的剧情?说好的终极任务呢?她明明过得好好儿的安排得有条不紊,这系统君怎一朝复活就来拆台呢? 那汉子将她扛上马车时,还在她手上抚了一把,笑道:“果真是大户人家的小妞儿,肉皮儿又白又细。” 绮雯全身稀里哗啦地掉着鸡皮疙瘩,却听到了一声喜庆欢快的系统提示。 系统:叮!玩家成功触发终极任务:积累男主的好感度到100,得到男主的真爱!请注意任务附加条件:在任务完成之前,玩家对男主的好感度不得超过男主,否则系统将停止玩家角色心跳! ……如果男主就是刚才说话的这位,就请您让我死了重新投胎吧! 第004章 邂逅贵人 时候接近正午,京城郊外的渣土官道经过半天的艳阳烘炙,又显出了几分夏日般的燥热。路边植着一排垂柳,万缕丝绦随风飘舞,为行路的人携来少许清凉。 几个挑担子的贩夫坐在树下歇脚,低声猜测着,从他们面前缓缓行过的一队人会是何样身份。 那一行人都乘着高头大马,最前是个英武豪壮的中年汉子开道,最后面由六七个佩刀男子随行,被簇拥在中间的三名男子应该是主家。 三人行在最前的是个身形瘦小的少年,骑了一匹枣红马,穿一身绛红团花箭袖排穗褂,头上戴着白纱幕篱,遮住了面目。 跟在他左右侧后的是一黑一白两匹马,马上坐着两个青年男子,年纪都在二十出头。 黑马上的那位头戴八宝蟠龙金冠,身着靛蓝色杭绸团领袍,腰间系着明黄丝绦,垂着灯笼穗,一身打扮干净简约,眉目五官也如刀裁的一般锋棱利落。相貌也算清俊过人,只是神情太过冷毅,眼风扫过之处,令人望之生畏。 白马上那位就看着可亲多了,他头戴八棱白玉冠,身穿天水碧软缎交领直缀,腰绾玉带,垂下的松花色丝绦上坠着一枚羊脂白玉双鱼珏,脸上眉眼如画,眸光跃然,整个人都如玉琢得一般温润通透。 纵是粗鄙如这几个贩夫泥腿子,也看得出这黑白两匹马上的人物器宇不凡。若说他们必是非富即贵,可又官不像官,商不像商。贩夫们低声议论了半晌,直到一行人走远没影,也没猜出他们能是什么来头。 这三个人确实既不是官,也不是商,他们是大燕朝身份最尊贵的三个人物。 依照历年规矩,七月半中元节这天,皇帝要亲自去到城南太庙祭祖。眼下太上皇圣躬违和,需要静养,祭祖大事自然全由新帝代理。恰逢长公主婚期临近,这位太上皇的掌上明珠唯恐出嫁后再难有机会出门,央求兄长带自己一同前往。 祭祖变成了出游,若只是皇帝为宠幼妹而做的决定,言官们少不得又要聒噪一番,好在这回是太上皇拍板,也便无人再来多话。 三皇子潭王一同随行,兄妹三人昨日完成祭祖大典之后,应长公主的意思去到西边城郊行在歇了一夜,长公主仍觉没有玩够,又求两位哥哥次日带她舍弃仪仗,仅带少量扈从微服乘马回宫。这才有了被路人见到的这一幕。 泰恒长公主白琢锦骑枣红马,扮了男装,幕篱遮面,经过一株大柳树边时,信手折了一根柳条把玩着,叹口气道:“咱们何不混到傍晚时分再回转?这一朝回去,我这辈子都没机会再出来玩了。” 潭王白源瑢一提白马缰绳,跟到长公主身侧,笑容好似春风和煦:“瞧你说得那么可怜,父亲既能恩准我与二哥陪你出游,将来自也能容许驸马陪你出来,你有了驸马陪伴,就用不着劳动我与二哥了。” 长公主听他拿驸马来调侃,并无羞怯,只在幕篱后撇撇嘴:“说得倒像陪我出来是什么苦差事,你难道不知道,我这回求父亲恩准咱们出来游玩,不只为我自己,更是为了让二哥散散心。他操劳国事已久,若非我趁这机会拉他出来玩玩,他还不知何年何月才想得起歇上一歇呢。你不过是个沾光的,还敢抱怨什么?二哥,你说是不是?” 骑黑马的当今皇帝白源琛面对幼妹的撒娇邀宠,只是微微挑起唇角,算作回了个笑容,没有出声。 潭王揶揄笑道:“二哥陪你玩这一日,夜间便要加紧批阅奏疏,怕是连觉都没的睡,你还当这于他是什么好差事呢。为自己游玩而耽搁国家大事,偏有你还能编排得出如此大公无私的道理来。” “去去,二哥都没说什么,要你多嘴。”长公主反唇相讥。兄妹两个你来我往地拌着嘴,谁也不肯服输半句。皇帝则一直缄默不语,时时显得心不在焉。 长公主看惯了二哥这冷淡模样,并不以为意。她自小喜欢亲近二哥,不喜三哥潭王的油嘴滑舌,但也知与这位二哥单独相处起来未免沉闷,才不得已带着三哥来调剂。 眼看到了阜成门外,周围尽是进出城的百姓,越是接近门洞越是拥堵。 他们这一行人当中即便是身份最低的锦衣卫千户,平素进出城门也是横冲直撞,没有排队等候的道理。但在前开道的锦衣卫指挥使邱昱深知今上是谦敏让人的性子,不喜仗势压人,他朝皇帝望了一眼,果见其勒缰慢下坐骑,邱昱便立起右掌,示意手下停住,候在平民之后慢慢前移。 与此同时,邱昱也备好了腰牌,回身朝后面的六名千户使了个眼色,提示他们在这人群密集的地段注意警戒。 长公主巴不得多在外面停留一阵,一点也不着急,此时眼望城门,颇惆怅地一叹:“出游虽比闷在宫里有趣得多,可惜每次所见所闻相差无几,从没有过何样奇遇。” 潭王又来打趣:“你还想要何样奇遇?难道遇见哪家的小姐楼头抛绣球了,你敢接?” 长公主白他一眼:“就是你这般的风流少爷才成日想着人家的小姐姑娘。我琢磨的是,怎从来遇不见有恶人当街作恶,若能遇见强抢民女的恶汉,咱们也好过一把行侠仗义的瘾。” “可见你是话本戏文看得太多……”潭王正奚落着,就听见前方传来一阵喧哗。进出城的人群慌张地朝两边一分,一架马车从城门里冲了出来。邱昱与六名手下见状立即将手扣在了佩刀刀柄上。 那马车眨眼间冲来他们跟前,车前坐着两名汉子加紧打马赶车,看来不是惊了马,而是有意闯关,躲避守城官差的盘查。 这事看起来与己无关,邱昱与其余锦衣卫就没准备有所行动。长公主正一心想找闲事来管,当即两眼放光地叫道:“快拦住他们!”同时甩出马鞭,朝那赶车的汉子抽打过去。 车上身形瘦高挑的赶车男子正急于甩脱官差的纠缠,不成想额头上意外挨了一鞭子,立刻着了恼。这人手上有些功夫,抬手间抓住了马鞭,借着马车的冲力往怀里一扯。 长公主一个年方十六的姑娘力气比他差得多了,虽及时松了手,身子还是被带的朝马下歪了过去。皇帝眼疾手快,猿臂一探拉了她的衣袖,扶她重新坐稳。 马车已然错过了他们身侧,那瘦高挑竟还不甘心吃这一鞭子的亏,嘴里低骂了一声,反手将马鞭朝长公主与皇帝这边用力掷了过来,被皇帝抢在长公主前一把接住。 皇帝剑眉微蹙,沉声吩咐:“拿住他们!” 邱昱等几位锦衣卫老爷平素横行无忌,朝堂上的一品大员都不敢招惹他们,见这小小毛贼竟敢在他们面前对主人动手,都已满心不忿,等的就是主人发话。 邱昱一声呼喝好似炸雷,率同手下下马上前,拦路的拦路,拉扯的拉扯,眨眼间便将马车停住并围拢了起来。赶车的瘦高挑和身旁的络腮胡子还想动手反抗,又怎敌得过这锦衣卫北镇抚司百里挑一的几名好手。 无需邱指挥使亲自动手,手下六名千户三招两式便将他两个制住,掐住臂膀动弹不得。 守城门的差官也呼喝着追上来,一名千户在邱昱授意下向他们亮出了腰牌。榉木腰牌上刻的“锦衣卫”三个字令人胆寒,差官们脸色一肃,规矩施了礼,退在一旁不来插言。进出城的百姓见有了热闹可看,很快就聚了层层叠叠的一圈。 潭王朝周围扫了一眼,面色略显不虞。以他们的身份,怎好被这许多闲杂人等围观?这些平民认不出他们,却很可能认得出那几个锦衣卫,到时一推想就不难想明他们这三个主家是谁,他可不想被这些蝼蚁之辈随口议论。但既是二哥的指令,他便没有言声。 长公主却不顾忌这些,兴味盎然地催马去到马车前道:“你们两个恶人鬼鬼祟祟,这车里定有古怪。邱大人,快替我验看验看!” 邱昱应了声是,扬手开了直棂车门,将车帘一扯,车内一个上半身罩了布袋的白裙女子清晰呈现出来。 潭王一挑双眉,大感意外,琢锦居然一语成真,还真让他们遇见强掳良家女子的强人了。 长公主“哈”地笑了一声,简直摩拳擦掌。她想得周到,没让邱昱动手,而是朝身边随行的婢女打了个手势。那婢女是位二十几岁的姑姑,一样扮了男装,得令下马探身进去,将里面的女子扶了出来。 那瘦高挑强横叫道:“你们做些什么?这是我家出逃的丫鬟,我家老爷命我等即刻拿她回去,为了不耽搁时候才闯了城门而已。你们是哪个衙门的差役,竟来无端碍我们的差事?” 长公主从皇帝手中接回马鞭,在手里逍遥地晃荡:“是么?待我来问问这位姑娘,倒看看你们说的是否属实。” 婢女拆去了绳索,揭开了口袋,露出里面的人来。众人只觉得眼前一亮,但见白衣胜雪,长发如瀑,虽发髻弄乱了些,脸色苍白了些,神色仓皇了些,眉眼间的灵秀清隽却仍是显而易见。 潭王不禁露出笑意,低低念叨了一句:“哟,还是个美人。” 长公主听见三哥又显露出色鬼本性,鄙夷地剜了他一眼。 皇帝一声未出,只在望向那女子时,眉心微微蹙紧了些许。 第005章 惊鸿一面 车门关闭后,车厢里一片昏黑,绮雯既挣扎不脱又出声不得,只能默默安慰自己,或许人家系统自有道理,自己除了认命等待,也别无他法。耳听车声辘辘,不知去向哪里。她暂且静下心,琢磨起这个终极任务。 经过前世的经验和这一年的历练,她自信也算上得厅堂下得厨房,斗得了小三打得了流氓。一年来对这任务有过不下一百种的想象,宫斗宅斗江湖斗一应俱全,看着面前类似崇祯年间的时代特征,连作妖妃谋夺江山都筹划过了,只不过,还是一直祈祷不要遇到争宠之类。 这倒不是因为她不会,作为一个有职业操守的演员,撒娇发嗲还学不来么?非不能也,是不为也——她实在是很抵触以色侍人。 如今任务终于揭晓了,倒不是争宠,是争真爱……真爱也能争得来? 要是争宠,她可以揣测男主的口味,靠逢迎讨好达到目的,虽说抵触,但也能硬着头皮上。 真爱就完全不同了,这种东西说好听了是高大上,说不好听就是没谱儿。绮雯绝不认为真爱也能单靠演技就争取得到,可要说不靠演技,那就要本色出演了?万一人家男主喜欢的不是她这一型的又怎么办? 再说那个附加条件。她坚信真爱该当是将心比心,以心换心,想要获取对方十分的爱,自己至少也要付出八.九分,游坦之对阿紫那样死心塌地不求回报的爱情,她不认为真会存在。 那么,这个好感度不能超过对方否则就要心脏停跳的附加条件又是为哪般?哦,我要想方设法让人家爱我,还要控制自己尽量少去爱人家,怎就那么毁三观呢?更何况,这个度那么好把握么? 总之,情况很悲观,前途很黯淡…… 马车忽然慢了下来,外面一阵喧哗。绮雯隔着布袋听不真切,也不知发生了什么事,忽然一个清晰的声音传入耳中。 系统:叮!注意,男主已出现于十米之内,玩家与男主的首次相会即将到来,请玩家把握机会。 绮雯精神为之一振,前途什么的都先撂在一边,总要先看看男主什么模样才行啊。 布袋揭去。在侯府内宅蜗居了一年,陡然面对如此热闹的场面,真有点不适应。 当务之急是确定男主,绮雯茫然又急切地看向周围。扶着她的这位一看就是个扮了男装的大姐,旁边是位端着刀的中年大叔,英武健壮,须髯似戟;那边控制着两名汉子的几位爷看起来都是大叔的手下。 稍远处站着红白黑三匹骏马。最近的枣红马上坐着一个绛色箭袖的少年,绮雯见多了影视剧里女扮男装的梗,看这幕篱遮面的意思,就猜到那也是个小姐。 再看到黑白两匹马上的人,她也是眼前一亮——男主一定就是他们中的一个。 一样高挑挺拔的身姿,一样超凡脱俗的锋芒和贵气,在这熙熙攘攘的人群当中,这两人实在太醒目太耀眼了。仿佛只有他们是女娲娘娘精雕细琢的珍品,余人就是甩出来的泥点子。 花了一年时间适应侯府千金的身份,绮雯本以为自己已经培养了足够的底气,可站在这两人面前,仍是感觉到了渊渟岳峙般的压迫感。他们在马上,居高临下地朝她望着,绮雯在行动上是仰视,在心里也是仰视。 相比而言,左边乘黑马的那位已算得上个英俊男子,只是神情太过坚硬,好似一尊石雕。还是右边那位乘白马的看着舒心,就像十六的圆月,纵然高悬天际,也亲切得像是一抬手便能够着似的。 可惜再怎么亲切,绮雯却看得出,他眼神里透着股风流劲,好像一和女人对视,就习惯性勾人家的魂儿,想必是个风月场上的熟手。这人要是男主的话,恐怕不怎么好对付。 系统:叮!男主因心生怜悯而对你的好感度+1,实现0的突破,请再接再厉!友情提示,楚楚可怜看来是个好路线哦! 怜悯?绮雯又分别瞄了一眼那两位,黑马上的石雕不露喜怒,白马上的风流公子更像是在审美,哪个也不像是对她“心生怜悯”的样子。 长公主在马背上欠了欠身,问道:“姑娘,我来问你,方才这人说你是他家私逃出来的丫鬟,可是真的?” 绮雯咽喉被粗布塞得又干又痛,勉强止住咳嗽,张了张口,竟发不出一点声音,只好摇了摇头,心里郁闷非常,这关键时刻竟然说不出话,上演海的女儿啊? 那瘦高挑见她出不来声,正中下怀,又呛声道:“你问她她又如何能承认?你看她装聋作哑,声都不敢出一个,还不是做贼心虚?” 邱昱抬手就是一刀背,打得他额角见了血,喝道:“又没问你,你抢什么话头!” 转过头来,他又劝说长公主:“公子,这里鱼龙混杂,不宜久留。不若让小人将这三人带回去慢慢盘问,尽快将结果报知公子,您看如何?这姑娘看来只是被布塞得口干,歇上一阵或许便能说话了,到时问个清楚,案子也就能结了。” 锦衣卫的诏狱远近闻名,审个这么小案子不在话下,可那样还如何能过得了行侠仗义的瘾?长公主断然道:“不行,这姑娘被贼人劫持已经可怜得很,再由你们几个爷们带回去盘问,名声还要不要了?务须尽快弄个明白安置了她才好。” 绮雯瞄着围观群众心里哀叹,这位小姐倒是好心肠,可惜名声恐怕对她已经是奢侈品了。 潭王听的忍不住窃笑,自言自语般地低声道:“想不到呢,四妹倒比我还懂得怜香惜玉。” 听清这话的只有距他最近的皇帝,皇帝依旧没有应声,目光朝周围人群扫了扫。 那瘦高挑听出他们不会被押走细审,更加张狂起来:“什么劫持?这分明就是我家的丫鬟小红,趁着老夫人丧仪的乱子逃出府来,老爷说了,我们拿住了她,就将她配我做个媳妇。我家老爷姓张,家住通州,做的是酸枝木家具的生意,你们不信,大可以随我去通州对质。那边卖身契好好地摆着,敲登闻鼓告御状,我们也有道理可讲!” 他就料着这伙人不会真随他去通州对质,即使真去,也比眼下更好转圜,说不定路上能得到机会脱身。 这有鼻子有眼地一通胡诌下来,还真把长公主给说愣了。她再怎么坚持当场结案,也不能再亲自跑一趟通州,而要是差人去办,那跟让邱昱带人回衙门又有什么区别? 她大不甘心,又无计可施,恼怒道:“你少来强词夺理,什么张老爷,什么卖身契,即便你说的都是实情,我也能将这姑娘强行救下,再将你们两个一并法办……不,就地正法!” 潭王这下笑出了声:“我说你这青天大老爷刚有两句话问不清楚,就打算罔顾法纪替天行道了,又让旁人如何服你?” 这是绮雯头回听清了他说话,他声音也如相貌一样出众,如果男主是他,这硬件条件真是没挑,不过花花公子的真爱……世上存在这种东西么?她不认为现实中会有段正淳那种情圣存在。 皇帝目光落在那个一直未出声的络腮胡子身上,冷淡吐出两字:“问他。” 长公主顿时茅塞顿开:面前的人一个说不出话,一个胡搅蛮缠,可不是还有那第三个呢吗?她竟连这都给忘了。 那络腮胡子被两名千户押住臂膀,眼神瑟缩地看着他们,满脸怯意,一看就比那瘦高挑好对付多了。 长公主朝他一指:“你,快来老实交代,这姑娘是何身份,你们是从何而来?” 络腮胡子颤着嘴唇想要答言,在场人众也都集中了精力等着听他招供,却在这时,那瘦高挑趁着无人注意,猛力一挣,竟挣脱了押着他的千户之手,一跃而起朝一边飞快逃去。 在场众人谁也未料及会有这样的变故,一时都没回过神。 道旁坡下有一片密密匝匝的芦苇,眼看着瘦高挑冲出人群,就要钻入苇丛,关键时刻最先反应过来的竟是皇帝。他一闪身从马背上跃下,将一名千户背后背的精钢短.枪抽在手中,挥手掷了出去。 但见一道银线反着阳光飞出数丈,“噗”地钉进了那瘦高挑的后心,血花四溅,人扑倒在地上,激起一蓬尘土,再不动了。 人群当即哗然。本来众人都看得明白是这两人劫持了这姑娘,再见到这瘦高挑胡搅蛮缠,几乎是对他一致厌憎,不少人都觉得真该手刃了他了事,可这一刻真见到他血溅当场,所有人还是齐刷刷地惊呆。 围观百姓惊的是:杀了人啦! 潭王长公主和邱昱一行人惊的是:皇上怎地亲自动手? 绮雯则惊的是:这人当街杀人,旁边那几个守城门的差官居然只是看着不管,这人到底是什么来头? 从前连看打架斗殴她都没见过出血的,这可是当场看见杀人了,绮雯脸色煞白,浑身发软,三魂七魄飞了一半,却忽然明白了点什么—— 她先前没看见千户出示的腰牌,但这会儿依稀认出了旁边那位英武大叔手中的单刀,锦衣卫的专用配置绣春刀,她是在图片上见过的。由锦衣卫做扈从,又贵气超凡的兄妹三个,会是谁? 京城里人所共知,太上皇有三个儿女,长公主白琢锦待字闺中,出嫁在即;三皇子白源瑢封号潭王,“艳名”远播,是各家媳妇小姐们暗地里思慕的对象;当今皇帝白源琛排行在二,御极一年,因肃贪手段凌厉而得了暴君之名…… 她被绑在马车上时还曾自我安慰,皇上没准还会抄他们的家呢,被绑架虽然很糟,却或许能好过被抄家流放或是没入教坊司。这下倒好,撞枪口上了。 难道,男主真在这两人当中? 为防外戚乱国,大燕祖制规定皇族不与权贵接亲,是以绮雯从未想过自己的婚事会与皇族沾上关系。眼前这两位一个是出了名的花花公子,一个是出了名的冷酷暴君,都是想要哪个女子可以信手拈来的高贵身份,而她的任务,是去博其真爱?哦,还差点忘了,她爹还是个被皇帝盯上的贪官头子。 绮雯翻着记忆,没记得自己刚穿来时选了地狱模式啊…… 皇帝上前两步,逼视着那络腮胡子冷冷道:“还不快说。” 这声音并不洪亮,却蕴着深深的寒意与威严,令绮雯都听得身上一阵发冷。络腮胡子早被吓呆了,一听这话更是垮掉了最后的支撑,全身都软下来道:“我说我说……” “慢着,”皇帝却又拦住了他,“你只需说明事情原委,不许提及这姑娘的名姓身份,否则立时割了你的舌头。” 长公主一怔之后,很快明白,他这是防着这姑娘的身份被当众泄露以致坏了名声,还是二哥想得周到啊! 络腮胡子点头不迭:“我家主人是……是这小姐的嫂子,主人想叫小姐不去为老爷守孝就出嫁,小姐不答应,今儿还在灵堂上揭破主人用心,主人发了火,便叫我与冯二哥一齐绑了小姐出来,说是……说是任我们处置,只别叫小姐再回去就是。” 这番话还算叙说清晰,众人都听得咋舌,连潭王都露出几分惊异,仅皇帝一人仍是波澜不兴。 众人少不得都看向绮雯求证,绮雯仍发不出声,面色凄然地点了点头。 长公主不可置信道:“当嫂子的叫你们绑走小姑?那哥哥是已经死了?” “大少爷他万事不管,全由奶奶做主。” 竟有这般的畸形家庭,众人的议论声陡然大了几分,绮雯适时滴下眼泪,抬袖轻拭。 系统:叮!男主再次因怜悯而对你好感度+1,果然楚楚可怜是个好路线吧! 绮雯偷瞄了一眼潭王和皇帝,还是看不出这两人谁更像在怜悯她。不过,看来男主是个有同情心的好人,这总是件好事。 络腮胡子连连磕头:“几位大爷想听什么小人都会说出来,但求大爷们饶小人一命。” 长公主自是想要立即送绮雯回家,当场法办那个无法无天的嫂子,和无情无义的哥哥,却知道皇帝急于回宫,怕是不愿横生枝节,便讨好地挨近他些道:“二哥……” “扶她上车,送她回家。”想不到还不等她说出口,皇帝就断然下了指示。 长公主大喜过望,两手一拍:“二哥是侠义之人啊!” 潭王大感意外,他朝绮雯望了一眼,带着好笑的心思想到:难不成,他还有一见钟情的时候? 连绮雯也一样在诧异,但她不认为皇帝陛下只为了行侠仗义,更不觉得有什么一见钟情。从刚才皇帝朝她冷冷扫来的一眼,绮雯就觉得自己的身份已被他猜到了…… “是赵顺德家。”等到行至清净路段,不等再去问询那个络腮胡子,皇帝便明确了目的地。 绮雯还坐在先前那辆马车里,听见皇帝这个清冷的声音,心就跟着忽悠一颤。 “你怎会知道?”长公主刚才见他不等问明来头便吩咐一名随扈将络腮胡子押走,还觉得奇怪。 皇帝道:“平远侯赵顺德刚过世,他家在办丧事。” 长公主还是不解:“那也可能是别家啊。” 皇帝不想多言,给邱昱递了个眼色。邱昱便慢下马来道:“公子有所不知……” 锦衣卫专司收集各路信息的特务工作,邱大人对平远侯府内的纠葛一番详解下来,除了今日上午刚发生的变故还未来得及更新,几乎无不涵盖,连绮雯之前几次与刘氏的对垒这种不为外人所知的细节都被说到了。 绮雯坐在车里听着便觉得冷汗发冒,这还不能证明皇帝一直在盯着我们家么? 长公主听得啧啧称奇:“嫂子坏也就罢了,毕竟是外来人,这亲兄长竟窝囊到如此地步,也是世间罕有啊。该着这一对儿无良兄嫂今日由咱们来出手惩处。” 绮雯很想多听听皇帝说话,好揣测他的真实目的,却一直也没再听见他出声。 这一行人当中,随从下人都时不时要向主子回话应答,只有皇帝一人最是惜字如金。 第006章 抄家封府 平远侯府外依旧是门庭冷落。戴孝的家丁们好半天才会迎送一拨来客。 来在附近时,邱昱向皇帝征询:“不如先由属下去知会他们主家,到角门与咱们会面,接小姐进去?” 进出吊唁的客人多是朝臣,人再少,他们也不适宜公开露面,况且还要顾忌绮雯的名声,不好声张此事。 皇帝颔首道:“你进去后,就这般对赵仕进讲……” 长公主听得奇怪,待邱昱领命而去后,就问道:“二哥此举是为了试探那赵仕进么?” 皇帝朝绮雯所乘的马车望了一眼,调转马头朝侯府侧面转去:“到时你便知晓了。” 绮雯一直留意着皇帝的反应,可惜距离稍远,直将耳朵凑去车帘跟前也没听清他向邱昱说了些什么,只能暂且按捺,静待其变。 一行人刚绕到侯府角门外片刻工夫,赵仕进就跟着邱昱迎出来了,确切地说,是被邱大人揪出来的。随之而来的还有一阵低低的喧哗,老太公等族亲们以及府中一众家丁都尾随而来。众人都满面惶然,急急跟来,又不敢走近,可见是已经得了邱大人的警示。 邱昱拽着赵仕进出了角门,便有两名千户去到门内,截住族亲与家丁们不许靠前。 “回主上,这赵公子听了属下转述您的话,果然立刻顺杆儿爬上,也声称他家小姐正好好呆在府里,从未离开。咱们送回这位小姐,定是冒认的。”邱昱将赵仕进放手一推,脸上怒气隐然,“方才这厮还被他婆娘拉去一顿小声嘀咕,他二人神情慌张,显见心有古怪。” 绮雯正被那名婢女搀扶下车,听了这话才解开方才的哑谜,脑筋也在急急转动:皇帝这是要做什么? 门房的菱花格窗里人影绰绰,显见是刘氏正在里面偷听张望。 刘氏今日对绮雯使出这一招其实也是临时起意。她从前再怎样跋扈,手段也仅限于整治奴籍下人,致死人命也惹不了大祸,这却是头次知法犯法,成事之后也是慌乱不堪。她又远远算不上心思缜密,一时想不出什么万全的主意善后,只想着待人问起便声称绮雯与她吵了一架自行出逃,不管外人信与不信,她咬死这么一说,料想跟前没留下证据,族亲们也不能拿她如何,到时再撺掇赵仕进出面替她撑腰就好。 未料想事过不足半日,锦衣卫指挥使邱大人竟登门来说,他们偶然救下一个被劫持的姑娘,自称是赵府的大小姐,刘氏躲在屏风后听见简直吓丢了魂儿,待听见邱昱说怀疑事有蹊跷,主动问那姑娘会不会是冒认的,刘氏可算逮到了根稻草,拼命打手势使眼色,示意赵仕进顺水推舟。 只未想到,既是顺从了邱大人的说法,邱大人怎还翻了脸,要亲手揪赵仕进出去呢?锦衣卫的老爷们无人敢惹,族亲与家丁们虽跟来角门跟前,也不敢贸然动手,只敢怯怯地旁听。听见邱大人朝外面那人称呼“主上”,众人也都意识到了点什么,俱是冒了满身冷汗。 “关门!”邱昱得了皇帝以眼神指示,命手下将闲杂人等都关在了门内。这角门外是条清净小街,跟前再无外人。 长公主跳下马过来拉了绮雯的手,去到赵仕进面前问:“你倒看看,这是不是你妹子?” 赵仕进没有半点侯门公子的派头,虾着个腰站着,也不抬头看他们,简直像个直殿监的洒扫宦官。他怯怯地将眼皮一抬,又很快垂着眼睑道:“不是。” 长公主冷笑道:“你可想好了,我们想要查明此事原委,不费吹灰之力,你若自行交代个明白,或许还能得从轻发落,不然的话,锦衣卫的诏狱正等着你呢。” 赵仕进也不是傻子,看得出面前这形势,只苦于心里没个主意,一时惶惧交加,颤着嘴唇答不上话来。 皇帝目光冷淡望向绮雯,沉声问道:“姑娘,这位赵公子一口否认你是他家小姐,你看该当如何呢?” 这是绮雯头一回得他直言相询,与他对视的当口,头脑好似被一道光芒映亮,感觉说来就来,绮雯当即换上一脸彷徨无助的神情,涩然摇头道:“也罢,我确实不是什么赵家小姐,耽搁了诸位恩人这些工夫,实在罪过,诸位便将此事搁下,任我自生自灭好了。” 她刚能说话,嗓音依旧沙哑,再配上这副泫然欲泣的绝望表情,着实惹人生怜。 潭王却听得心头一动,看了眼皇帝,又看了眼绮雯,心里已对事态有了成算——二哥有意如此安排也就罢了,这姑娘竟也懂得适时配合,倒是件奇事。 一个常年不见外男的闺阁女子,接连遭遇被两名粗鄙壮汉劫持见到当街杀人被兄嫂拒之门外这一连串打击,而且临到现在,很可能已猜到了他们的身份,竟还能冷静处之,适时配合? 寻常的大家闺秀即便生来有几分智慧的,也只会用在理家上。这位赵大小姐又是哪来的这份宠辱不惊的淡然? 潭王微挑双眉望着绮雯,唇边露出几分兴味的笑意。 系统:叮!男主因欣赏而对你好感度+1,前景不错,继续努力哦! 绮雯心里一个激灵,欣赏?怎又谈得到欣赏了呢? 长公主此时却是义愤填膺,事情明摆着,绮雯被强人劫持,就已经是遭了奇耻大辱,难以容身,如今又被兄嫂拒之门外,真真是穷途末路,可不是要自暴自弃了么?自己若是真放下她不管,她怕是下一刻便会立时自绝。这赵仕进夫妇实在可恶至极! “你别怕,有我们在此,赶走他们夫妻,将整个赵府给你也不在话下。”她安慰完绮雯,又指着赵仕进厉声道,“你刚死了爹,就来如此对待自家亲妹子,还有人性没有?快将你那恶毒媳妇休了,好好接妹子回家,不然看我怎么收拾你们!” 赵仕进脑子已然混沌一片,强撑着门面道:“你……这里是赵家,我才是一家之主,你们凭什么来管我的家事?皇帝做事,也没有如此不讲理的。” 长公主气急败坏,可没等再说,就听见身后传来一声低沉的冷笑。这声冷笑积威凛凛,听得人肝胆俱寒,周围都随之而沉寂下来,连长公主也一时忘了想说的话。 绮雯面上仓皇垂泪,心却提了老高,等待着正主发话。 马蹄声“哒”地一响,皇帝提缰上前一步,说道:“没错,皇帝做事,总是要讲道理的。邱昱听令,传朕口谕,平远侯赵顺德为将期间玩忽职守,以权谋私,以致锦州兵败,罪证查实,虽死不能赦免,敕令锦衣卫将其子赵仕进夫妇收监查问,平远侯府,即刻查抄。” 邱昱痛快应和:“谨遵圣令!” 皇帝满含轻蔑地扫了赵仕进一眼,语调阴冷沉缓:“赵公子方才亲口否认这姑娘是他家小姐,他家的罪名也就与这姑娘无关了。” 长公主不通国事,从不知道赵顺德真犯了什么罪,这会儿呆呆看着皇帝,很想冲口问他:二哥你这确定是帮我惩恶扬善呢? 绮雯适时武装上了一副深受打击回不过神的姿态,心里却道了声:果然如此。 赵仕进的腰背依旧弓着,头却高高仰起看向皇帝,整个身体弯曲成一个古怪的s。他是实打实地深受打击,回不过神。 潭王再次看看皇帝又看看绮雯,唇边的笑意更深了几许。 门房窗里忽传来“噗通”一声,窗上的人影垮塌了下去…… 早在来时路上,皇帝已命邱昱遣了一名千户回去调人,这边命令一下,锦衣卫北镇抚司的人马也正好赶到,奉命封府不在话下。 自我安慰了半天的族亲们都被暂时控制在灵堂里,个个惶恐异常,听说只是抄家并捉拿赵家一门,控制他们只为暂时审查,才算稍稍安心。 尸骨未寒的赵顺德是没人去管了,老太公还急急打听:“雯儿孙女呢?雯儿孙女又会落个什么结果?”有锦衣卫的差官没好气地应答:“还能什么结果?不是充军为奴便是没入教坊司呗!” 其余族亲来将老太公劝住,如今他们能保不被连累就已不错,哪还有余力去管别人?赵老侯爷做了孽,祸及子女,本与旁人无干。只是大伙几个时辰前刚见过绮雯,也未免都觉得那么美貌斯文的一个姑娘就此落个惨淡结局,实在于心不忍。 只没人想得到,那姑娘此刻根本不在府里,正被带去两条街以外的潭王府。 对绮雯而言,这大半天的变故,简直比之前一整年加在一起的信息量还要巨大,大脑实在有点难以负荷。 她怀疑下一刻或许就会发现自己在床上醒来,什么系统派发地狱模式终极任务,什么刘氏雇人绑架她,什么长公主英雄救美皇帝用抄家的办法替她伸张正义,这所有的所有,都只是一个荒诞至极的梦。 只可惜,身体的一切感官都在告诉她,这些都是真的。她是真的接到了一个不可能完成的任务,真的遇见了皇帝哥仨,也真的被抄了家,从侯府千金跌落成了无家可归的黑户。 她一向主张人要居安思危,随时会对未来做好最坏的猜想。正所谓置之死地而后生,心里有了最坏的结果垫底,才能尽快调整心态面对没那么坏的现实,继而冷静下来思考对策。 刚穿来那会儿,眼见父兄不靠谱,嫂子凶悍,奴仆自私,自己又是个半死不活的病秧子,可谓倒霉透顶。但她还是看得到好处,这副皮囊的卖相上佳,出身也还好,做个倒霉的千金小姐,总好过做个吃不上肉的贫民,或是能被主子随手发卖的奴婢。 这时也一样,抄家是意料之中的事,好在皇帝看起来是同情她的,长公主更是有心帮她的,境况还不算太糟。绮雯只是很急于知道,下一步他们准备怎么处置她呢? “给我好了。”潭王捏着银箍象牙箸夹起一片清炒芥兰,懒洋洋地说着。 他们一行人的日程安排本该是回城后先去潭王府进午膳,稍作停留再趁天黑前回宫,被这场荒诞的行侠仗义一耽搁,所有安排都推迟了一个多时辰。 潭王藩地本在湖南,但因老皇上夫妇的宠爱,一直没有离京去就藩,仍住在京里的府邸。潭王府离皇城很近,是京城中首屈一指富贵堂皇的大宅子。 午膳开在王府偏厅,兄妹三人的议题就围绕着对赵大小姐的处置。潭王一点也不掩饰对美人的觊觎,主动申请担起照顾之责:“唉,这位赵小姐命里多桀,我也甚是怜悯,将她留给我,我定会好好照顾安抚。” “你少闲操心了,她是我与二哥救来的,才不会便宜了你。”长公主对绮雯这个行侠仗义的战果十分重视,知道三哥已经一宅子的莺莺燕燕,桃红柳绿,怎甘心再将绮雯拱手送他? 潭王含笑道:“那你又想怎样安置她?她如今成了无家可归的孤女,还要隐姓埋名不可泄露身份,又当如何度日?” 长公主也没想出个所以然来,照话本子里的思路,英雄救了美人之后,自然是该终成眷属才好,她早就觉得,相比色鬼三哥,二哥才急缺一个红颜知己,现在正是大好的机会,可她看看垂着眼睑淡定进膳的皇帝,就觉得这条道怕是行不通。 方才已经听了皇帝的解说,已知他下令查抄平远侯府是早有计划,想来他杀那个劫匪也是即兴为之,这些都不是为给绮雯出头,不是英雄救美,她之前还疑心二哥对那姑娘有所动心呢,如此一看,怕是希望渺茫。二哥性子极冷,他没兴趣的人,硬塞给他也是没用。 长公主抱着一线希望,试探问道:“二哥你看……” 冷面二哥不苟言笑的时候就有点吓人,他一眼看过来,长公主就忍住了下半截话不再敢说,索性负气道:“罢了,这么好的一个美人却没人想要,那就给我好了,我收她回去做个宫女,也算是个好出路。” 潭王促狭地眨着眼睛:“你是不是忘了,我方才还说过,我想要来着。” 长公主没好气道:“就是不给你!” 第007章 平等相待 那名随行婢女是长公主跟前的宫怡女官,名为岳淑蕙。来到潭王府后,她协同王府的下人一起将绮雯暂且安顿在一座小跨院的客房里,为她备了吃喝。 绮雯神色郁郁,也吃不下什么东西。岳姑姑递了一杯茶给她,温言劝道:“你先歇歇,不要多想,皇上与长公主都会看顾你的。” 今上当众否认了绮雯的身份,岳姑姑是伶俐之人,巧妙地回避了对她的称呼。 绮雯接过茶盏,站起身恭谨道:“多谢姑姑。” 岳姑姑又宽慰了她几句,就说长公主那边还需她伺候,出门走了。绮雯独自坐在红木圆桌旁的绣墩上,摆着一副饱受打击后木呆呆的表情,暗暗整理着凌乱的思路。 外面那三位想必正在商量如何处置她,能让这三个大人物为她费心,也算是个难得的殊荣吧。 她一直坚信,所谓真爱,一定要建立在两人平等的基础上,即使地位不平等,也要心里平等相待,如果一方把另一方视作从属,甚至当做玩物,那面上再怎样宠溺怜爱,也与真爱毫不相关。 如今她成了黑户,身份与外面那两位爷判若云泥,还如何去争取对方的平等相待?王子爱上灰姑娘是童话故事,她早过了相信童话的年龄。 到现在也不知道他们哪个才是男主,反正风流王爷和冰山皇帝,哪个都不好对付。况且皇帝已有皇后,潭王也有王妃,无论进王府还是进后宫,都少不得要插足做妾,还要与一群女人争夺公用黄瓜。 更不必说,眼下还是个几近改朝换代的乱局,与皇族谈恋爱的风险何其巨大?大概也有穿越前辈志向高远,一过来就打定主意攀高夺位。对此,绮雯只能自叹弗如。 数月前曾有闺蜜前一日还在与她聊天喝茶,没几天后就听说已经全家被抄,罚进教坊司学琵琶去了。平静安宁的日子何其难得,绮雯掂量得出自己的斤两,真没有挑战改朝换代的宏图大志。 系统君,咱商量商量,任务什么的搁下不管了,我向石雕陛下讨几十两银子,求他放我走,将来做个小生意,嫁个老实男人,过个小□□活,不宫斗不宅斗,咱改种田好不? 系统:叮!警告,玩家心态危险,任务一旦触发必须完成,如果男主因对你彻底遗忘而好感度降回为0,则任务失败,玩家角色将被删除。 ……“删除”是什么意思,求解释。 系统:删除就是角色覆灭,灵魂*一齐玩完。请不要轻易尝试哦! 这么说,如果没来触发这个任务,没被绑架,没见到男主,反而就好了?那也不对,今上抄家不是临时起意,那样的话她就跟着兄嫂被一块收监了,最可能的结局是被没入教坊司做官妓。 系统所指向的前途虽说不怎么光明,总还是比做官妓好的。 绮雯豁然开朗。说到底是自己投了个纠结的烂胎,原本十死无生,被系统指了一条明路,成了九死一生,那没的说,只有朝着那一线生机努力了。 系统:叮!友情提示,男主正在右前方23米处与人交谈,如果选择过去偷听,有望大力推进游戏进程哦。 她留意了一下,这屋子里外都已没了旁人,想来王府里不至于对她一个柔弱孤女还设置什么警戒,出去偷听即使被发现,也可以拿急于拜谢搭救之恩来解释,没多大的风险。她理了理头发衣衫,提裙起身,朝门外走去。 与这跨院一墙之隔是座郁郁葱葱的庭院。那些南方运来的珍贵花木,种植在一个个尺许直径的琉璃大盆里,簇拥出一片片芬芳荫凉。潭王府是不下于皇宫内廷的富贵所在,仅从这处处布置的奇花异草便可见一斑。 紫藤花架搭成的凉棚下,兄妹三个正对坐饮茶。几个王府仆婢并岳姑姑在内,分别隔着几步远侍立在侧。 潭王道:“你既拿不定主意如何安置她,就先将她留在我这里,他日有了想法,再派人将她接走呗。” “那不成。”长公主已换为一身女子打扮,葱黄纱袄配水红纱裙,里面趁着月白抹胸,尽显鲜妍俏丽,她将茶盏顿到桌上,态度坚决,“谁不知道你是什么人?将一个美貌姑娘留在你府里,等我再来接她时,还不知她怎样了呢。” “瞧你说的,难道我就是个吃人饿狼?”潭王以逗幼妹为乐,越是看她不愿意,越是极力撺掇,“你口口声声不将人家留给我,焉知是不是棒打鸳鸯呢?难道你没见着,适才在街上她就一直泪眼婆娑地朝我望着,显见已对我情有所钟,这会儿定是正急着见我,急需我去宽解抚慰,你怎好还来从中作梗?” 绮雯避着侍立的仆婢,隐身于一丛木槿花后清清楚楚听了这话,气不打一处来,真想甩一个烂柿子在他脸上,谁朝你泪眼婆娑,谁对你情有所钟了?你算哪门子香饽饽啊? 可说真的,隔着花叶看着潭王,她就有点理解了他的自信。 潭王换了身质地柔滑的月白杭绸道袍,慵慵懒懒地靠在檀木雕花椅背上,脸上笑意融融,这姿态既闲适随意,又恰到好处地保持了优雅,可谓是风情灵动,魅惑撩人。 他生就一副极好的相貌,又显然很清楚怎样展露自己最光鲜的一面,可以连话都不说,不用刻意为之,就让女人为他着迷。说白了,就是媚骨天成,是男人里的天生尤物。 这种男人就像毒品,让你明知道他坏,明知道他拿你没当回事,仍然抗拒不得。绮雯想象的出,如果自己是个真正的闺中女子,恐怕是很难抵挡得住他。 那么多闺中小姐对才子书生一见钟情的戏文话本,都是因为书生貌比潘安气度高华么?不过是小姐们多年来除了自己家亲戚外,连个快递小哥都没机会见到,一旦看见个还算齐头整脸的新鲜面孔就春心萌动了而已。 这位潭王可不是一般的齐头整脸,而是个中翘楚,是真正的貌比潘安气度高华,更有着不动声色就勾魂儿的高明手段,又有哪个闺中女子能抵挡得了? 不过还好,绮雯不是真正的闺中女子。所以,她还是真心想砸一个烂柿子在潭王那张好看的脸上。这也是种近乎恶趣味的心态,就是想看看天人般的王爷与烂柿子能如何相得益彰。 潭王见长公主恨铁不成钢地看着皇帝,笑意更是弥漫开来:“你就别打二哥的主意了。人家明摆着是在等你回宫,可不是在等你说媒。” 皇帝既不答言,也不看他们,目光淡漠地垂在桌上,右手食指在粉彩茶盅的边沿缓缓摩挲,一圈又一圈,显然就是在百无聊赖地等待着,对他们的交谈内容根本没在听。 绮雯看得无趣至极,这两位全国最尊贵的公子哥,一个将她视作召之即来的玩物,一个明摆着对她兴趣全无,也不知道那点好感度是不是系统出错。 这还去争取什么真爱,难道真要她倒贴上门,以色相诱?她要是那么放得下.身段,上回去试镜那个宫廷剧就会主动去半夜找导演“讨论剧本”,又怎至于眼看着角色被隔壁宿舍那个小婊砸抢走,怎至于没事点着炉子借酒浇愁,怎至于落到这儿?! 可是,可是可是,不去倒贴,代价就是删除啊。 绮雯真郁闷死了,自己怎就落到了一个没男人爱就要死的境地呢?难道系统就是想要教育她:这是个犯贱的世道,不犯贱不成活? 潭王还在继续唐僧式游说,长公主被烦的受不了了,小脸一板:“你就这么志在必得?不如这样,咱们今日便来打个赌,我将这姑娘带回宫去做个宫女,日后你与二哥两人同去向她示好,看她会为谁倾心。我就赌二哥定能胜过了你,赢得赵小姐的芳心。” 她竟出了这样一个异想天开的点子,连皇帝都抬眼朝她看过来。 绮雯看出来了,长公主才是她的贵人,不但最先挑头来救她,还一直在把事态向着对她有利的方向推动,比系统还靠谱。 潭王狡黠地看了皇帝一眼:“你这是出的什么馊主意,让我与二哥比这个,未免有失公平。” 长公主撇嘴道:“你觉得人家会看在二哥身份高你一头,就选二哥?我看得出,那姑娘一定不是那么眼皮子浅的庸俗女子。她做了宫女,你为父亲探病也时常入宫,不怕没机会见她。怎就有失公平了?” 潭王轻转着手里一支乌木长柄茶勺,半是炫耀,半是撒娇地笑道:“非也,我是想说,你明知讨女子的欢心是我的专长,还硬拉二哥来与我比这个,是对二哥有失公平了。” 绮雯听得心头一动,原来依稀听闻,潭王是曾经有望被立为储君的,按理说对皇位有着一定威胁,没想到他在皇帝面前说话还会如此随性。 念头一转,她又有点明白了,换她处在潭王这个敏感身份,她也会将自己矫饰的心无城府一点,越是口无遮拦,越是彰显自己无害。 而稍一回想今日见闻,便会发觉她几乎没听见过这兄弟二人之间有过一句直接的交流,潭王嘴里说着二哥如何如何,却都是在对长公主说而已。 按这思路延伸下去,要是这两兄弟的和睦只流于表面,而她的男主是他们中的一个,少不了将来还要卷入他们的争斗…… 绮雯冷汗发冒,都快改朝换代了,老天爷这是还嫌她面对的局面不够乱么? 长公主气得不行,转而朝皇帝拱火:“二哥你看看,他都张狂成这样了,你还忍得下?” 皇帝也不知是不满于潭王的蔑视,还是对长公主的胡闹失去了耐心,一双浓墨枯笔般的剑眉蹙了起来,重重呼出一口气,将那摩挲了半晌的茶盏一推,站起身。 潭王与长公主都肃然下来,没再出声。没事儿时兄妹三个爱怎么闹怎么闹,可只要皇帝二哥一较真,没人再敢顶风头。绮雯也提起了心,不知这位当街杀人的石雕皇帝又要怎样发飙了。 “说了这许久,你们竟还在拿这事取乐。”他语气威严肃穆,却并无皇帝的压人之势,更像教训弟妹的兄长,“说来说去,怎就不提去问问她自己?说不定她另有想去投靠的亲人,也说不定她早订了亲,或是有了意中人呢,你们这样肆意编排议论的,不是牲口,也不是猫猫狗狗,可是个活生生的人!” 他竟是这样一套说辞——绮雯听得呆了。 自从穿来这里,嫂子眼里她是眼中钉,下人眼里她是衣食靠山,闺蜜们眼里她是攀附对象,老爹和兄长是眼里则根本没她,该对她好的人没来对她好,真来对她好的人其实各有目的。 见多了世态炎凉,她都已不再指望在这个古代还能被当个人去尊重看待。听到潭王与长公主拿她玩笑议论,她已经没气可生,怎想得到,这当中还有个人会考虑到她的心意,会将她视作一个人。 而这个人恰恰是皇帝,是身份最高的那一个,这样一个人,竟能对她一个罪臣之女如此尊重,何其难得? 绮雯不自觉地唇角上扬,终于开始觉得,这个任务或许没那么荒谬,如果是他来做这个男主,她倒是有点想去试试了。 系统:叮!严重警告!玩家因感动对男主好感度+5,已超出男主好感度2点,系统将终止玩家角色心跳! 心口一阵剧烈的气闷,仿佛全身血液都在一瞬间被抽空。绮雯紧抓住胸口,想要惨叫呻.吟一声都已办不到。 她终于确认了男主是谁,也终于知道所谓的终止心跳不是说着玩的,意识很快成了一片空白…… 皇帝难得在潭王面前一口气说了这许多话,朝弟妹看了看,换做了平缓些的语气:“我是对她徇了私,可既然已经徇了私,就定会管到底。如何安置她,都听从她自己意愿,谁也别去干涉。” 潭王与长公主也都愣了愣。潭王想的是:他这人总是与别人思路不同,今日以皇帝之尊管了这桩闲事还不够,现下又这般替那丫头着想,难不成,他还真看上那丫头了? 长公主却不疑有他,登时兴奋起来:二哥定是对那姑娘青眼有加,这可太难得了!无论如何,我都要帮二哥成就这段姻缘! 不远处的木槿花丛发出刷拉一声轻响,引得他们三人与侍立的仆婢一同看去。只见那素白的窈窕身影在绿树红花之间倾倒下来,好似一只中了箭矢陨落的鸥鹭。 第008章 恍若倾心 这一天对咸嘉皇帝白源琛而言,也是堪称奇遇。 上午陪着琢锦回城的路上,他表面不动声色,实则惦记的都是宫中亟待处置的奏疏,可谓归心似箭。城门外见长公主出手管闲事,他很有些不耐烦,不过等见到了绮雯的一刻,心情倒有些不同了。 那个素衣姑娘被扶出马车,摘去布袋,朝他望过来,眼神茫然无助,楚楚生怜。这样一个人,怎能任其落在那两名粗鲁卑贱的泼皮手里? 他在那一瞬笃定觉得:琢锦这闲事管得没错,这事该管,而且必定要管到底。 潜邸之时,他受封秦王,在关中就藩,脱离了京城规矩的束缚,他时常带同侍卫微服出府,抱打不平,锄强扶弱。此事京城鲜有人知,长公主是贪图新鲜要行侠仗义,却不知身边的二哥才真正玩票过义气豪侠,曾数年间纵横关中。 在外人眼中,这不过是王孙公子的自娱自乐。谁又会相信他一个皇子,真会有着侠义之心呢? 正如这一次救了绮雯,不说潭王和长公主,连邱昱都有些疑心,他是因对绮雯生了私情。 实际上那时,他对绮雯仅仅是怜悯有之,尚且寥寥无几。之所以出手,真真仅是出自于侠义之心。在他眼中,惩恶扬善是理所应当,份所当为。 那瘦高挑暴起逃窜,一旦钻入苇丛就再难追索,所有人都未反应过来,除了他。那人如此可恨,怎能容他逃了?恶人就是该一刀杀了才对! 此举确是太过张扬,但他并非冲动为之,动手前他便想好了,大不了被人传开他一个皇帝当街杀人,他早有暴君之名,不在乎多这一条罪状,也不至于对其余大事有何影响。 他一向信奉的是,行当行之举,但求无愧于心。 那姑娘是赵顺德的女儿,他起初还未想到,得知后心情便有些复杂。赵顺德虽死了,他还是准备近日就查抄赵家。近期辽东战事大为恶化,边关险象环生,甚至危及到了京城,就是赵顺德的直接责任。赵顺德给他添的麻烦当真是无可估量,依照他之前的想法,不判个满门抄斩,至少也要家眷全部充军。 更不必说,国库吃紧,边关的军饷开不出来,尽快抄了赵家,将赃银罚没回来,可供周转一时。 这是早就计划好的,不会因为一个萍水相逢的女子而改变。他对她的善意,仅止于免了她的连坐。 在侯府门外问绮雯那句话时,他其实是想试探一下。从邱昱简述的那几桩侯府旧事来看,绮雯压制住嫂子可能是误打误撞,也可能暗藏心机。他只是忽起好奇之心,想得个结论。 其实无论绮雯如何回答,他都会如此判罚。反正皇帝的金口玉言,将她一个女子摘出来轻而易举,谁还至于为此与他较真呢。 绮雯果然没令他失望,他看得出,她不是真的绝望无助,而是及时领会了他的意思来配合。他对她生了几分欣赏,六亲不认也好过婆婆妈妈,如果救下的是个哭哭啼啼六神无主的女子,未免有些令人失望。 截止那时,对她的好感,还仅有那么一丁点——直到见她晕倒在木槿花丛下的一刻。 那纤瘦的人儿倒卧于地,脸色白的就像身上的素服。他奔至跟前,竟发现她生息全无,似是已然死去。心神为之大震,他是有心救她的啊,片刻之前他还想得好好的,去问清她想何去何从,就差人送她去安顿,哪想到还未来得及实施,她就死了? 见她没了气息,想到今日这一连串变故对她一个弱女子的打击之巨大,他有些心虚了。抄她的家是公事公办,可说到底他是为了银子,眼下看来,竟像是谋财害命。他真的是有心救她的,怎么反倒害她死了呢? 他顶着暴君的名头,下令凌迟的时候眼都未眨,今日却从一见面起无端为自己加了一份救她的责任,待见到没能救成,便内疚自责起来…… 系统:叮!男主因关切和歉疚对你好感度+6,好感度累计为9。系统将重启玩家角色身体机能。请玩家以后留意,如机体死亡,角色将不再能被恢复。ps:玩家因与男主实现第一次亲密接触,特奖励分配点10点,请玩家选择在体力智力魅力三项上如何分配。 绮雯夸张地大吸了一口气,重新拾回各样感官,逐步感受到了自己急促的呼吸凌乱的心跳,以及被冷汗湿透的发根。 体力!加上上次的10点,全都加在体力!绮雯还未完全醒过神,就果断做了选择,她对自己的智力和魅力还算有着自信,这具大小姐的身体本就体力欠缺,更不必说,她刚体会了一把起死回生,以后也说不定还会遇到同样情况,体力多了好歹能多撑一会儿,没准能像这次一样,马上就赢回男主几点好感度而翻盘呢。 不过,“亲密接触”又指的是什么? “谢天谢地。”长公主的声音传进耳中。 眼睛重新能聚焦后,绮雯看到的是之前被安置的卧房床帏,和坐在床边的长公主。 “你可是吓死我们了,方才看你呼吸脉搏竟都停了,还以为……”长公主笑了笑,欣喜宽慰溢于言表,“恢复了就好,你可是有何宿疾?” “没……没有,多谢公主关心,我只是经这半日劳顿消磨,精神不济。”绮雯支撑着坐起,岳淑蕙在一旁伸手相扶。 皇帝与潭王坐在明间里的圆桌旁,这时都朝她这边望过来。 半隔着紫檀雕花落地罩,绮雯望着皇帝,心里满满都是恍如隔世的惆怅。 这就是系统安排了让她去博取真爱的人,她对他只是刚刚有了一点好感,都还称不上爱情,居然就差一点送了命。 这是何其荒唐的宿命,她必须去让这个男人爱她,还随时随地不能爱他胜过他爱自己,得不到他的爱,或是多爱了他一点,她都会付出生命代价。 经历了方才这一次亲历生死,她才切实体会到系统的强大与可怕。 煤气中毒与心跳骤停的症状类似,都是机体突然缺氧,今日是重拾了一年前濒死的回忆。与外伤相比,这种看似温吞的死法另有其恐怖之处,那一刻意识飞速流逝*濒临毁灭的感觉,绮雯再不想去重历,光是回想一下就心惊胆战。 她真想马上跳起来逃跑,赶紧远离开这个人,远离开这个爱不爱都可能要死的魔咒。 可惜她不能。 后颈上因虚汗蒸发而泛着凉意,温暖的气流在鼻孔进出,她还活着,也还想长长久久地活下去,那就不能冲动行事,必须按系统的套路出牌。 绮雯望着皇帝,不觉间唇边露出了苦笑,前途渺茫,说不定自己这一世注定是个悲剧结局,注定要在与这个男人的爱恨纠葛中丧命,或许也可以说,注定要死在他手里。 但既然还没死,就再蹦跶一下,争取一把吧。从此再没什么可吐槽抱怨,一切为了活命,真的只是为了活命而已。 皇帝看不懂她这神情,只能当她是身体虚弱时的恍惚无神。他面上不显,心里其实一块大石落地。人能停了呼吸心跳再活转过来,这事他没听说过,觉得新鲜,但总归是值得庆幸的好事。 想起刚才情急之下,竟然不及多想,亲手将她抱起送回这间屋子,他心底隐隐尴尬,就像在谋财害命之外又做了件亏心事。好在他素来冷面木然,情绪极少外露,尴尬也没人看得出来。 “你现在觉得如何?” 长公主的问话令绮雯醒过神,她忙道:“已好多了。” 有了那二十点体力加点,她体能迅速恢复,由岳淑蕙搀扶着下了床,向皇帝跪拜下来:“有劳皇上与公主仗义相救,臣女在此拜谢了。” 潭王习惯了做年轻姑娘眼中的光芒中心,闻听此言敏锐地咂出滋味:三个主子一齐参与了救她的过程,引她感激的人里却独独没有自己。莫非是因为之前自己一直没有为她说话,亦或是方才凉棚下的调笑言语被她听了去,便将这姑娘得罪了? 第009章 三条出路 “起来吧。”皇帝面上仍是冷漠如同石雕,只语气稍多了一丝暖意,“已差了下人去唤太医来,你且等待即可。” 绮雯起身道:“有劳皇上关心,我已经无碍,不必劳动太医了。” “还是看看的好。”皇帝坚持不容推辞,“你父亲涉案证据确凿,这罪名是必定要落实了的。朕也是秉公行事。你父亲仍会交由族人帮忙安葬,族亲及下人但凡不曾涉事的,均会被遣散,只是你兄嫂二人,免不了判个充军流放。以朕看来,你也不必再去理会他们,即日起,你就再不要当自己是赵家人了。” 绮雯神情悲苦,微微颔首:“臣女知道,父兄不肖,实属罪有应得,皇上秉公判罪,臣女绝无怨言。臣女本是有罪之身,承蒙皇上网开一面免于连坐,足感隆恩,没有不领情的道理。” 她吸了口气,似是暗暗下了个决心,“诚如皇上所言,即日起,臣女便与赵家再无关系。” 国朝以孝道为重,父亲尸骨未寒就遭此巨变,按理说她这么快就撇清自己不甚合理,至少也该再客气几句,自称愿随父兄同罪之类才对。可依据之前对皇帝雷厉风行作风的耳闻和目睹,绮雯料着他不会想听她多说什么废话,干脆也就不去拖泥带水了。 说出这句话,就是与过往划了一道界限。绮雯暗松了口气,总算不用装白花了,反正皇帝也看出她是装的。 果然皇帝听她如此说,虽略感意外,仍是为她的痛快决绝而感到适意,点头道:“你可有什么亲人可以投奔?亦或是,还有什么可以栖身的地方,尽管说出来,天黑前便派人送你过去。” 那9点好感与爱情尚且有着一定距离,他现在打算的,还只是多补偿她一点,为她安置一个稳妥的出路而已。 长公主坐在床边的绣墩上,眼神灼灼地等听绮雯的回答。有了方才皇帝“关心则乱”亲手抱了绮雯这一幕,她更是认定二哥对这姑娘情有独钟。她深知二哥待人冷淡被动,即便是有所动心,也很难会主动争取,须得她这个做妹妹的帮忙撮合才行。 绮雯垂着头,半哀戚又半含羞地答道:“回皇上,再没有了……” 长公主心花怒放,亲亲热热地拉过她的手来:“我猜着也是如此。方才我与二哥三哥在院中说的话,想必你也听去了一些吧?那都是玩笑罢了,你可别怪我们替你乱做主张。” 绮雯的羞怯更明显了些,头垂得更低,手里绞着衣带:“不敢,皇上与公主王爷也是为我着想。” 那番话涉及她的婚嫁,她听了去是该害羞,但长公主另有一番理解:这姑娘怕是也动了心呢,只不知她看上的会是哪个哥哥。三哥那么会勾魂儿,但愿这姑娘看上的不是他才好。 “你看,我们这里有三个人,也便有三条出路供你选择。”长公主看了眼两位哥哥,开始了贴心安排,“头一条,就是让你随我进宫,做名宫女,这是委屈了你些,不过是个权宜之计,宫女尚有出宫的一天,那时可以再帮你另行安排出路;另外两条出路,就是由你自行在我这两个哥哥里面选一个做丈夫。正妻是不成了,不过我这两位哥哥人都是极好的,跟了谁也不会让你受委屈。你也不必害羞,想好了直说便可,这里绝没人会事后怪你。” 看见二哥的神色不善,她又连忙补上一句:“自然,你若是还有其余想头,我们也会替你周全。或许……可以为你置上几亩地,盖间房子,那都不在话下。” 堂堂公主竟乐此不疲地想当媒婆,潭王心感好笑,皇帝却面露不耐:让人家姑娘当着他们的面选丈夫,也真有琢锦这么异想天开的。更何况,留在潭王府还好说,进宫做御妾,又怎是她一个公主就能轻易决定的事? 绮雯听后,没做丝毫迟疑,当即又向长公主拜下:“臣女本就是戴罪之身,不敢多有奢求。今日能得搭救,追根溯源全仗公主仗义出手,绮雯愿追随公主,终此余生,报答公主恩德。” 这话一出,兄妹三个均感意外。跟着公主是做奴才,跟着王爷和皇帝都是做主子,谁会放着主子不做,要做奴才呢?进宫做御妾没那么容易,留在这王府做个侍妾却是一句话的事。 其实,他们三人都默认一条定律,也可以说,是所有认识三皇子白源瑢的人都有一个共识:但凡年轻姑娘见了他的面,几乎无一例外都会对他一见钟情,再得了做他妻妾的机会,更是没一个可能拒绝的。 长公主之前再怎样嘴硬,实则心里也觉得真要打了那个赌,让两位哥哥去争取这姑娘的芳心,二哥能胜出的希望微乎其微。 可这姑娘竟然不为所动,还回答的如此爽快,毫无迟疑,当真是出人意料。 长公主则很快有了自己的结论:这姑娘一定是也看上了二哥,但自知身份尴尬,不好一步登天求做御妾,这才选做宫女,一定是这样! 她忙道:“你要想好,以二哥金口玉言,说你从此再不是赵家人,你便无需在意什么戴罪之身,大可随意选择。” “琢锦说得没错。”皇帝一眼就看穿了长公主的心思,紧接上她的话茬道,“有朕做主,即日便可为你定个新身份,将来再不会有人知晓你是罪臣之女。你大可以继续为良籍,也不必图什么报恩,进宫做个宫女可不是什么好差事,你既无人可去投奔,朕可以差人为你安排一桩婚事,至少保你衣食无忧。” 真有他发个话,保绮雯一个衣食无忧的前途是手到擒来,绮雯不由暗叹:您可真是个好人,可惜啊,我却没那好命来承您这份好心。 系统:叮!玩家因感动而对男主好感度+1。 汗,真不能随便就感动啊…… 长公主却听得着急,二哥也太被动了,若被人家姑娘会错了意,以为他是不待见人家,就退缩了可怎办? 她不等绮雯回答,抢先扶起她道:“二哥你别吓唬人家,宫女子只要不是做掖庭粗使活计的,也不必没入奴籍。等赵姑娘进了宫,我自会好好照顾她,不会让她做粗活,也会为她定个新身份,这些都不成问题。我与赵姑娘一见如故,难得她也情愿入宫陪我,你就不要再出言劝阻了。” 刚还说让人家随意选择,这就立马变卦了,皇帝没好气地扫了她一眼,脸色冷了几分:“我早说了,一切要她自行决断,是你别再多言了才对。” 长公主别别扭扭地不敢再说。 绮雯是看出来了,在场这些人里怕是长公主最贴切地猜到了她的心思,那两个人精哥哥在这点上倒落后了她一步。绮雯又是感激又觉好笑,笃定点头道:“多谢皇上美意,我确是心甘情愿入宫服侍公主,绝不反悔。” 另外那两条出路是想都不用想的。就皇帝这种性子,她要是一上来就选择给他做小妾,就算他碍于情面接受,怕是也会对她留下个不良印象,以后不再搭理她。还不如先摆出一个知恩图报又不图富贵的好形象来博他好感。 反正同样是进宫,做宫女比做个低等嫔妃见到皇帝的机会更多,又有长公主热心助攻,有什么可着急的?另外,她还依稀听说过,当今皇帝在御幸嫔妃方面是极冷淡的,究竟冷到什么程度,有待实地考察。 皇帝听她如此说,就没再多言。琢锦即将出阁,她进宫没多久便可陪嫁出宫去到十王府,比之寻常宫女要自由许多,或许也算个不错的出路。 不过,她若是听见了源瑢向琢锦要她的话,都未曾动心,倒是件新鲜事。 系统:叮!男主因新奇对你好感度+3,好感度积累至12。 新奇?绮雯没想通皇帝为什么感到新奇,不过好感增加总是好事。 长公主喜滋滋地拉着绮雯的手,还不忘向潭王炫耀:“三哥你看,可不是每位姑娘都拿你当香饽饽呢。是了,这姑娘的身份不可泄露出去,你也要好生留神啊。” 潭王手里摇着一柄泥金折扇,笑吟吟道:“知道了,这还用你嘱咐。” 他忍不住看着绮雯琢磨:这姑娘竟会做此抉择,不知是本意如此,还是另有所图呢。若是有所图,又图的是什么呢? 第010章 静夜宫闱 即便是皇帝钦令,也没有随手就带个生人进宫去住的道理。宫里添个宫女,也需有一系列相关衙门要办手续。这时日薄西山,还是只能先将绮雯留在王府,等次日再着人接她过去。 临走时,长公主又向潭王强调:“绮雯已经是我的人了,你可不要趁今晚对她动手脚。” 潭王啼笑皆非,摇头感叹:“想不到我在自家妹妹眼里,就是那么饥不择食的禽兽。你放心,我时刻记着她是你的人,不是我的人。行了吧?” “哼,正经说话也不忘占人家的便宜。”长公主蹬着双板小矮凳上了马车,又回过头朝他娇俏一笑,“三哥记着,我与你打的那个赌,可还算数呢。” 一行人启程离去,潭王在原地站了一会儿,心里俱是好笑。琢锦这下可是认定那姑娘与二哥有门,等着看他一败涂地了。不过话说回来,今天那两个人之间究竟是怎么回事,他还真说不清楚。 天很快黑下来,夜色像个密实的笊篱倒扣寰宇。潭王回到自己书房里时,灯影底下已经站了个人在等他。 “听说今上还是办了平远侯赵家?”苍老的声音沙哑沉闷,又携着一丝怪异的尖利。 潭王坐到桌旁,自行斟茶来喝着,含笑道:“是啊,至少百十万两银子呢,他怎可能放过?你记得对经手之人知会一声,别让他得的太多。免得他一举补上了军饷漏洞,缓过手来,在其余地方找麻烦。” “奴婢明白。”说话的人缓缓前行两步,走出了灯影,虽满头银发,却下颌光洁,无寸点胡须,竟是个的红衣宦官,他恭谨地微驼着双肩,觑着潭王脸色,“王爷可是还有其它什么疑惑?” “赵家那姑娘的事,你也听说了吧?”纤长白皙的手指轻飘飘地拈在翡翠荷叶茶盅上,潭王白源瑢目中光华隐隐,神态已与白天那个浪荡公子迥然不同,“依你从前探来的消息,他就藩六年间身边从没有过女人,连个近身侍婢都没,那今日这又是唱哪出呢?难不成,他也有一见钟情的时候?” 二哥曾经玩票关中大侠,但那些幼稚行径只能是他的闲极无聊之举,以他皇子之尊,怎可能真有心行侠仗义? ——这对兄弟的思维完全不是一个路数,难免会对对方有点看不懂。 “我是真有点看不懂他。”潭王自嘲地笑着摇头,“这世上还就遇见他这一个人,有着令我难以看透之处。偏偏……父亲将皇位给他了。” 红衣宦官沉吟片刻,抬头道:“若说他确是对那姑娘有意,于咱们当是好事吧?” 潭王回头来看他:“那是自然,怕的就是他无欲则刚,只要有欲,于咱们都是大好事。何况,还是个罪臣之女。” …… 夜色中的挚阳宫一片静谧。时候已经过了戌正,承运门上早收到了通传,门楼内外燃起通明灯火,羽林卫严整列队,将皇帝与长公主一行迎入宫门。 长公主急着要将今日的奇遇讲给母后听,匆匆辞了二哥,到太上皇与太上皇后所住的慈清宫去了。 皇帝要面对的则是积压了两天的奏拟。 挚阳宫中轴线上的乾元宫是皇帝寝宫,但除了临朝听政以外的时间,皇帝几乎都呆在隆熙阁的御书房里,与奏拟典籍相伴,夜间也在这里的后殿暖阁就寝。 隆熙阁原本是用作准备和暂存宫廷物品的库房,距离前庭三大殿仅隔着一条夹道,比乾元宫近得多,宦官往来文渊阁向内阁大臣传话也方便,皇帝御极之后,就因此选了这里作为住所,再没回过寝宫乾元宫,一应用度也比太上皇在任时削减了大半。与此同时,还将辅助批红的衙门司礼监从宫城之外直接搬到了隆熙阁南边的小院。 此时宫内到处都掌了灯火,隆熙门外守门的宦官不等皇帝走到跟前,都已静静跪迎。 刚进了隆熙门,司礼监掌印太监王智就已等在琉璃影壁旁了,见皇帝过来,王智利落简捷地施了个礼,后自行起身。这是他们之间的默契之举,叫起的步骤被直接省略。 皇帝绕过影壁大步向前,道:“说吧,有何进展?” 王智掖着双手,小碎步跟在后头回禀:“回主子,底下人送上信来说,乔安国府里今日有不少人出入后门,看样子是在铺着后路了。” 皇帝面露喜色:“很好,就知道他早晚要自己沉不住气。” 乔安国是现任的东厂提督,从前还兼着司礼监掌印,是太上皇亲手提拔起来的大宦官,趁着太上皇疏懒之机逐步把持了朝政,这些年结党营私,排除异己,专权敛财,是新皇御极以来最想根除的毒瘤。 上个月已初见成效,随着羽翼一个个被皇帝剪除,乔安国乱了阵脚,自请卸除了司礼监掌印的职位。眼下若能再将东厂也拿过来,可算得上一大步进展。 东厂与锦衣卫是直接听命于皇帝监督朝臣的两大势力,拿过东厂的意义并不仅限于对付一个乔安国,到时其余朝臣见到这两个衙门都被皇帝掌握,也会随之收敛锋芒,不会像现在这么有恃无恐地阴奉阳违。 “你怕是连官服都已备下了吧?”皇帝回眸看了王智一眼,这语气乍一听有点瘆人,实则却是隐含亲切的调侃,“别忘了尽快确定,由谁接任隆熙阁总管,等你兼任了司礼监与东厂两方职司,就没那么多工夫管我身边的事了。” 王智作为皇帝的首席心腹太监,等斗倒了乔安国,自是接任东厂提督的最佳人选。如今他兼任着司礼监掌印和隆熙阁总管,已是忙得陀螺乱转,再要接手东厂,就无论如何都得放下一头的了。 没想到王智却虾着腰笑道:“依奴婢愚见,东厂提督这差事不如交予方奎。他为人审慎,行事凌厉,应是提督东厂的合适人选。奴婢的脑袋没那么大,戴这一顶司礼监掌印的帽子已经哐里哐当了,不敢再接东厂的。” 皇帝深感意外,脚步随之一缓:“你是说真的?这大好的机会,你也舍得放过?”方奎也如王智一般是他的心腹宦官,为人秉性接任东厂确实合适,但人有亲疏远近,皇帝还是更倾向于将这机会给王智,算是对他为自己操劳多年的一份犒赏。 王智的笑容敛了敛,语气诚恳:“提督东厂威风八面,谁不想去呢?可奴婢在隆熙阁这儿呆熟了,舍不得挪窝儿。好歹,也得等元禾再历练些。” 皇帝一时没再说话。国朝动荡,即使收拾了乔安国,眼前的硬仗怕是还要一场接着一场的打,王智从小陪着他,一同经历了冷暖岁月,算得上共患难的交情,绝不是乔安国为了争权夺利而去巴结太上皇那样的关系。所以才会不放心就此去管外务,把近身照看他的差事交给别人。 有时想想,皇帝自己也会觉得悲哀,生为皇子,从小到大却只得过那么少的几个人对他真心关爱,亲人当中只剩下幼妹琢锦一个,其余也就剩下跟前这几个近身下人了,一只手的指头就数的过来。 既然王智这么想,那就让方奎去吧,他比王智冷厉果决,或许更能镇得住乔安国那些手下。 迈进正厅的门槛,近身侍奉的宦官早将热水巾栉胰子都备好了。王智从一人手里接过浸好了热水的巾栉为他擦脸擦手,替他宽下外衣,换了身银丝浮纹的暗青色绸袍。 “晚膳都已备好了,这便上桌。” “不必了,午膳进的晚,还不饿。都赏了人吧。”皇帝连等他理好衣摆袖口都等不及,自行系好最后一条带袢,就步入了西梢间。 王智脸上浮上一抹忧虑,也知道劝不动他,便不再啰嗦,跟上来道:“太上皇还留下话说,请您回来后过去一趟。” 第011章 先家后国 皇帝抬眼看了下乌漆月牙案上的西洋钟:“时候已经不早了,你差人传个话,我明日再去。” “太上皇说,无论多早晚回来,都请您务必去一趟。”王智面上的忧虑更深了些,“下午时乔安国……去过慈清宫。” 皇帝脚步一滞,脸色登时严峻起来:“怎会放他来了?邱昱安排下的人呢?” 王智喟然叹道:“暂时还没音信,不知是遭了暗算,还是被人收买了去。” 皇帝沉默不语,紧紧皱起了双眉。 这一年来但凡有重臣面临被他发落,都会跑去慈清宫找太上皇哭鼻子,连叙旧带求情。乔安国身为太上皇身边最得宠的宦官,自然更是免不了要用这一招。 皇帝早就防着他这一手,分派锦衣卫暗中盯梢之余,更要严防乔安国来见太上皇。即使拦阻不住,至少及时报给他知道,他也能尽快采取对策,乔安国总不敢当着他的面向太上皇哭诉自己无辜吧。 想不到就趁着他离宫这一天时间,那老狐狸甩脱了锦衣卫,进宫与太上皇碰了头。这下一来,再想将其一击致命,可就难了。 皇帝心下烦乱:“那你方才怎不早说?” 王智朝提了食盒进门的小黄门摆了摆手,叹息道:“反正人早已走了,这不是本想让您消停吃口饭么?” 皇帝没再说什么,转身又迈步出门。 慈清宫位于整座皇宫的西部,规格比嫔妃们居住的东西六宫都要大些,还有自己单独的花园,原先一直作为太后的居所。太上皇逊位之后,就将嫔妃迁去更偏远的西苑,自己与太上皇后双双住到了这里,与前庭后宫都极少往来。隆熙阁是宫内距离这里最近的一处宫宇,要过来也需通过一条长长的夹道。太上皇夫妇住在这里,倒有些避世隐居的意味。 皇帝到时,太上皇正与太上皇后及长公主坐在正殿东梢间里谈天。夜色下但见殿外灯火融融,笑声从三交六椀菱花槅扇窗里传出来,透着温馨和美,就像寻常的一家人在共享天伦。 皇帝进去梢间,向父母亲行礼问安,脸上依旧是那冰冷淡漠的神色,没被这其乐融融的场景感染分毫。 太上皇后见了他这张冷脸,笑意也跟着散去,淡淡道:“皇上来了,方才刚听了琢锦讲述今日见闻,想不到你们出游还能有这样一番奇遇。” 皇帝朝长公主看去,果然见到她狡黠笑着朝他霎眼,似在嘱咐他帮着保密。她给父母亲讲了怎样一个离奇故事他是猜不到,但至少能肯定,坚持当街审案和要带一个捡来的罪臣之女进宫这两桩她肯定不敢如实交待。 前一桩若说了,肯定要招来一顿骂,后一桩若说了,明天绮雯就要被送到教坊司去。皇帝暗觉无奈,这个小妹妹同时得了父母亲和两位兄长的一致疼爱,行事越来越是出格,简直有了无法无天的势头,但愿成亲后能收敛些,不然将来若有他这兄长没兜住的时候,免不得要惹父母亲动怒一番。 太上皇后站起身,抚了抚衣襟道:“皇上来陪太上皇说说话吧,我与琢锦都有些乏了,先去歇着了。”说完就携了长公主的手,朝门外走去。 “恭送母后。”皇帝闪在一旁,除了场面话,竟没一个多余的字可与母亲说。 太上皇身上松松地系着鹅黄色中单,花白的发髻绾得十分随意,坐靠在榻上,一手搭着炕桌,看起来气色很好,再不像去年逊位时那般病弱。待太上皇后和长公主离去,他慈和笑着抬一抬手:“坐吧。” 皇帝依言落座,却只坐在了下首的太师椅上,没有坐到炕桌对面。他是顾虑隔开的距离远一点,一会儿说起话来如果不想留情面,大概就能更便宜些。 “今日又有老臣来慈清宫探病,说了些什么,想必你也猜得到。”太上皇说得有些迟疑,顿了顿,“当然,或许已有人报知你了,其实……” “儿臣从未着人盯着慈清宫。”皇帝冷淡插口。 太上皇愣了愣,尴尬苦笑:“你看看你,我又不是在训教你,你何需解释?再说了,即便你真来着人留意我的动向,也有你的道理,算不得什么罪过;你不安排,底下人主动报给你听,更是理所应当。如今你才是这挚阳宫的主人,他们本就该忠于你。” 皇帝微低下头:“是我出言莽撞,父亲莫怪。”暗中劝自己稍安勿躁。 他改了称呼,就是缓和了态度。太上皇轻叹了口气:“如今我都逊位满一年了,他们还是不死心,但凡对你的正略有所不满,都想找我出来说话,我每一回都要对他们重申,我不会再插手朝政,当真是说得我自己都腻烦了。” 他欠了欠身,语气更加诚恳,“早在一年前逊位之时,我便对你说过,国朝全权交到你手里,你看着该如何管,就如何管,我一个字都不插言。若非信得过你,我又怎可能将皇位传你?你大可放开手脚,无需顾忌什么。这些人交到你手上,是提是贬,是杀是留,都由你一人决断。” 父亲总是这样,先重申一遍一切由他一人决断,然后再来一个“但是”,开始为老臣讲情,请他看在什么什么份上网开一面,杀头改罢官,抄家改罚银,他总不好对病重的父亲一口回绝,少不得要酌情通融。 熟知了这个套路,他就渐渐转为更加雷厉风行的手段,让那些罪臣和太上皇都来不及反应,这回对赵顺德家的处置就是如此。好在赵顺德是寿终正寝,不然也免不了要来上一趟慈清宫,与太上皇怀念一番其父辈为大燕立下的汗马功劳了。 可乔安国不同,与之前处置的任何一个巨贪罪臣都不同。轻判了乔安国,后患无穷。 皇帝从手中的描金茶盏上抬起目光,望了望父亲:“父亲使人叫我今晚过来,只是为了对我说这番话,担忧我听说了有人来找父亲求情,而牵绊手脚?” 太上皇缓缓靠回到引枕上,眉心现出几分苍老之态:“我是想劝诫你,想要下面的人服你,须得多一点耐心。一味将他们视作敌手,与他们硬生生地对抗,有时候解决不成问题,说不定还会弄巧成拙。” 他停顿了一下斟酌措辞,继续絮絮叨叨地解释,“当然,对那些真去作奸犯科的,强硬是应该的。我的意思是,有些人不拥戴你,不是怕你妨害了他们的私利,而是对你不够信任,怕你打理不好国家。这样的人是忠臣良将,你该做的是慢慢来,让他们看见你的本事。到时他们自会甘心情愿来做你的臂膀,而非拆你的台。” 皇帝再没心思周旋下去,竭力忍住烦躁,殷切道:“父亲明鉴,乔安国的罪证罄竹难书,他不是忠臣良将,是祸国首恶,不铲除他,后患无穷。若非他去年带头贪没赈灾粮饷,怎会引得陕西十几万人揭竿造反?我不将他法办,如何平的了民愤?如今外有边患,内又民变四起,再不大力根治,国朝危在旦夕!” 太上皇抬手做了个下压的姿势,仍然笑容可掬:“我知道,我都知道。你先别急,也怪我总绕着弯子不来直说,竟引了你误解。安国的所作所为确实过分了些,我也无意让你既往不咎。他今日来,只是求我看在他侍奉多年的份上,留他一条性命,让他得个寿终正寝。不如就让他辞去东厂职务,回来我身边侍奉,与我做个伴。你就看在我的面上,留他一命吧。” 皇帝一时缄默不语。乔安国这是一招丢卒保车,他手下党羽无数,势力庞大,朝中大半的臣子都看他眼色行事,没了东厂与司礼监的头衔,他依然可以做有实无名的首领,那些人依然有着主心骨对他这皇帝阴奉阳违。不杀了这个首恶明正典刑,如何镇得住余人? 更何况,他明知乔安国背后站的是谁…… 没等他辩解,太上皇叹息了一声道:“我也知这是让你为难了,人都说老小孩老小孩,等我老了,才对这话深有体会。道理都明白,我就是下不了那个狠心。想着自己时日无多,更是难以硬下心肠,对昔日陪在身边的人不管不顾。你留他一命,也不过是留到我死之时,想必……不会太久的。” 话没办法再多说了,去年逊位之时,太医便明言太上皇恐怕时日无多。能撑下这一年来,还维持得状况平稳,已是相当不易。谁也无法断言,他还能活上多久。 罢了,家国家国,先家后国,让父亲眼睁睁看着最信任的近身太监被处死,也确实是个不小的打击。若是为了此事逼得父亲病情反复,于公于私,都是弊大于利。 皇帝只得隐忍下来,颔首道:“都依父亲的意思办吧。” 设身处地地一想,若是王智犯下罪过,他再怎样不忍,也能痛下狠心秉公处置,可父亲不是他这样的人。如果太上皇有他一半的魄力,国家又怎可能沦落到今天这幅光景? 第012章 至亲至疏 太上皇略显赧然,微笑点点头:“难为你了,其实我都明白,我传皇位于你,表面看是对你多有厚待呢,实则却是交了一个烂摊子在你手上,要你替我收拾残局。如今不来趁还活着帮你接手,却还扯你后腿,实在很不像样。” “父亲不必如此说,儿子不敢当。”皇帝站起躬身受教。 太上皇又摆手让他归座,郑重而恳切地说:“今日之事,是我最后一次碍你的手脚,我向你承诺一句,自此以后,绝不再对朝政多一句嘴。这天下交到你手里,我是放心的。” 皇帝静静抬眼,朝父亲望过来。心里又盘桓起那萦绕了整整一年的疑问——将天下改交到他手里,究竟是为什么? 大哥白源玘早在幼年被立为太子,想不到未及弱冠就出花去世了。他与老三源瑢前后脚出生,他名义上是哥哥,实则只比源瑢大了一个多月。 自从记事起他就知道,源瑢时时刻刻都比他讨人喜欢,受人爱戴。父亲对着源瑢就是一脸慈爱,转而对他就是一脸严霜;母亲本是他的生母,是源瑢的养母,却时时眉花眼笑地逗弄源瑢,一转向他,笑容就散了;下人们说起三皇子都是交口称赞,却在他睡下后,悄声抱怨命数不济才被分来伺候他…… 仿佛整个挚阳宫都是源瑢的家,而他是寄人篱下。他知道,源瑢生得比他漂亮,又比他伶俐,不管有意无意,都能讨人欢心,他从小就古板寡言执拗,让他与别人易地而处,恐怕也会觉得源瑢好过他。 因此他服气,别人爱给源瑢什么就给什么,他不稀罕,也从不去争。他才不会为了讨人欢心,争点好处,就矫饰自己,装相侍人。 大哥去世后,一直没有再立太子。父亲从那时起就安排他与源瑢两人一同学习庶务,那些本都是安排太子才学习的内容,藩王从不涉猎,从没有教两名皇子同学的道理。父亲显然是在他与源瑢之间犹豫徘徊。 他明白,他排行在二,又是继后的亲生子,是名正言顺的皇位继承人,父亲既然犹豫,就是摆明了不待见他,心理上更偏向于源瑢。太上皇做的糊涂事甚多,在那时候甚至还做了一件更明显的糊涂事——将源瑢已经过世的生母追封为继后。 前皇后早逝,二三两个皇子的生母当年都只是庶妃,本来他的生母早已被封为了继后,就是如今的太上皇后,是他这嫡长子身份的保障,可太上皇偏又追封了源瑢的生母为继后,也就是同样给了源瑢一个嫡子的头衔,这用意还不是昭然若揭么? 这件事与另外一桩变故,都发生在他十五岁那年。以至于当他仅以十五岁稚龄就执意离京就藩,外人都以为是由于不满于父皇的这个决定。其实这理解也说不上算错,他确实有心用自己的行动向父亲宣告:您再不用为难犹豫,我乐得成人之美! 他去陕西就藩做自己的秦王,乐得逍遥自在。王智他们传话说皇上圣躬违和,已开始着三皇子监国,他也听而不闻。 他是更有资格,那又怎样?恐怕民间很多人都根本不知道世上还有个二皇子源琛的存在。外人或许替他惋惜,觉得本该属于他的东西被源瑢抢了,他却不介意,也只能让自己不去介意,不然又能如何? 他并非心怀妇人之仁,骨肉相残的事不见得不敢做,但要看是为什么,为争权夺利?那简直是笑话。为了区区一个皇位去弑父杀弟,无异于疯狗为一根肉骨头而撕咬争抢。别人眼中至高无上的权柄风光,份量不至于就高的过自己的人格。 他当时想得明白,等到父亲去世,只要源瑢能容得下他,他便做个闲散藩王,若源瑢找他的麻烦,他宁可隐姓埋名远走天涯,也不会学明太宗搞什么靖难之变。那种表面风光背后被人戳脊梁骨的事,他不屑去做。 离京时本来打算再不回来的,可去年听说父亲病情危重,接到父亲亲笔写下召他回京的书信,看着那颤抖无章的笔触慈爱殷切的字句,他还是心软了,返回了挚阳宫。 这一趟回来,母亲对他冷淡依旧,父亲待他的态度却与从前判若两人,他以为只是人之将死,对亲情更加眷顾罢了。 却怎么也想不到,抵京半年之后,父亲竟然立他为储君,并很快下诏逊位,将皇位传给了他。 他也不止一次地问过这是为什么,父亲每一次都会笑着回答:这是理所应当的事,还需为个什么? 哪有什么理所应当?从前什么两位皇子同学政事,什么追封继后,什么擢源瑢监国,难道都可以被这简单一句敷衍就抹杀不见? 是源瑢做了什么,令父亲失去了信任?他心底存着疑,却看不出蛛丝马迹。父亲与源瑢之间仍然亲厚如初,不见半点离析,邱昱接手的锦衣卫也未曾侦测到过什么痕迹,源瑢觊觎皇位也没有对父亲下手的必要。 到底是为什么,他一直不得而知。 国朝发展至今,可以称得上是礼坏乐崩,读书人中也多是自私自利趋炎附势之徒,秉承正统维护天道的人没那么多了。朝臣中没几个会来劝谏太上皇立他,这从他们对待他这位新帝的不合作态度就可看得出来。很显然,他们中的多数都已经把源瑢视作了储君,很可能还为此做好了各样准备。 太上皇的这个决定出乎全天下的意料,明摆着是临时变卦,却没人知道原因。他还通过手下得知,连太上皇后也是一头雾水。 大臣们都手足无措,尤其是经历了他这一年来大力肃贪之后,那些人背后都称他为暴君,恨不得趁着太上皇还活着,撺掇的他老人家收回成命,改立三皇子才好。 源瑢自己则更不必说了。这一年来为了避嫌,刻意在他面前装孩子,装花花公子,可暗地里又做了些什么?百姓之间将乔安国的朋党称作“阉党”,实际他清楚,那些人都该被叫做“潭党”才对。 乔安国其实远没外间传说的那般神通广大。宦官再怎样权势滔天也不过是个天子家臣,是个奴才,权柄都拜皇室所赐。表面看来是太上皇的宠信扶植起了乔安国,实则三皇子在背后出了大力。 乔安国早就以侍奉太上皇之便与源瑢混得熟稔,以私交为名,明目张胆出入潭王府,既为源瑢收拢权力,又替源瑢挡了所有的坏名声,其手下即是源瑢手下。 换而言之,朋党遍天下的不是乔安国,而是乔安国背后的三皇子。那些佞臣有胆量对皇帝阴奉阳违,都是因为有源瑢在背后撑腰。 当他不知道么?他不过是还没有去发作罢了。 如今这境地又能如何发作?来找父亲明说源瑢在帅同群臣给他拆台,要父亲出面主持公道?别说这种告黑状博怜惜的手段他打小就不屑于用,眼下太上皇在太医口中就是个随时可能病发去世的人,他又如何能拿萧墙之祸来烦扰父亲? 源瑢背后捅刀,他也只能私下还招,在一墙之隔的后宫,父母和妹妹面前,兄弟俩都默契地装出一团兄友弟恭的和气。以至于三个亲人谁都拿不准他们之间有无争斗。 看得出,他当初是将这个三弟揣测的太好了,皇位若是真传给了源瑢,他身为更正统的继承人,是绝不会为其所容的,到时顶好也是落个隐姓埋名避走他乡的结果。 一家亲人落得这般结果,真是好没意思。归根结底,还是因为父亲这前后迥异的作风,让所有人都猝不及防。 他一直想向父亲问个究竟,这又是何必?何必要违背所有人的意愿来立他? 可是问也是白问。一年来父亲虽时时流露出诚恳相待之意,但一听他将话题转到此处就来抹稀泥,而且这么多年被冷落,他也早已忘了如何与至亲交心。 他只能默默宽解自己,或许父亲是看在他比源瑢更能胜任吧,无论内情如何,自己既然担下了这份责任,只能全力以赴,以期不负重托。 这时,太上皇朝候在明间的领班太监点了一下头,太监便招进了候在门外的侍膳宫人,很快将几样吃食利落地摆了上来,清香怡人的松仁荷叶粥,配着红红绿绿的十样小菜。 “我正打算进些宵夜,你也一起了吧。”见他启唇就要推脱,太上皇摆着手截在了头里,“左不过是皖南民变那点事,吃完再去处置,也晚不了。莫非你是觉得,我如此招待,是为了替安国向你行贿?” 皇帝有些啼笑皆非,神情总算松泛下来。他没有着人盯着慈清宫,太上皇却显然在关注着他的隆熙阁,他这动辄就省了晚膳的作风,看来是早就被王智出卖给父亲了。 不管怎样,一碗荷叶粥接在手里,他还是感觉到那份温热一直沁进了心里。争不争是一回事,想不想要,就完全是另一回事了。 进完了夜宵,太上皇又劝他早些就寝,说若有急差大可推给秉笔太监替他做主。皇帝草草应了,就告辞离开。要不是太上皇从前将国事交给太监,就不至于豢养起那个无法无天的乔安国了。 他不能指摘父亲的错处,却决不能重蹈覆辙。 等到他步出慈清宫正殿门槛的一刻,那个素白的身影忽又闪现于脑中,他不由得抬头望天,默然思忖:也不知源瑢今晚是否将她安顿好了。 源瑢……他静静迈步走着,唇角不自觉地露出一丝暗讽,回想着白天琢锦说的话,也开始觉得有趣。有了琢锦那般再三的警告,源瑢想必不会再打她什么主意了吧? 第013章 试探过招 绮雯在潭王府里安安生生地过了一夜,次日一早天刚亮,就有人过来,安排她进了早点,换下孝服,准备上路进宫。 来接引她的人称她为“岳小姐”,这就是长公主为她设计的新身份,赵家的罪臣之女变成了长公主贴身女婢岳淑蕙家的堂妹。从此以后,再不能让人知道她是赵家千金。 绮雯见来人生着一副男人的相貌,声口却有些奇怪,就猜到对方应该是个宦官。 她在穿来之后在不少方面被扫了盲,其中就包括对太监的理解。从前被宫廷影视剧误导,她曾以为满皇宫跑的中性公务员都被叫做太监,到了这儿才知道不是。 那些人都被统称为宦官,或是中人,也分好几个等级,从下至上是典簿长随奉御监丞少监,最后才是太监。换言之,资格最老权位最高的宦官才是太监。再换言之,太监也是了不起的,是不容易当上的。 尤其太监当中最受重用的,会被御赐穿红,成为人人眼热的红衣内侍。据绮雯知道的,那个风头堪比九千岁魏忠贤的乔安国乔公公,就是那样一个风光的大太监,或者说,曾经是。 吃香的职业就有人争着做,连太监都不例外。绮雯听说了这时代有过不少人自行咔擦去应征做宦官的时候,曾惊讶得差点掉了下巴。 绮雯觉得吧,太监专权也好,文臣当政也罢,都不能一概而论是制度好坏。权力的适度分散是种进步,都靠皇帝一把抓也不见得有多好。权力落在一个好皇帝,或是好文臣(是严嵩还是张居正结果很不同的),甚至是好太监(虽说这事还没见过先例,宦官毕竟文化太低)手里,总之只要是个有头脑又有责任心的人掌权,国家形势都会良性发展。 乔公公显然不是个好太监,也没听说现在有什么德才兼备的好文臣,想要这个朝代咸鱼翻身继续维持,恐怕只能指望皇帝。 绮雯花了一夜去对这位新帝所知的各样信息进行回想总结,也拿他与亡了国的崇祯前辈做了对比。结论是,他所面对的局势有比崇祯不利的方面,也有比崇祯有利的方面。 有个半死不活的老爹在头上压着,做事束手束脚,老臣们被逼急了有地方可哭天抹泪求情免死,这是不利条件。 至于他兄弟潭王有没有觊觎皇位,蠢蠢欲动,甚至是暗中拆台,绮雯是不清楚,但很明显的,潭王比他更熟悉朝政与朝臣们走得更近羽翼远比他更丰满,这绝对是个更不利的条件。 但很重要的一个有利条件是,他本人的先天资质比崇祯好啊。 有人对崇祯的一大评价就是志大才疏,绮雯觉得这有点刻薄,但不可否认崇祯在许多方面才能有限,有着直接的过失。 还有一点,崇祯他哥天启是个连奏折都看不懂的文盲,作为藩王被养大的崇祯(一般明朝对藩王的教育都远不如对太子的严格)所受的教育能好到哪儿去呢?ps:崇祯还与他哥天启共享同一个没文化的养母李选侍。 如果崇祯能有他祖宗朱元璋那份本事,明朝就不可能亡在他手里。 绮雯可以肯定,这位皇帝的本事是要高过崇祯的。这一年来他的手段堪称铁腕,已经大刀阔斧地祛除了贪腐首恶,令朝堂吏治大有起色,在上述不利条件的掣肘之下,他都能做出这些成绩,已是相当不易。 他会是个好皇帝,只是能否好到足以力挽狂澜的地步,还不好说。无奈系统强行将她的命运与这个人拴在了一起,前途再渺茫,也只能往前走。只不知将来自己能否帮得上他,如能帮上,又能帮得上多少。 她从前没接触过宫里人,见到跟前这名宦官穿着赭石色的团花质孙,也不知他是什么品级,但看样子不可能是太监。前途不明,她不敢轻易与人兜搭,仅仅在必要时说了些感激之词,其余时候便顺从对方安排,不多开言。那宦官也是一副公事公办的作为,不露喜怒之色。 她被带到外院的马车跟前时,天半晴半阴,只在云缝里透出些许日光。 “岳小姐请留步。”背后有人叫她,听上去像是昨晚见过一面的王府长史。而等她驻足回身,见到走来背后最近处的人长身玉立,却是潭王本人,王府长史钟正唤了那一声之后,便退走一边。 心头不由得颤了几颤,绮雯也不掩饰,将惊异之情露在脸上,矫饰为少女的矜持羞涩,低下头福了一礼:“见过王爷。” 潭王脸上似笑非笑,姿态优雅地虚扶了一把:“昨日情况特殊,有皇兄与皇妹在场,我不便插嘴多言,是以危急关头,也没能为小姐说上一半句公道话。失礼之处,还望小姐见谅。” 绮雯头垂得更低:“不敢,绮雯对王爷的感激,不在对公主与皇上之下,绝没怨怪之心。” “是么?”潭王的唇角勾起一个玄妙的弧线,笑得影影绰绰,“若真是如此,小姐何必宁可选择去做公主的下人呢?” “王爷的意思是?”绮雯略抬一抬眼睫,似是而非地望他一眼。难不成他觉得,她选择去做公主的婢女,是因为与他怄气?不带这么自我感觉良好的吧? 潭王缓缓走近了半步,声调柔缓了一些:“我是体谅小姐出身尊贵,怕会禁不住宫女子的那份辛苦。挚阳宫一步踏入,再想出来便难了。小姐不妨三思而行,眼下后悔,还来得及。” 他身形颀长,这一走近,就是居高临下地看她。咫尺之遥,淡淡的龙延香气无声散漫。 并没半点轻薄放恣的言语或举动,却自有一番风流灵巧的韵致流露出来。 绮雯不禁暗中庆幸,真亏了她这十七岁的闺秀身份是假冒的,不然怎可能抵得住这种攻势。 一想就能明白,昨天她已在皇帝与公主面前亲口选了进宫为婢,要是临到这会儿再后悔,不就只余下委身于他一条路了?他倒不如直接说:眼下你若还有心跟我,还来得及。 他这又是想怎样呢?难道因为他昨天没有“中选”,在妹妹面前跌了面子,就心中不服,想再争取一把?这位王爷不像是那么无聊的人啊。无论别人怎么传说,绮雯绝不认为这人会是个一心扑在儿女情长上的花花公子。 一瞬间闪过几个念头,没能得出个确切结论,绮雯就依着她这身份该有的反应,略显惶恐地退后一步:“多谢王爷关心,我应承公主追随侍奉不是临时起意,无论将来如何辛苦,也无怨无悔。” 潭王笑意融融:“昨日琢锦离去前,都还向我强调,她要与我打的那个赌仍然算数,其实她不说,我也极感兴味,没片刻忘记。小姐放心,将来皇兄与琢锦若有照顾不周之处,我自会替他们周全你的。” 绮雯吃了一惊,他是以为她听见了他们打的赌,才故意去做宫女等他与皇帝同来追求呢,这事如何能认?飞速权衡了一个来回,她将心中惊诧尽数隐忍,茫然问道:“王爷恕罪,昨日我听见的话有限,没留意您说的打赌是怎么回事。可否请您解释一二?” 料着潭王也不可能知道她是从哪句话开始听的。有的时候,再好的解释,也不如守拙装傻来得效果好。 潭王确实有所疑心,还想过这小妮子心气儿够高的,竟想周旋于他们两个皇子之间,才特来试探一句。 此时分辨着她的神情,一时也下不来定论,她是真没听见,还是故意装傻。若是故意装的,又装到了他都无法分辨真伪的地步,那只能证明她殊不简单,值得他高看一眼。 绮雯看见他裹在烟青色香云纱衣袖里的右手轻轻摩挲着手指,猜得到他是在琢磨自己的居心,想及自己是个闺阁小姐,理应含蓄内敛些,不宜主动多言,也就一时沉默,以不变应之。 只听潭王发出一声轻笑:“没什么,当时琢锦说了个笑话,我便想拿来打趣几句罢了,小姐勿要见怪。小姐正直仁义,令我佩服。好歹相识一场,小姐大可将我视作友人,将来若遇难处,但请直言,但凡我能帮得上的,必会全力以赴。” 这语气又恢复了正经端方,绮雯又郑重施礼道了谢。不管抱着什么目的,这男人似乎是在争取给她留个好印象,她也没必要因为不待见他就急着把路堵死。告辞上车之前,她抬起眼帘,最后望了潭王一眼,恰到好处地留了个悬念。 这一次回眸,如果潭王心怀磊落,便该理解为感激,若不磊落,去理解为对他有所眷顾,也没什么大不了。反正她的目标很明确,不会为他动摇,管他有何图谋,到时再见招拆招罢。 潭王站在原处,目送她上车离去,心里隐隐觉得兴味。果然昨天他那不是错觉,这姑娘的惶恐无措都浮于表面,事实上,恐怕一直都没失去过理智。她坚持进宫为婢是何居心他暂且猜不透,但一定不是只为什么报恩那么简单。 昨日相遇直至方才,她的各步反应虚虚实实,真假难辨,而方才这番对话竟然是在与他过招——没错,他这个向来自负于对女人了若指掌的人,居然遇见了一个敢来与他过招的女人,而且这招数水平还不低,让他也难以一眼看穿。 潭王与皇帝一样,都算得上多疑的性子,但皇帝较他更为坦荡宽宏,许多事即使存疑也懒得计较,潭王则一旦发觉异样,就想较个真。 他一直自信能看透人心,自多年前开始,身边的人,父皇是怎么想的,母后是怎么想的,仆婢们是怎么想的,甚至朝臣们在打什么算盘,他看一看,咂一咂滋味,就能掌握个*不离十,那些一见到他就晕头转向的女人们更是不在话下。 从前仅遇见了皇帝一人,他没把握看得透。如今,他所看不透的人,似乎又多了一个。 直至此时,他才开始对这个女子有了几分好奇和兴趣。她既然是进了宫……潭王慢步走回内院里,联系起昨日所见的细节,忽然对将来的事态走向多了几分玩味的畅想。 “乔安国可有了新消息?”他在回廊下停住脚步,回身向跟过来的钟正问道。 “是,据说今日一早便去了慈清宫。” “他是真被吓怕了。”潭王面露笑意,回想起昨晚与乔公公的一番对话。 乔安国是坐镇东厂和司礼监两大衙门多年的人物,昨晚却毫不掩饰地在他面前显得忧心忡忡,还直言不讳地庆幸:“好在太上皇病情大为好转,太医也说了,若能顺利挨过这个冬天,明年有望恢复得更好。不然若是他老人家有个好歹,唉……” 潭王却笑出了声:“你是担心错了地方。怎不想想,二哥根基未稳,能坐住这皇位所能倚仗的仅有一个名正言顺,这都是父皇亲手给他的。倘若父皇过世,他便敢下狠手来打压你和其余故旧老臣,岂非亲手奉上一个忤逆不孝的大罪给我们?是擎等着别人逼他罪己逊位呢,他要真敢那么干,反倒好了。你真要担心,还不如去担心父皇活着的时候被他说动,反过来支持他整治你们才对。” 乔安国当时看着是被他说服,恍然大悟连连点头,今日一早还是亟不可待地搬进了慈清宫,可见还是心里没底,忙着去抱紧太上皇那棵大树去了。 现在联系起绮雯这事,潭王便觉得事情愈发有趣起来。二哥昨日赦免这姑娘连坐的时候,想是也没料到她最终会跑去宫里,往他跟前凑吧? 他在外人面前那么铁面无私,若是留下一个罪臣之女在身边,那就越来越有好戏看了…… 第014章 后宫一员 出了王府往西,过一个街口就到了皇城北门。皇城里面裹着宫城,挚阳宫是整个皇城的中枢,东面和北面簇拥着六局一司等直接为皇宫服务的衙门,南面和西面是御苑。 真到了宫门跟前,才直观地发觉覆着亮黄琉璃瓦的暗红宫墙竟有那么高,再强的飞檐走壁功夫也越不过去,这一朝进去,就不知何年何月能出的来了,可不像买张门票游故宫那么来去自如,绮雯心情不由得沉重。 唉,事到如今,再抱怨什么都是白费脑力了。 宫墙之内是一个女人和中人的世界,只容许皇帝一个男人存在。羽林卫的卫护仅限于宫门之外,没有皇帝钦令,不准踏足宫中一步;御医的进出也有严格限制,何时进何时出途径哪里见过哪些人都要细细记档;至于其余男性皇亲,纵是如潭王之尊,也只被允许进出太上皇夫妇所在的慈清宫,没有更多特权。 ——那种嫔妃能与侍卫太医王爷随便谈恋爱甚至偷情的桥段,在这里是纯属想象。 往年选宫女进宫,都是在宫城外先停留好几个月,进行培训外加甄选,品性不好身体素质不过硬太笨学不会规矩的,在这期间就被刷下去,送回原籍。剩下的才能被带进挚阳宫,但也不是直接上岗,而是被领去西五所边上一处偏僻的院子里去,继续参加进一步的培训。这院子隶属尚仪局,尚仪局是六局一司的六局之一。 现在不是采选宫女的时节,绮雯也不是依照正常流程进的宫,因有着长公主给开好的后门,不用走完所有步骤,直接就一步从神武门进宫,被带进尚仪局培训。 为免外戚祸国,祖制规定嫔妃的出身都要限于寒门小户,宫女子的出身自然更高不了哪去。宫女多是出自穷苦百姓人家,别说会做什么,来时怕还拖着鼻涕,吃着手指头,生人问话都不敢应答。 想把这样的小姑娘送到全国最尊贵的人们跟前去服务,必须一层层筛选,一遍遍教化。尚仪局就是管最高一级教化筛选的。 岳姑姑负责了接应绮雯进宫的一应事宜。在尚仪局那小院门外等来绮雯之后,她就将绮雯转手交给了里面的李嬷嬷,简单扼要地申明这是自己的堂妹,是长公主出游时途径岳家,恩典她回家稍坐,见到堂妹受嫂子的欺压,就荐到长公主跟前当差,长公主与绮雯投缘,一口就答应了——一个从事实演化而来的故事。 又说了些请姑姑嬷嬷们费心照拂的客套话,最后岳姑姑嘱咐绮雯,万事有公主帮着安排,请她放心在这里受训,一切按部就班就好,争取及早能出来上手当差。 没多少贴心的话,也没显露多大热情,却把该点的都点到了,足够周到。绮雯觉得这样适可而止的关切才是恰到好处,是聪明人该有的行事之道,对这位“堂姐”很是感激。 从这时起,她就成了这座挚阳宫里的一员。 进宫时,自己的衣物一渣都不能带进去,可谓赤条条地来,赤条条地去。绮雯步入尚仪局的头一件事,就是被拉进一间屋子脱了个精光,洗澡,整套地换行头。现代进了监狱的囚犯都还被允许保留少许无害的私人物品,这年代的宫女却不可以。 现在不是选秀时节,尚仪局负责培训的女官们就像冬天的农户,正享受着清闲,想不到突然接手了这么一个插班生。既是长公主的命令,她们也不会抱怨怠慢。 这姑娘的来头真会如岳姑姑说得那么简单?女官们的眼神都透着疑义,只是不敢在绮雯面前公然表示对长公主的质疑。 这个来历不明的丫头拿中药汤泡了一澡没泡出跳蚤,头上也没篦下虱子,身上手上肌肤细腻,没有老茧,牙齿细白,没有口气,另外举手投足还隐着一份气派,连尚仪姑姑的都自叹弗如,哪里像岳姑姑那种小门户里出来的丫头? 长公主行事不拘一格是出了名的,可凭着这些宫女子的想象力,还不至于想得到她能把一个抄了家的犯官女儿拐进宫来。 不管怎么想象,有一条她们谁都没疑义:这姑娘处处都远好过寻常秀女,别说是选宫女,去选宫妃都是绰绰有余——那些寒门小户选上来的宫妃也远不如她啊。 来到这里,吃住条件自然是与侯府里差太多了。宫女规定不能吃得油腻,菜里的肉都是稀罕物,李嬷嬷看出绮雯吃第一餐饭时脸上微露抑郁,就宽慰她:好好培训,等你真去到长公主身边侍奉就好啦。 近身仆婢总能得到主子赏下来的高档饭菜。 其实绮雯并没多在意,她还得为她的便宜老爹守孝,要是很快就有心情大快朵颐,被长公主和皇帝听见风声,影响未免太差。 住的还算好,本来是安排八个人睡的通铺,因现在没别的学生,就她自己睡。条件虽简陋,绮雯是住过学校集体宿舍的人,也完全可以接受。 体检完了就要开始上课培训。往日选上宫女来,姑姑嬷嬷们都是一个人领几个的教授,这回倒好,是几个人围着教绮雯一个。 领导们自行分工,教她学女红学文化学宫礼。旧历上宦官们多数不识字,宫里需要文化的杂活就要宫女们做,所以对宫女的文化教育还算严格。如今太监都会秉笔了,这个惯例也没有随之更改,宫女至少需要认字会读。另外宫女子也要时常做些缝补活计,女红也是必修课。 绮雯是大体保留了原主记忆的,原来的赵大小姐是个标准大家闺秀,女红和文化都十分过硬,经过倒了一手虽打了点折扣,也还是瘦死骆驼的水平,按照尚仪孙姑姑的说法,“若不是长公主点名要的人,真想留在跟前做女史了。” 至于宫礼,从前光这一项就够小姑娘们苦练几个月,可到了绮雯这里,依然算不得难关。 当老师的都喜欢好教的学生,教宫礼的李嬷嬷简直爱死这个徒弟了。从前让小姑娘们学会站有站相,坐有坐相,都要花上好一番功夫,可瞧人家绮雯,一来就及格,她只需要在细处做些纠正,再教她把宫规死记硬背一下就行了。 “你也不要因此就懈怠了,寻常的宫女子选进来时才十三四,混到你这年纪早都练成形了。你进来的晚,又要一出去便送到贵人跟前服侍,必须比她们练得更好才行。”李嬷嬷再怎么喜欢,还是要时时摆出师父的架子来,免得徒弟松弦。 “嬷嬷说得极是,我一定学得又快又好,出去后让外人见了,都夸嬷嬷这师父厉害。”绮雯稳稳端着一个优雅的蹲福姿势,很诚恳地表示了决心。 李嬷嬷脸上仍然威严,眉眼间却露了笑意。这丫头不但敏慧好教,说话也中听,即便是溜须拍马,也溜拍的比那些小门户里的人更言之有物。 她手里提着用作教鞭的簟杆子,抬头朝院墙上空的阴云望了望:“今儿又初一了,皇后娘娘又能等来今上的探望了。” 转眼进宫十余日,绮雯已经摸出了规律,每当李嬷嬷一发出这样略带惆怅的“自言自语”,就说明她的八卦神经又在运作了。 宫女子不能无故串门子,平常日子就守着自己眼前这一亩三分地,就接触这几个熟人,再有意思的话题总在相同的几个人之间说来说去,也就成了嚼剩的口香糖,没了味道。 像李嬷嬷这样有着八卦天赋的女人,逮到绮雯这么一个讨她喜欢的生人,自然很乐于来为她普及后宫各项八卦,也就成了绮雯吸纳信息最好的突破口。 不过李嬷嬷可不是那种只图口舌之快不计后果的蠢人,拿来与绮雯说的,基本都是阖宫尽知的无害八卦,还常在陈述前加上一句“反正我不来说你也迟早会听见”,以申明自己不是无选择的乱嚼舌头。 要有些不宜传说的深宫秘辛,她即便知道,也不可能说。 这十多天里,绮雯已经从她这了解到,皇帝潜邸之时一直没有娶妻,被召回京城时身边一个姬妾都没有,是奉诏御极时,才由太上皇做主,迎娶了当今皇后。 确实是“迎娶”,泗国公午家是当朝最显赫的公爵之家,皇后午芝凝就是泗国公的嫡女,论出身仅次于公主,明显违背了选妃出身小户的祖制规定。 对此李嬷嬷的解释是:“皇后娘娘与皇上是发小,太上皇是看在他们的情分上,才为皇上定了这门亲事。唉,今上自小享到的关爱有限,太上皇这么安排,不也是为了给他身边留个知冷热的贴心人吗?” 祖制是死的,人是活的,况且制定祖制的太.祖爷都已经过世二百多年了,太上皇为体恤儿子而破这个例,也不是多不得了的事。 坤裕宫里住着的那位皇后,同时是男主的发小加正妻,绮雯听得很不得劲。以她的身份还不便主动打听更多内容,只能等着,一连梗了好几天都不舒坦,总算今天盼到李嬷嬷又把话题转到这上头来了。 这时她在方砖地上练着蹲福,趁着李嬷嬷看不见,飞快地理了一下颊边扫着脸的一绺头发,小心问道:“听嬷嬷这意思,今上是难得去见一回皇后娘娘的?” 早听传言说,今上对内廷后妃都十分冷淡,绮雯最关心的,是到底冷淡到了什么地步。 第015章 包子皇后 李嬷嬷却没领会到她这意图,叹口气后开始了歪楼:“今上勤勉,一心扑在前庭上,常常忙得饭都顾不得吃,哪还有工夫照管□□呢。可惜了皇后娘娘那么好的人,平素想见丈夫一面都难……那可是个难得一见的好人。” 绮雯心下哀叹,却无可奈何,只能暂且耐下性子听着。 皇后是个好人,这是整个挚阳宫的共识,可人们对待好人的态度,却并不见得都是衷心的称颂和拥戴,也有很多乐不得拿好人当软柿子捏的。 今天皇帝去到坤裕宫的时候,就见识了这样的一幕。 日头西斜,皇帝踩着斜阳步上坤裕宫前的丹陛,听见里面传出宁妃清凌凌的笑声。 去年御极和大婚之后,太上皇后紧接着就为他操办了一次选秀,最后留下了四名秀女,这个宁妃因容貌最为出挑,被太上皇后亲口封了妃,另点了一个才人,两个选侍。今天是初一,众所周知是皇帝来坤裕宫的日子,宁妃趁这时候来,目的不言自明。 听见她这笑声,皇帝的眉头就是一皱。依着宫里规矩,身份再高的人也不能高声喧哗,宁妃是觉得自己笑得好听,就可以肆无忌惮? 扈从里领头的宦官是王智的徒弟钱元禾,他殷勤上前为皇帝打起茜影纱的门帘,请皇帝入内。早有人报了消息,宁妃的笑声早就止了,屋内的人都屏气凝神,见他进门,齐齐施礼见驾。 “都起来吧。”皇帝大体将屋内情形扫了一眼。 宁妃穿着桃红色芍药纹缂丝褙子,戴了金镶红宝的全套头面,累丝金凤口中垂下的泪滴状红宝流苏垂在额前,好似一颗朱砂痣。 她本来生得容貌秀美,只是这身精心打扮过了头,整套明晃晃的赤金首饰几乎耀得人眼花,让人已留意不到她自身的美貌,只会觉得她是没见过金子的大俗人一个。 一旁的皇后虽穿戴朴素,容貌又仅是中上之姿,却显然比宁妃雍容端庄得太多了。 皇帝目光落在了高案上放着的两匹贡缎上:“这是做什么呢?” 宁妃微抬起头,笑意嫣然地回答:“这是皇后姐姐着臣妾带去赏给两个选侍妹妹的。姐姐最是仁善,我们几个都多亏她体恤着了。” 皇帝唇边微露冷笑:“是啊,若非皇后仁善,怎么连朕问皇后的话你都敢接口呢?” 在场的人都是神情一肃,残留的温和气氛一扫而光。宁妃脸上登时没了血色,惶惧万分地跪下道:“臣妾不敢,不过是……是方才与皇后姐姐说话随意,一时说顺了口,请皇上恕罪。” 皇帝没心思多与她计较,冷淡道:“你去吧,朕与皇后有话要说。” “是,臣妾告退。”宁妃再怎样不舍,也不敢继续多留,只得悻悻离去。 皇后面露不忍,但看着皇帝脸色,也没多说什么,只趁着皇帝没看过来的当口,用眼神安抚了宁妃一番。 皇帝步入梢间,在南窗下的炕边坐下。皇后从宫女手中取过茶盏,亲自递到他手上:“这是新进来的茶叶沏的,味儿跟原来的御供毛尖差不离,价钱却便宜了许多,正合了你这缩减内廷开销的主张。” 能与他这么亲切又平等交谈的人,全挚阳宫寻不见第二个,可明眼人都看得出,他们之间更像是多年默契的挚友,不见半点夫妻之间该有的温情。 皇帝接过茶来饮了一口,不予评价,眼神从铜箍乌木杆子撑起的窗棂看去外面,正见到宁妃带来的随行侍婢捧着那两匹贡缎往外走着,他的眉心就又蹙了起来:“那两匹缎子怕不是你赏她们的吧?宁妃究竟来做什么的?” 皇后隔着炕桌坐到他对面,语气家常又随意:“前几日新进了一批锦缎给宫人裁夏衣,我着人送去宁妃那儿让她分给两名选侍。今儿她来说,她本是平分给了两个选侍各两匹缎子,结果王选侍回去一量,竟比封选侍少了二尺,为此缠着宁妃诉委屈,她不知如何做主,便来问我。” 皇后的宫中不住其他嫔妃,宁妃是东六宫之一永和宫的一宫之主,管着那两名选侍,理应负责分配给选侍们东西,真有做不了主的事,也是该来请示皇后。 不过皇帝还是一下就听出了不对劲:“就为了二尺缎子的事,她便来找你做主?然后呢,你就取了自己库里的整整两匹缎子补给她们?你不至于看不出来,她这是故意来找你打秋风的吧?” 原来宁妃今天来,目的还不限于见他。皇帝顿时满心满怀的烦躁厌恶。 从小户人家选妃就是这点不好,难免碰上市侩俗气的,净盯着鸡毛蒜皮的小便宜,多争一分就洋洋自得,少得一点就愤愤不平,都是骨子里的毛病,靠那几个月的教化根本褪不掉。外人所谓宁娶大家婢,不娶小家女,即为此理。 这几名御妾从来都不是他想要的,最初的选秀他就反对,禁不住母亲以宫廷体面为由反复劝说,他只得从了——比起父亲,他与母亲更加疏远,实在有点受不住母亲那不得章法的唠叨。 几个月前何才人坏了事,他又提出将这些女子贬作宫女,放出宫去婚配。未收用过的宫嫔如此处置也是有过先例的,皇家给做主的婚事对这些出身不高的女子也算不得亏待。 但结果一样是招来母亲的劝说反对。他只好继续留这几个女人在后宫住下去,容忍着她们时不时整出点是非来惹他心烦。 更令他心烦的是,皇后连这种小人物都弹压不住,甚至根本不想去弹压,只一味忍让纵容,让她们愈发无法无天。只因皇后的信条,就是吃亏让人,以和为贵。 果然一见他生了气,皇后便来赔笑和稀泥:“算个什么大事呢?还打秋风,你这也言重了。我这库里的东西反正用不了,放着也是等虫蛀,还要劳动下人们常来晾晒,多拿些给妹妹们去用才是正好。” 皇帝道:“我知道这一年来宁妃她们从你这里讨去不少东西,怕是连泗国公府的嫁妆都摸上手了,你是皇后,何必这般纵着她们?后宫自有后宫的规矩,一切依着份例来就是了,有什么可拉不下脸的?” 皇后依旧笑着回应:“你说的是,放心,我自会料理。” 她是怎么料理的,皇帝心里门儿清,他忽然想起了另一件事,又朝窗外看去:“她身上的缂丝哪里来的?” 这事就比打秋风更严重得多了。近年来国库日渐空虚,辽东外敌进犯,中原又闹民乱,户部连军饷都开不出了,军队已经闹过两次小规模的哗变,形势十分严峻。皇帝不得已从内帑里出了几万两银子救急,同时宫廷内外都严禁奢靡之风,尤其限制了内廷用度。 缂丝是丝绸之中最名贵的一种,上面的花纹不是印上去的,也不是绣上去的,而是织布的时候手工织上去的,过程就像在丝绸上雕花,做工极尽繁复,所以价值也是极高,素有“一寸缂丝一寸金”的说法。 在需要缩减用度的时候,这种奢侈品自是首当其冲要裁掉的开销。在他明令禁止之下,还有人敢收受进贡的缂丝不成? 皇后手里轻刮着杯盖上的水汽,垂睫坦然道:“那还是去年册封她们时,母后赏下来的,每人各有两件而已。你一年也未见着她们几面,自是记不得,还当是新做的了。” 皇帝这才气顺了些,想来也是自己最近总在为朝中各项开支发愁,琢磨的都是银子的事,才会如此草木皆兵吧? 皇后望望他的神色,叹了口气:“这几位妹妹也是可怜,本以为选进宫来是享富贵的,偏赶上这一年你要节省内帑,她们一年来连几套像样的首饰都没得上……” “少戴几件首饰又不会死人,”皇帝打断她,面色阴沉若水,“你知道陕西这次旱灾死了多少百姓?那里的人都已经易子而食了,宫里的人还在计较头上的黄白之物?” 皇后一愣,怔忪道:“我可不是……可不是怨怪你,不过是想请你别太与她们计较罢了。” 皇帝虽对她的做派不满,却还从没对她发过脾气,想想她也是不容易,便尽力压下火气:“我知道,你是想周全好后宫之事,不来让我费心。可你这样一味退让纵容,又算个什么周全之道?我见了你这样管宫,又怎可能放得下心?” “也没什么的,你都在委屈自己,我还怕这点委屈?”皇后赧然而笑,“再说这算得上什么委屈?不过是吃点小亏,换个平安和美罢了。一点身外之物,能换得家和万事兴,也算值得。” 她的论调果然一成不变。他想叫她公事公办,她却坚持委曲求全,这也是她骨子里的性格使然,没那么容易更改。 “这算哪门子家和万事兴!”皇帝有时觉得匪夷所思,听闻泗国公治家严谨,午夫人为人随和温文,教养出的女儿可见是随了她的性子,又从小生长于平静无波的家宅里,养成了一副与人为善的优柔性情,从不知争斗为何物。 可是,她知不知道自己现今是皇后,是一国之母?难道她母亲午夫人就是以这般老好人的姿态管家任由小妾刁奴欺上门来,还只会抹稀泥的?若是那样,一定是泗国公压得住场子,可他却没泗国公那么闲,没工夫帮她。 “我听说了,连六局的女史们都敢不服你的管束……”皇帝没心情再多说了,辽东的驻防调动还没确定,关中平乱的军饷还没着落,他正想提拔的翰林刚被人狠参了一本,前庭一派乱象等着他处理,他可实在没有多余心力来教皇后怎么管家,随便想一想就头痛的很。 “闲时去找母后坐坐吧。如今父亲身体有所恢复,她也稍有了些余力,说不定也在看着你的手段着急了,你去向她求教,请她多帮帮你,于你于她,都有好处。”皇帝站起说完,就拔脚走了出去。 “哎,今日的晚膳……”皇后说不完一句话,就已看着皇帝踏出了正门,只好悻悻然地住了口,眉间浮上了忧色。本还打算着趁他来坤裕宫时好好让他吃顿饭,歇一歇,连带补补身子,想不到才说了这一会儿话,就把他气跑了,如此一来,他今日这顿晚膳,怕是又要省了。 她真是懊恼又无奈,总想着做个贤后替他打理好后宫,让他后顾无忧,专心朝政,为这目的她几乎什么都肯做,可怎么到头来,却是越来越惹他心烦了呢? 第016章 姻缘之错 看来真是该去向母后讨教讨教才是。皇后向候在明间里的宋嬷嬷吩咐:“备肩舆,我要去慈清宫拜见太上皇后。” 时值秋初,天比夏日时短了许多,还未到酉时,天色已经是昏沉沉的了。 小长随们举着枣木杆子,挑起点好的西瓜灯挂到慈清宫正殿的屋檐底下。听见皇后驾到的奏报,他们都忙收了杆子,规矩退后跪地相迎,动作整齐划一,半点动静也没。 下了肩舆的皇后将这细节看在眼中,暗暗感叹,坤裕宫里何尝有这气派?看来自己这治家之才确实比母后差得远了,光是对比下人们的几个小动作,都是高下立判。 皇后有着一位在世的公爹,这座后宫的规矩就与从前的宫廷不尽相同。婆婆要忙于照顾公公病体,儿媳要料理阖宫上下大小事务,太上皇后一早就免了帝后与嫔妃们的晨昏定省,是以皇后除了例行探病之外,很少过来慈清宫。 这时太上皇夫妇两个刚用过晚膳,正在后殿梢间闲坐唠嗑,听说皇后来了,都深感意外。 “她想是有事找你说,就说我要早早歇着,不必让她来拜见我了。”太上皇交待,“你领她去前殿坐坐,也好说话随意些。” 太上皇后答应了,着宫女过去请皇后到前殿西次间落座,细细向内侍交代了一番伺候太上皇就寝的事项之后,才起身过到前殿来。 屋内燃着檀香,南炕上铺着雪白如玉的竹篾簟子,国朝最尊贵的两个女人都穿着家常随意的服饰,隔着炕桌,坐在簟子上交谈。 “听闻父亲的病又好些了,果真吉人天相,我与皇上也就更放心了。”皇后道。 太上皇后待宫人送上冰点,就摆手屏退了她们,道:“你这会儿来,必不是为了请安闲聊的。左右没有外人,有话就直说了吧。” 皇后蹙了蹙柳眉,有些张不开口。一年来婆媳接触不甚频繁,却算的上融洽和睦,只是有些话即便是对亲生母亲,她也想不出该怎么说。 她想替丈夫分忧,也想让公婆坐享清闲,可一番作为下来,却不能如愿,本打算委曲求全,委曲是委曲了,却没求得成全,到头来还是让丈夫烦恼,还要劳烦婆婆费心,真觉得自己没用透了。 太上皇后察言观色,问道:“是因为皇上吧?今儿是初一,你这时来,想必他是连晚膳都没在你那吃……你也想开些,他不是冲着你,是待谁都是一样。” 这不是今日来此的原因,却也是皇后的心伤之一,一得婆母劝慰,心里的委屈愈发强烈起来,皇后险一险就落了泪,忙忍住了强笑道:“母亲说得哪里话?这些我自是明白的,今日来,其实是想请母亲提点管宫事宜。是媳妇无能,接手后宫事务这些时日,仍是打理得不得章法,今天竟惹得皇上看得心烦。不得已只好来求教母亲了。” 太上皇后手里捏着瓷勺,缓缓搅着碗中带着冰碴的莲子燕窝羹,叹了口气:“这一年来将宫务都交予你,一是因为太上皇这边离不开人照看,我无力分心,二也是因为,既然由你做了皇后,宫务权柄理应交予你手,我不想做个指手画脚的恶婆婆。如今太上皇的病有了好转,你又开了这个口,我也不好继续躲清闲。这样吧,明日我便派苏卿去坤裕宫,她深知我的处事之道,小事就由她代我帮你参谋主意,遇到大事,你再差她来与我商量便是。” 苏卿苏姑姑是太上皇后的心腹之一,早年就常替太上皇后处置宫务,派她出马,是既能妥帖处事,又好保全皇后的颜面,不把太上皇后插手帮忙的痕迹做得太明显,正是个齐全的好安排。皇后顿露喜色,起身施礼道:“那就有劳母亲安排了。” 太上皇后亲手拉了她归座,轻拍着她的手温言安慰:“我知道,你是一心想要做个好皇后,可这偌大的后宫事务繁杂,一时做不好也没什么,慢慢来就是。” 皇后垂头应是:“有母亲提点,想必就好得多了。” 太上皇后默了片刻,才问:“皇上最近……还是老样子?” 皇后知道她指的什么,脸上浮起一抹红云,微低了头道:“是呢,皇上日日留宿隆熙阁,除了朔望之日来坤裕宫稍坐之外,连后宫都未踏足一步,更不必说过夜了……都是媳妇无能。” “这如何是你所能左右的?”太上皇后深有忧色,将刚品了一口的冰点又放回炕桌上,压了压烦躁之情才接着说,“有些事我不说你也清楚。我与太上皇都与他隔阂了太多年,他对我这个母亲也深有怨怼。其实,我何尝不想与他缓和下来,恢复母子天伦?只是过去这么多年了,彼此间连话该如何说,竟都有些记不起了,有心替你劝劝他,也不知如何开口。” 皇后低着头道:“媳妇知道。” 太上皇后喟然道:“本想着你们是少年玩伴,破格选了你进宫陪他,总是为他寻个贴心的人在身边,哪知道,他连对你也是冷淡若此,竟丝毫不念少年时的情分。源琛这人,确实是性子太个别了些。” 最后这一句,就已将烦躁和不满表露得很明显了。 皇后忙解释:“倒也不是母亲想的那样。皇上对我还是关怀有加的,这一回就是他见到我管理宫务捉襟见肘,才叫我来求助母亲。只是……” 她也不知道该将这局面归因为什么,转眼成婚一年多了,一年前的新婚之夜,皇帝陪她在乾元宫宽大的龙床上和衣而卧,只与她聊了些过往琐事便睡下了,没来碰她。她只当他是个腼腆的新郎,一时莫不开,也未当回事。 却未想到,那已经是他们最为亲近的一晚。 之后皇帝面上待她礼敬爱重,实则在她面前连外衣都再没宽下过一回。也并非仅对她一人如此,皇帝对那几个选秀来的嫔妃更是不加理睬,还远不及对她亲厚。他不喜欢那几个御妾,这她清楚,可对她呢?他又是不满在哪里? 他总是一副冷淡疏离的样子,拒人以千里,她有心探问,也寻不来机会。在外人眼里她已经是阖宫上下与皇帝最贴心的人,只她自己知道,她一样不了解他,走不近他。 他看起来绝不像有断袖之癖,可就是对女人显露不出丝毫兴趣。朝中大臣以皇嗣为由劝谏过,太上皇夫妇也委婉劝说过,都只换得他冷漠以对,作风照旧。 这都一年了,今日又一次在婆母面前把话说到了这里,皇后鼓了鼓勇气,终于直问出口:“母亲可否明示,皇上为何会如此?我究竟如何做,才能……才能让他不再这样下去?” 太上皇后看看她,暗中也下了个决心,才道:“源琛十五岁那年出的一档子事,你可有耳闻?” 皇后愣了愣:“您说的,可是惹得他决定提前离京就藩的那件事?哦,我说的不是父亲追封继后,是……另一件事。” “果然,连你在泗国公府都听说了。”太上皇后颔首道,“这孩子从小就孤僻执拗,偏又有份傲骨,别人不喜欢他,他绝不来主动讨人欢心,反而躲得远远的;别人把好东西分给源瑢,他从不争,说不定还连自己那份都扔下不要了。说起来,让他成了这样,也有我的过失……” 思绪回溯到往昔时光,当年她刚做完月子没几天,便听闻芸藻宫的齐淑妃难产过世,皇上将没了生母的三皇子抱给她,说是正好与刚满月的老二做个伴。她一见那个白净秀美的哥儿就很喜欢,决定将其好好抚养,一应用度都要与自己亲子相同。 她想做个贤后,生怕被人指责她偏袒儿子,慢待了老三,遂处处留心,对老三倾注的关爱甚至多过了自己儿子。但凡两个孩子生了龃龉,她都无一例外偏袒老三。不知不觉之间,竟似习惯成自然。 时光荏苒,两个孩子一日日大起来,她不至于糊涂到忘了哪个才是自己亲生,可总有伶俐讨喜的源瑢在一旁对比着,她越来越难以对那个呆板沉闷的亲儿子多生出几分喜欢。 几乎所有人都是一边倒地更喜欢源瑢,但太上皇后知道,世上仅她一人不该这样。她是源琛的生母,最没理由偏爱源瑢而冷落他。她也曾为此自责,曾试着亲近源琛,补偿他些母爱,可她每每去温言关怀,换来的却是儿子的冷漠以对。 她渐渐明白了,这儿子既聪明又孤高,看透了她只是出于怜悯补偿的意图,就拒绝接受。 人的心理有时会有种微妙的反应,越是对一个人心怀愧疚,反而越是不喜欢那个人,甚至对其心生怨怼。 受了儿子的冷遇,她就生了一份怨怼:我是厚待了源瑢些,可你就至于就对我怨愤若此么?我是你的生母,却更喜欢源瑢,难道就没你的责任?既是我想补偿你都不领情,也就别怪我了。 一年年就这般僵持了下来,本是母子至亲,距离却是越拉越远。到了如今,双方都几乎不知该如何交谈。太上皇后对这个儿子是又爱又怕,又愧疚又怨责,承认自己的过失,都承认得不太情愿。 皇后听了她的话,联系多年前听闻的秘辛,依稀明白了些什么,讶然道:“所以,那件事……” 太上皇后猛地回过神来,点了点头:“那事才是对他最大的一次打击,从那以后,他难免要觉得,全天下的女子心里爱的都是源瑢,即使被硬拉来嫁了他,心里一样想着源瑢。他那么高傲,怎会情愿与这样的女子同床共枕?若非因此冷透了心,他一个皇子,又怎会到了二十出头的年纪,还连一房妻妾都没?这回御极,都是我苦苦劝他,说他父亲不久于世,总该看着他成婚,他才勉强答应。” 源琛十五岁上出了那件事,她明知他受了委屈,却选择了无视,一个字都没去劝他。眼睁睁看着他小小年纪就远走他乡去就藩,她也一样不忍,也有着牵挂,却另外也松了口气。 好像儿子离开了眼前,就没人再提醒她那些过失一样。 她对儿子总是又爱又怕,又盼着他回来,又怕他回来。没想到一朝丈夫重病,不但招了源琛回来,还突发奇想,将从前欲传位于源瑢那些铺垫全盘否定,要把皇位传给源琛了。 她去询问太上皇原因,一样问不出个所以然,只能接受事实,还得为源琛操心婚事。 源瑢自小养在跟前,与她的情分比源琛这亲生子还要深厚,哪个儿子做皇帝,她是不那么介意的。只是源琛做了皇帝,依旧是这般别扭行事,竟对妻妾碰都不碰,更遑论何年何月才有皇子,如何能让她这做娘的安心? 太上皇后望着香炉上的袅袅青烟,尽力隐下心中烦闷不形于色:“我曾对太上皇说,源琛既然认定旁人心里爱的都是源瑢,那只有倾心爱他的人,才有望走进他心里,替他医好那道心伤。偏生咱们所见过的女子,真就几乎无一例外更喜欢源瑢。你说宁妃她们几个,表面上极力想要讨好源琛,那不过因为源琛是皇帝,若能得到机会让她们在这两人里面任选,她们会选源琛么?怕难说的紧吧?” 她叹了口气,“以你的出身,本来是不该入选进宫的。我与太上皇就是看在你当年时常与源琛一处谈天,想着总算天下还有你一个,对他青眼有加,不为源瑢所动,这才违背祖制,选你为后。谁知……” 说得严重些,她简直恨透了这个儿子的别扭作风。他那性子说好听了是孤高自傲,说不好听不就是偏狭执拗么?若是他也能如源瑢那般懂事,事情怎会桩桩件件都落得如此尴尬难办的地步?怎会让她多操这么多的闲心? 她甚至隐隐想过,皇位真不如给了源瑢,谁让源琛处处不如人家呢?真不知太上皇怎么想的。 事已至此,她也不好在儿媳面前多说儿子的坏话,便宽慰道:“依我看,你不妨试着让他明白你的心意,学些少年爱侣的相处之道来待他,或许便好了。源琛他……毕竟也是个可怜孩子。” 按说被婆母劝说去邀宠,皇后该羞涩脸红才对,此时却见皇后脸色发白,愣了好一阵才点头应道:“母亲说的是,想来是因为我不够热络,才至皇上如此。将来留意着些,或许便好了。” 太上皇后比她城府深得多了,见了她这神情就猜到另有隐情,蓦地心头一动——源琛冷落皇后,不愿与之同房,原因真的仅止于心冷太久,一时暖不过来么? 脑中翻起旧日回忆,当年几位公卿子女一同与天家子嗣伴读,泗国公幼女午芝凝不过十一二岁,将将接近需要避嫌的年纪,其余几个孩子成日寻机与源瑢攀谈,这午小姐却独爱与源琛相处。当时太上皇便向她笑称:难得有个姑娘与源琛投契,若非出身太高,将其讨来做源琛媳妇倒是正好。 太上皇后也一直认定那个姑娘是对源琛青眼有加,今日想来,当时一众少年男女共处,那姑娘常与源琛凑在一处交谈,就真的是……更中意源琛的意思么? 这话没法直问出口,太上皇后只得迂回探问:“你是否曾在源琛面前露出过什么意思,引他误解?” 皇后没明白:“您指什么误解?” 太上皇后只得点的更透些:“你想一想,可曾有什么事会引他疑心,怀疑你其实是钟情于源瑢的?” 皇后心头震颤,脸上更是白的血色全无。 第017章 皇家秘辛 想起当年随兄长一同伴读宫中,她表面上无需避嫌,实则已到了情窦初开的年纪。看着宛若天人的三皇子,她暗中倾慕却不敢接近,为了多一点见到三皇子的机会,也为掩盖自己这份心思,她才时常找二皇子攀谈。 她清楚以自己的出身无望嫁入皇室,从没指望能与意中人修成正果,却没成想这个身份界限有朝一日会被打破。她真的成了皇家儿媳,嫁的却是意中人的兄弟,原因还是她自己的行径引发的误解。 再多的苦闷无奈也只能忍下,她没有表露过一点不满,在家从父,出嫁从夫,她甘愿做个好女儿好妻子好儿媳。年少时的爱恋她只能深埋心底。 直至方才,听了婆母对皇帝心态的一番剖析,她才惊然意识到,原来爱不爱他,竟是关键,无法含糊带过。原来自己受其冷落,并没有从前以为的那么无辜。公婆选了自己,为的是选一个对皇帝真心所爱的人,而自己,竟辜负了这番心意。 而更可怕的是,她自以为埋藏很深的这副心思,很可能已被皇帝察觉。这样的话,还如何指望他能回心转意,拿她再当妻子对待? 不知不觉冷汗都淌了下来,皇后竭力镇定,语无伦次:“我……我也不知,也记不起可曾有过这样时候。若是有过,真引了皇上误解,又……当如何呢?” 太上皇后已经从她的反应中得出了结论,心下顿感五味杂陈。她与太上皇竟都弄错了,还以为好容易找了个与源琛两情相悦的姑娘来做他皇后,哪知道,连这姑娘爱的也是源瑢。 天下女子若能在那两人中任选,都会选择源瑢,这还真是一条定律。这下连她都不免心疼源琛了,他也是不错的啊,怎就那么生不逢时,有了源瑢这么光芒耀眼的一个兄弟呢? 细想想,皇后也不曾勾引过源琛,并非蓄意要引人误会,其实什么都没做错,论起来错的倒是自己与太上皇,生生制造了这场阴差阳错。 她要是个嫔妃,自己都还能想法子放她出宫去,偏偏点了她做皇后,这不是害了她一辈子么?天晓得那个倔儿子有没有回心转意的希望。 两人各怀心事默默对坐了一阵,太上皇后复又抬眼,目中尽是慈爱怜惜:“你没做错什么,不必太过介怀。再说眼下这挚阳宫中,你毕竟还是与他最贴心的人,日久天长,将来自会等来转机。源琛虽然性子冷淡,却是通情达理的人,我还是相信,他会有自行想通解开心结的一天。” 皇后点点头,没再说什么。依她对皇帝的了解,这份希望怕是极度渺茫。 太上皇后隐然心酸,这是个好孩子啊,真不该落得如此境地。转念间就又忍不住怨愤起了皇帝,从前的心意如何都是过去的事,人家已然嫁了你,你怎就非要如此别扭较真呢…… “皇后娘娘自进宫以来,从未与人红过脸,连下人们都没得过她一句责骂,她既善性又悯下,阖宫上下没有说她不好的……那些个贱蹄子欺负老实人,阳奉阴违地与她作对,也不怕损阴骘。” 李嬷嬷的八卦容易歪楼,从初一那天起,又是好几日过去,绮雯又不着痕迹地提头打听了几回,还是只把想知道的事情听了个大概。 绮雯很惊诧:皇后竟然是个包子!做皇后的弹压不住人,连六局一司的女官们都敢给她撂脸色,其余妃嫔更是蹬鼻子上脸,这活脱儿一个迎春姐姐啊。 她本还习惯性地把皇后想象成后宫大反派,这回倒忍不住开始同情这位好人皇后了。 皇后是个好人,她却被系统派来勾引人家丈夫…… 绮雯免不了重做了一番心理建设。算了,世间万事,生死最大,我一个性命捏在系统手里朝不保夕的小可怜虫,还是别急着拔高自己的道德标准了。 再说插足什么的在这时代根本不存在,正妻也不过是包办婚姻……是吧? 唉,这个毁三观的系统! “这样的好人,要是嫁到贵胄后宅,怕是要比进宫对她更适宜些。”绮雯背靠墙壁,顶着一摞碗练站姿,直直挺着脖子,说得客观中肯,“皇后这身份看着尊贵,其实也有它的难处,就像个金光灿烂的大金锁,表面光鲜好看,其实被套住的人,不见得舒坦。” “可不就是吗!”李嬷嬷太满意她这比喻了,一高兴把碗都搬了下来,拉她在廊子下的坐槛上坐下休息,“她贵为公侯千金,要是嫁到别家,再遇见个知冷热的丈夫护着她,想也没人能给她气受。这后宫可是个吃人的地方,不适宜好人呆。” 绮雯伺机诱导:“是啊,可惜今上……” 李嬷嬷道:“也不是说今上对她不好,今上外头的事儿多,顾不过来。哪有做皇帝的还亲手打理后宫的呢?” 绮雯很同意,在某些宫廷剧里头,皇帝成天在后宫里溜达,不是遇见这个调*,就是撞见那个骂几句,两个后宫女人吵个架拌个嘴,都能找来皇帝给仲裁,偏那皇帝还是有道明君,那……反正在这个空间是绝没可能,纯属意淫。 人皇帝要管的事儿多着呢,整个一个国家的大事小情都等人拿主意,吃饭睡觉的工夫都有限,人有闲心来管你们吵架拌嘴的破事儿?那不开玩笑吗! 所谓的皇后是后宫之主,就是后宫所有事务都该由皇后做主,皇后就该像凤姐儿那样做大拿。可现在这皇后不是凤姐儿,是迎春,好在现在后宫人口单薄,局面还算稳定,不然真不知要乱成啥样。 不过,绮雯还是急需把楼再歪回来。 “依您说,今上是御极之后才娶妻纳妾,而且这一年来无论是对皇后娘娘,还是对其余贵人们,也都是挺冷淡的?”绮雯小心地隐藏着好奇,不管是作为一个宫女,还是个未婚姑娘,对这个话题太过热络都是不适宜的。 “唉,这事儿阖宫无人不知,你早晚都会听人说起,由我说给你听也无妨。”李嬷嬷再次先澄清这是个无害的八卦,接过绮雯绞好的湿帕子来擦着手,“咱们万岁爷不是那耽于美色的人,对后宫里的几位娘娘几乎正眼都不看一眼。虽说初一十五都去坤裕宫找皇后娘娘坐坐,却从不过夜。我隔壁住的廖姑姑就是彤史,这一年来可从没给谁记过档。” 虽然之前已听过不少铺垫,绮雯还是听得愣愣的——二十多岁的皇帝,后宫一共五名御妾,全都未曾进幸,而且,之前也从没有过女人…… 她是该为捡到块宝而窃喜,还是该为遇到根难啃的骨头而头皮发麻呢? 话题再往下进行,就要涉及到对原因的深究了。李嬷嬷却及时打住:“想必是这些贵人叫今上瞧不上,等来年选秀进几个新人,也就好了。” 这显然只是敷衍之词,绮雯看得出,李嬷嬷一定知道内情,只是不愿说而已。 这位年近半百的嬷嬷眼中,分明有着一抹体恤疼惜的神采。她曾经近身伺候过当时的皇后现在的太上皇后,想必也因此得以近距离接触那几名皇室成员,或许因此,她对皇帝有了一份类似长辈亲情的关怀。 她所隐瞒下的,一定是个悲伤的故事。 第018章 倒追策略 绮雯知趣地转开话题:“嬷嬷为何会来尚仪局这清苦衙门当差?留在贵人身边服侍不是更好么?” 李嬷嬷是数年前以身体不适为由主动请辞,从太上皇后身边调来尚仪局的。在这边做女官也算风光,但各样好处自然与皇后身边的宫人远不能比了。 李嬷嬷轻蔑地斜过眼来:“好吃好穿能敌得过平安终老么?当年一个姐妹不过是失手摔碎了个玉簪子,就被罚去雨地里跪了两个时辰,表面上看还算是主子开恩,从轻处置了,连扳箸都没罚,可那姐妹回来就一病不起,抬去外头乐安堂养了不足一个月,就没了。” 看绮雯有点物伤其类的意思了,她才缓和了点神色,悠哉地收拾起手巾,“眼皮子不能那么浅,光盯着表面上那点光鲜,最后只会捡了芝麻,丢了西瓜。这是后宫,那西瓜,可能就是命。” 绮雯乖顺地表示了受教。唉,要不是为了保住这个大西瓜,她也不想进宫啊。 李嬷嬷拿眼睛觑着她端详。这丫头生得比主子们还要标致,进宫又进的这么不明不白,她心底也存着疑,后宫里打着各种算盘攀高枝的人都有,谁知她算哪种? “说起来,这后宫不比别处,不单是咱们宫人,即便是主子,也是决不能有个行差踏错的。就在今年二月里,何才人以关怀圣躬为名,去向圣上示好,也不知怎么触怒了圣上,竟被赐死了。”李嬷嬷手里叠着帕子,装作漫不经心地说。 绮雯悚然一惊,原来那寥寥五名御妾还已经死了一个,还是因为讨好皇帝而被赐死的。嫔妃耐不住寂寞,去讨好勾引皇帝,这没什么新鲜,怎就至于落得这么悲催的结果? 回想着那日亲见的皇帝,虽说曾有亲手杀贼的狠戾显露,却更像是个冷静理智的人。当时他对她仅有寥寥2点好感度,远远谈不上好感和爱情,都能对她平等相视,让她自选出路,这样一个人,别说是姬妾示好不当,就是那何才人直接对他冲撞无礼,绮雯也不认为他就至于痛下狠手。 只稍稍闪了闪念,绮雯就判定这事一定另有隐情,不是表面看来的那么简单。 除此之外,一个小小才人上头还压着皇后和宁妃呢,直接跑去勾引皇帝,不是找死么?这也十分蹊跷。 她问道:“敢问嬷嬷,可知那位何才人生前与何人过往亲密?” “何才人与另两位选侍都住在永和宫里,与宁妃娘娘一向出双入对。” 绮雯点头,这就对了。一个不近女色的皇帝,就像一块没人动过的完美蛋糕,谁爬上去吃了第一口,必定后福无穷。可眼看着今上不苟言笑的,宁妃身为皇后以下的头一人,想去尝这头一口,又不大敢,就鼓动了身边一个小才人去试水。结果小才人被淹死了,余人也就转换策略,不敢再轻举妄动。 只是皇帝为何会下此狠手,尚无法推知,反正她绝不相信只是那女人拍马拍到了马蹄上那么简单。 聪明人说话无需点透,李嬷嬷见她惊惧之色转眼即逝,又问了这一句话,不由得暗暗心惊:这丫头竟然一闪念就想到了宁妃这个关窍,心思之灵巧,不容小觑,看来自己还想提点她,倒是多此一举了。 绮雯蹲坐在台阶旁,脑中静静整理抽提着近日听来的信息。皇帝这人从小欠缺关爱,个性内向,敏感,被动,或许还会有些自卑和自闭,这样的人很难走近,更难引他主动付出。想让他付出感情,恐怕必须先让他得到感情,换言之,想让他来爱人,就要先让他感觉到被爱。 再换言之——倒追是必须的。 绮雯心里苦笑,对一个已有好感的男人,她不反对倒追,但今时不同往日。在现代女追男露了痕迹,可以被视作大胆率真,在这里,那就是下贱,是无耻,是爬床……弄不好,连被追的男人都会看轻你。这个度可不好把握。 另外,宫规严明,无论是下人还是主人,都不能无故在宫中乱串,尤其宫女们更是被约束得十分严格。即使仅仅一墙之隔的人,都可能几个月见不上一面。以她的身份,想与皇帝见面又谈何容易? 三个字:长公主,一切还是都要先看长公主如何安排。 与李嬷嬷一道吃饭时,绮雯殷勤布菜,试探问道:“孙尚仪昨日说,依我现在的状况,已经可以送出去直接服侍主子,不知嬷嬷觉得如何?眼看长公主大婚在即,我怕耽搁了太多时候,赶不上了。” “这有什么可急?长公主真看得上你,待她嫁了,一样会着人送你过十王府去。”李嬷嬷笑了笑,“不过要说你现在这样儿,确实是可以送出去的了。你这宫礼是学得不错,只需熟记宫规,将来步步谨慎,别出差错就好了。” 绮雯起身朝她深深福了一礼:“谨记嬷嬷教诲。” 李嬷嬷亲手扶了她起来,笑容敛去,郑重道:“若能跟着公主陪嫁出去,自是最好,留在后宫这是非之地,终归是危机四伏。” 绮雯默然点头,这也不是她能决定的了。 回到住处已近亥时,绮雯燃起蜡烛,从铺盖一角下面取出针线包来,拿了根粗针,在一旁的木窗棱上划下一个横道。木料微微干裂,上面不起眼地刻着三个半的“正”字。 绮雯抬头望望窗外浓黑的天色,她来到这后宫,已经过了整整十八天。 系统:叮!玩家成功完成了进宫培训任务,奖励分配点10点,请玩家选择在体力智力魅力三项上如何分配。 绮雯拿过小圆镜来,望着里面的脸,烛灯下的美人更显妩媚,不过想要引起那个人的注意,再美也不嫌多。不如就试试全加魅力吧。 …… 本朝的公主一般从年满两岁至出嫁前都住在后宫北部的公主所,长公主白琢锦却早在十岁时便被带了出来,有了自己一座单独的宫院居住。 慈清宫北面的雨华斋即为长公主的住所,眼下公主婚期临近,下人们都在忙着收拾公主的随身物品,分派哪些带走,哪些留下。长公主自己的兴致却一天比一天低落。 同样出于对外戚的限制,祖制规定驸马不能为官超过四品。所以驸马的来源仅有两种,一种是世袭的权爵子弟,这种人大多不那么在乎官位,另一种是像选秀女那样自民间清白小户选取。被选中的自认倒霉,放弃仕途。 长公主的驸马就是这样选出来的。 公主出嫁不是什么英雄配美人的童话,到时驸马会被接到驸马府住,公主则要搬去十王府住,每个月里最多有半个月可以住在一处。出嫁后的公主多数时候都是独守空闺,既不能常见丈夫,也不能常见父母亲人,日子要比出嫁前冷清的多。 因去年太上皇一度病重,太上皇后担忧长公主的婚事会因守孝而耽搁,选驸马还比往年办得更仓促。虽然太上皇夫妇都告诉她驸马人品上佳,长公主却将此判定为父母亲的安慰,并不尽信。 越是临近婚期,她越是恐慌地觉得,那个未见过面的驸马不定是个怎样的歪瓜裂枣呢。 因此长公主严重婚前抑郁,这会儿就着灯烛,歪在美人榻上捏着新找来的戏文,一个字都看不进去。 廊下有女史来找岳姑姑传话,岳姑姑听后点了头,挑开竹篾帘子进门,屏退了候在明间的小宫女,来到美人榻前说:“尚仪局着人传话来说,奴婢那位堂妹已经受训完毕,可以送过来当差了。” “什么堂妹?”长公主问完,才想起是绮雯,顿时眼睛一亮,“这么快?我还在担忧她赶不上我大婚之前出来呢,她果然是个伶俐人儿。” 恹恹睡意一扫而光,长公主翻身而起,只穿着一身月白中单,在屋内来回踱步:“该如何安置她才好呢?” 她之前信心满满想为二哥撮合,却因带绮雯进宫已是破格,若再要她跳过受训直接进入深宫,怕是要引太上皇后生疑,事情就不好办了,只能放绮雯在尚仪局。这些日子下来,想着自己出嫁之前怕是都等不及绮雯出来了,就有些冷了心,没再去细细盘算这个撮合该如何入手。 岳姑姑几乎与她无话不谈,清楚她那想为二哥寻个红颜知己的古怪打算,因笑道:“时日无多,这种事又急不得,我劝您还是不要希冀太高了。” 长公主不满地皱眉:“你是觉得我做不成?” “各人有各人的缘法与造化,”岳姑姑附身为她理了理压皱的衣摆,“您能在出阁之前给她留个机会,安置她在今上看得见的地方,也就够了。时候紧,若是一不小心走了那位何才人的老路,反倒害了那姑娘。” “那怎么会?”长公主想起那位赐死的才人,也心虚了几分,抓起岳姑姑的袖子问,“淑蕙,那天的情形你也都亲眼目睹,难道不觉得二哥对她有所动心的?” 岳姑姑可比她成熟多了,苦笑道:“恕我直言,依奴婢看,今上对那姑娘怕是侠义救护之心更多些,有没有动男女私情,还难说得紧。若是真有,想也用不着您来撮合了。” 长公主一时沉默,戏文里的一见钟情桥段安在那位冷面二哥身上,她也觉得不好想象。可显见他是不讨厌那姑娘的,而且关键是,那姑娘同时遇见了两位哥哥,竟没被三哥勾了魂,这才最难得呢,还肯为了报恩,不惜屈尊进宫为婢,真是样样儿都好,来做二哥的红颜知己再合适不过了。这机会怎能放过? 藻井垂下的八仙过海彩绘琉璃宫灯光华跃然,长公主盯着它沉吟半晌,展颜笑道:“那就先试试看好了,让他们见一面,借机看看二哥是何意思。” 岳姑姑问:“公主是想安排机会让她立个功?” 长公主眨眨眼,计上心头:“立功倒不如犯事儿,英雄救美的段子谁不喜欢啊?你明日差人出去,就这么安排……” 如此这般地一说,岳姑姑听的暗暗咋舌,长公主这小孩心性,想出来的点子也这么幼稚,如何能唬得过今上去?但愿那姑娘别被她一不小心倒给害了。 不过,毕竟事不关己,那又不是自己的真堂妹,也犯不上劝说什么来扫长公主的兴了。 “奴婢这便去安排。”岳姑姑应道。 第019章 犯事重逢 时候又过了两日,这天拂晓下了场秋雨,稍稍遏了秋老虎的势头,漫开几许清凉。过午时一出太阳,地上的水汽被晒的蒸腾起来,反倒比下雨前还显闷热。 隆熙阁前殿的西暖阁被黄梨木雕花槅扇分割为南北两间,南面的次间就是御书房,东墙上挂着四幅中堂画,西墙上并排挂着六个不同花色的汝窑壁瓶。因皇帝不喜盘腿坐在炕上,就挨着西墙设了一尊紫檀龙书案并一张雕龙太师椅,作为他日常批阅奏疏之处。 蘸了朱砂的狼毫捏在他手里,笔尖却迟迟落不下去,连朱砂都已晾的干了。巧妇难为无米之炊,他再怎样勤勉,也不能像神仙那般点石成金,说到底还是银子没处去弄。旱灾,河堤,民乱,外敌,有限的这点钱该先填哪个窟窿,委实难以决断。 掌印太监王智捧着拂尘侍立在多宝阁边上。屋里静的能听见钢针落地,只有西洋钟规律的滴答声低低回荡。 皇帝眉心微蹙,目光闲落在一旁的冰盆上,琢磨着若把挚阳宫的冰敬免了,炭敬也削减一半,能省出多少银子来。宫廷内帑已经所剩无几,他为了贴补公用,几乎动上了变卖家私的心思,真是几欲愁白了头。 外面传来一串极轻的脚步声,钱元禾走进,站在明间里朝师父王智瞅着。这是师徒两个特有的交流方式,不用出声,单拿眼神传话。 钱元禾:有事儿禀报,这会儿方便出声不? 王智:大事儿小事儿?紧不紧? 钱元禾皱眉:这我说不清。 王智斜眼:咋还说不清呢?这些年的差都白当了,分不清轻重缓急? 皇帝却在这时开了口:“说吧。” 钱元禾来到多宝阁边上,有些犹豫地开口道:“爷,内置库那儿有个宫女犯了事儿,请您过去领人。” 王智几乎打了个激灵:这算个什么事? 皇帝缓缓抬起头,一时没能回过神:“你说什么?” 钱元禾垂眼陪着小心:“回爷的话,奴婢也不明白是怎么回事。是长公主跟前的岳姑姑亲自过来传的话,说是公主手下的一个宫女递东西给内置库的人,也不怎么惹上了官司,那边的近侍报到了长公主跟前,长公主却说,那宫女的命是您救的,要发落得您亲口发话,别人不好做主。是以要您亲自去内置库领人。” 皇帝仍在脑子里噼里啪啦地打着算盘筹银子,一时还是没闹明白宫女内置库领人这些词儿是怎么跟自己沾上边的。 王智替他挥手打发钱元禾:“出去,都什么鸡零狗碎的,也来打搅咱们爷。” 今上跟前都是宦官侍奉,一年来都没跟宫女打过多点交道,一个宫女犯了事,连惊动皇后都不值得,还说什么请皇上去亲自领人?简直是笑话。 “等等,”皇帝终于腾出了点思绪,有点明白了,“是琢锦要朕去的?” “正是。”钱元禾看出爷刚才没心思听,就又重复了一遍,“长公主说,那宫女的命是您救的,只有您能亲自发落。” 是她,皇帝脑中闪出那个素白身影,顿觉啼笑皆非,琢锦竟然还没忘了这茬儿,都快出阁的人了,还在惦记着给他牵线保媒,真是不到黄河不死心。 王智试探道:“爷,要不奴婢去跑一趟?” 皇帝放下手上的毛笔,起身道:“罢了,还是给琢锦这个面子吧。你不是也常说,我该适时起来走动走动么?” 在由王智伺候着更衣的当口,皇帝努力拼凑起当日的回忆。那丫头毕竟是个得过他救护的人,就像经他亲手照管过的花卉,他还是想好事做到底,看着她落个好结果,不能这么由着琢锦折腾。 更不必说,刚送去辽东救急的二十万两军饷,还是抄没她家得来的。 一想到她连父亲丧事都办不完就落得无家可归,那天还险一险突发急病死了,他就总觉得多亏欠她似的。 自己顶着暴君的名头,竟还有如此心软的时候,倒也奇了…… 绮雯觉得,自己今天可真无辜。今天一早听见雨华斋来人通知她正式上差,匆匆辞别了李嬷嬷孙尚仪等人,离开尚仪局赶过去。 本以为会先得长公主接见一下,至少也该见一面自己那位好“堂姐”,结果刚进雨华斋的大门,就被一位陌生姐姐塞了个乌木雕漆扁盒在手里,派给她个去内置库送东西的差事,还说是长公主亲口下的令。 这事透着奇怪,可她没资格多问,更没资格推辞,只能照做。小心翼翼地把东西送到了地方,管事的内侍打开盒子一看,就说东西不对,定是她私藏了去,就此不依不饶,要扣下她论罪。 这都哪儿跟哪儿啊?绮雯略一思忖,就明白自己这是被算计了。那位长公主不走寻常路,这回不知道又打的什么算盘,按理说不至于有坏心,可谁知会不会好心办坏事呢? 依据李嬷嬷灌输的信息来看,这宫里的事从来都是可大可小,她一个小小宫女连人都没认识几个,要真惹出事来,没人能拿长公主怎样,她可是轻易就炮灰了啊。 心里七上八下地站在班房里等消息,等来的却是一句系统提示。 系统:叮!请玩家注意,男主已出现于十米范围之内。 绮雯的心就像坐飞机遇见了强烈气流,重重飘忽了一下:人长公主不但是好心,这手腕也着实高明啊,竟然请动了这尊大佛! 内置库是个冷衙门,当差的内侍根本没机会得见天颜,这回可算开了眼了。全体拜伏在地时,都在嘀咕:不知道这宫女是什么来头,竟然引得皇上亲自来领?不是都说……今上不近女色的么? 皇帝踏进班房后看了看绮雯,人垂头跪在那里,一身标准的宫女穿戴,根本看不出那天的样儿了,没法确认是不是她,便道:“你抬起头来。” 绮雯抬了头,不经意就抬眼朝他直望过去。 一日不见如隔三秋,这二十天过去,隔了这么多秋,再看见的一刻,才发觉真有点想念。这一回他穿的绛紫贡缎的团领常服,蟠龙团花,海水江牙的织金膝澜,比那日的便装更显得岿然挺拔,丰神俊秀。 她一向觉得男人不需要面容太漂亮,像潭王那样就有些过了,他这样的就正好,线条刚毅利落,即便像石雕,也是尊雕琢精致的好看石雕。 系统:叮!玩家因思春而对男主好感度+4,好感度累计为10,与男主好感度仅2点之差,请注意。 特么的,这怎么就算思春了?还一气儿就涨4点,我有那么贱不?绮雯郁闷死了。 面前的宫女一双眼睛清潭似的,又清亮又澄澈,脸上带着点怯意和迷茫。是她没错,不过……她怎这么直勾勾地看过来呢?他叫她抬头,没叫她抬眼不是? 皇帝头一回被个女人这么直勾勾地盯着看,浑身的不自在,皱了皱眉,别过脸问一旁的内侍:“犯的是什么事?” 那内侍班头颤着声音回禀:“回……回皇上,其实,这姑娘没犯什么错儿,是长公主传令奴婢,故意刁难住她的。” 果然,整个都是琢锦捣鬼,这招数何其幼稚拙劣。皇帝懒得多说,便道:“人朕领走了。” 他一心想着尽快回去复工,等走到门口,回头一看,那丫头还怯怯地站在原地,不知所措似的。 他有些不耐烦地向伴驾来的钱元禾递了个眼神,钱元禾立刻操着御前内侍的特有腔调向绮雯吆喝:“走啊,没听见爷说领你走么?” 她这才惶恐地点了头,跟在后头出来。 外面刚有几片阴云飘过,太阳在云彩缝里露了脸,含羞带笑,洒下一地璀璨金光。 皇帝迎着暖阳抬头望望天,他多年未曾来过这一带,周围的简单景致透着些新鲜。自从上回陪长公主出游回来后,他只去过坤裕宫两次,慈清宫一次,其余时候都辗转于皇极殿文华殿与隆熙阁之间,尤其窝在隆熙阁里龙书案前的时候最长,简直像个蹲监的囚犯。 这次计划外的出门,就像放了次风,心情跟着松泛了,倒生出几分重见天日的恍惚与轻松。王智他们总劝他多歇歇,或许是该歇歇的吧。 他难得地想要走走,就挥手屏退了肩舆,背着手往回溜达。他步子长,又惯了争分夺秒的做派,溜达也比常人行走快得多。挺寂静的长条石夹道,背后一串小跑跟随的脚步声,除了钱元禾的之外,好像还有一个…… 这么快就把她忘了,连他自己都觉得好笑。他回身望过来,钱元禾知道爷要看的不是自己,麻利地退开,朝后面的绮雯使个眼色。 那个惹事的宫女就怯生生地上前几步。 皇帝对她略加端详,人还是那天的人,模样没变,只是平白无故地,好像看着比那天见时又多顺眼了些。莫非是换了这身装扮的缘故? 除了六局那些女官和掖庭的杂役之外,后宫服侍人的宫女子无论品级高低,都是清一色的装扮,现在仍穿着夏衣,天青的素绸袄子配水绿的元宝提花马面裙,都是极素淡的颜色,为的就是低调,就像绿叶烘托着主子们那些红花。 热天里反而是这样素净的颜色看着宜人,宛若杨柳依依,挨近了就能享用一方荫凉似的,好过那些嫔妃的争红斗艳。裙子的腰身紧紧箍着,为的是干活方便,也正好比贵妇们那宽袍大袖的褙子更显韵致。 樱桃樊素口,杨柳小蛮腰。纵是一身宫女打扮,也确是比那天的素衣素裙靓丽多了。皇帝很难得地盯着一个女子看了这一会子,之前压在心头的事太繁杂,将她忘了是难免,这一想起来,又拾回了那日的感觉,依稀有一点倾盖如故之感,不过…… “你的宫礼是谁教的?”他问。 “回皇上话,是尚仪局的李嬷嬷。”她语调温婉,柔而不腻,恭敬而不谄媚。 “原来是她。”皇帝果然认得,在备受冷落的日子,就像身处寒冬腊月,任谁给过一星半点温暖,都会铭记在心。 他还曾疑心过,当年李嬷嬷自请调去尚仪局,也不知是不是那次贸然为他向太上皇后讲了句情担忧惹了太上皇后不满的缘故。 他又抬眼看绮雯:“李嬷嬷就教给你,这么与主子说话?” 她这双眼睛再怎么清亮好看,也不该总直愣愣地盯着他看。自从御极做了皇帝,他还没被人这么盯过呢,何况还是个生人,更何况还是个生女人! 早习惯了面前的人个个低眉顺眼,他简直被她盯得全身发毛,真想问她,你有什么可看的啊? 第020章 女心难猜 她惕然一惊,忙低下头去请罪:“皇上恕罪,奴婢……奴婢今日头回当差,一时忘了规矩。” 这副恭顺之态还算标准,只是与寻常下人有那么点细处上的不同——她看起来更像是个被撞破了心事的小姑娘,含羞带怯的,而不像个犯了过错害怕被主人责罚的婢女,这又是为什么? 越来越觉得这丫头古怪,皇帝问道:“今日之事是琢锦刻意安排,你事前可曾知晓?” 她规矩垂着头,脸上略显沮丧:“回皇上,奴婢事前也被蒙在鼓里,直至方才才明白过来。” 果然她也是受害者,皇帝又问:“那你如今可明白,她为何要如此安排?” 绮雯又朝他撩了一眼,两颊泛红道:“奴婢……知道。” 皇帝有些怀疑:“你知道?” 她局促起来,双手紧紧交握在袖边,指节都攥得发了白,道:“奴婢有罪,在王府花园时一心想要尽快拜谢皇上与公主的大恩,不成想竟意外听见了皇上与公主王爷的一番对话,是以……” 是以她知道长公主一心想为她和二哥保媒,一推想也就明白今天的安排仍是出自这个心意——她倒不是个笨人。 这回她是真的脸红了,真的像个含羞小姑娘,不是他的错觉。皇帝想了想,既然话题涉及到婚嫁,她这反应也算合理吧。 “琢锦就是如此想一出是一出的性子,回头朕请皇后帮着想想,如何安置你,还是送你尽快出宫去吧,别再惦记什么报恩了。你没了亲人可投奔,就让邱昱在锦衣卫中为你寻个夫家,想也不难。”依他的性子,这已经是相当难得的多话了。 他自认为是挺妥当的安置,哪知一说出来,她竟像是被吓了一跳,慌忙恳求:“奴婢确是自愿进宫的,恳请皇上不要赶我出去。” 这一被惹急了,她又忘了规矩,抬头朝他直望过来,水汪汪的大眼睛配着殷切神色,看得皇帝心头一缩,下意识就觉得是自己伤了她多对不住她似的。他皱眉问:“朕方才的话你究竟都听懂了没有?” 绮雯点头。 “你听懂了,明知道琢锦拉你进宫,是为了将你……推给朕,你还要坚持留下来?”他终于忍不住将这层意思点了个透,说的很是别扭。 绮雯又点点头,这回她不敢望他了,脑袋瓜都快垂到地上去了,耳根也都红透了,低声道:“救了奴婢性命的是长公主,更是皇上,长公主若真有此意,奴婢也……情愿顺从其意,以报答皇上。” “……”难道她所谓的“报答”,是以身相许啊?也不知怎的,一想到面前这女孩子抱的可能是来嫁给他的心思,皇帝就有点心慌意乱,无所适从。 这倒是奇了。从前面对宁妃那几个御妾的示好,明知那些女人是在自荐枕席,他也从没有过这种局促窘迫。难不成是受了她脸红羞怯的感染? 他总是面容冷硬,心里窘迫也不会露在脸上,但这一静默,就引她明白了过来。她神色一慌,忙又强调:“奴婢的意思是,情愿终生为宫女报答皇上,绝不是……不是那个,您知道,那天奴婢选的就是进宫为婢,绝没敢抱其它想头。” 原来不是。听了这话,皇帝心里似乎有点轻松,同时好像又有点……失落?当真怪异,皇帝道:“朕用不着你报恩。你还是出宫去的好。” 她可怜兮兮地蹙着眉头,近乎哀求:“奴婢宁愿留在皇上跟前做个洒扫苦力也好,只求皇上成全奴婢这份心意。” 皇帝皱起眉:“你一个侯府千金出身,宁愿在宫里做个苦力也不肯出去?我又不缺你一个苦力,你这是图个什么?” 绮雯红着脸,手里扭着衣带,支吾着答不上来。 皇帝最不耐烦应对这种扭扭捏捏,又急着完了事回去,索性强硬起来道:“有什么话便来直说!” 她被吓了老大一跳,迟疑了一下,跪下来道:“奴婢可绝没恶意!” “……”谁说她有恶意来着?他才发觉,自己不知不觉间拿出了呵斥臣下的语气,将问话变成了逼供。看起来,倒是自己的不是了。 自从十五岁上头出了那档子事后,他几乎再没与女孩这么认真地说过话。身边那些婢女和嫔妃,他都没怎么搭理过,至于皇后,那是自小相识的熟人,相处时都没了对性别的感触。此时面对绮雯,他有种难逢敌手的无奈,不知该如何斟酌语气。 眼看面前的女孩蹙着眉心,眼中依稀还闪着泪光,皇帝有些无措,生硬地调整了一下语气:“朕并非怪罪于你,你先起来。” 绮雯站起身,却仍凄楚万分,最后似是将心一横,慷慨就义般地说:“奴婢只是个犯官之女,本无侍奉皇上的资格,皇上既然这么看不上奴婢,您觉得该当如何处置,便如何处置吧,奴婢再无二话。” 这番话表面恭敬,实则怨气斐然。 皇帝简直无奈到家了,他什么时候说是因为是看不上她才要她走来着?这明明是为她着想为她打算好不好? 姑娘家的心思为何如此奇怪?他可是放下了国家大事来接她的,本想好好安置她,却没落着好,问她原因她又不说,还要摆上一副你爱怎样就怎样吧反正要命一条的样子跟他置气,他何其冤枉? 算起来,他杀那个劫匪,惩办赵家兄嫂,让她自选出路,正如今日这事一样,都是有心为她好,世上还没第二个人能头次见面就得他如此关照呢,可结果却是:杀劫匪将她吓了个魂不附体,惩办兄嫂让她无家可归,选出路让她被琢锦拐进宫,今天想安排她出宫嫁人,又像是……嗯,都快哭了,是更惹了她伤心难过。 怎么就像自己上辈子欠了她的债,还不清了似的。 皇帝无计可施又无所适从,索性摆摆手道:“罢了,管你是何打算,既是你自己这么想留下,就先留下好了。你自行回去雨华斋,等见着琢锦,告诉她朕让她安心待嫁,少胡思乱想些闲事。” 她应了声是,告退走了,走前都还不忘再偷瞄他一眼,那眼神委屈的,就好像看一眼少一眼多看一眼就赚了多大便宜似的。 这丫头真怪到家了,经过一年与朝堂上那些老狐狸过招的历练,他自信也练成了看穿人心的本事,如今却看不透这小丫头在想什么。 顶着满头的雾水,待她走远,他问钱元禾:“你说,她究竟是作何打算?” 钱元禾一哈腰:“奴婢可没胆子偷听主子说话。” 皇帝斜他一眼:“少来卖乖。” “是……”钱元禾忙告罪,眉毛却拧得比他还紧,“爷恕罪,奴婢愚钝,也猜不透这姑娘在想些什么。” 皇帝一想也是,一个不到二十岁还从小净身的宦官,怎可能猜得到小姑娘家的心思?他这才叫有病乱投医呢。 钱元禾上赶着提议:“爷,回去咱问问我师父,他老人家见多识广,想必能参的透这小妮子打什么主意。” 皇帝轻哂一声,他撂下国家大事亲自来领一个犯事儿宫女还不够荒唐的?还要拿她的事去向司礼监掌印太监征询意见,他闲到家了? 他再没说什么,迈开大步朝前走去。 绮雯走在夹道里,简直沮丧得捶胸顿足。虽说长公主连个招呼都没打,就给她安排了这次与皇帝的会面是来得突然了点吧,可这毕竟是个向他传情引他注意的大好机会,自己怎就把握不好,表现得如此糟糕呢? 想当年去片场试镜,即使对面是个猪头,自己也能收放自如,说含情脉脉就能含情脉脉,说热情洋溢就能热情洋溢,这会儿一来真格的,反倒表现得一塌糊涂,简直不知所云。 唉,啥也别说了,赵绮雯你个大笨蛋,活该落个被他抛诸脑后角色删除的下场! 她想不通,他对她的好感度不是还高两点么?她现在都清清楚楚知道自己是喜欢上他的,他怎就一点也不开窍呢? 这人简直比郭靖还要木头! 皇帝倒是想将她抛诸脑后来着,可惜有些念头在心里生了根儿,不是理智想忽略就能忽略。老天爷造了雌雄□□就有他的道理,男女之间的事儿就是那么暧昧微妙,难以捉摸,又无可言说。 回去隆熙阁继续批奏拟,那个疑问时不时地就从心里冒出来,打断他的思绪,像只绕着脑袋乱飞的蜜蜂。弹压了几回之后,它还愈战愈勇,惹得他心烦意乱,连奏章上的字都要看不入眼了。 外面天色渐暗,屋内掌起了灯火。王智看出他烦躁不宁,连忙趁机进言:“爷,晚膳已备好了,不如您歇歇,进上几口?” 或许吃几口东西能有缓解,他答应了,王智与钱元禾都是喜出望外,连忙招呼着将饭菜备上来。料着他没心思吃大鱼大肉,都是些精致清口的小食,冬菇虾仁馅儿的蒸饺,去了浮油的火腿鸡茸羹,淋了蒜汁的凉拌三丝。皇帝每样都用了些,也没心思品什么滋味。 跟前就候着王智与钱元禾两个人,这师徒俩虽是奴才,但都跟了他多年,算得上他最亲近的人,跟他们说话无需避讳,比和心腹大臣或是皇后说话更为随性。 皇帝迟疑再三,才说出口来:“王智,有件事我想与你念叨念叨,是件闲事。” 王智提了下精神:“爷请讲,奴婢洗耳恭听。” “那天中元祭祖回来路上,我随着琢锦管了一桩闲事……”他绝少与人闲聊,这还是时隔大半个月头一回与人说起此事。叙说的同时也回味着当天的情形,有些异样的温故况味。 讲述完了过往又细说了今日的始末,末了道:“王智你来替我参详一下,她到底是怎么想的?” 王智今年五十有三,虽也是十几岁就进了宫,毕竟多吃了不少咸盐,处世经验不是钱元禾所能比,也较皇帝更为老练。听了之后,他垂下眼帘略想了一下,问:“敢问爷,那姑娘于您对答之时,是不是一副面红耳赤娇羞难耐的模样?” “正是。”皇帝眼神一闪,“你既猜得到,可见是明白的?” 王智手里端正抱着拂尘,胸有成竹地笑了笑:“爷是当局者迷,其实这事儿显而易见,那姑娘是对您动了心,钟情于您了。” 第021章 一语中的 屋内一时静下来。皇帝闭了口没言语,面上也没什么波澜,一旁的钱元禾却目瞪口呆,两人四只眼睛都紧盯在王智脸上,就像等着他自觉说错而改口。 王智却仍笑着,像尊如来佛像,慈和端方,正经八百,一点也没有信口说笑的意思。 静了半晌,皇帝才问:“你真如此以为?” 王智满面认真地回答:“一个姑娘家坚持要来您跟前侍奉,除了报恩之外,奴婢所能想到的原因仅有钟情这一条了。既然她那么面红耳赤窘迫难言,显见是钟情于您的。” 皇帝尚且没接话,钱元禾却拍起大腿来:“哎呦师父,您这真是一语点醒梦中人啊!可不是这样怎么的?我当时看得真真儿的……” 他们师徒再加上方奎,以及曾任王府侍卫统领的邱昱,都是跟着皇帝从京城到西安就藩的旧部,平日熟络异常,曾无数次一同微服出门管闲事,原是极放得开的,皇帝御极之后这一年才处处屏气凝神端着规矩,这会儿没有外人在,又是说起这么一个足够醒神的话题,钱元禾自然大为兴奋,立时又现了原形。 被皇帝一眼扫过来,他才一缩脖子,改为规矩语气接着说:“那姑娘一个劲盯着咱们爷看,我还说这丫头怎那么大胆子,被爷亲口数落了一句之后,她还是摸机会就看爷一眼,唯恐少看一眼就错失机会似的。听您这一说才明白,人那眼神儿,可不就是看上了咱们爷的劲儿么?” 王智不满徒弟的失态,横了他一眼,面上却露着一派“正是如此”的傲然自得,感叹道:“要说这姑娘出身侯府千金,竟能为了情意甘愿终身为婢,当真是令人佩服。” 原来她总那么看他,是因为这个?皇帝面色未变,心里将信将疑:“这就算是钟情了?那宁妃何才人她们,岂不是个个都算得上对朕一往情深?” 他可从不认为那几个女人巴结讨好他是出于什么真情。除了这几个御妾,当初他在关中就藩的时候也曾被女子示好,那都能称得上什么真情?真情二字哪能如此廉价。 王智大摇其头:“那决不能混为一谈,您想想,宁主子她们,可有哪个说得出这姑娘最后那番话?” 皇帝心头微动。她先是哀求争取,见他无动于衷,就伤了心,决然放弃。虽不能说会伤心放弃就是真情的佐证吧,可像宁妃她们那样单纯看在他的身份陪着小心讨他欢心的女人,确实不可能有胆量流露出半点将他推开的意思。 敢放弃,说明自尊自持,自尊自持的人就不会自贬身价只为巴结讨好。这么说也有理,不过…… “你又怎知,她不是摸准了我的性子,故意要那么说,欲擒故纵呢?”皇帝平淡道。 王智笑得一派祥和:“爷是多虑了吧,天下哪能有那么多的何才人呢?” 钱元禾本还兴奋异常,一听见“何才人”三个字,神情就僵住了。 在外人眼里,那位何才人是替宁妃做了马前卒,捋错了虎须被他赐死,仅有近前的几个人才知道,他是得悉了那女人私下与潭王互通消息,换言之,是潭王派来刺探他的细作。 潭王生来颖悟诡谲,尤其在笼络女子方面手腕高明,指使几个死心塌地迷恋他的女子来宫中充当耳目,是轻而易举的事。皇帝一直没有张扬此事,连对父母妹妹以及皇后,都未曾明说。 何才人邀宠不成反被赐死,这在外人眼里又成了他是暴君的佐证,以至于那两名小选侍自此噤若寒蝉,宁妃也只敢借探望皇后为名在他面前露个脸。他不怕被人视作孤僻可怕的怪人,甚至是有意以此举杜绝宁妃她们来骚扰。 想不到何才人死了几个月后,又出来个对他“钟情”的女子。皇帝此时回想起来,下午绮雯依稀是有着向他传情盼他理解的意思,焉知她是不是第二个何才人呢。说不定她只是比那几个御妾的邀宠手段高明了些而已。 王智道:“依照您所说的情形,那姑娘决定进宫时,尚没有机会与三王爷暗通款曲吧?” 钱元禾眼中立刻又生出希望,忙不迭地点头:“师父说的是。” 皇帝微眯起眼:“她那时为何决定进宫还不好说,可紧接着她便在潭王府住了一夜,源瑢有的是机会拉拢她。在那之后她是什么打算,就更不好说了。” 源瑢可是一个眼风就能勾魂的风月老手,一晚上的时间已经相当宽裕了。绮雯在潭王府住的一夜,正好成为了引皇帝生疑的由头。 回想起那天的情景,越想越有疑点,他露出冷笑:“我不过是看她可怜,才对她有所关照,琢锦见了便以为我是对她上了心,源瑢很可能也有此疑心。表面上是琢锦在极力将她推给我,实则却是源瑢在推波助澜。想要安插个人在我跟前,选这个引我生了兴趣的,可比选何馨儿更有胜算。” 钱元禾又被他说服了,耷拉下眉毛看向师父。 王智摇摇头:“您何必一定要如此揣测呢?依奴婢看,那就是个单纯姑娘看中了您,还对您无所求,一心想着能到跟前来伺候您,常常见着您的面而已。这不是好事儿么?您何必如此不敢信?” 钱元禾再次点头应和:“师父说的是。” 皇帝淡淡道:“我为何不信,你明知道。” 王智道:“要说您抄了她的家,可那是因为她爹赵顺德作奸犯科在先,您还免了她的罪呢,她由此心怀感激,进而对您生情,不是顺理成章么?” 王智是一副坦然磊落的佛爷姿态无懈可击。可皇帝是何许人?他欠了欠身,冷笑道:“王智,今日这事是不是真有那么得趣,让你都有心情来与我兜圈子了?” 见主子开不起玩笑,王智不敢拿乔,恳切道:“爷,若说有位姑娘同时遇见了您与三王爷,看中的是您,而非三王爷……外人或许觉得此事稀奇,奴婢却从不觉得。” 皇帝所谓“明知道”的原因,就是几乎阖宫所有人的那个共识——当时有源瑢就在跟前,哪会有女子放着源瑢没去倾慕,反而爱上了他? 经过十五岁时那件事的打击,他再没有了这份自信。何才人还是名正言顺的御妾呢,还不是心向着源瑢的?皇后还是他的发小呢,还不是…… 因为这个缘故,他只能揣测绮雯对他传情是别有居心。 “琢锦对我好是因为看不惯她三哥恃宠而骄,也是因为同情我从小孤苦,你们对我好,是因为你们从小便追随于我,她又凭什么会……中意我?”他顿了顿才挑了这么个词儿。 这话是问别人,更是说给他自己听。自打记事以来,只有无缘无故的失去,从没有无缘无故的得到,他该得却没得的东西太多了,数不过来,得到手的那点,是出自什么原因,他都会分析个清楚透彻,才更有理由提醒自己,去好好珍惜。 这些年来唯有这皇位来得不明不白,他琢磨不清原因,如今又多了这一项,比皇位还不可捉摸。 王智恢复了眼观鼻鼻观心的规矩姿态:“奴婢无能,不能为爷分忧。爷既不信奴婢所言,那只好去问那姑娘自己了。” 皇帝被生生噎了回来,跑去问一个小宫女你是不是爱上他了,吃撑着了?拿这事儿来跟他们两个聊闲篇儿,已经够没谱的了,耽误了这许多的工夫。 他们说话的当口,少监方奎就悄无声息地进来准备换班了。皇帝不喜生人近身,一年来贴身侍奉的差事仍多由他们三个心腹宦官轮班。 这方奎从来就是沉默寡言的性子,没人问就从不主动出声,进来后只是在槅扇外静静站着,他惯了装得像根柱子,皇帝与王智他们也惯了拿他当柱子,见他进来也继续说自己的,既没人招呼他,也没人避讳他。 皇帝摆摆手,继续拿起奏拟来看:“你们下值去吧。方才这些闲话,就当我没说过。” 王智与钱元禾哈腰称是,两人一同退出。 外面天早黑了,挚阳宫又陷入寂静。 等出了隆熙阁,走到清净无人的地界,王智前看看,后看看,陡然一改佛爷姿态,将大腿一拍:“哎呦我的天爷,总算碰见个识货的姑娘看上咱们爷啦!” 这倒好,如来佛一秒钟变孙猴儿了,钱元禾看得直眼:“师父您……可真能装啊。我就说呢,有姑娘当着三王爷的面儿,看上的是咱们爷,这么稀奇的事儿,您怎愣说不稀奇呢?” “废话,我要也跟着说稀奇,咱们爷更不可能信的了!”王智亟不可待地一揪他后领子,加快脚步,“快快,跟师父好好说说,今儿那姑娘长什么模样,俊不俊……” 钱元禾皱着眉头:“俊是俊的很,不过,师父您真那么相信这姑娘不会像何才人那样……” 王智将手一摆:“何才人算个什么东西?你没看出来么,咱们爷显然也是对那姑娘上了心的!” 钱元禾眼睛陡然睁得老大,确实如此啊!若非这样,爷一个整日忙得脚不沾地的九五之尊,哪能有心思去计较一个小小宫女怎么想的? 王智拍拍徒弟肩膀:“知道了吧?这才是最难得的!所以管她有诈没诈,咱们爷好不容易对个姑娘动了心,即便那姑娘是心如蛇蝎,坏比妲己,咱们也得帮爷弄到手!” “弄到之后呢?”钱元禾迷惑道,“就不怕爷被蛇咬着?” 王智撇嘴:“到了手再慢慢调理呗,怕什么?咱们爷又不是纣王那种糊涂虫,还怕被个小闺女儿带坏了?” 钱元禾睁圆了两眼,十分受教地点头:“师父说的是啊。” 隆熙阁里时钟滴答,皇帝跟前换了方奎当值,屋中恢复安静,他也收敛着心神打算处置庶务。吃过了饭,又聊过了天,精神似乎是比之前好了些。顺顺当当地批了几份奏拟,下午内置库外的情景却又不请自来,不着痕迹地替代了眼前枯燥的奏章,占据了心神。 有了王智“钟情”的这个解释,这事他反倒更加放不下了。 皇帝抬眼看看静立在多宝阁前的方奎,回想了一下方才他进来交班的时间,料着那些话他也听见了,便问道:“方奎,你又是如何看待此事?” 同样是心腹,比起爱插科打诨逗他开心的王智师徒,他有时会更喜欢与方奎交流。他性子冷,方奎比他还冷,两人都能做到用最少的字句,传达清最直接的意思,彼此都是轻松省心。 方奎略朝这边踅过身,答道:“爷,您若真想确定此事,大可以着邱大人查证。” 这倒是个很实在的建议。锦衣卫是有暗线在盯着潭王的,确认那天皇帝走后潭王有没有与绮雯接触过,虽不说有着十全把握,也还有望办到。 可是,这一落实较真,皇帝又觉得无趣,摆了手道:“罢了,管她是何居心呢,还差锦衣卫查她,倒像我多在乎似的。” “请恕奴婢直言,您,不在乎?”方奎缓缓地反问。 皇帝心头一动,伸向朱笔的手凝定在半空。 一个宫女而已,连个才人都能轻易赐死,何须如此计较一个小小宫女做何打算?他今日听说消息就亲去内置库领她,想要送她出宫又仅为她几句恳求就搁置不提,之后又不停琢磨她是何用意,还要计较王智所谓的钟情是不是真的,这些反常行径,都只是出于对她的“可怜”? 他是情场新手,远不如潭王老练,却绝不是个笨人,稍一思忖也就明白了。这一回想,自己怕是从见她在潭王府晕倒那时起,就已将她看得不同。 皇帝沉默良久,才问:“你们是不是都觉得,好难得遇见这样一个女子,我该留下她?” “一切都看您自己的意思。留下,也好。”方奎回答得言简意赅。 皇帝微蹙起眉。可惜,不是留不留下那么简单,她是赵顺德的女儿,偏还被源瑢知道,把个罪臣之女纳入后宫,恐怕后患很多。更重要的,是在那之前先要确定她不是源瑢的人,难道真要动用锦衣卫去调查一个小女子? 目光落在手中看了半天都没看进去的票拟上,皇帝有些泄气,庶务的重压之下,他哪有心情去为儿女情长做这许多筹算?还是先放下吧。 其实归根结底,是那个女人在他心里虽然已有份量,却还没到达让他去竭力争取的地步。 皇帝又握起了笔杆,强令自己将精力拉回到奏章上来。自己的一个疏忽闪念,关系到的可能就是外面的无数人命,甚至是天下大局,哪有资本去分心? 可惜脑中仍不自觉地回荡着绮雯告退离去时,回眸望他一眼的情形,她的眼睛里蕴着深深的哀伤,好像生怕这次一别,再见不着他了似的。 或许是真的,那就是对他钟情的样子,不同于皇后的知心关怀,也不同于宁妃她们的邀宠谄媚;或许她是真的不惜屈尊为婢,也想守在他身边,不惜坏了规矩,也想抓紧一切机会多看他一眼;或许在她眼里,能陪着他,看着他,真的远比名利地位富贵荣华更重要得多。 或许,他是真的有幸遇见了这样待他的一个人……他理智上再怎么觉得不可能,心底里其实还是信了。 系统:叮!男主因洞察到你的爱意,对你的好感度+8,好感度累积为20,进步显著,继续努力哦! 第022章 因情而情 系统:叮!男主因洞察到你的爱意,对你的好感度+8,好感度累积为20,进步显著,继续努力哦! 雨华斋比多数宫殿都小得多,像个小巧典雅的四合院。这时夜幕笼罩,房檐下的茜纱宫灯投下满院柔红色的光芒,静谧旖旎。 听到系统提示的时候,绮雯正被叫来雨华斋正堂屋的门外,在廊下候着岳姑姑的通传,等待觐见长公主。 他竟然洞察了!绮雯满心奇异,也很惊喜。她那糟糕的表现竟然达到了目的。 她不自觉地露出微笑,心里一片柔软宁和。仿若那柔红的灯光一直映进了心里。这滋味总是美妙的,爱情无论付出的还是收获的一方,心里都总会有着丝丝甜意。 早就知道让他明白自己对他的好感也可以引他增加对自己的好感,却没想到效果如此显著。竟然一下子涨了8点,差距拉大到10点,这下安全系数就高多了。 系统:叮!玩家因兴奋于被男主洞察爱意,对男主好感度+9,好感度累计为19,与男主好感度仅相差1点,请留意。 *!有没有搞错! 原来爱情不但可以量化为数字,还能把每一次心情变化的原因都总结得如此清晰,绮雯也是服了。 1点之差,这简直是在拿绳命谈恋爱啊…… 绮雯被带进雨华斋东次间时,见到长公主在蜜合色的中衣裤褂外面随意套了一身水红绣锦团花的纱罗褙子,还竟然盘腿坐在罗汉长椅上,就着炕桌吃着葡萄,一眼看去,活像个乡绅家没规没距的未成年小丫头片子。 绮雯心下感叹,果然是太上皇的掌上明珠啊,素闻宫里对皇子皇女教导甚严,举手投足都有严格规范,这位公主却随性若此,还有机会拉着兄长出宫游玩,这自由可是普通官宦人家的小姐们都远比不上的。 见她进来施礼问安,长公主利落地在巾栉上擦净了手,亲自下了罗汉椅来拉她,笑道:“快别为这些俗礼耽搁时候,来,坐着。” 说着就要拉绮雯到红木小几对面落座,连岳姑姑都还在一旁站着,绮雯哪敢坐?忙推脱不受,长公主却道:“这是为你压惊,今天下午的事定是将你吓着了。在我这儿没那么多讲究,淑蕙你也坐,省得她拘着。” 岳姑姑温和笑着地跟着劝:“长公主面前不必拘束,尽管坐吧。”端了张杌子,挨着落地罩坐了。 绮雯方半挨在罗汉椅边上就座,又接了小宫女递过来的茶,道了谢,却不敢真端起来喝,谨小慎微地放到小几边上,两手自然地交握放回腿上。神情动作恭敬而不卑怯,规矩又不刻板,处处透着贞静从容娴雅端庄,令人挑不出半点错处之余,更觉赏心悦目。 长公主端详着她,越端详越觉得顺眼。女人看女人,跟男人看男人很不一样。雄性动物从自然界就带来了争斗之心,难得会对同性生出多少由衷的欣赏喜欢。女人就不同了,男人爱看美女,女人一样也爱看美女。 当然,共事一夫的女人之间除外。 这样美貌又斯文的姑娘,才配做二哥的红颜知己啊。 长公主道:“你本是千金小姐,让你来屈尊来做宫女,是委屈你了。” 绮雯忙道:“公主快别这么说,奴婢是罪臣之女,能有眼下这份平安可享,已经知足的很了。” 长公主欠身扶到小几边上:“你先来与我说说,二哥今日去领你出来,与你说了些什么?” “是。皇上今日去到内置库时……”绮雯扮演起羞答答的闺阁少女,将今天与“意中人”的约会细细讲述了一遍。 这段经历隐含暧昧,有的地方点明了,有的又欲盖弥彰。长公主越听越是兴味,听完道:“今日之事确实是我刻意安排,你可别怪我算计你。” “不敢,长公主都是一片好心,奴婢知道的。” 她知道那是“一片好心”,脸上还适时地飞上两片绯红,长公主看在眼里,再联系她所转述与皇帝的对话,心里那点怀疑都落到了实处。她眼中闪着兴奋光芒,一把拉过绮雯的手,殷切道:“这里没有外人,你实话与我说,你明知我会有此安排,还愿进宫,不是只为了什么报恩,是因为你对二哥起了思慕之情对不对?” 绮雯的脸“腾”地红了个彻底,忙不迭地跪下告罪:“公主恕罪,奴婢那日得皇上救护,又无意间听见皇上说要奴婢自行选择出路的话,心下感激,就生了这不该有的心思。” “这是好事啊,你何罪之有!”长公主双手将她拉起来,兴奋之余仍有疑虑,复问道:“你那日可是同时见了我二哥三哥两个人的,你真的……更属意我二哥?” 绮雯大为意外,尴尬道:“公主的意思,莫非奴婢本该……本该更属意潭王殿下的?这……又是为何?” 这意外倒不是装的,在她看来,潭王确实有着一定的吸引力,但也没那么万人迷,她没觉得自己这眼光有多奇葩啊? 这份理直气壮简直太合长公主的心意了,她将两手一拍,痛快淋漓道:“说得好啊!凭什么大伙都认定天下姑娘全都更爱他白源瑢?凭什么啊!我从前就不信这个邪,今日果然得了印证。真该给三哥听听这话,让他知道,他根本不是那么香的香饽饽!” 绮雯不禁失笑,红着脸垂首掩口,连落地罩旁的岳姑姑都笑了出来。 归座后,长公主又将两腿盘到坐垫上,手把着脚踝轻轻晃荡着身子,脸上笑意烂漫,像个得偿所愿的小女孩般欣喜悦然,毫不掩饰。绮雯看得满心好笑,这位公主殿下率真热忱,在豪门贵女之中可谓难得一见。 “你放心,我自会帮你成全心愿。”长公主几乎是拍着胸脯保证。 绮雯就提防着她会是这种论调,慌忙道:“公主的美意,奴婢感激不尽。只是这事……还请公主三思而行。” 长公主不解:“怎么,你为二哥进宫来了,难道竟不想亲近他的?” 绮雯满面飞红,忸怩又幽怨地道:“不瞒公主,奴婢心里指望的,只是能常望得见皇上,若有造化,能为照顾他尽一份力,就已心满意足,可不敢再有痴心妄想。尤其是这后宫宫规严明,奴婢进来已是破格,若再贸贸然被安排去御前,即便没人降罪,也是难免引人侧目。” 她真想直说:您希望我跟皇上能成,我也希望能跟他成,可这不是那么简单就能成的事儿。 看公主殿下这意思,就是想尽快把她往皇帝身边一塞就得,说不定还要先斩后奏,给皇上一个“惊喜”,那怎么得了? 皇帝陛下就像只孤僻傲娇的猫,他有好感的时候与他保持适度的距离,他才可能会有意来接近,要是自己贸然贴上身去,那恐怕只会惹他炸毛。 绮雯真想直接写个剧本给长公主,可惜不行,连稍露骨一点的提示都不好露出来,只能很隐晦地引导一下。 长公主奇道:“只要二哥愿意,还怕谁来说三道四?” 绮雯蹙眉道:“就是恐怕皇上不愿意,今下午他还一心想要送我出宫去来着。” 长公主不以为然地撇起小嘴:“那不是最后还是含糊带过,没有送么?他要是真不待见你,你这会儿就已经被送去锦衣卫小百户家里做媳妇了。”二哥都亲自跑去内置库领人了,还不足以见证她在二哥心里绝非何才人之流所能相比?这姑娘未免太谨慎了。 绮雯无奈只能点得更透些:“奴婢是怕,若是去告诉皇上有个女子对他……对他有那非分之想,还立即将其送去御前,未免被皇上轻贱,说不定还会被他觉得奴婢别有用心。” 长公主这才脑袋降了点温,恍然点头:“说的也是,二哥那人生性被动,不是个好相与的,难免有点牵着不走打着倒退的倔性子。这事是急不得,我还需想想办法……哦,我也不是说他不好,你不要因此就不喜欢他了啊,他本性还是极好的。” 绮雯啼笑皆非,赶忙又娇羞地低了头:“还有,调动人到哪里,是不是还需禀明皇后娘娘的?” 长公主又被提了醒:“是啊,我还忘了这茬。” 不光为了人员调动,如果完全跳过皇后行事,将来等绮雯与皇帝真成了事,被皇后知道长公主背着她送了个女人给皇帝,未免也要惹得姑嫂嫌隙。 长公主与皇后嫂嫂是早在皇后做天家伴读之时起就有着交情的,这一年来的关系也一直很融洽。总不好为了此事得罪嫂嫂。 长公主道:“你放心,我做事是章法乱了些,皇后姐姐就好得多了,回头我将此事先去说给皇后姐姐听,让她来决定如何安排。” 绮雯又凝眉顾虑道:“这事若直说给皇后娘娘听,会不会惹她心里不快?” 长公主想了想,笃定摇头:“我觉得不会,皇后姐姐本就是善性的好人,而且二哥对她心意如何,她心里都明白,还有什么可不快的呢?她自己还不是……” 岳姑姑及时咳嗽了一声,长公主才猛然醒神,想起这些内情直说给绮雯不大适宜,便转而道:“皇后姐姐这人再好不过,我就没见过比她更好的人,事情与她商量,总会没错的。” 绮雯低头颔首道:“那便……一切都依公主安排。” 因身份落差太大,她不好再多支招,心里总是隐隐觉得,把这种事寄托在皇后身上,怕是不那么靠谱。 拜托皇后去安置个与皇帝“两情相悦”的女人,那位好人皇后,真就能好到那个程度? 第023章 积怨难消 在这朝代,未出嫁的公主连外命妇都不好来往过密,没有其余闺阁小姐那么容易结交闺蜜。长公主虽受宠,作风也不能太出格,这些年来接触的年轻女子当中,难得寻到一个出身和家教能与她接近的,也就没几个谈得来的朋友。 像宁妃那些选秀进来的嫔妃们,长公主跟她们坐到一处都找不到话题可说。绮雯远比她们举止有度气质高华,已得长公主高看一眼,再与绮雯多闲聊了一阵,有绮雯不着痕迹的逢迎配合,长公主几乎与她是一见如故,相见恨晚,就差拉着她拜把子了。 岳姑姑在一旁笑呵呵地听着,心里却暗道这姑娘可真不是个省油的,长公主在她面前,纯粹就是个单纯孩子。 不知不觉两人竟聊了近一个时辰,最后长公主又问询了一番吃住琐事,才让绮雯回去歇着,等她消息。 里间只剩下了长公主与岳姑姑两人,长公主伸着脖子往明间里看了一眼,急急地问:“你看这姑娘如何?” “是个有心计的。”岳姑姑由衷道,语气透着些微的嘲讽,“她是想利用您接近皇上,又怕您行事不当,急于求成,反而为她惹祸上身,还不敢明说,只一步步地引着您自己想明白。” 长公主被唬的愣住:“没有你说得那么不堪吧?” 岳姑姑笑道:“怕就是如此。” 长公主拧起眉毛:“照你这么说,她心地不好,我送她去二哥那儿就是送个祸害?” “那倒不见得,奴婢是说她有心眼,倒不是说她使坏心眼,有心眼比傻大姐强。”岳姑姑仍然说得很由衷,也很辩证,“其实这姑娘看着人还不错,能留这么个细心知冷热的人在皇上身边,想来对皇上也没坏处。奴婢只是……有点不忿看她牵着您的鼻子走。” 长公主这才放下心,毫不介意地笑了笑:“是我自己没主意,还要她来提醒。不管怎么说,只要她对二哥是真心就好。她肯动这个心眼,不是正说明她对二哥极上心么?” “这话也是有理,反正只要皇上自己看得上,别的都无需管。”岳姑姑过来收拾桌上杯碟,招了小宫女进来带出去,回身道:“梳洗安置了吧,明日一早便可去见皇后娘娘。” 她知道长公主是个沉不住气的人,心里搁着这么件事必定要尽快看到进展才甘心,想不到长公主比她想得还沉不住气,这就跳下罗汉椅道:“不等明日了,我即刻便去。” 岳姑姑一愕,去看更漏:“现在都快亥时了。” 长公主笑得梨涡隐现,“不怕,反正我与嫂嫂不分里外。” 岳姑姑无奈,取过衣衫来为长公主更衣,嘱咐道:“您实在要去,奴婢也不拦着,只是您到时说话还是斟酌着些,别与皇后娘娘太过不分彼此。今日之事,非比寻常。” 长公主将手伸进褙子衣袖,回头看她:“你觉得嫂嫂真会介意?她对二哥……又不见得真有多上心。” 皇后自以为瞒得过所有人的秘密,其实只瞒过了公婆和其余外人,皇帝是早有体察,这个小姑一样是有所体察。长公主是不谙世事,却不是天资愚钝。最初听父母说起选皇后是因着她与皇帝的少年交情,长公主就率先疑心:世上还真有见过了三哥却更喜欢二哥的女子? 因疑心而留意,因留意而洞察。光是观察皇后在听人提起潭王时的一些细微反应,长公主就断定,嫂嫂也未能免俗。看着二哥冷落二嫂,她只觉得怅然无奈,不会一味觉得二嫂可怜。所以这会儿,她也不觉得二嫂有什么理由为她送一个真心爱二哥的人去他身边而介意。 岳姑姑叹口气,低下一点声音道:“世上没有情意也好好过一辈子的夫妻多了,也不是谁都像今上这般较真。皇后娘娘独守空闺,难免心有怨气,还是留心些好。” 长公主点了头,心里却不大以为然。 更衣完毕,岳姑姑唤了肩舆来,随行一路去了坤裕宫。 皇后这些天正为公主出阁的事操办忙碌,有了苏姑姑帮衬,轻松了许多。此时她已换上了寝衣,将发髻束成了发辫,准备就寝了。 听见宫人回禀长公主来了,她头一个反应就是,这丫头怕是害怕出嫁,忧心的睡不着了。 确如长公主所言,她们姑嫂不分里外,算得上一对闺蜜。长公主直接就杀进皇后所住的后殿西次间暖阁里来,嫂子一身睡衣,小姑只比她多罩了件外套,见了面也没什么多余的虚礼,直接就笑着招呼着坐上床去说话。 “我有件事要与嫂嫂说,今日不说,夜间必定无法入睡,是以只好这会儿来打搅嫂嫂了。”长公主道。 皇后亲亲热热地拉着她的手,微笑道:“那你便说,只要不是你临时变卦不想嫁了,要我帮你逃婚就好。” 长公主笑了笑,斟酌了一下措辞,“之前没向嫂嫂说起过,那日我随二哥中原祭祖回来,路上偶然救了一个姑娘……” 绮雯的出身是个敏感点,长公主来时路上已经想好,此时便含糊绕过了“救”的步骤,直接跳到后面,陈述了绮雯有心为婢报恩和皇帝对她暗有情愫的重点,长公主叹息道:“我看那姑娘是个稳妥的人,绝不是个狐媚惑主的,就有心留她在二哥身边,不过这事还得问过嫂嫂的意思。” 皇后越听越是惊异,脸上的温文笑意逐渐都被吃惊之情取代。还真的有人会在二三两个皇子之间选择他,而且,他那么冷硬的性子,竟也真会对一个女子动情? “嫂嫂?”长公主见她发呆,小心试探道。 皇后勉强笑了出来:“这是好事啊,前儿个母后还曾说,皇上身边就是缺个真心真意钟情于他的人,谁知这么快便寻着了,这不是天意么?瞧你还说得如此谨小慎微的,莫非还怕我心生妒念,竟容不下?” 长公主端详着她的神色,确是一丁点的不快都寻不着,先前的一点担忧才算搁下,赧然道:“我也猜着你不会介怀,是我自己心里过意不去,我自是盼着二哥与你才是琴瑟和鸣,恩爱有加。可……” 她深深一叹,“我心疼二哥,也心疼你,说起来你们两个谁都没错,却都落得这样的境地。我惦记着,若能为二哥找个贴心人来,暖过他的心,说不定将来万事都有转圜,你们……也就跟着都好了。” 跟着都好了?皇后一时默然不语。 对于皇帝,皇后从前还自信是了解他的,如今却越来越拿不准了。就说何才人的事,从前何尝想得到,他会为一个小才人讨好不当就下杀手呢? 给他另寻一个爱人来为之解开心结,将来对她是好处多还是坏处多,根本无从估量。说不定他有了两情相悦的女子,暖过了心,反而更加不来理睬她了呢。 可是事情都已到了这个份上,琢锦都求了过来,又能怎样? 她没有爱他,反而如他最忌讳的那样,爱着三皇子,他冷落她,不愿亲近她,都有他的道理,她不该怪他,反而该怪自己才对。 可是,心底也会有个声音辩驳:我爱了别人,真就是那么对不住他的事么?世上盲婚哑嫁的夫妻那么多,不也都顺顺当当地生儿育女,白头偕老了?为什么偏偏他忍不了?偏偏他眼看着我木已成舟,没了退路,却还不愿接受我,让我做个有名无实的皇后,一天天冷冷清清地苦挨下去,面对一片茫然惨淡的将来? 如今出来个真心爱他的女子,还要我这个有名无实的正妻也拿出正妻该有的贤惠之道,替他妥帖安排? 我怎就那么下贱,那么微不足道,那么活该替他人做嫁! 这不是醋意,她要是会为他吃醋,反倒好了,一切就都简单了。她就是有些不甘心,有些自怜自伤,想到隆熙阁里将有一对两情相悦的男女,她难以让自己平静看待。 “你放心,此事我会帮你安排。”皇后垂着眼睑隐藏下真实情绪,露在面上的仍是往日的慈和笑意,“隆熙阁早该有个宫女侍奉,如今正是好机会。” 长公主忙道:“嫂嫂该不会想要直接将那姑娘送过去吧?以二哥的性子,太着痕迹恐怕不好。那何才人……” “何才人又怎能与这姑娘相比?”皇后笑着接过话头,“你也说了,皇上对她另眼相看,及早将她送过去,正是顺遂了皇上心意,皇上高兴还来不及呢。” “会么?”长公主想着二哥那张冷脸,隐隐觉得不妥,可又说不上什么理由反驳。 “一切交给我便好。我办事,你还不放心么?”皇后轻拍着她的手道。 “有嫂嫂这句话就好。”长公主放下心,像个撒娇的小女孩,靠进皇后怀里,“嫂嫂,我留下来陪你睡好不好?”皇后的凄清她何尝不明白,将来的她自己,说不定还不如这番光景。如此一想,这锦绣堆的日子也当真是没趣。 皇后轻揽着她的肩,脸上的笑意缓缓淡去。 第024章 人逢喜事 一夜无话。次日皇极殿的御门听政一开始,朝臣们就隐约发觉皇上今天有点不同,怎么个不同法儿,又不好形容,好像就是有那么一丁点……容光焕发吧。而接下来,他们很快发现了真正厉害的不同之处是在哪里。 “依杜卿的说法,这皖南民变尚不严重,无需调兵镇压了?”皇帝的声音响在皇极殿空阔的殿堂内,带着袅袅回音,更显凛然端严。 内阁首辅兼户部尚书杜荣站在堂下恭谨答道:“正是,据江浙巡抚孙延芝回报,所谓民变仅是少许刁民喧哗闹事,当地府衙差役便可轻易平叛。那巡盐御史姜九真夸大其词,只因他与当地官员生了龃龉,蓄意诬告,公报私仇而已。” 立刻便有人接口道:“姜九真公报私仇,蒙蔽圣听,罪在不赦,恳请圣上即刻下旨将其缉拿归案。” 皇帝却不露声色,手里悠悠把玩着一柄白玉錾金如意,静默半晌,方道:“上回是谁提及,有个翰林院编修要外放的?” 他为何忽然转了话题,众朝臣猜测不出,但这话茬却是杜荣极喜欢的,他当即给一旁的同乡吏部右侍郎董仲生使了个眼色。董仲生道:“启禀圣上,翰林院编修吴振心思慎敏,为官清廉,可堪大用,若能由他接任这巡盐御史一职,正是合适。” 他的顶头上司新晋吏部尚书兼武英殿大学士粟仟英面现不虞,有心插口,抬眼觑了一下皇帝的神情,又忍住了。 皇帝目光一抬,脸上闪过一丝似有若无的嘲讽与得色:“哦?既是这般的良质美才,任一个从六品的御史未免大材小用。依杜卿所言来看,皖南一带风平浪静,民风甚好,是个好去处,就让这位吴编修去到那边,任个四品知府吧。” 话一出口,杜荣杜大人险些眼前一黑,背过气去。那个翰林院编修吴振是他的门生兼女婿,更是死忠的马仔,前些时他托了同僚帮女婿运作谋个外放职位,最想要的就是巡盐御史这种方便捞银子的肥差。 他们今日打算的就是把耿直的巡盐御史姜九真踹下去,好让自家女婿顶上,那样不但肥了女婿的腰包,也能保住往日向他进贡的那些皖南赃官,至于一点民变,大可再拖上几月,等收拾了姜九真再说,反正就是多死几个百姓的事,根本不值得他们放在心上。 可调去做知府就完全不同了啊,杜大人很清楚自己那女婿只有敛财一项特长,虽勉强考过了进士,却绝不是个有本事应对地方民乱的人,跑去那民乱四起的皖南做地方官,光吓也要被吓死。 可惜他与一众同乡同年同门组成的同党刚才都一边倒地把皖南夸成了一个世外桃源般的太平地带,董仲生又把吴振夸成了一朵花,还拿什么来劝阻皇上呢?几个老狐狸相互打了一顿眼神官司,一时都没了主意。 “杜爱卿,”皇帝声调沉缓,“这皖南民变的事,还是谨慎行事的好吧?” 杜荣后颈渗出了冷汗,今上这是胸有成竹,摆明挖了个坑给他跳,就等这会儿将他一军。现在坑已经妥妥地跳了,还能如何退得出来?他只好转移矛盾:“圣上明鉴,微臣也是虑及国库空虚,粮饷不足,才主张暂缓此事。” 皇帝唇角微勾:“不妨事,等到姜九真巡查江淮盐务见了成效,粮饷自然就有了。再说,从来都是官逼民反,那几个公然扯谎声称没有民变的地方官员恐怕正是引起民变的由头,待得下次姜九真传回讯息,拿准了他们的罪证,将其法办,想必无需出兵,民变自然也就平了。” 众朝臣都无话可说,有的脊背发凉,有的幸灾乐祸,也有的暗中欣慰,但有一样反应是相同的:皇上今天果然是精神焕发,头脑比平时灵敏,思路比平时清晰,人比平时不好惹。 吏部尚书粟仟英暗中庆幸方才没有贸然插口,今上显然运筹帷幄,若是自己横插一嘴,说不定反倒坏了今上的事。唉,要是皇上天天都能如此英明,当真是社稷之福……不过,那样就没我等忠臣可效力的余地了,还是偶尔留点任务给我们的好。 锦衣卫指挥使邱昱则斜眼看着杜荣等人冷笑:叫你们这帮老不死的天天拽文蒙人,这回见识了吧,皇上没你们想得那么好忽悠! 皇帝御极刚满一年,根基未稳,还要照顾太上皇的心情和颜面,朝堂内外又是一派乱象,最黑的官员被一个个剔除出去,剩下以这杜荣为首,一大群灰突突的就拿准了皇上总不能把他们一锅端,成天联手抹稀泥,以期尽可能维持从前想捞就捞的乌糟局面。 皇帝再英明也是以一敌多,禁不住他们联手忽悠,以往好多事也就只能含糊带过,听之任之。比如今天若是一个闪念没想到如何反攻,对皖南民变的处置就要搁置,面对那么多官员联名参奏巡盐御史姜九真,他也不好视而不见,少不得要将其召回降级。 好在,今上今天状态大好,发挥超常。 打赢了一场小仗,皇帝更加容光焕发了,散朝后,由邱昱和粟仟英这一文一武两个心腹大臣陪着,慢步走去隆熙阁议事。 邱昱是皇帝就藩关中时亲自提拔上来的□□亲卫校尉,是与王智方奎等宦官相差无几的铁杆心腹。 粟仟英与皇帝的关系简单来说,算是同门。他的授业恩师即为当年的皇子教谕冯啸,当年皇帝就藩之前所学到的庶务基础知识,就都是来源于这位冯老师。 臣子与皇帝间的同门之谊不比朝臣之间的深厚,粟仟英对皇帝的忠诚说到底有点投机的成份。在这新帝登基一部分大臣暗中拆台一部分大臣观望摇摆之际,他选择了把赌注押在新帝一方,算是主动投靠。 这两人都是年逾不惑,外形气质却是天壤之别。邱昱魁梧粗豪,像个直接从画上走下来的张飞,粟大人则玉面凤眼,长髯飘摇,通身的儒雅仙风。 皇帝踏着灰白的方砖,穿过建极殿前的宽阔广场。感受着灿灿艳阳笼在身上,习习秋风拂在脸上,更觉神清气爽。 昨晚一直在为那丫头的事乱心,奏章都没看进去几份,最后实在静不下心,他干脆提早就寝了,直至今早他还在为此懊恼,觉得真该及早将那丫头送走,彻底将其忘个干净,省得耽误正事。 没成想却歪打正着,也不知是因为睡好了一觉,还是因为人逢“喜事”,精神竟超常的好。他想象得出,要是如平常那般批阅奏拟直至深夜,次日昏头涨脑地去临朝,绝难有这么清明的思路。那样的话奏章是多批几份,皖南民变却要被搁置,姜九真也要跟着倒霉。 如此看来,倒算得上是那丫头立了一功,真该让姜九真来谢谢她才对。 皇帝心情大好,回身看看这形貌迥异的文武二臣,忽起玩笑之心,说道:“朕前日听说一桩闲事,想与两位卿家说道说道。” 皇上有话,两位大人自然表示洗耳恭听。 “说是一家的姐妹两个同时被一位书生看见,那书生竟未看中容貌出众的妹妹,反而对姿色远逊于妹妹的姐姐一见钟情。朕听来觉得不可思议,不妨请两位卿家也来参详一下,世上可会真有这等事?比如一位姑娘同时见了你们两位,却独独看上的是耀之,对永豪视而不见,这有无可能?” 邱昱字耀之,粟仟英字永豪。皇上这是在说,一个姑娘同时见了丑兮兮的邱大叔和帅兮兮的粟大叔,偏偏对邱大叔一见钟情了,有没有这种事? 邱昱和粟仟英都是愕然,齐齐将四只眼睛眨巴了几下。皇上这是怎么了?平日再怎样器重他俩,也从来都不苟言笑的,何曾说过如此无稽的话? 可皇上的话总要回答的,邱昱是个爽利人,又深有自知之明,看了粟仟英一眼道:“依微臣看,这事若是真的,除非是那姑娘眼睛瞎了。” 粟仟英就比他会说话多了,谦和笑道:“邱大人也太过谦了。依微臣看来,正所谓各花入各眼,更何况世人对美丑本无定论,邱大人英武豪壮,便是有人觉得他胜过微臣,也没什么稀奇。那书生既然一眼看中的是姐姐,想来也是天意使然,让他与那姐姐更有缘分吧。” 缘分,这说法皇帝听着适意,唇畔难得地露了一抹暖意出来。或许世上真有缘分存在,无法用常理解释的事便可推给缘分。那丫头没看上源瑢,看上了我,或许也不是那么不可置信的事。或许,她没跟源瑢有什么瓜葛,是真的只为了情意,想来御前陪着我的…… 所有旖旎美好的思绪,都在去到隆熙门外,迈过门槛的一刻戛然而止—— 今天事情进行得顺利,早朝也散得比往日早,留驻隆熙阁的宦官们都没想到主子这么早就回来了。 皇帝一脚迈进门槛,就看见王智与钱元禾两个正站在外院的宫人下房前面,对着个身形窈窕的宫女训话,脚下的步子顿时就僵了。 第025章 炸毛之猫 绮雯早在听说今日要被调去隆熙阁时,就觉得大事不妙。昨晚说的好好的,长公主怎还会做这种冒失的安排呢? 她请求马上面见长公主,可来传召她的姑姑是皇后跟前的人,一切听命行事,容不得她半途生事。绮雯无奈,只能顺从地来了隆熙阁,暗中祈祷事情不像自己想得那么糟,说不定长公主皇后和皇上都已达成了协议呢。 见到总管王智与钱元禾显现出的讶异,绮雯的心就凉了一半,待见到皇帝脸上的惊愕,就更加明白了——果然是最糟的情况,他根本不知情。而且,果然像是要炸毛的意思…… 昨天皇帝刚露了点好脸色,今天就被送了过来,任谁看到也难免疑心是她以钟情为由撺掇长公主,迫不及待倒贴上门。 绮雯所担心的还是皇帝会将她视作攀龙附凤的下贱女子,却不知道,事实比那还要严重——皇帝这下几乎认定了她是潭王派来的细作。 皇帝瞬间火冒三丈,她要只是个对他有所钟情的单纯女子,怎可能这么急头白脸就贴上来?可见是急着表功给源瑢看,她是一刻都等不及了啊! 他直至刚才还将绮雯视作个情窦初开的纯真姑娘,还为她那点隐晦的情意心有触动,甚至还在归因于缘分,这一想到她本是心向源瑢的是奉了源瑢之命来演戏耍他的,他怎不怒气冲天! 王智师徒连忙打眼色让绮雯跟着一块下拜见礼。 皇帝瞪视着绮雯,冷喝道:“谁叫她过来的?!后宫的人事变动好歹也要通过皇后,是琢锦能异想天开来定的吗?” 钱元禾回道:“回爷的话,调绮雯姑娘过来隆熙阁当值,确有皇后娘娘的懿旨。” “谁的懿旨也不行!”皇帝说得不留余地。皇后又怎样?皇后出了名的耳根子软,这丫头蒙过了琢锦,再央琢锦去求皇后不就成了? 王智最有眼色,知道皇帝金口说出的话就不好往回收,若等他亲口说出让绮雯走,再劝说就不易了,忙抢在头里道:“奴婢们也都觉得不妥,可又想着这是长公主的意思,爷对长公主素来宠爱,奴婢们也不敢驳长公主的面子。爷若是觉得不妥当,您看该如何向长公主回话,尽管交代奴婢。” 皇帝又瞪视绮雯半晌,冷冷道:“罢了,朕亲自去找她说。” 也没心思再去管邱粟二人,他提脚便折出门去,又在门口回身交代:“先将她送回下处,着人看着,没我的命令,不准她走动一步!” 王智应了是,转脸给了徒弟个眼色,自己过去招待两位大人先到庑房坐等。邱昱和粟仟英都是一头雾水,他们一年中来此奏对无数次,所见的宫人俱是中官,头一回见了个宫女现身于此,也是颇感讶异。 粟仟英想的是:这姑娘容貌气度俱臻上乘,也不知怎么惹了皇上不快。 邱大人则在眼观鼻鼻观心地默念:我从没见过这姑娘,不知道她是赵顺德的女儿,也没去以为皇上那天救她免她连坐其实是看上了她想收来自己身边的…… 外院重又静下来,钱元禾勉强笑着,小声安慰绮雯:“主子为前朝的事儿烦心,难免偶尔发个脾气,不是冲着你的,你先回去候着就好。” 绮雯心里刺刺儿得难过,看皇帝那架势,简直恨不得立时叫人把她拖走似的,她也不禁窝了一口气在心口,有那么严重么?就算是我真撺掇了长公主调我过来的又怎样,你一个当皇帝的,还怕我把你吃了不成? 她是真想不通,他怎至于反应这么大。 这要是放在从前,见到人家拿那种眼神看她,她铁定扭头就走了,心里再喜欢也不可能厚着脸皮倒追下去。谁多稀罕你啊!可如今…… 知道钱元禾看着年轻,却是御前最有头脸的几人之一,得他亲来宽慰,绮雯心里舒服了些许,只是头回见面,又是在这地界,不好与他闲聊探问,只点头道了谢,跟随小长随离开返回下处。 她也不禁疑惑:长公主或许年少纯真,皇后比她年长,又已经掌宫一年,也会天真到了认为将她这么唐突送过来,皇帝便会接纳的地步么?那位好人皇后,这回该不会怀了不那么好的心思吧? 不论怎样,这个头可是开的实在不怎么好。 …… 对长公主来说,目前最大的事当然还是出阁,嫁妆都抬的差不多了,长公主坚持保留自己用惯的旧物,以至雨华斋里空出一大半,可坐的地方仅余下东次间的南炕还算像样。 早起去给父母亲请了安回来,长公主换了家常舒适的衣服爬回铺了竹簟的炕上,正百无聊赖间,还想着要不要将绮雯唤过来闲聊,忽然听见下人急慌慌进来奏报说,皇上来了。 “你这纯粹是胡闹!我也不来与你废话,那女子你想留便留在身边,不然若来任我处置,绝没她的好下场!” 长公主被吼了个蒙灯转向,愣了半晌才明白了几分,睁大双眼道:“嫂嫂她……这便将绮雯送过去了是么?” 皇帝面沉似水,抬手指住她的鼻子:“还来与我装相,你敢说不是你去央求芝凝做的安排?” 长公主急得跳脚:“我哪有?我……我是去求了嫂嫂,可也对她说了,这事怕是急不得,嫂嫂都一手揽过去的,我哪里想得到她会今日便送绮雯过去?” “难不成你想都推给芝凝?”皇帝微眯了眼睛看她,“那小丫头到底给你灌了什么*汤,要你这么尽心竭力地帮她?” 长公主委屈地蹙紧眉头:“她能给我灌什么*汤?我倒是想及早送她去你那儿来着,还是她自己劝我说急不得,我才对皇后嫂嫂也说急不得,谁知……” 皇帝目光一闪:“她劝你急不得?” “是啊。”长公主一派坦然,也终于有点明白二哥生气的重点在哪,“二哥你不会以为是她撺掇我送她去御前的吧?天地良心,你可不能如此误解绮雯,昨日她与我说话时一丁点急于去隆熙阁的意思都没露,还说怕你不愿意她过去,就不想去呢。你若不信,可以去问淑蕙,她也是全程听见了的。” 要说这世上最是说话直来直去最不会编瞎话哄骗他的人,当属这个幼妹了。皇帝自然对她的话也最是深信不疑。 脑中念头一闪,他便觉察到了几分蹊跷:皇后曾在他面前委婉表现过对何才人的体恤可怜,换言之,皇后是相信了何才人是因贸然向他示好才被赐死的,既如此,还要如此突然地送绮雯过来,难不成……竟是故意? “还算她知道点本分。”皇帝暂且搁下这丝疑虑,坐到炕边,怒气消退了少许,但因已经先入为主,对绮雯的抵触还是十分强烈,“那丫头一看就是有心机的,说不定明面上是推辞,实则在言辞之间鼓动你,料想你也觉察不出来。” 长公主这回不敢说你若不信去问淑蕙了,昨晚就是岳姑姑说绮雯是在绕着弯地引导她。 她嘟着小嘴,也坐回炕上:“反正,绮雯没有错,我也没有错。我看她挺好的啊,既聪明,又细心,有千金小姐的斯文守礼,却没千金小姐的娇娇之气,所以就想着,我要出嫁了,留这么个贴心的人替我在你身边照应着你,我才好放心。” 说的就好像她是长辈,皇帝还需要她费心照看一样,连太上皇后都不来如她这般多事。皇帝从岳姑姑手里接过茶盏直接放回炕桌,冷声道:“不成,隆熙阁是我处置国事的地方,有她在我会分神。” 长公主很理解地点点头:“有个喜欢的人在跟前,确实容易分神。” 皇帝呼地站起,差一点将茶杯甩到地上,又指了长公主鼻子道:“你是真不明白还是故意这么说?” 想到幼妹是个脑子不会转弯的直肠子,他只好耐着性子挑明,“你故意安插了个人在我跟前,我见到她就难免想到这事,说不定她还要伺机谄媚邀宠,怎能不分我的神?”——哪就是因为什么……喜欢她了,我有没有那么无聊? 长公主歪着头端详他,一时拿不准,二哥这是真动了怒,还是恼羞成怒。她难得地动了动脑筋,决定换个角度突破:“我知道二哥心系天下,没心思顾念小情小爱。不过,二哥你扪心自问,得知跟前有个姑娘对你一往情深,难道不是件好事?你心里难道一点不来高兴?” 皇帝一时不语,如果是真的,怎会不是好事,他又怎会不高兴?昨晚听王智做出那番解说,他要不是觉得那是件好事,又怎会那么不敢信? 可前提就是——如果是真的。 就算真有皇后的刻意安排又如何?那丫头明摆着就是在动心眼,想利用琢锦,凑到他跟前来。即使没有皇后安排,她就能消停了? 绮雯陡然出现在隆熙阁的一幕实在太过刺眼,他一下子就被激发起满心满怀的提防,正如受了惊扰的猫,把一身的毛都炸成了刺儿。 面对着内忧外患的烂摊子,每天都为政事焦头烂额,他本来就没心情谈什么情情爱爱,现在更是只想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及早撇开这个麻烦,再没心思将其当做件好事去考虑接受。 长公主看他沉默,觉得有了希望,挨到他跟前,轻推着他的胳膊道:“二哥,不就是在你身边加个宫女么?多大一点事儿,你何必如此如临大敌,推三阻四?” 他没办法对妹妹说:是因为你三哥在算计我,我不得不处处提防,只得道:“你说得简单,我要是就就此留下她,她怕是还要以为我也对她属意,到时再恃宠生事,又当如何?” 长公主真想直说:你本来就是对她属意谁看不出来啊? 连她都看明白了,二哥这是在作! 没办法,谁让他是皇帝呢,只能先给这只炸了毛的大猫顺顺毛,长公主道:“你是她主子,发现她有何不当之处,随意处罚就是了。怕什么她恃宠生事?” 皇帝微露冷笑,故意点头道:“好,你是说但凡她有行差踏错,都任我处置就好了?” 长公主果然跳了起来:“那自然不是,你何时容不下她了,便着人送她来我府上就是,她毕竟是我救来的,哪能任你打罚?”何才人的下场听听就瘆人,她也拿不准这位暴君二哥会不会真有个喜怒无常的时候。 “不就是放个宫女在你跟前么?”长公主拉了他的衣袖摇晃,半撒娇半恳求,“好二哥,我都快出阁了,这是我最后一个心愿,你就当为了我,留下她试一试,就试一试还不成么?将来你真看她不顺眼,或是她不能胜任,你随时都可将她贬到我那去,我绝无二话。” 说的这么可怜,像托孤似的,可皇帝还真就最吃这一套。往昔的公主出嫁后如何寂寞苦闷,他早有耳闻,祖制规矩他又不能更改,想着幼妹也即将去过那种日子,他就有点心软,不忍再给她多添烦恼。 转念想想,等她嫁了,再把那丫头送去十王府,琢锦总不至于还领着她回宫来找自己理论吧?真那样的话,连太上皇后都瞒不过去了,左右都得是她让步。 他缓下口气道:“这是你说的,等你出嫁后,我随时都可将她送还给你?” 婚期仅在四天之后,长公主生怕他仅留绮雯一半天,忙道:“就让她留一个月,到时若她有何行差踏错,你便将她送回给我。” 皇帝斜眼乜她:“一个月?” 长公主心下一怯:“二十天,不,二十五天如何?” 皇帝从自己衣袖上撸下她的手,断然道:“十天,给她,也是给你十天时间,这都是看你的面子,不少了。” 长公主看他不像能再通融,只得委委屈屈地点了头,又坚持强调:“要说好,须得她犯了错,你才能撵她走,可不带无缘无故或是故意找茬的。哦还有,这十天是从我出嫁那日开始算的,可不是今日。” 皇帝轻哂,抱起双臂:“我真好奇,她到底使了什么手段,把你收罗得如此服服帖帖。” 长公主撇了小嘴满脸无奈,不敢直说:我哪里是为她?明明是为你啊! 第026章 以观后效 回去隆熙阁,皇帝冷着脸向王智交代:“去通知她明日过来上值,负责隆熙阁的御前茶水。” 王智眨眨眼,应道:“是,奴婢事前会将一切收拾妥当。” 茶水是近身服侍,仅次于司寝上夜。就算她真是潭王派来的细作,总也不可能胆敢下毒什么的,再说宫禁严明,□□根本弄不进门。只是龙书案上的东西不能让人随意看见,自是要小心收拾好才行。 “不必。”皇帝断然道,“无需收拾,也无需对她警告,一切放任自由。我就是要看看,她会翻出什么花样来。” 原来是欲擒故纵,王智明白了。 想一想王智都替他觉得无趣,国家都已经到了危殆之秋,爷天天忙得焦头烂额,自家兄弟却没来帮上一把,反而蠢蠢欲动地伺机拆台,当这皇位是什么好差事呢?又不是爷自己情愿求来的。爷是在担责任收拾烂摊子,根本不是享福好不好? 不过,各宫各院都没有刚来一个都人就立即上岗的道理,至少要由师父带着打几个月的下手,再去近身服侍主子。王智便提出:“只是如此仓促,怕会容易出纰漏。” 皇帝唇畔暗讽:“要的就是她出纰漏。” 王智一怔:“爷是想尽快打发她走?可这姑娘究竟是不是三王爷的人还不好说,若是弄错了,岂不可惜?” “有何可惜?”皇帝回眸一扫,神情语气都冷得怕人。 王智见他还生着气,就没好劝说,点头应了。转过脸就私下里告诫钱元禾:“这些天定要处处留心,帮那姑娘是要帮,但切记一丁点劝爷留下她的意思都不能露,尤其是,决不能显露咱们都知道爷看中她了!” 皇帝的性子没人比王智更熟悉,人是好人,心是好心,就是有时候难免执拗认死理,撞了南墙都不回头,说的大逆不道点,就是作!要是激得他铁了心要送人走,那就九头牛都拉不回来了。 坤裕宫西梢间里,皇后坐在香妃榻边,眉间凝着一缕愁绪,手中捧着一杯早已凉透的茶水,一动不动。侍立一旁的宋嬷嬷忧虑满面,想要劝说又不知如何开口。 脚步声传来,一名宫女挑帘而入,皇后应声站起,往外迎出几步急问:“如何了?” 宫女施礼道:“禀娘娘,长公主说,今上已被她说服,收下了那位岳姑娘做奉茶宫女,说是暂且留用,以观后效,请娘娘放心。” 皇后大松了一口气,紧绷的心弦一松开,简直站立的力气都没有了。宋嬷嬷摆手打发宫女出去,搀扶皇后坐回榻边,替她拿下一直紧抓在手里的茶盅,见到皇后手掌上赫然已被茶盅的底压出了一圈红印。 宋嬷嬷为她揉着手掌,叹息道:“您这又是何苦,左右不过一个野丫头罢了,寻常人家随意打杀发卖都是常事,何况在这宫里?” “毕竟是条人命。”皇后拖着颤音,一忍再忍,还是哭了出来,“嬷嬷,你平心而论,我是不是变坏了?早听说人进了宫就要变坏,我先前还不信,你看看,我如今竟也起了这害人之心。亏得琢锦劝住了皇上,若是让那姑娘因我这安排真步了何才人的后尘,我……我还有什么脸做这个母仪天下的皇后?” 宋嬷嬷喟然无语,身为乳母,她对皇后的性子再了解不过,别说杀人,便是杀个雀儿虫儿她都会不忍下手。这回不过是一时心苦难耐,才即兴而发,动了个手腕,还只是先斩后奏将那姑娘送过去而已,又不是直接下手害她,结果皇后就辗转了一夜都没睡好觉,后悔的不行,一上午都提心吊胆,若非她劝阻着,早就冲去隆熙阁与皇上说开这事,亲口请罪并求情了。 宋嬷嬷体谅皇后,却并不理解,身为主母,听说小姑要给丈夫跟前送个女人,就使个手腕挑唆丈夫对那女人生厌,借刀杀人,这不是再平常不过的么?何必如此良心难安? 皇后抽噎渐止,呆呆道:“恐怕今日之事表面上揭过不计,还是难免引皇上对那姑娘心生误解,生了嫌隙,说到底都是我的过错。我该去向皇上说个清楚,皇上知道这些都是我一人的主意,也便不会迁怒那姑娘了。” 说着便要起身,出过何才人那档子事,宋嬷嬷早将皇上视作一个喜怒无常的怪人,哪会让她去触这个霉头,忙扶住她手臂阻拦道:“娘娘别忙,依奴婢愚见,此时怕是不宜再多生枝节,还是由着今上与那姑娘自行了结更好。反正今上没有降罪,他若对那姑娘真有情意,也不欠娘娘这一句话的事儿。娘娘若是有心补偿那姑娘,着人平素照拂着她些也便是了。” 皇后是个自己没主意极易被说服的人,默了片刻,点头道:“正该如此。依琢锦所言,那姑娘也是个苦命的人,待过几日琢锦嫁了,岳淑蕙也离了宫,她一人在隆熙阁当差,确实需要人照应些才是。” 隆熙阁新安个宫女伺候茶水,这事就这么定下来了。次日一早,隆熙阁的首个奉茶宫女正式上岗。 隆熙阁总管王智由徒弟钱元禾陪着,趁早朝圣驾不在的当口,向绮雯细细交代一应注意事项。工作并不繁重,不过是沏茶奉茶燃香换烛之类的琐事,讲究的只是谨小慎微,不出差错。 王大总管端严肃穆,不苟言笑,像个公事公办的老师傅在带徒弟,绮雯一路都恭谨仔细地听着,不住低声称是。 待都说完了,王智又强调:“咱们爷不是那狠戾不容人的主子,你初来乍到,差事不熟,真有一星半点小纰漏也没什么。要紧的是别犯忌讳,爷经手的都是国家大事,看见了也要当没看见,做下人最要时刻记住本分二字,除了自己那摊子事,其余连多想一丝都是过错。” 绮雯低头应是:“师父教诲,绮雯谨记。” 宫人总是师父带徒弟,她一来就蒙隆熙阁大总管收为高足,一样是个不小的体面。 王智道:“我该说的都说完了,你还有什么不明白的,抓紧问吧。” “正是有话想多问问师父,师父可别嫌烦。”绮雯赧然一笑,眼睛弯的弧度既好看又讨喜,“不知皇上素日饮茶,是喜烫一点的,还是温凉一点的?屋内的熏香既是两个时辰一换,刚燃时与将熄时香气浓淡相差甚大,皇上可会嫌其太浓或是太淡?还有,天色是一点点黑的,掌灯是否也该循序的掌起更好?不然恐怕光亮晃眼,而且那么多通臂烛一气儿点起来,烟味儿恐怕也有点大……” 她居然拉拉杂杂地问了好几项下来,王智作为皇子大伴,在皇帝跟前服侍了近二十年,自认为早已做到了无微不至,听了她这一通问,竟有些答不上来。 他愣了一阵,目中闪出嘉许,转脸朝钱元禾训道:“听见了没,要不怎么说贴身照顾还是由姑娘家来的好呢?还不好生学着点?” 他对手下几个徒弟最不满意的地方就是嫌他们总不够心细,本还担忧这位赵大小姐会有些小姐脾气,做不好伺候人的差事,单只听了方才这一番话,他就放心了大半。 钱元禾昨天本还指望着自己能做绮雯师父,没想到却做了大师兄,正退而求其次想摆摆大师兄的架子呢,一听自然不服气,皱起眉头道:“咱们爷不是三王爷那种精贵人,不见得喜欢别人娇惯着。” 王智眼睛一瞪,拿拂尘手柄在他头上敲了一记:“你还敢顶嘴!” 钱元禾缩了脖子,愁眉苦脸,更为在小师妹面前丢了脸而发窘。 绮雯忍住笑,低头道:“女人家见识短,眼光所及都是这些鸡毛蒜皮,怎及得上师父师兄帮扶皇上做大事的本事。我自会尽力办好差事,替师父师兄与皇上分忧。” 师徒俩都听得极受用,真难相信这是个侯府大小姐能说出的话。 王智道:“主子跟前的鸡毛蒜皮就是奴婢们的大事,你先去茶水房叫那儿的赵方领你认认东西。那些细处我也说不上来,你留意着主子的喜好,先自行摸索着也好。” 绮雯应了,自行离开。 王智师徒望着她的背影,心里都嘀咕着同一句话:多好一个人儿啊?即使真是奸细,也得让爷把她留下! 在赵方指点下泡好了头一壶茶,绮雯刚去到正殿里拾掇好了龙书案上的茶具,皇帝就散朝回来了,身后又跟着邱昱和粟仟英。 公事在前,这时候不兴什么仆婢跪拜和主人让起的虚礼,绮雯略微福了福,就垂眼退至一边,姿态一条水线般地从容利落,既优雅又低调,无懈可击。 连粟仟英都不免赞赏地瞭了她一眼,一边暗暗艳羡,一边琢磨着应照这位姑娘的样儿回去重新调.教自家书房那两名红袖添香的美婢。 邱昱则转开目光,心里继续默念:我不认识她…… 皇帝却没去看她,打了个眼色给钱元禾,钱元禾便不着痕迹地将绮雯带出穿堂,领去了后殿。 一般大户主家男人在前堂议事,身边搁不搁丫鬟侍奉的都有,从前的宫女更是不必避讳外臣,不过钱元禾以为:爷说了不必防备这姑娘什么,却在这时还要将她撵开,显见是因为心里有这姑娘,不愿她被外男看进眼里。 绮雯则只能不停心理建设:我要活命,我忍…… 第027章 润物无声 自从皇帝御极,搬进隆熙阁住,就几乎没有后宫女人踏进过他这块地盘,如今竟突然来了个宫女,自是一石激起千层浪,吸引了全后宫人的注意。 皇后厚道善性,却不是傻子,无论是对宁妃等人,还是对母后一边,都没提什么英雄救美和情意使然的事,只说是长公主想寻个体贴周到的人照顾二哥,自己才帮她作此安排。 一时之间,外人都拿不准绮雯是何来头,都开始了观望。有着何才人的前车之鉴,自然大多数人是坐等看热闹的。 全后宫的人,包括皇帝在内,都在静静等看下文进展,可惜,好一阵子也没等来。 三天之后,长公主出嫁,十里红妆,半城喜庆。去年帝后大婚,在皇帝要求下一切从简,没有大办,但皇帝会委屈自己,却不会委屈幼妹,这场婚礼便比帝后大婚隆重了许多。 民间却有人议论说,这说不定就是大燕朝最后一场盛事了。 雨华斋内外忙碌了一整天,挚阳宫就重新归于平静。 又过了几天就是中秋节,应皇帝节俭内帑的要求,一切节庆简办,仅在慈清宫内为太上皇夫妇像模像样的热闹了一番,后.庭余处不过赏了些月饼小食了事。宁妃与两选侍所住的永和宫里免不了又怨声载道了一番。 在这期间隆熙阁都一直风平浪静,循规蹈矩,未再传出什么值得嚼上两句的八卦。等看热闹的无关人等未免有些失望。 最初那几天,皇帝还时时警醒留意着绮雯的动向,有心尽快捏个错处将她撵去十王府,却一直未能捏着。 是不是老三安插过来的奸细他还说不准,最担心的莫过于她戳在眼窝子里分他的神,带慢了他的进度。 想不到那丫头似乎一点也没有引他注意的意思,每回都是静悄悄地进来,静悄悄地出去,该干什么干什么,不该干的一点不沾,不但再没像那天一样盯着他发呆,还连一刻都没多在他面前停留,倒像是生怕摊上勾引他的嫌疑似的。 时候一长,他绷着的那根弦儿渐渐松了,似是浑忘了跟前多了她这个人在。可要说真忘了,那显然不是。 每晚一接过茶盅来,发觉不是自己最习惯的那温度,立刻就会醒觉是她下值去了,跟前换了人。 正如钱元禾所说,他的确不是个娇生惯养的精贵人,寻常富户家的公子哥可能都还要讲究个什么茶配什么水,什么季节配什么色的杯子,他压根没心思计较这些。 身边都是伺候他多年的老人,照理说早都一切习惯了才对,也不怎么的,她一来,立刻就反衬出这些人的不周到来了。 但凡她一下值离开,檀香的味儿就开始刺鼻,蜡烛的黑烟就开始呛眼睛,茶杯放的位置也不对劲,反正哪哪都变得不对付。这些明明是他早就习惯的啊。 皇帝惊然发现,自己竟不知不觉间被她给惯坏了。这小丫头果然有手段,难不成她是想用这种办法不显山不露水地笼络自己,好让自己离不开她?真是匪夷所思。 天气渐凉,曲指一算,距离琢锦出阁竟已过去了十四天,那十日之期早都过了,他都没有察觉。 这天看着绮雯下了值,皇帝向钱元禾问:“我让你们留意着她,这些天来可看出什么不妥的?” 钱元禾哈腰回禀:“绮雯姑娘伶俐仔细,事事妥帖,奴婢们实在没发现何处不妥。” 算上长公主出嫁前那几天,一晃绮雯已经来了近二十天,他们几个中官都对她印象极好。这姑娘随和知礼,有千金小姐的谈吐气宇,没千金小姐的矫情倨傲,与人说话总是笑意浅浅,令人如沐春风,偏又一句多余的话都不说,处处都表现得恰到好处。任凭钱元禾与王智睁大了四只眼睛着意观察,也挑不出一丝一毫的错处来。 皇帝立起身来踱了几步,淡淡道:“没发现不妥,可以造点不妥出来。一个宫女的错处还不好寻?” 钱元禾迅速翻眼皮瞄了他一下:“爷,师父说,这些日子有了绮雯姑娘料理,隆熙阁里外明显比从前有人气儿了。” “那又如何?”皇帝没有动。 钱元禾说得愈发小心:“师父说,绮雯姑娘看来也不像是三王爷派来的。” “那又如何?”皇帝咬重了语气,朝他斜过眼来。 钱元禾缩了缩脖子:“师父说,即便真是三王爷派来的,爷这边儿用得上她,也大可拉拢过来,毕竟人是活的,人非草木,不能无情……”说到后来就不知所云了。 皇帝微微冷笑:“你还真是把师父奉若神明。全都扣到你师父头上了是吧?你自己就没长脑子?” 钱元禾很认真地说:“我觉得……师父说的对。” 见主子面色不善,他又调整了一下姿势语气,更认真地说:“奴婢以为,师父说得有理。” 皇帝没话可跟他说了,目光闲落在黄梨木槅扇上裱糊的工笔兰草上,微眯起了双眼。 最初曾担心会为她分神,这阵子却因细处比从前妥帖顺心,他的精神头比原先更好,效率也较原来更高了。内阁那几个不老实的再在票拟上周旋糊弄,他更容易看明白并想出对策,论起来还算她有功呢。 转眼十天期限早过,琢锦想必认定他已经接受了这个宫女,说不定还在嘲笑他口是心非,但这些他也不在乎。他还不至于为了置这点气而将她撵走。 至于奸细,他自己也没有最初那么认定她是奸细,王智说的其实有理,是奸细也不一定就不能留,关键还是看他想不想留。 论理说,他没什么必须要她走的理由,可是,他又想象不出留下她会如何。总觉得两情相悦美满天伦什么的,似乎就不该是他的命运,他就该像个苦行僧一般,枯坐在龙书案后为国事熬尽心力,孤独此生。 什么爱他的女子,他多年以前就不指望能遇见了,已想象不出自己该如何去接受。 钱元禾鼓了鼓勇气,道:“依奴婢来看,绮雯姑娘是个好的。原以为一个千金小姐绝干不来这伺候人的差事,哪知道她却能任劳任怨,处处妥帖。您是没见着,她那细皮嫩肉的,最初几日提那开水壶总被烫着手,前几日终于手背起了大泡,怕叫您看见,便叫奴婢替了她一天……” 原来那天她没来,是因为这个。皇帝不自觉地转回身,隐隐觉得奇异,无论她过来是出于情意还是另有目的,难道不该想来引他注意引他怜爱关怀的么?为何伤了手还要怕被他看见,要默不作声地让别人替她? 钱元禾看出点希望,接着道:“就是奴婢替她那天,她也不肯躲懒,愣是帮着在茶房忙活了一日,好像生怕落下一点不是。我与师父看在眼里都觉得,人一个大小姐甘心来吃这种苦,要说只是为了给三王爷当奸细,可真是让人没法信。这样勤勤恳恳谨小慎微,要再被主子撵走了,当真是冤死了。” 皇帝没再说话。钱元禾小心斟酌着措辞,唯恐讲情讲的太着痕迹,却不知,自己的话反而成了皇帝下定决心的最后动力。 罢了,还是及早送她走吧。再拖下去,对她又有什么好处…… 在绮雯看来,这十多天过得还算好。 刚一出了尚仪局她就被长公主分了个单间居住,一应洒扫都归粗使宫女负责,名义上是个从七品随侍,却享着各宫最体面宫人的待遇,已经足够引人侧目,更不必说,还一步登天去了御前。任谁看,都是明晃晃地借长公主的势去攀皇帝的高枝。 当时她还很郁闷,觉得这下想不被看做爬床的贱丫头也难了。 后来才发现,情况也没那么糟。皇后娘娘不知是不是受了长公主嘱托,竟特意派了人对她明令照拂,宫女下处的邻居们偶尔出言泛酸,却没人真敢欺到她头上;隆熙阁的新同事们多是慎敏寡言,对她还算礼让客套;大师兄与师父更是对她关照有加,从不苛责。 至于皇帝,经过了头两天的别扭不适,看着皇帝没再流露出什么对她的排斥,也没搭理过她,她也就有点明白了,这是暂且留用,以观后效。说不得,只能不声不响地做好本职工作,先挨日子再说。 一天天循规蹈矩下来,她也渐渐适应了这样的日子,不再像最初那么介意他的冷硬态度,甚至,还有点享受起这种风平浪静了。 系统告诉她,他对她的好感度还一直在缓慢地增长。可面上一点也看不出来,这么多天下来,她几乎都没与他的眼神对到过一处。 绮雯真有点怀疑是系统数据出错。不过,从系统汇报她的好感度上来看,倒像是准确的。 从前她就一直觉得,有事业心的男人有种独有的魅力。面前这男人心系天下,通常散朝回来,衣帽都忙不及换,就匆匆来到他的老位置上坐下忙碌。 桌上奏拟堆积如山,他时而长久阅看,时而奋笔疾书,时而凝眉苦思,时而又豁然展颜,全身心地沉浸其中,三天两头地省去晚膳都不吃。 他那么忙,绮雯根本不忍打搅,更别说去刻意勾引了。本来窝着一口气,看他对自己冷淡若斯,也想冷着他来着,可惜天不遂人愿,眼里看着他这模样,心里竟不由自主地心疼了他,好感度自然也就紧随其后,一直也没拉开距离。 绮雯也很无奈。不过,依照系统的意思,并不是她一头热啊,真不知他到底是怎么想的。要真是一天比一天更喜欢她了,这又是唱哪出呢? 今天初看与从前没什么不同,他还是照常那时候回来,照常回去那张大桌子后办公,绮雯也照常为他端去今日的第一盏清茶。 翼善冠的乌纱前屋将他的前额掩去大半,盖在他英气挺毅的眉棱上方,衬得他一张脸好似汉白玉雕琢。绮雯趁机停顿了一下动作,默然凝望了他片刻,却冷不防那浓黑低垂的眼睫一挑,深潭般的眸子竟朝她射来两束冷光。 这还是多日以来的头一遭,绮雯惊得心头打了个突,面上尽量自然地垂下眼睑,取过他饮罢的残茶放回手中的乌漆托盘,又换了一杯新的放回去。 往日里只需将茶盏放到固定位置,让他一伸手便拿得到就好,今天不知怎么的,他破了例伸手来接,接又不好好接,描金的珐琅茶盅连带杯托杯盖以及一杯热茶就那么在两人的手之间翻倒下来,直朝龙书案上层叠的奏拟和泥金笺上翻覆而去。 绮雯上值时间都陪着十二分的小心避免出错,再怎么发花痴也没抛却职业道德,见状当即抄手一捞,动作既优雅又迅捷,杯子杯盖杯托一样不少地被捞在两臂之间,再移开一看,下面的票拟纸笺完好如初,茶水一滴没漏上去,全被她收进夹袄的窄琵琶袖里了。 默念了两句谢天谢地,她迅速将茶盏撂进托盘,正准备跪下请罪,膝盖都已曲下去了,却不料面前的皇帝霍然站起,一把扯过她的手腕,揭开了她的衣袖。 还好,给他端来手边的茶都是已能入口的温度,嫩白如玉的手臂上仅烫起了少许红印,不至于起泡破皮。 他三下两下替她把湿热的琵琶袖卷了,免得再糊在胳膊上加重烫伤,随后才猛地醒觉:我这是干什么呢? 他没好气地将她的手臂甩开,满心尽是怨责与不耐。一杯茶而已,怎就值得她那么奋不顾身,还拿袖子接茶水,怪有馊主意的,接住了还满脸的庆幸,就跟立了多大的功劳似的,至于的么! 他可是看准了下面都是些无关紧要的东西才来动手的。 回想着方才那一瞬手上的滑腻触感,他更是浑身别扭,因着本就性子孤僻又有些洁癖,他平素与他人的直接接触都少之又少,更别说已数不清多少年没碰过女人了。上回在潭王府抱了她,今天更是有了直接触碰,都是不由自主,就好像自己这身体都要违背意愿,上赶着去亲近她似的。我有没有那么如饥似渴啊…… 绮雯露着两只白里透红的半截胳膊,脸上隐然两圈红晕,愣愣地望了望他,心里又是窃喜又是抱怨:你既然这么心疼我,何必整这一出呢?当我看不出你是故意的啊?*也不带这么调的……那个,应该不是*吧。 “奴婢死罪。”她走过场地跪了下来,倒想看看他接下来意欲何为。 第028章 直刺人心 钱元禾与另一个小内侍在梢间里侍立,见里面出了岔子,那小内侍拿眼神请示他要不要进去,被钱元禾毫不犹豫地否决。 刚那情景他看得清楚,果然一切都没出师父所料,爷那关心则乱多明显啊?这当口怎容得下第三个人插言?他示意小内侍跟着他,动作轻小地退了退,几乎进入了隐形模式。 “钱元禾,去取烫伤膏子给她。”皇帝坐回雕龙太师椅,吩咐道。 正好一个回避的机会,钱元禾应了声是,麻利地捎带着那小内侍一道走了,也不管那小小的药膏瓶子是不是真用两个人抬。 皇帝是个惜字如金的主子,既露出这体恤的意思出来,显见就是不打算罚的了,绮雯也就不等他再多交代,谢了恩自行起身收拾了托盘就要退出去。却猛然听他冷冷道:“朕让你走了?” 她只好怯怯地回来,垂首候着。这还是她来做了他的宫女后,他们头一回直接对话。 皇帝冷眼睃着她,心气极不顺,却一时想不好如何开口。本打算借打翻个茶碗发作,顺势撵她走呢,谁知竟碰上她这么一招舍身相救,还引得他一不留神关心则乱,这还叫他怎么说? 倒是她率先打破了静寂,望着他的衣袖小心翼翼地说:“都是奴婢手笨,连主子的衣袖都弄污了,奴婢伺候您换了,拿去清洗吧。” 他这才发现,衣袖上的孔雀线苏绣祥云上染了一小滩茶渍。 这身金地缂丝孔雀羽龙袍是他所有外衣中最贵重的一件。其余常服只在两肩与前后对称绣着蟠龙及十二章纹样,这身却是周身绣满金龙祥云,用料和做工都极为华贵。 这下正找到了新筏子,他唇畔勾起了冷笑:“洗什么洗?你当是你家的粗布衣服呢。没听过龙袍从不清洗的么?” 孔雀丝绣和金丝米珠之类的装饰根本不能沾水,绮雯隐约听说过这回事,只是未想起来,当即凛然一惊:“那……这样便糟蹋了么?” 他脸上讥讽更甚:“你以为呢?你这一失手,可就葬送了两千多两银子。如今国库空虚,关中旱灾的赈灾款尚无着落,你可知这些银子可以救得多少百姓性命?” “怎会这样?”绮雯脱口而出,看着那只污损的衣袖,实打实地痛心疾首。 倒把皇帝给看呆了,她怎么好像一点没有被主人责罚的恐慌,反而满满都是为糟践了这么贵的好东西而心疼呢? 作为一个日常经手最大金额不过几千人民币的穷学生,得知自己毁了一件价值高昂的超级文物,绮雯的第一反应当然是心疼,然后才在皇帝冷峻目光的逼视之下,后知后觉地再次跪下请罪:“奴婢有罪,甘领主子责罚。” 皇帝历来节俭,自然不至于只为一丁点茶渍就将这身衣服扔了,全都为了找她的茬罢了。这下如愿以偿,他悠然取过狼毫蘸着朱砂,淡漠道:“你不堪当此差事,即日卸了任,去十王府伴着长公主吧。” 料着她会再像上回一般哀声求肯,到时再冷起脸色叫她出去就是了,反正这会儿不必再顾念琢锦的面子,他觉得再没什么阻碍。 却想不到,这一回她只默了片刻,竟叩首道:“是奴婢让主子失望了,这便拜别主子。” 皇帝颇觉意外,朱笔刚在票拟上写了一撇就停滞下来。抬眼看她,低眉顺眼之间是凝着些哀怨,却远没有他想象的那么严重。 莫非倒是他自作多情了,其实人家也没那么留恋他?皇帝心里一瞬间莫名就有些不得劲。 “既要走了,奴婢心中有一事,想问明主子。”她立起身来,神情语气都是平静无波,看不出是何情绪,“不知上月抄没平远侯府的账目是否都理清了,负责此事的大人一共抄没了多少银两?” 她竟问起这个,皇帝满心意外,也不隐瞒,平淡答道:“满算下来,共纹银二十八万两。” 她似有讶色一闪,随即又似早已料到,轻轻点头道:“侯府的银钱,光是账上的现银,就有三十二万七千六百多两,这只是总数的十之一二,大头都被爹爹存在德和钱庄,奴婢虽然不曾经手,却知之甚详。里面至少有四万两黄金,五十多万两现银,另有田庄铺面无数,折成银子,总数不下二百万两。” “二百万?”皇帝脱口反问,着实吃惊匪浅。管封府拿人的是邱昱,抄家算账就不是锦衣卫的事了。他也料到这种差事肯定会被经办官员刮一层油水,可绝没料到这刮下去的竟不是油水,而是十之八.九! 全国的一年税收不超过四百万两,抄没一个平远侯府就能出来一大半的数目,赵顺德可真能捞,而那些经手人的胃口也真够大,竟能将偌大一笔银两鲸吞下去。他也觉得那点银子不够数,但细问两遍,几个负责人众口一词,滴水不漏,他想计较也无从计较。 绮雯露出一丝苦笑,继续道:“那些大人们定是以为赵家的人都成了阶下囚,能在皇上跟前说上话的人就没一个知道底细,没人料得到有奴婢这个漏网之鱼竟到了御前,而且最清楚全家账目的人除了家父,就是奴婢了。那几位大人们一举吞了这许多银子,罪过不小,皇上若是一举也将他们落罪抄家,得来的银子别说赈灾和粮饷,怕是连明后年的花销也快够了。奴婢今日回去,便细细列明一份账目,不怕他们抵赖不认。” 平声静气地说完,她又朝他福了福:“奴婢无能,伺候不好主子,此举便算是对皇上相救之恩报答几分吧。主仆一场,缘尽于此,皇上保重,奴婢这便去了。”说着便要退出。 “等等。”皇帝不得不叫住她,他也起疑想多办几个贪官回收银子,无奈官官相护无从入手,等她这份账目列出来,牵牵绊绊地不知能收进多少银子回来,确实是给他解决了一个□□烦。承了她这么大的好处再赶她走,实在说不过去。 她应声站定在厅中,面上不露喜怒,也没有意外之色,明摆着一切了然于心。她怎就把他拿捏得那么准? 自见她被送来隆熙阁时便觉得是她在耍心机摆弄是非,今日新账旧账叠加一处,更让皇帝认定,自己是被她一直算计在股掌之间。 历来为人君者,最忌讳的就是被人蒙蔽算计,况他也是自负精明的人,如何甘心受一个小女子如此耍弄? 哪怕她露出点得逞后的小窃喜呢,都没这么气人! 皇帝定定逼视着她,心中怒气渐渐集聚,森然道:“你好手段,连朕都能被你将上一军,怪不得能让琢锦那么竭力保你来御前。我这里怎就那么好,值得你如此煞费心力,赖着不走!” 这话戳穿了脸面,直刺人心。 绮雯呆了呆,好似挨了一闷棍,一时都回不过神。 话怎就一下子说得这么难听了呢?银子的事她是早就想去告诉他的,胆敢当着他的面使这么个小花招将他,还不是因为刚才见他关心则乱么?本以为让他无可奈何一下,就坡下驴就能过去了,哪想得到,他竟是真那么想赶她走的,玩笑似的花招竟被他视作了无耻手段。 心间一阵酸痛无声扩散,原来情况真真应了她那个最坏的猜测,在他眼里,她真就是个一心爬床的贱人罢了! 她抬眼直视着皇帝,简直不可置信。系统显示的好感度,方才那一刻的关心,难不成都是假的,都是她自作多情的? “原来,您是真有这么想要我走的?”她凄然苦笑,嗓音已有了几分沙哑。 皇帝见她变了脸色,眼圈泛红地朝他望过来,心头微微一颤,也意识到自己这话说得过分了些,但既然已决定了要她走,又何须心软?索性将心一横,淡漠说道:“那自然是了,你到今日才明白么?” 绮雯闭了一下眼睛,熄灭了心里最后一星希望。 一时间好生后悔,真是不该来啊,兜了个圈子回到原点,依然是同样的结果,仅为了浑浑噩噩多了这不足一个月的活头,又何必还要多这一遭自取其辱呢? 她神态语气转瞬变了一个模样,冷笑了一声:“您说的没错,奴婢确是个死赖不走的下贱女子,我都认下便是,您还想我招认什么,不妨一气儿都说出来,我定会一一招认,绝无二话!” 皇帝听得一呆,这还是那个万般小心柔顺寡言的她么?自己这一句话,怎至于惹得她竟像是万念俱灰,连命都豁出去不要了? 绮雯被恼怒委屈屈辱填满胸臆,再不想忍耐下去,反正是死路一条,早死几天晚死几天,是被系统整死还是被他处死,又有多大区别?索性将话说个痛快,死也不至于死得那么窝囊! “皇上慧眼如炬,看来我这点微末伎俩都被您看透了。没错,我就是以对您钟情为由,鼓动长公主调来御前的;前阵子做小伏低,谨小慎微,一句话未对您说过,一个眼风没向您递过,都为的是麻痹您,等待您掉以轻心罢了,都不是什么恪守本分之举。” 她越说越是激愤,越说越是不留情面,柔嫩的脸上满是刺眼的冷讽,“我倒真想问问您是怎么想的,以您这九五之尊的身份,为了要走赶一个奴才,还来演戏,整什么打翻茶水的段子,难道不觉得多此一举,不觉得有*份么?” “你住口!”皇帝忍无可忍拍案而起。即便是从前最受冷落的日子,也不曾有人当面对他如此顶撞,她怎敢如此! 她应声跪下,苦笑了一声:“所谓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我不过是个奴才,还是个罪臣之女,合该世代为奴或是罚入教坊司的,连寻常的良籍宫女尚且不及,我还胆敢将您的军,敢要挟当今圣上?这话拿去说给别人听,有人会信么?” 皇帝目中寒芒闪烁,厉声大喝:“朕要你住口你听见没有!” 她没有住口,语调还更加昂然不逊:“家父触犯国法,我也早有洞察,那些银子本就是不义之财,既不是家父的,更不是我的,皇上抄没了去,合情合理又合法,难道我还会觉得您该为此对我心有负疚,优待补偿我的?我真能傻到以为这事就拿来要挟您的?我不过是……” 不过是看在他总为银子为难,想尽一份力,帮他分担一点,可事到如今,还何须向他解释以博同情? 她颤巍巍地咬了咬下唇,生生忍下话到嘴边的解释,“您想要我走,都不必亲自开口,只叫手下送我走便罢了,别说赶我走,便是要我的命,也是您一句话的事。又何必在我身上浪费这许多心思?!咱们两个,到底是谁煞费心力,是谁多此一举!” 第029章 两厢歉仄 想说的话差不多说完了,绮雯就跪在那儿等着。他手边两寸多远就是一个砚台,洮河石的,她收拾桌案时搬动过,沉得很,以他的力气抓起砸过来应该不难。 他是当街杀过人的,现在又被气急了,干得出这事。皇帝亲手砸死一个忤逆犯上的宫女,算个什么大事儿呢?连上《内起居注》的资格都没有,这比传人赐庭杖容易多了。 皇帝据案而立,面色阴冷如冰,胸口重重起伏,放在案头的左手紧攥成拳,因愠怒而微微颤抖。他根本就没想起过要她死这回事,甚至忘了去怨怪她的无礼,忘了他们之间的身份之差。 心下愤懑难言,似有个声音想要破空而出—— 你说的都没错,我没什么亏欠你的,根本没必要照顾你怎么想,没必要为了撵你走还去动心眼,你不过是个宫女,罪臣之女,轻如草芥,哪至于要我费这个心?可你怎就不来想想,我不正是因为不想将你看得那么轻贱,才替你着想,要送你出去么? 早在决定救你开始,我每一步都在为你打算,都是为你好,你怎就不明白!你看看你,为了留下还不惜耍尽花招来将我,被我戳破没退路了,就摆出这副要死要活的脸色与我怄气,怎就不明白,我明明是一片好心啊! 他也好想如她那般肆意发泄一通,将这些话冲口而出,可却做不到。有生以来都几乎没去对谁掏心掏肺过,早已惯了与所有人都划开界限,他根本不知如何开这个口。 想好的话都窝在心里说不出,真窝囊死了,这会儿简直恨自己远胜过恨她,堵心堵得要命。 看着她绷着脸跪在那里,两腮咬得紧紧的,也不知是在忍着泪,还是忍着手臂上的疼,他一面生气,一面又隐然心疼,几乎有心将她拉起安慰,真不知如何处置她才好。 默然瞪了她半晌,只好道:“你先下去吧。” 这般草草了事,明摆着已经是他让步了,绮雯的火儿却还大着呢,瞄了他一眼道:“主子莫非还未想好是赏毒酒还是赏绫子?” “出去!”皇帝忍无可忍地怒喝出来。 她终于却行出去了,既没再给他撂脸色,也没显得伤心欲绝,走得从容优雅又不失礼数,真真是一副生死置之度外的气派。 皇帝看着票拟上朱笔写下的一撇,完全想不起之前自己是想写什么字来着,索性将笔掷到了一边。 “哒”地一声响,竹管狼毫坠落于地,滚出一个扇圆,不动了。 绮雯头脑昏昏沉沉的,出了御书房穿过明堂时,有意无意缓着脚步,心里隐隐盼着背后传来他的声音,唤人进来,下令给她个痛快。 只求不是杖毙,她听说过,那种死法不但难受,还要脱裤子,太过难看,死也死得憋屈。要真判了庭杖,她宁可自己一头撞死。 原来在穿越文里见过有些前辈比本土女还要谨守古代规制,规规矩矩地逢迎夫主讨生活。绮雯可从来没打算那么委屈自己。死都死过一回了,还要活那么憋屈,那还不如别活了呢! 她向来坚持与其憋憋屈屈地长命百岁,还不如维持真我的昙花一现。不但宁为玉碎,而且碎还要碎个痛快淋漓。 再说了,命运如是,不作就不会死,可如果不作也要死,那还不如痛快作一把呢!能把皇帝骂上一顿,这趟古代穿越也算没白来。 皇帝又如何?不说本就淡薄的等级观念,系统给她的任务就是获取这人的真爱,她更加坚定了要与他平等相待。你看不起我?我还看不起你呢! 步出明堂正门,迎面见到钱元禾手拿青花瓷药瓶等在外头,满面忧虑关切地迎上前对她说了句什么,绮雯依稀听见“皇上也是好心”之类,也没太听进去,只是挺感激他这份善意。毕竟还不是所有人都将她视作一心爬床的贱人。 迷迷瞪瞪地回了他一句什么,好像还是笑着回的,然后就转身走去。 好心?她冷笑,好心又有什么用,赶她走就等于是判她的死刑,是不是好心又如何? 不过,好像有什么地方不那么对劲…… 绮雯本性还算理智,不是个钻进牛角尖就出不来的人,迈出内外院之间的垂花门时就有点回过味来了——如果他想送我走是出于好心,那……我一开始又是为什么才生气的啊? 御书房里,皇帝呆愣愣地坐在椅上,目光旁落。 朱砂溅洒在金砖上,就像落了几滴血迹,妖冶而肃杀。 钱元禾与那名小内侍回归原处,探头探脑地不敢吱声。 “她方才说什么?”皇帝问。她出门后与钱元禾说过话,他依稀听见了声音。 钱元禾陪着百倍的小心回禀:“回爷的话,绮雯姑娘说,等主子赐死了她,就托奴婢将她下处的碎银子拿来,孝敬师父喝酒。” 皇帝猛地一把将桌上的奏拟纸笺都撸去了地上,哗啦啦地洒了一片。 两个内侍都吓了一跳,钱元禾先摆手让那小内侍出去,自己过来一边收拾一边劝道:“爷息怒,您这会儿在气头上,有什么事先别急着定,免得有何失手,将来不好补救。” 皇帝心口堵得难受,又没法直说,他根本没起降罪她的心思,他从没把自己摆的那么高,所惩治的人都是大奸大恶,从没有因为一点忤逆不敬而降罪过谁,他真正气的都是她的不理解,不领情! 她怎就气性那么大,不就是听他说了一句难听话吗?那还不是因为她耍心眼算计他在先?虽说……她是好心,是帮了他的忙,可是,他也不是坏心啊!她何至于就要摆出一副宁死不从的架势来? 就好像要她出去便是要她死似的。 钱元禾将拾起的奏章叠好一摞放回桌案边,觑着他的神色道:“爷您想,今日这事也有好处,至少能看出绮雯姑娘不是三王爷派来的细作了。” 皇帝有些回不过神:“你说什么?” 钱元禾道:“您想啊,一个细作,怎有胆量豁出性命顶撞您呢?” 仿若一道亮光闪过,皇帝猛然意识到,虽然之前自以为已经不再计较她是不是细作这回事,其实心底还是不自觉地保留着这个芥蒂。若非有这个猜忌横亘在自己与她之间,自己也不会这么执着想要撇开她,不会下意识地去拿恶意揣测她,不会一觉察到她耍小聪明,就那么气愤难捱。 是啊,一个细作,能有胆量如此对他么?既然不是细作…… 如果她不是奸细,是真的因为钟情于他,才情愿留下做个宫女,根本不知道关源瑢什么事,见到他的冷漠抵触,自然只会以为自己被他轻视,规规矩矩伺候了他这么多天,就是抱着一线希望能被他容许留下。对他说起银子的事,也是为帮他的忙罢了。 人家也是正经人家的好女孩,是有自尊有脾性的人,却被他当面斥作“赖着不走”,可不就是直戳心窝的打击?他还要怪人家反应过度么? 皇帝低头扶额,无声喟叹。 如此说来,还是自己错了,那又该如何呢?难道,是该将她叫回来,解释个清楚?甚至……向她说几句好话,赔个礼? 想到刚才绮雯那副天不怕地不怕的样子,他就不免心虚,这要是主动服软,再被她多刺儿上几句,他这九五之尊的面子往哪儿搁呢? 他不想把他们视作主仆,可他们确实还是主仆,规矩太乱套了,好像也不对劲。 罢了,先等她消消气再说吧。 事情怎就闹到这个地步呢?皇帝越想越憋屈,原本自己是好心来着,现在却闹到要考虑去向她赔礼的境地,真就像自己上辈子欠了她的,注定这辈子要还似的…… 绮雯驻足于垂花门外,一样是头脑降下了温度。默念了一句:系统,查询男主对我的好感度是多少? 因觉得随时随地都听见系统提示太分神,她就选择了平时自行查询好感度的模式,只有出现危机的时刻才让系统主动提示。 系统:叮!男主因新奇感动内疚等多种情绪而对你好感度+11,好感度累计为38。 顿时怒气和委屈飞走了一大半。 回想刚才那一瞬,心里满满想的都是宁可死在他手里,也不要被送出宫去,明明就是默认,真要惹得他亲手杀了自己,定会惹他后悔怜惜,对他也是种报复——换而言之,自己明明还在确信他是爱着她的啊! 刚才气急时都已不信了系统数据,可眼看着他以皇帝之尊挨了她一通骂都没降罪,还能有什么解释? 他想要她走,看来真是为她好的,那一句话都是不忿于她的花招,气急而发,倒是她想多了。 这一想明白,爱意立时全面反扑,把怒气赶得影儿都不见了。绮雯抱了头,羞愧内疚得无地自容。天啊,我怎就那么二,那么容易想左了,那么轻易就对着他不留情面地发泄啊! 人家可是皇上,甭管是不是好心办坏事吧,终归是在好心替我打算啊,我不领情不感激也就罢了,怎还把人家给骂了个狗血淋头啊! 应该马上去找他赔礼道歉! 系统:叮叮!系统建议玩家慎重选择,忍耐一时,给男主一个情绪缓冲期,可能也不错哦! 系统还很少这么具体地给出建议。 绮雯冷静想了想,也觉得有理。不管好意歹意,皇帝想要送她走是真的,可见他根本没准备好正视对她的感情,还有心故意逃避,说白了,不是她在作,而是皇帝在作。 没错,就是他在作! 情绪就此调整完毕。绮雯转回头望向正殿,切齿腹诽:你个傲娇货!牵着不走打着倒退的别扭受!说点真话你会死啊! 既然是他在作,趁这机会抻抻他,或许也好。现在去赔礼,即便他不怪罪,又能说什么?难道还继续要送她走么?那样她可就没话可推辞了。 绮雯扭头走了,一路默默做着自我批评:赵绮雯,好好收一收你这臭脾气吧,现在哪是与他任性吵架的时候,这里哪是能使性子的地点,为争一口闲气把命丢了,可就冤死了。 唉,不管怎样,一场架吵出这么多好感度,也值了。至少能证明,他真是挺爱我的啊。 系统:叮!玩家因歉疚窃喜思春等复杂情绪而对男主好感度+11,好感度累计为36,与男主好感度仅相差2点,请留意。 ……*! 掌灯时分已过了,司礼监值房明间里烛光摇曳,王智刚吃了饭,坐在太师椅上,右手捏着根牙签剔牙,左手里咯朗朗地盘着一对核桃。 钱元禾打发走了收拾碗盘的小中官,看准了里外都没闲人,掩上门,回来王智旁边问:“刚没来得及问,依师父您看,这事儿咱们能怎么处置?” 王智吐掉剔下的渣滓,唇角撇出一丝笑:“你都说了,事后那两人就没事了,那就是真没事,咱们还管处置什么?” 当时王智不当值,那两人吵了些什么钱元禾在外面也没听清,他很纳闷,本来爷差他去拿膏子那会儿看着还挺好的,他还想着说不定这绮雯姑娘就快进位份成主子了呢,哪知道没一刻钟过去,人就叫爷给吼出来了,还要死要活的。 最奇怪的是,事过之后,皇帝再没发什么脾气,也没对此事吩咐什么,就像揭过不计了。而两个多时辰之后,绮雯趁着钱元禾下值的时候摸回来,红着脸向他打听,主子气消的怎么样了,适不适宜她去赔罪,钱元禾因拿不准,还是劝她回去了,也没有向皇帝提。 钱元禾百思不得其解,事儿闹得响动那么大,怎地过后两人又这么快就消停了呢? “你办得挺好,就是不该让绮雯姑娘那么快去赔罪,咱们爷这就是作,抻抻他才好。”王智转着眼珠留意了下门口窗口,小声说道,“哼,能抻到他去找人家赔罪,才是最好呢。” 第030章 以退为进 “可是爷动了那么大的气,前所未见的。”钱元禾依旧发愁。爷脾气不算好,却极少对下人发火,今天那嗓门都赶上炸雷了,还能没事? 王智似笑非笑道:“是啊,动了那么大的气,事后都能装没事人,只字不提如何发落,这里头是什么意思还不懂?还觉得用得着你淡操心?不然你觉得这会儿咱们能干什么?显见儿是绮雯姑娘给爷来了个下不来台,咱要过去讲情,让爷这面子上怎么下的来?要不讲情,难道该去问爷:您怎还不处置绮雯姑娘啊?快点赐个庭杖吧……” 钱元禾这下全明白了,点头不迭:“还是师父看事儿准,我就装什么都没听见,等爷气儿消了,咱们再寻机替绮雯姑娘说说好话。” 王智扔下牙签,在他太阳穴上戳了一指头:“瞧你小子这么不开窍,我如何能放心让你接这隆熙阁总管的班?” 钱元禾嬉皮笑脸地蹲下为师父捶腿:“师父正当壮年,我再跟您学上几十年正好。反正东厂有方师傅管着,徒弟急什么接班的?” 王智心下一动,扭头朝里间看过去。 离他们几步之遥的次间里,方奎正伏案誊写着圣旨。按理说他们三个宦官一同追随皇帝多年,都是不分彼此,但这方奎平素太过沉默寡言,未免让人觉得疏离隔膜。 从前一块在关中苦中作乐还没什么,如今同在皇城里任职,涉及了利益分配职权高低,王智时不时便会有些疑心,这个沉默的方师傅会不会对什么不满,有什么特别的想头。 徒弟所谓的“正当壮年”都是虚的,宦官大多不长寿,王智清楚像自己这五十多的年纪,说不定入冬染上一场风寒就完了。而今尚没一个既有能力又确定忠心的宦官顶上来,可容不得这仅有的三位心腹宦臣再有个离心的了。 钱元禾没心没肺地凑过去,见方奎一手馆阁体方正刚健,好似刻印,当即啧啧赞叹:“方师傅的字比那些阁老们都强,您卸了这秉笔的差事实在可惜,咱们这儿可再没谁写得出这笔好字了。” 乔安国自请卸任东厂提督一职去贴身侍奉太上皇,方奎卸任司礼监秉笔去接任东厂提督,这事已经定了,上任只在这几天。 方奎也不多言,只唇角略略一勾,起身收拾起桌上笔砚,走到他身边道:“今日这事别捂着,让小黄门们可劲到外头嚷嚷去。” 没头没脑的一句话,王智师徒愣了一下才双双恍然过来,王智一拍大腿,指着他笑道:“还是你小子心更细,元和,好好跟人家学着点!” …… 宫里的消息向来都以飞毛腿导弹的速度传播,隆熙阁是众人关注焦点,再有宦官奉了大总管之命刻意宣扬,没出一天,全后宫都知道那个新来的宫女惹得龙颜大怒,被骂出门去了。 除了西边的御苑之外,挚阳宫中后部还有座小御花园,贴着东南角上是一排假山,假山外就是连接东一长街的甬道。这日秋高气爽,风和日丽,宁妃并两名选侍各自带着贴身宫女,聚在假山凉亭上打着双陆兼吃茶闲聊,话题中心自然就是那个“可怜”的宫女。 “该!”翠翘仗着自己是宁妃跟前最受宠信的宫人,一向以半个主子自居,说起话来底气十足,“主子们是没见着,那天我去探她口风,就那副鼻孔朝天的轻狂样儿啊,真打量自己去了御前,麻雀变凤凰了呢。” 她们自然都对绮雯好奇满满。早在绮雯头天上岗时,翠翘就奉宁妃之命去探她的虚实,其实就是想给绮雯个下马威,告诫她:我们娘娘身居妃位,也是这后宫里的一座山头,你别以为一步去了御前就可以目中无人。 当时绮雯根本没回她几个字,只是很客气地说了些“嗯,是啊,您说得对”之类,结果翠翘还未说尽兴,就被皇后娘娘派来的一位姑姑呵斥走了。 尽管并没得绮雯半分恶待,可小人物的自卑心态作祟,看着绮雯容貌气度都远高过自己,翠翘难免自惭形秽,就觉得自己受了她的蔑视,有责任将她的所有反应都判定为轻狂,再夸张上几倍,昭告天下。 宁妃手里轻摇着绡纱团扇,脸上温婉笑着,语气却是自伤自怜:“人家没进宫就攀上了长公主,这么快又攀上皇上,连皇后娘娘和太上皇后都着人捧着护着,能不轻狂吗?换我,我也轻狂。可惜,咱们哪有那个命?” 王选侍接过自己宫女剥好的核桃来吃着,轻撇嘴角:“姐姐何必涨她的志气?一个奴才罢了,如今又惹皇上生了厌,还有什么可狂?” 惹皇上动了怒都没受责罚,那又说明什么?宁妃心里鄙夷着王选侍的目光短浅,嘴上却含笑附和:“妹妹说的也是。不过毕竟还是御前的人,还是值得咱们高看一眼。” 王选侍听了愈发不服,当即慷慨激昂地做了一番临战宣言:“……逮到机会一定要给那小蹄子个下马威,让她知道厉害!” 宁妃频频笑着添柴,一旁的封选侍则面露忧色,只拙嘴笨腮地劝说几句。 “她来了。”翠翘忽朝假山外的甬道上一指,“那就是她,瞧那副浪样儿。” 王选侍呼地站起,扶了扶头上的累丝凤钗,就要杀将下去。封选侍忙拉了她衣袖劝道:“姐姐何必生事?她是好是歹,终归不关咱们的事。如今苏姑姑帮皇后管宫,正是严肃宫规的当口,还是万事小心些好。” 王选侍挣开她的手道:“我就不信,发落一个从七品的小小宫女,还能触犯什么宫规。” 她们被选进宫时就做着一步登天的梦,没想到却受了一年多皇上的冷落,眼睁睁看着一个小宫女跑去了御前,早恨得牙痒痒了,好容易拿到个机会踩她两脚,又如何能肯放过? 王选侍说完就出了凉亭,由小宫女陪着,顺旁边的山石小道快步下去了。封选侍看得叹气,宁妃则笑而不语,挑唆旁人替她出头试水,这一招她早已驾轻就熟。 早在家里做闺女那会儿,她便常挑唆妹妹们去缠着母亲哭喊要这要那,惹得母亲天天哀叹家里仅有她这一个大女儿懂事,最后什么好东西都紧着她的。进了宫来她又成功挑唆了何才人去亲近皇上…… 她本还觉得何馨儿不像那么缺心眼,不那么好挑唆呢,没想到她还真去了,就落了那么个下场。宁妃更是觉得自己这挑唆绝技算得上炉火存青了,没准得了机会,以后连皇上也挑唆的动,到时才叫富贵无边呢。 甬道上的宫女低眉顺眼地走着路,王选侍带着随身宫女过来大刀金马地拦到她面前。宫女望她一眼,目中有意外之色一闪,深深福了下来:“贵人万福。” 王选侍是头一回见她,她既无脂粉又无钗环,神情也是规规矩矩,翠翘说她浪,这么看是一丁点浪劲儿也寻不着。但女人想看女人不顺眼,有的是理由,比我漂亮就是跟我过不去! 上上下下打量着想挑出点错处,又挑不出,最后只好高高端着声调道:“日头这么大,你去永和宫东配殿,给我取两把宫纱扇子来。” 鲁提辖去找镇关西的茬儿还需谎称官人要买臊子,王选侍就等着她顶嘴推辞,好借题发作,至少也要手下宫女扇她几个耳光才算,不料对方听完,便恭谨施礼道:“谨遵贵人吩咐。”然后就却行要走了。 “你……等等。”王选侍愕然叫道。 宫女依言回转,细声细气地问道:“贵人还有什么吩咐?” 王选侍胸脯起伏,睁大一双漂亮的杏眼,不知从何说起。不是说这宫女张狂的很么?她是御前挂的差,完全可以以此为由拒绝替她一个小选侍跑腿,为何要来如此恭顺? 王选侍一拳打在棉花上,攒了满身力气使不出来,甭提多难受了。 那边凉亭里的人们遥遥看着这边,话是听不见,只看见王选侍颐指气使,那小宫女只管低头听着,几句话之间便朝王选侍福了几次礼,恭敬得没挑,最后王选侍似是技穷了,终于没能再做什么,放了那小宫女离去。 宁妃轻握宫扇,优哉地看着,心下暗叹:可见是个厉害的,懂得审时度势,不吃眼前亏。 忽见到距离王选侍不远处有两个小黄门驻足,宁妃不禁一怔。这里人来人往,有宦官路过毫不稀奇,可这两人却不远不近地站在那儿不动,倒像是有意看热闹,等那宫女走了,王选侍朝这边折回,那两个黄门也继续走路。 宁妃面色一僵,难不成,这竟是有人做的局,王妹妹怕是要遭殃了啊…… “嗑啷”一声轻响,琥珀琉璃茶盅翻倒在龙书案上,转了半个圈,茶水在明黄的桌帷和几张纸笺上染了一个褐黄色的月牙。小内侍大惊失色地跪倒请罪,钱元禾一边数落一边过来拾掇。 皇帝简直都要没脾气了,他是习惯了头也不抬,信手一摸便能将茶盅取到手里,饮上一口再放回去,自打那丫头没来上值,他也不止一次向余人强调茶盅该放的位置,这么简单一点事,别人怎就做不好呢? 短短三天过去,他也不知是第五回还是第六回探手过去便将茶盅碰翻,本也想告诫自己改了这个习惯,多抬一下眼皮不就成了么?才刚养成半个多月的习惯而已,怎就那么顽固,三天过去仍无起色,这又将茶水碰翻一桌,再这样下去,连桌帷都快不够换了。 难道因为他曾拿打翻了茶来给她下绊子,就遭了这样的天谴? 看着钱元禾闷头收拾残局,皇帝猛地斥道:“你们都是故意的,别打量我看不出来!” 钱元禾惊然抬头:“爷说什么?” 皇帝坐得肩酸腰痛,索性站起转出桌案踱了几步,道:“你们都想让我觉得离不开她,想让我留下她,心里那点子小算盘打得倒响。” 钱元禾满面委屈:“爷说的哪里话?奴婢几个都服侍爷有年头了,从前怎么着,如今还是怎么着,从没变过,绮雯姑娘才来了半月不到,爷就使唤惯了她,嫌我们几个不周到了,我们这儿还抱委屈呢,哪会耍那副心眼子?” 道理还怪会讲的,不过也不全是歪理。确实是从前怎么着,如今还怎么着,他还真是被她给惯出毛病了,这小丫头倒真有本事!皇帝背着手面朝槛窗,闷声不语。 这三天来怒气早就尽消了,从前是满心提防着她来谄媚邀宠,如今……却像是盼着她来服软讨好似的。 那丫头怎没过来请罪呢?难不成还觉得错的是他,等着他先服软? 是他先生事要赶她走,确实是错在他的……这么一想可真沮丧。难道还真要他去向个宫女赔礼不成?她就不能看在他是皇帝的份上,“让”着他点? 钱元禾将茶具和打湿的纸笺收拾进乌漆托盘,交给小内侍打发出去,看准跟前没别人了,才斟酌着语气道:“前儿个绮雯姑娘还曾来找奴婢探问,想知道主子的气消了没,她若是过来请罪,适不适宜。” 皇帝一怔:“她来过了?” “正是。当天下午便来过了,”钱元禾规规矩矩道,“是奴婢自作主张,叫她再等两天。昨儿个她又来问了一遍,奴婢又打发她回去等着。” “你为何要这么说?”皇帝皱起眉,现在才知,敢情自己是被他给坑了。 钱元禾似是一惊:“爷的意思,是奴婢说错了?奴婢本以为爷那天动了那么大的气,没下令赏绫子就是开恩,怎还会想见她,巴不得撵她走了才好呢。” 这话里的刻意痕迹有些明显,不过皇帝没有开言计较。他又能怎么说呢?难道直说:你个狗奴才我根本没生她的气其实早盼着她来找我赔罪了你怎敢从中作梗! 他只能生着闷气不出声。好嘛,自己身为皇帝挨了她一通骂,反而事后还成了众矢之的了,连奴才们都觉得是他缺理。 钱元禾接着说:“师父说,虽说绮雯姑娘怎么看也不像是三王爷派来的人,不过,这种火爆性子留在御前当差怕是也不大合适,爷是九五之尊,想要她的命她也该伸脖子等着,哪儿能刚受一点委屈,就这么顶嘴惹爷生气的呢?这样儿的人不留就不留了,爷心慈手软不想要她命,就干脆送走得了。”——师父说了,有时候应该以退为进。 皇帝仍然没有开口。是该至少送她走的,那天他们两个的嗓门之大,怕是全隆熙阁的人都多少听见了,这要是还好好留着她,一点也不处罚,叫外人怎么看呢?说不定连她自己以后也要恃宠而骄,更加无法无天。 可是……唉,人性真是贱啊,挨了她一顿劈头盖脸的排揎,却没厌弃她,反倒没从前那么想送她走了。 他清楚想象得出,送去琢锦那里还好,要是真将她配给个锦衣卫的小百户做媳妇……哪个锦衣卫小百户配得上她! 他一点也不想她嫁给什么锦衣卫小百户! 难道,真的只能认栽,好好留她下来,甚至,还招她过来向她赔礼? 钱元禾可真多事!就让她过来赔罪多好?他还真好奇想看看,那个倔丫头低头赔罪是个什么样。 钱元禾牢记着师父交代的步骤,掂量着火候小心道:“算起来绮雯姑娘都三天没来上值了。昨儿个奴婢下值时,正见着她在御花园外头被王主子拦住刁难,受了好一通委屈。王主子那叫一个威风八面,绮雯姑娘唯唯诺诺地赔小心,还是挨了她一顿劈头盖脸的排揎。可怜见儿的,那也是侯爷家的大小姐,出身比王主子不知高了多少倍,如今却要受这种窝囊气,真是连奴婢都看得不忍心。” 他一边说一边盘算,主子一定会赌气说“那也是她自找的”,他就接上说“可也得看看人家是图的什么不是?”没想到主子却没再赌什么气—— “谁是王主子?”皇帝回身问,他脑子里就没这个称谓。 居然跳过了一步,钱元禾心里意外,手里理着桌帷,尽可能说得像是闲聊:“就是永和宫东配殿住的王选侍。” 皇帝目中闪出一抹厉色,冷讽道:“一个选侍,也称起主子来了,连御前的人都敢代为管教。你既看见了,就没说句话?”后宫争斗不新鲜,但他还真想不到就那几个他连看都不看一眼的女人,也会有底气兴风作浪。 钱元禾和王智方奎三人一样看不上那几个小嫔妃,宁妃是典型的不上台面外加心术不正,王选侍一样不上台面还飞扬跋扈,就封选侍还算本分,虽说见了人话都不敢说显得有点小家子气,至少不会上赶着给人添腻。 本来当初看何才人还是个品貌都过得去的,哪想到还是个奸细……这回王选侍的反应一点都没出他们所料,简直就像按他们写好的戏文来演得一样。 听了皇帝这话钱元禾大感有门儿,他心里乐呵,面上无奈道:“绮雯姑娘没在任上,王主子差遣一个闲着的宫女就也不算有错儿,再说王主子位份再低也是主子,没有吾等奴婢出言训教的道理。爷您知道,后宫本就是捧红踩低的地界,绮雯姑娘一上来就到了御前,体面荣光非他人可比,自是招人艳羡,这回再叫人听说她受了您斥责,差事就快丢了,那些人还不趁机踩两脚么?” 差事就快丢了?这导引话茬的功夫何其拙劣。皇帝故意没接茬,坐回椅上,接过钱元禾重新递来的茶饮了一口,淡然问道:“太上皇后派了人在皇后那里帮忙?” 钱元禾道:“是,太上皇后派的是苏卿苏姑姑。” “差人去传个话,罚王选侍禁足一个月,各样份例削减一半。”皇帝垂着眼轻描淡写地说完,重又翻看起票拟。 禁足还不算什么,这些日子宫廷用度已经缩减到极限,一个选侍的份例本就不高,再削减一半,不夸张的说,王选侍就得挨饿,挨一个月的饿。更不必说,这一下还要变成捧红踩黑的被踩对象,说不定下人都会给她脸色看。这个判罚也算够重了。 钱元禾试探着问:“那罪名是……” 皇帝眼皮都未抬:“还要什么罪名?” 王选侍找一个宫女的茬儿本来不算触犯宫规,顶多论个喧哗失礼的小罪过,可皇帝想收拾她了,还用找什么名目? 宫里不是消息传得快么?他就是要让所有人都看见,这宫女是朕罩着的,要收拾也只有朕能亲自动手,谁敢越俎代庖,朕就收拾谁。 在后宫这块地界,是朕说了算,触了朕的霉头,朕无需与你们讲理! 第031章 横插一笔 “得嘞,奴婢这就差人将话儿递过去。”这种狐假虎威的差事是钱元禾最乐于干的,他顿时展开一脸笑容,好似开了朵喇叭花。 皇帝扫了一眼他这笑脸,微露出冷笑:“还敢说你们没有串通一气来捧她?她一个宫女子怎会撞上王选侍的?她得了闲还会在宫里闲逛?” 钱元禾一脸的坦然无辜:“绮雯姑娘自觉回去思过,等着主子判罚,自然不能随意闲逛。可她不上值,饭还得过来隆熙阁外院值房里吃。宫人吃饭比主子晚一步,昨日都到了奴婢下值的时候,才正遇上她过来吃饭,半路还被王主子打发去永和宫拿东西,也不知饭还有没有的吃。” 宫女没有假日可言,绮雯不上值,也不可能有人给她往下处送饭,她的份例还在隆熙阁,就只能到点再过来吃。那两回来询问是否适合进去请罪也是趁来吃饭时说的。 皇帝却眼里不揉沙子:“哦,正好被你撞见,可真是巧呢。” 钱元禾知道他不好糊弄,只好低头咕哝:“奴婢确实不是亲眼所见,是听吴丰他们回报的。您……还真要计较那么清楚么?” 皇帝没再多说什么,但也没继续阅看奏拟,手里把玩着杯盖静静闲坐。 钱元禾壮着胆子继续添柴:“容奴婢多一句嘴,爷要是真那么不情愿再用绮雯姑娘,趁早放出去也好。不过师父说,咱隆熙阁内外怕是耳报神也不少,万一被前日那几位大人知道那篇账目的事,绮雯姑娘出去之后可就生死难料了。到时再不是挨几句排揎那么轻的。” 皇帝目光旁落,层叠的奏拟下面露出雪白的一角,他缓缓伸手过去,捏着抽了出来。 那张平远侯府的财产账目,她一回去就写好了,托小内侍呈给他。他也在次日早朝便有了动作。 他手头能使的人手还不够,暂时不能把那伙人斩尽杀绝,只拿着这账目中的几项在朝堂上旁敲侧击了几句,就把那几个领头经办的官员吓得面如土色,转过天就上表请罪,说是一时疏忽清算出错,竟一举吐了六十多万两银子出来,大大缓解了他的危机。 这些都是她的功劳,虽说钱不能算是抢了她的,但她大可不必来多这个嘴,她不说,也没罪过,说了,反而还要冒风险。真放她出去,再被人知道就是这么个小孤女坏了那几位大人的财路,她焉有命在。 脱了他的亲手庇护,即使栖身十王府,也算不得周全,买通个下人下包毒.药就把她结果了。所以说,真该及早将那些无法无天的禄蠹铲除掉。 ……不对不对,偏题了。 那几个朝臣与源瑢多有暗中勾结,这回贪没银两的事很可能也有源瑢暗中指使,她这一举就是坏了源瑢的事,还是件不小的事,从前还担心她是源瑢派来的,倒显得荒诞可笑了。 手里摩挲着那张素笺,一张粗糙的素白宣纸,比他案上那些随手就扔的白玉纸笺质地差远了,她手边只有这样的纸,应该还是挺不容易挑出的一张齐整的,上面的簪花小楷清挺娟秀,正如她的人一样。边角几点皱褶,也不知是不是泪痕…… 琢锦嫁了,这宫里还有谁会给她撑腰?连个不入流的小选侍都敢欺负她。既然自己什么都明白了,还有什么可别扭下去的? 主动招她回来,顶多就是在奴才们面前丢点面子,那又算个什么呢? “明日叫她过来上值。”皇帝静默良久后忽然说道。 “爷您说什么?”拾掇完桌帷的钱元禾伸脖子问道,见他冷冷扫过来一眼,又赶忙做恍然大悟状,“哦,奴婢没回过神,您的意思奴婢明白了,这便差人安排。” 这怎么说也算爷让步了,至于到时候是谁对谁赔礼,那就不管了。 提起太上皇后,忽想起有些天没去探望父母了,皇帝取过毛笔的动作顿了顿,吩咐道:“准备一下,晚些时候朕要过去慈清宫。” …… 住单间的好处是没有室友,坏处也一样是没有室友。黄昏时分,王选侍在永和宫东配殿大哭大闹的情景几乎传遍后宫,独居下房的绮雯却还丝毫不知。 看着天色差不多了,她又穿戴收拾好,出门准备去隆熙阁领盒饭。这三天来她一直惦记着去赔罪,但看师父和大师兄的意思,是想让她抻一抻,想来不至于害她,她也就应了,每天定点过去吃饭,着意避着不叫皇帝看见,踏实等消息。 刚跨出门槛,迎面过来的一个影子,把她吓了一跳。宫女们除了病假外都没有像她这样闲在屋里的,这会儿下房内外都没别人,这突然来了个人,还不是宫女,而是个个头高大的老太监,可不得把她吓一跳。 她这些日子已经学会辨认宦官的服色品级,面前这花白头发的老宦官一身绛红色的贡缎团花质孙,团花里盘着金线蟒纹,绮雯一见就吃了一惊——竟是穿红内侍! 这种品级的宦官她之前只见过王智一个,连方奎都还达不到。论起来全宫也没几个,联系他的年纪,绮雯立刻就想到了眼下最出名的那一位,心就是跟着一沉。 刚被撸了官的九千岁来找我干嘛? 老太监年逾花甲,五官端方,面容和善,看得出年轻时应该是个帅哥,操着宦官中多见的北直隶肃宁口音,温和问道:“是赵小姐?” 绮雯更是心里咯噔一下,面上赔笑道:“公公认错人了吧,我不姓赵,姓岳。再说我哪儿称得上小姐呢?”对方既然将话说出来,就是知道底细,这辩解已是多此一举,但不论对方知道多少,她都决不能应声承认。 老太监露出一脸慈和亲切的笑:“那看来是咱家认错了,咱家是奉了太上皇后之命过来请岳小姐过去,岳小姐这便请吧。” 绮雯早就想得到皇帝他妈会对自己感兴趣,可问题是,太上皇后差他来叫人,还连对方姓什么都能弄错?而且只是唤人问话这点小事,还用劳动红衣内侍跑腿?这事蹊跷到家了。 “娘娘正等着呢,请小姐尽快动身吧。”老太监继续催请。 绮雯一个从七品的小宫女完全没有推辞的余地,只好应道:“好,劳烦公公引路。” 只好以不变应万变吧…… 依着她从前的了解,太上皇虽然荒疏朝政,但没有荒疏到天启那个程度,所以这位权宦也没被豢养到魏忠贤那么熏天的权势。 但这位乔公公的劣迹也是享誉盛名,家里财富是不少的,身边党羽也是不少的,手上人命也是很有着一些的。如今卸了司礼监和东厂的差事,权势是不比当年,暗底下的党羽勾连一定还少不了。 正德可以一句话就剐了刘瑾,崇祯可以上任两个月就贬了魏忠贤的官,当今皇帝想要收拾这个乔公公却没那么容易,因为太上皇还活着,并且很有心罩着这个老家臣。 绮雯跟在他后面忍不住胡思乱想,她要是抓住这机会捡块板砖把这老太监砸死,是不是也算为皇帝立上一大功为江山稳固日子太平尽一大份力呢? 挚阳宫的地图印在她脑子里,慈清宫就在隆熙阁正西。老太监领着她穿过夹道,经过慈清门时却没转弯,继续朝南走去。 绮雯警惕了起来,问道:“公公不是说要去慈清宫么?” 老太监略偏过头,语气依旧慈蔼:“主子是在花园里等姑娘。” 绮雯没话可说,只能继续跟着。 慈清宫南面就是慈清花园,从南至北一条曲曲折折的主干通道。慈清宫既是太上皇夫妇颐养之处,这座花园就布置得远比御花园精心。 时过中秋,园中草木有的常绿,有的金黄,再点缀些嫣红枫叶,色彩煞是宜人。更有各色盛开的菊花错落摆放,因怕老人家触景伤怀,地上的落叶残红都被及时扫去,秋日的花园,倒布置得阳春三月般的繁华锦绣。纵是在这斜阳西下之际,也不见半点空落寂寥。 景致清幽绮丽,绮雯却无心欣赏,她跟着老太监进入南门,一路穿花拂柳地走过去,越走越觉得不对劲。 太上皇后在花园里见个宫女也不奇怪,但这园子又不甚大,太上皇后不可能孤零零一个坐在那里等她,怎可能连点人声都听不见?若是这老太监说谎,那真相又会是什么?究竟是什么在前方等她? 答案很快揭晓,道路转过一丛扶桑花树,就见到前方一个碧色人影长身玉立,见他们过来,他挺起靠在元宝枫树干上的背脊,缓步迎上前来,懒懒笑道:“总算来了,可是让我好等。” 绮雯讶然迟愣片刻,忙福下.身去:“给王爷请安。” 简直是头皮发炸,她和皇帝吵了架尚未和好的当口,忽然神神秘秘地约了她在花园深处见面,这丫是要添什么乱啊? 第032章 演戏示君 老太监朝潭王施了一礼,一字未说就很快离去,这幽僻角落里就仅余下潭王与她两个人。 夕阳之光斜斜洒下,被树丛花木挡去大半,恰恰照在他头上的紫金发冠上,灵光跃动。旁边一人高的檀木花架顶上摆着一大盆红菊,修剪成倾斜如瀑的形貌,泻下大片璨红,静静浮动暗香。如此的良辰美景,绮雯的心境却是不解风情,恨不得立时扭头逃窜。 潭王一步一步绕在她身周踱着,慢声细语道:“我以小姐的故人自居,别来这些时候,一直心有惦念,想来看看小姐过得如何,小姐可别嫌我唐突。” “奴婢不敢。”在这情境她的正常反应就该是惶然无措,绮雯就摆出一脸的惶然无措,僵着身子一动不动,心里打起十二分的警醒。 鉴于这位王爷的司马昭之心,绮雯一直有心探探他的底,见他主动接近,虽说心下惊惶,其实也算正中下怀。反正也不能真逃跑,看看他想干什么再说呗。 似是被她这自称所触动,潭王目中露出几分爱怜,停步于她面前,徐徐道出四个字:“何必如此?” 寥寥四字,满满都是无奈伤叹,和疼惜,连绮雯都听得小心肝颤了几颤。这话补足了便是:好好的侯府千金,纵使命数不济,也尚有过比这更好的出路可选,何必要来受这个苦,甘做他人奴婢? 再翻译一下就是:早知今日为奴为婢受此委屈,何必当初不来选我呢? 想要探明对方意图,自是不宜主动出招,而需顺水推舟,再见招拆招。绮雯顿时确定了剧本走向,面露凄婉,抬眼望他道:“奴婢不明白王爷是何意思,奴婢已与过往一刀两断,当不起王爷的关怀。” 潭王唇角勾起:“那日琢锦的话你定是听见了的,你真当我关怀你,只为不肯服输?” “王爷自不会那无聊之人,是奴婢自知福缘浅薄,不配承王爷的好心。”绮雯柳眉轻蹙,说得哀怨婉约,自嘲又自怜,心里却说:你总不会想说你是爱上我了吧?看我像不像能信这种鬼话的人? 潭王凑近了半步,语调愈发温柔:“你倒说说看,当初口口声声为报答琢锦的恩德而进宫为婢,如今琢锦出嫁,你却未跟去,反而到了御前,又是为了什么?” 他们之间的距离仅余尺许,绮雯警惕地退了一步,不动声色道:“王爷觉得我是为了什么?难不成以为我会对今上怀恨在心,伺机报仇?” “你当然不是为了报仇,但也不是为什么报恩。”他又不客气地欺近一步,绮雯再想退后却没了退路,他是看准了方向来逼近的,她这一退背后就顶到了树丛,密密实实的扶桑花枝抵在背后,简直是名副其实的“芒刺在背”。 寻常的人隔着距离看齐头整脸,真凑在眼跟前就细纹雀斑尽显,几乎不堪入目,潭王却不是,人都快闯到眼睛焦距以内了,仍是如玉如琢,无可挑剔,那撩弄人心的眼风更是媚入骨髓。 绮雯被这眼神晃得眼花,恨然心想:老天爷给了这丫一副绝好的皮囊,还附带赠送了一套勾魂摄魄的好手段,不定祸害了多少良家少女呢。 悟空,快来收了这妖孽! 潭王双眼眯成优美的曲线,柔声道:“若说是为了‘生存’二字,留在王府陪我,不是更好?没听说过伴君如伴虎么?二哥的性子你也见识了,你就真不怕会落个尸骨无存?” 绮雯心念急转,他这到底是想说什么?听起来是想戳穿她为皇帝而进宫的居心,可这神态语气,又明明是在勾引她,这又是为什么?难不成是放电成习惯了? “别当我看不出,”见她满面惊疑,颤着嘴唇说不出话,他微露几分得意,“你选他而不选我,就是看出他对你上了心。你这心气儿可着实够高,鬼主意都打到了天下一等一的人物头上,当真不容小觑。” 绮雯眨巴着眼睛,很快回拢过神来,洞察到:他看出我是冲着皇上才进宫来的,这没有错,不过听这意思,他认定我是看出皇上对我有所动心,才想借皇上上位,是打“鬼主意”,为什么他不认为我是真心看上了皇上呢? 绮雯很自豪于自己的演技,在皇帝面前她想演也演不上来,更是真心不想演,面对这个锋芒逼人的王爷,她却自如得多,感觉说来就来,当即红了眼眶,继续顺水推舟:“王爷既都明白,何必还要问我?我一个罪臣之女命若飘萍,自是要谋划个出路的。这条路或许险恶,可我已然选了,便不后悔。王爷若看不得我如此耍心机,自去向今上告发我就是了。” 她说完就猛地踅身而走,想尽快拉开这个危险距离,不料左手腕上一紧,竟被对方攥住了。 霎时间头发都要竖起来了,他竟来动手!拼智力她还有点信心,拼武力却只能认栽。绮雯悚然回身,使使劲想抽回手,却没能做到。 潭王继续将她抵在灌木跟前,目中波光潋滟,极尽妖娆魅惑,不点自朱的唇上浅笑吟吟,几乎将柔柔暖风吹到了她脸上:“我想说的是,眼下你见到了,他也没那么好应付,焉知下一回你会不会丢了小命。不如我给你个再选一次的机会,前面就是慈清宫,你只消点一点头,我便去与母后说,将你要过来。其余事项,再不需要你操心半点。如何?” 绮雯这下可再不能顺水推舟了,一边挣扎抽手一边道:“多谢王爷好意,奴婢是自愿留在皇上身边侍奉,没有半途而废的道理。” 手腕被他稳稳抓着,好似圈进了铁箍,绮雯心里这个后悔,刚才真不该巧言令色对他演戏,这下引蛇出洞成引狼入室了。 呜呜,君子动口,你丫动个什么手啊?快放开,放开! 绮雯真想上牙咬他,上脚踹他,却明知行不通,她还没失去理智,这里是慈清宫的地界,他是亲王,来这探望父母是理所当然,在这地界调戏个宫女,根本不算个事。 她真要反抗拼命,不可能拼得过他,动静闹大了却要落个人前无状的罪名,这又不是她家的后花园,一个做下人的被主家公子拉了手就大呼小叫?惊扰了养病的太上皇更是死路一条,真真儿是上天无路下地无门。 这一慌乱,演技也就打了折扣。看着她眼眸中流露出真切的抵触,绝非简单的少女羞涩,潭王眼中闪着好奇与探究,颇有几分玩味。这丫头当真是特别呢,看来,还得多下一点本钱了。 “我就那么不招你待见?”潭王笑问,“我与他在你眼里就有天地之别?你难道未听说过,这天下险一险儿就到了我手里,其实……现在是在谁手里,也不好说呢。” 绮雯打了个激灵,愕然望他道:“你说什么?” “你听清了,”潭王轻轻道,眼神更加幽深,“也听明白了。我从没小看过你,你确是寻常女子远比不上的。不然的话,我又怎会如此为你费心?你若有心将这些话说给他听,向他卖个好,也随你。我无可惧怕,该清楚的他心里都清楚,不欠你这一点告密。” 绮雯心里七上八下,就算你们兄弟彼此心知肚明,干什么说给我听啊?难道你打好了主意,想杀我灭口? 一声熟悉的系统提示陡然响起,绮雯的心跟着剧烈一震,思路霎时全都乱了。 北面慈清宫正殿的台基很高,此时正有人迈出了正殿的门,驻足于月台之上。那与这里的距离正在系统所能侦测的十米之内。 跟前草木稀疏,他们两人无疑清晰暴露在那边的人眼底。 绮雯冷汗冒了一头,陡然间明白了:他今天整这一出,为的就是拉着她演这出戏给那人看! 可是,他的目的又是什么呢?前面那些铺垫又是怎么回事? 看着她骤然变白的仓皇脸色,以眼角余光留意着正殿门口那边的情景,潭王隐隐觉得奇异,她这会儿没理由觉察得到二哥在那边才对,这又是惊惶个什么呢? 绮雯迅速权衡了一下,打他个耳光还是不敢,只好抬起右手去推他:“王爷请自重!” “别动。”潭王敏捷地连她右腕也抓了,轻声道,“这可都是为你好。” 绮雯一时迷惑,不解他这话是单纯的威胁,还是另有含义。 正殿前的月台居高临下,花园里的那一幕清晰入目,斜阳之下,花丛之间,俊男美女,几可如画的美妙图景,引发的却是山雨欲来般的恐怖。 从这角度望过去,根本看不出绮雯那个推搡的动作,也看不清她面上的神情,只看得见他们两人相隔极近,似在挽着手互诉衷肠。 而这时还见潭王松开一只手,从一旁摘了一朵红菊下来,轻轻簪在了绮雯鬓边,又微微探头凑近她,也不知是在她耳边说话,还是吻了她的面颊。 皇帝再也看不下去,踅身下了台基,大步走进夹道。 方才进去慈清宫时,他就在外间遇见源瑢出来,笑着向他问起绮雯的近况,声称“那是琢锦一心想要照应的人,若是二哥没有闲暇,小弟情愿代劳。” 他们兄弟之间多年都未有过正常的闲聊,这一年来更是关系微妙又紧张,总是潭王没话找话而他爱答不理的状态,皇帝听后就根本没走心,又赶上通报母后的宫人出来相请,他就没多搭理源瑢,直接步入正殿。 此时才知,那竟不是一句闲话。 把仪仗甩在后面,大步冲在夹道里,他心口越来越凉,头顶却是越来越热,紧紧攥起的手中,指甲几乎戳破了掌心也浑然不觉。 她是钟情于我的,是亲口选了为我进宫来的,不会那么容易倒向源瑢,说不定此事有着误会——心底有着一个声音辩解,却是极度微弱。 曾经钟情又如何?那是源瑢!天下有几个女子能抗拒得住他的主动勾引?更不必说,三天前是我亲口伤了她,亲口想要她走,她就此冷了心,移情别恋,还不是顺理成章? 原先以为她被源瑢笼络,是错怪她了,怎就没去想过,源瑢只要有心要她,随时都可出手,随时都不算晚呢!下午还一厢情愿地以为,准她回来上值是对她的格外开恩呢,何其可笑! 她那么好,比之前见过的任何一个爱上源瑢的女子都要好上百倍,我看得到,源瑢就看不到么? 他完全想不明白,三天前还笃定想要送她走呢,真送了她出去,将来她何去何从,是否会被源瑢得去,不是都与他无干了么?何至于此刻便要如此在意? 已不单单是在意,一发觉自己就要失去她了,而且恰恰是将她输给源瑢,便如被巨大的恐怖盖顶压着,胸口好似被刺了一根冰锥,既寒冷彻骨,又剧痛难忍。整个人简直濒临爆炸,与其说是恨她,恨源瑢,倒不如说更恨自己,当真是无所适从。 他是外人眼里的暴君,似乎随时蕴着满腔的怒气,动不动就要雷霆震怒。实则熟悉他的人才知道,他根本是个极能内敛克制的人,多年以来都未曾有过真心动怒为情绪左右的时候。 仅仅在此时此刻,他却情绪乱作一团,几乎到了失控的边缘。 集聚起的怒火就像窝在体内的一个恶魔,左冲右突地肆意作恶,不停向他鼓动叫嚣:他们爱怎样就怎样,反正我早已看得清了,所有好东西都是源瑢的,所有人都是更喜欢源瑢的,包括她在内!那就统统滚去他那里,我不稀罕! 我,不,稀,罕! 孤傲得惯了,他是真心想要自己不去稀罕,想要自己无欲则刚,早已没了理智去想,倘若是真的不稀罕,又何须如此愤怒,如此不甘? 钱元禾小跑着跟在皇帝身后,大气儿都不敢出一口。唉,今下午爷才刚松了口,这下可是糟大发了…… 第033章 山雨欲来 绮雯两只手腕被潭王钳在一只手里竟都抽不出来,眼睁睁看着他簪了朵花在自己头上,正想着在他脚上跺上一脚,却听他说道:“你且放心,我必不会害你。今日不会,将来也不会。我只会帮你。” 帮我?绮雯一愣,他的意思是,反其道行之,激皇帝吃醋,从而正视对她的感情? 潭王说完就放开了手,笑意沉沉地望她一眼,转过身施施然地走了。 绮雯满心迷惑,他怎可能这么闲,对她起这份好心?可若说不是为这,又究竟为个什么呢? 正殿台基上已不见一人,也不知皇帝是何时走的。绮雯心神不宁,焦虑不堪,就皇帝那样的傲娇别扭受,能这么乖乖吃个醋就此好好待她了么?就算潭王此举真是为了帮忙,恐怕也是帮上倒忙的可能性更大。 这叫什么事儿啊!她真恨不得把潭王揍上一顿,抡起所有能抡的动的东西,狠狠揍他一顿! 不知皇帝会作何反应,绮雯在外面挨了一阵,思量再三,还是硬着头皮摸回隆熙阁来,惦记着若能遇见王智他们,也好先打探一下。 一迈进门槛就看出不对来了。这时天际只余下几缕余晖,隆熙阁内外院子屋檐下的风灯都点起来了,而视线穿过垂花门却看得清楚,正殿里竟还黑洞洞的,没有一星亮光。 往日即使主子不在,过了掌灯时分屋内也是照常掌灯,没有黑灯瞎火的道理。这又是要唱哪出? “小姑奶奶唉。”昏黑之中王智也不知从哪儿冒出来的,一把抓住绮雯衣袖,拉她躲开正门避到一旁。 他比绮雯老爹还大十来岁,又是宦官,就没那么多避忌。拉绮雯过来后又朝垂花门里望了一眼,才低声道:“下午的事儿我听元禾说了。闺女,这些天咱们鲜有机会闲聊,可我看得出你是个聪明的,咱们几个压根没拿你当外人,有些话不是非得说穿了相互才能通透,你可明白?” 绮雯点头不迭:“师父的好心我一直都明白,今下午这事我也纯属无奈,三王爷差了人唤我过去,差的还是乔公公,打的还是太上皇后的幌子,我实在无可推辞啊。至于在花园里那一幕,都是三王爷强迫我的啊。” 三言两语说清了重点,也表明了立场,确实应了这个聪明的评价,王智听得大为满意,点头道:“今日去慈清宫之前,主子刚下了口谕让你明日复职,还重罚了王选侍,你可明白其中意思?” “我……明白。”绮雯先是高兴了一下下,就几乎打起了摆子。形势比原先预想得还要严重,皇上面子都不要了主动让她复职,却撞见她跟潭王幽会,那得有多寒心,多愤怒啊?怪不得连灯都不叫点了。 正说着,忽然钱元禾小跑着从垂花门里奔出来,凑上前悄声道:“哎呦姑奶奶你还真来了,爷正吩咐了我过去叫你呢。” 主动差人叫她这还是头一回,绮雯心提的老高,忙问:“师兄你快告诉我,主子这阵说什么了没有?” 钱元禾愁眉苦脸地摇头:“爷有话哪会跟我说啊?你快去吧,让爷少等一阵,说不定气儿还能更顺点。” 绮雯满心沮丧,事已至此也没办法,冒着炮火前进吧。她迅速理了理衣衫发髻,风萧萧兮易水寒地准备进去。 王智又是一拉她的衣袖,言简意赅地交代:“你跟主子是怎么回事,我们几个知道,想必你心里比我们更清楚;主子最忌讳的人就是三王爷,你心里有个底;里头坐着的毕竟是九五之尊,如何拿捏分寸,只能看你自己的了。” 这些日子虽天天见面,她与这几个宦官的确说话不算多,远没到交心的地步。王智这几句话点到为止,却透彻明白,绮雯心下感动,福了一礼道:“多谢师父提点。” 穿过垂花门至内院,钱元禾先在头里报了一声:“爷,绮雯姑娘来了。”行至门口为绮雯打起乌木条钉湖缎的门帘,待她矮身进去,就放下帘子。正想退开,却见师父走上前来,堂而皇之地挨在门帘外偷听。 钱元禾一愕:既然如此,我也听听吧。 绮雯一步迈进了黑屋子,借槛窗映进的淡红灯光,勉强分辨着眼前景物,大致看出面前的正座上坐着一个黑黝黝的人形。 这座厅室是整个隆熙阁最宽阔的一个房间,用来接见二三十个朝臣都没问题,但皇帝散朝后要与朝臣议事都选在文华殿,偶尔带一两个心腹大臣回隆熙阁来,也是去到东次间说话,很少在这座明堂停留。 绮雯这还是头一次见他坐在正座,当然,更是头一次见他坐在不点灯的黑屋子里。 见礼之后也不见他出声,绮雯偷眼去瞟也看不出他的神情动作,便试探着问:“奴婢为您点盏灯吧?” 他依旧没出声,大约就是不反对。绮雯便去摸来火石,引燃纸媒就近点起一盏琉璃宫灯。 一团漆黑之中,橙红色的光芒首先映亮的是她的脸。如花似玉的年轻面庞,未施粉黛,也没有簪环,连颗耳钉都未戴,却仍是精致妍好,娴雅清艳,当真是个绝色佳人,怪不得源瑢也惦记着呢。 皇帝轻抱着双臂坐在正座上,紧紧盯着她,面容沉冷刚毅,比平时更像石雕。 绮雯感受得到他的目光如炬,不敢去直视他,点好灯后就垂着眼规矩站在堂下,等他示下。 她应该解释个清楚,就像刚才对王智说的那样,三言两语说清原委,想必他能理解的。只是,面对皇帝和面对太监师父可大不一样,皇帝又没向她表白过,甚至说,上回见面还想送她走呢,她难道应该默认皇帝是在吃醋,主动去劝他说:您别吃醋我跟三王爷没什么的? 暗暗拿系统数据给自己鼓劲,绮雯壮着胆开口:“主子明鉴,其实……” “琢锦曾说你钟情于朕,是不是真的?”皇帝却忽然出言打断了她,语调云淡风轻,不露喜怒,却听得绮雯浑身发寒。 这算是个什么开场?她心里思索不出对策,只能回答:“回主子的话,是真的。” “那好,难为你有这份心,既然如此,你今晚便侍寝吧。” 心头轰然一震,绮雯再顾不得什么不可直视天颜的规矩,睁大双目朝他直望过去。他脸上好似罩着一层寒冰硬甲,哪里寻得着半点含情求欢的意思? 他这是在试探——你既然说是爱我的,那要证明下午不是故意与源瑢勾搭,今晚就陪我睡吧。 耳边似有点奇怪的杂音,尖利刺耳,绮雯思维有点发木,头脑转得不怎么正常。好像应该答应的,皇帝想临幸个宫女,算个什么大事?再说自己来这儿不就是为了这个最终目的?跟他每进一步都有系统奖励,这要是成了事儿,不定有多好的奖励等着她呢。 应该答应的,她应该红着脸回答:“一切都依主子。”那才是她做下人的本分,也是她证明自己忠心不二最简单的法子。 可惜她就是说不出。 定定地看着他,绮雯一个字也说不出口,似乎还在盼着刚才是听错了,盼着他是一时失言,立即改口。 皇帝却还在平静补充:“侍寝后,朕明日便进你的位份,颁你赏赐,也好成全你这份心意。必不会委屈了你……” 尊严似被一字字凌迟,心口一分分凉下去,绮雯心底冷笑,侍寝,位份,赏赐,你把我看成什么人了?你生气,就可以这么作践我? 果然在你眼里,我就是个想方设法要爬床的无耻贱人,当得的就是你用这种无耻的招数来试探! 怎么都得拒绝,死也要拒绝!理由张口就来,她敛起惊讶,连句“谢主子赏奴婢这体面”的客套话都已没心情去讲,只平静回道:“求主子开恩,好歹容奴婢先出了热孝。” 热孝百日,这理由再充分不过,可这会儿皇帝是再充分的理由也听不进去了,心里就猜着她会拒绝,一听果然如此,冲天的怒气瞬间爆发而出,一发不可收拾。 “砰”地一声脆响,一个茶盅在她脚前砸个粉碎。 他霍然站起,指了她切齿骂道:“你还记得热孝!去勾三搭四的时候怎就没见你想起热孝来呢?你给我滚出去,滚去老三怀里,再别让我见着你!” 屋中回归一片寂静。 他胸口剧烈起伏,鼻中喘着燥热的粗气,清晰感到扶在高椅扶手上的左手在微微打着颤,再看着呆立面前的她,不过转瞬之间,已不能相信方才那几句恶言恶语是出自自己之口。 真爆发出来,好似释放了胸中那头猛兽出笼,理智才开始重新拾回。 今日这事源瑢刻意为之的痕迹何其明显,怎可能真是与她幽会那么简单?更不必说,三日前亲口要送她走,即便今日所见都是真的,即便她是真起了心跟源瑢走了,自己又有何理由发火,有何理由怨怪她? 自己怎至于如此失态,如此失控?简直就像邪魔附体,与往日的自己判若两人。 不临到这一刻都不曾发觉,原来心里竟已如此在乎她,一旦发觉要失去,就急昏了头,气昏了头。 可是,眼下发觉了,又还能如何呢?说出去的话,可是再收不回了。 她凝着眉,看不出伤感或愤怒,只是目光极度黯淡,嘴唇开合了一下,似是有心辩解,却又很快抿紧。她没有哭,也没出声,跪下来朝他端正一拜——对一地的碎瓷片视而不见。 他无意识地跨上一步,伸过手去想要拉她,她却及时抽身退开,好像多恐惧他似地缩起手,仓皇望他一眼,就匆匆踅身出去了。 刺在她裙子上的碎瓷片片落下,击在金砖地上的清脆有声。 屋中重回寂静,仿若她这一出去便是携走了人世,仅余下一个与世隔绝的地界,余下了他孤家寡人。 钱元禾与王智蹑手蹑脚地进来,钱元禾拿过个托盘,闷头去收拾瓷片,王智掖着手凑上两步道:“爷,适才绮雯姑娘进门时先向奴婢说了,她过去慈清宫是被乔安国叫去的,打的还是太上皇后召见的幌子,她根本不知道是三王爷在那儿等她。您看见那会儿,她都是被三王爷强迫的啊。” 皇帝像没听见一样,木然呆立,不言不动。 王智看得心急,又上前一步道:“主子,您想想银儿的事,可别一时疏忽,成终身遗恨!” 钱元禾停下捡瓷片的手,忧心忡忡地看向师父。十五岁时那段经历是皇帝的禁忌,七年以来无人敢在他面前提起,师父这可是犯了大忌。他再受重用也只是宦官,天子家臣而已,就不怕爷在这气头上翻脸不认人? 皇帝身子微微一震,脸色陡然变得煞白。 所有的自卑敏感多疑,几乎都始于七年前那一刻——正当韶龄的小姑娘溺毙在井里,被打捞上来时长发纠结好似水草,脸色青白好似石灰,令人见了,怎么也难相信那就是往日鲜妍俏丽的那个女孩。 记忆中的那张脸似乎被替换成了她的,心口猛然间如炸裂一般地剧痛起来。 真要到了那一步,是何其恐怖,哪是单单“终生遗恨”四个字所能概括。 他再也站不住了,当即快步冲了出去。 王智前后脚地跟出来,向其余内侍吩咐:“谁也别跟着。” 钱元禾出来,满面忧虑道:“师父您看……” “放心吧,今日这事一过,这两人也该消停些了。”王智倒是很快平静下来,还略现出一点得色,低声念叨,“这俩人……哼,也算天生一对儿呢。” 第034章 迟来表白 秋老虎盘踞不去,空气中残留着些许潮闷湿热。出了隆熙门外面就是一片浓黑的夜色,左右看看不见人影,料着她总不会往西边慈清宫方向跑,皇帝就左转朝东追过来。 转过弯就是南北贯通的西一长街,此时早没了闲人往来,街边每隔十来步远就有一座石砌落地宫灯,里面燃着灯油。 昏黄的光芒中,影绰绰看见个瘦削的背影在前面缓步走着。皇帝心头微微一松,快步赶了上去。 纤纤弱质,鹤势螂形,也不知是火光摇曳,还是她摇摇欲坠。 一步步接近,心下反而愈发忐忑,该说些什么,如何开口,又成了摆在他面前的头号难题。这对他可比朝堂上与刁钻大臣们斗智要难得多了。 她步子很缓,倒不像伤心欲绝要去寻死,更像是一片茫然,不知何去何从。走上几步,她就偏过头望一望,也不知在看些什么。 皇帝顺着她的目光去看,只看得到覆着黄绿琉璃瓦的高墙墙头,别无他物。眼看着她一次次转头去盯着空荡荡的墙头发呆,他简直疑心她有点神志不清。 他在她背后几步远处慢下脚步,一边亦步亦趋地跟着,一边琢磨着如何开口。 她是被源瑢强迫的,刚受完源瑢的欺负,回来又受他的欺负,何其委屈?自己刚才说的那叫什么,还是人话不?还总自我辩解说是为她好,有这么为人家好的?简直是无耻之尤! 皇帝真是懊恼惭愧至极,恨不得冲回记忆里对着那个胡言乱语的自己扇上两个耳光。 上回就是错在自己,这回更是要担全责,索性这回把话说个透,把礼赔个够,都是应当应分。 临到此时,什么面子架子早被抛去九霄云外。 “绮雯。” 还是头一回直呼她的名字,两个字因她而变得那么特殊,吐出口来感觉有些怪异,亦有些甜蜜。 她停住脚步,缓缓转回身来,脸上没有泪痕,甚至望着他时,还露出了些许笑容:“你竟来得这么快。” 皇帝听得一愣,她这是什么反应,难道真是神智不清了? “你放心,我清醒得很。”看出他的疑惑,绮雯主动澄清,神情略显黯然落寞,“事到如今,话是该说个清楚了。” 她幽幽一叹,“你疑心我在耍心机算计你,其实没有冤枉我。连三王爷都看出来了,说什么报公主的恩,其实我一早就是在打你的主意,我那天就是看在你对我有所属意,才选了进宫,选了你,也确实是存心利用长公主来接近你的。我……毕竟还是个要面子的人,若非看出你对我也有这份心,任自己再怎么喜欢你,也是不可能主动来找你的。” 这是头一次听她直言表白,皇帝怔怔地听着,心弦随之震颤。她说得一点没错,确实自己早在潭王府她决定进宫那时,已然对她有所动心,看起来本是件两情相悦的好事,又如何想得到,会因他的别扭闹到这步田地? “哪想得到……”她眉心颤了颤,目光更显黯淡,“早知来了会是这样结果,我就不来了。何必呢?害你烦心,也害我伤心,你我都不得消停。原以为只是留下来做个宫女,挺简单的事,想不到竟惹了这些麻烦。这几天来我已看开了,是我太幼稚,想得太简单了——明天开宫门时,我便向师父请个手令,去尚宫局请辞,这便走了。” 皇帝心头一沉,瞳孔为之一紧:“你……” 心里轰然想了个明白,她方才频频转头去看墙头,实际是在看天。 被关在宫墙之内的宫人们几乎都有这个习惯,有事没事就抬起头看看墙头上的天空,以寄托对墙外天地的向往。他早见的多了,却从没如此时这般怅然心痛。 当初亲眼见她选择进宫时,她是何其笃定决绝,在内置库外想要送她走时,她又是何其惶恐留恋。 她是为他来的,也是为他而不想走的,如今她却也在看天了,自己的屡次犯傻,终于逼得连她也向往出去了。 心口灼烧般的疼。难道此时再想赔什么礼,竟已晚了? “你什么都不必说了。”她垂下眼,眸中光芒愈发黯下去,“我既知道你的心意,连你会来找我,向我解释,我方才都早有预料,又何尝猜不到你要说些什么?你心里最忌讳三王爷,见到我与他在一处,又行止暧昧,就收不住脾气,一时冲动,不知所云。这不是冲着我,都是因为他。亦或者说,正是因为对我有所看重,你才会如此介意,如此失态。” 皇帝紧皱双眉:“你都明白,也还是坚持要走?” “明白……又有何用?”她眸光中闪出几点水亮,又狠狠忍了回去,显得哀凉至极,又倔强至极。 皇帝看的心生疑惑:她哪像是在向往宫外?倒更像是万念俱灰,只想着这一走就不活了。可见自己这一回可真是伤她伤了透。 “你有那份心,也不等于心甘情愿想留我。就像上次,你本是好心为我打算,可还不是想要送我走的?强扭的瓜不甜,真有那么勉强,也就算了。” 她说得平平淡淡,半点怨气不露,倒像是大彻大悟之后,已然心如止水,木然无觉,“听师父说,你今日还想招我回来上值来着。这固然是你的好心,知道上次让我受了委屈,都可放下面子不要,对我的失礼毫不追究。可我看得出,你一直在嫌我麻烦,一心想要过回我来前的安稳日子,我又怎会明知如此,还硬要戳在你眼里,惹你烦心呢?” 她深深吸了口气,似是鼓起最后一点心力,“你是个好人,也没做错什么,无需向我道歉。是我错了,我不该来烦你。你也不必再替我安排什么,放我出去自生自灭,也就是了。” 皇帝心口灼痛翻滚,几乎想要大吼出来:你没有错,都是我的错!我不想你走,一丁点都不想你走!如今为了让你留下,我几乎什么都情愿去做! 想是这么想了,却又慌张的要命,好像这当口上所能想到的哪句话哪个字都不合适。 平生都不曾有过与人交心的经历,更遑论谈情说爱,真是半点经验都没。他今天已经犯下大错,正后怕得紧,实在担忧自己再有一句话说不合宜,就再无法挽回的了她。 他急急思索斟酌,她是那么自尊刚烈的人,如今该怎么说,才能暖回她的心,让她相信? 绮雯忽地苦笑出来,目光旁落,自言自语般地说:“我说了早看出你的心意,又说只想做个宫女,这不是明摆着是前后矛盾吗?可我确实不是……不是盯着你这九五之尊的身份存心攀高枝啊,我说情愿终生做个宫女,都是真话……罢了,现在这话再说出来,还有谁会信的?” “我信!我从没疑心过你来是为攀什么高枝!”皇帝再听不下去,上前一步道,又不禁自嘲,“我又算哪门子高枝?即使是初见那天,我也是对你平等相视,更何况……现在?” 她却显然不信,略显嘲讽地回眸看他:“你若没有那么看我,怎可能冲口就拿侍寝来试探我?这难道还不说明,你心底里认定什么侍寝升位份,就是我最想要的?还有前些日子,你若非一早轻贱了我,又怎会见我被送来就发了那么大的火,怎会这些天来看都不愿看我一眼?那天我可是清清楚楚看得出,你对我满是轻蔑厌恶。” “那是因为,我疑心你是源瑢派来的细作!”皇帝冲口说道。这是个敏感话题,但他也不准备瞒着她了。比起这点保密的必要,那自然是澄清误会更加重要。更不必说,他早已不打算再将她当做外人去防着。 她显然是未料到他会说出这样一个原因,一时怔住了。 见她有所触动,皇帝暗松了口气,谨小慎微地继续解释:“他从前是往我身边派过细作的,你又曾在他府中停留过一夜,我有此疑心,也好理解吧?的确如你所言,我都不是冲着你,都是因为他。事情一与他牵连,我就难免多疑。而一与你牵连……我就犯傻糊涂。” 他顿了顿,脑中急急理着思路,极度认真地说着:“即便我真疑心过你是冲着我这身份来的,也绝不是因为你,是因为我——是我不敢信。你能不为源瑢所动而选了我,已经够令我难以置信了,我怎还敢去抱希望,你单单是看中我这个人,而对我的身份毫不在意?” 平心而论,他是真觉得自己除了这个身份,再没什么比源瑢好的了。孤高自傲了这些年,亲口向人承认自己在兄弟面前的自卑还是头一回。 她眸中闪出点点晶亮,似是更多了一重意外。 这很好想象,任谁看来,他是皇帝,至高无上,理所应当睥睨天下,唯我独尊,谁又会想得到他还有如此自卑的一面,想得到他生来就被兄弟压制着一头,早被消磨光了自信,再不敢相信自己也有胜过兄弟承人青眼的时候?这份自卑正是所有消极作风的根源。 “正如今日,”皇帝虽有些不自在,还是暗中鼓励着自己,继续解释,“我不是吃源瑢的醋……至少不只是吃醋,更多的是怕。源瑢的女人缘众所周知,我是怕极了连你都被他抢去,怕极了三天前的事伤了你的心再挽不回,怕极了……眼下再想珍惜你,已来不及了。” “这一怕,就不知所措,一不小心拿出了自暴自弃破罐破摔的臭脾气。看见你与他站在一处,他还……那样待你,我简直就快疯了。方才在里面对你说的话,根本都是不知所云!” 绮雯的眸光更是亮了几分,皇帝看出了希望,心里不禁跃动起喜悦。看起来她只是出于误解才想走,并非彻底的心灰意冷,说个清楚,坦诚心迹,就有望拉她回来。 是该对她说个清楚的,早就该了。 真开了头,才发觉将心中所想直说出口也没那么难。再看到了挽回她的希望,他更是受了老大的鼓励,还有什么可迟疑? 他喟然一叹,言由心发:“我确实早在初见你那日,便已对你有所动心,这事你看明白了,源瑢和琢锦也看明白了,就我一个人犯傻没看明白;事后你想留在我跟前,琢锦和王智他们也都想留你在我跟前,就我一个人犯傻想要赶你走;今日,我更是傻到了家……我就是一轮到你的事上便会犯糊涂,蠢得好似一个傻子,我都承认便是。” 融融灯火光芒之中,绮雯呆呆听着,苍白的脸色缓缓透出两抹红晕,好似寿宴上的蜜蜡寿桃,鲜妍剔透。居然能听得到他亲口告白,这在前些日里是多难想象的事?尤其片刻前还满心绝望,想着全盘放弃,这会儿就更像做梦似的,根本不知该作何反应。 皇帝轻呼了口气,补充道:“你说你要走是因为我不情愿留你,可我现在一点也不想要你走了,是真心希望你能留下,你可否……是不是能……” 杀伐果断的暴君竟化身为青涩少年,任谁见了,也难将他与那个当街杀人的家伙相提并论。 他吭哧了半天措辞才道:“能否留下来,替我见证一下?” 绮雯怔怔地站着,张了张口,却没出声。 皇帝殷殷望着她,屏气凝神地等看她的反应。 留下她和失去她,简直是一天一地的差别,他真是深恨自己,怎么从前就没想到,还要源瑢来“帮”这一把,自己也当真是够愚昧不堪了。 没想到对默良久,等来的却是一声低低的抽泣,她竟然哭了。 她低垂下头,茸茸的刘海遮住眉眼,一颗接一颗的泪滴滑到尖尖的下颌,再落去地上,在裙摆前的青砖上绽开一朵朵暗青色的花。 皇帝顿时慌了神,千算万算,也没算到她的反应竟会是哭。这场面又该如何应对?这样时候就体会出老三比自己高明来了,换做是人家,铁定知道该怎么办! 没吃过猪肉也见过猪跑,早在十几岁时就见过源瑢与小宫女卿卿我我,他无奈之下只好有样学样,僵硬地抬了抬右手,却笨拙地不知该落去哪里。 第035章 雨过天晴 绮雯终于哭了,眼泪决堤而出,很快就将脚前的地面都打湿了一片。与他顶嘴的时候她比朝堂上的都御史还强横,这一听他解释,得他关怀,反而防线尽溃,再也忍不下去,酸楚委屈来得铺天盖地。 怎能不委屈呢?三天前的委屈都窝在心里还没发呢,今天的更有甚之。若非委屈至极,怎可能明知走了便要没命,都想要放弃了? 走了就是死,谁想死啊?她恨不得拳打脚踢地对着他咆哮:你心里有这些话怎就不能早点说啊,知不知道我已经两次被你坑的不想活了?你个挨千刀的傲娇别扭受! 此刻她也是满心尴尬,依着宫规,宫女子挨了主子的打骂都不能哭,要哭也是背着人去偷着哭,像这样面对着皇帝哭,实在忒不像话,可她又实在忍不住。 看到他手上跃跃欲试的动作,她躲也不是,受也不是,心里也是窘迫非常。她还没糊涂到想顺势投怀送抱的份上,皇帝从来不近女色,还青涩得很,真要那么干,谁也说不准他会是何反应。再说了,她这是情不自禁地发泄,还不想被人视作装相邀宠呢。 可是又该怎么办呢?她也不能扭头逃跑吧? 皇帝自知这两回实在过分,已伤得她几乎断绝生念,仅凭这几句告白能不能争取得回她,他半点把握都没。见她哭得肝肠寸断,他就不禁怀疑:看来她还是伤透了心,不愿再留下了,我以皇帝之尊,求她留下,倒是让她为难了。 僵在空中的手缓缓放下,心里一瞬间释然了:早在初见她那天,我便言明要她自行选择出路,如今又怎好因为自己想留她,就食言而肥? 想罢他平静说道:“我不会以势压人,你若是打定主意想走了,我绝不强留。只是,上回和今日之事,都是我错在先,是我对不住你,我是该好好向你赔个礼的。” 说着就抱起双拳,端端正正朝她一揖到地。 饶是绮雯没有深厚的等级观念,也知道受了皇帝这一礼的意义有多重大,登时惊得呆若木鸡,连哭都忘了。 皇帝见了,还当自己这礼赔得轻了,触动不了她。可要说再进一步……这泱泱大燕朝,除了天地父母,还没人受得起他的大礼呢,真要那样,也太过了点吧? 可转念想起方才自己在屋中说的话,想起她方才黯然绝望的神色,又觉得这个礼怎么赔都不过分。 她被我气得命都不想要了,我这点面子又哪里抵得过她一条命?她是这世上头一个衷心爱我的人,怕也我这一世唯一会钟情的人,为她做点什么,都不为过。 他这会儿是歉疚满怀顾不得更多,另也存了个侥幸,若是下了这个血本就能打动她让她回心转意,那也值啊。面子真算不得什么。 “也罢,是我的过错重大,合该把礼赔的重大些。你且坦然生受便是。”说着一揽袍角,竟真的朝她拜了下去。 绮雯这下惊得可要跳起来了,听他说这句话时就猜想着“难不成他还能给我跪下?”,有了这准备,才得及时叫了一声:“您可别啊!”慌里慌张地搀住了他的双手。 她这反应之迅速和巨大,倒把皇帝吓了一跳,动作刚做了个预备就被她制止,而且她好像生怕拦不住他似的,紧抓了他手腕的同时还重重朝前一拥,差一点撞进他怀里来,更是令他愕然呆滞。 “嗑啷”一声自不远处传来,把两人都唬了一跳,齐齐转头看去,长街北边,数十步开外,一个打更内侍正哈着腰捡起掉地的梆子。 东西长街戌正时分敲晚间的第一轮梆子,其实人家打更的小内侍走过来时已经敲了两下的,只是皇帝和绮雯都听惯了这声音,没反应到是有人走近。 头一回看见皇上都戌正了还站在外头,还在跟个宫女对面说着话,小内侍一时迟疑着,不知该退走回避,还是该上前施礼见驾。 就在这迟疑的当口,竟看见那宫女陡然朝皇上一扑,也不知是要投怀送抱还是刺王杀驾,总之都够他惊诧莫名的,于是乎手一抖,梆子坠地,把那边忘情说话的两人都惊得重回人间。 抬头见皇上已被惊动了,小内侍慌忙起身想要过来见礼请罪,皇帝却绷着脸喝了声:“退下!” 小内侍如蒙大赦,忙不迭地退走消失。 “他多会儿过来的,你可看见了?”这边的两人相对僵了片刻,皇帝忽问道。 “刚……刚到的,您放心。”绮雯隐约记着听见那两声梆子响已经过去有一阵了,这要是实话实说,那哥们还不得被他灭口啊?其实人家站得那么远,看不清什么的。 皇帝一时不言语了,垂睫看了一眼仍被她抓着的手腕。 绮雯就是故意的,虽不是头一回肢体接触了,却是头一回主动来碰他。因有着方才的旖旎情绪铺垫,即使隔着一层烟青色杭绸衣袖,也引发了她心底一丝异样的贪恋,忍不住冒上一个念头:就他这种性子,我就算留下来,还不定啥时候才有机会再碰他呢,趁这机会,我装傻多握一会儿也行吧? 见他低头看过来,她只好讪讪地把手放了。 隐约看出她这份不情不愿,皇帝心头一暖,问道:“不生气了吧?” 绮雯心里老大的过意不去,紧蹙眉头道:“其实,听您说开了我便不生气了,您真不必要……这样儿的。” 没听他说清楚时生他的气,真听他掏心掏肺又赔礼,又觉得特对不起他似的,人家是皇上啊,干什么非要逼人家低声下气来向自己解释讨好?也太不会体贴人了。 皇帝自己也不那么情愿,大礼未成行,也是松了口气。他朝下望了一眼:“还未来得及问你,腿有没有伤着?” 绮雯摇摇头,脸又泛了红:“谢主子关心,奴婢戴着护膝,没被伤着。” 小燕子的“跪的容易”并非琼瑶原创,实则宫女宦官们因为常要跪着,必须避免膝盖受伤或是受寒耽误干活,人人都戴护膝,绮雯这对护膝是羊皮制的,天天跟着衣服穿脱,从不离身。 她不会说,其实跪瓷片那个动作有着明知自己不会受伤就故意为之与他怄气的意味,当时情境她本不用向他行个大礼的。 皇帝也一闪念就想到了这一层,但时至此时已没了计较这个的必要,只是心里暗觉好笑:她还真是又烈性,又精明,倒跟自己这性子很有几分相似。 想要直言问她“不想走了吧?”可抬眼看见绮雯紧蹙着眉头,苦着小脸,好为难似的,他就不由得又揪起心,忐忑万分地温言道:“你心里如何想的,直说便是,千万别因顾念着身份,就违背心意。” 绮雯怯怯望他一眼,道:“主子您说,话说到这个份上,奴婢若是再回心转意想留下来,您会不会觉得,之前那些话都是我欲擒故纵,编出来博您怜惜,甚至,就是故意引您赔礼的啊?” 她也不敢说自己一丁点欲擒故纵的意思都没有,那时是真冷了心想放弃了,可也不排除还残留一点侥幸心态,想听他解释个清楚挽留她,谁不想活着呢? 皇帝真觉得没话可说她,自己就够多疑了,她比自己还多疑呢。下了这么大本钱,还会见她回心转意,就怀疑她是欲擒故纵?他是不是真有那么作啊? 不过,这话一说出来,自己那疑问不也就得到回答了么?心头终于彻底松快下来,仿佛一瞬间天都亮了似地。 再看看她,还真是满心歉疚,瞧这小脸皱巴的,眉头里都能插得住香了。 皇帝满心满怀的舒畅适意,又看得忍俊不禁,竟“嗤”地笑了出来。 好似阴雨连绵的寒冬咋见一抹早春艳阳,一瞬间就暖进了人心坎里去,绮雯看得讶异难言,脱口叫道:“主子您会笑啊!” 皇帝一愕:“我……为何不会笑?钱元禾他们,对你说我不会笑的?” 简直岂有此理,从前在关中一块横行无忌的时候,自己不是也时常……时不时会笑的吗?他们怎敢如此造谣? “不不,”绮雯发觉自己失言,连忙摆着手补救,“都是奴婢自己误解而已。” 看着他又恢复了石雕模样,她好生遗憾,要是没去打断,或许他那笑容能多维持一会儿呢。像刚才那样,两眼朝下一弯,唇角朝上一弯,石雕瞬间活色生香,多好看,多可人疼啊!实在是没看够,不过既然会笑,想必以后也还有机会见到吧。 皇帝转头往一旁望了一眼,现在又该如何呢?将她叫回隆熙阁里去聊天好像不对劲,那不是擎等着让王智他们看笑话么?可就此放她回去,他又不甘心。 他又下意识觉得,真该向源瑢讨教一下谈情说爱的路数。 老天爷偏赶这会儿来凑趣。青砖地上滴答轻响,竟然下雨了。 第036章 直承居心 系统:叮!男主因很难分析的复杂情绪而对你好感度+24,好感度累计为62,突破50大关,奖励分配点20,亲你好厉害哦! 厉害个头啊!这样才刚过60,那剩下的40该怎么来?绮雯查询完了好感度,听到表白的好心情就飞走了一大半。天啊,我什么时候才能脱离这个魔咒? 系统:叮!友情提醒,玩家对男主的好感度仍与男主好感度仅保持1点之差,请留意。 ……还能不能愉快地谈恋爱了! 一颗硕大的雨点砸在头上,冰凉凉地渗入发丝,令绮雯打了个激灵回过神来。 她匆匆看了眼周围,道:“主子先在这边门洞避一避,奴婢去取伞来。”踅身朝隆熙门方向飞跑而去,飘扬起的裙摆好似开在夜色中的夕颜花。 皇帝下意识想叫出她,却没来得及。 怎就又与她变回主子和奴婢了呢?他表明心迹,留下她,为的难道就是做回她的主子么?他做了二十一年受冷落的皇子,才当了一年的皇帝,没那么容易觉得自己生就比旁人高贵,尤其是与她相比,明明是她更瘦弱,更不该淋雨才对。 钱元禾及时捧了伞跑过来,半路上交付给绮雯。她大概是怕撑起伞碍着跑动,愣是抱着伞重新跑回他跟前,才撑起在他头上。 刘海被打湿了,贴在光洁的额上,好似绘了几枚水墨竹叶。形容虽有几分狼狈,情绪却好了许多,微微红肿的眼睛里没了泪,又恢复了光亮清灵,泛着水光的脸上还隐约有了笑意。 皇帝玩味地看着,心底柔情荡漾。她一点也不像个深闺出来的大小姐,或者应该说,仅表面上像,骨子里却一点不像。他所理解的深闺小姐不该有这么激扬的活力,不该有这么真挚鲜活的表情。 绮雯在女子中已经是高挑身形,皇帝又比她高了大半个头,她要双手高高擎起伞柄来为他撑着。 皇帝夺下伞柄,带着点鄙夷说道:“又高兴个什么?觉得自己冒雨拿了把伞过来,立了大功?” 她没明白他在不满些什么,闻言一愣,眨巴着眼睛不知所措。 皇帝看得满心好笑,虽说自己差点对她行了大礼,可见在她心里还是颇具威仪,轻易便能吓她一跳。 留意了一下她身上没怎么打湿,他便迈开步子,却不是回转隆熙阁,而是去几步之外绮雯指给他去避雨的那道门洞。 “陪我在此站一会儿。”他撑伞的手停在原处,示意她跟过来。 绮雯有些怔忪,说开了刚才那些话,他们之间的关系就再也不同从前了,心里有着些盼望与他亲近又害怕与他亲近的踌躇,听他叫自己过去,与他背着人留在这里独处,她是既兴奋又忐忑,既甜蜜又恐慌,局促得几乎不知该迈哪只脚。 而一边走还要一边提醒自己,不管一会儿发生什么,千万不能对他发花痴!1点之差啊。 这道月华门连通的是乾元宫,因乾元宫常日无人居住,这道门也许久未曾开启。纵深一丈有余的门洞像座幽暗的房间,重檐之下燃着两盏茜纱风灯,照亮斑斓的旋子彩绘,也照亮两个避雨的人。 雨很快大了起来,织成层层叠叠的帘子,将他们隔绝在这个狭小天地。 见她伸手入怀摸帕子,摸了一阵摸不出来,皇帝取了自己一方白丝绢帕出来,大咧咧地丢给她。绮雯红着脸接了,怕弄脏似的,小心翼翼地按了按脸上水渍。 “以后与我说话,不许再自称奴婢。我若视你作奴婢,还会如方才那般待你?”皇帝略正了脸色道。 她低低应了声是,脸上红晕更加扩散开来。 皇帝一时间满心怅然——奴婢,他是真心不想让她再做奴婢,可眼下这形势,却不是他能为所欲为的……她虽然声称情愿一直做个宫女,其实总也对未来有过畅想的吧? “想什么呢?”皇帝看她娥眉深蹙,似是仍有心事。 绮雯被他惊动,双手摩挲着手指低头道:“我想对您说,我从前说情愿终生做个宫女服侍您,确是实言,现在也是作数的。” 皇帝几乎觉得自己心中所想被她看了个透,听见她自己这么说,反而心里不是滋味。他皱起眉道:“我是不是真有那么吓人,让你对着我都不敢说点真心话了?” 绮雯忙摆着双手赔笑道:“您听我说啊,今日那位请我过去慈清宫的老公公,就是乔公公,他开口便叫我‘赵小姐’,显见是三王爷将我的身份告知了他的。我毕竟是个本该被罚入教坊司的罪臣之女,三王爷要是这样将我这身份四处宣扬,我不就给您惹麻烦了么?所以说呢,我一直做个宫女,也算迫不得已不是?好在,我确实也是不介意的。” 皇帝不由得一怔。 对他这样一个毫无根基的新帝而言,风评直接关系着皇位稳固。朝堂一派乱象,他还需要不断惩办罪臣,必须维持一个公正廉明的姿态,他却独独对她网开一面。网开一面也就罢了,再要将这个罪臣之女留在跟前封个妃嫔,那显见是立身不正。 可以说绮雯的存在就是个巨大的把柄,偏偏他最大的对头潭王清楚此事原委,万一等她受封宫嫔,潭王就以此生事,煽动群臣来给他一记重击,不说致命,也是威胁巨大。到时他别说没了底气去惩办别人,说不定都有更严重的后果。 而只要她维持一个底层宫女的身份,即使这身份被捅出去,别人也生不出多大的事端。罪臣之女充入掖庭为奴也是合法的啊。 她是真的暂时只能做个宫女。在祛除威胁之前,他给不了她更多。 这些利害皇帝早就清楚,也是因此对留下她多了一重顾虑,可是没想到,她竟然也清楚。 源瑢的动作一直很隐蔽,总是假借他人之手行事,虽然任谁都会怀疑其有着反心,却没几个人能拿得准。连他爹妈都不确定源瑢与他的敌对关系呢,她只听他提了一句“细作”,就什么都洞察清楚了? 他刚想问“源瑢都跟你说什么了”,就听绮雯率先问:“您想不想听我转述今日与三王爷说了些什么?” 按理说,再没什么话题比这个更煞风景的了。源瑢抢了他二十一年的风头,给他暗中拆了一年的台,都没有今天更加引他反感。皇帝是既想听,又不想听。 “……你既那么想说,便说好了,听听也无妨。”他觉得自己这拿乔拿得真拙劣。 …… 潭王府书房的窗外雨疏风骤,被风雨摇撼着的一大丛翠竹唰唰地扫着窗棱。 “如此说来,二哥此时想必正拉她背着人互诉衷肠呢。”潭王背靠在步步锦纹槅扇窗前,似笑非笑地说着。绘着四季美人图的琉璃宫灯光芒柔暖,在他幽黑深邃的眼眸中映下两个光点。 “正是,晚些再有进展,会另有人来报知。”红衣内侍乔安国站在一旁,恭谨地掖着手回答。 皇帝去追绮雯没多会儿,情形便已被转述到了潭王府。这种报讯的零活本来无需乔安国亲自跑腿,但自从卸任东厂提督后,乔公公变得异常惶恐,总是有一点小事都要亲自跑来潭王府,似是多听潭王说上几句话都能多一点主心骨。 “所以我说呢,”潭王脸上笑意多了几分嘲弄,“轮到女人的事上,二哥就变得听话了。当真是步步都不出我的所料。” 乔安国犹疑道:“那姑娘确实不是个简单人物,连老奴这把年纪,也难看穿她心中所想。王爷是否拿得准……她可为咱们所用?” 琉璃灯罩上的美人巧笑嫣然,活灵活现。潭王信手执起剪刀,取下灯罩去剪烛心,漫不经心道:“人心难测,谁可用,谁不可用,本就没有定论。只能说,若能用是最好,不能用,也最好不是冤家,不然的话,也只有下手除去一途了——毕竟,怪可惜的。” 咔嚓一声轻响,烛心随着银剪的合拢断下一截,灯火陡然一黯。 她那一张账目,就换走平远侯府上百万两的银子,四个涉事高官,损失可谓不小。 潭王自嘲地勾起唇角:“我口口声声说从未小看过她,实则当初还是小看她了。这样的人,若能用,自是最好……” …… 绮雯几乎是一字不差地叙述了一遍下午与潭王的对话,皇帝静静听着,隐隐觉得意外。 这还是他头一回听见别人转述源瑢的“忤逆”宣言。 天下在谁手里,他心里知道源瑢会说这种话,和直接听见一个人真来告诉他源瑢说过,效果是不一样的。 源瑢这一年来给他捣乱拆台,拿捏的就是不怕被他知道但也不会被他拿到把柄的微妙分寸,可从未公开显露过谋夺皇位的意愿。这一回竟有此胆量,敢在她这一个不确定是否可靠的外人面前大放厥词? 他越来越觉察出这整桩事情的好笑之处。 绮雯最后道:“早在那时,我也不觉得三王爷的目的就是好心帮我。听了您方才的解说,才明白了一点,他帮我接近您,难道……是为了培养我做他的细作?可是,这也不合道理啊。” 皇帝更是哂笑出来:“有何不合道理的?他确确实实就是这个目的,就是想拉拢你做他的细作!” 背后道人短长本是他不屑做的事,但能与她一起说源瑢的坏话,这事实在很过瘾,简直欲罢不能。这就像在说:你看你看那个傻子,他居然自以为能拉拢你呢! 源瑢虽然声称不怕她来告密,显然还是认定了她不可能真来告密的。若是得知她竟真会来说,还说得如此一字不漏,那自负聪明绝顶的三弟一定会呆若木鸡。 源瑢在拿捏女子心理上占了多年的先机,自以为把天下女子都看了个透,单这回却是彻彻底底看走了眼,栽了个跟头。 绮雯布铃布铃地眨巴着眼睛,满脸都是惊讶和疑惑:“可是他……为何有把握这样一套戏做下来,我便会为他所用?他激您吐露心意,看起来是帮了我一把。可是,难道我该为此对他心怀感激,进而出卖您帮他刺探消息么?” 你帮我达成爱情圆满,却要我出卖他帮你做事,这算什么逻辑?是我有毛病还是你有毛病? 越是看她表现得坦然懵懂,皇帝越是觉得好笑。好嘛,源瑢白放了半天的电,结果人家根本不明白他在干嘛! “那你觉得,他对你示好,勾引你,又放出天下其实在他手里那话来吓你,为的什么?” 第037章 倾盖如故 绮雯更加无辜地眨着一双大眼睛:“真有人会那么干?” 真有人会被潭王稍一勾引就丢了魂,连一边对他死心塌地一边替他勾引刺探其他男人的傻事都做得出来? 皇帝看着她一副如闻天方夜谭的好笑表情,又微露笑意:“你还不信?” 绮雯皱起眉道:“即便有人会那样,他也该看出我不是这样的人啊。他明知我是早就选了您的,怎会一点也不怀疑我是对您钟情,不可能为他所动的?” 皇帝不以为然地摇摇头:“即便你从前钟情于我,他也会觉得经他勾引一把,便能笼络得你有所移情呢。” “可是可是,我当时也明确显露出对他的排斥之意,险一险就跟他动手拼命了,他难道还会以为我可能做他奸细?”潭王显然是直至走时,都还自信满满呢。 “纵是你面上排斥,他也会觉得你心里对他仍有迷恋,只是碍于其它缘故,不便承认罢了。” “……”绮雯没词儿了,天啊,世上怎能有如此自恋之人!那是不是我今天要真打了他一个耳光,他也会觉得打是亲骂是爱啊…… 皇帝抱起双臂,说得正经八百,也肯定万分:“总之,即便不能只凭这一次拉拢到你,他也确信今日此举总能在你心里扎下根,以后再来努努力,总能办到。你不必再怀疑,我很了解源瑢,他向来无利不起早,插手此事只能是为了拉你为他所用。” 转脸看见绮雯这表情,皇帝又“噗嗤”笑了出来。如今才知,二十多年来自以为心如止水不去计较,实则见到有人真心向着自己,鄙薄源瑢,他也会这么幸灾乐祸,这么得意非凡。 原来做个会嫉妒会背后说人坏话的俗人,远比孤高自傲要快活得多。 见他又笑了,绮雯忽闪着大眼睛,看得满心熨帖,看来向他说三王爷的坏话是个讨好他的好手段。不知以后天天说,月月说,是不是就能说到完成任务啊? 皇帝唇边略显嘲讽,感慨道:“其实他这并不是自大,这些年为了他神魂颠倒什么都肯做的女子已不止一个两个。这一回,他就是想既激我接纳你,又要你心里对他魂牵梦绕难以割舍。依你转述的话来看,比起情意,他更倾向于相信你是为了寻个靠山才选了我,所以才想用‘江山其实在他手里’那话来镇住你,一边向你示好,一边以势压人,双管齐下,拉拢你为他所用。” 绮雯还是无有话说,只得默默摇头感叹:林子大了…… “何才人就是那么死的吧?”静了一阵之后,绮雯乍然想通了这件困扰已久的难题,兴奋得两眼放光,“何才人就是那样的一个傻女人,因被三王爷勾引了去,就情愿替他来做细作刺探您,也是因此被您发现,才被赐死的是不是?” 皇帝一时听得懵了,她怎么又想到这里去的? “可是,”绮雯右手捏着下颌,一副柯南状,边思索边说,“何才人被赐死,就只是因为被您察觉了她是细作么?这其中应该另有隐情的吧?” 皇帝忍不住伸出手指去,在她眼前晃了晃,打断了她忘情的推理:“你先来告诉我,你是如何想通何才人这关窍的?全宫的人都以为何馨儿是因为向我谄媚触了霉头而被处死,为何你一听见细作一事,便想到了她?” 绮雯坦然一笑:“我又不像三王爷那么自大,早在听说了何才人被赐死的事,我就从未相信过其中原因是那么简单。” “那又是为何?此事究竟哪里蹊跷了?”皇帝方才一直是侧身对着雨地,偶尔转过头来与她说话,此时却转过身来面对着她追问,足见对这问题的重视。 “您这是明知故问么?”绮雯抬起眼眸与他对望,“您当日对我一个素昧平生的罪臣之女都能平等相视,我又怎可能将您看做一个喜怒无常动辄杀人的人?所以呢,别说您不可能为何才人谄媚不当而处死她,即便仅仅是因得悉她是三王爷的细作,我也不觉得您就会轻易置她于死地,肯定是另有隐情。” 她说得那么从容坦然,那么理直气壮,皇帝心中却是翻江倒海,惊涛骇浪。 处置了何才人,连父母琢锦皇后都归因为他的喜怒无常乖僻狠戾,连源瑢也很可能是那般以为,怎就偏偏是她一个人生了疑,没有对他下那个结论? 他一直都是如此行事,甚至当日是当着源瑢和琢锦的面善待了绮雯,为什么别人都没有看透他这为人? 这一瞬他猛地觉得,老天终于对他开眼了,天阴了二十二年,终于开了一道缝,洒了一缕阳光到他身上。 看出他眼中的触动,绮雯也有点明白了,立时来狗摇尾巴地讨好鼓励:“您在想什么,能否说出来给我听听?” 皇帝也不吝于给她这甜头,微露笑容道:“我在庆幸,还好那会儿你听了我的话,没有转身就走。还好……你留下了。” 还好因为她的坚持,自己才没有错过她,没有留下终生遗憾。 一时间心里的隔阂距离感都祛除了大半,好像已经与她相识相知了好多年,真真是倾盖如故,莫非这就是所谓的天赐良缘? 绮雯却听得一呆,心头一动。 “想起了什么?”皇帝见状问道。 “我在想,”绮雯重又抬起眼睛,“我没有转身就走,其实只是一念之差。我如今也一样在庆幸,还好……留下了。” 她没有转身就走,都是因为系统的压力,若非有这个不爱就死的任务压身,以她这尊严高于性命的倔性子,铁定早就转身走了,甚至会不会来都难说,这么看来,倒是系统帮了她的。 尊严是把双刃剑,多一分就成了死要面子,少一分又成了下贱无耻,只有把握好了度,才能得到最好的效果。她从前就把握不好,而他则更有甚之。 哪有两个人天生就契合无间的?自然都是要彼此有所忍让,收敛锋芒。 他们两人其实个性很像,都是锋芒刺人,坚信三军可以夺帅,匹夫不可夺志,没个外力限制,怎能让他们这两个都死要面子的人放下面子,坦诚相对呢? “你放心,既有今日,我必不会让你真去终身做个宫女的。别说终身,连一年半载都不会要你等。到时该你得的,定会一样不少倾我全力给你。” 皇帝说得极致认真,幽黑深邃的眸子里深情隐然,绮雯呆呆望着,小心肝一阵乱跳。 刚才对他说的每一句话都是发自肺腑,并没经过多少盘算思量,她本来就觉得相爱的人之间理应坦诚相待,对他这般生性多疑的人,更不宜有所隐瞒。以此时的效果看来,她的策略果然是对的。果然如她从前所想那样,真心需得真心才能换得来。 如果自己单是揣测着对方的心理讨好逢迎,或许也能蒙蔽他一时,但将来但凡露出一星半点的破绽,便要前功尽弃,甚至是弄巧成拙。 她还是相信,真爱这东西,再高明的演技也换不来。 雨不知何时已经停了,周围回归寂静,只有屋檐滴水上的雨滴断续落下,滴答一声,隔一会又是滴答一声。 他依旧面容冷淡,只细微处的线条比平时稍显柔和,眼睛里闪着星星点点的光亮。月亮凑趣似的赶在这时钻出云缝,洒了一地碎银,也映亮了他挺直的鼻梁,磊落的鬓角。线条刚毅的脸被染上这层光晕,兼具了阳刚与阴柔。 绮雯呆呆望着,颇觉观之不足。他比潭王顺眼多了,初见那会儿竟会觉得潭王比他好看,也不知是什么眼神。有心对他直说,其实名分富贵什么的,她真没那么在意,又不是说做个宫女,就不能与他两情相悦了。 不过这话要说出来,好像容易被理解成另一层暧昧意思——又不是做个宫女,就不能与他那个什么了…… 这么一想,她先有些不自在了,同时也开始觉得不知足:名分你现在给不了,怎也不给个拥抱香吻什么的意思一下呢,唉! 转念一想,他是这么拘谨端严的人,想要肢体接触上有进展还不知要等到何时,自己也不好在这上面太主动,但是,调戏一下总可以吧…… 钱元禾站在隆熙门的重檐底下,极力伸长脖子朝夹道东边望着。王智手捧拂尘站在一边,看不惯他这模样,拿拂尘柄捅了一下他的后颈道:“规矩着点,你看得使劲儿就能把人给看回来啦?” 钱元禾一缩脖子,挠着后颈道:“师父您说,爷怎说了这半天的话还不回来?” “你急什么?说的时候越长才越好呢。” “可是,站这么半天多累啊?要不,我给爷搬张杌子过去吧?” 王智斜了他一眼:“杌子哪顶用啊?你看天都这么晚了,干脆你把寝殿那张拔步床扛了,给爷送去吧。” 钱元禾悻悻地住了嘴,忽听见有脚步声传来,他立刻兴奋起来:“爷回来了!” 这下不仅他和王智,连像柱子一样守在门两边的宦官们都伸长脖子朝夹道那边望过去。那脚步声一听就是皇帝的,他手里倒提着雨伞,迈着比平素更大更长的步子快步而来,到了门口对他们的见礼视而不见,直接朝正殿门口而去。 隆熙门下的宦官们面面相觑,他们看得清楚,爷那脸色黑如锅底,好像生了老大的气,这又是怎么说的?背着人在外头互诉衷肠这半天,就说了一肚子气回来?那绮雯姑娘呢? 王智与钱元禾刚想回去殿里,就听夹道里一串小碎步的声音,绮雯居然也跟回来了。天都这么晚了,她怎也跟来了?难不成是要……可看爷那样子,明显不是啊! 绮雯一张小脸红彤彤的,过来左右看看他们,张了张口欲言又止。王智便又拉了她的衣袖,携她过去影壁旁才小声问:“如何了?爷又生什么气呢?” 绮雯本来一副羞怯难言的模样,一听他这“生气”的说法,竟“噗”地笑了出来,继而就连腰都笑弯了,根本停不下来,又顾念着不敢让声音传进屋里去,就捂了嘴辛苦忍着,直笑得两眼泪汪汪的。 王智和钱元禾更是看得满头雾水,这到底是怎么了? 皇帝平日在隆熙阁前殿东次间看奏章到深夜,累了常就近歇在一墙之隔的暖阁里,并不回后殿的寝殿,今天料着也没心思看奏章了,干脆一回来就去了后殿。 一路走他一路的不忿:刚不是话说得好好的么,她怎就那么会突发奇想……这死丫头,真真儿是得意忘形! 第038章 自当调戏 其实绮雯真心觉得,这事儿它不赖我啊! 当时她是有点春心荡漾,是有心调戏他来着,可那还只是一个构思,没有成为现实。 她还正正经经地说着:“我倒是另有一个想头,您看既然三王爷有这打算,不如将计就计,我就假装倒戈向他,且探一探,他做了些什么打算。您看如何?” 这是个做双面间谍的大好机会,绮雯觉得自己完全可以胜任。 “胡闹!”皇帝却立时沉下脸来,还抬手指在她脸上,“你还想诱敌深入?你有没有想过,今日若非你对他巧言令色,他就不会言行那么过分进而对你动了手?这哪里是你该做的事?想都不该去想!” 绮雯愣了愣,有点失望,也有点窃喜,只好贱兮兮地赔笑道:“我也后悔的紧,以后定不会了。” 想想也是,正常男人哪有愿意让自家女人潜到别的男人跟前做间谍的?何况对方还是个被他颇为忌讳的家伙,说是潜在情敌也不为过。 只是,多好的机会啊?放过了当真可惜。绮雯斟酌了一下,小心问道:“那您觉得,三王爷还会再来找我么?” 皇帝斜过眼来:“你说呢?” “那您说,到时该怎么办?”绮雯对着手指,装傻继续。人家可是还要继续做宫女的,如何对付得来一个亲王啊是吧?不如顺水推舟…… 皇帝眯眼睃着她,唇畔浮上一抹冷讽。这小妮子今日得悉了他的真心,又听他说了这些真心话,委实有点得意忘形了。 今天他发了这么大的火,就是向所有人昭示了对她的看重,源瑢怎可能还来像今天这般明着来骚扰她?即使将来再来联络她,只要她亮明态度,也就可以轻松断绝联系,还怕源瑢纠缠不休么? 人家源瑢可也高傲得很呢,怎可能对她死缠烂打? 她显然什么都明白,却在装糊涂,就是想让自己做个通融,放她去与源瑢继续周旋,没看出来,她还这么好事。 “那也好办,他再敢背着我对你动手动脚,你就扇他一个耳光,抓他一脸血印。”皇帝抱着双臂,轻描淡写地说着,一派正经坦荡,“泼妇打架我也见过,就那么几招,料想以你这性子,也不是做不来。” 见绮雯呆若木鸡,他才略弯起唇角,“事情闹得再大,也有我做主,你怕什么?难道太上皇后听说了源瑢来非礼朕的女人,还会偏袒他的?” 绮雯这下被结结实实地堵了嘴,他这就是明确警告她:源瑢再来就尽管与他翻脸,其余的事都交给我,从此他的事都与你无关,你休想再与他暧昧以待! 她一边脸上发着烧,一边又觉得有必要澄清一下潜在的误解,便道:“主子明鉴,我可不是……冲着他的人。” 皇帝愈发没好气,他看起来有那么傻么?说完了刚才这些话,还会以为她是有心勾搭源瑢才那么跃跃欲试的?当即只回了她两个字:“闭嘴。” 忽意识到自己刚才那话也有点得意忘形,怎就“朕的女人”了呢?当下讪讪地转开脸去不再言语。 茜草红的西瓜灯柔红一片,灯下两人都好一阵没说话。 绮雯其实是被他这句话才撩拨起了灵感,你都说了我是你的女人,我不来调戏你一下,那真说不过去了。 当下摆出一副为难样子,手里扭着衣带,畏畏缩缩道:“主子,我方才想明白了,忠孝不能两全之时,自是该舍孝而尽忠的。” 皇帝满心奇怪地转回头,正想问她究竟想说什么,却见她像是猛地下了狠心,慷慨就义般地昂起头,掷地有声道:“名分什么的,我并不奢求,但您想要我侍寝,是赏给我天大的福分,您今日都已开了口,我又如何能推辞?今晚便依主子的意思办吧。” “……” 皇帝周身的血液“轰”地涌到头脸上来,险一险把他给冲晕过去。 天,还有这个茬口在等他! 他早把这事忘干净了,当时是潜意识里拿定了她不会答应才冲口那么说,怎就没去想,她也有可能答应呢?她是他的下人,又本就心仪于他,答应不也是顺理成章么? 话挤到这份上,又让他怎么接口?都是他提出来的,人家姑娘都大义凛然地要“尽忠”了,他还如何拒绝? 可若说不拒绝,难道…… 他可从没往那儿想过呢!就连刚才蜻蜓点水地想了下将来,也没去想那么具体的事儿,何况,还说是今晚! 他他他他……可是个没碰过女人的人啊! 绮雯微低着头,维持着一个羞答答的姿态,透过刘海的间隙窥着他的反应。将他面红耳赤尴尬难言的模样影绰绰地看在眼里,心里的笑几欲喷薄而出,只能使劲憋着。 过了一会儿还没等来皇帝的答复,她又道:“请主子恕罪,侍寝的流程未写入宫规,奴婢全然不知。我这便去询问师父,看该当如何安排。”说完就要转身走去隆熙阁。 “等等。”皇帝忙叫住她,实在不知该怎么往下说,脸上热得好像个饼铛,他活了二十二年,从来就没窘成这样过。 绮雯终于再也憋不下去,噗嗤笑了出来,边笑边说:“哈哈,您自己不是说了那时都是不知所云么,怎地这会儿又不知如何解释?再说您想推辞,也可以说须得成全奴婢的孝心啊,何至于为难成这样?哈哈哈,您这人也太实诚了,哈哈哈……” 她越笑越是收不住劲,直笑得花枝乱颤,仪态尽失,就差满地打滚了。 皇帝登时就傻了,她竟然是故意的?她不是闺阁小姐么?怎会拿这种事来故意逗他?连他都莫不开说的话题,她竟能如此收放自如? 自己是男人,在这样的暧昧境地尚且规规矩矩,没出一点调笑之言,怎就……反而被她给调戏了呢!! 看着她这笑个不停的坏样,皇帝懊恼的不行,脸上的热度都化作怒气从顶门直冲而上。 “你竟敢如此得意忘形,”他咬牙切齿地指住她的鼻子,“罚你做三日的洒扫!” 她终于不笑了。或许罚得有点重?皇帝刚犹疑了一下,就见到她眼神闪了几闪,显然还是在强忍着笑。哼,三天还罚的太少了,凑合了吧! 谈话没法再进行下去,他才刚发现雨早停了,地都干了一半,难为他如此投入地与她谈天,换来的却是她肆无忌惮地调戏,此时还不拂袖而去,更待何时! 系统:叮!男主因恼羞成怒而对你好感度+2。 ……原来恼羞成怒也能为爱情加分啊。好长时间没有把差距拉大到过3点之多,真是可喜可贺。 绮雯步出月华门门洞,看着他一边大步走远一边狠狠甩着伞上的雨水,一副有气无处撒的难受样,等到确定他不可能再听见,她又捂着嘴呼呼地闷笑了好一阵。 抬头望望天,但见阴云浮动,皎白的半个月儿时隐时现,几粒星子跃然眨眼,一切都显得那么俏皮可爱。唉,今晚太美好了! 这一瞬对系统满怀感恩,接受任务以来,头一回觉得这任务不算是个负担。爱情有时候就是需要忍一忍,熬一熬,才会苦尽甘来,柳暗花明。 一味高傲地横冲直撞,会错失许多美好。 虽说,现在也还远远称不上圆满,但好歹已经尝到了甜头,将来也就更多了几分坚持下去的信心吧。 抬脚想要回转下处,却忽然想起来,从这里回去要穿过大半个挚阳宫,路上要过三道门,现在怕是接近亥时了,各门肯定已经下了钥,凭她这身份别想叫的开门,总不能爬墙回去吧? 这可是个严重问题。 得意之情瞬间消散,莫非这就是自己调戏皇帝得来的报应?她僵在原处,回身朝隆熙阁方向望着。 主子咱商量个事儿,借张床睡一晚怎样…… 如此一想,自己这脸也烧起来了。 系统:叮…… 我知道了你闭嘴! 隆熙阁后殿里,皇帝由钱元禾和另两名内侍服侍着洗漱更衣,准备就寝。 王智从外走进,不着痕迹地打发了闲人出去,才道:“回爷一声,方才绮雯姑娘又回来了,说宫中各门已然下钥,想请个手令去叫门。奴婢想着宫女下处路途太远,她孤身一个在这路湿地滑的夜间回去也不好,就自作主张,叫她留下过夜。” 皇帝“噗”地将漱口水喷到了地上,咳嗽着道:“什么……留下过夜?” 王智很坦然地抬抬眉毛:“外院的值房也有床铺被褥,虽说咱们这儿还没有过宫女子过夜的先例,想来让她凑合一夜也没什大事。爷可是觉得不妥?” 原来如此,皇帝更是闷头懊恼,他又没做贼,何来如此心虚?都怪那个鬼丫头!漱完了口,他坐到临窗的坐炕上,若无其事地问:“她说什么了没有?” 今天的事闹得这么大,他不会解释给宦官们听,但这些人肯定满肚子的好奇,谁知会不会去向她打听呢。那小丫头正值得意,别再跟这些奴才嚼他的舌头才好。 王智道:“也没说什么,就泪汪汪地说,主子罚她做洒扫,问奴婢明日是否要去尚寝局画押。” 皇帝刚端了茶杯到唇边,闻听猛地抬头:“什么泪汪汪的?” “是泪汪汪的,不过看着像是笑出来的泪,又笑又流泪的,奴婢也看不明白怎么回事。”王智露出几分难色,“要不奴婢唤她过来,爷问问她?” 钱元禾鼓着嘴,忍笑已经要忍出内伤来了。 皇帝不知道谈恋爱为何物,他身边的宦官更不知道,王智与钱元禾虽说弄不明白原委,却看得出绝对是出了好事。他们都为爷高兴。 特别是,显见是爷吃了瘪,绮雯姑娘得了意。于是他们都很大不敬地觉得,前阵子都是爷在作,这个瘪是活该他吃的。 皇帝重回懊恼巅峰,转手将茶杯重重顿在桌上,将面前两个内侍各剜了一眼:“个顶个都这么不老实,回头将你们全都换了,打发你们专职蹲到司礼监去!” 钱元禾不敢接话,王智却点头应是:“若说这近身服侍的差事,比起端茶送水,更该由姑娘家来做。别说各位先皇主子们,就是外头人家的公子爷们,也都是由姑娘做近身侍婢。爷是早该将我们几个换了,不如今晚便叫绮雯姑娘过来试试?” 皇帝气结,跟前这几个人仗着是跟了他多年的,拿准了他不会真发落他们,就有恃无恐,尤其是这个王智,因年纪大资格老,从小看他长大,甚至对他还有点近似长辈的关爱,更是无所畏惧。 有心发火威吓一下,又觉得那样更着痕迹,简直是此地无银三百两的恼羞成怒,即使表面上吓住他们,也只会让他们背后更加笑他,他只好生生忍下,不再言语。 见他的脸色愈发吓人,钱元禾有点缩脖子了,王智一个眼神示意徒弟退下,上前为皇帝的白绫中单外披上一件双面湖缎的鹤氅,正了语气道:“爷明鉴,奴婢这话,可不是打趣。” 皇帝心气平复了些,王智这人确实这样,正经话说着也像玩笑,其实本性没那么不正经。关心他的人都觉得他早该有个女人,也早该有个子嗣,他也知道。眼下这样的好机会,他们都觉得没必要等什么。 皇帝呼了口气,道:“她那身份,你晓得。总要等些时日。” 王智略一沉吟,道:“天家无嗣,国本不稳,比起计较皇妾的出身,外间那些大人们理应更关心国本大事。倘若有了皇子,那必是普天同庆,太上皇与太上皇后也只有为您高兴的份。朝中文武想必也无心计较别的什么了。” 皇帝一皱眉,匪夷所思地看着他:“你是说……先弄出皇子再说?” 王智这一回是真的很正经很严肃:“无何不可啊,绮雯姑娘连宫女都做得心甘情愿,想必也不会反对。爷您又有何可顾虑?” 皇帝觉得没话可跟他说了,甩下鹤氅起身朝暖阁里走去。敢情那丫头拿侍寝调戏他还不是最荒诞的,王智这正正经经地劝他先去搞出皇子才是。 他有没有不堪到要将一个热孝中的女人急着拖上床生孩子的地步啊! 王智见他不悦,还满心的迷惑不解,不都说不孝有三,无后为大么?人三王爷早就嫡子庶子都有了,朝中大臣成天逮着爷没子嗣说事儿,就好像光这一条我们爷也不如三王爷更有资格当皇上似的。 这要是我们爷也有了皇子,不是正好堵了他们的嘴么?到时谁还敢挑太子生母的出身说事儿?正是一美遮百丑。 再说了,皇帝宠幸个把宫女子,暂时不去公布册封,在从前的主子里根本不算新鲜事,先暗中记档不就得了?太上皇当年就不知幸过多少个宫女子,到现在都没册封呢。 “爷,要不您再想想?说不定绮雯姑娘自己倒愿意及早侍寝呢。”给皇帝撂帐子时王智又忍不住进言。 “出去!”皇帝忍无可忍,心里却也不禁嘀咕了一下:那丫头该不会真是那么想的吧? 这个觉简直没法睡了! 第39章 城 紫檀龙床外撂下明黄绫子床帐,里面就是个幽暗的隔绝空间。皇帝极少睡得这样早,刚又经历了那么多事,一时难以入眠,脑子里走马灯似的过着月华门洞里的情景,捎带也联想起这些日子有她的各样细节。 她嘴里说着热孝,却从未表现出过一点对亡父的思念,也没关心过兄嫂的下场,想想她那么懂事,或许她不来提,也是为了避免给他增加麻烦吧。可是她还会与他开这么无稽的玩笑,可见是真没对父兄有什么忧虑挂心…… 这丫头怪得很,真该寻机尽快多探一探,她究竟在想些什么。 中秋过后的天气微有凉意,他提了提身上的蜀锦薄被,又惦记起她此时床褥够不够暖和,有没有干净衣服更换,转瞬想起王智是那么心细的人,想必早替他想到了,会照应好她。 一想到她此时就与他住在同一个院里,也正躺在床上就寝,就觉得浑身的不自在。 那小妮子竟敢拿侍寝来戏弄他,还笑得那么肆无忌惮,难道是认定他没胆量来真格的? 真是岂有此理!他应该现在就闯去她屋里,让她瞧瞧他究竟有没有那个胆量!看到时谁才是被吓得魂飞魄散的那个! 思绪被朦胧的困意搅成一团乱,忽地清醒几分,才惊然自问:我这都是在想些什么啊! 都怪她,那小妖孽! …… 值房里熄了灯后一片昏黑,绮雯裹着布面薄被躺在板床上,一样是难以入眠。明知道皇帝那个青涩样怕是早着能与她进展到那一步呢,却又有些提心吊胆,万一他被她那玩笑勾起了兴致,再听说她就留宿在同一个院里,真差人叫她过去……那可怎么办? 打趣他时她像个老手,实则,她也一样没准备好呢。才刚表白就那个,也太快了吧? 辗转反侧了好一阵,见外面没什么动静,她才安下心,又琢磨起,不知他究竟想怎样去对付他兄弟。 初见他们那天,那兄妹三人一派亲密和睦,哪成想所有的亲和都只是表面上薄薄的一层纸,不定哪天捅破,就是一番天翻地覆颠倒乾坤的争斗。 想一想就觉得脊背发凉。以前只在影视剧里看过皇位之争的热闹,如今却近在咫尺,而她,已经没了抽身事外的可能。 当然,她也不想抽身。唉,他怎么不答应放她去做间谍呢? 他是君王,理应对身边每个人保持提防,划开距离,对她的信任,怕也是有限度的。 唉,慢慢来吧…… “留宿过夜?”王府内,潭王也换好了寝衣,悠闲地坐在榻边,玩味着这四个字。 “说是并未进幸,只是因宫中下了钥,留宿值房而已。”乔安国已然回去,仍不忘差了手下及时将宫内情形报知过来。事无巨细,无论有没有用,潭王想不想知道,他都报过来以显示自己的忠心。 “我说呢。”潭王脸上笑意多了几分嘲弄,“他怎可能手脚那么利落?” 刚这一阵他就一直在琢磨,一次的损失还是小事,一个女人心机再深,也翻不出多大的浪花。他倒是有些介意,她会对二哥有些什么影响。 二哥天资不差,但毕竟根基全无,想用复杂的人际勾连和繁冗的庶务纠缠住他,让他束手束脚,头绪全无,进而架空他的权力,这并不难。 眼看着一年过去,这倾向越来越是明显,二哥看似已被成功引进了恶性循环,想不到近日的举措亮点频现,他好像忽然头脑清明起来了。难不成,这也是那个丫头的功劳? 潭王起身往一旁踱了几步,舒展开眉心沉吟着:且看看吧,二哥身边多了一个她,怎么看,也是于我利大于弊才对。 二哥本事再大,头脑再清明,难道还能有办法改变她是赵顺德女儿这回事? 如今辽东形势仍每况愈下,赵顺德已是人人喊打之辈,没被百姓挖出来鞭尸就不错了,平反是绝平不了的。 所以说呢,二哥越是宠她越离不开她,才越好呢! …… 一日不见如隔三秋,那晚气头上皇帝还有心给绮雯再加刑几天,没想到才头一天过去,他就开始觉得这三天太长了。他们天天还在一个院里,还能见得到,但屋内的洒扫总要趁他不在的时候做,所以在这三天里,他就总与她之间隔了一堵墙,或一扇窗。 天气自那晚雨后终于清凉下来,隆熙阁每日白天还是会打起万字纹棂花窗,只余下一层浅碧色的蝉翼纱隔绝内外。皇帝坐在他的老位置上,有意无意地用余光留意着窗外,一有她的影子闪过,他都能及时发觉,转头看去。 宫女子都换上了秋装,淡淡的粉蓝色提花棉布袄子,上面看不清是元宝纹还是缠枝莲的提花,到了阳光下会微微反着亮光,似乎比那身夏装更亮丽些。 按说她应该故意在他眼跟前装辛苦,博他的疼惜,可她显然没那么想叫他看见,要不是这季节落叶多,必须时不常地过来扫,她都尽可能不出现在这道院里,来了也是尽快利落地扫完就走,还有时挺提防似的朝他这边望一眼,好像做了亏心事怕他发现一样。 他知道,纵是听了他的解释,她也还是不愿担上故意引他注目邀宠乞怜的名头,怕被视作“贱人”。她这人就是这么怪,一边想要接近他,为他显露的一点真心而欢喜不已,一边又要自矜孤傲,受不了被人视作下贱逢迎。 这很好笑,她是头一个引他动心的女子,即使是有点恃宠而骄的劲头,甚至去找宁妃她们摆威风,磨着他替她出头,也没什么新鲜的。她怎就那么怕? 屋里暗外面亮,往往是他能看得清太阳下的她,绮雯却不可能透过窗纱看清他,于是皇帝倒可以放心大胆地躲在这边,欣赏她那做贼一般的畏缩模样,真比天桥上看西洋景的还得趣儿。 原来还担心自己为她分神。现在看来,这个神分的甚好。 处置国事的正常步骤,应当是百官将大事小情写作奏疏呈递上来,先由内阁诸臣过目商议,草拟出解决方案,再将奏疏大意和解决方案简写为票拟呈给皇帝,皇帝看过之后,或同意照办,或敕令修改,将意思传达给司礼监,司礼监宦官们再代皇帝做好批示,即“批红”,然后下发执行。平日的御门听政,也就是早朝,倒不是很重要的步骤。 皇帝曾在关中就藩六年,一直未再关注过京城官场,更不必提结交过谁。有时因忙碌心烦起来,他真是怨责父亲,任由江山沦落至此也就罢了,想要他继承皇位又早干什么去了?搞得他仓促接手,直至登基之时,几乎连满朝文武认都还认不全。 等他御极做了皇帝,司礼监里虽撤换了乔安国,拿回了批红权,但手下可用之人太少,王智等心腹再怎样忠心,从前毕竟没有接触过国事,想帮他的忙也是力不从心,其余宦官从前都是乔安国的手下,无人可以信赖。 而内阁又阴奉阳违不合作,无奈之中他只能打起十二分的精神,尽量亲力亲为。如此一来,他几乎成了开国以来最辛苦忙碌的皇帝。 偏他这人又责任心超强,见到江山风雨飘摇的局势,觉得自己身在其位,有责任全力争取挽回危局,仓促接手更是导致压力过大,一遇到难处就难免心虚,担忧自己有负父亲重托,稍有懈怠,自己良心上先要过不去,于是就愈发勤勉自制,简直疲于奔命。 王智时常劝他思绪不畅时便该停一停,歇一歇,说不定反而柳暗花明。这道理皇帝自己其实也明白。如今他已熟悉了庶务套路,要做的不再是摸清情况,而是与那些刁钻大臣们对战,需要的更多是临场发挥的急智,并不是越多花工夫埋头苦干,就收效越好的。 只是一年下来,似乎身心都养成了习惯,就像是陷入了一个自我强迫的怪圈里,拔不出来。其实他早就觉得,或许自己需要点什么特别的事来分分神。 如今,终于分成功了。 皇帝回想从前,也觉得自己的想法好笑,形势确实危殆严峻,但他像苦行僧一样地自我折磨便能换来形势好转么?这岂不是与自己没了办法就烧香拜佛茹素祈福的愚蠢妇人无异? 还好,有她来岔开了思路,将他从恶性循环的怪圈里惊醒了,还好……所以说呢,她怕什么啊?得意洋洋地来找他邀功才对。 这天皇帝又招了方奎和邱昱两大特务头子来议事,商量着搜集罪证收拾兵部尚书崔振的事。这崔振是乔安国手下最得力的一个党羽,又手操兵权,若能拔除,对收拢权力和打击贪腐都十分有利,可惜目前尚缺个关键的切入点。 “东厂与锦衣卫全面清查,还是寻不到他的罪证,他就真能谨慎到了这种地步?”皇帝手扶在龙书案上,双眉微微锁起。 邱昱站立堂前,道:“是微臣无能,锦衣卫各方调查三月有余,能寻到的罪证也仅有些鸡毛蒜皮,最多够罚他几月俸禄。” 方奎也恭谨道:“奴婢无能,东厂里仍都是乔安国旧部,难免多有阴奉阳违的,一时难以查出什么头绪,说不定还有人已为崔振报了讯息。” “不怪你们,是朕不够谨慎,打草惊蛇在先……”皇帝微叹了口气,靠到了椅背上,忽猛地看见,绮雯出现在了挑起的门帘之外,脑中的思绪霎时断了。 她没有进门,有外臣在的时候她都自觉不进来,也没有抬眼望他,只规矩地垂着眼,将手中的茶盘转递给王智,就退出去了。 皇帝差一点就不由自主地起身跟过去。 王智将茶端上来,贴心地小声解释了一句:“爷,三日之期已过。” 皇帝才回过神,三天终于过去了,里外里加起来已有六天没有得她奉茶,感觉就像过了好几个月。 现在这状态似乎不太对,看起来她还能应对自如,他却时时怅然若失,明知暂时不宜有何进展,却做不到再像从前那样平静处之,这该如何是好?或许……该去找她商量一下? 好吧,其实他就是为了尽快与她说说话,找了个借口而已。 如果绮雯是皇后,皇帝或许会去坤裕宫找她商量事情,可她是宫女,万没有做皇帝的去“找”宫女商量的道理。 可他委实不想唤她来隆熙阁殿内说话,那样太刻意,太像主仆,不符合他现在的心境。于是等到天将黑的时候,料着她会去值房吃饭,他就屏退了侍从,独自踱出了正殿。 当值的文书房长随小张恪很有眼力劲,看出主子不愿被人盯着,就没去如影随形,皇帝也就不用担心,潜入值房找个宫女聊天会被写入《内起居注》。 这时间无人洒扫,内外庭院都不见人。守在外院门口的两名中官站得像柱子一样笔直,若非他走去跟前,那两人看见他也只会当做没看见,只管眼观鼻鼻观心。 皇帝莫名有点做贼心态,好像被多少双眼睛盯着一样,若无其事地在琉璃照壁边上晃了几步,看准了周围没人留意,才朝外院西边那排值房溜过去。 王智说过,她的值房在朝南的头一间,那是最向阳最暖和的一间,为的是照顾她这隆熙阁唯一一个姑娘的身子骨。 他见房门开着一尺来宽,料着也没什么怕他撞见的事儿,就上前往里看了看,未见有人,索性轻推开门走了进去。 确实没人在,但屋内的景象可让他大吃了一惊:桌上的茶壶茶碗摆的横七竖八,床上的布面薄被胡乱摊着,凳子在床边倒着,椅子在桌边斜着,明明是陈设简单的一间斗室,却乱得一塌糊涂。 他疑心是自己走错了,她平时身上收拾得很利落啊,头发都梳得一丝不乱,而且这三天据王智说,他屋里的洒扫就是她做的,也是点尘不染,尽善尽美,她自己的屋子怎可能是这样? 察觉脚下异样,低头一看,一只绣了红线梅花的白绫女袜上印上了半只他的脚印……是她的屋子没错,敢情是个只要面子不要里子的人! 皇帝是个天生强迫症洁癖,生活细节虽不像一般公子哥那般追求奢靡,却极其计较整洁,入得他眼的东西必须摆放整整齐齐,装束必须一丝不乱,若非如此,之前也就不会被绮雯一个摆茶杯的细节轻易征服。 看了这种景象他自是心乱如麻,简直不能忍。好歹她也是个姑娘家,怎能住在这种猪圈里?这里还不是下处,是值房,她平日又不住在这儿,不就那天睡了一晚么?一晚就乱成了这样?钱元禾他们也不管管! 忽然明白过来,也只有她的屋子才可能这样,正因为宦官们都知道她得自己的宠,才会避着她的屋子,看见也当没看见,得脸宫女的下处都有粗使宫女洒扫收拾,这值房只做上值期间临时休憩所用,卫生都靠自己。 所以说呢,她也太无法无天了! 一想起多日来自己跟前存在这么糟乱的一隅空间,皇帝就像全身都爬满了蚂蚁,简直把这屋子一把火烧了的心都有。怎能这样,怎能这样! 他根本没有过脑子,只知道要赶快让自己舒服一点,等回过神来,才发觉自己已经动作利落地替她折好了薄被,摆正了桌凳杯碟——他少年时身边服侍的人多会惫懒敷衍,他又因为有这个毛病,那时常去亲手拾掇自己的物品,倒也驾轻就熟。 不过这一回,他收拾的可不是自己的屋子…… 皇帝愣了愣,琢磨着是不是该再给她复原回去。 就在这时,外面忽隐约传来了绮雯的声音,似是向谁道了声谢,继而脚步声就来到了门外,皇帝正值心虚得紧,看见角落里一个一人高的三扇门乌木立柜虚掩着门,想也未想,一闪身钻了进去。 心里这个郁闷,主动来找她就够奇怪了,还动手替她收拾屋子,然后还钻了柜子,简直是作茧自缚,这要是被她发现,更要被她笑死了,九五之尊的面子一丝儿也剩不下。 果然自己一遇见她,脑子就停了转,蠢成了个傻子,难怪要被她那么肆无忌惮地调笑! 绮雯手里捧了个白瓷大碗迈进门槛,看见折好的薄被摆成一条线的桌椅板凳站岗一样的茶杯茶壶,也疑心自己是走错了屋子,不禁退出去又看了看左右。 皇帝通过虚掩着的柜门缝隙见了她这副呆样,也觉好笑,待见到她捡起那只被他漏掉的绣花袜子,端详着上面的脚印,他又笑不出来了。 她看起来百思不得其解,但也没去深究,丢下袜子进了屋。皇帝努力不去看那只被信手丢弃一边的袜子,遏制住想冲过去捡起折好的冲动。 屋子中间摆着一只小炉子,上面煨着一个小砂锅,皇帝刚才就掀开盖子看过一眼,里面是一锅高汤,没煮着什么。绮雯过去拿火筷子捅旺了火,掀开锅盖,将白瓷大碗里乱七八糟的菜品一股脑倒进去,用筷子使劲往里按着。 皇帝看得直皱眉,果然是个粗手笨脚的丫头,做饭也像熬猪食,还好没真把她配给小锦衣卫做媳妇,不然铁定得遭人家嫌弃。 可看她一时半会是不会出去了,他又暗暗发愁,谁知她这现煮现吃的,得多会儿才能完事走人呢,自己还要在柜子里站多久。 没过多会儿,他就再没心思琢磨这些了。小砂锅里的汤煮沸了,咕嘟嘟地冒着泡,绮雯拿帕子垫着左手捏起锅盖,右手拿筷子搅了搅,锅里的蒸汽与香味就像脱了束缚的妖精,亟不可待地四散溢出,撩弄人心。 皇帝已经惯了免去晚膳,很难在晚间培养起食欲。御膳中的珍馐美味都勾不起他的兴趣,这时闻着那口小砂锅里飘出的香味,他却几欲灵魂出窍。她煮了些什么,竟能香成这样? 口鼻反应还好控制,偏偏肚子空的不耐烦了,也凑趣地发出了点响动…… 他真恨不得赶紧化了灰才好!我一定是上辈子欠了她的,这辈子首先就要用丢尽颜面的办法来偿还! 眼看着那丫头顿住了动作,他甚至开始琢磨,等她过来拉开柜门查看,即使不能去杀她灭口,也至少该在她看清自己之前,先敲晕了了事…… 第40章 城 绮雯侧着耳朵听了听,也不知想起了什么,起身出门而去。 此时不走更待何时,皇帝一见她消失在门口就立时闪身出来,三步并作两步冲去门口。一条凉凉的物事擦着手背溜去地上,原来是那另一只绣花女袜。 一心想着只要远离开这道门几步便可自圆其说,可惜刚一步迈出门口,就险些与她撞个满怀。这贼丫头根本未曾走远,原来是引蛇出洞,特意出了门等着看溜出来的是谁呢。 两人眨巴着四只眼睛面面相觑,现在再想敲晕她,好像是晚了点。 “你……”皇帝有心趁她笑出来之前防微杜渐,刚横眉立目地说了一个字,却见她没有笑,反而苦下一张脸来。 绮雯愁眉苦脸地施礼道:“奴婢知错了,甘受主子责罚。” 知错?皇帝猛地明白过来,自己心虚,她比自己更心虚,那么一间猪窝被他发现了,她能不觉得心虚丢人么? 皇帝总算气顺了些,冷淡丢给她两个字:“罢了。” 其实绮雯心里正在说:瞧我多机智! 她一向觉得自己的私密小屋乱点没事,甚至乱还有乱的温馨自在,一回屋就能投入被窝的怀抱多幸福啊?可这里是后宫,还来这一手未免太无法无天了,原想着连师父师兄都不会看见就没事,哪想到今天偏偏被他看见了啊! 好像上回过夜还扔了件肚兜在床边上来着,也不知有没有被他看见…… 被他查了房,她是有些窘,但还远不至于真心觉得那么丢人,如此反应都是为了照顾他的面子罢了。 皇帝来找她说话的心情都被大乱,也没心思计较她的话是真是假,绕过她就要走。 “主子,”绮雯唤住他,露出一点讨好的笑,一双眼睛弯成好看的弧度,“可否……赏奴婢个侍膳的体面?” 原来听说清宫宫女流行吃锅子,可惜这里尚未沾染少数民族的风气,没那好待遇。绮雯觉得,自己身为今上“宠爱”的宫女,又被王大总管罩着,适当行使一点特权也没什么不好。没费多少力气,她就争取到了在值房添个小炉子每晚要点菜肴下脚料来煮火锅吃的机会。 只是未想到,这个特权才享受到第二天,就遇到皇帝主子来蹭饭。 诱人的香味浓厚地充斥整间值房,一张榉木方凳充作小桌,绮雯将调好的香油麻酱碟放到他跟前,又从小砂锅里捞了些煮熟的菜到白瓷小碗里,连同筷子一起递给他。 原来只是些白菜冬菇猪血毛肚之类杂烩菜煮在一块,就能有这么香。皇帝就着方凳坐在小杌子上,接过碗筷,蘸了些蘸料尝了一口。 “蘸料是你自己调的?” “嗯,就是留了些您中午吃剩的肉酱碟调配的。您吃着如何?” “……还好。” 刚还鄙视过她的粗手笨脚,看来是冤枉她了,这滋味着实不错,比中午吃新鲜的时候还好很多。 “您从前可曾这么吃过?”绮雯端着一只粗瓷小坛子往砂锅里加了点高汤,取了另一双筷子慢慢搅着,笑意嫣然地问他。 “吃过,天冷后宫里常会吃温火膳,从前在关中就藩时也常吃锅子,只是没这么就着炉子吃过。”皇帝面色柔和,双目中闪着些微笑意,其实很想加一句废话“更没与你一起吃过”。 见她只是站着忙碌,他拿筷子指指方凳对面,“坐下一起吃便好,不必拘着。” 即使是嫔妃侍膳,也需先伺候他吃,以绮雯的身份,怎么也不该与他平起平坐地吃饭。但他既然发了话,就一定不耐烦听她推辞。绮雯顿了下动作,取了个折中的办法,在方凳对面的地上铺了张单子,摆了块坐垫,跪坐到上面,拿过碗筷来也吃了些。 皇帝为免她拘束,不等她来布菜,自己去捞小砂锅里的菜吃,也着实胃口大开。目光除了夹菜时外,都投去她那里。 这时才终于看清,她袄子上的花纹是缠枝莲。她还是难免拘束,只是极慢极慢地吃了一点,但脸上笑意倦倦,显见高兴得很。蒸汽氤氲,烘得她脸色有些泛红……大概是蒸汽烘的吧。 眉不画自黛,唇不点自朱,真真是极上乘的姿色,他自小见多了后宫丽人,也不禁暗中赞叹。只是有一点奇怪,她顶着乌油油的弯月髻,脸颊边垂下的散发由两根与夹袄同色的粉蓝绒线系着,除此之外再没任何修饰,连对耳坠子都没有。 “你为何一件首饰都没?”皇帝问,“宫规也不限制宫女子穿戴首饰吧?” 她像是自顾自做着美梦陡然被他惊醒,一愣道:“宫规是没限制,但我进宫时一应物品都不准带进来,故而除了随衣服一道赏下来的发簪之外,没什么首饰可戴。” 原来如此,皇帝不无怅然:“是委屈你了。” 她忙笑道:“您说的哪里话?如今上至皇后娘娘,下至所有宫女子,哪一个及得上我风光体面?单说这侍膳吧,我听说过,外臣能留您吃顿饭就是天大的面子。我这体面是一等一的,少戴几件首饰又有何委屈?” 其实依照宫里的共识,侍膳比侍寝都更有体面呢,她顾虑着上次的茬儿,没提这半句。 “你也是会想讨体面的人?”皇帝略显冷嘲,“除了这点体面,你就没有别的想要我赏你的?” 他并不喜欢她这种讨好奉承,虽说她应该也是真心的吧,可难免令他觉得太过疏离。干什么要和那些女人比?她本就该比那些人多得体面,要不是如今时局太糟,他恨不得一举将她捧上天去,让她享上与杨贵妃齐平的待遇才好。 绮雯想了想,贱兮兮地朝他笑出八颗牙齿:“您平日总会省去晚膳不吃,那我就求个体面,以后天天的晚膳都如今日这般,请您过来这里吃可好?” 皇帝闻言愣住,这体面还真不是那么好赏她的,偶尔一次还能囫囵带过,要是天天如此,叫宫里人怎么看呢?太上皇后怕都要来“规劝”他了。 绮雯掩口而笑:“您看,我可不是个心气儿低的人,担不得您纵容的。” 皇帝道:“也不是一定不行,以后没什么特异安排的时候,我在前殿摆膳,便唤你过来盥馈,到时屏退外人,一道吃也就好了。” 她笑着谢了恩,像个得了糖果的小孩,欢天喜地。 皇帝看得好笑,实在忍不住泼她一瓢冷水,拿筷子指住她鼻子:“你看看你,哪像个守孝的闺女?” 这事他早就有心探问。抄了她的家,害她连父亲的丧仪都完不成,他于公是问心无愧,于私却一直心里有个疙瘩,想听听她究竟是怎么想的,会不会有所怨怼。 绮雯的笑果然立时僵了,然后很不自然地收敛下来,说道:“我知道,父亲初丧,兄嫂获罪,我这德性是太没心没肺了。不过……我确实没有为亡父伤心,也没有为兄长忧虑,又当……如何是好呢?” “兄长待你不好,你不挂念他也便罢了。你连父亲也不在乎,是因为他也对你不好么?”皇帝望着她问,没有半点指责和逼问,而是平和自然得好似亲朋谈心。 绮雯放下饭碗,略显怅然道:“我明白,世上没有因为被父亲慢待,就六亲不认的道理。既然您问了,我便来说些心里话吧。爹爹待我确实不好,但我并不十分计较,他陷家族于危难,我也可以不怪他,但我不能容忍的是——他不忠。” 她正了脸色,语调也透出几分呛然,“我不敢自称是什么大义之人,但对一个不忠之人,我自认已经没什么孝道可讲。您下令抄家之时,还将他的罪责定为‘玩忽职守’,实际我清楚,辽东重镇失陷,上十万的百姓流离失所,甚至军情紧急危及京城,这些都是他的责任,而且是蓄意为之。他身为边疆重臣,竟犯下这万劫不复之罪,我以他为耻。家国家国,当是先国后家,国之倾覆,家之焉在?” 她叹了口气,“所谓大义灭亲,也仅限于父亲灭子,没有女儿灭父的道理。我没本事也没机会大义灭亲,但觉得做个六亲不认,也没什么。他陷国家于危难,害得那么多百姓流离失所,我实在是……装都装不出什么伤感来。” 赵顺德不是她真的爹,绮雯是对他没什么感情,但这番话并非信口编造,也算得上肺腑之言。 作为现代人,她觉得吴三桂为了家人和爱人投敌叛国是可以理解的,但要是换了吴三桂是她爹,她还是会深以为耻,不会再对这样的父亲保持什么愚孝。事实上他爹打输了仗都因为贪财,比吴三桂还可耻。 这不必上升到什么忠孝节义,纯粹是是非观的问题。如果赵顺德是她亲爹,她或许会比现在纠结痛苦,但不会改变这观点,也不会对皇帝装相说假话。 可是在这时代,主张孝道到了何种程度?父母亲犯了罪,子女为其隐瞒都是合法的。别说是父母至亲,就是宗祀族亲,也不好冷落慢待。 绮雯这套六亲不认的理论可谓离经叛道,甚至是大逆不道。 不过,皇帝可是一丁点都不迂腐的人,从来不把理论上的陈规当回事,他自然盼着那些犯官家属个个都六亲不认大义灭亲才好的。 他甚至听得心有戚戚:六亲不认,他何尝没想过六亲不认?真论起来,对江山危殆所要负的责任,恐怕他爹太上皇还要远大于她爹赵顺德吧?而眼看着家国都被糟蹋成这德性了,父亲还在对他掣肘,兄弟还在伺机拆台,真要由着眼前的内忧外患到了不可收拾的地步,家就没了,国也没了,他们又有谁能得的着好儿? 这种时候,他于公于私,都该六亲不认,不该再去做什么孝字当先的天下表率。 蓦地心头一动,皇帝抬眼看去——难不成她是想暗示他,不该去纵容源瑢?前日源瑢整了那么一出,虽说最终结果是让他们两人解开嫌隙互明心迹,是好事,但毕竟动机不是好的,还该算是蓄意整了他一道。 她是没见他有所反击,就疑心他是在纵容源瑢,有意鼓动他出手反击吧?更重要的,是她还惦记着插手“帮忙”。这好事的丫头…… 绮雯低着头,斯文地咬着一片白菜。 皇帝不打算接她的茬,自顾自捞了一片切的薄薄的五花肉出来,淡漠道:“你说得也有理,但是,国朝素来以孝道治天下。” 说话留半句,绮雯也拿不准他是何意思,便腆着脸问:“所以……呢?” “所以,”皇帝又捞了一片五花肉,放进她的碗里,“好歹在国君面前,你是该装一装的。” 绮雯略显失望,不过还是很快又笑出了十颗牙齿。皇帝重又拿筷子指住她道:“瞧你这德性,封你个贤妃你都当不起一个‘贤’字!” 绮雯脸上轰然一热,连忙狠狠低下头,专心吃着御赐五花肉,心里却说,那便封个德妃好了,臣妾德行总还不错的,要么淑妃也好啊,臣妾挺温柔娴淑的…… “我有些闲话想对您说,不知当不当讲?”她忽然问。 皇帝轻描淡写地捞菜吃菜:“以后说话,都将这些废话直接略去。不过若是有关源瑢的事,就不必说了。” “那……绝不是的。”她尴尬笑了笑,娓娓道来,“我与嫂嫂向来不合,却因家中人丁稀少,也时不常地需要一同接待上门的女客。今年年初,一回府中宴饮,我偶然听见几位贵妇人围着嫂嫂聊起珠宝首饰,先是众人都围着敬武伯夫人夸赞她凤钗上的南珠成色上好,后来一位夫人听得不服,就插嘴说那南珠根本算不得什么,她家中有整整一匣子更好得多的南珠,只不便拿出来显摆罢了。 “敬武伯夫人被削了面子,当即反唇相讥,说再比她那珠子好的货色只能是御供了,有价无市,那位夫人家的男人是兵部的,又摸不着御供的边儿,怎可能弄得到?那位夫人支吾了几句,也没说出个所以然,但我当时清楚看出,她是听见了那‘御供’两个字,才开始脸色陡变的。看她那意思,显是另有隐情不便多说,绝不是简单的词穷。” 皇帝初时听她说起什么妇人聊天,还觉得纳闷,若非是听她说,简直就要听不下去,待听到“兵部”两个字,才猛然警醒,目中光芒霎时锋利起来。 绮雯手拿火筷子挑了挑炉火,垂着眼继续道:“我没有着意结交贵妇,并没留意别人对那位夫人的称呼,但现在回想起她的服侍打扮,再联系余人与她说话的态度,想来她身份不低,应当是位尚书夫人。想来圣上厚爱臣子,拿御供赏赐也不稀奇,但敬武伯夫人的南珠能让那些见过世面的贵妇人都赞叹不已,那位夫人家却能拿得出一整匣更好的,好像就不那么自然了。挪用御供,或是与挪用的人分赃,想必都是极重的罪责吧?记得四五月的时候,好像刚有哪位大人为这事被抄了家的。” 皇帝诧异的说不出话来,他白天与邱昱方奎商议寻找兵部尚书崔振的罪证,她最多是来奉茶时听去了只言片语,却这么快就能为他指出一条蹊径?这份心思之机敏,简直令他都有些胆寒。 她怎会想得明白这些事?这年头的女子最多学些女四书,皇后出身比她这个没落侯府的千金还高了一大截,都尚且对国事几乎一无所知。 御书房的北墙上挂着一幅天下舆情图,王智曾对他说起过,有天绮雯曾指着上面闲聊问起从京城行军去到辽东需要几天什么的,把王智给唬的一跳……皇帝很清楚,那张图拿给皇后看,皇后是一点都看不懂的。 可是,她懂,指的出解决之道,并不代表此事该她置喙。 绮雯抬起眼来,见他肃然紧盯着自己,不由得有些不自在,勉强装作若无其事,拿火筷子关了炉门,又用汤勺轻刮着锅底,以防粘锅。 “你知不知道?”皇帝静默半晌,才缓缓说道,“你这叫做——妄,言,朝,政。” 第41章 城 依照祖制,当今女子当中,仅有皇后和太后可以插手朝政,还要是在皇帝生病不在年幼等极特殊情况之下参与辅政,还仅限于过问监督而已,没有建议和决断的权力。她一个宫女,连个女官都不是,竟然敢在皇帝面前指点朝政?这份胆量就足够先让皇帝大吃一惊。 他与人谈政事没去防她,但她听去是一回事,听得懂是另一回事,听懂后还能帮着想出办法来,就是第三回事,至于想出办法后,还敢对他直说出来,那就更是另当别论了。 绮雯拿不准是不是触怒了他,半是胆怯半是讨好地说:“后宫不得干政的祖制我是知道的。但奴婢以为,若被都察院那些大人们听说,向您说起朝政的是个宫女,想来他们连信都不能信的。” 她说得也有理,要是嫔妃就朝政给皇帝出主意,传去外头,那些言官们必然炸了窝,非拿奏章把皇帝埋了不可,可换成宫女,那些人听说了根本都不会信。可是…… “那又怎样?”皇帝咄咄相逼,“即便没有传去外面的可能,你便该来与我说这些话么?” 看着他脸上的暖意已经荡然无存,倒像是动了真怒,绮雯脸色有些发白,僵了动作:“我也是……想替您分忧。” “用不着。”皇帝说得断然不留余地,“平远侯府的账目,源瑢安插的奸细,崔振的罪名,这些本都用不着你操心,都不是你该插口的事。” 空气中最后的一点温馨欢乐也终于消失殆尽。她眼中的光芒一点点黯淡下去,垂下头道:“奴婢有罪。” 她起身想要跪拜请罪,冷不防却被皇帝一把抓住了左手。 突如其来的肢体接触,两人的动作都如雕塑一般凝定下来。 “不必。”他放开了手,语气重又透出几分柔和。 绮雯满心迷惑,自己还是弄不懂他的啊。 她重新坐回去,姿态比之前恭谨了许多,一动不再动,一语不再发。 皇帝静静吃着碗里最后一点菜,目光落在她放在膝头的手上。粉蓝色的衣袖,嫩白如玉的手,每一处曲线起伏都恰到好处,剔透玲珑,美不胜收。 外人绝想不到,他一个皇子,一个君王,成年以来几乎没有碰过女子。 他望得出了神,隐隐企盼着,能再去将那只手握在手里。而抬眼看看她,神思便回到了现实——她眼观鼻鼻观心地规矩坐着,已是拒人以千里的姿态。 “又生气了?”他放下碗筷问。将侯府账目的功劳都抹杀了,说起来是有点不近人情,但他有他的理由,并不觉得这算是对她的亏待。 “奴婢不敢。”这话说出来,自然就是不高兴的了。 “那就说说话。”他端了一点命令的口吻出来,这样时候,主仆关系的好处就显现出来了。 “那……我就说一说自己从前的旧事吧。”她很顺从地开口,调整了一下姿势,“您或许也曾有耳闻,我从前不是这样的性子,都是从去年七月里那回死里逃生,才变成这样的。” 她无声地呼了口气,很家常地讲起来:“那时候猛然得悉,嫂嫂撺掇爹爹,要将我嫁入东昌侯家做填房。那位老东昌侯年过半百,比我爹爹还大几岁,听说他不但好色成性,还喜爱用些古怪法子折磨女子,家中已有几个妾室通房就死得不明不白。嫂嫂想叫我嫁给那样一个人,兄长全听她的,我爹爹也不反对,眼看事情就快定下来了,我无计可施之下,就吞了一把金锞子。” 皇帝心头一震,伸向砂锅的筷子都凝定在空中。这事早听邱昱提过,但只是一言带过,说她是自尽未遂,何尝想得到,事情竟是那般惨烈。 吞了一把金锞子,她竟是吞过一把金锞子的人啊! 与这凄惨往事殊不相称的,是她此刻淡漠平常的反应,就好像她说起的,只是与谁聊了个天吃了个饭那么平和的过往。 绮雯露出自嘲的微笑,淡淡说着:“看来是我命不该绝,也不知怎么的,金锞子居然都被我吐出来了,有没有残留下一两颗在肚里,我也不知道。反正吞下去那会儿我也没数过,吐出来的时候,我更是半死不活。听说见到我吐出和着血的金锞子,还吓晕了身边的丫鬟。那会儿我真后悔啊,选什么吞金呢?该选悬梁的,听说悬梁的人过去得特别快,挣扎一忽儿就无知无觉了。我就是犯傻,嫌悬梁的人突眼吐舌的,太难看。” 她那会儿其实不是在后悔,是在埋怨原主犯傻,害得她在现代死了一回,到了这边还要受折磨。经历不全是她的,这份凄凉苦涩的心境却是她的,说出来的都是真情实感。 “你,说起这些……”皇帝强压下心头酸涩,有些难以启齿。 “我说起这些,不是为了博您疼惜。”绮雯仍旧平淡说着,还盛好一碗汤给他,“还有什么能比嫁给东昌侯那个糟老头,或是吃了金锞子挣扎在床上吐血更难受的呢?宫里那么多人都觉得我是想爬龙床,攀高枝,争荣宠,三王爷更有甚之,怕是都以为我有心控制您,争权夺利了。他们都不知道,其实我这人根本没那么高的心气儿,我可容易知足了,别说做个宫女,就是当初听说爹爹犯案,我都想好了,将来被罚入教坊司,若能做个清倌人,我都是知足的!” “胡说些什么!”皇帝忍不住低喝了一声,不觉间已攥紧了手,指节挣得发白。 绮雯看出他眼中真真切切的疼惜怜爱,亦是心头一阵酸涩,目中闪起水光,又很快倔强地强忍下去。 她也知道,才与他互明心迹这么几天,就去当他的面谈论朝政,是太过唐突,难免引他猜忌提防。但她不得不出此下策。 依着他现在这处境,成天都在为政事焦头烂额,她想跟他看星星看月亮谈诗词歌赋谈人生理想,他没那个工夫,更没那个心情。想要投他所好,最好的办法就是脚踏实地地帮上他的忙,为他分忧解难。 她也想慢慢来,也想循序渐进,可惜不行!她拦不住自己去爱他,好感度总是相差毫厘,有时出神想一想他,都可能涨上几点。 她都在担心,不定哪天做个梦梦见他,自己就没希望再醒的过来了。 原来不临到这境地何尝想得到,自己竟是这般一旦爱了就再收不住手脚的人。她必须尽快争取到他更多的爱恋,没时间文火慢煎。所以明知唐突,也只能冒险一试。 见他果然抵触,她满心无奈,就想了这么个法子,向他解释,自己其实可容易知足了,根本无需他那么多心提防。 只苦于没办法直接向他解释,我只是为了保命,远比你想的要卑微可怜,不想办法让你多爱我一点,我就死了啊! 被封了风门的小炉子里隐隐噼啪作响。默然半晌,皇帝才道:“并非如你想的那样,我不是防备你,不是怕你会有心乱政,才不愿你插口朝政的。” 如今国制又不同盛唐,有祖制条条制约,开朝近三百年来都不曾出过一个把持朝政的女人,她再精明,也没可能谋夺江山,最多就是左右他的意志,可是就他这意志,有那么容易被左右么?他要是为这而防备她,未免也太草木皆兵了。 窗外早已昏黑下来,屋内仅点了一盏鸳鸯双头烛台,小炉上的火光逐渐暗淡下去。绮雯直直望了他好一阵,也没等来他的进一步解释。 皇帝忽地起身:“你早些歇着吧。” “主子,”绮雯紧跟着站起,趁他刚转过身之际叫住他,“上一回被三王爷钻了空子,惹了那么大的误会出来,您……没后悔过么?” 见皇帝转回身来望她,绮雯面上满是殷切诚挚,“请恕我直言,您看来也不像有何难言之隐,又为何不能将心中所想直说给我听?我心中如何猜,如何想,您不是……不是也在乎的么?” “没错,我在乎!”皇帝冲口回道,面上依旧冷毅平淡,仅眉心微微蹙起,暗含着沧桑无奈。 极力用她的企盼和自己的真心渴望鼓励着自己,他终于还是说了下去:“我不说,不是不想说,也不是不能说,而是因为……我不会。” 绮雯眸光一闪,已明白了些许。 皇帝轻叹一声,转回身重新归座:“我幼时的光景,你也有所耳闻吧?从小到大,没人愿意听我的心里话。与我最亲近的人莫过于王智元禾方奎三人,可他们只管照顾我的起居,要说交心,他们不够格,也不大会,你觉得掏心掏肺是件轻松的事,于我却不是。” 想说的时候没有人听,有人想听的时候,他已忘了如何开口。他那冷清的过往,绮雯从李嬷嬷口中也隐约听过一些。 “我明白了。”绮雯说得万分恳切,体恤理解溢于言表,“我不怪您,您是这样的人,上回还能说那些话给我听,足见待我致诚,是我太过贪心了。” 皇帝静默一阵,道:“我不想你插口政事,是因为,那些不是你该做的事。” 绮雯默然听着,心里并不十分明白,这与方才她的理解又有多大不同?还不是觉得她越了本分么? “这与你所想的不一样。”皇帝看穿了她的心思,继续说道,“我不是怕你起坏心,不是怕你得意忘形,而是觉得,那些不是你该担的责任,是我的!若是朝政还需你来帮我……我会觉得自己太没用。” 原来如此,绮雯呆呆朝他望着,几乎屏住了呼吸。 “上一回银两的事,没有你提醒我,没有那张账目,只需多拖上一些时日,我也照旧能治那四个经手官员的罪,照旧能收得回银子;今日你不来帮我,迟一些我也能寻得到崔振的罪证;源瑢的事,更不是一天两天,我心中自有计较。这些不该由你来操心。” 他轻轻一叹,触人心弦,“原本……就已经让你做了太多不该你做的事,不能再多了。” 斗室之中暖流涌动,残存的食物香味若有若无,充满了世俗天伦的凡世烟火气。包裹其中的一对男女却是此时无声。 您看看,这么一说出来,不是就全不一样了么?绮雯抿唇而笑,几许含羞,几许得意,更是几欲满溢而出的由衷欣喜。她又不是真心喜欢搀和政治,能被他宠着,被他心疼不用去费那个脑子,她乐不得呢。 这脸颊白中透粉,水嫩欲滴,令皇帝忽地想起了刚到西安那时,头次逛街见到路边卖的瓷娃娃。他曾想买下一个来玩的,又怕被王智他们笑话,还是忍下了,没想到竟成了一小块心病,后来这些年里时不时还会为之遗憾。如今,他终于有了个活的瓷娃娃。 果然还是说出来好的。 “你容我些时候。不会的事,有工夫学一学,也便会了。”他说。 她含笑点头。 他起身要走,不妨左手上一暖,竟被她用双手拉住。蓦然回身,她有些窘迫,似是想给自己这动作寻个借口,却又没说出来,最后只得悻悻然将手松开。 原来她也一直在跃跃欲试,也在渴望着与他的亲近。他目光一派柔和,不等她将手收回,便反手抓了。她脸上的粉红加重了些,更加像那个令他魂牵梦绕的瓷娃娃。 人心总是不足,这一稳稳拉了她的手,看着她眼神闪烁,又娇羞又兴奋的模样,他心神荡漾,又想再进一步,将她拉进怀里了…… 皇帝的手僵了僵,还是下次吧,自己做这种事,实在是经验缺缺。 “其实您不必那么公正厚道的,想要办谁,没有罪证,栽赃他一下就不行么?”送他到门口时,绮雯贼头贼脑地小声进言。 被他不善的眼神一扫,她又赶忙恢复乖顺:“奴婢知错了,以后一定谨言慎行。” “得意忘形!”皇帝拿食指指节在她头上轻敲一记,想要走去,又回身向她解释,“我不去栽赃,不是因为我公正厚道,而是因为目前我手下的可靠之人太少,远不比对方朋党众多。我若使诈栽赃,一旦有风声走漏,便会成为把柄被对方拿捏,到时更要陷入被动。所以我这公正厚道,是迫不得已。” 绮雯两眼放光地点头不迭:“奴婢受教了,多谢主子点拨。” 皇帝心满意足,迈步走去。果然还是说个清楚的好。 望着他转过琉璃照壁消失,绮雯脸上的笑意缓缓散去。其实不该引他说出来的,心里梗着点对他的误解,不把他看得那么好,不就可以不那么爱他了么? 果然恋爱中的人都是傻的…… 第42章 真心难换 照理说没人亲眼看见皇帝去了哪里,但隆熙阁的下人们似乎都猜得到,并且一致心照不宣。皇帝回去正殿时,王智神色如常地迎上前伺候他净手漱口,也不再像往日那样劝晚膳,似乎一切了然于胸。 “差人去叫方奎过来。”皇帝步入明堂时吩咐。 他是个务实的人,不至于因为嘴上说了不要绮雯插手,就放着这个现成的茬口不屑于去用。崔振那老狐狸上防下防,防的都是锦衣卫和东厂能摸得到的那些方面,却想不到自家婆娘在闺蜜圈里泛个酸也能惹祸上身。挪用贡品,这罪过可大可小,十分适用。 坐到御书房南窗下的罗汉椅上,脑中盘绕的影像都是她那只皓白修长的手,乡下村妇都还有只银镯子呢,她身为当朝帝王心尖儿上的人,竟一颗耳钉都没。 皇帝将茶杯端在唇边,忽问道:“秀女进宫都不让带随身物品,那其余宫女的首饰从哪儿来的?” 王智平和答道:“回爷的话,那都是各宫主子赏下来的。除了平常对得脸的宫女子赏赐,逢年过节会有大赏,连掖庭的粗使宫女也会多少得着一些儿。不过如今宫中节约内帑,后宫主子又少,怕是没多少赏了。” 皇帝沉吟着,他是个没首饰的主子,眼下又在节约内帑严禁奢靡,公然为她一个人打首饰也不像话,那又能到哪儿去弄呢?总不能去找其余妃嫔要吧? “爷,”王智接下他的茶杯,“奴婢听说前阵子皇后娘娘做主,将从前宫里一些老主子们留下的首饰器物收集起来,送去银作局清洗重铸,准备分给宁主子她们。眼下这批首饰已做好了,都送去了御用监,还没分发下去呢。” 旧物回收利用,皇后这是在省钱的同时尽量照顾姐妹们的面子和情绪。 皇帝微挑着眉看看王智,露出一抹讽笑。身边搁着这么个肚里的蛔虫,着实省心了。 王智面上一副佛爷样,却在肚里暗笑,爷不知道,其实宫中主子们打赏内侍也常用首饰,他们这些得脸内侍手中都多少有几样尚未拿去换钱的女子首饰,前不久钱元禾还曾征询过他的意见,说看着绮雯一件首饰都没太过寒酸,是不是该送她几样,被王智当场否决。 这事明摆着该留给爷自己去发现,自己去解决,才更得趣。这不,终于到时候了。 没过多时,小内侍禀报方奎到了。皇帝当下将崔振涉嫌吞没御供南珠的事对他讲了,饶是方奎这等素来面冷的人,也露出意外之色。 “奴婢这便着人去查证此事,若能拿到实证,一举铲除崔振不在话下。”方奎道,“只是,事情分派下去,怕是尚未查明结果,已然走漏了风声。” 东厂从前是乔安国的,乔安国又与潭王过往甚密,与崔振那起子人都有所勾连,一动用东厂,很可能查证结果是先送去那边,而非皇帝这儿。 皇帝却不愁,淡然道:“无妨,且让他们去。” 他惯于寡言,对跟前的三名近侍虽然信任,却也并非言无不尽,自己心里有了打算,就没必要对他们解释个清楚。方奎便应了声是,不再多话。 回想起值房里听绮雯说起的往事,皇帝心中一动,又吩咐道:“你另外替我去查查绮雯的过往。” 方奎与侍立一旁的王智都是一愣。方奎问:“爷是指……” “她从前是何样的人,做过哪些事,事无巨细,能查到些什么,都来报我。”皇帝轻描淡写地说着,走去龙书案后坐下,又拿起了奏拟,“赵仕进夫妇尚在收押,侯府下人们也尚未全部遣散,问问他们,比对一下,便可确认真伪。” 方奎应了声是,也没多问什么。王智看了看方奎,又看了看皇帝,也没有开口——这位爷绝大多数时候还是胸有成竹,运筹帷幄,不需要他们来劝谏什么,更不会与他们商量。 自鸣钟猛地打点报时,戌正初刻…… 仅仅过了一个时辰,到了亥正初刻的时候,那位曾经侵吞御供的兵部尚书崔振崔大人就惶恐异常地跪趴在了潭王府花厅的地板上。 “王爷已然歇下了,崔大人有什么事明日再说吧。”王府长史钟正说道,语调也如他这名字一般,平和中正,既不热络,也不骄矜。 “钟长史明鉴,都怪下官疏忽,早将那贡品南珠的事忘在脑后,没去理睬,这若是查将起来,可是无遮无拦,连辩都无可辩的。下官真是一时一刻都不能再等,王爷再不及早相救,下官便要死无葬身之地了!”崔大人连连叩首,咚咚有声。 钟正往一旁闪了闪身,免有受礼之嫌,板起脸道:“崔大人慎言,王爷只是一介藩王,没去就藩留在京城不过是靠着太上皇老人家的宠爱,于朝政向来是不过问的,哪有本事相救大人?大人还是快些回去,写好请罪的折子,及早交予今上吧。” 这便是撇了个干净,绝不想脏手的意思了。崔振面如土色,怔怔地抬起头,半晌说不出一个字…… 王府中后部的采薇堂整个潭王府的中枢,也是潭王的住处。更深夜重,潭王在青锻中衣外面松松系着一身湖绿蜀锦绣松鹤图的道袍,坐在南炕上缓缓品着夜宵。 今日的芝麻银鳝羹里的芝麻稍嫌多了,潭王秀挺的眉间略现出一丝不虞,淡淡问道:“他真那么说?” 钟正回道:“回王爷的话,崔大人的原话是:‘王爷今日不来理睬下官,就不怕冷了臣下的心?大伙儿情愿追随王爷,不过是猢狲们寻棵大树,王爷总该防着大树未倒,猢狲却先散了。’” 潭王淡淡一笑,放下手中的炖盅,接过侍婢奉上的茶碗来漱了口,才缓缓道:“乔安国也当真是不讲究,这种蠢材竟也捧成兵部尚书了。除了胡诌些谀辞去溜须拍马,还会点什么?这才不过听见了点风声,他就敢在我的府邸大放厥词。我若是连这种人都要管,才是真真冷了臣下的心呢。” 钟正看着侍婢们都退出去,才道:“可这一回若是兵部尚书一职落入今上手中,辽东戍边调任怕也会落实了,恐怕兵权也会被分去不少。” “总不能让外人觉得,肃贪救国的是他白源琛,祸国殃民的却是我吧?”潭王慵懒地倚靠到引枕上,一派轻松自如。 其实他一直以来都有着少许纠结,内忧外患他一样看在眼里,这些权臣个个重私利,轻大局,真放任他们胡作非为,对他也没什么好处。所以时不时地,他也有心放任二哥对这些人稍加整饬,免得他们太过猖狂,导致将来局势彻底失控。 他又不是傻子,一样不想做亡国之君。可事情总需排个轻重缓急,也不能任由二哥将这些人一网打尽稳住根基,想从二哥手里拿回皇权,还不得不借助这些人的力量。 “不急,时局如此糟糕,暂时由他尽心尽力替我去打理也不错。反正人心向背没有定论,即便是他提携上去的人,又能有几个真对他那么忠心的呢?现今又不比从前,文臣武将若还都是些刚直不阿的,乔安国又哪儿来的那么多干儿子?还不都是些依傍大树的猢狲罢了?” 烛光旖旎,他眸光深邃,唇边露出几许笑意,“到时让他们看清谁才是那株大树,还怕少人前来归附?” 琢磨着稍早前听到的另一则消息,他的笑容更多了几分玩味的味道。没错,适时是该透点风声出去,让人看清,谁才是那株大树。 话说回来,二哥还真是个多疑的人呢。 …… “你看封主子新赏给我这簪子好看不?” “再好看又有何用?你还看不出么,皇上偏爱的是朴素无华,多戴个花儿朵儿的,反而更不落皇上的法眼,说不定倒招人烦呢。” 后宫里最体面的宫人都在各自上值的宫里另有住处,如从前雨华斋的岳姑姑,如皇后跟前的宋嬷嬷常姑姑等人,甚至是永和宫宁妃娘娘跟前的翠翘。集中住在宫女子下房这边的,都是些半吊子,论综合素质,多数还及不上翠翘之流。 有了皇后娘娘堂而皇之的关照,自从头一天翠翘找茬被常姑姑骂走之后,再没人敢当面对绮雯出言不逊,小宫女们就只能用这种旁敲侧击的泛酸来偶尔发泄一下对她的羡慕嫉妒恨。 照理说皇帝已用惩办王选侍的办法昭示过他对绮雯的态度,不该会有人敢于公然找她的茬,可毕竟有着之前何才人被杖毙的阴影在,皇帝在这些人心中的形象就是喜怒无常,这些小丫头们眼光没那么长远,就没觉得绮雯能有多好的前景,也就不吝于朝她泼泼酸水了。 这会儿看着绮雯走出房门,默默理着衣襟袖口,那边说话的薰儿和茹儿一齐撇撇嘴,动作如出一辙。 “瞧你说的,咱们哪有那个福分?想入皇上的法眼,那得多高的手腕儿呢。” “手腕还是次要,关键还不是得看这儿……”茹儿刮了刮脸皮,“够不够厚实。”两人相对一阵笑。 绮雯无声地叹了口气。这种事就好像走在大街上无端被俩叫花子吐了一身口水,你说你跟她们计较吧,又无聊又掉价儿,不跟她们计较呢,又恶心人,而且,说不定明天还要接着挨她们的吐…… 皇上和师父师兄,个顶个都是大忙人,绮雯又本就是特独立的性子,尽可能不做那打小报告求帮助的事。 想来想去,她还是忍了:算了,跟她们计较什么呢?一群要见识没见识要心理年龄没心理年龄的社会底层小蝼蚁,要传出去说皇上的女朋友跟这种人生了龃龉,不论是吵嘴还是动手打架,都好丢人的不是? 绮雯恢复气定神闲,装没听见,该干嘛干嘛。当然,这几只蝼蚁是谁她记得门儿清,以后有的是机会跟她们秋后算账——皇上的女朋友可不是什么圣母。 其实她这一招目前也算良好的反击,小丫头们见气不到她,自己反而更加气愤,也更加自惭形秽,更加无可奈何,只能在背后用更恶毒些的话来编排她。 绮雯觉得也不能全怪她们,自己明摆着就是有意凑到皇帝身边去的,这在这些古代人眼里,怎能算个光彩行径呢?自己既得了便宜,也甭卖乖了,就让人家呈呈口舌之快吧。这么一想,连事后报复都觉得没劲了。 宫人们的规矩是尽可能避免单独走动,尽可能凑伴排队一起走。居住下房的宫女子们每天跟着卯初的梆子声起床,洗漱穿戴好后,在屋门外的长条院子里排好队,再一齐出门去上值。 真到了年长姑姑指挥着列队出发的时候,就没人敢出声嚼舌头了。一众宫女子高矮美丑各不相同,却同样端着顶碗练出来的好看身姿,排成一长溜走去夹道里,轻摇慢摆的,脚步声都踩在一个点上。远看过去,自成一道风景。 每经过一个道口便有几个姐妹转弯,走到最后一小段路,就只剩下了绮雯一个——隆熙阁没有女同事。 “绮雯姑娘?”一队上值的宦官步幅比她大,从她身边超过去时,走在最后面的一个慢下了脚步,声音极低地在她身侧开了口。 绮雯心里吃了一惊,这宦官是隆熙阁负责洒扫的粗使宦官头目,好像名叫万安的,自己与他的兜搭不过是见面一声招呼的事,他怎会趁这会儿出声叫她,还用上这般神神秘秘的语气? “奴婢奉贵人之命,知会姑娘一声,今上差了东厂调查姑娘过往,姑娘心里有个数,若有什么怕今上知道的,提早做个准备。”万安低低地说完,还斜过眼睛来觑着绮雯的反应,似在等她回复。 绮雯讶然之色一闪即逝,暂不想打草惊蛇,便面色平静地低声回复:“请公公转告贵人,绮雯多谢他的好意。” 万安露出笑容:“姑娘冰雪聪明,一点就透。王爷果真未看错姑娘。”说完便加快脚步,跟上了前面的宦官。 绮雯望着他身着深褐色质孙的背影,眼神复杂。一个六品小长随而已,潭王根本不当回事,想必也不怕她去向皇帝告发。如果她真去告发了,导致这小宦官被皇帝收拾掉,也正好试探出了她的立场。 东厂,皇帝只能是昨晚从她的值房离开后下的那个命令,当时已过了戌时,而此刻天都还未大亮,话就传到了她耳中。速度何其恐怖。 潭王表面上是派人来知会她,向她示好,实则也是在向她传达一个信息:正如我上回所说的那样,这天下看起来是他的,实则却是我的,即使是他身边,也遍布着我的人,他仍坐着龙椅,是我放任他去坐而已。你是该选他还是选我,可要想个清楚。 这是种令人脊背发凉的恐怖境地。那兄弟两个的争斗是明摆着的,无可避免,而且似乎也是旗鼓相当,身边的每一个人,每一双眼睛,说不定都已选好了站队,自己的每个举动,每一句话都会被人当做有其深意去解读,根本不知该去相信什么,确定什么。 早知潭王还会再来联络她,只未想到才短短几日过去,这便来了。可是,此时此刻占据心神的,却还不止这事。 绮雯心头一阵酸涩难言。昨晚那么美好,那么温馨,他口口声声说不愿她插口政事是心疼她的意思,没有怀疑她,可转脸回去,却下令让东厂去查她,去确认她所言那段往事的真伪。 唇边不知不觉就露出苦笑,还好,昨晚没有编造,没有夸大其词,不然真被他查出来,不定怎么看我呢。我将他视作知心人聊天的时候,怎忘了人家手里有东厂呢?果然帝王就是帝王啊…… 人格a跳出来说:这样不是挺好吗,保持点距离,你就不会那么投入去爱他,正好保住命。人家宫斗前辈们有几个对皇帝还拿真心换真心的?也就你这么傻。 人格b却说:摆正心态,三王爷的用意焉知没有挑拨离间这一条呢?他差人去查你也没什么不好,查清楚两厢安心,皇帝嘛,对身边每一个人都保持怀疑再正常不过,又不是单纯对你。为了查你都动用东厂了,这才说明看重你呢! 两个人格各站在她的左右肩膀,隔着她的脑袋吵架,a骂b执迷不悟,b骂a小人之心。 绮雯静静听着,不予评判。这两样都算不上她的真心,她的真心只是单纯的失望,单纯的难过,单纯的苦涩悲凉。 a和b,看似观点对立,实则都是她拿来自我安慰的道理,浅显而卑怯,份量严重不足。 天光越来越亮了,隆熙门已近在眼前。绮雯暗暗为自己鼓了鼓劲,提足迈进门槛。 日子还是要过的,当生活的目标仅仅集中在“活着”这个标准之上时,还想那么多干嘛?演戏是她的长项,既然真心付出却换不来真心回报,那就演下去又何妨? 第43章 城 这个时间,皇帝已然去到皇极殿临朝了。 今天需要与群臣商议辽东驻防的具体事务,任务相对繁重。散朝之后皇帝便去到文华殿继续与重臣议事,午膳都在那里解决,直至天黑才回转隆熙阁。 可要说他这大半天都花在文华殿了,也不太确切。午膳过后有半个时辰的例行午休时间,皇帝没有午休的习惯,就趁这工夫溜达去了一趟御用监。 唯一的随行扈从王智大总管认为,如果御用监的那两位把总知道是他提了醒才惹得皇上移驾御用监的,事后一定会来狠狠敲诈他一顿酒吃。 跟着皇帝进去正堂屋,看着跪在地上那两个把总眼珠子都快掉出来的惊悚样儿,王智觉得万分好笑。 “起来吧。”皇帝淡淡吩咐,闲逛似的在屋内踱了几步。 王智代替申明来意:“皇上要看看皇后主子准备分给几位贵人的首饰,快去拿出来吧。” 两把总应声不迭,动作麻利地取过两只长约二尺宽一尺有余的黄梨木大匣子,敞开了盖子放到大八仙桌上呈给皇帝过目。 到底是银作局出来的御用之物,虽说只是翻新的旧物,仍然光华璀璨,夺人双目,夜晚要是屋里摆上这两匣子东西,只点一根最小的蜡烛也一样是满堂生辉。 皇帝对这些黄白之物没有兴趣,一眼看去觉得都是一个样,分不出好坏,直至目光落到一只两寸见方并不起眼的莲花纹雕漆小扁盒上。他探过手去取过来,打开盒盖,一直清冷的目光终于有了些华彩。 用作首饰的玉器多是白玉和翠玉,像这样的紫玉还十分罕见。一只雕工朴拙的紫玉手镯静静躺在扁盒里的藏青绒缎上,玉质通透温润,紫白相杂,好似胭脂与花青两色滴入清水,半混半分,恰如装下了一整个浓淡紫色的乾坤世界在里面,美得撩人心魄。 有了这只紫玉镯衬托,其余那些金银首饰顿时失去了光彩,被比得俗不可耐。皇帝用手指轻轻摩挲了一番,盖上盒盖,见一旁堆放着一叠小型楠木首饰盒,信手取了一只过来,将放玉镯的扁盒放进去,又随手挑了几只钗环之类,盖好盒子,转身便走。 “哎……”一个把总在后头目瞪口呆地想要劝阻,另一个连忙扯住他的衣袖给他狂使眼色。 皇帝根本没有听见,迈出门槛很快大步出去了,王智也跟了过去。后一个把总咬着牙拍了前一个后背上一巴掌:“万岁爷想拿走的东西,你还想叫他记档是怎的?” “不是……你不晓得,之前说好了这批东西都拿去给永和宫那三位主子分,皇后主子一样不留,我一时嘴快,竟透了风声给宁主子,说这里面顶顶好的一件就是那只紫玉镯子。如今,镯子叫皇上拿走了,我可上哪儿再弄一个给宁主子啊?” 那把总立起眼睛:“你……你怎地干出这种没谱儿的事儿来?” “我还不是看在后宫就宁主子一人模样儿最好,说不定日后能得宠,就……” “你都傻到家儿了!论得宠,谁比得上隆熙阁当差那一位,宁主子又往哪儿摆……哎,这么一说,你得罪宁主子也就不算个事儿了,回头就实话实说吧,镯子叫皇上拿去赏别人了,宁主子要记恨也记恨不到你头上。” “哎,您这话也有理……” 过了掌灯时分,传膳太监来隆熙阁御书房里摆了晚膳。平时这时候无需绮雯陪侍的,今日却破了例,皇帝刚回来,便差人将她从值房叫了过来。 屋中弥漫着饭菜香气,传膳太监将一盘盘菜肴从红漆大食盒里取出,摆在屋子中央的红木雕牡丹浮纹圆桌上,皇帝坐在桌边凳上等待。 绮雯进来行了礼,很快留意到南窗下的罗汉椅茶桌上摆着一只雕花楠木小匣子。她熟悉这间屋子里的每处细节,而且片刻前还曾进来备过茶具,当时茶桌上仍是空无一物。这小匣子出现得有些诡异,绮雯忍不住多看了两眼。 皇帝瞄了匣子一眼,轻描淡写道:“那是送你的,下值时别忘了带去。” 绮雯很是意外,眨着眼睛道:“奴婢无功无德,主子怎会忽然想起颁赏的?” “不是赏,是送。”皇帝强调,唇畔略带一丝笑意,“昨日吃了你一顿饭,今日赔你一顿,另外送这点东西给你,就当是汇了昨日的饭钱吧。” 他难得会说句玩笑话,可绮雯听了却没有笑,她愣了愣,才后知后觉地摆出一点的笑容,竟拜倒在地:“奴婢先谢过主子的赏了。” 这反应面上看没什么不对,中规中矩,却不是昨日与他守着小炉吃锅子那个人该有的反应。纵然是看在旁边尚有别的宦官在场,她也不该客套到了这般地步。 皇帝眉心一颤,心头升起一缕疑惑。钱元禾今日留驻隆熙阁,方才已经对他汇报过,一白天里都没见谁去单独与她说过话,那么如果她已经知道了,就只能是早上过来的路上知道的,难道……竟会那么快? 见饭菜已然摆好,他吩咐道:“绮雯一人留下侍膳,余人都下去吧。” 中官们静静退出,屋中很快只剩下了他们两人,绮雯曾旁观过几次钱元禾侍膳,做起来并不生疏,利落地净了手,过来为他添饭布菜。 皇帝望着她道:“此时已没了外人,坐下一道吃吧。” 绮雯将碗筷呈给他,微笑道:“您今日回的晚,奴婢方才已吃过了,只能盼着您下回再赏饭了。” 皇帝接过碗筷放在手边,微眯了眼:“你午饭就没吃几口,晚饭更是一点没吃。欺君,可是死罪。” 她眼神黯了一点,笑容也变得更加勉强:“您当真是明察秋毫,东厂和锦衣卫大人们真该都来拜您为师了。奴婢是昨晚吃得多了些,今日犯了积食,故而不想吃。还请您恕罪。” 皇帝这下确定了,本还想着一会儿再知会她,让她留意看着会不会有源瑢的手下找她联络,没想到源瑢的动作竟比他所预料的至少提早了一个白天。 东厂与源瑢的联系之紧密由此可见一斑也就罢了,另外也足以看出,源瑢确实在她身上押下了宝的,是极力想要争取到她的。 他对整个原委心知肚明,也就并不紧张,反而看着她生气,有些玩笑之心:这丫头连当着我的面非议朝政都敢,不知敢不敢就这事戳穿面子来质问我呢? 他决定试上一试,反正确信她对自己的心意,自己手头又拿着那一匣子宝贝,她要真发了脾气,他再说明原委,拿那只镯子哄哄,想必也就没事了。 “外人都没了。直说吧,为什么事儿不高兴呢?”他吃了一点饭菜之后,轻描淡写地问道。 绮雯脸色微变,那么明显么?自己演的戏连潭王都能勉强瞒得过去,却瞒不过他?方才这几句话对答,她还当自己掩饰得很好,还觉得自己已经平复下了怨气,完全没想朝他发泄,即便这样,也还是被他一眼看穿了?原来自己不知不觉间已经陷得那么深,在他面前竟变成了一个傻子。 她浅浅一笑:“谢主子关怀,我没有不快。您有赏,我开怀还来不及呢。” 话说得越圆全,那份刺心的疏离就越明显。她已经没心情再对他开诚布公了,昨天说了真话他没有信,今日再说,还有什么意思?说的真话越多,就越反衬得自己像个傻子。她已经觉得自己傻到家不能再傻了。 她不说,只一味怄气,皇帝就无奈起来,不知从何说起。他的长项很多,可算是文武双全,但绝不包括应付女孩子这一条。她就是守着一张蚌壳嘴不肯说,他心里都明白是怎么回事,也有点不知该怎样由自己来开这个头。 说到底是自己利用了她,即使直说个明白,好像也没那么有道理,没法去怪人家生气。难道该将她拉来怀里哄么?他动了动手指,实在有点下不来这个手。 绮雯见到桌上有个青花缠枝双耳酒壶,便笑问:“您今日竟想饮酒了?” 这些日多次见他进膳,从未见过他饮酒,本以为像他这样珍惜脑力的人该是滴酒不沾的。 皇帝确实极少饮酒,今日就是因为想与她一同进膳,才要了这壶酒来,被她这一提,正好有了由头,似笑非笑道:“这酒是给你喝的,听闻这种酒是果子酿的,入口绵甜,并不辛辣,却极有后劲,饮下之后不知不觉便上了头,最能逼人口吐真言。你这会儿说话不老实,正该多喝一点。” 本是一句隐含暧昧的调笑,却无意间正戳中绮雯伤口。 她端起酒壶正要斟入酒盅,一听这话就是脸色大变。 这一白天下来,心里打算得好好的,既然是个由系统操控的游戏,自己怎就不能拿他当个npc或是人形怪来看呢?自己要活着,还要活得久,就不能太清醒,太当真,万事留一步余地才好。 却想不到,用来压抑住怨愤的理智竟然那么脆弱,一触即溃。自己果然就是那么傻,就是那么作死,想不死都不行! “没错,您早该用这样的办法来直接逼供,奴婢怎敢不从?何必还动用什么东厂?”绮雯冷笑说完,取下酒壶上盖,一仰脖子咕咚几口将酒灌进嘴里。 皇帝吃了一惊,忙起身一把抢下酒壶,却见壶里的酒已然所剩无几,不禁烦恼起来,顿下酒壶道:“你怎就恁大的气性!一句戏言而已,何至于让你气成这样!” “是不是戏言,您清楚……我一样清楚。”绮雯已经舌头大了,那果酒入口确实并不辛辣,只是这几口灌的太急太多,肚腹中迅速散开一团灼热,奇经八脉都跟着发烧,头顶也很快眩晕,这一醉就醉的铺天盖地。 她闭了眼手按太阳穴忍了片刻,依稀感到皇帝来伸手扶她,连忙闪身朝旁边一避,自行扶住了桌沿,觉得实在难以站稳,索性扶着桌沿缓缓跪了下来:“主子恕罪,奴婢还是跪着回话好了,这也才像个过堂的样子。” 皇帝心酸难忍,一把拉过她的手臂,大声道:“你何必要将事情闹到如此尴尬的地步?我已将话说了个清楚,你还觉得我是有意想要审你?” 见她根本站不住,他像抱孩子似的双手插到她腋下将她架起,放到一旁的罗汉椅上。 绮雯好像有多怕被他的手碰到一般,使劲朝后缩着身子,一直躲到了罗汉椅里角,紧紧抱起双膝,缩成一团,半哀肯半威胁地道:“别……别碰我,否则我……我叫皇上治你的罪,抄你的家!” 这就开始犯糊涂撒酒疯了,皇帝也不知是该好气还是好笑,事情怎就至于沦落至此?这下再直说给她听,她怕是都没脑子听明白了。 看她这惊恐万状的模样,倒好像他是个要劫色的强盗头子。刚才扶她的时候下手仓促了点,越过她腋下的掌缘碰到了点不该碰的地方,隔着两层衣料一样清晰感到触感绵软,弹性隐然,他忍不住去琢磨:原来姑娘家的那里触起来是那样的……再看见她这副样子,皇帝脸上也不禁发烧。 他耐下性子挨在罗汉椅边沿坐下,试着去拉她的手。绮雯却如大难临头一般极力躲避,就差跳起来逃跑了。皇帝皱眉问:“你是真醉到连我是谁都认不出了?” 绮雯双手攀住镂雕扶手,朝他冷冷一笑:“是你又如何?正因是你,我才最不敢亲近。我来此都是皇后娘娘安排的,来了之后一直安安分分,一句话不敢多说,一个眼神都没向你使过,纵是如此,还要被那些小宫女们说成是下贱,倒贴,最好听的也是个攀高枝。再被她们知道你来这般对我,我如何还担得起?” 皇帝听的一怔:“你是说,她们在讲你的闲话?” 他还真没往这边想过,还觉得她总避着嫌疑不敢显露一点对他的讨好,是小性儿,是多心,怎想得到她还承受着这般委屈?宁妃她们吃醋泛酸也就罢了,那些宫女,不过是些下人罢了,怎地也敢编排她? “你以为呢?”绮雯头脑昏沉,往日再怎样忍耐,天天听着那些人的冷嘲热讽,也是在心里沉淀下了委屈,这会儿醉了个稀里糊涂,索性不管能说不能说的,一股脑都说给他听,“你知道我本来有多瞧不起那些一门心思爬男主子床的丫头们么?可如今我却被她们视作同样的人,我情何以堪!你就让我安分做个宫女罢,不必送我东西,不必同我吃饭,不必与我亲近,反正你连我说的话都不信,何必还要让我担这个虚名!” 皇帝再听不下去:“我哪里不信你?我叫东厂查你,那是有意的,是要看看源瑢与东厂有多少联系,看看源瑢会对你作何反应!虽说……虽说我昨日刚说了不想要你插口朝政,紧接着便来利用你做这事,是说不过去。可,你也不至于为此对我一丁点信任都没了吧?” “什么我不信你?你竟还……还倒打一耙!”绮雯更委屈了,竟而又哭了出来,“干脆我连宫女也不要做了,还是直接死了的好!” 皇帝无计可施了——果然现在再说已经晚了,这小醉鬼已经听不明白了。 绮雯悲从中来,捂着脸哭得肝肠寸断:“我对你掏心掏肺,你不信,好歹来当面逼问我呢,竟然……要动用东厂!你竟不知,我在这世上仅你一人可依靠了,你不信我,还让我如何容身?既连我的话都不信,当初又何必待我好,招惹我对你动心?既连我说的话都不信,又何必装出怜我爱我的样子哄我?一早公事公办,让我早在那会儿就死在潭王府里,不就简单了?” 字字锥心,皇帝心痛如绞,回想起刚才自己还不拿这当回事,还觉得说个清楚,拿个镯子哄一哄她便过去了,竟没去想,她退路全无,一心都扑在他身上,已经何其无助,再要被他疑心,可不就是个巨大打击?又如何能去怪她小心眼,怪她小题大做?自己怎就总是如此粗心! 他再不去管她的挣扎,狠狠一把抓过她手腕,拉来怀里抱住:“是我错了,口口声声说不想要你碰那些事,却还要利用你,是我口蜜腹剑,是我对不住你。” 以他的冷硬性子,这几乎已是他能吐出的甜言蜜语之极限,却见绮雯听后,只泪眼婆娑地抬头问:“你这是认错了?” 皇帝又是啼笑皆非,自己下了半天的决心才抱了她,可她竟对这举动毫无反应,只一心计较着谁对谁错,这好好的心意看来是又白费了。无奈中抬手理了理她的额前乱发,温言道:“没错,我认错了,你可能原宥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