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情彀(GL)》 第一章 考场巧遇偏逢你偷梁换柱,突遭变故题金榜琼林赴宴 人道翩翩美少年,谁知乌纱罩婵娟。 倜傥风流能文武,情深似海路途艰。 弱水三千随风逝,终有灵修驻心间。 但为天下身世苦,自古江山美人难。 元朝末年,各地群雄纷起,唯红巾军势大。 红巾军之中,又以朱元璋和杨惑两名壮年将领呼声最高。后朱元璋称帝,杨惑受封南粤王。不过三年,杨惑起兵抗明,中道而亡,其子杨继开子承父业,推翻明朝,改国号为民,定都金陵。 民朝帝传五世,承二百年江山,至嘉宗朝,丞相齐公贤与大将窦胜凯起事,推翻民朝,以长江为线,平分天下。然窦家祖籍扬州,故以半个巴蜀相易,定都扬州,却以苏州为陪都。北国定都金陵,故南北二国在二都国界花了好一番工夫修建了纵横繁复的两国边界。 北国隆嘉十七年初秋,七月初八。今岁适逢隆嘉帝齐公贤六十大寿,恩科秋闱开考。 天色仍是昏暗,建康贡院门口已经聚拢了许多人,熙熙攘攘,大多是头戴纶巾的读书人,也有时刻伴着他们左右的小厮,人声鼎沸,气氛热烈。尽管见不到半滴血,科举仍然是个战场,十载寒窗苦读的士子都在这里,摩拳擦掌,期待着可以跃过龙门。 一个素白布衣的书生独自抱着书箱,等待着进场赴考。若有细心人朝他看去,便可发现这人,面目清隽,目光清冷,一双眸子深不见底,在黎明前的黑暗里更是叫人看不清。他不似其他士子一般,高谈阔论满目豪情,只是独自呆在角落处,一副深思出神的模样。仿佛面临的不是科举考试,而是哪个严苛的先生打算考考他不上进的学生,叫人怀疑他是不是也是借着恩科的名头来考着玩的。 科举于我,只是诸多出路中的一种罢了。他想着,散漫的情绪愈发流于表面了。 正在书生沉思得出了神的时候,一个个子稍矮他一些的清秀少年撞上了他。书生眉头蹙起,却是不欲计较,只侧了侧身,冷声道:“兄台小心些。” 孰料,那人却气势汹汹地开了口:“喂,说得好像是我错了一般。人这么多,你个呆子,跟个木头桩子似的站在这儿,找打啊!”声音凶悍,却是稚嫩得紧。 白衣书生蹙眉抬头,仔细打量着撞着自己的少年:也是一身读书人打扮,似乎是对于正在发愣的白衣书生挡住了他的去路表示十分不满,便斜拧着眉毛与书生对视。 眼神与他相对,书生不由得愣了。刹那之间,觉得很熟悉,仿佛在哪里见过,然而,又是这样的陌生。不可名状的矛盾情愫交汇于胸前,便在书生心里倏然荡起一阵不小的涟漪。 少年伸出手来,在书生面前摇晃了下,仍是凶巴巴地说道:“看什么看,本少爷太俊俏了?” 意识到自己的神游,书生忙定了定神,上上下下地又将那矮个子少年看了一遍,笃定了自己不认识他,当下心中颇有几分不适意:明明是你撞上了人,却又偏偏兴师问罪于我。于是,便挑了挑眉,抱着书箱转过身去,没有理他。 不成想那人却不依不饶,一副不肯罢休的模样:“哎,不要以为自己肚子里有几分墨水就可以随便撞人,我告诉你,本少爷……”没等他胡闹完,乌纱青衣的礼部的官员已经宣布进场了。白衣书生急忙摆脱了那无理取闹少年的纠缠,深深呼吸,跨进了贡院的门。 科举,开始了。 白衣书生打开书箱,在自己的号间落座,取出笔墨来,侧耳聆听主考官宣读的试题。左丞相曹庆打开密封的命题,声音苍老却遒劲有力。 字字句句入了耳,书生松松吐了口气,提笔欲写,眼神一晃,便看到了斜对面号间里的眉目熟悉的清俊男子。那男子也似是随意一瞥,目光便定定驻在了白衣书生身上,一动不动。 目光对接时,对面男子一脸错愕和惊疑,清俊的面上亦笼上了一层迷雾。书生忙低下头,强捺着胸中波澜,换出一副不动声色的冷漠表情来。 考试开始了,这里是如沙场般严酷的考场,容不得谁再失神。 书生提笔蘸墨,余光向斜对角一扫,恰看见那清俊男子亦认真地写着,终于完全定了心神,自卷头轻轻写下自己的名字,杨悟民。 此次恩科,是皇上为庆祝六十大寿而开的,无年龄限制,也无须有功名在身,只要临时考个秀才就可以了,这方便了不少想走终南捷径的读书人,也给了粗通文墨的纨绔子弟游耍的机会,当然,苦了阅卷官,可是,正好却给了一些人机会。 杨悟民只用了半柱香时间就获得了考试的资格,不用再考取举人,只要考赢了这一战,便可以参加殿试。提笔正欲做题,眼角突然闪过一个不安分的影子,在上窜下跳。杨悟民眼角稍抬,眉毛就挑了起来,是那个撞了他却又兴师问罪的人! 杨悟民伸手挡住了眼,借着指缝再度仔细打量那个不安分的家伙。应该是个富家子,唇红齿白,面如冠玉,此次科考恐怕也是他无聊之中的调剂吧,见他方才行为,恐怕也是写不出什么来的。 那个捣蛋鬼——暂且这么叫他吧——居然趁着考官不注意溜出他的号间。一把抢过他邻桌的试卷——那位仁兄正昏天黑地地洋洋洒洒,哪知竟有此灾祸,刚抬头就被捣蛋鬼把帽子扣了下去,眼前一片黑洞洞,尚未见到这大盗的容貌就被抢走了辛辛苦苦写成的卷子,换成了一张白纸。而那捣蛋鬼却借着自己并不怎样的轻功逃向了一旁,可怜的书呆子好不容易把自己从帽子中解放出来,举目四望,不知所措,最终欲哭无泪,只得重写一篇。 捣蛋鬼还挺挑肥拣瘦的,似乎对那篇卷子不满意,又换了几张试卷还是没有相中。杨悟民见他离自己越来越近了,不由得蹙眉四周看了看,那个考官究竟在做什么,不管事么? 前朝曾以士兵监管科考士子,北国重文,皇帝认为以号军监看士子有辱斯文,便取消了此等举措。总共六名监考官一共十二只眼睛,却要在此审查数千名士子,难免漏看不少。 杨悟民安坐己位,手指轻轻敲在素白的答卷上,顿时有了作弄那小子的想法,遂匆匆在白纸上写了几个字,小心叠了几叠,然后伏案做梦周公之状。 他果然蹑手蹑脚的靠近了,小心翼翼地从杨悟民胳膊下的缝隙把卷子抽走,又轻手轻脚地回到了自己的座位上。杨悟民伸了个懒腰从案上起身,伸手摸了摸下巴,朝着那小贼眨了眨眼。他生得甚是好看,笔挺唇薄,再加上勾唇一笑,晨光里显得诡异奇魅。 那个捣蛋鬼被这一笑吓得不轻,连忙打开试卷,白净的脸瞬间变成了红色。他愤愤地将卷子撂下,叼着毛笔恶狠狠地盯着杨悟民。 卷上字迹俊逸端正,是横平竖直,却又偏瘦的魏碑,那上面写的是:贼者,贱也;不告而持之,贼也;抄袭者,亦贼也;考场誊卷者,抄袭也。由是可知持此卷者,为贱中之贱也!随后写了一个大大的“贱”字。 杨悟民敛笑朝斜对角的那个清俊男子看去,见他已经写满了一篇纸,便也不再胡闹,提笔答卷。 从日出东方到晚霞满天,一天的光阴便这样过去了。 杨悟民起身舒展了下筋骨,不经意地朝对面看了看。那个捣蛋鬼趴在桌上睡得正香,而斜对面的男子却是目带探寻地正望着他。他低下头,听着收卷的鸣锣便赶紧收拾好文房,故意回避对面那探寻的目光,匆匆离开了考场,免得横生枝节。 可又在秦淮河畔一人宽的小巷里撞上了另一个“瘟神”——那个捣蛋鬼睡醒后看起来十分精神,柳眉倒竖,凶神恶煞,张牙舞爪…… “呆子,你说谁贱,敢说本宫……公子贱,你不想活了,嗯?”他抽出一把折扇,指着杨悟民,怒气冲冲,语无伦次,活像个在外面受了委屈回家找家人发火的孩子。 杨悟民抬眼看着他的眼睛,不讲理的眼神之中确实是幼稚和天真。杨悟民微微一笑,拱手说道:“哎呀,贱者自知,不小心暴露了公子的隐疾,小生实在失礼了!”话音未落,他侧身拾墙而上,意欲从上方逃脱。 “想跑?”那捣蛋鬼眼疾手快地拖住了他的腿,叫他逃脱不得,只好一个旋身落地。 捣蛋鬼横在这窄窄的小巷前,颇有些一夫当关万夫莫开的气势。 杨悟民挑眉,倍感头疼。刚才见识到了这捣蛋鬼的功夫,想必敌不过自己,不过,功夫低的人缠人的能力向来好。他可不想浪费时间,那个人说不定一会儿就会追上来出现,而自己现在还未能编出一套合理的说辞来。 一时之间,他还是不知道怎么去面对那个人,不过,他至少知道怎样对付面前的这个小鬼,最快的时间之内……用记忆中的一个方法。 杨悟民笑得含蓄,眼睛眯了起来,劈手夺了他手里的扇子——颇有些重量,看来是铁骨打造——随后将捣蛋鬼按在墙上。捣蛋鬼突然意识到眼前的这个人不太好对付,试图挣脱。但杨悟民却在他挣脱之前强行吻上了他的唇,虽是轻轻一贴,却是吻得真真切切。 方才还嚣张跋扈的小少爷如今呆若木鸡,身子僵硬,随后大概是腿软了,瘫坐在地上,全然没了霸气。杨悟民知道见好就收,急忙在他发呆之际疾步走了,免得这个霸道的小家伙一会儿反应过来。 想让一个女人呆住的最好方法,就是,亲她一下。 嗯,杨悟民瞧见了那个捣蛋鬼的耳洞,她是个女人。他颇为得意地打开折扇,摇了摇,笑得像个狐狸。 心情愉快的书生踏着黄昏苍茫的暮色,向着自己住的客栈行去。 三日后,放榜了,杨悟民在那张长长的榜单上找到了自己的名字。 杨悟民松了口气,旋即也看到了那个萦绕在心头多年的名字:秦圣清。 这不在计划之内,不过,没关系。自己已经拿到了殿试的机会,这个更为重要些。 看过放榜,杨悟民独自踱步到了酒肆里,却没有要酒,而是将自带的花茶交给小二,吩咐他沏好后拿给自己。 独自坐在酒肆的角落里喝茶,实在是寂寥得很。 “我可以坐在这么?”一个温柔而熟悉的男声响起,悟民一时惊诧,缓缓转过脸,正对上秦圣清清俊的面容。 他客气地起身,压低了声音:“仁兄无需多礼,请坐,请坐。” “在下秦圣清,请问兄台……”秦圣清语带迟疑,总是温和的眼中满是困惑。 杨悟民轻笑道:“小弟杨悟民,与兄台同是应届考生。” 秦圣清皱了皱眉,眉目间闪过一丝失落,但面上仍然谦和有礼。两人拼了一桌,叫了几个菜,一起用了起来。 期间,秦圣清举起酒杯,似乎无意地问了句:“贤弟可与幽州太守杨尚文有亲,可知其家小姐杨枫灵。” 手中竹著一顿,夹起来的花生掉回了盘中。杨悟民垂眼看向那颗花生,低低一笑,径直伸手抓起来,扔进嘴里,也好似无意般回道:“秦兄说笑了,小弟一介寒儒,怎会与达官贵人有亲,更不认识什么小姐了。”他大声咀嚼,大声谈笑,一副坦荡模样。 秦圣清眼底隐隐有些伤怀,却没再问,只是举杯相敬。饭过五味,杨悟民借口回房备考,与秦圣清告辞离去。 天色已晚,明月如盘,高悬于京都之上,照亮前路。 微凉的夜风消去了酒热,杨悟民仰头望月,面容沉静,心如刀绞。 “秦圣清呵……”杨悟民步履踉跄,扶着街旁店铺的廊柱一阵眩晕,便呕吐了起来。他酒量向来好,今日只是和他对酌了几杯,却如此难受。 或许只是一次邂逅,或许,是上天又一次的捉弄。 回到客栈时,杨悟民面色苍白,意识却是清醒了不少。穿过正堂,他不经意地瞥过客栈内的饭桌,看到了一个背负双剑的蓝衣男人。 来京不过数月,却叫他养成了观察人的习惯,那男人身上气质非凡,便叫他多看了几眼。那人身量高大,面容并不俊帅超凡,却有一种别样的英俊——冷酷得近乎残酷。 总而言之,这个人散发着凌厉的气势——杨悟民知道,那是杀气。 这个人应当是个杀手。 杨悟民饶有兴味地注视着他,好奇之心迅速膨胀,加上心绪未平,也是不想上楼看书,便找了个偏僻的酒桌坐下,将自己藏在阴影之中。他很想知道这个小小的客栈过会儿会发生什么。 一个轻盈的影子飞了进来,伴随着一声轻灵的唤声——“叶大哥!” 出乎意料,飞进来的人居然是那天的捣蛋鬼!不过,伴随着她的进来,那股杀气竟渐渐地散了。 “叶大哥,你等了很久了吧,小弟带给你一坛上好的酒。”她笑盈盈的,仍旧是一袭男装,却是极好看的模样。 杨悟民捏了捏天应穴,不动声色地莞尔一笑:若是她穿女装,必然也是个漂亮模样。 “叶大哥”仍旧面无表情,一脸冰冷,但说出来的话却是温暖的许多:“你跟了我几个月了,到底想做什么?”说是问,却没有一点问的意思,想必他也知道面前的小哥是个女子。 “我嘛,就是喜欢跟着你喽!”她咯咯笑着,托腮看着面前的冷漠男子,脸色绯红——一如那日被杨悟民强吻时候的面红耳赤。心念于此,杨悟民低低一笑,没防备,笑出了声。 这声笑引起了那蓝衣男子的警觉,他抬起头:“谁?” 那男装的捣蛋鬼也抬起了头,一眼瞄上了想走的杨悟民,又惊又恨地出了声:“叶大哥,就是他,欺负过我!” 悟民暗暗叫苦,这个杀手不简单,若是和他动起手来,自己不一定敌得过他。 “是吗……”话还未说完就听到了剑出鞘的声音,银色游龙径直向角落里的杨悟民而来。悟民缘墙右行,慌忙矮身避开他凌厉的剑锋,跳到了饭桌上。而蓝衣男子的剑毫无收势地又跟着他而去。身上没有佩剑,他挡无可挡,只好顺手操起折扇,随机应变。两人交锋了两个回合之后,竹骨折扇顺应常理地被削断了。 悟民心道不好,眉头皱紧,足点地而起,后空翻落于柜台处,摆开阵势,面容果决毅然,心中却是叫苦——“今日若死于此,何其冤枉……” 蓝衣男子却突然停手,展颜一笑,带了几分不羁:“身手不错,接着!”他伸手负于背后,拔剑出鞘,调转剑柄,将剑掷给了杨悟民。 悟民一愣,转瞬便对他钦佩万分。 “多谢叶兄——”他挽剑出招,挺剑刺向那男子。 剑乃兵中君子,便是用于杀伐,也有自己的坚持和道义。 手腕轻转间,剑舞流云,二人在狭小的客栈内拆了几十招——亦损毁了不少东西。 武艺切磋如任何一样活动一样,一旦入了迷,便是酣畅淋漓。 对面男子忽然撤身停手,朗笑阵阵,眼带激赏看着悟民说道:“和你对打真是开心,你是个好剑客,不过若不是你欺负了她,我叶寂然是不会杀你的。” “叶寂然”三个字,他说得轻巧,却叫悟民胆战心惊。 天下两大剑客,北叶南苏。 北叶,便是天下第一杀手,叶寂然。 叶寂然话一说完,眼色转冷,悟民情知他决意下杀手,不欲再与他对打,而是匆忙申辩道:“叶兄,冤枉我了,我乃知书达理之人,怎会欺负这个书生!再说,同是男儿,我欺负她什么了!小兄弟,你,倒——是——说——说——看!?” 后言拖长了声调,悟民盯着那始作俑者,颇有些不怀好意——他是忘了,真正的始作俑者是自己才对。 捣蛋鬼瞠目结舌,不知如何回答,杨悟民趁机又道:“叶兄,我不过是在酒馆抢了她要的位置罢了,不用置小生于死地吧!” 叶寂然凝眉回首,询问道:“是这样?” 捣蛋鬼面带纠结,咬唇不语,无法说是不是,只得愤愤地点了点头。 叶寂然终于收手,杨悟民笑着上前,还了他的剑,对着捣蛋鬼说:“同年,对不住了……下次我也让你抢,如何?” 她听出言外之意,气鼓鼓地瞪着眼睛,恶狠狠瞪了眼杨悟民,拉着叶寂然的衣襟说:“叶大哥,我们出去玩,不在这了。”叶寂然颔首,带着她出去了。 杨悟民负手看着两个人行远,渐渐敛了笑。他转身看到哆嗦的店主躲在柜台后面,心想店家也是可怜,便付了被打碎的东西的钱,换了家客栈住——他实在是怕那捣蛋鬼又来找自己麻烦——不过,看她对叶寂然很痴心的模样,也不由得有些为她担心,有哪家富户会让女儿和一个杀手在一起——“胡闹,操这份闲心做什么?”他舔了舔嘴唇,不再想。 劳累了一天,惊心动魄。 杨悟民看不进去书,便吩咐小二烧了洗澡水,叫他不要随便进来。 他解开腰间绸带,缓缓将衣服拉开,脱去布衣外衫,将胸前缠着的层层白布一圈圈地绕开——露出了丰润如脂的女性身体。 玉足落水,她将自己完全沉入水中,耳畔万籁俱寂,只剩下水声静静。再从水中出来时,面上肌肤较之白日,白皙了几分,线条转柔,现出女儿姿态来。 她枕在桶边上,泡在热水中,看到浴盆中那已经完全褪去了男装遮掩的身躯,心中想到的已经不是常人所能知道的东西。 杨枫灵,一个美好的名字,也是曾经属于她的,是的,此时此刻的杨悟民,就是曾经的杨枫灵。 父亲杨尚文是幽州太守,不知是得蒙圣眷还是什么缘故,这个幽州太守的位置一直都很稳定,一坐就是十七年。身为一个男人能够为亡妻守节是一个难得的美德,而父亲做到了,自母亲从自己尚无记忆的时候去世后,太守府便再没有过新的女主人。 只有她,这一个总是惹是生非的小姐,一个有许多秘密的小姐。 父亲杨尚文亲自教导枫灵读书习文,甚至教她一些经国济世的手段。后来,在她十二岁那年,又为她请了一位西席,是幽州当地的名士秦髡之子,秦圣清。 无疑,在太守千金单纯明净的世界里,秦圣清是她见过最完美的男子。 文雅的面上总是温和的眼神似乎是可以包容一切,琴棋书画无一不通是许多文人的共同特点,他也不例外,尤其是他的琴技与高超曼妙的画技,世间少有的才华横溢。 吟诗解经,执笔同画,手谈方圆,素手弄琴,幽州太守府内的时光静静流淌。 岁月流逝,生长着情窦初开的少女情怀,积攒着暧昧不明的情愫。 于是一切都顺理成章的发生,乞巧节的灯会上,立下了“非卿不娶,非卿不嫁”的誓言。没有不清不楚的腌臜企图,没有不明不白的私相授受, 枫灵始终不明白向来和气的父亲为什么会发火,奇怪的暴怒,从来最欣赏秦圣清人品的父亲居然会以秦圣清无功名在身为理由拒绝了求亲。 于是秦圣清愤而赴京赶考,却不知怎的,过去了三年,竟然没有回来。 本来是在京城做质子的镇南王世子尚文兴,因为圣上的开恩到北方巡视,其实也就是游山玩水,而负责接待他的杨尚文在与一干官员醉酒之后一时得意夸口说他的女儿是天下第一美女。 这便引起了那个自命风流的世子的登门求亲,继而竟引出了皇上的赐婚。杨尚文虽然后悔可是也是不知所措,只好勉强应下,枫灵在哭闹过后苦无良计,也只好顺从。 偏偏这时,圣清回来了,原来他是由于被陷于一场冤案中而无法脱身,误了科举,直到现在。他听说杨枫灵将要嫁人,悲痛万分,可是一个文弱书生也无法对抗王府的势力,更无法违抗皇上的圣旨。 枫灵不知该如何是好,此时却出现了一个奇怪的老人,沧桑的面容下却是有些不符合年龄的声音,带着无限深沉的悲悯,给了她一种让她假死的药。 出于一种奇怪的信任,枫灵服下了她给的药。于是,杨枫灵死了,连尸体也不见了。那个世子也算痴情,并未深做追究。 老人将枫灵救醒,简单教了她一些易容术,好将自己的容颜藏起来。 有那么一段时间,枫灵以为,万事已经结束。 而后的多年里,枫灵也常常以为某个惊心动魄的节点,便是结束。 然而,命运一直不愿停止捉弄。 杨尚文被人莫名其妙的构陷,押入天牢,杨家一门被充为奴仆。昨日稳坐太守座椅的幽州太守一朝便沦为了阶下囚,令人不得不慨叹天意难测。 杨枫灵细细看着自己沉在水中的女性身体,沉吟一阵,思绪从回忆中浮起,身体从水中浮起。 她擦干了头发和身体,重新将胸前裹起白布,穿起中衣。她抖开叠得整齐的直身长衣,披在自己身上,穿袖系带。 她罩上对襟外纱,把陷在衣服里的长发捞出来,束成了简单的男子发髻。 她想用自己的力量为杨家伸冤,救出父亲,还他清白。 她想验证自己十七年来所学到的文韬武略,父亲的教导,秦圣清的培养,还有自六岁起教自己武功的师父的传授。 一切的一切,足以让她站在这里,抹去杨枫灵的过去和记忆。 她,是杨悟民。 …… 七月十八,殿试。 金銮殿上,枫灵接过题目,秀目一扫,只稍一沉思便运笔如飞,在其他士子还在皱眉长考的时候,已经写到了末尾,洋洋千言,一蹴而就。 她在纸上缓缓吹气,等待着墨迹干透,诵读着自己写下的句子。 “竭尔所诚,立字约契,开东西之交易,通南北之货物,严律法之通明,富天下之黎民……” 正在她自我欣赏之际,一只枯瘦伶仃的手突然伸到她面前,夺走了她的卷子。她大吃一惊,回首却看见了身着玄色龙袍的老者,不禁万分惊惧,连忙跪下:“吾皇万岁!” 皇帝却并不理会她,转过身去一目十行地读着试卷。枫灵顿时感到其他考生的目光汇聚在自己身上,不由得渗出涔涔冷汗。 良久,皇帝爆发出一阵大笑:“哈哈哈哈,好文章,好文章!我朝竟有如此贤才,实乃朕之幸也。”他转过身,伸手扶起枫灵,眼带赞赏。 皇帝齐公贤曾是前朝的状元,也是个文武全才,对文章本就有自己的见解。 金口评价如此之高,自然令其他考生为之色变。 殿试结束后,枫灵被宣到御书房,她伏地行礼,长跪于地,腰背挺得笔直。 “成文好而疾,胸怀远大,确实是世间少有啊!”皇帝手捻髭须,眼神中满是赞许。 “皇上谬赞,草民文采远不及陛下。”枫灵紧张地回应着,恭维着。面前的这个老者,便是执掌苍生的皇帝。 “你的名字……”皇上翻着试卷:“杨悟民……了悟民生,呵呵,果然是有经国济世抱负的人,不必跪着了,起来,赐座——对了,你成家了吗?”皇帝似乎是闲谈一样随意,没有天子的威严与架子。 枫灵有些迷糊,眼睛转了转,拱手道:“因未曾立业,草民尚未成家。” 皇帝朗声笑道:“嗯,哈哈哈,好志向,好抱负……好好好……朕决定了,钦点你为今科状元!” 枫灵一惊,她不曾想过会如此之快,其他士子的文章,皇帝连看都还没有看——她跪地请罪:“陛下三思,这对其他同年是不是……不公?” 皇帝走下龙椅,脸色一沉,声音却是和缓:“朕决定的事,谁敢反对!?你也无须介怀,朕在殿上察言观色,惟有你在书写答卷时面容数变,神情或喜或悲,或激昂或冷矜,人文合一,以手写心,故可以为文迅速。心志合一,乃是状元之才!其他诸人,也就配争个‘榜眼探花’不是状元的料。” 枫灵浑身一凛,不再争辩,连忙叩首:“谢主隆恩!” 4 皇榜贴出,昭告天下。 三甲之中,状元杨悟民,榜眼秦圣清,探花柳玉杰。 琼林宴,是天下士子悉心向往的最高赏宴。今日里,琼林宴的中心,是一介女子,杨枫灵。 枫灵一袭状元红袍,御前跪倒,皇帝龙心大悦,赐酒赏座。周遭响起了一片啧啧称赞的声音,有夸她学识的,也有夸她样貌的,总之一片赞誉之声。枫灵未曾经过此等大喜,顿时有些醺醺然,似乎是喝醉了一般,不由得得意起来。 “诸位爱卿以为状元郎如何?”皇帝忽然举酒问道。 “回禀陛下,状元郎文采风流,神采奕奕,有若神人,是罕有之才。”很快便有人恭维起来,随后又是一片溢美之声。 “是也,”皇帝轻轻拈着胡须,笑容更甚:“朕有一女,今年已经十六,也是应当婚配了。” 不知为什么,大臣们全都静下来了,枫灵口中含着半口酒,吞也不是,不吞也不是,顿时有了极为不好的预感。 皇帝接着说:“状元也是正值青春年华,且仪表堂堂,不如就将朕的怜筝公主下嫁于状元好了。” 枫灵倒抽一口凉气,世事难料,难道她这欺君犯上之罪这么快就会被揭露开来? 大臣们只是呆了一阵子,“呼啦”一下又开始更卖力的恭维,秦圣清神色复杂地向枫灵瞥了一眼,枫灵心思烦乱,也无暇顾及。 她匆匆到了御座前,慌忙跪下,准备推辞,却听到了惊天动地的声响“哗啦”“哗啦”。 所有人的目光都被那巨响吸引过去,枫灵也不例外。越过人群,她看到了一张怒容满面的脸——一张绝美的脸。方才的喧嚣在此刻沉寂,看到那容颜,时间都会止息。 一袭粉衣裙,飘动的裙带,如墨如瀑的长发,清泉般的双眼,宛若星辰的眸子,足以让每一个见到她的男人动情。 枫灵自认容貌并不逊色于她,心中却是不安到了极致。那少女走到她面前,用与她的外表极不相称的恶狠狠的语气说:“我不会嫁给你的,臭小子!” 时间仿佛真的停止了,枫灵呆愣起来,不知所措,像是失声了一般。 居然,是她?那个调皮的捣蛋鬼。 皇帝皱眉道:“胡闹!怜儿,在这琼林宴上抛头露面,还跑来掀桌子,成何体统!” 枫灵艰难吞咽口水,愈发呆愣。这样说来,刚才的响声就是她造成的,也就是说面前的这个美丽的少女,她曾强吻过的捣蛋鬼,是当今皇上最疼爱的唯一的女儿——怜筝公主。 怜筝公主没有察觉到跪在地上的人的恐惧,只是怒气冲冲伶牙俐齿地说:“父皇,你答应过我的,由我自己选夫婿,我才不要这个臭小子做我的丈夫。” 闻言枫灵迅速起身,抖袖作揖,恢复了彬彬有礼的形象:“陛下,虽说婚姻大事应凭父母之命。可公主金枝玉叶,臣出身贫贱,不敢高攀。” 皇帝意外地看向枫灵,眼神中略带不解。也许是他见过的想一步登天的急于娶他女儿的人太多,所以反而对枫灵的推辞感到意外。 他将公主拉了过去,低声说:“怜儿,父皇说的话你都不听了?你总是说自己做主,现在你已经不小了。国师前几日说你的意中人即将出现,朕看这个杨悟民仪表堂堂,潘安之貌,文采风流,你还有什么不满意?” 虽说皇上的声音压得很低,却还是被枫灵听见了。 历代君王总不免想长生不老,常常轻信方士。更何况当年皇上是经道士玄衫相助,才得登大宝,故在登位后封其为国师,位同丞相,与皇上亲近的程度却重于丞相。在京城外修建了紫金宫不说,还常年居于宫廷,在宫中有自己的居所——寿延宫,足见天子倚重。 公主的声音又气又急:“父皇,不,我嫁给谁也不嫁给这个浑蛋!” 毫无意义的劝说和毫无意义的反抗,这对父女在台前商量,将众大臣晾在一旁多时,大家面面相觑,既听不到前方的谈话,也不敢出声,不知所措。 皇帝怒上心头,声音也提高了:“不论如何,你得在三天之内成亲。只要你中意,而朕又没什么异议,就可以招为驸马。” 公主没有料到皇上会由此回答,先是一愣,旋即莞尔:“好,父皇,我要天下第一高手做我的丈夫,三天内,我要用比武招亲决出丈夫!” 齐公贤一惊,眼神游移,显然为自己一时的气话后悔了。可琼林宴上,大庭广众,任何人说出的话也不能收回,更何况他是天子,金口玉言的天子。 枫灵长出了一口气,还好,还好。 她偷偷朝怜筝公主瞥了眼,那日初见时候的复杂情愫,又一次浮上了心头。 为什么,这么熟悉? 【初遇】 第二章 空前绝后洞房花烛夫妻斗,斗酒千杯心难醉为你倾情 世上自有多情客,无端惹来薄幸名。 几番痴缠终难拒,谁知无意却有心。 命运刁难天作对,金枝竟爱无缘人。 假使天命任我改,不如不见不留情。 “落轿——” 四更天,多数人还在睡梦之中,大臣们却已经聚拢在咸康门外,准备进宫上朝。 人都说一跃龙门便是享不尽的荣华富贵,却不知,身居高位,得到的越多,付出的也就越多。学生大都将大考作为自己十年寒窗的终点,以为那便是终结,却不知,那以后,才是人生真正的□□。 轿夫掀开轿帘,一只官靴探出轿来,足一点地,而后带出了风神俊秀的整个人来。 红色官袍织的锦纹路里是珍兽麒麟,胸前黼黻花样繁复高贵,轿中人仰头看向深蓝夜幕下的皇城,向着那龙纹飞檐袖手淡笑。宫灯映出了杨枫灵年轻素雅的面容,人间帝王,官场沧浪,她来了。 皇皇中正雅乐响起,金鞭开道,群臣入启德殿朝见天子。 “奉天承运,皇帝诏曰,恩科三甲,任状元杨悟民为兵部右侍郎,榜眼秦圣清为吏部左侍郎,探花柳玉杰为礼部左侍郎,其余进士,皆由吏部安排,钦此……” 杨枫灵少年时见惯了地方官吏,如今,她也要手持玉笏,位极人臣了。而且甫一入官场,便入了六部。□□愈高,所得历练恐怕就愈深刻。 “杨大人,三日后是怜筝公主的比武招亲,你不去么?皇上可是直接想招你为婿的呢!” 退朝后,几个同榜出身的新晋官吏围着杨枫灵,调侃戏谑。 枫灵摇摇头:“欸,我可不想娶公主。” “吓,这是为什么?听说杨大人好像没有娶妻啊。” “嘿,难道杨大人不喜欢美女……” “别瞎说,我猜,是杨大人受不了咱们怜筝公主那娇蛮的脾气吧!” 枫灵笑笑:“诸位同僚不要再猜了,悟民出身卑贱,而且手无缚鸡之力,是个文弱书生,哪敢与天家攀亲?” “说的也是,状元郎是文状元,而不是武状元,啧啧,可惜了,可惜了啊——论模样,状元郎和公主可是天造地设的一对!” “那怜筝公主也真是奇怪,为什么非要比武招亲?皇上明令说武官不得参加此次招亲,那来的,不就全是江湖大老粗了?岂不是一朵鲜花插在牛粪上?” “……本宫就是喜欢插在牛粪上,你们这些呆子又有什么意见吗,嗯?” 背后忽然传来了轻灵的少女声音,着实叫人吃了一吓。 枫灵转身跪倒:“臣等参见公主,公主千岁……”其余几个人也连忙跪倒行礼。 怜筝公主环佩叮当,腰间配着软剑,手里敲着铁骨扇,穿着女装,生气勃勃的模样外加“生气”的模样,泛着无忧无虑的年轻鲜活。 “呐,大呆子——” 枫灵一头雾水,过了好一阵才意识到公主是在叫自己。 怜筝俯身附耳狠声道:“那天贡院外的事,你要是说出去,我就把你剁碎了喂牛,让你也变成一团牛粪!” “噗……”枫灵忍笑低声答道,“臣自认没有这个做牛粪的福分,还请公主放宽心。” 怜筝满意地走出了十几步,突然想起自己还未叫这几个青年官吏起身,便驻足转身道:“好了,你们起来吧,哈哈。”她心情愉快,背着手走出了咸康门。 枫灵看着她离开的背影,唇边浮上一抹笑容来,她应该是去找那叶大哥嘱咐他去参加比武招亲吧。 “杨大人,杨大人,公主说的什么?” “哦,这个啊……”枫灵敲了敲脑袋,“大抵是说……哦,我忘了。” 她抿唇笑着,亦出了咸康门,朝尚书台行去。几个一头雾水的青年官吏在背后发了会儿呆,也赶紧出宫了。 皇家给公主办起婚事来效率极高,琼林宴的第二天,广告天下英雄,第三天进行地方筛选,第四天,比武招亲开始了。 苦了那些远在塞北的高手,怕是赶不过来了。 枫灵本不欲过来掺和,却被皇帝一道圣旨逼了过来,只得在公主座前擂台边上寻了座椅坐下,无聊地打着呵欠。 京城附近的三教九流,江湖侠士,能来的会武功的男人都来了,但是,枫灵知道,公主等的那个男人没有来。 正因为什么人都来了,有觊觎公主的美貌的,有贪图皇家权势的,有醉心于功名利禄的,从公卿到庶民,甚至于市井的无赖,会场上一片喧闹,乱七八糟。一切的喧闹都在怜筝公主出场时停止了,无数双眼睛都盯着那张生动而美丽的脸。 一些胆大的青年已经跳上台开始比武了,公主的表情冷淡僵硬,此刻,她正望眼欲穿而又无聊地注视着台前的比赛。 不知道是不是高手都不在乎皇室名声,还是说真正的高手都没能到场。台上的人使的都是些不入流的招式,看得枫灵亦有些昏昏欲睡。她对皇上说自己文弱书生,不会武功,故推辞了参加招亲,除了因为自己是女子,还因为自己见到怜筝时候的不安——让她惊疑。 半天过去,一道白色的影子闪过,跳上了擂台,才算是唤醒了枫灵的昏昏睡眼。 那人出手狠厉,招式娴熟,身体转动间,行云流水,三两下便把一个只会用蛮力的大块头翻了下去。 台下哗地响起一阵喝彩声。 他转身,枫灵看到了他的脸,一张俊俏又灵动的脸,很是年轻,不过十六七岁上下。但身手老练,出手毒辣,举手投足,俱是高手风范。 枫灵不觉唇角上挑,终于有点看头了。 怜筝公主的脸变得煞白了,她心中的担心加剧了几分。看样子,如果叶寂然再不出现的话,而又没有人没有打败这个白衣少年的话,那驸马很可能就是这个少年了。枫灵朝怜筝公主的方向看去,看着她担心的眼神,一时间竟有些怪异的情绪,浮了上来,这是—— 落寞? 随着这个白衣少年的上台,高手竟多了起来,比武越来越精彩了。那少年却打得愈见灵活,这或许就是遇强则强吧。枫灵叹服他的武艺,不禁起了欣赏之心。 看来他是准驸马了,已连胜二十余场,打残了十几个人,再没人敢上台挑战,坐在席前的枫灵听到了公主因焦虑而不甚均匀的呼吸声,不禁有些悯然,看来她是真的害怕了。也许叶寂然根本不知今日的比武招亲关系的就是那个跟着他数月的跟屁虫,那他就不可能来了。 时限已过,礼部官员宣布最终的胜者就是这个年轻人了,公主太失望以至于无法在座位上安坐,手指纠结,在案下揪着衣角。 皇帝这一天都没有现身人前,直到招亲终于决出了结果才姗姗来迟。 齐公贤步履匆匆,到了擂台上,他急于想见到这个将得到他掌上明珠的天下第一高手长什么样子。枫灵起身欲拜,眼角的余光扫向那白衣少年的,心中顿时有了些许奇怪:皇帝驾到,那人却没有变换成谦卑的眼神,仍是满眼狠厉和凶悍。 全场数千人一起跪倒,山呼万岁。皇帝却并未动容,径直走向那个白衣少年。 不详预感愈发强烈,枫灵不再多讲礼数,径直跟着到了皇帝近前。 果不其然,在皇上笑容满面的准备去扶他时,他突然起身,长剑直向皇帝刺去。一切来得猝不及防,侍卫在一旁呆若木鸡,但枫灵已有准备,伸手攥住他的剑锋,强行改变了剑的方向,高声喊道:“保护陛下和公主!”侍卫这才如梦初醒,将皇帝围在中间。 枫灵不顾手上的疼痛,把剑尖转向上方,这使她和刺客挨得更近了,也让她突然发现,这个少年,竟是女儿身! 她显然对枫灵的插手十分愤然,眸子里透出了杀意,剑上的力量便增大了。枫灵知道不可再迟疑,向她腹部拍了一掌——只是并未用太大的力量,她实在不忍伤害与她同样女扮男装的女子。但这一掌也使刺客退后几步,叫枫灵的手离开了她的剑,在长剑上留下了长长的血迹。 枫灵回身抽出附近侍卫的佩剑,挑开面前长剑。对方并未因为她负伤而有所怜悯,一剑一剑大力劈来,枫灵并不攻击,而是剑剑格挡。剑身相触之处,火花与铁屑崩起,震得人虎口生痛。幸而枫灵右手持剑,否则她也承受不住如此狠辣的剑招。 周围的侍卫越来越多,枫灵蓦然担心起了她的处境,猛将剑身向她的剑身压过去,逼近她的脸,气息不匀地低声说:“上屋顶,否则你脱不了身!” 她倔强而又惊讶地看着枫灵,眼中带疑——恐怕任谁都会疑惑。所以她对枫灵的好意不准备领情,长剑后撤,变砍为刺,仍是想对她下杀手。 枫灵无奈急中生智,拆招变快,快得叫人眼花缭乱,亦使二人陷入缠斗,打得不可开交。侍卫顾忌到状元郎的身份,二人又都是一身白衣胜雪,实在是难以分清,故而不敢攻击刺客,只能在一旁围成了圈看着,大气都不敢喘。 枫灵见周遭空出了个半圆,遂用剑挑开刺客直刺过来的剑,用受伤的左手在她的背部用力一推,以真气相度把她送上不远处的屋顶。 刺客讶然回首,不解地看了枫灵一眼,见侍卫渐渐增多,已经将齐公贤围得密密匝匝,只得作罢,转身施展轻功逃离了。 台下臣民仍是跪着,台上侍卫仍是发着呆。 枫灵气息紊乱,一袭白衣沾染了点点殷红,一人孤零零立在擂台中央。她转身下跪,向皇帝告罪:“微臣无能,未能捉住刺客。” 怜筝公主早已走离座位,护在皇上身边,她皱眉看着枫灵,满眼茫然。 皇帝这才从震惊之中清醒过来,看着枫灵仍是流血不止的手,急忙道:“传,传御医!” …… 御医给杨枫灵的手做了处理,止住了血,枫灵颔首道谢:“有劳御医。”她长出一口气,还好没有伤到其他地方。 皇帝齐公贤坐在御座之上,面黑如墨,喝斥着推荐此少年的官员,及当时在场的御前侍卫。而怜筝公主正发着呆,咬着嘴唇正在想什么。 枫灵眼神移至别处,她应该是在想叶寂然吧……莫名其妙,与己无关,不要再想了。 可越是刻意避开,就想得越是投入。 正在枫灵烦恼间,皇帝不知不觉地走近她身边,突然喝道:“好哇,杨悟民,你竟敢罪犯欺君!” 枫灵霎时间魂飞魄散,急忙跪下,心道万事休矣,不知是皇上发现了她是女儿身还是看出她故意放走了刺客,说话亦带了几分颤音:“皇上恕罪,臣……” “呵哈哈哈哈,状元郎何必紧张,”皇帝却笑呵呵地扶枫灵起身,温和地说:“你明明会武功,怎么说不会呢?悟民,现在你打败了那个天下第一高手,你就是天下第一了!那你也就是朕的驸马爷了,哈哈哈哈,真是绝世的驸马啊!” 他话音方落,枫灵和怜筝都是一吓,几乎同时提出抗议:“皇上(父皇)三思!”皇帝却并未理睬她们,转身对礼部尚书吩咐,今日大婚,要摆十里酒席,普天同庆。 这真的是史无前例的公主大婚,史无前例的比武招亲,史无前例的比出了个刺客,史无前例的被文科状元打跑了刺客后又被封为驸马,史无前例的十里酒宴,史无前例的普天同庆——更加史无前例的是,招的是个女驸马! 枫灵对皇家飨宴的唯一印象便是:喝酒。她不禁疑惑,是否只有“喝酒”才是男人认为的庆祝方式?还好她酒量尚可,喝下去并无太大影响,只是红了面庞。若非脸上有妆粉相助易容,必然是显出一副女儿媚态来的。 “诸爱卿请不要有什么避讳,今日,朕只是个嫁女儿的父亲罢了,爱卿尽管放浪形骸,不碍的,哈哈哈,不碍的……”皇帝似乎也喝得醉醺醺的,说出了一番无边无际的话之后,突然拉着枫灵进了御花园,逃离了婚宴。 七月流火,夜已微凉,阵阵秋风吹得酒意消散。枫灵不解:“皇上,您拉我到这来……做什么?” 皇帝转头仔细打量枫灵的脸,上上下下看了几过,突然笑了:“还叫朕‘皇上’吗,是不是应改口了?” 枫灵恍然,不由得心下暗忖,既然现在逃不脱,就只能走一步算一步了:“儿臣拜见父皇!” 她识理地跪下,那一刹那,倒是真有了面对父亲的感觉。 “呵呵呵,好孩子,平身,平身,不需多礼,”皇帝扶她起来,接着说,“不知为什么,朕一见你就觉得亲切,国师说怜儿的意中人会出现,朕一眼就看中了你。虽说绕了个大圈子,但最终,你才是最佳人选。” 枫灵垂首,心底泛起一丝愧疚来,此刻的皇帝,真的只是像个疼爱儿女的长辈,并非万人之上的君主,若是他知道自己是女儿身,他又当如何看待自己? “怜儿现在是朕唯一的女儿,也是朕问鼎天下后生的第一个孩子,我比对太子还重视她,从她刚会走路就为她预备嫁妆,还盖了一座驸马府,明天,那里就是你的府邸了,”皇帝顿了顿,眼神游移,“时光飞逝啊,转眼朕也到了嫁女儿的时候了,悟民,你,可一定要好好对待怜儿。” 枫灵喉间一哽,无话可说,只能点头称是。 流筝宫居于后宫西侧,前民时名为寒烟阁。宫中流水之上有一石桥,形若筝,故皇帝将此宫赐与怜筝公主后更名为流筝宫。 枫灵站在流筝宫寝殿前,徘徊了许久,犯起了嘀咕。她向来匆忙,此时却是真的是不知该如何是好,头脑之中一团浆糊。 如果没发现自己的身份,这个刁蛮任性的小公主会不会杀了自己?如果她发现了自己不是个男人,那正中她意,杨枫灵人头落地,她接着等她的叶寂然……该死,怎么又不知不觉地想起他们两个的事,现在最要紧的是自己的小命才对呐! 正在胡思乱想之际,一个宫女悄然到了近前,笑嘻嘻道:“驸马爷怎么还在徘徊,公主已经等待您多时了。” 枫灵疑怪地看着她,颇有些不敢相信:公主怎么可能,在等自己? 她垂首想了一阵子,换了和善的表情,笑问道:“你叫什么名字,是伺候公主的么?” “回驸马爷,奴婢叫清儿,还有一个和奴婢一样伺候公主的,叫醒儿。”清儿的声音甜甜的,看起来一副古灵精怪的模样。 清儿,醒儿。 枫灵琢磨着这两个颇有意味的名字,哑然失笑,难道公主怕自己迷糊吗? “驸马爷请进!”清儿已经大方打开了房门,枫灵连“自己酒醉无力推不开门”这么个理由都不能用了。她磨磨蹭蹭地整了整衣襟,正了正纱冠,又装模作样地咳嗽了一声,小步挪到了寝殿门口,探头探脑地向内一看。 令她惊讶的是,公主果然笑吟吟地坐在桌旁等她,只是戴着凤冠,那盖头被她自己揭开了。枫灵略感困惑地瞧了瞧地上的红盖头:殿下,你不知道这盖头应该由新郎揭下来么? 不过,自己本就不是什么“郎”,罢了。 “驸马,你来了,我等你好久了。”公主率先开了口,语带急切。 听到这句意义不明的话,枫灵惊讶睁大了眼,面上微微发烧,公主自觉失言,也红了脸,尴尬转向一边。 枫灵转身关上房门,又是磨蹭了一阵,鼓起了勇气之后转过去,坐在桌旁。 公主跳起来,急忙坐到另一把椅子上,刻意和枫灵保持着距离。这叫枫灵耳根都发了烫,气氛愈发尴尬了。 空气里只有一种声音,叫做,没有声音。 许久,公主那一侧传来了弱弱的问话声:“呃,那个,驸马你要不要喝酒啊?”语气小心谨慎,有着些许试探意味。 枫灵一愣,心思百变,顿时明白了她的意思,遂精神一振,一改方才的尴尬拘谨,爽快道:“好!” 公主嘿嘿一笑,好似阴谋得逞,迅速地翻开两个杯子,取出偌大一坛酒。枫灵饶有兴味地注视那两个杯子,一个大概有男子的大拇指粗,另一个则是拳头般的大小! 公主将两个杯子倒满,其中那个小的当然归了她自己,又一脸殷勤地将那个大的递给枫灵,还装模作样地劝酒道:“驸马,今天一定要一醉方休~” 枫灵大抵明白了公主的意图,洒然一笑,故意调侃道:“那可怎么行,公主,今天可是我们的洞房花烛夜——”话毕,伸手去拿杯子,却故意碰触了她的手。怜筝玉指白皙有若削葱根,皮肤滑嫩,只轻轻碰触,便觉到了那温软。 明显公主不知道杨枫灵的感受,被烫到一般将手缩开了,又哆哆嗦嗦地将杯子举起来,低头祝酒。 枫灵忍笑,举起杯来同她对饮。 二人同时喝完二十杯酒——枫灵大杯,怜筝小杯——之后,怜筝已经开始坚持不住了,先前装出来的高兴劲一下全没了,说出来的话也全都是“真言”了。 “你这个混蛋,武功怎么会比我都好,我居然敌不过你,”她自顾自地倒酒,好像完全忽视了枫灵的存在,也忘记了自己想要将这位驸马爷灌醉的意图,“你太可恶了,那天你居然居然对我作出那样的事情,我当时是个男人啊,你——”她俯身凑近枫灵,小声问:“你该不是有断袖之癖吧?” “……” 枫灵不知如何作答,困窘之下毫无意识地伸手拿过那酒坛想给自己倒酒,谁知公主却抱着酒坛子不撒手,还委屈得哭了起来:“你知不知道,我有多喜欢叶大哥……他那般厉害,那般英挺,那般有男子气概,但,他却是个杀手!” 枫灵默默无语,坐在一旁,听着怜筝一句一句,絮絮叨叨,吐露着公主的小秘密:“那天我去考科举也是想给叶大哥考个功名,那样他不用当杀手了,哎~~” “可惜我写不出漂亮的文章来……喂,你这家伙为什么写得那么漂亮,你这么恶劣的祸害怎么能当上状元……没天理,实在是没天理……” 一股莫名的怒气从丹田处窜起来,直直烧到了心口。枫灵不再留情,径直夺过酒坛给自己斟酒,又重重的把它放下,敲在桌子上,将自己杯子里的酒一口喝干。便是这样,也好像不够痛快,她干脆举起坛来,咕咚咕咚,将一坛酒统统灌入腹中。 她本指着用冰凉的酒液浇灭心头那把火,却忘了,酒是助燃之物。 在她将酒坛从脸上移开时,怜筝的脸出现在她眼前,近在咫尺,近得可以闻到了她吐出的带有酒味的气息,不是酒味,简直是真的酒一般。 枫灵不甚清醒地摇了摇头,想将酒热甩去。怜筝离她太近,教她不由自主地想躲,整个人向后仰去,凳子翻倒,她整个人倒在了厚实的地毯上。 真想睡去呵…… 可是,有人不想让她睡。 “呀呀呀,你这个浑蛋!”公主突然发出了这般的声音,熟悉的龙吟之声回响耳际,一把剑结结实实地扎在了枫灵脸旁一寸的地方。 纵是再深的酒意,也一下子就醒了,枫灵闪身回避,从旁滚了一圈站起身来。 怜筝公主挥舞着从墙上抽出来的佩剑,醉得四处乱砍。 左手是刚刚缠上了绷带的,枫灵不想再用右手去抓剑锋,只好左右闪躲。公主剑术不精,身手却很灵活,虽然没什么高深的招法,可她总是在最短的时间内把剑刺向枫灵闪躲的位置,无论枫灵躲得多快。 看来怜香惜玉下去是不行的了,枫灵猛地用尚能自由活动的右手操起那个酒坛子,把它当盾抵住了剑锋,逼近怜筝身体,迫得她不能动弹,随后又迅速腾出手来,抢过她手里的剑扔到了一边。 动作连贯,一气呵成。“哗啦”一声,酒坛落地碎了,佩剑也掉落一旁。 而公主也不知是不是喝得太多,还是一阵追跑消耗了太多的力气,一下子就倒在了枫灵怀里。 枫灵身子一僵,侧咬着嘴唇,开始考虑如何收场的问题。 门外传来了另一个宫女的声音,不是清儿那轻灵的声音,而是稍微低沉,想必,就是醒儿了吧:“驸马,出什么事了吗?” 枫灵连忙作出醉醺醺的声音,粗噶说道:“没有,你们别多管闲事!”随后就听到了两个丫头的暗笑声。 总不能叫外面的宫女来安置公主,枫灵叹了口气,艰难地用右手把公主扶到床上。 费了好一番工夫,枫灵才帮着公主盖好了被子,却没敢为怜筝更衣,她生怕自己要是真这么做了,明天怜筝公主就不止用剑来对付她了。 “你怎么能睡得怎么香?”脱力地坐在床边,看着怜筝熟睡的脸,枫灵有些忿然。 把别人折腾了半死不活,自己却睡得这么香,真是可恶——可是,这睡相,怎么觉得,那般可爱? 怜筝面色祥和,呼吸平稳,实在很难把现在这娴静模样与刚才耍酒风的样子联系起来。枫灵愣愣看着怜筝的面庞,觉得忽然耳根烧得厉害,可能,是方才酒喝太多了吧! 应该是的,绝对是的。 幸亏师父从小培养自己的酒量,否则,今晚这一关,肯定不好过。枫灵迷迷糊糊,试图找点其他事情想想,好清醒一下。 思绪又回到了秦圣清那里,他现在在做什么呢?文弱恭谨如他,一定想不到自己最爱的女子成了另一个女子的丈夫,经历着他二人不曾经历过的,洞房花烛。 风吹秋树,宛若虬龙般的树影在自己大红色喜服上轻轻晃动。这本应该是穿在圣清身上的,才对。 枫灵努力地回想他的模样,回想他温柔如水的眼神,清俊的面庞……但这回想,总是被其他的影子取代,比如说,当下眼前这张安睡的脸。 只是轻轻一瞥,心跳就又一次加速,一种奇妙的暧昧的情愫在血液里奔涌,终于变作了名为“冲动”的举措。 枫灵轻轻地俯下身子,慢慢地靠拢怜筝的面颊——如水馨香蓦然钻入鼻间,耳畔“咚咚”响着乱得没了规律的心跳声,她想吻下去——这与上次的权宜之计不同,枫灵难以置信地看着自己离着睡梦中的公主,愈来愈近,愈来愈近…… 越来越近了,她又一次闻到了怜筝身上的香气,女儿香。枫灵的鼻尖轻轻触在了怜筝的鼻头上——“我不嫁给你!” 枫灵吓了一跳,退后几步,右手格挡,凝神静气了片刻后,见公主只是翻了个身,紧了紧被子。她终于大胆地确信,公主确是在说梦话。 慌张褪去后,浮起的,是无尽的惊惧和羞愧。 “我,我刚才,是想做什么?”枫灵喃喃,转身到了桌案处,喝下了一大杯凉茶,醉意全无了。自己刚才想做什么?杨枫灵,你发的什么昏? 她挥去头脑里的绮念,简单收拾了地上的碎片,伏在桌上。身体已经疲惫不堪,心中却仍是不宁静,想睡也睡不着。 这还是她在皇宫度过的第一个夜晚,还是趴在桌子上睡,本就不舒服,加上心思烦乱,更是难以成眠。 宫外传来了若有若无的更鼓声,三更天,该预备上朝了吧…… 好不容易起了些许睡意,房顶传来了奇异的响动。 枫灵一时警觉,轻轻起身,打开了窗,一下子翻上了屋顶。她小心落足,未发出什么声音。倒是那个偷窥者,还未发现枫灵的存在,正掀开瓦片,往里面看。 枫灵啼笑皆非,不由得暗忖:“居然有这种人,偷看别人的洞房花烛夜,反正长夜漫漫,睡不安生,逗逗她也好。” 她压低了声音:“小贼,偷到皇宫里来了!” 那人一惊,回过头来,她戴着一层面纱,看起来应当是个女人。枫灵笑吟吟歪着头看她,双拳准备了防备,却没想到那人一下子飞走了,连话都没应。 枫灵顿时觉得无趣,打了个呵欠,准备回去睡觉。眼睛却瞥见了一样物什,枫灵向前走了几步,蹲身拾起那东西——一个药瓶。 好笨的小贼,东西没偷着还丢了东西。枫灵好奇把瓶子打开,小心轻嗅,不觉讶然,居然是上好的金创药。 不是什么怪奇东西,反倒叫枫灵皱眉沉思:此种伤药是本朝没有的,只有南国云南那边才有,难道,她是南国的奸细? 这一日事情实在太多,叫人脑子转不过来,她没再细想,便把药涂在了受伤的左手上。 清凉的伤药渗入伤口,麻麻痒痒,却感到舒适了许多。 她又疲倦地打了个呵欠,落地回房,伏在案上沉沉地睡去了。 一夜无事。 “驸马,驸马。请起来吧,有客来访。”枫灵在不知道是清儿还是醒儿的唤声中醒来,一□□会到了腰酸背痛的感触。阳光自门缝里细细地射了进来,落在地上,看起来,此刻已日上三竿了。 她简单整了整衣襟,朝床的方向看去,见公主仍在熟睡之中,不觉莞尔,酒量这么小,却还想灌醉自己,真是自不量力的小家伙。 推开门,刺眼的阳光摄入眼底。她轻轻眨动双眼,伸手遮挡暖暖的阳光。光芒里,她又看到了秦圣清那张清俊的面庞。 “驸马爷,昨夜睡得可好。”听起来像问候的话,却没听出什么问候的意思,枫灵便也客套着说:“好,好,不知秦兄如何?” 秦圣清的脸上隐约闪过一丝落寞,但只是一瞬间。他神色如常,彬彬有礼:“噢,驸马,皇上刚才早朝时拔擢您为兵部尚书。秦某此来,是代圣上传旨,通禀驸马一声,顺便恭贺新婚。” 这侍郎之职不过担任了三日便喜获升迁,叫枫灵暗自苦笑,做皇帝爱女的丈夫,原来还是条终南捷径。 她整理情绪,礼貌答道:“烦劳相告。”说着,向秦圣清欠了欠身。起落之间,竟有一种莫名的悲凉萦绕心头。 你我近在咫尺,却终究不能相认。不过数月,便恍如隔世。 秦圣清告辞之后,枫灵简单的洗漱了一番,见公主还未醒,便独自去向皇上请安,并代公主赔罪。皇帝倒是什么都没问,连一个意味深长的表情都没有,只是嘱咐枫灵先不急着去尚书台,先歇几天。枫灵笑着应承了,转身便出了宫。 她以驸马的身份步出咸康门,回头看了看笼罩在阳光里的琉璃飞瓦,九重城阙,宛若一个巨大的金质鸟笼。 现在要逃还来得及。枫灵生生转过身,压下了逃离的念头,向着东城而去,那里有她的新府邸,驸马府。 林尉是皇上给她的管家,一个年逾不惑的老实中年人。看着他心宽体胖的模样,倒真叫枫灵觉得了亲切,好像见到了父亲杨尚文。 “林尉,没有我的命令不许进我房里。” “诺。” “林尉,没有我的命令不得为我请郎中,哪怕我病入膏肓。” “诺。” “林尉,没有我的命令……” 随性地定了些古怪的家规后,枫灵到了卧房,和衣躺倒。她实在是没有睡足,瞌睡得紧。驸马府中高床软卧,可是,偏偏还是睡不好,整个人为纷繁复杂的梦境所扰。 她梦到电闪雷鸣,梦到湿冷的泥土气息,梦到一个少女的背影,背对着自己。她慢慢地转身,转身,就快看到她的脸了! 突然,一道清脆的声音响起,枫灵从梦中惊醒。 仍旧是房顶么,一片瓦掉落在地上,碎了。枫灵眉头深锁,满腹狐疑,下床披上一件外衣便向外奔去。这次不是宫廷,她不再顾忌,一下上了房顶——依旧,是她,昨夜那个女人。 见到枫灵,那人又是想逃,枫灵急忙在她离开之间跳到她身边。 她吃了一惊,险些掉下屋顶,枫灵连忙拉住她的手,向回一掣,那人便借着惯性扎进了枫灵怀里。用力过猛,险些把枫灵自己也带下屋顶。 待二人都立定,枫灵才借着月色看清她手里的一个小瓶子掉在了屋瓦上,不禁愣了,亦松开了手:“你,是来给我送药的?” 她没作答,在枫灵愣神之际又飞走了。 【夫妻】 第三章 奇遇少女唤公子自甘为婢,金枝纵舞又倾城人难自知 只为报恩十六载,得识命中真爱人。 奇葩少女温柔美,机灵聪明情亦深。 全因相见终恨晚,无缘遇得君垂青。 却为痴恋一生爱,不负今生此一行。 枫灵这一夜又没能睡好。 她实在无法猜出那送药的女子是何人,不过既然是有意送药,还是价值千金的上等伤药,权且受了她的好意,又把药留下。 三更三刻,枫灵红着眼打着呵欠起身,乘轿到了咸康门——这个婚假休不休都是一个意思,她倒是更急于为父亲洗刷冤屈。可惜的是,皇上让她做兵部尚书,而非刑部或吏部的官员,着实令人苦恼,因为这官职与父亲的案子一点牵连也无,使她无法得个名正言顺的查案理由,连父亲的卷宗也无权限看到。 今次早朝结束得很快,枫灵第一次在朝堂上见到了穿着黑白两色道袍的国师玄衫。两鬓已经斑白,面上却无胡须,干干净净,一副俊逸模样。 似乎并不像平日里听说的那般,是个误国的妖道。 对于他,枫灵印象最深的,便是退朝诸臣拜倒时,玄衫那挺得笔直的腰背。笔直得,仿佛他天生刻了这样一个模子,是玉石雕刻,铜筋铁骨。 天色尚早,枫灵向宫外走去,准备逛一逛京城,自她抵达京师,诸多焦虑,繁芜缠身,还未曾来得及遍览这秦淮河畔的京都繁华。 晨风微凉,飒飒落叶盘旋,此时此刻,她方才感到了片刻的心安,没有了紧迫感,无重负在身,一身轻松。 多日来的焦虑担心忧愁恐惧在看这京都街头的红男绿女老老少少时一扫而空,街上的人都是一副太平的模样,几乎没有人世的险忧。 清晨人虽多,却并不喧闹,宜人得很。她惬意得忘记了自己现在的处境,也贪恋这片刻的安宁,居然在熙熙攘攘的街头魂游太虚。 “杨公子,杨公子,你停一下,杨公子!”她对身后银铃般的声音全然不觉,仍是闲在地走着。 “前方穿青布衫的公子,杨公子,杨公子,公子!”在这个城中,枫灵再不认识其他的年轻女子,所以理所当然地把它当作对其他与她穿着一样衣服的“杨公子”的唤声。 一阵急促的脚步声逼近了。枫灵这才警觉,忙回头想看个究竟。不想在脸转过去的瞬间,竟遇上了一只扬起来的纤纤玉手。伴随着两个人的惊叫声,那只手落在她的脸上,很轻,并不是意料中的狠狠的一巴掌,而是如微风一般地拂了一下。 这意外的接触叫两人都是一愣,那人忘了把手从枫灵鼻梁上拿下去,枫灵亦记不起要她把手放下,只知道鼻息间嗅到了一股很熟悉的香气,可是想不起是在何处何时闻过这香味。 就这样僵持了好一阵,那人终于将手挪开,窘迫垂首,抱歉道:“对不起,公子,我本来想拍你的肩膀的,没想到……” 玉手移开,枫灵看到了一张美丽而陌生的脸,不觉有些尴尬,轻咳一声道:“不妨事,你找我……有事么?” 她恢复了平静,嫣然一笑:“少爷,我是您的丫环呐,您不知道?” 枫灵如堕五里雾中,下意识地周遭看了看,指了指自己的鼻尖:“你是在和我说话?” 这问实在多余,连枫灵自己也意识到了,忙补充争辩:“呃,姑娘,你是不是认错人了,我才来京城不久,怎么可能是你家少爷?” 她却坚定地点着头,“没错,少爷,你就是我家少爷嘛,杨悟民,状元郎,驸马爷?” 枫灵心惊肉跳,重新打量面前的美貌女子:一身荷叶般的绿衣,长长的头发只绾了个简单的发髻,明眸秋波婉转,叫人禁不住多看几眼,好沉在她眼中。 如此一个佳人,该不会是个疯子吧,枫灵暗自思忖,冷声道:“抱歉,在下很忙,先走一步,改日再帮你找少爷。” 枫灵转身就走,不想徒增是非,现在她那一个公主就够自己头疼的了,还有那个不知为什么给她送……送药的……枫灵突然驻足,神思一滞,那女子神思的香气,分明是昨夜抱住那神秘女子时闻到的。 枫灵刚想转身,又听见她的声音自背后幽幽响起:“若您不认我,少爷,也没关系,那我就叫你小姐好了,枫——灵——小——姐!” 枫灵周身一凛,却见她仍笑盈盈地看着自己,看不出什么威胁的意味。枫灵心中生出些许恐惧,居然有人认出了自己,还在这里叫出了自己的名字。 “你究竟是谁,胡说些什么?”枫灵拧眉问她,面色冷峻,颇有几分视死如归的气势。 见枫灵紧张如此,那人却轻轻地笑了:“公子不必担心,我不是坏人,更不会对你造成什么威胁,我说过了,我是您的婢女,您的丫环,我是爱笙,您叫我‘笙儿’就行了。” “你是昨夜给我送药的人?为何给我送药,那么珍贵的药,你从何得来?”枫灵仍是满腹狐疑,想不通这个爱笙究竟是何意图。 “少爷,您是我家少爷嘛,您受伤我自然要送药给您咯,这是理所应当的。老爷家藏了那么多奇珍,这种普通的药可多得是!”她仍旧笑眯眯的,伶牙俐齿,脸不变色心不跳的样子。 枫灵愈发疑惑了,怎么又多了个老爷,刚想再问。绿衣女子却把脸凑近了她的脸庞,线条柔的面庞带了几分严肃,轻轻道:“少爷,您放心,我不会害您,只是有些事,您自己都不知道,现在还不到‘血咒’解开的时候,我也不许随便乱说,老爷也没告诉我太多。您就信了我吧。” 枫灵心下不快,可别无选择,面对这个女子洞悉自己的真实身份,若自己咬死了不认,也不知会有怎样的麻烦。她踱了步,沉吟一阵,开口道:“好吧,既然如此……不过,哪有少爷带个丫环的,我带你去布庄,好换身男装。我还得给你改个名字,呃,就叫杨圣好了。” 爱笙一脸笑容,单纯明媚:“好,奴婢……小的遵命。” 枫灵皱紧眉头,带着爱笙回了驸马府。 “驸马爷,您回来了,欸,这位小哥是……?”林尉垂首,站在府门口等候枫灵,看到她身后跟着的爱笙时,不由得目露疑惑。 枫灵跨过驸马府的门槛,状似随意道:“哦,林尉,他是我的书童。最近刚从家乡来的,给他安排一间卧室,离我的卧室要近——算了,就在我的卧室里加张床吧。”她到底还是不放心这个诡异的女子,让她住得离自己近些,多少会方便些,至少,她相信爱笙是不会杀自己,否则也不会深更半夜地跑来送药。 林尉收起惊讶的眼神,顿时一副了然模样:“诺!呵呵,不知驸马您是何地的人士,怎么竟出英姿飒爽的翩翩美少年啊——驸马,王总管方才来了,皇上宣您进宫。好像是家宴,在公主的‘流筝宫’,说您是‘流筝宫’的主人,今夜必须过去!” 枫灵抬头望了望天光,现在已是下午了,家宴的话至少也得进行到夜晚,若是宫门紧闭,她就无法出宫回驸马府了,那岂不是又得和公主共处一室? 枫灵思忖再三,对林尉说:“我更衣后便去,你先给杨圣准备床吧!”又对爱笙说:“你随后同我一同进宫。” 换了男装的爱笙先是一愣,随后笑着作了个揖,甜甜答道:“是,少爷,小人服侍您更衣。” 枫灵一怔,蹙眉想想:“好,那你跟来。” 话音落下,两人向着卧房去了。 林尉呆呆地望着那对各怀心思,却同样神秘的主仆背影,顿时摸不着头脑,一脸迷茫。 …… 世上哪有这样的新郎官,在洞房花烛之夜后居然如此害怕见到自己的新娘子,但偏偏就出现了杨枫灵这样的女驸马。此刻,她忐忑不安,不知见到公主会怎样。 “驸马,您总算是来了。皇上今早来看你们,没看到,好一阵不高兴呢,弄得公主也发了脾气。皇上没办法,只好给公主道歉,说今晚上要在流筝宫设宴。”清儿一见到枫灵,便迎了上来,报讯似的说了一气,叽叽喳喳说了好一阵子后,终于瞧见了枫灵身后的爱笙,惊讶地扫了一眼,问道:“驸马,这是谁呀?” 还未等枫灵开口,爱笙便抢先说道:“这位漂亮姐姐,我是我家少爷的随从,从此后除了驸马他睡觉我不跟着,我都会和驸马在一起,寸步不离。您行个方便,帮我在流筝宫找个住地。” 枫灵闻言不觉蹙眉,不动声色地瞪了爱笙一眼,但没多说什么,真是,哪有下人这么放肆的,引人怀疑怎么办。还有,哪个说要和你在一起,寸步不离了? 没注意到枫灵神色怪异,清儿笑了:“嘴好甜的小哥,既然是驸马的跟班,我还能说什么——驸马,皇上及一干贵戚在房中候着呐,您快去吧!” 枫灵急忙进了正殿,迎面见到了一个年龄稍长的娇艳女子。心下揣测,和所知所记对照,她应该就是皇上的宠妃云妃娘娘了。云妃原本是个舞女,只因一舞君前,倾国倾城,受君宠幸,深得皇上的喜爱。自先皇后故去后,皇帝为曾立后,宫中以云妃地位最高,是名副其实的六宫之主。 “参见云妃娘娘。”枫灵伏地行礼。 “驸马无需多礼,自家人嘛。”一只馨香的手递到了枫灵面前,将她搀扶起来,那是一只很白皙的不曾历经艰苦的手,带着宫中女子独特的优雅与从容。尽管云妃以容貌过艳而使得身边总有些风言风语,但枫灵却因着对女子特有的怜悯而对云妃抱有好感。尽管已经为人母,云妃依旧容颜美丽,身段婀娜摇曳,想必是因为年轻时习舞而致。 “驸马来了?呵,悟民,你还真是叫我们好等!”背后传来了皇帝的声音,言语间虽是嗔怪,却并没有一点怒意。 “父皇,儿臣急着去熟悉兵部一些事务,不想怠慢了父皇,罪该万死。” 皇帝笑着信步过来:“欸,悟民别动不动说什么死,怠慢朕无甚,只是别怠慢了朕的宝贝女儿,朕也就满意了。” 枫灵连连点头,待抬起头时,恰见到了镇南王世子,尚文兴。镇南王尚骥二十年前追随皇上逐鹿中原,战功赫赫,事成后受封蜀国镇南王。虽说是异姓王,但皇上器重这个武臣,对其家眷亦多加疼爱,便是入京为质的世子,也当作亲侄儿看待——所以才会有前番赐婚之事。 枫灵心里“咯噔”一下,忙转过头去,生怕被他认出自己来。 尚文兴到了近前向驸马爷问好,举止如常,见驸马扭过头去,不由得疑怪,伸长了脖颈想看清驸马模样。 枫灵不得已,只得转过来作揖行礼。 尚文兴心中确是讶异非常,但看到枫灵面容虽是清隽,像极了曾经见过的画中之人,却是线条坚毅,分明的男儿面庞,这才低头回礼,道了声:“驸马果然是人中龙凤。” “下官曹陵师,参见驸马爷。”一个风度翩翩的官员到了枫灵面前,礼貌问好。 曹陵师,枫灵知道。他是左丞相独子,是今年春闱中了状元的。可不比她这个恩科状元,乃是正经春闱真正状元郎,说来可是比枫灵货真价实得多。只是如今他这个状元依然领着刑部右侍郎,而枫灵却已经官拜尚书。曹陵师礼貌的声音中带着枫灵始料未及的冰冷意味,她不好多想,礼貌还礼。 进殿见到了许多人,那公主呢? 枫灵环顾四周,见到了穿着明黄麒麟盘龙袍的青年人,太子齐恒。他安然坐在席间,手里捧着书卷,好像没有注意到自己进来。目光再移,黑白道袍的国师玄衫,正用一副饶有兴味的模样盯着自己。 枫灵忙低了头,心中平添了几分不安,怜筝去哪里了? 不久,右相濮鸿渐携大公子濮历行前来,诸人到齐,宴会便要开始了。众人入席之后,仍是不见了怜筝,连云妃也在询问皇帝公主去了哪。 枫灵沉目不语。照理说,怜筝是流筝宫的主人,在流筝宫设宴,主人又怎可不在?莫非是为了故意避开驸马,才姗姗来迟?心念于此,一丝异样的失落之情缓缓荡开。 蓦然间,一阵琴声响起,琴音婉转灵动,流水一般缓缓淌入人的心里,叫殿内诸人都是一愣。 一个身着轻纱的女子从偏殿飘舞而出。 她动作轻盈,仪态柔美,玉臂轻抬之间又透着娇憨,纤足跃动中带着机敏,轻纱罩着□□的肌肤,如脂如玉,泛着润泽的微光。 枫灵不自觉地半张了嘴,双目微睁。 舞女轻轻旋动,皓腕巧转,指掌形若挽月,云手轻舒,滑过自己面庞,露出一双活泼俏皮的眸子来,眼中波澜轻荡,仿佛带着笑意。 众人都未能从既定的认知中走出,来清楚明白地劝服自己,面前这舞步细碎如风疾转的妩媚女子,是他们所熟知的,“怜筝公主”。 舞蹈亦如音乐般,是另一种倾诉的语言,怜筝公主用她的身体动作阐述着一个看者不甚熟稔却已经意会的故事。 她骤然跃起,藕臂舒展,腰肢细软摇动,长袖合拢于前,身子缓缓低了下去,侧卧殿中。飘渺的袖摆遮住了雅致容颜,又缓缓收袖,露出如花笑颜来。如同,蓓蕾初放。 女儿如花,只为所爱之人绽放。女子的身体,从来是天生的诱惑。 枫灵双目微垂,公主,你所爱之人在哪里? 谁能想到天真烂漫得仿佛不通世情的怜筝公主亦会有如此的风情万种,若是谁能看到此女子所能展现出来的每一面,该是何其有幸? 枫灵呼吸一滞,仍是没能从惊艳中醒过神来,徒然地拈起案前酒卮,眼角余光扫到了近旁的曹陵师。那个年轻的男子眼中闪动着一团火焰,似乎想要将怜筝公主包围。枫灵知道他是怜筝公主从小的玩伴,却没想到他居然会用如此热烈的眼神注视着怜筝,如此热烈。 杨枫灵捏着的杯盏不经意地晃动了一下,内里甘醴洒落在了桌面上。她徐徐抬起手来,将杯中酒倾入口中。 一曲终了,枫灵才记起那曲子弹法的熟悉,便向琴师的方向看去,原来是秦圣清,没错的,只有他才能将这首曲子弹得如此荡气回肠,却又,悱恻缠绵。 一阵静寂,众人仍是痴迷地看着殿中舞女。怜筝白皙的脸上透着因舞动而带来的红热,隐约看得见汗水的反光,和满满的得意。枫灵默然垂首,不再去看。 “好好好,公主跳得太好了。来人,给公主和秦榜眼赐席。”皇上终于忍不住拊掌赞叹,脸上满是欣喜和赞赏。众人这才缓过神来,鼓掌喝好。 秦圣清的座位恰安排在了枫灵身边,她拘谨地向秦圣清点了点头,以示问候。 昔日的恋人,今时的同僚,身份的转变如此之大,这感觉总是有些奇特的。枫灵亦是不知,该如何对待他。枫灵满心疑问,公主为什么要跳舞,还有,秦圣清怎会是琴师? 秦圣清小声向枫灵解释,原来,今日他被皇上留在宫中给太子讲学,闲时在御花园里弹琴消闲,却引起了公主的主意,便被拉来做了琴师。怜筝告诉秦圣清的理由是,自十年前见识过了云妃的舞蹈,自己便也想试着在众人面前一舞轻罗。而且,也想跳给一个朋友看。 世间女子受着太多束缚,宫中女子的规矩更多,恐怕,也只有在舞动生风,摇曳生姿的时候,才能真正体会到一时半刻的自由。枫灵朝云妃看了一眼,她的眼睛仍是闪亮的,怕是也忆起了自己当年的模样了吧。枫灵稍感疑惑,云妃眼中似乎带了些许妒嫉。一个女人妒嫉另一个女人,无非是妒嫉她的美貌和年轻,或者是她的情郎。 但云妃的美貌不逊于公主,年纪也并不是很大,更是公主的长辈,她妒嫉什么呢? 朋友? 枫灵不自觉地看了看曹陵师,眼中渐沉,好似石入深潭 怜筝状极兴奋,恢复了原先的烂漫模样,笑得开怀,又是叫人好一阵子才习惯她的转变。她看到了杨枫灵,意义不明地吐了个舌头,返身坐到太子身旁,枫灵的对面。 枫灵戏谑笑笑,心中涌起了些许复杂情绪,却是说不清道不明,人难自知。 曹陵师的眼睛一刻未曾离开怜筝,心中一番感慨:青梅竹马一同长大,昔日揪着他的发髻打他屁股的淘气公主,如今却是如此的妩媚姿态,只是,也已经嫁做人妇。 若不是因为刑部前阵子的案子,他身在兖州未能及时赶回,便是拼了性命,也会参加比武招亲。 想到这,他冷冷瞥了眼驸马,苦闷地喝起了酒。 宫宴散得早,但也如枫灵所料,已到了宫门紧闭的时分,她是回不了府了,看来也只能在宫中留宿了。 想起又得伏案而眠,枫灵叹了口气,站在流筝宫的石桥上,缓缓合了眼睛,却又猛地睁开,摇了摇头。 怎么一闭上眼,又是那旋转舞动的模样? 【纵舞】 第四章 同画观音笛声悠扬心难静,无奈出宫重逢闹市叙前情 掩卷侧凝望,谁识画者心。 丹朱心中色,寸墨值千金。 园中听细雨,绝赏此天音。 想来情深处,雨泪共沾襟。 宫宴散后,驸马将诸多宾客送离流筝宫。 吩咐着宫里的下人收拾了正殿,枫灵皱眉细想着方才所邀请的官员,左相,右相,国师,两位相国公子,镇南王世子。 天恩寡淡,可以入宫参加帝王家宴的,大多是皇帝信臣。 “爱笙,你先去清儿给你安排的房间休息去吧,我……得去休息了。”枫灵有些尴尬地对正在门外候着她的爱笙下了吩咐。 爱笙似笑非笑地望着她,言语中似乎又带了些担心:“少爷,不会出什么问题吧?” 她问得真切,满是关怀,使枫灵原先对她的戒心骤然打消不少,便作出了一副毫不在乎的模样笑答道:“别担心,难道公主会吃了我不成?” 看着爱笙仍旧担忧的神色,枫灵叹息一声,推开了寝殿的门。 原本著轻纱的公主此刻已换上了庄重的长袍,但仍未褪去方才舞蹈时的妩媚,枫灵进屋时,她正倚在床边,不知在想着什么。 “公主。”枫灵向她行礼,轻声唤她。 怜筝却一下子跳了下来,一脸惊慌:“呃,驸马,我得去画幅画,你先就寝吧,不必等我。” 洞房花烛那夜让她知晓自己是灌不到这驸马爷的,故而不再使那旧招数,而是用了这么一个理由。 枫灵干笑几声,她本来也想借口去看书的。既然公主先提出来,也好,今晚自己可以睡在床上了。 怜筝匆匆跑出房门,向着书房去了。枫灵无奈一笑,坐在桌旁沉思,想起方才席间皇帝意味深长地对自己说:“悟民,若是平时无甚大事,就不要回驸马府了,朕也许随时会召见你,一月中你至少应该有半月住在宫中,驸马府也不过是朕为你们夫妻在宫外设的居所罢了。” 难道,这一年中便要有半年里,她和怜筝轮着熬夜? 只是想想便觉得头疼,枫灵起身到了床沿,倚着床栏轻轻合了眼,又一次猛然睁开,懊恼至极,冲动之下,用头撞了几下床柱。 眼前晃动的,总是那一个影子。 突然感到了惶然失措,这种小鹿乱撞般的情动,怎么像极了太守府小姐闺房内的相思? 枫灵惊惧不已,忙急着否定自己的怪奇心思,暗骂荒唐,怎么可能? 她爱的是秦圣清,若非他,她怎么会抗婚,怎么会以一死逃婚? 再说,她怎么可能以一个女儿之身,对另一个女人有如此的亲密情愫? 荒唐,太荒唐了! “我定然是太累了,太累了,才会有此等荒唐念头。”枫灵宽慰着自己,努力叫自己平静下来。 可是,依然是心乱如麻。她烦躁地起身,决意去书房寻本书看。 她一心一意地走向书房,好像只要有了书,便可以解开自己的烦乱。却故意忘了,书房里除了书,还有,怜筝公主。 皇帝是爱书之人,故而要求皇族子弟亦要多读书。流筝宫里也有着藏卷过万的书房,只可惜怜筝是个好动不好静的性子,每每读书,也都是心猿意马,只挑拣些有趣的来看看,书房鲜少经主人光顾,虽是有宫女勤加拂拭,装潢典雅堂皇,却还是带着一股子寂寞味道。 此刻,怜筝公主聚精会神地立在案边,手执一只毛笔,在洁白的宣纸上舞动。她沉浸画中,周身散发着静谧优雅的气息。 竟然又是一番不曾见过的模样。 大抵心性未定的人,人前人后,处于不同境况之中时,都会展现出不同的姿态来。倒不是说心性成熟便会变得呆板一致,只是待人真的成长起来,无论动静悲喜,气质都会一样了。 此谓之,风格。 枫灵悄然立在她的背后,向她笔下的画作看去。怜筝太专注于画,居然没有察觉到枫灵的到来,仍是在画着。 她画的是一幅观音图,已经故去的皇后徐菁芳——便是怜筝的生母——是笃信佛教的,大概从小就给怜筝灌输了不少佛理,也许她没能理解那些佛理吧——这从她时时的任性纵情就看得出来,不过,佛家一向主张万事皆空,禅宗亦多狂放之辈,谁又能说,自己所参悟的是正宗佛家真谛呢? 怜筝画的观音,除双手合十外,竟还有一只手托着宝瓶,另一只手正用枝条播洒仙露。 “咦?”枫灵疑怪地发出了细微的质问声。 “啊!”怜筝惊讶得发出了惊天动地的呼声,似乎她遇见了什么魔鬼,“搞什么鬼?动不动就从后面冒出来,想吓死本公主吗?” 枫灵定了定神,苦笑道:“殿下,微臣觉得您精神奕奕,一时半会儿是吓不死的,倒是您这一生咤,把微臣生生吓了个半死。” 怜筝不屑地回头看了一眼枫灵,便又转过去了,接着画她的画,不过已经动作活泼了许多,倒是和枫灵印象中的怜筝相符了。 枫灵仍是存着疑惑:“公主,为何这个观音有四只手?” 怜筝也仍是头都不回,接着作画,轻声道:“我从小就这么画,是母后告诉我的,她说观音心忧苍生,即使是在静坐诵经也是在为人世祈福,播洒恩露——欸,你不好好睡觉,跑这里来做什么?” 枫灵挑眉,没有回答,而是突然伸手,从背后轻轻握住了怜筝握笔的右手,在她抗拒之前开口:“既然如此,不如这样。”她牵着她的手,握住了毛笔在纸上游走。 “天下苍生,黎民亿兆,四只手哪里管得过来,不如我多画几只。”枫灵一边说着,一边给那慈眉善目的观音添上了许多条手臂。 怜筝没有呼喊出声,听任枫灵带着她的手在纸上作画。 待到枫灵画完最后一条手臂,怜筝才不解地问道:“为何他们都有臂而无手?” 枫灵笑着说:“那就看公主愿意给人赐什么东西了?比如说——”她在其中一条手臂上添了一只握有元宝的手,“赐善人钱财,以免受穷困。” 怜筝终于发现了这游戏的有趣,歪着头不屑说道:“太俗了吧,我要赐一件寒衣,给衣不蔽体的人御寒。”枫灵应声浅笑,画出了一只持着寒衣的手。 “我要赐一座高宅,大庇寒士。” “我要赐一把宝剑,斩尽奸佞。” “我要赐书籍万卷,教化无知。” “我要……” 到后来,公主要的越来越纯粹,越来越实际,纯粹实际得有些好笑。 “我要一只能写出最漂亮的字的笔。” “我要一头长得象狮子的小毛驴。” “我要一根最甜的怎么都吃不完的甘蔗。” 尽管啼笑皆非,枫灵还是将怜筝所要的一一画上了。 她们都不曾发现,二人指掌交握已经很长时间,手心里湿津津地泛着潮湿的感触,不知是谁的汗水。 终于,那观音只剩下了一只空着的臂膀:“最后一个愿景,公主,还想要什么?” 怜筝沉吟许久,似乎严肃地思考着什么。 她回过头,对上枫灵的眼睛,笑靥如花:“我要,一片叶子。” 枫灵沉默不语,唇边仍是一抹好看的浅笑,恭谨而谦和。 叶,终于还是这样,她要的是一片叶子。 不知不觉地松开了掌中温软柔夷,枫灵取了另一只毛笔,攥紧黑竹笔杆,蘸足了朱砂,轻轻地,却又是极尽全力地画上了那片叶子。 怜筝秀目轻闪,问道:“这是什么叶?这么红?” 枫灵低着头,开始润色整幅画:“这是秋天的枫叶,公主怕是没有见过吧。” “嗯,没有见过,不过,好漂亮,”怜筝笑得眯起了眼,“不知道是否能够亲眼看一看这种叶子。” 枫灵舒展左臂,将怜筝拦到身后,用身躯挡住了怜筝的视线,使她看不见自己对画的修改。 墨笔勾线,她让那双慈祥的眼睛睁开,透出了机灵的色彩。 朱笔蘸水,她把肃穆的双唇涂上淡淡的红,现出年轻的鲜活; 细笔添发,于几缕发丝画出轻纱,平添了几分朦胧和俏皮。 也只是寥寥几笔的修正,毕竟身后的怜筝并不安分,总不能一直挡着她。 最后枫灵在画的右上角题上了四个字:怜筝观音。一笔端正俊逸的魏碑,踏实而深沉。 “啊……”怜筝惊疑不定,“这,这是我吗?” “画者往往画的是自己的真心,正如书法家字如其人,说书的人往往将自己带入编写的故事之中。公主,其实您画的,是您自己的神韵,只是您自己不清楚罢了。”枫灵将画晾在桌子上,垂着头,宫灯烛火轻轻摇曳,照不清她的模样。 怜筝似懂非懂,细细看了看那画,抿唇一笑,颇为满意:“不过,你加了几笔后,倒是生动了许多呢……” 枫灵脸上仍是晦暗:“公主,臣知你不愿下嫁与臣。微臣与您约法三章,您尽管回房歇息吧,臣绝不会近身床边。臣以先母之名起誓,决不违此誓言。看着外面天色,是要降雨了,一场秋雨一场寒,公主不要沾染了风霜。臣今夜便在公主卧室的桌案上睡,若有差遣,臣定然照办,但绝不逾礼。” 一番话说完,枫灵没有看怜筝的表情,只是欠身施礼,恭敬地退后,退后,退出了房间。 秋夜寒凉,起风了,看样子一场秋雨将至。 枫灵踏过流筝宫的石桥,漫步到了后花园的凉亭,幽深静谧,只是草茵渐枯,带上了几分萧索。 枫灵踏过一片枯草,到了凉亭里坐下,一伸手,摸到了怀中的笛。那支碧绿的玉笛,是她六岁时迷路在幽州寂林中时,救了她的师父送给她的。她自六岁跟随师父习武,却是隐秘得很,几乎没什么人知道这位太守千金也负有一身武功。 冰凉的玉贴上了唇边,生出温润暖意,枫灵吹响了玉笛,葱白纤细的手指起起落落,按上在笛边空洞。 笛子本是欢快之器,其声清亮,其质温润,却在枫灵的唇边婉转有致得催人心肝。 细雨洒落,风声轻啸,天籁之声,和着人间惆怅,和在一起,恰构成了绝美的乐章。 忽然间,一道温柔悦耳的声音和着枫灵的笛,吟着一首蝶恋花:“风萧雨琴天籁好,愁肠百结,寂寞强颜笑。秋叶落尽人潦倒,亭中笛音唤破晓。” 枫灵停止了吹笛,向亭外看去,看到了仍是一身男装的爱笙。她正站在小道上,戴着小厮软帽,却难掩去一身灵气。于园中撑着把伞,似笑非笑的模样。 爱笙走进亭中,正巧雨停风静,月亮也出来了。爱笙收了伞,笑吟吟道:“呀,少爷这笛子把嫦娥也叫醒了呢。” 枫灵也笑了,脱口和了下阙:“青草软泥园中道,亭外佳人,油伞素衣妙。云开月明情难了,寂寞红颜多烦恼。” 听着词中调侃,爱笙红了脸,却是用调皮的声音说道:“老爷教过我填词,刚才一时技痒,叫状元郎见笑了。” 枫灵抬头看了看远天的月,摇着头说:“笑话人的人分明是你啊,我哪里是什么状元‘郎’!笙儿你不是不知道。” “那又怎么了,少爷您确实有状元之才嘛!”她话语里满是自豪,仿佛枫灵真是她家少爷,才华横溢的少爷。 这句恭维入了耳,枫灵倚着亭柱望月,竟失神了,无意识地喃喃问道:“爱笙,你怎么还不睡?” “欸,少爷,你只问别人,怎么不问问自己?我看您的心思似乎不在这小小的凉亭之中啊,天凉,为何不回房睡觉?”爱笙避而不答,却是体贴地关怀枫灵的境况。 枫灵不知如何答复,方才和怜筝说了那样一番彬彬有礼的话,现在回去也是伏案而眠,不如在这样的夜晚在外赏月。 “嗯,笙儿,你既然学过填词,就和我对几句词吧,反正暂时的工夫,我不想睡。”枫灵话语里多了几分请求意味,好似……好似撒娇,叫人不忍拒绝。 “啊?”爱笙先是惊讶,眼睛转了转,轻轻颔首,算是答应了。 “呵,先以月为题,说丑奴儿。不过——不许带‘月’字,”枫灵朗声说出了上阙,“初秋广寒青玉梳,桂树藏颜;桂树藏颜,只因此镜半遮面。” 爱笙略为沉思,在枫灵面前踱了步,忽而驻足,转身展出了个甜甜的笑容来:“十五银瀑泻红尘,缘是婵娟;缘是婵娟,泪光思念染人间。” “好,好,‘泪光思念染人间’,何等的哀愁啊!”枫灵笑着加以赞许,看到爱笙的脸变成了红色,一副害羞模样。 月光如瀑如泪,倾泻落于人间,沐浴在月光中的人,便无端端沾染了相思,好生无辜。 两人一句一句对得月上中天,夜渐渐深了。 “明儿个还得上朝,少爷果真不歇息了么?” “说的是,似乎还有一两个时辰,便到了上朝的时分了——爱笙你对官家事情如此了解?欸,今日匆忙,还没来得及问你,”枫灵敛笑问道,“爱笙,你是什么人?你家老爷,是谁?” 爱笙垂首不语,眉目间有些为难的意味。 枫灵挑眉,心下有些不悦,正欲发作,却见爱笙眼神一变,以指覆唇,做噤声状。 只是一个愣神间,一道黑影便从枫灵眼前闪了过去。枫灵大惊,忙转过头,心下一沉,那人向公主寝宫方向去了。 心头掠过阵阵不安,来不及多想什么,枫灵立刻跟着他的身影追了上去。身后的爱笙在愣了一阵后也跟了上来。 此刻书房已经熄灯了,看来怜筝已然回房,那人也停在了屋瓦上。枫灵心中一紧,此人气息平稳,几乎摸索不着,应当是个高手。 “公子,怎么办?”爱笙小声询问枫灵。 枫灵亦小声地答她:“你别出手,你除了轻功好一些外,身子太弱,恐怕不是此人对手,你就在门外等我。我先进去看看。” 爱笙却拽住了枫灵衣角,急急道:“公子,这怎么行?你若是出了什么事……” 枫灵缓声道:“爱笙,虽然今天才相识,且你瞒着我许多事。但我觉得你对我没恶意,所以我也不希望你出什么事。你且放宽心,我不是个喜欢送死的人。你见机行事。”说罢,只是压了压爱笙的手背,便籍着半合的窗跃入了寝殿。 寝殿之中弥漫着熏香的气息,令人定心凝神,也叫人心情放松,便于陷入沉睡。安静的房间里传来平和的呼吸声,怜筝睡熟了。 枫灵缘墙而行,摸着了上次怜筝用来袭击她的剑,轻轻将它抽出,细听着房上的声音。 哗啦,屋瓦崩裂的声音,一个人影从天而降,枫灵暗吃一惊。此人居然敢用这等明目张胆的方式从屋顶下来,看来他武功不弱,才能有此等张狂举措。 枫灵瞧准了他身形未定,手型陡然一转,一剑向那人刺去。 那人身子灵活,一个闪身便躲开了。枫灵恃剑横挡,沉目定神,护在公主床边,隔在刺客与公主之间。 在屋瓦崩裂的噪音下,怜筝居然还未全醒,只是浑沌地问了声谁,就又沉沉睡去了,实在是叫枫灵哭笑不得。 身后有要护之人,枫灵处于被动,故难占先机,只得屏住呼吸,待那人先出手。那人也不愿耽误工夫,一个旋身,便到了枫灵近前。而且,枫灵来不得惊讶,横剑相挡。铁器撞击处,带出一串火花。那人不给枫灵反应的机会,变招极快,招招是杀招,分明欲置枫灵于死地。 空间狭小难以转圜,枫灵招招受制,又不能空翻出去好施展身手,渐渐便落了下风。 空翻…… 脑中电光火石般激起一个想法,叫她周身一震:“叶寂然!?” 刺客猛然收手,似乎沉思了一阵好辨别她的声音:“嗯,是你?哼,可惜了!”他似乎惜字如金,懒得与枫灵解释什么,便又换了架势,仍是要下杀手。 枫灵抬手格挡,慌忙道:“等等,等等,叶寂然,你来这做什么?” 黑暗中,枫灵看不清他的脸,却听见了叶寂然冷漠清淡的声音:“做什么?你应当知晓叶某是什么行当吧?我来此是为了杀怜筝公主,有人以二十万白银买她项上人头。”他的声音冷得吓人。 “好一个天下第一杀手,”枫灵冷笑,“叶寂然,你可知怜筝是何人?” 门外渐渐传来了人声嘈杂和脚步纷乱,叶寂然的声音中带了几分烦躁:“我管她是谁,你不是我的目标,不想死的,滚开!” 话音未落,一剑又劈过来,舞剑如蛇,擦过枫灵腰际,直向怜筝刺去。枫灵一颗心吊到了嗓子眼,对此招实在是始料未及,急忙一仰身,躺倒在怜筝床上,将怜筝牢牢护在身下。 这实在是最蠢笨至极的方法,以肉身做盾。 因为枫灵的介入,那一剑刺偏了,稍稍减缓了些许力道,却正刺在枫灵的心脏附近。枫灵心中默念,万事休矣。 可谁知,那剑只是抵在胸口,未能贯胸而入。 叶寂然和枫灵俱是一愣,在黑暗中彼此望着对方看不清的惊异眸子。 “啊——”怜筝惊天动地的尖叫响起,枫灵狼狈地起身,却仍然记得自己作为护卫的职责,挡在叶寂然和怜筝之间。 “你穿了金丝甲?”叶寂然清冷的声音里带了些许疑惑。 未及枫灵作答,怜筝已经完全清醒,又惊又喜:“叶大哥,是你吗?叶大哥!” 听到熟悉的声音,叶寂然心中一凛,惊叹出声:“怎么会这样?怎么会是你?” 门外骤然传来了侍卫突兀的的声音:“公主,驸马,你们有事吗?” 叶寂然闻声立刻施展轻功,从房顶又出去了,枫灵回头看了眼怜筝晶亮的眸子——仍是带着懵然不知,却看得出满眼的欣喜。没工夫多想,枫灵忙转了身,足步轻点,亦随着叶寂然上了屋顶。 流筝宫内,几十个侍卫手持刀枪,在那薄薄的门前候着,不敢轻举妄动;几十个侍卫撑着弓箭,向房顶的这个位置瞄准,只待刺客一出来便数箭齐发。没有一个人点火把,沉默地在黑夜中等待着最好的时机。 这是护卫皇城的龙卫军,统分宫商角徵羽五组,每组再分甲乙丙丁四支队,合一千零二十六人,选取的俱是武举中的高手。 宫组令发现了屋顶有人,立刻大声说:“放——” 话音未落,只见一个强悍的军官一把拉走了他,大声呵斥:“混蛋,没看到驸马也在房上吗?伤到驸马谁担待的起?”龙卫军统领郭松面色严峻,生怕出了半点闪失。 枫灵紧随叶寂然三步以内,因着对她的顾忌,侍卫不敢放箭。二人一路飞檐走壁,凌空虚踏,不过一炷香时间,便穿越了大半个京城,到了城南树林之中。 叶寂然驻足转身,面色如常,枫灵却因为耗损精力太多而剧烈喘息。 “好了,别追了,你知道你打不过我的。”他冷冷的声音,籍着夜色映衬而显得愈发阴寒。 枫灵倚着身后参天古树,粗糙的树皮透过薄薄的衣襟咯在柔嫩的肌肤之上,她尽力将声音放沉:“叶寂然,你不会看不出我是故意护送你离开。我此来是要问,是谁要杀公主?虽然杨某功夫不济,可还是能缠着你的。” 叶寂然沉默良久,声音低沉了许多:“是一个女人,长得很漂亮的女人,但我不知她是谁?” 枫灵思索良久,缓缓抬头,再开口是满是质问和诘责:“叶寂然,你知不知道怜筝喜欢你?她当初比武招亲也是为了你,你没来,她没办法才嫁了我。而你不问青红皂白地要来杀她,你良心何在?还是说,你根本没有心?” 叶寂然起剑一挥,一道剑气划破地面,惊起满地落叶。朗月之下,枫灵看得到面目极少表情的叶寂然怒容满面。 落叶于空中悠悠落下,叶寂然怒而吼道:“我怎么知道会是她?我怎么知道她是怜筝公主?我怎么会舍得为了钱而杀了她——”话至尾声,显现出了几分柔情。叶寂然低下头,怅然道:“我是个杀手,我的工作就是完成那些出钱叫我杀人的人交给我的使命。我万万想不到,她居然就是怜筝公主。” 枫灵心头怒意难平,连说话都显得断续了:“你,真的这么需要钱吗?你,就这样心安理得地去杀你不认识的无辜人们吗?” 叶寂然黯然不语,转身奔走,消失在树影幢幢的密林之中。 枫灵不熟地理,不敢妄追,狠狠跺了跺脚,折身依着原路返回了宫廷。 “驸马,你终于回来了!” 皇帝齐公贤见驸马安然归来,面上露出了几分欣喜来,竟走上前来几步,轻轻拍了拍枫灵的肩膀。 流筝宫里依然站满了龙卫军,将正殿围得固若金汤,连房顶上也站了十几个侍卫。皇帝身着单衣,站在庭中,面沉似水。 枫灵躬身行礼,拱手作揖:“父皇,秋夜寒凉,您还是进屋去吧!” 齐公贤悠然叹息,忽而咬牙切齿:“这必然是南国的人,必然是荆政团的人,武夫就是武夫,一而再,再而三地触朕的底线。” 枫灵大惑不解,荆政团?什么东西? 不知何时到来的左丞相曹庆看出了枫灵的疑惑,肃容道:“驸马爷,自十五年前皇上与窦匹夫断交之后,窦家便组织了个荆政团,时常来暗杀我朝中大员,意欲挑起战事。因武将大多年迈或是年轻,两国国都又近在咫尺,皇上不欲出战,一再忍让。上次比武招亲的刺客,料想也是荆政团的人。这次寝宫里的事情,怕也应和荆政团脱不了干系。” 枫灵情知并非如此,但也不好多说,便保持沉默。 齐公贤转向枫灵,眉目凝结未能舒展:“驸马,你可受了伤?到底都是这帮奴才办事不力,才叫贼人出入皇宫如入无人之地,哼,来人——” 枫灵顿时意识到了皇帝的下文,连忙道:“父皇切莫担心,悟民一切皆安,多亏了诸多侍卫恪尽职守,及时赶来,才叫儿臣和公主幸免于难。” 齐公贤在枫灵面前大多表现出来的是慈爱,这份慈爱叫枫灵险些忘了,此人更重要的身份不是怜筝的父亲,而是万人之上的君王。帝皇霸道,从来无情无义,十几年前,为了彻底除掉藏起来的前朝遗脉,曾经杀掉了数千名无辜婴孩。 若真是发了狠,今夜轮值的龙卫军恐怕是一个也逃不脱。 正在此时,一道不满的声音传来,还伴着伸懒腰的呵欠声。 “都在闹什么呀?”怜筝公主走进正殿,似乎不经意地瞥了枫灵一眼,似乎想问什么,但没有问。 怜筝笑嘻嘻地到了齐公贤近前,给他敲着肩膀:“父皇,你女儿我聪明美丽漂亮可爱福大命大吉人天相无灾无病不缺胳膊不少腿的没流血没流汗没多出一点不正常的完完整整地在你面前站着,你担心什么?发什么火呀?杀什么人啊?你的驸马平安回来了,明儿个白天流筝宫的屋顶也就修好了,一切就完好了!所以啊,父皇您赶快回去睡觉吧,您不睡也得让我睡呀,不让我睡也得让左丞相回去睡吧,不让左相睡也得让驸马睡吧——驸马,随我过来,本宫看看你受伤了没有——父皇,左相,快回去!都回去睡觉去!” 公主的伶牙俐齿叫殿上的三个人都是摸不着头脑,她也没再管发愣的皇帝和左相,径直拽了枫灵衣角将她拉回了寝殿。 待到流筝宫外的喧嚣渐渐散去,枫灵舒了口气,合上窗,转身道:“唔,公主,你继续休息吧,我要更衣准备上朝了。” 身子还未全转过来,便发现怜筝就站在自己身后,叫枫灵吃了一吓,倒在窗沿,神色亦多了几分不自在。 怜筝直勾勾地盯着她,指了指床:“驸马爷,我问你……” 枫灵大窘,脑中转了几过,心底也是惊惶,想了想,一时不知她要问的是叶寂然那一桩,还是别的什么,一时迷糊,便说得不着边际:“公主,我知道我违约了,我错了,但你也别这样,至少——”她艰难地吞咽了一下:“别离我这么近。” 怜筝听到她这一番话,倒是迷糊了:“什么违约啊?我是想问你,你真的没受伤吧,父皇动不动就想杀人。你可别为了救人而谎报军情。若是受了伤到那边去休息,我取伤药给你,”她顿了顿,“不过你可得自己上药。” 枫灵长舒了一口气,安心笑道:“真的没事,公主放心。”不仅没事,反而添了些许踏实。 “嗯,没事就好。那么——叶大哥他人呢?”怜筝接着问。 “这——”枫灵不知该怎样想她说明今晚发生的一切,沉吟一阵,才缓缓开口,“公主,叶寂然他好像是想见你一面,所以来看你。谁知把我当成了恶人,就和我打了起来。却不料引来了侍卫,我只好护着他出宫。此刻他应该藏身安全所在,公主不必忧心。具体的,等哪天你见到他,再让他给你解释吧。” 若是知道自己心仪的人居然来杀自己,这是怎样的打击。 怜筝眼中掠过一抹怅然,一颗冰棱沉沉坠入枫灵心底。 她轻声开口:“公主,臣可不可以先去更衣?” “哦,你去吧!”怜筝起了身。 枫灵走至门口,忍不住回头看了一眼,见怜筝仍然是一副思索模样。 “少爷,您没事吧?”爱笙一见枫灵自房中出来,便迎上来,满脸关切。 枫灵心头一暖:“呵,我当然没事,不然就回不来了——爱笙,是你通知的龙卫军么?” 爱笙垂首,现出一副抱歉神色:“是我擅作主张了。” “呵,我才没那么小气,再说,应该谢你才是,又怎么会怪你——”枫灵突然想起一件事,白天在府中更衣时的情景,一时恍然,“对了,是你在我的衣服中放入金丝甲的吧,爱笙?” “嗯,爱笙以为,您是很容易受伤的,动不动就用空手夺白刃,谁知会不会当胸挡利剑?”爱笙笑容甜美,十分讨喜。 枫灵顿生感慨,若不是那件金丝甲,自己此刻恐怕已经魂归泉下了。 一个小太监匆匆跑来,向枫灵行了个礼:“驸马爷,皇上免了您的早朝,还是赶紧休息吧。” 枫灵一愣,呆在原处,又回头看了看寝殿,一时不知所措。 爱笙见她为难,便劝解道:“少爷,再不休息,天就亮了。” 枫灵终于也觉得了疲倦,可是又得回去伏案而眠,只得无奈地苦笑。 她折身进了书房,愣愣看了看仍摊在桌面上晾干的那副观音像,悠然作笑,将画拢在一旁,趴在书案上睡了。 又是一夜过去。 清晨的阳光温柔而温暖,好似轻柔的纱巾,拂过人的面颊。 枫灵在晨光熹微中醒来,手指的僵直冰冷和胳膊上的酸痛让她无法睡得更长了。她动了动,顿时觉得了些许异样。身上披了床厚实的被子,难怪一身都是汗,不过分明记得昨夜是托爱笙帮自己找了件厚些的长袍披上的。 “早!”惊天动地的声响中,门被人踢开了,还带着一声聊胜于无的问好。 枫灵缓缓睁开眼,渐渐适应着门外的光亮。 怜筝公主堂而皇之地登堂入室,依然一身的活泼气息。这家伙不是一向嗜睡么,怎么起得比自己还早?枫灵不禁泛起了嘀咕。 “早啊,驸马爷,”公主笑眯眯的模样反而叫枫灵感到了些许惊悚,比原先她冷若冰霜或想方设法的逃避时,还叫人惊悚,“昨夜你披了件衣服就睡了,我还特意给你找了床被子呢!” “呃,多谢公主,今日左相巡台,悟民还要去尚书台理政,就先告辞了。”枫灵站起身,准备绕过她出门去。 “欸,驸马先别走——驸马应是读书之人吧?”怜筝眼睛轻眨,带了些不怀好意的狡黠意味。 枫灵伫足,转身,打量着怜筝面色的诡异笑容,心下合计,微笑道:“公主,悟民金榜题名,自然是读书人,不知——”枫灵拖长的声调,试图弄清她的意图。 “‘人而无信,不知其可’这句话是什么意思?”怜筝依旧笑眯眯的,透露出些许小聪明。 “语出《论语?为政》,是说一个人不讲信用,真不知道怎么能行。旨在说明,人不讲信用是不行的——公主到底什么意思?”枫灵忍不住,干脆直白问了。 怜筝终于满意地点了点头仰面望着枫灵说:“那么,违约者,是否无信?你若是违约,是否就是无信。你若违约,你当怎么做,你不会做无信之事吧!” 枫灵恍然知晓了她的意思,心安了几分,笑道:“公主想我怎样,我若违誓,天打雷劈如何?” “不不不,我不要你被劈死,”怜筝忙道,忽而俏皮一笑,“你得答应我,全听我的处置!” 枫灵饶有兴味地打量她一遭,心里不知她想怎样“处置”自己。 “昨晚你刚发过誓没多久,就靠近我床边了!而且还倒在了我床上!你是不是违誓了!”公主咄咄逼人,蛮不讲理。 “可是,那是我……”枫灵眼珠一转,掩去眼中匆忙,重新整理了思绪,淡然道,“可是,那是我被叶寂然打的。” 公主眼中光彩频现,上前几步,逼近枫灵胸口:“这样也不行!违誓就是违誓,你——得听我的!” …… “见过驸马。”咸康门守门侍卫官礼貌问好,枫灵向他点了一下头,催促放行。 “驸马,您有所不知,自从昨夜出现了刺客,皇城戒严,皇上吩咐所有女眷不得出宫,除非是皇上允许。方才公主在这里闹了半天,小的也没敢让她出宫,她怒气冲冲地跑了,回去——没有发火吧……?”侍卫官的声音中带了几分胆怯,枫灵一笑,看来这个怜筝公主,平时没少给这些侍卫苦头吃。 她宽慰道:“没什么,公主正在流筝宫看书。你不用太忧心,赶快放行吧,再耽搁一会儿,怕是要日上三竿了。” 侍卫官躬身唱诺:“是,是,是,咦?驸马昨日进宫时只是带了一个书童,今天怎么变成两个了?那一个还蒙着脸?”他狐疑地朝枫灵身后看过去,满眼不解。 枫灵干咳一声,身形一晃,将身后的大人物挡得严严实实,解释道:“咳,这个不是我的书童,不过是个长得很难看的小太监,本官觉得他长得实在是惊天动地,实在是不顺眼,怀疑他与刺客有牵连,就带出去审审。” 那侍卫面带困惑,似乎还想再问,枫灵却把脸一沉,冷声道:“你如此阻挠本官行程,莫非与这刺客也有牵连?” 侍卫官心中惶然,几乎魂飞魄散,连忙一个欠身让开路,放枫灵等人出宫,却还是忍不住喃喃自语:“审人怎么还得去兵部……” “总算出来了!”怜筝在离开宫门数百步之后,一把扯下了脸上的布,兴高采烈:“多谢驸马相助,下午酉时,你可得在这里等我——”说罢,不待枫灵嘱咐,转身就跑。 枫灵没奈何,只得抛却了修养大呼小叫:“公……公子,你怎么自己走了?” 怜筝一下停住,不满地转身,倒着走了几步:“不自己跑,难道和你这个大呆子一块去玩?和呆子玩会被你同化变呆的~真是啰嗦!别忘了,酉时,是酉时!”她转过身,匆匆跑了。 眼见得怜筝变得没了踪影,枫灵不禁苦笑,转过身来对着满面笑意的爱笙说:“你看,我呆吗?” 爱笙“哧”地笑出了声:“的确,有时啊,您在公主面前是挺呆的。” 枫灵为她的快乐所染,不觉也开心起来,拉着她的手笑道:“好吧,现在,我们这两个呆子去吃早餐。这一上午被那个公主折腾得,连早饭都没得吃。” “好。”爱笙抿唇一笑,乖顺地点了点头。 二人沿着京城通达的青石板路信步前行,到了一处酒家。 “来——福——楼……”枫灵仰头一望,读出了酒楼名字,转头对爱笙笑道,“听说这里是全京城茶点最好吃的店铺,杨圣,咱就在这吃吧。” 二人到了一个不起眼的角落里坐下,随意点了些吃食。 久负盛名的来福楼的茶点果然很好吃,入口即融,甜而不腻,枫灵边吃边赞,忍不住一口吃了好几个绿豆酥,两腮塞得满满,一副饕餮模样。 爱笙瞧着枫灵吃相,忍俊不禁,叫枫灵也不好意思的笑了。 好歹也是太守千金,怎的这般不矜持?实在是叫人不好意思。 跑堂上来两碗白嫩的豆花,枫灵分了一碗与爱笙,从陶罐中舀出糖来,耳畔忽然传来了街上如唱诗一般的唤声: “寻人,寻人,老道寻人。 木长高可攀云端, 易见天宫月中仙。 枫叶入秋万山红, 灵光顿显势冲天! 寻人,寻人,老道寻人。” 枫灵闻声一愣,骤然起身,奔向门口,正看到见到一个身着道服的人向着远处走去。 枫灵忙追出几步,大声呼喊:“道长请留步!寻的什么人?” 那人慢慢地转过身来,长须及胸,根骨清瘦,正是一脸笑容:“贫道寻的不就是你吗,枫灵?” 心头涌过一阵暖流,枫灵顿时觉得眼眶微热,她三步并两步跑到那道士近前,哽声道:“师父!” 这一身青色道袍的道士,正是教了枫灵十几年工夫的师父,杨四。 他轻轻拍了拍枫灵肩头,满目慈和:“枫灵,苦了你了。” 爱笙也走了过来,甜甜笑着,道了一声:“老爷!” 枫灵惊讶看向杨四,而杨四却捻须微笑:“枫灵,这是为师的义女。” 三人回了来福楼,挑了个楼上包间入座,各叙别后境况。 杨四听说杨家出事时,正身在千里之外,无法及时赶回来。回来后却发现太守千金暴毙而亡,杨太守亦被人免职,顿时伤心不已,却怎么都不信枫灵已死。故多方派人寻找,终于有了她的消息。 “为师当时大喜过望,却无奈事务缠身,只好让爱笙先来照看你。” 枫灵顿时恍然,杨四一生多方云游,经营商行,自是收集了不少奇珍异宝,难怪爱笙手中什么珍贵的东西都有。 “欸,爱笙,你为何不告诉我你是师父派来的,叫我好一番揣摩。”枫灵嗔怪,眼神闪烁,举起了茶杯,心头闪过一丝异样——虽是自己的师父,可终究也是不了解。 杨四手捻长须,笑道:“是我叫她不要告诉你的,你也别怪她。枫灵,与我说说你的事情。你究竟是怎么假死脱身,又怎么会到了这京城?” 枫灵定了定心神,将前尘种种与杨四说了个分明。 听到那神秘老者时,杨四面露疑惑,再听到最后入宫做了驸马,已经是面色凝重。 他骤然起身,轻抚栏杆,神色复杂,终于长长一叹:“命啊,万般皆是命啊,没想到千回百转,却是这样的结果。”转过身来,望向枫灵,眼里竟有了些许悲怆,“灵儿,若是当今皇上圣明的话,你便尽力好好的辅佐他吧。‘血咒’终解,尘埃落定之后,若是可以,你大概也能成为一代名臣。” 枫灵一头雾水,“血咒”,好像听爱笙说起过,可是,那是什么? “日后你自然会明白,现在,终究是时机未到,”杨四凄然说道,“愿你到时不会怨我。” 他伸手解下腰间佩剑,拉起枫灵的手,把剑交到她手中,眼中闪过阵阵光亮:“兜兜转转,那云霄所在终于将你引去,还是到了将这剑交给你的时刻了。” 枫灵一怔,低头一看,是师父用了多年的青锋剑,青色剑鞘绘着九条青龙,剑柄一颗天青玉石,正泛着幽幽隐隐的光亮。 “师父,我,我不懂你的意思……” “你会懂的……”杨四将剑放在枫灵手中,牵着她的指掌将剑柄握紧,转身竟是扶栏欲跳。 枫灵顾不得青锋剑,忙拉住杨四:“师父,您才刚刚见到徒儿,怎么又要走了?” “老夫云游四方,此次来京,只是为你,否则,我是怎么都不会再到此处来的。”他叹了一口气,“你父亲的事,不要太过忧心,我会处理,你只消好生保护自己就好。这京城泥潭,越早抽离越好。” 他别过脸,向爱笙说道:“笙儿,与我照顾好灵儿,你可明白?”爱笙与他目光相接,会意地点了点头。 枫灵依然是想留,却终究没能留住。杨四越过来福楼二楼的扶栏,袍袖翩飞,悠然落地,向着枫灵挥手作别,转眼又没了踪迹。 手停在空中,枫灵失神伫立,颓然扶着扶手,满心颓丧。十一年来,第一次觉得,有太多的事情,不在掌握之中。 手指摩挲着青锋剑的天青玉石,抚摸着剑上纹路,枫灵陷入冥冥苦思,一脸苦恼。 爱笙看她实在苦恼,一时不忍,拉着枫灵去了天桥,逛庙会。枫灵才渐渐舒展了眉头,略感开怀。 经过一个街口时,一个道士摇摇晃晃朝着枫灵走来,一副醉醺醺模样。 师父杨四常穿道服行走并非因他是道士,而是因为他喜欢这身装扮。枫灵一向不信鬼神,对道士和尚往往敬而远之。更何况这人白日里便醉成这样,一副邋遢模样,更是叫生性好洁心下不快。 所以那老道一再摇摇摆摆拦住枫灵去路时,枫灵冷了脸,径直问他意图何为。他却嬉笑着,高声朗诵着: “生死聚散都是命, 雌雄男女谁分辨。 只因生来多情种, 引得无数桃花缘。 世间万物皆有情, 何苦执着阴阳间。 一死一生一欠债, 终为情字弃江山。” 念罢,他仰天大笑,在枫灵的惊诧的眼神里消失在人群中。 这诗不像是诗,更像是佛家偈语,却又像是笃定了前程的预言。 “世间万物皆有情,何苦执着阴阳间。”身后的爱笙轻轻重复着,枫灵又烦乱起来,匆匆走了几步,想挤出人群。 巧合的是,一挤出来就看到了怜筝。 枫灵神色一松,正想上前和她打招呼,却没料到到她身后冒出了个人,是认识的面孔——笑容满面的曹陵师。枫灵一愣,霎时间心慌意乱,呼吸滞住,忙拉着爱笙躲进了一条僻静的小巷中。 枫灵贴墙而立,眼睁睁看着那两个人从她面前有说有笑地走了过去,那一口悬着的气才算是缓缓舒了出来,不觉闭上了眼睛。 再睁眼时,眼前的爱笙面带忧色,她小心翼翼地探问:“少爷,您怎么了?” 枫灵不知如何作答,只得选择沉默,背过身去,尽量放平了声气:“没什么,眼见得快要酉时了,咱们到宫门口去吧。” “少爷,您该不会,是喜欢公主吧?” “喜欢”二字入了耳,虽是平淡,却好像平地起惊雷。 枫灵周身一震,顿时失了分寸,甩着袍袖回身嗔怒道:“你胡说些什么?”见爱笙仍是一副柔弱模样,不由得心软了,“唔,笙儿不要瞎猜,根本,没有的事……没可能的事……” 爱笙蔼然含笑,好像没有看到枫灵脸上的慌张一般,眼神空灵飘向远处:“世上没有什么不可能,少爷。”说罢,她低下头,将一缕青丝捋到耳后,又轻轻地念了一句:“世间万物皆有情……” “好了,我们走吧……”枫灵生怕爱笙再说出什么,低着头朝皇宫走去。 酉时一刻,枫灵和爱笙在宫门口候到了姗姗来迟兴尽而返的怜筝。 枫灵捂住了她唧唧喳喳描述着天桥描绘场景的嘴,重新蒙上了她的脸,嘱咐她噤声。 经过咸康门的时候,枫灵对着已经不敢查问她的侍卫官解释道:“这个太监实在太丑了,兵部官员不愿审他。” 侍卫官苦笑连连,只得信了这鬼都不信的鬼话,放了枫灵三人入宫。 【血咒】 第五章 意乱情迷绝胜烟花怀柔苑,故友相见叹命多舛长相思 女儿柔肠命多舛,星斗数换几辗转。 情知夫婿非所依,如何自已终长叹? 江头婉转自安然,大浪砺锋却难免。 不如挥剑问苍穹,可否赐我男儿胆? 隆嘉十七年秋,皇城守门侍卫官早已在凛冽的清晨空气之中伫立良久,不觉已经有了些困乏之意,便舒舒服服地打了个呵欠。 今日天气怪得很,明明应该是日头高挂的时分,天色却是阴沉沉的,便是这金碧辉煌的宫廷,也显出了昏黄黑暗来。 落叶这种秋日的标志随着时不时刮起的秋风在地上打着转儿,远处传来的宫人扫地的“沙沙”声更给宫廷平添了几分落寞。 年轻的侍卫们仍然恪尽职守的守在皇宫的后宫宫门咸康门之前,尽量保持着饱满的精神,彰显着皇家侍卫的威严。 却见不远处缓慢走来了三个人,其中一个是侍卫官早已熟悉的人:今岁恩科拔得头筹的状元郎,也是皇上的爱婿驸马爷,兵部尚书杨悟民。 他身后跟着他的书童,一个面目清秀的小哥。剩下的一个穿着棕白色衣服的年轻人,长着一幅端正面庞,唇微弯,鼻挺翘,说不出的精神,和常常被人误认为女子的驸马爷有着同样的风流气度。 身为长官的侍卫官陈绅看着气度有若仙人的驸马爷向他走来,先是习惯性地施礼问好,然后又是习惯性地向驸马爷身后的人物一瞥,苦笑道:“驸马爷,您总是让小的为难,三天两头的往宫外带人,现在禁令尚未解除,您这样子,皇上要是怪罪下来,我们可是承担不起的——先开始是一个劲儿的往外带疑似和刺客有关的嫌犯,后来又带有传染病的病人,现在这位呢?又是什么理由?啧,我怎么觉得这位好生面善啊……”陈绅又瞥了眼那个白白净净的年轻人,一脸玩味地沉思起来。 驸马却是惊讶地皱了皱眉,环顾四周看了又看,温润如玉的面上露出了些许勉强可以称作惊讶的情绪。 他转了几圈,终于不紧不慢地说道:“陈大人在说什么?我带的,不就是只有我的书童杨圣么,这几日每每往来都是他跟着我,难道陈大人还不认识他?” 陈绅听了这话,顿时浑身一凛。 恰有一阵秋风吹过,阴凉的风刮进他的衣领,带进了一片秋叶,不由得教他打了个颤,又出了一身冷汗。 他一再地向驸马身后看去,驸马身后那张唇红面白的面孔鬼魅地向他笑了一下,顿时一身冷汗又结了冰。 陈绅苦笑着,结结巴巴说道:“驸马爷,您还是别开小的玩笑了,今日天阴得很,本来就冷得慌,您这么开玩笑小的们可是委实的受不起。” 驸马的脸上仍旧是从容不迫的不慌不忙的理直气壮的——惊讶,他再度向四周看了看,又慢慢转了个身,眼神空洞漠然地从那张诡异的脸上扫了过去,又转过来,展露出了平素惯有的笑容,坦诚而任何:“没有人吧,陈大人几时变得如此风趣了?”说着,还呵呵笑了几声。 陈绅立即抓过身旁的一个侍卫,面向他然后反手指着那个诡异的影子问道:“你说,驸马爷身后是不是有个人?” 那侍卫愣头愣脑的向这驸马身后定睛看了半天,支支吾吾地说道:“好像……好像,啊……没有!”随后惊吓过度一般低下了头。 陈绅登时楞住,缓慢地转过头,艰难地看向面色淡泊的驸马,还有驸马身旁表情复杂的杨圣,以及驸马身后那个越来越恍惚的影子,难以置信地摇了摇头,凉透了心。他没敢再问别的侍卫,眼见得瞅见了背手向他行来的秦圣清,急忙道:“秦大人……” 秦圣清脸上也是挂着平素即有的那种温和笑容,他没等陈绅把话说完,便笑道说:“陈大人也想问我吗?欸,我也什么都没看见,驸马一行不过两人而已,还是不要耽搁了,放驸马出行吧,免得误了驸马的时间。” 就这样,陈绅迷迷糊糊地把驸马一行人及秦圣清放出了宫外。他目瞪口呆地看着那一个轻灵的影子诡异地飘走,在秋风萧瑟中别有一番情致。 “其实大人,我刚才看到人了……”刚才那个被抓过去的侍卫过了许久才战战兢兢地和陈绅解释,“不过我看到好长的一条舌头——我我吓到了。” “算了,算了,咱们什么都没看到……”陈绅感慨着,轻轻摇了摇头,叹息着:“将来要嫁女儿,就得嫁杨悟民这样的人才是啊……” 宫外百步左右,枫灵向秦圣清欠身谢道:“方才多谢秦兄相助了。” “哪里哪里,”秦圣清微笑道:“我是真的什么都没看见,驸马也全当没有看见我好了。”他用温和的眼神扫了一眼男装打扮的怜筝,然后又转向枫灵说道:“在下告辞了。” 说罢真的和枫灵道别然后离开了,只是离开时候又眼色复杂地瞥了枫灵一眼。 枫灵深吸一口气,眼神亦有了几分空灵,反叫准备偷偷溜走的怜筝起了好奇心思,伸出手来在枫灵眼前晃了两晃,道:“嘿,大呆子,呆了么?还在看什么?” 枫灵倏的回过神来,淡泊地看向怜筝,微笑道:“公主今日怎么这般清闲,不似往日溜得比兔子还快?” “切,谁是兔子?”怜筝不屑的挑眉,从身上扯下一段方才她用来装神弄鬼的红布,忽然又绽出了个欢快的笑容道,“好了,本公主玩去了,驸马爷自己玩儿吧!”说着,转身跑跳着离开了。 “跟个孩子似的,”枫灵笑着摇了摇头,转身对着爱笙道,“笙儿,我们去尚书台吧。” “少爷,非得每次都这么折腾么?”爱笙泄气地说着——确实挺折腾。 枫灵微笑不语,负手向尚书台行去。 话说这京城最为繁华之处,与任何城府一样,当然是繁花似锦的地方——青楼歌馆。 男子们最喜在这里留连,而且往往是家中极为显贵的男子。 本来前朝民朝太宗预备实行战死沙场的父亲杨惑早早定下来的治国之策,废止缠足,废止青楼,废止男子三妻四妾的制度,以改革南宋遗留下来的腐朽习气。却没料到遭到了所有功臣们的反对,前两条尚可以商议,而第三条却是被最重视后代的儒家官吏们最反对的一条。 议来议去,终于,也只是保留了第一条。当今齐姓天子继位之后,并未对前朝立法作太多更改,也就都保留了下来。经历了改朝换代的创伤过后,所有经济行当都经受了重创,反倒是这青楼歌馆的生意恢复得最快,经过了十几年,繁华得反而胜过了前朝。 前话不再提,且回到这北国京都金陵的最繁华之处,也就是京城最大的烟花场所,怀柔苑。 此刻正值秋日下午,清晨的些微清凉尽皆散去,又只剩下了热。 可是喜好寻花问柳的风流汉子可是顾不得着许多的闷热,怀柔苑才开门不久,客人便接踵而至,寻着昨夜的旧相好或是流着口水看着新来的还带着怯懦的俏佳人。 门外也有几家青楼,但是也不知是不是命中相克,自从这怀柔苑开了之后,门外的那几家生意就是一直都不算很好,起码比不上怀柔苑。 怜筝心情郁闷的在街上走着,思考着为什么久寻叶寂然不果,又想着为什么曹陵师不知所踪,一不小心就走进了京城之中有名的“红翠巷”,也就这个是青楼林立的所在。待到她发觉的时候,已经是被一个青楼女子拉住了。 好不容易挣脱的怜筝缓了口气,急急忙忙躲进了个小巷,眼神迷蒙地向四下里看了看,轻叹一声,仰面向天空看去。 阳光并不灿烂,风也不凉爽,闲逛了半日一无所获,无聊无聊还是无聊。怜筝无所事事,倚在墙壁上,任着一双眼睛打量着周遭的环境。 这边一个“芳满阁”,那边一个“一楼春”,名字一个比一个香艳,要说是如此,还真的只有那个怀柔苑的名字起得文雅一些。 忽然,怜筝的视线在一处停下,脸上渐渐现出了难以置信的神色:怀柔苑的二楼,应该是哪间雅间的门外,有个男子正凭栏而立,面露晕眩之色,似乎刚刚被什么弄得晕头转向了一般,此人正是左相之子曹陵师。 怜筝见了他,呆愣一阵,心中忽的涌起了一股无名之火,恨不得飞上楼去把那家伙揍上一顿,无奈她学武不精,轻功更是不佳,无可奈何之下,便愤恨的叉腰瞪起了眼睛,向着楼上的男子投掷着恶毒的目光。 也许是怜筝的目光太有力,楼上的曹陵师顿时感到了芒刺在背一般的紧张,心虚一样地四下看了看,急急忙忙进了屋去。 怜筝气得撇了撇嘴,眼珠半轮,拿定了主意,“唰”的一声甩开了手里的铁骨折扇,摇了几摇,就像所有大户人家的少爷一样,阔步向着莺声燕语的怀柔苑走去。 …… 面对着书写着蝇头小字的公文,新上任才不过半月余的兵部尚书坐了一上午,握笔的食指因为太用力和长时间的书写而变红了。 周围的远远地坐在一旁正在闲聊的其他几位尚书见她如此勤勉,微微笑着,不置可否,只是声音较原先驸马没来时候小了些。 枫灵倒是不在乎他们在闲聊些什么,全神贯注地批阅公文,翻看着各个武将的资料,斟酌着该让谁来顶下禁军教官的职位,想得认真了,会把笔放下托腮思考上一阵子。 也许是状元郎驸马爷凝神思考的神采太过人,素净美貌的脸上一抹吸引人的深沉与她儒雅的气质相和,她这份书卷气和这尚书台形成了难得的和谐,几位尚书的话题也就不由自主地转到了这位新晋贵族的身上。 “驸马爷新婚燕尔的,没事也不在宫里陪着公主,反而日日来尚书台批阅公文,而且来得早,归得迟,也不怕公主埋怨么?”礼部尚书丁髯饮了一杯茶,低声说着,眼睛瞟向驸马爷。 “丁大人怎么还有心思顾及公主他们两口子的私事?”吏部尚书濮历行似笑非笑,也是端了一杯茶,接着神神秘秘地说:“听说大人家中最近不太适宜呢!”也许是较为年轻,也许是他身为右相之子,他说话向来口无遮拦,含锋带刺。 丁尚书咳嗽一声,似乎想掩饰心中的尴尬,也就没有多说话。他正准备纳第五房小妾,可是自己那个向来逆来顺受的老妻居然死活都不同意,整日地哭哭啼啼,闹翻了天。 “人家家里的琐事不要管——”工部尚书李逡笑着说道,“驸马爷和公主感情如何,咱们局外人能不搭理就不搭理,毕竟是皇家的事……”这人正直得有些过头,常常因为说话生硬而被濮历行白眼。 “此言差矣,”濮历行嘻笑道,“皇家的事就是天下的事,天下之中自然有我们这几个人,管是管不得,怎么,还不能说一说?” “濮大人年轻气盛,自然什么都敢说,我们这一把老骨头早就被这宫里头的风风雨雨磨平了,哪里还敢妄议什么!濮大人为官时日尚浅,久了就知道了——”刑部尚书左知名捋了捋自己的胡须,摇着脑袋说着,然后也为自己端起了一杯茶。他在尚书之中年纪最长,平素最喜欢倚老卖老,摆出长辈架子来。 “左大人又看不起下官了么?”濮历行忽然收了方才那嘻闹的表情,做出了严肃的模样,把手里的折扇重重地拍在了桌子上。左知名险些把口里的茶水喷出来,最终呛到了自己,狼狈不堪,脸上露出了慌张。 惹怒了这个性格乖张的右相之子,可不是好玩的。想他左知名混了一辈子才坐上这个刑部尚书的职位,而濮历行却是仅仅为官不足五年,就受到了皇上的赏识,连升几级,足见右相在皇上眼中的重要程度以及皇上对这个年轻人寄予的厚望。 驸马虽然升官升得更快,可是毕竟因为人家是皇上的女婿,总不能委屈了公主嫁一个小小官吏。况且驸马为人和善,不似这个濮历行变脸比什么都快。 左知名陪着笑脸,带着歉意说道:“这,濮大人莫怪,是老夫年纪大了,所以才口不择言,胡说八道,认罚认罚。老夫以茶代酒,向濮大人赔不是。”说罢,啜饮了一口茶。 “左大人何必道歉?”户部尚书陆信微笑着说,“濮兄何曾是个小肚鸡肠的人?再说,左大人说的也是实话。”他是个极其认真又极其和气的人,而且无论对上级还是下属都可以平和对待,说话也颇有方法,在官员之中颇受好评。 “到底还是陆大人了解我!哈哈,濮某不才,可是家父时常教育在下讷言慎行,敬老尊贤。”濮历行又恢复了笑容,似乎是真的不在意地打着哈哈儿,但是特意加重了“敬老尊贤”的语气,使左知名还是不由自主地觉得脊后发寒。 丁大人从尴尬里恢复了原来的自在,好像是想转换一个话题,就又拿坐在远处的驸马说起了事:“……说起来,初次见到驸马时候我还真以为自己见到了个神人,世上怎么会有如此俊逸不凡的男子。原来只以为他不过是样貌好的绣花枕头,却不料居然是才高八斗,一路上过关斩将拔得了头筹!我还记得左相爷今年阅卷时候,读到那一份卷子,连连称奇,拍案叫绝,读得如醉如痴,居然连午饭也没有吃手捧着卷子在房中踱步子踱了一下午。后来拆开封卷,正是驸马爷的名字!” “文才能使曹相爷惊叹,难怪皇上在殿上就忍不住夸奖了——”濮历行平淡的把脸转过去看着皱眉深思的驸马,微微一笑道,“不过,驸马爷的模样的确是历年来所见的应试仕子之中最漂亮的一个,出众被陛下注意是应当的。长着这么一张面孔,在我朝都把皇上惊住给赐了驸马,若是在汉朝,怕是——嘿嘿……”他没有接下去说,反而又悠闲自在的品起了茶。 “咳咳,咳咳。”不约而同地,其他四位尚书都剧烈地咳嗽起来,似乎被呛到了一般。驸马疑惑地抬起头,向那发出巨大的咳嗽声的地方瞄了一眼,见濮历行向她微笑着举了下茶杯,也礼貌地回了个笑容,霎时觉得渴了,便轻声唤道:“杨圣,给我沏杯茶。”说罢,站起身来向门外走去,想松松筋骨。杨圣急急忙忙地沏了一盏茶,也尾随着驸马爷出去了。 “也不知道驸马究竟是哪里的人,”看着两个轻灵的背影先后飞出去,丁尚书叹道:“一个个长得都是这么超凡脱俗,活了半辈子了,才见到这么几个美男子。” “丁大人,家事未平,莫不是还想再惹点麻烦出来?妾室也就算了,若是娈……”濮历行依旧是不管不顾,戏谑的眼神叫丁尚书的脸腾得红了,简直恨不得自己能长了翅膀飞到九霄云外去,离这个长着毒舌的家伙越远越好。 李逡挑眉,打断了濮历行的话:“濮大人何出此言,那日擂台上见驸马功夫了得,前些日子夜里为了保护公主,更是英勇无畏,颇具男儿气概,又怎会有此等癖好?还是请濮大人少说几句,免得传出去造成对驸马和皇室不好的言论。” 还没等濮历行大发什么言论,陆信笑呵呵的说:“李大人也严肃了,说到底,濮大人不过是妒嫉驸马爷长得比他俊俏罢了。哪里会有什么别的想法,咱们几人闲谈,哪里会传出去?今日您倒是比我还认真了——说回来,濮大人是不是昨夜的酒还未醒,今日说话都有些懵懂呵!” 陆信本指着濮历行可以借着这句话换个话题,却不料濮历行脸上笑意更浓:“我又没说驸马没有男子气度。不过,我现在也有些疑惑公主和驸马之间的感情问题了。确实,正如丁大人所说,新婚燕尔,虽说那公主凶悍了些,人也任性了些,可是毕竟是公主,长得也是国色天香。试问世间有哪一个正常男子不愿守在温香软玉之中,却宁愿带着个俊美书童没日没夜的跑这儿来处理公事?” 李逡皱眉,心中不悦,站起身来说:“濮大人越说越离谱了!难不成你是说驸马和那个什么杨圣——” “诸位大人是在说在下么?”枫灵从外边进来,恰好听到李逡提高声调的这一句话,顿时好奇起来,“在下的书童怎么了?”爱笙脸上也露出了好奇的神色,从驸马身后向着几位大人的方向探出头来,一张清秀的俏脸透着灵动生气。 “呃,我没说什么……”李逡一时语塞,不知如何作答。 陆信也站起身来,笑呵呵地说:“驸马爷不必介怀,李大人是说驸马爷的书童知书达理,和别家的就是不一样,真不愧是才高八斗的状元郎的家人。” “是这样么?”枫灵和气地问道,眼神里并无疑虑。 “是啊是啊。”除濮历行之外,其他几个尚书都拼命地点头。 枫灵客气的说:“几位大人谬赞了,悟民实在是不才得很。” “呵呵,状元郎过谦了。”濮历行站起身来,把手背后笑眯眯的说:“能够结识状元郎这样文武全才,而且同袍为官,确实是我等的荣幸。今日恰是我——嗯——生辰零七月,此时又已过正午,而诸位尚未用膳,不若在下做东,请几位大人一同用餐如何?” “生辰零七月?”枫灵稍稍愕然,旋即恢复正常,答应道:“既是濮大人相邀,悟民自然不会推辞,那么就却之不恭了。只是没能为濮大人‘生辰零七月’备下贺礼,实在是失礼了。” 其他几人不知濮历行心中所想,也是一时愣神,虽然心中狐疑,但见枫灵答应得爽快,也就答应了去为“生辰零七月”祝贺。 …… “这位公子,”浓妆艳抹但是已经半老徐娘的老鸨见到一身绫罗绸缎的怜筝进得楼来,顿时露出了一张笑脸,“您来得好生早啊,不知道您想要哪位姑娘陪您喝酒呢?” 怜筝没有理她,反而四处张望着,寻找着方才看到曹陵师的那间房间。老鸨莫名其妙地看着这位衣着华美却四处张望着的年轻“公子”,只道是他正在寻找称心如意的姑娘,反而更加卖力的介绍起了本楼的花魁:“哎哟,公子,我说您来我们‘怀柔苑’就对了,我们这里的姑娘,哪一个不是国色天香,哪一个不是娇滴滴得惹人怜?像我们这里的当家姑娘,嫣红啊,翠柳啊,个个都是叫人看到了就挪不动步子的,弹词唱曲,样样精通。您若是想要哪一个姑娘陪您喝酒,请移步楼上,找个僻静地儿——”说着,还故作神秘的压低了声音说:“保证没人打搅,叫您称心如意。” 怜筝轻轻把扇子一伸,正压在了老鸨的不断开合着的嘴唇上,打断了老鸨无休无止的推荐。眼神锐敏的她终于看到了那个理所应当的房间,于是冷哼一声,扔下了被吓得发愣的老鸨,三步两步上了楼,推开了曹陵师最有可能在那里的房间的门…… 一声女性的尖叫以及一句男性粗鲁的漫骂之后,从来没有出入过青楼楚馆的怜筝公主脸色微红,讪讪地从房间里出来,右拳紧握,更加想把曹陵师揪出来打一顿了。而老鸨此刻也看了出来这次来的这个公子决非什么寻欢作乐的主儿,反倒像是个踢场子的,遂传了两个五大三粗的打手上来,想要把这个瘦小的清秀男子扔出去。怜筝可不是个甘心任人宰割的人,尽管功夫不济,可还是似模似样地拉开了架势,和相当于四个怜筝的两个男子打了起来。仗着身子灵活轻便,怜筝居然没有处于劣势,反而用手中一把铁骨扇敲得两个打手满头包。 “住手!”一声大喝,从怜筝方才误入的房间的隔壁出来了一个碧纱白袍的男子,脸上半带着威严,半带着尴尬,正是怜筝找寻的曹陵师。 怜筝挑着眉,对曹陵师怒目而视,哼了一声,停了手,却把脸别到了一边。曹陵师顿时红了脸,上前几步,和插着腰的老鸨低声说了几句,又适时地拿出了几锭银子,终于换得了唇红如血的老鸨的眉开眼笑,连连说道:“原来是个误会,误会。大黑二黑,你们两个跟我下楼!”说着,带着两个一头是包的打手离开了。 “看来是个老手呢,曹兄!”怜筝杏眼圆瞪,站在原处看着面前的曹陵师抱着胳膊嗤笑道:“处理得真够圆滑!哼,亏我以为你是个君子,看来我错了!” “你——你先进来。”曹陵师不自觉地底气不足,看着周遭有不少客人及□□在围观,急得面红耳赤:“有话咱们私下里说。” “我就不进去,就不进去,你也不许进去!就让大家看看堂堂的丞……”怜筝咬唇说着,几乎把“丞相之子”四字说了出来,却又被人以一声大喝打断:“怜儿,你别闹了!” 听了这声喝,怜筝霎时一愣,乖乖地住了口,寻声望去,见是来自屋内,于是匆匆几步向前,撞开曹陵师进了雅间。曹陵师被撞到了一旁,尴尬至极,急忙进了雅间,严严实实地关上了房门,这才完全平息了这场小小的风波。本是指着凑热闹而来到一旁这里围观的人们呼啦一下子散开,各归各位。 与此同时,嘴唇被扇子打得有如血红的老鸨依旧绽开了那十分富有特点的笑容在楼下迎接客人。忽然间,她面前来了六顶轿子。 …… “濮大人,这不太好吧。”从轿子上下来的枫灵蹙眉,望着那漫溢着脂粉香气的“怀柔苑”的招牌,转身向一脸笑容的濮历行轻声说道:“咱们毕竟是朝廷命官——” “杨大人何必如此严肃?”濮历行脸上的笑容显得玩世不恭,“这‘怀柔苑’不过是个吃饭外加上听曲儿的地儿,咱们只是来吃顿饭听个曲儿罢了,身为男子,这没什么大不了的。” 枫灵还想辩上几句,却被李逡的话打断了:“濮大人是不是太玩笑了?杨大人新婚燕尔,正是应该回去陪伴娇妻的时候,怎么可以来这种地方厮混?再说,庆祝的话,京城里这么多酒楼您不选,偏偏选了这么个风月场所。这叫下官不能接受,所以,我还是——” “李大人还是进去吧,哈哈——”陆信笑呵呵的不由分说地推着李逡进了怀柔苑。枫灵诧异地看着面前的两位年纪最大的丁尚书与左尚书脸上焕发出的神采,又看着濮历行作出了“请”的动作,只得硬着头皮走进了怀柔苑。 “周妈妈,备上一家雅间!”进了怀柔苑,濮历行驾轻就熟地和老鸨打着招呼。老鸨认得面前的这个男子是丞相的公子,立刻会意他身后的自然也都是些达官贵人,就早早的抛却了方才的抑郁,又展出一张笑脸来引着一行人上了楼。 只是一边上楼,一边惊叹这一行人之中那个看起来最为年轻的白衣公子外表之俊俏。一路上,枫灵想抬起头来,可每每抬头都看到一双双惊叹的眼睛,于是只好低下了头,耳听得一片啧啧之声,跟在濮历行的身后,像是个规行矩步的年轻学生。 说怀柔苑是风月场所不假,可是这怀柔苑又不是严格意义上的风月场所,因为这里的姑娘,并不全都是依靠卖身来活命的。这也是老鸨的精明之处,来这里的总有那么几个是附庸风雅的文人,有的姑娘色艺双馨,但是凭借着本事卖艺不卖身,反而吸引了客人来的次数更多。这或许是人类的通病,越是得不到的,就越有吸引力。 来到一家看来是特别布置着的雅间之中,正中央是一张白玉石的八仙桌。枫灵坐在自己的座位上,向着四周一望,但见四周墙上分别挂着“梅”“兰”“竹”“菊”的绘画,一张木榻铺着粉红色的靠垫挨近后门。正门处的旁边正有一扇窗户半掩半合,还挂着金色的帘幔。打开后门是面对街区的走廊,木质扶栏上崭新的色彩表明这里不久前曾经大修过,也说明了这里生意之好。室中的一处特意降下了翠帘,朦朦胧胧看不清内里,似乎是为了乐师留的。 “这么早就有了不少的客人,生意不错嘛。”濮历行轻轻吹却茶碗上的热气,似闲谈一般和老鸨聊了起来。 “还不是仗着大少爷您的福气!”老鸨并不年轻的脸上展开了一朵花,叫枫灵愈发地感到不适宜。 幸好她并非没有到青楼做客的经历,也就坦然安逸地喝着茶,没有去管那两个年纪已经不小的丁大人和左大人脸上的兴奋之色。相对来说比较年轻的李大人李逡,脸一直红着,而陆信脸上挂着雷打不动的笑容。 “今日可有明姑娘的节目?”濮历行淡淡问着,搁下了茶碗,“我这几位朋友可都是慕名而来的,稍会儿她表演完,要让她到这间屋子里来——钱嘛,自然没问题。” “是是是,濮少爷说话,就算是不给钱,我也得让明姑娘来给几位爷弹曲儿。”老鸨谄媚地笑着,又有些为难,“不过,请濮少爷稍微克制着点儿,明姑娘性子烈得很。” 濮历行不耐烦地挥了挥手:“本少爷就那么像个衣冠禽兽不成?上次是本少爷喝多了,才放肆了些,不是也没发生什么事吗?今日有这么几位大人在场,我滴酒不沾,就不会有什么事情了。” 老鸨讪笑着,退出了房间,临走之前用惊艳的眼神瞄着枫灵。不多时,几个小厮传上了制作精美的菜肴。又不多时,几个打扮得花枝招展的姑娘进了房来,带进了一股浓烈的脂粉香气,叫枫灵心中顿时一紧。而她们是不约而同的,尽皆向枫灵走去,带着惊喜的眼神伸出手来攀上枫灵瘦削的肩头。 “啊,好生俊俏的一位公子啊,就让奴家陪您喝酒吧。” “为什么是你,你不是得去陪濮公子的么?理应是我才对。” “什么和什么,你们……” “公子,喝了这杯酒吧!” “公子,您怎么称呼?” 枫灵想躲躲不开,脸霎时染上了绯红,一向平淡如秋水的眼神也迷乱起来,求救一样地看向其他五位尚书。可是其他几人岿然不动,好像在看热闹似的,只有李逡的脸依旧涨红着,喝着闷酒。 “几位好姐姐,放过在下吧。”枫灵被推搡得出了火气,站也站不起来,怒极反笑,伸出双臂来向四周一旋,将众女挡开,又从原位跳起向后空翻落地,才算是脱离了那个小小的脂粉包围圈。 汗尚未抹净,见众女又有意上前,于是枫灵抱扇于前一揖到地。 定身良久,方才仰起身来又是一脸平淡如水的笑容,刚才的尴尬一扫而空,反倒多了几分倜傥与调皮:“几位姐姐若是想陪我喝酒,我喝就是了,只不过别这样围着我一个人,免得其他几位大人冷落在那儿了。杨某区区一人,何德何能,惹了几位姑娘这样青睐,闲置了几位同袍,这样可是不好。” 由慌张到镇定,不过一揖的时间,反倒叫原先兴致勃勃的几位姑娘没了主意,纷纷转头看向濮历行。 “哈哈哈哈,你们也别作弄杨公子了!”濮历行这才从凳子上站起来,拊掌大笑。枫灵附和着他笑了,但只是施以浅浅的微笑。 濮历行又笑:“你们各自陪着一位大人饮酒吧,这位杨公子新婚燕尔,怕是眼中见不得别家美女,就让他清静清静好了。”于是枫灵安然落座,恬然自得的独自喝起了酒,心中惶恐未定。 正与此时,一旁站立着的小厮拉开了正门一旁金色的帘幔,推开窗户,又将帘幔拉回,随后恭恭敬敬向着枫灵几人说道:“几位大人,明姑娘开始表演了。” …… “皇兄,你怎么在这里?”不等紧张的曹陵师掩上门,怜筝就急匆匆地冲口说道,眼中满是不解与惊讶,虽说她知道自己皇兄性子风流,可怎么也没想到他也会来这烟花之地寻欢作乐。 “这话,怎么着也得我来问你吧,怜儿,一个女儿家,怎么跑到这里来了?”太子齐恒即使是在对怜筝发难也依旧保持着儒雅温柔的态度——这是往常总是纵容自己妹妹的性格所致——其后果显而易见,就是怜筝并不吃他这一套软刀子。 “哼,要不是看到某个不应该在这里的人,我才不会跑到这里来,”怜筝斜乜着一直低着头的曹陵师,直到后者实在是埋头埋得太辛苦猛然抬起头想说什么的时候,她忽然转向齐恒皱眉说道:“我到这里来没什么,让人知道了只不过说一声‘怜筝公主贪玩胡闹’,父皇也不会说我什么。而你是太子,若是被人知道你来这种烟花之地,对你名声有害不说,而且——”怜筝压制住怒气:“这里的女子有哪个能配上皇兄的身份的?皇兄难道想从这里挑个太子妃出来么?” “怜儿不必发这么大的火……”面对伶牙俐齿的妹妹,齐恒说出的话来显得有几分无力。 “还有,国师的表面恭敬你也不是不知道,”怜筝皱着眉,几乎要将那淡淡蛾眉揉碎一样,“当年你我还小,他就险些让六弟代了你的太子之位,若不是母后当年运筹帷幄,父皇也不能狠下心来把六弟送往高丽。这次微服私访,假如授人以话柄,难保国师不兴风作浪!” “公主,您也不必这样,太子他不过是……”曹陵师想为尴尬的太子解围,却没想到自己也迎来了一通迎头痛骂。 “还有你,身为左相之子,太子身边的重臣好友,居然带着我哥哥来这种地方。枉我认识了你十余年,还道你是个仁人君子,坐怀不乱,却没想到你你卑鄙无耻,贪婪好色,懦弱无用,无能辅上,袖手旁观……杀人放火,打家劫舍,你你,你找打!”怜筝一口气把自己能想到的骂人的词全都搬了出来,还不解恨,伸出扇子来向着曹陵师的头上恶狠狠的敲去。 “公主!”曹陵师用右手挡住了想自己头部袭来的铁骨扇,冷汗霎时渗了出来。怜筝用的劲儿太大,打得又太正,结果是曹陵师的右手被打出了一片淤紫,疼痛难当。 看着曹陵师痛苦得面目纠结,怜筝心下不忍,又不知该怎么办,只得立在一旁,看着曹陵师一边揉手一边皱眉,弱弱问道:“你,没事吧。” “曹卿的手怎么样?”齐恒深吸一口气,不满的看着自己的妹妹,说道:“你真是太胡闹了,那把铁骨扇可是能随便用的么?伤了人怎么办?幸好只是伤到了手,要是伤到了曹卿的头,你看我——” “太子,别这样,公主不过是太生气太关心你我二人罢了。”曹陵师强忍住疼痛笑着说道:“公主,你真是误会太子了,太子岂是那种苟且贪婪之人?跟在太子身边,下官自然也不是。这怀柔苑,有位有名的歌女,美貌不说,谈得一手好筝,歌喉动人,而且守身如玉,卖艺不卖身。太子倾慕她的为人,欣赏她的才华,所以才来这里听她吟唱。想着若是可以的话,为她赎身,救她脱离苦海然后找家正经人家许了,也是一件功德。太子决不是那种苟且之人。” “真的?”怜筝狐疑的望着一脸坦然的齐恒,知道自己这位老哥从来不骗自己,于是点了点头,又说道,“话虽如此,皇兄你堂堂太子的身份怎么可以轻易来这种地方?” 齐恒苦笑,正欲开口,却听到一阵婉转乐曲御风而来,登时心中一动,神往的向窗前走去,推开窗户,转身面向怜筝微笑道:“值不值得来这里一趟,妹妹你听了就知道了。” 曩者伯牙高山流水,有子期侧耳倾听;又有歌者一曲高歌,叫夫子三月不食肉味;更兼萧萧易水,瑟瑟乌江,默默大风,从来乐声传情,此话自然不假。珠圆玉润的筝曲从窗子传了进来,伴以错落有致的剔打,天然的傲然不群,开场的几个音调便叫所有听众折服。伴随着曲调的压抑,一道温婉的女声传了进来,尽管是只闻其声,未见其人,而单单只听到声音,也体味到了歌者独特的妩媚与高傲。 “听落日坠山涧,抚明月入琴弦。” “问清风可知倦,吹满天狂乱。” “取星河盈金盏,拟扬子思泪眼。” “再回首杨柳岸,树定月半残。” “夜阑珊,晓风寒,梦醒时,人已远。” “醉眼看花花欲语,垂首相思何日还。” “天幕微蓝,地北天南。” “一鞭红尘空留念,策马白龙入云烟。” 跳动的声音极大的刺激着听众的知觉,时有时无的颤音伴随着歌喉中凄怆哀婉的元素形成了荡气回肠的效果,撼人心肠,悲哀至极,离情别绪,一时迸发。一曲过后,怜筝已经是默默无语,泪水只在眼眶之中打着旋转。“太好听了,她弹得太好了,这样的人,也不知是长得什么模样。”怜筝好奇的拉开当在眼前的帘幕,只看到大堂的正中央一处高高的平台,四周用紫色的幔子遮住,使人看不清里面的人的模样,只能分辨出里面坐着一个女子。再看看四周,二楼有几间房间是推开了窗户的,看来是有不少的人也在侧耳倾听。 一楼也有不少客人,有人拥香满怀,醉眼朦胧地听着曲子;也有人独自喝酒,满脸惆怅;还有人悲悲戚戚,痛哭流涕。而帘中稍作调整,一曲又起。 “这样的女子,留在欢场确实可惜了。”怜筝一声长叹,眼眸里闪动着黯淡的光,一动不动的盯着紫帏帐内。 齐恒怅然舒出一口气:“所以,我想一会儿把她请到这间雅间里,谈一谈。虽说她表明了卖艺不卖身,但是,毕竟这里是烟花场所,鱼龙混杂,长此以往,难免有什么宵小之徒起了歹念。” “如此甚好——”怜筝欣喜的转身看着一脸温和的兄长,又看着以左手擎着右手不语的曹陵师,顿时心生愧疚。 此时台上人唱的是李白的《长相思》,正唱到“美人如花隔云端”,有人站起来大声喊道:“妈的,唱的都是些什么东西,又是离别又是伤感的,老子要听点儿艳的!”看那人醉醺醺的,看起来是喝醉了。怜筝心中不满,想要下去教训教训那个破坏了和谐美感的家伙,被齐恒按住了:“少安毋躁,怜儿。” 几个小厮来了,想把那人制住,近前一看才知道此人居然是镇南王世子府里的管家,这下谁也不敢动了。好言劝慰,那人依旧无理取闹,“要唱点艳的”,正相持着。忽听帘中弦音拨动,一个女子声音说道:“既然要听艳的,也就遂了阁下的愿。”那人酒醉本就脸红,这下更红了,哈哈大笑起来,安分地坐了下来。 只听曲调微变,音色不改,一个柔和温柔的声音破空而来:“暗紫金黄赤朱橙,青灰靛蓝牙梳棕。墨黑月白杨柳绿,日黄霞粉橘子红。” 那人脸色一变,忿忿然甩袖而去,四周霎时响起一片叫好之声。 “果然是一首‘艳’曲,全诗尽是颜色,好个有才情的女子。”齐恒低声叹道,眼中流露出了欣赏的光芒。 按照惯例,两首曲子过后,这位明姑娘就会被某一间雅间的客人包走,到那间雅间去弹曲子。于是曹陵师匆匆下楼,去和老鸨商量。怜筝此刻也起了极大的兴趣,想见见这位姑娘长着什么模样。 …… 老鸨引着一个蓝衣女子进了六位尚书所在的雅间“昭月”,不用问,这女子就是方才弹奏的那一位,应这间雅间里的客人的要求,被请来为这间房间里的六位尚书演奏。 “濮公子,明姑娘来了。”老鸨向着濮历行说到,脸上依旧是一幅讨好的笑容,精明的眼睛却向周遭看去,只见除了那位背对着门口的白衣公子正独自饮酒之外,其他的五位尚书每个人身边都有一位姑娘在伺候着,其中两个年纪较大的眼睛笑成了缝;一个年轻一些的一脸愠怒却又不敢说话,任身边的美人如何撒娇,他都置若罔闻,只是不断地喝酒;另一个年轻的倒是比较自然地和身边的女人聊着天,不时发出几声爽朗的笑;还有濮历行,手臂虽然环着一个姑娘,可是眼睛牢牢盯在了老鸨身后。 一个身穿靛蓝衣的女子进了房间,顿时止住了房间里原先的热闹。高高挽起的云髻,纤细修整过的眉毛,宛如柳叶,一双微合的丹凤眼,小巧精致的鼻子,鲜红欲滴的唇,淡淡的脂粉覆盖着的本就白皙的脸。这是实实在在的美人,尘世之美,没有清雅悠远的仙气,也没有冷若冰霜的寒气,亦没有傲然不群的傲气,有的只有美丽。 是凡尘中应有的美丽,却又多了些坚韧,饱经风尘的脸上看得出疲惫。 唯有希望过,失望过,绝望过,才能有此等神情。 丁髯醉眼朦胧地向前看去,顿时眼睛发了直,半张着嘴,一双筷子掉到了地上。左知名清咳几声,推开了怀里的□□,正襟危坐,整理了一下自己的衣袍。李逡讶异地望着进来的女子,忘记了烦恼,而陆信却还是笑着,只是笑得含蓄了许多。唯有白衣公子依然在独自喝酒,没有回头看,似乎是不经意间发出了浅浅的一声叹息。明姑娘感受到了来自那个年轻男子濮历行的目光的审视,想起了上次为他奏乐时候险些受到羞辱,不禁咬紧了嘴唇,冷哼一声,转身准备离去。 “哎,明姑娘上哪里去?”丁髯醺醺然站起了身,踉踉跄跄地堵在了门口,笑嘻嘻的模样和平日里的道貌岸然毫不相符,“既来之,则安之。喝酒喝酒。”说着,竟伸手去拉那姑娘的手,想把她拽到桌子旁边去,而明姑娘自然不会轻易让他拉到自己,猛然退后几步,淡淡说道:“紫鸢出身卑贱,不敢与众大人同席饮酒。”丁髯没拉着人,笨拙地向前倾去,险些摔在地上。再看明紫鸢依旧向外走去,可又被人拦住了,这回,拦她的是濮历行。 “明姑娘何必着急离去?”濮历行笑道:“我们也不是请你来喝酒的,而是想请你奏曲,这样也不行么?” 明紫鸢甩不开濮历行的手,抬起头来直视着那个从来任性的男子,毫不带感情地说:“紫鸢何德何能,能为诸位大人奏曲?紫鸢日前立誓,决不为濮公子您演奏,不知濮公子可生气么?” “哦?”濮历行浓密的眉毛挑了起来,挑得老鸨心惊肉跳,心中大骂明紫鸢不识抬举,居然出演顶撞相国之子,若是惹恼了官宦人家,她这怀柔苑是开不成的了,于是急忙上前想要说话:“这个,濮公子,明姑娘她——”话未说完,被濮历行一伸手拦住了,不怒反笑。慢吞吞的说:“我知道上次多有得罪,明姑娘,所以我也不要求你为我演奏——” 明紫鸢嫌恶地看着趴在椅子上的丁髯的德行,声气更硬:“请恕紫鸢身子不适,也不能为您的朋友演奏了。”说罢仍旧想走。左知名皱了皱眉,重重把酒杯往桌上一拍,骂道:“贱人!”吓的老鸨在心里把四方神佛都拜了一遍,只望着这个明姑娘可以软下来。 “欸,明姑娘,”濮历行再次把她拦住,冷笑一声说道:“不管小生也就罢了,怎么连小生的朋友也入不了姑娘的法眼,请不动姑娘一弹?如果姑娘实在是不愿意,不给在下这个面子,可别怪在下——” “慢着!”一个小巧玲珑的酒杯被轻轻的放在了酒桌上,“唰”,一直沉默的白衣公子打开了手中的折扇,轻轻地扇去四周燥热的空气,站起身来,沉声说道:“明姑娘怎会拂了濮兄的面子。不过是音乐本是阳春白雪的高雅之物,听者需静心不说,人少也是必须。如今室内人多口杂,明小姐是个懂得声律之人,知道这样定然无法奏的完美,故而再三推托罢了。濮兄也不必动怒。”明紫鸢听得这个温婉的声音传来,无锋无芒,有的只是淡泊与诚恳,心中忽的一亮,顿时停下了在濮历行手中的挣扎。 濮历行惊讶地看着杨悟民主动站起来说话,莞尔一笑,松开了抓住明紫鸢手腕的手说:“杨兄好生刻薄,你分明是暗示我等几位大人不通音律嘛——哈哈,杨兄高才之人,自然知道得比我们这些粗人多得多。” 他哈哈干笑了几声,又接着说:“其实我和几位大人从前早已经欣赏过明姑娘的本事,今日来,主要是想请明姑娘为李兄及杨兄两位演奏的,可是明姑娘怎么都不肯赏脸,故而在下有些生气了而已。假如明姑娘能够答应为两位兄台演奏,在下自然不会为难姑娘。”说着,向李逡和杨悟民两人各自扫了一眼。 “这样?”杨悟民转过身来,淡然一笑,双眼停在明紫鸢的脸上,蓦地蒙上了一层雾气。停了许久,她才缓慢地收扇作揖,说:“那么可不可以请姑娘为小生奏上一曲?也是给了濮公子的面子了。” 明紫鸢呆呆地看着向自己作揖的素雅男子,喉头一哽,经过了许久才说出话来:“好。既然是为了这位杨公子,紫鸢甘愿献丑——”听了这话,老鸨长舒出了一口气,在心里谢天谢地了半晌,不料明紫鸢又接着说:“不过,小女子只肯为杨公子一人演奏,所以,请旁的几位大人都回避吧。”老鸨登时一骇,又是一惊从来不为人独奏的明紫鸢居然主动提出要为他人独奏,还为此驱赶当朝要员,着实令人困惑。 濮历行又是一挑眉毛,玩味地盯着明紫鸢和杨悟民,然后轻轻一笑,说:“小生从命。几位兄台,咱们到别处去接着喝酒好了,”然后揽着最初陪自己喝酒的□□出了门。李逡尴尬的站起身,有些窘迫,结结巴巴说道:“我家中还有事情,不能再奉陪几位了,在下先走了。”说罢不及旁人告辞,就慌慌张张离开了。左知名从鼻子里哼了一声出来,怪里怪气地说:“好个不识抬举的臭丫头!”站起身来也离开了。醉醺醺的丁髯被陆信及两个□□半拖半拽地拉走了。陆信走之前好奇地看了看杨悟民,还拍了拍她的肩膀笑道:“杨兄果然是潇洒非常。” 老鸨忙欠了欠身,急匆匆地也跟了出去,还不忘点头哈腰地招呼:“客官请尽兴,尽兴。”她轻轻合上了门。 方才还是人声鼎沸的“昭月”雅间此刻只剩下了两个人,杨悟民——或者说杨枫灵,还有明紫鸢。两人默默无语,对站了许久。 “一别双秋,居然又见到了姑娘。”枫灵蓦然开了口,木然坐在了凳子上,眼底流露出了哀伤的神色,“怎么会这样?紫鸢姐姐怎么又会沦落至此?” 明紫鸢本是强捺着伤怀,不想枫灵说出这一句话来,正触了她的伤心。悲从中来,顿时泪如雨下。迷蒙的泪眼前,儒雅的男子拿了绢帕来拭去她的泪水,抚慰道:“别哭了,告诉我,怎么回事……” 明紫鸢抬起头,恍然如梦,眼前的儒雅干净的面庞和两年前那个无忧无虑的聪明面庞合在了一起:两年前的幽州城,一个在自己台下拼命鼓掌的不安分的年轻人,一个在歌女面临被调戏的时候仗义赋诗大打出手的才子,一个缠着自己将一首曲子弹了一遍又一遍的乐迷,一个轻抚琴弦慨叹“晓月怜筝柱,春风忆镜台”的不谙世事的孩子,一个倾尽所有钱财只为了为一个天涯沦落人赎身再派人她送回家乡的傻瓜……就是面前的这个人。 “当年我瞒住父亲,倾囊相救,只想着换姐姐一个自由身,送你回家乡。不想,天妒红颜,时运多舛,后来居然被歹人劫持,飘零辗转,姐姐最终居然还是沦落到了京城的烟花巷里。”枫灵强忍住悲痛,扶了明紫鸢坐到帘帐内里,深吸一口气说道:“方才听到你在帘中的唱诗,我便知道那人是你了。” 明紫鸢脸上哀伤慢慢地散了,勉强露出了笑容说道:“自然,那首‘艳诗’还是当初公子你作的。”她脑中又电光火石般地闪现了一个气质儒雅的少年对着一个猥琐的酒鬼讥讽地念出这首诗时候脸上的自得之色,“今日的情形和当日出奇的像。”她定定地看着枫灵,这位杨公子脸庞较两年前分离时候瘦削了许多,不过更显出了眼里的神采与聪明。 “谁知道呢?这或许就是命运。”枫灵叹息着站起身,在室内踱着散乱的步子,忽然坚定地转过头,说:“紫鸢姐姐,我既能赎你一次,就能赎你第二次。无论如何,你必须得到幸福。” 紫鸢苦笑着摇了摇头,轻轻地拨弄了一下琴弦,抬头哀伤说道:“你能救我一次,能救我两次,又怎样?我需要的是一个依靠,而不是一个空头自由。在这世上男子怎么都能活下去,而女子却必须得有一个值得依靠的人才能够免遭厄运。杨公子,你救过我一次,然而回到家乡时候,我已经孤苦无依,所以才会轻易被人劫持。现在的我,若是没有了这个栖身的怀柔苑,也不过是个孤苦无依的弱女子,根本毫无幸福可言。” 枫灵心里一痛,倚柱自嘲,满心苍凉。 默默中,身后琴筝响起,一曲长相思,撕心裂肺,荡气回肠。 “美人如花隔云端……”枫灵念着这一句,心里怅然,不觉也唱了起来: “长相思,思绝簪。” “玉枕凉彻夜半寒。” “妆成窈窕强颜欢,” “秋心寂寞飘零叶,” “弦音凄凄声声叹。” “奈何多舛问青天!” “枉被天下之丝绢,” “纵有倾世之容颜。” “沧桑斗换断肠苦,” “谁人来明琴中怨。” “长相思,红泪干。” “这一切都是命么?”枫灵苦笑哀叹。帘幕中单薄的身影奏出悲凉音乐时刻,另一个同样缺少依靠的人却不得不使自己坚强起来。她走进翠帘里,低头看着一双纤细的手在琴弦上走出了只应天上有的曲子。 琴弦陡然断了。 枫灵和明紫鸢同时惊讶起来,同时,门外传来“嗷”的一声惨叫,是那个老鸨——还伴随着一个年轻的声音气急败坏的怒骂:“我怜——怜公子想做的事,几曾受到过限制?敢和我怜公子抢女人的人,还没生出来呢!” 随后便是“昭月”雅间的门被人用极其残暴的劲道踹开了,一个棕白色的影子一头扎了进来,还伴随着极其粗鲁的问好方式:“嘿,小子!我说你留明姑娘的时间也太长——” 进来的人在看到枫灵的面庞的一刹那停住了话语,止住了脚步,呆在门口,直愣愣地看着同样直愣愣地望着她的驸马爷。 并非是心有灵犀的面面相觑,并非是不约而同的意外碰面,怜筝迷迷糊糊的看着名义上是她“丈夫”的“男人”,又看了看她在过去的半个时辰内一心想要见到的明紫鸢——果然是非同凡响,美丽动人——可是这都不重要了,重要的是,她怜筝公主的丈夫,当今圣上唯一的驸马爷,现在正在青楼之中和一个歌女*?! “这是怎么回事?”从怜筝嘴里传来了意料之外的冷静声音,叫枫灵心里一沉。 “我说了,想和我怜公子抢女人的人还没生出来呢——这位杨公子。”怜筝心里复杂的感情如同掀翻了五味瓶一样,莫名其妙,疑惑,生气,甚至还有稍稍的一点酸。所有的一切都被她变成了一个奇怪的冷笑,连她自己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酸”。吃一个名义上的丈夫的醋,也许这是女子善妒的天性,也许这是身为皇室之女独有的占有欲。 看着面前这位男装少女正一步步的走进弹琴者的翠帘,又承受着紫鸢询问的眼神,枫灵尴尬至极,不知如何是好:“呃,这位,怜——怜——怜少爷。”枫灵艰难的吞咽了一下,开始想方法说下文,却被怜筝惊天动地的话打断了——“同样,明姑娘,想和我怜公子抢男人的人,也是没有!” 在明紫鸢一脸迷茫中,枫灵感到五雷轰顶一般的震撼,不过还有更震撼的,就是本来在隔壁喝酒的那几位尚书正站在门口,睁大了眼睛看着怜筝揪着驸马的耳朵从琴室里出来。濮历行半张着的嘴几乎可以把手里的酒杯吞下去,陆信常挂着的笑容刹那间消失无踪,若是李逡也在,实在不知道他的脸会憋成什么颜色。 枫灵的表情显得无奈又担忧,自己的耳朵被一只手以极大的力道揪住,但是自己竟不觉得疼,只是觉得好笑。尤其是看到老鸨的两个额角一边一个包,活像两个犄角,竟不由自主地笑出了声。 “这,驸……”左知名惊骇而又怪异的拦在了怜筝面前,颤抖着问:“你,你是何人?” 怜筝对他怒目而视,她认出了这个总是在父皇面前拍马讨好的老头,伸手揪住了他的衣领,刚想来一句恶狠狠的怒骂,却发现右手揪住的那个人的耳朵逃脱了自己的控制。情急之下,怜筝顾不了许多,转身便追了上去,便追边喊,勒令前方男子停下来。枫灵边跑边想对策,可是居然什么也想不出来,脑中一片空白,不多时就跑上了三楼。怜筝依然紧追不舍,终于叫她追上了无路可逃的杨枫灵。 这么会儿功夫,窄窄的走廊上已经站了许多看热闹的人,大多数人都是抱着暧昧和好奇的眼神来看待这场风波——毕竟,在普通的妓院里,男人和女人的*随处可见,女人和女人的暧昧也被人姑妄看之。这两个清秀男子的追逐,还真是少见。怜筝刚刚站定,重重地喘着粗气,心里盘算着该如何收场。 枫灵六神大乱,只念着“走为上计”,纵身一跳——在众人的惊呼声中稳稳当当地落地。她轻功本来就是不错,这点高度算不得什么。顺利落地后,她抬起头,以得意的眼神向上看了看,露出了一个顽皮的笑容,竟又引起了几声女子的惊呼。怜筝气得咬牙切齿,可又无可奈何,正欲发作,可惜——还没来得及说话就被挤到了栏杆上,偏巧这栏杆也不结实,居然一挤就断了——一声只有女性才能发出的尖叫,刹那间响彻了整个怀柔苑。 “糟糕了……”濮历行忽然看到了大惊失色的曹陵师站在对面的走廊里,心中顿时明白了什么,紧张起来。 地上的白色身影腾空而起,犹如一条瘦弱但是矫健的白龙,并不粗壮的胳膊环住了那个“失足”的少女的纤细的腰肢。杨枫灵在空中接住了隆嘉皇帝的“千金”,一时没能承受住,身子稍微一偏,吓得怜筝以为两人都要掉下去,急忙环住了抱着自己的人的脖子,闭上了眼睛。枫灵只觉得更加好笑,方才的霸道劲哪里去了?伴随着几个旋转,重心不稳的问题也就解决了,两个人同时落地,毫发无伤。 怀柔苑方才的热闹在此时此刻化为了一滩沉寂,没有人知道说什么,两个“男子”在所有人的视野中心十分亲密的“拥抱”着。 枫灵凝眉四望一遭,然后小声说道:“公主,没事了,睁眼吧。”随即把怜筝从自己怀里推开,又以极大的声音——大的可以使整个大厅的人听到的声音恶狠狠说道:“我说夫人啊,就算是为夫和朋友们来这里喝个花酒什么的,你也不必追我追到这里来吧!这让朋友们看到了可怎么说!你还穿着这么一身不伦不类的衣服,哼,存心想丢为夫的脸是不是!小心我回去给你写休书!”说罢,把手里的折扇狠狠向地上一摔,忿忿然准备离开,可又折了回来,对着楼上的濮历行拱拳道:“濮兄,你的好意小弟心领了,争奈贱内实在是不像话,在大庭广众之下丢小弟的人了。所以小弟得把她带回去好好□□□□,就此告辞了。”话音落毕,她便拉着懵然不知的怜筝急匆匆地离开了怀柔苑。 枫灵和怜筝两个人的脚步踏出怀柔苑的那一刻,两个人都清晰地听到了身后爆发出来的异样的排山倒海般的哄笑。可是枫灵没有停下脚步,依然是快步如飞,拉着怜筝急匆匆地穿街过市。 “濮大人,刚才那个家伙,莫不是……”左知名悄悄附上濮历行的耳朵,战战兢兢的问。 “住口!”濮历行的太阳穴急速地跳动着。他心里烦乱,自然没心思宽待他人,只是转身对着陆信,小声说道:“够了,今天咱们什么都没有看见,也没有带驸马来吃饭,就是这样,走走走,各自回府!” 夕阳西下,金陵城的石板路上急急跑着两个人。 “姓杨的,走得够远了,别走了行不行?”怜筝跑得气喘吁吁,向枫灵恳求道,但是枫灵依然跑着,拉着怜筝跑着。她突然有了一种感觉,这样跑下去,应该可以逃脱这个世界。 “啊,崴脚了,崴脚了,站住……”怜筝痛苦的弯下身去,本能地去揉自己的脚踝。 枫灵蓦然站住,呆了一阵,终于清醒过来,蹲下身子关切地问:“你的脚,怎么样?” 怜筝抬起头,瞪了枫灵一眼,没好气地答道:“你说呢?你崴一个试试不就知道了!” “哦。”枫灵沉默的低下了头,不言不语,活像一尊雕塑,只是愣愣地看着怜筝的脚踝。 “对不起。”凭空传来了这一句话。 “啥?”怜筝讶异地抬头。 “对不起。”枫灵悲悲戚戚地说着。 “我又没怪你,不用自责,是我自己跑不快。”怜筝看着枫灵这副模样,就大度地原谅了她。 “对不起。” “呃——行了,我也不怪你给我丢人,和那么多尚书跑到妓院去玩了——你别道歉了。”怜筝小心的看着枫灵,担心她是不是吓坏了脑子。 “对不起。” “呃……你怎么了?喂,喂……”忽然看到枫灵眼里的泪水叫怜筝措手不及。 于是,在这条幽深的小巷里,只剩下了沉默。 枫灵脑中满是在幽州城度过的时光,幽州太守无忧无虑的千金大小姐,在闲极无聊的时候女扮男装跑到青楼歌馆去听曲子,因为欣赏认识了风尘女子明紫鸢,因为仗义为她赎身,但结果,居然是这样子。 身为女子的自己,不能给人以安稳的自己,好生无能啊…… 就让他痛哭一场吧,怜筝担忧的看着面前默默的哭泣的男子,轻轻地揽住他的头,放到自己的怀里,仿佛一个母亲照顾受了伤的孩子一样。她心里惊叹,一个男人,怎么可以哭得如此娇艳。而此刻,这种感觉,熟悉而又叫人安心…… “你背得动我么?你这么瘦。”夕阳下,红色的阳光洒在路上照出了一条长长的影子。 “没关系,背得动。”枫灵吃力地背着这位千金,尽管有功夫傍身,可是,对于一个女子来说,背人可不是轻松的事情。 怜筝趴在瘦瘦的背上,觉得不舒服,调整了几下,忽然想起什么似的警告道:“我告诉你,以后不许到妓院去!” “为什么?”枫灵好奇的问。 “要是让别人知道我怜筝公主的丈夫——不管是不是真的——居然跑到妓院里去鬼混,我多没面子啊。”怜筝振振有辞的说着。 “难道说,我的妻子——不管是不是真的——跑到妓院去我就不丢人么?凭什么你去得我去不得?”枫灵狡辩着。 “我还不是为了去找人么?主要是在那里碰到了小狮子……”怜筝说了实话,但是及时打住,没有扯出自己的皇兄。 “哦……果然……”枫灵默默微笑着,不再多说话了。 “你怎么不说话了?” “嗯。” “怎么不说话?” “嗯……” “说话呀你!不说话我敲你啊!” “嗯?” …… 当回到宫门的时候,枫灵很庆幸陈绅在看到怜筝在她背上的时候什么也没说,只是向驸马爷打着招呼。当然,也有她没看到的:旁边一个新来的兵丁在看到怜筝公主向他吐舌头时候险些昏厥过去。没几日,他就换到了别的门去做守卫,不过,这是后话了。 【怀柔苑】 第六章 深明大义断缘接线暗相助,良善至极舍命成全有情人 人生从命难自由,盖以孝义人之先。 父精母血千金贵,自古忠孝两难全 情之一字本私欲,奈何家国总相关。 何能抛却冗杂业,且遂从心与君安。 秋风扫落叶,到处一片金黄,而铺着青色琉璃瓦的流筝宫中仍然是一片碧绿。 “那个驸马穷酸穷酸的,动不动就之乎者也,一点也不爽快。父皇也是老糊涂了,居然给了我这么个驸马!”流筝宫里,怜筝气嘟嘟地噘起了嘴,向着面前专心刺绣的年轻女子诉苦。 “而且文质彬彬的,脾气好得像个老好人,从来也不生气,一点性格也没有,父皇说什么他都听,我说什么他也都听,这这还是个男子汉吗?”怜筝的语气更加激动,捏紧了手里的茶碗。而对方只是含糊答道:“那不是挺好的吗?” “好?这也叫好?哼——还有他总是作出一幅了然于胸的模样,仿佛我想说什么想做什么他都清楚。这人太聪明了叫人看着就生气!”怜筝勃然大怒,原先噘起来的嘴不由得撇了撇,然后重重地把茶碗向桌上一撂,发出了“哗啦”的声响。对方抬起头来,抱歉地笑了一笑,又低了头——依旧专心刺绣。她似乎是心不在焉一般,对怜筝的气愤毫无体察。 “你怎么回事?”怜筝把脸凑到对方眼前,好奇地凝视着正在做女红的人:“怎么总是没有听到我的话的模样?” “唔,对不起,公主。”左秋棠慌乱地把手里的活计放到一旁,羞赧又不好意思地低了头,“我最近没睡好,所以,总是走神。”低头的瞬间,眼角处似乎流露出一丝怅然。 “只是没睡好么?”怜筝担忧地把手覆上了对方的额头,“既然是这样,那你就不必进宫来陪我了嘛,应该注意身体,多多休息——我马上派人送你回府……”说着,怜筝站起身,似乎想要叫人。 “不,不用。”左秋棠紧张地起身,几近哀求道:“不用,公主,这几日,就让我在宫里陪您吧。” 怜筝微微诧异地看着这位被皇帝下旨命令进宫来陪伴自己的年轻女子,心中有些疑惑。对于左秋棠她并不十分了解,虽然见过几次,可是到底是个陌生人,除了知道她的父亲是刑部尚书左知名,而且这人绣得一手好刺绣外,还真的可以说是一无所知。 怜筝向来不惮于在别人面前诋毁自己的“夫君”,而且也对父皇用这种名为派人来陪伴,实则变相看管自己的方式不满,所以这几日当着被送进宫来的几家闺秀都是如此一套说辞。前几位不是被公主这般的埋怨吓得不知如何应对,张口结舌,就是早已听了家中父兄的劝,离这位从来离经叛道的公主远些,木然不语,然而,结果都是一样的,往往是只待了一日半日便打道回府了。 怜筝打趣地看着对方,寻思着她不愿回家的缘由。这位左秋棠,仿佛很有些不同呢……既然怜筝好奇的性子已经起来了,这宫里也就注定不会安宁了。 …… “驸马!”正准备乘上轿子离开的枫灵蓦然被人喊住,不由得立定,转身,正看到了刑部尚书左知名满脸堆笑地向她招呼,不由得起了一丝疑惑:这个人,不是早早的就离开了么?怎么又回来了? “驸马果然是勤政爱民,”左知名抹了抹额上的汗,一张脸上得意的皱纹挤在了笑容里:“我早就知道您不到这么晚是不会走的,一定又忙各地的折子了吧。吾皇英明,才能够有您这样的贤婿啊——” “左大人去而折返,究竟是有什么事情?”枫灵打断了对方的正准备抒发的长篇大论,露出了惯有的温和笑容,叫人看不出她心中的愠怒。 “哦,是这样。”左知名走上前去,看来有些担忧,又有些紧张:“老夫不知道该不该说,是关于小女的——”那种父亲特有的紧张感觉,霎时叫枫灵回忆起了身在幽州大牢的父亲杨尚文的面孔,顿时心里一软,柔声说道:“左大人但说无妨,悟民洗耳恭听。” 左知名顿时轻松了些,可还是犹犹豫豫地说:“是这样,驸马爷。今日小女入宫陪伴公主,已经一整天了。照理应该在咸康门守候,可是方才老夫在宫门等候小女的时候却久久不见人影。后来,才有了位宫女出来告诉我说是公主与小女谈得来,就留了小女在流筝宫住宿几日。照理说,陪伴公主也是臣女之责,只是小女向来毛手毛脚,我担心她惹到了公主的话——” “若是担心这点,左大人大可以放心。”枫灵宽慰道:“公主秉性纯良,从来不会难为别人的。就算是令爱有什么得罪,公主也不会生气的。” “这个,老夫明白。不过——”迟疑了片刻,左知名接着说,“不过近几日老夫可能要为小女定下婚事,所以,女儿还是在家里呆着,这样做父亲的才能放心。” “原来是这样,这么说不日府上将有喜事了?”枫灵笑着拱拳道:“那么在下先在此恭喜左大人了。既然是这样,我就回去和公主说一声,不管再怎么谈得来也好,毕竟是终身大事,会让令爱早早回府的。” “那么就先谢过驸马爷了——老夫不耽误驸马爷的时间了,驸马爷请上轿。”左知名躬身告辞,转身离开了。 枫灵皱了皱眉,心中感到奇怪,怜筝怎么会主动留人住在流筝宫?但是时间已晚,她也不好多想,于是上轿,命令轿夫去往流筝宫。 …… “原来是这样,那个左老头逼着你嫁给那个姓濮的?”在答应了左秋棠让她在宫中留宿几日之后,怜筝花了一下午时间和左秋棠聊天谈心,终于换得对方说了实话。 “嗯,”左秋棠黯然点头:“爹爹打算将我嫁给濮相爷的大公子,两家私下里已经说好了,过几日便要下聘礼定亲,所以,我不想回去……” “你不想嫁他?”怜筝低头分析着,冷冷哼了一声说:“也是,那个家伙根本不是什么好东西!动不动就摆出一幅倨傲的模样。那么,秋棠姐姐,你有喜欢的人了吗?” 最后一句带有少女好奇的问话,叫左秋棠的脸不由得转为红色。看样子似乎是踌躇了一阵,才小声说道:“不瞒公主,民女已有了心许之人。所以更加不愿意嫁给濮公子。”并不是很大的声音中透出来的坚决,由眼神传递到捏紧了绣活的手上。 怜筝愣愣地看着左秋棠,脸上露出了些许释然,涩声道:“做得对,秋棠姐姐你做得对,那个家伙不理他就是了。真搞不懂那些个父亲都是怎么想的,动不动就想为自己的女儿许下婚事,也不管对方是否是女儿真心喜欢的人。想嫁的人嫁不了,不想嫁的人天天在自己面前晃着,真是叫人生气!。”说着,怜筝轻轻咬了咬嘴唇,把脸侧向窗外。 左秋棠知道公主不满意自己的婚事,一时也不知道该说什么,只好低下了头,轻轻摩挲起了她正在绣的手帕。上好的雪蚕丝抚上去的轻柔质感,是一般布料比不上的舒适,而那绣着的画面上的一只高翔的纸鸢,却又带给了看者别样的感觉。 有的时候,人想要的,不过是“自由”两个字罢了。 …… 经过咸康门的时候,枫灵习惯性地下了轿步行。萧索的秋季,本就肃杀的宫廷更带了几分冷漠,而枫灵却觉得自己和这经历了两朝天子的皇宫有着一种莫名奇妙的亲切感。 缘墙前行,冰冷的石墙,灰白的色彩,带来的不仅仅是明朗和威严,还有一种于默默中传承的的残酷。 这里是整个皇宫的后宫,里面关着的,不仅仅是皇帝的妃嫔,还有数不清的冤魂。这里的人,每个人心中都有一只风筝,想要高翔于碧落之中。然而,身后有一条无形的线,使他们或是她们,失去了自由飞翔的能力。 “他年我若为青帝,报与桃花一处开。”经过一片菊花丛时,枫灵俯身轻轻触碰了一下花瓣。这种秋才有的花朵,往往寄托着文人雅士心中无限的怅惘。枫灵是个文人,没错,可是她也是个女子:“若是我成了‘青帝’,一定把你们移栽到郊外去。”微笑着起身,这个白衣玉冠的年轻官员,轻轻地拍了拍手,向着西边一座露出一角飞檐的宫殿凝望许久。 “下官见过驸马。”一个声音从身边响起,带着年轻人特有的那种好奇和激动。 侧目看去,只看到一小队武官正在宫里巡逻,为首的是个长得并不是很魁梧的年轻男子,“哦,原来是你——”枫灵仔细的从记忆中搜寻着关于面前的这个年轻的男人的片段,终于想起了自己是从什么时候见过他:“——潘誉,你是绍乾殿的骁骑尉,我应该没记错吧。” “驸马居然记得下官?”潘誉年轻的脸上露出了欣喜:“能够被驸马记住小人之名,实在是下官之荣幸。” “潘大人在上次的武官考核中成绩斐然,所以悟民就记住了,”枫灵微笑道:“我本以为你至少会被升为诸卫将军的,或者,怎么着也得升一下品级。” “驸马缪赞,潘誉惶恐。”潘誉不好意思的挠了挠头说:“陈大人说我欠缺历练,若无功勋,不能白得升迁。” “潘大人过谦了。不过,能够这么想,也是许多官员欠缺的,比如,本官就是个好争名夺利的人。”枫灵玩笑着说,“若是别人不给我升职,拿这番话来搪塞我,我是肯定要找他的麻烦的。由此可见,潘大人倒是个不醉心名利的人,是个人才!值得赞赏。” “潘某无才,只是记得家父的教训才决心报效朝廷,驸马不要再揶揄小的了。”潘誉白净的脸上倏的露出了红色。他本来就是个腼腆的人,加上父亲又是个文官,一个小小的学士,家教也是严谨的很。这造就了他无心名利的志趣,也给了他一个善于隐忍的性子。 枫灵知道他已经不好意思,才不说了,又见他还要巡逻,就不再多打扰,向他告了辞,继续向流筝宫走去。 “清儿,公主今日是不是留了左大人的女儿在流筝宫留宿?为什么?”作为枫灵进了流筝宫看到的第一个人,清儿自然是被抓来提问。 “是的,驸马爷。”清儿调皮的笑着,眨了眨眼睛说,“左小姐长得很漂亮呢!” “是长得很端庄,上次我在左府见过——别打岔,为什么公主会留左姑娘在宫里留宿呢?” 清儿吐了下舌头,低下了头说道:“我们这些做下人的怎么知道嘛,驸马还是自己去问公主不就好了?” 你是拿准了我不会发脾气是不是?枫灵无奈地想着,流筝宫的下人都不怕她,也许,是因为他们所见到的,永远都是那个不肯失了风度的温文尔雅的驸马的缘故。 “好好好,我自己去问。”枫灵负手走向怜筝的寝宫。 “为什么喜欢那个愣头愣脑的傻小子?”尚未进门,就听到怜筝惊愕的声音从内室传来,叫枫灵顿时站住了脚步,进也不是,不进也不是,听也不是,不听也不是。枫灵本不喜欢做这种偷听的事情,可是,“喜欢”这两个字就那么生生飞到了耳朵里,叫她脚下似乎生了根,一动不动。 另一个女声柔和的响起,比怜筝的声音小了许多,离得太远了听不真切,枫灵于是小心翼翼地靠近,把耳朵贴在了门上。许是因为她第一次偷听,紧张的模样在外人看来竟是十分有趣。 “我也不明白怎么会喜欢上他,也许是因为青梅竹马的缘故。”女子的声音听来十分幽怨,蕴含着无限的伤心,只是听着就叫人心疼。 “你——我不管了,反正,喜欢一个人从来都是没天理的事情。不过你要做好准备,没准那天你就对他没了感情也说不定,”传出来的是怜筝的声音,“女人永远都是嬗变的。” 听着这煞有介事的口气,枫灵忍不住唇角微扬,“嬗变”?你真的明白什么叫做嬗变吗? “好吧,不管他是谁,就按着刚才说的,你们选个日子私奔吧……今晚把他叫来。我来为你们准备一切。”传出来的依旧是怜筝公主的话,坚决的声音掷地有声,令枫灵心中疑云顿生:私奔?和谁? “驸马,您怎么不进去?”大智若愚的醒儿从一旁经过时候忍不住和枫灵搭了句讪,枫灵急忙转身示意她别说话,可是,已经晚了。 室内传出了一个凶狠的声音:“谁在外面偷听?”话音未落,一柄长剑已经从门中插了出来,正正横在枫灵眼前。 “我这是招谁惹谁了?”枫灵苦笑,向后一跳,避开了从门里挥着剑冲出来的怜筝公主。 “姓杨的,你居然偷听我说话!”怜筝面上娥眉紧蹙,脚下步步紧追,手里的剑更是乱舞一通,直逼的枫灵在走廊里穿来走去,应接不暇。的确,怜筝的功夫不怎么样,可是她的追人的速度确实叫枫灵望而生畏。刚刚转身,就发现对方已经到了面前;刚绕到柱子后面,长剑就已经追上了咽喉;正准备从扶栏上跳下来,对方已经在扶栏下虎视眈眈的等待了……自诩轻功不错的枫灵终于无可奈何地上了屋顶。 “公主,不要总是拿着一把剑舞来舞去嘛,”枫灵坐在房顶上向下看着,又露出了惯有的从容的笑容,“万一伤到了为夫,在父皇那里可不好交代。难不成公主已经‘嬗变’得想要休掉为夫了?” 反正你不会轻功,你上不来。枫灵的笑容里写满了这句话。 “你——”若是枫灵不说这个嬗变,或许还好些,怜筝头上蓦然爆出了青筋,将手里的剑一扔,把袖子上卷,大声喝道:“来人,搬梯子!” “公主,别闹了。”左秋棠不知从什么时候已经跑了出来,拉住了怜筝的衣袖央求道:“别和驸马闹不愉快。” “我可没有和他闹,”怜筝顺着梯子向上爬去,完全不理会左秋棠,此刻她满心里只是想要去教训教训那个无论什么时候总是跑在她前面被她追打的家伙,这似乎已经成为了一种乐趣。 可惜的是,当怜筝公主顺利地爬上了房顶的时候,驸马只是向她歉意地微笑了一下,然后向下一跳,回到了地面上。 “你……”怜筝气得不知说什么好,坐在房顶上失去了动作的力气,只好愤怒地盯着杨枫灵的头部,咬住了嘴唇。夕阳下的杨枫灵一袭白衣,被夕照染红了一身白,更显得干净潇洒。晚风中发带飘起,随着落叶一起飞舞,却终于因为舍不得那一头秀发而牢牢守在了原处,再加上一脸从容有礼的笑容,一张精美绝伦的面孔,这个人,似乎可以颠倒众生。 “左姑娘,”枫灵彬彬有礼的向左秋棠作揖,“自上次在左府见过小姐,别来无恙。” “驸马客气了,”左秋棠回了礼,起身担忧地望着呆坐在房顶上的怜筝说道:“公主她怎么办?” “公主福大命大,再加上房顶又不高,出不了事情。再说,那里不是有梯子吗?小姐不必担心。”枫灵打趣地向房顶上一望,此时怜筝已经清醒下来,正在从梯子上向下爬。 “倒是接下来请左小姐不要见怪——家有悍妻,恕悟民先行一步了。”脸上笑容未变,驸马谨慎地后退着,眼睛一直盯着慢慢下来的怜筝公主,直到对方脚落地,她忽然转身向外跑去,霎时便没了踪影。 怜筝追至门口,向四遭一望,拍了拍手轻蔑地说道:“跑得比兔子还快!”她本想作出个与这句话相符的轻蔑表情来,却不料没能成功。因为,这句话,好像有人曾经用过。 …… 夜凉如水,寒意顿生。冰冷的盔甲罩覆着巡逻士兵的身体,不是为了给他们带来温暖,而是为了延缓他们的死亡。 潘誉不觉得冷,只觉得浑身燥热,捏着武器的手心里甚至冒出了汗,不甚明亮的蜡烛是他可以看清眼前一切的唯一光源,这里是流筝宫的书房。面前一个兴致勃勃的年轻女性正在滔滔不绝地讲着什么,从收拾细软到准备马车,从逃跑路线到定居地点,从比翼□□到长相厮守,似乎是个完美的计划。左秋棠一直低着头,不置可否,她不知道应该怎么做,现在难道只能把一切都交给这个一心只想飞翔的公主吗?似乎,除此之外,别无他法了。 “……嗯,嗯,应该从这里经过兰州一路向西,可以到智彦边境,那里通常是很安全的,不再会有什么人阻拦了……”怜筝在地图上指指点点,向着这场私奔的男主角——潘誉——讲解着自己的计划,后者是在巡逻时候被清儿醒儿两个人给“抓”来的。 “我已经都说得很清楚了,你明白了吗?”怜筝笑眯眯的看着潘誉。 “公主,我——”潘誉急红了脸,又低头瞄了一眼左秋棠,脸红得更厉害,不知道怎么把断断续续的句子连上。 “你肯定明白了对不对,想我齐怜筝天资聪颖,说出来的东西你怎么会不明白呢?”怜筝笑得更加开心,可是潘誉说话也更加说不清:“公主,我……这,左小姐,左大人,公主,小人……唉。”潘誉激动不已,手里的□□重重的向地上一剁。 “你不用谢我,只是举手之劳罢了。”怜筝只以为对方是想谢自己,说话也就越发的大言不惭了,得意之色溢于言表。 “你怎么知道对方是谢你而不是怨你?”一声轻笑从房顶传来,室内三人顿时变了颜色,俱向顶上看去。 又听得门开了,三人目光又移到了门口。“驸马?”潘誉和左秋棠的声音交汇到了一起,传递出了无限的惊讶与不解。本应在傍晚离宫而去的驸马爷杨悟民眼含笑意,出现在了流筝宫的书房门口,正倚门而立。 “你,居然又偷听!”怜筝的愤怒很快超过了惊讶,手不由自主地伸向了潘誉的□□,但是没有拿动,潘誉忠诚地握住了手里的兵器,没有使之沦为怜筝公主谋杀亲夫的工具。怜筝不断地以凶狠的眼神盯着潘誉,可是后者只是从驸马的眼神里汲取了力量。 “公主且息怒,”杨枫灵蓦然严肃了起来,向前走了几步,右手轻轻握住了□□,把它拿在了自己的手里,左手则掰开了怜筝的手,也是握在手里。不等对方反抗,她沉着地说:“潘誉,不要紧张,把你想说的话说出来。” 潘誉感激地看着驸马,又深深地望了一直凝视着他的左秋棠一眼,终于把目光移向怜筝,鼓起勇气说道:“公主,您的好意了小人心领了,但是请恕小人不能够接受。”最后一个字出口,仿佛带着一丝颤音。 “为什么?”怜筝十分不理解地凝住了眉毛:“我的计划有什么漏洞吗?你放心,绝对会让你顺利地离开——” “不是,公主,不是这样。”潘誉脸上露出了难以言喻的疼痛,不敢抬头。 “难道说,你不喜欢秋棠姐姐?”怜筝更加不理解,已经有些怒了,左秋棠脸色苍白,眼中晶莹闪烁,望着潘誉,欲说还休。 “不,不是,而是……”潘誉紧张地解释着,但是一抬头,正看上了左秋棠的一双明眸,顿时呆住了,难以出声,只是默默地望着。 室内一片寂静,怜筝被这寂寞折磨得很不好受,正与开口,忽然听到左秋棠领会的声音响起:“我明白了——多些公主好意。万事由天,此事就不必麻烦公主了。” “什么?”怜筝愣住,不知所措,只得呆立一旁,心中涌起了难名的苦楚。 “公主,有些事情,不是由着自己的心性就可以做的。”枫灵看出怜筝的难过,更紧地握住了她的手:“潘大人和左小姐是官宦子弟,一举一动关系的并不是自己,更何况此事还关系到右相和濮大人的面子。此事一出,左大人潘学士右相都会受到影响,京城里流言蜚语本就够多的了,若是再多一个供人茶余饭后的笑料,使两位老大人蒙羞,你叫身为人子人女的潘誉和左小姐怎么做?” “我——”怜筝不知道该怎么说,把头偏向了一边,强忍着委屈,不叫泪水掉下来。自己也不过是好心罢了,却没想到惹了个两头不讨好。 沉默中,怜筝被迷迷糊糊地带出了书房,来到了庭院中。 “怎么着也得给别人独处的时间吧。”枫灵笑呵呵的,似乎是举头望月,然而却是不经意的向怜筝扫去。她现在很沮丧吧,枫灵想着,又多了几分担忧,但是转瞬这种担忧的对象就变成了书房中的两个人。 “人间自是有情痴,此恨不关风与月。可惜的是,风月不关,却又往往关系到别的事情。”听到怜筝蓦然一声叹,枫灵没有多言,只是微笑了一下,心里想到了旁的许多事。 寂静的夜晚,从来都是不甚安宁。 绍乾殿外,潘誉站得笔直,眼神犀利,警觉地注视着半明半暗的宫廷,四周的空气很自然的就带上了紧张。他的怀里靠近心房的地方有一张红色的邀请帖,是作为左尚书的同乡之子得到的,说是为了参加左尚书的六十寿筵,而私下里,已经有消息灵通的人得到了确切的口信:在寿筵上会宣布濮左两家的联姻。 身份低微的武官无论如何也比不过身为丞相之子的尚书,这是潘誉心里唯一知道的。尽管,那场联姻中的女主角的心是在他的身上,尽管,那个濮历行并非善类。潘誉身上流着父亲的血,一个讲求中庸之道的老者,一个把面子和尊严看得比什么都重要的儒家学士,所以,尽管是武官,潘誉身上带着的永远是文人的软弱和难以决绝,这是承袭父亲的部分。此刻,除非是有比丞相更加有力量的人来帮助他,除非他可以拥有一个更加有力量的位置,否则,他只能选择默默祝福。 绍乾殿内,太子齐恒正在聆听父亲的教诲,话题围绕着最近太子频繁出宫谈了许久。而齐恒则是一直保持着恭敬的态度听着,但是不做任何辩解或是别的什么,任由父亲教训。 “身为□□太子,感情之事不容马虎,洁身自好才是正道。”皇帝站起身来,在黑色的地板上踱着步子,又转身看着齐恒冷静地说:“朕知道你不喜欢被束缚,你们兄妹俩个都是。不过怜儿是个女子,朕也就由着她胡闹。你不一样,你得继承朕的位置,掌管乾坤。若是你也不管不顾的和不清不白的人搅到一起,将来这太子之位定然是不会稳妥的。恒儿,身为君主,就算是不得已,也得学会‘断’。” “儿臣明白,谨遵父皇教诲。”齐恒恭敬的神色里多了几分慌张和忧虑,不由自主地吞咽了一下。 “希望你是真的明白。”皇帝冷漠的眸子扫过齐恒的眼睛,一双毫无威慑力的眼睛,本应相像的父子,却因为眼中不同的温度而大相径庭,不知道,这是因为遗传注定要改变,还是说,冷漠的人曾经也是温柔的。 严肃的时候,总会有人来打破造成不严肃的恐慌——一个黑衣人忽然出现在了潘誉的视线里。在其他人还沉浸在忽然看到了不速之客的惊愕中时,潘誉脑中绷紧的那根弦于瞬间促使他做出了行动他猛地拔出了腰间的长剑,跳进殿内。 殿内莫名的多出了两个人,犹如一石激起千层浪,顿时响起了一片“护驾”之声。这似乎是刺客出场的时候必备的台词,然而,却永远只是喊的人多,做的人少。众人陷入了一片慌乱,连齐恒的脸上也露出了难以名状的仓皇,呆坐在椅子上动弹不得。身着玄色龙袍的皇帝倒是沉着得很,退后几步摸到了墙上的佩剑。 黑衣人只简单向室内一扫,便知道了自己的目标在哪里,一柄长剑径直刺向皇帝齐公贤,迅雷不及掩耳,速度之快,使齐公贤甚至没有时间把身旁的剑□□。就在剑即将触碰到不断后退的齐公贤的身上时,潘誉已经赶上了黑衣人的身形,及时用自己的剑挑开了对方的剑,于是那剑只是划破了黑色的龙袍,并没有伤到齐公贤。齐公贤再退几步,睁大了双眼一动不动地看着潘誉和那黑衣人缠斗。 变了颜色的守卫们仿佛如梦初醒,这才纷纷进了殿来,把皇帝和太子围在中间,却没有一个人上前去围攻那个黑衣人。众人只看到绍乾殿武官潘誉一人在孤身奋战,和黑衣人紧张打斗着。 虽然是身为文官之子,可是自潘誉懂事以来父亲就要求他学习武艺,而且要求极其严格,所以他有着比同僚更加精湛的功夫。作为一个习武者,他惊讶地发现自己的对手拥有着极高的剑术造诣,作为一个臣子,他暗地里告诉自己不可以掉以轻心。面前的人一袭黑衣,脸上整张脸被一块黑巾遮住,不,可以说,整个头部都被黑暗笼上,这样的装扮,令人辨不出面貌,甚至分不出男女。唯一可以看到的,是一双眼睛,一双闪烁中的眼睛。 两个人手中的剑,都是极其普通的剑,而它们却如所有优秀的剑一样,纵使是在昏暗的烛光下,也掩饰不住银白色的光亮。这也许是身为剑的骨气,同样,也是舞剑者的精神。剑走游龙,明晃晃的剑影令在重重保护中的齐公贤几度用手遮住了眼帘,却又忍不住继续观看。黑衣人的剑有意无意地向着被围护着的皇帝指去,但是每次都被潘誉的剑截住,变换了方向,而强悍的剑气竟使潘誉身后的烛焰惊慌起来,摇曳不定,有的在微光中恢复了常态,有的则是瞬间熄灭。 剑气纵横,齐公贤脑中猛地出现了这四个字,心中一叹,眼神也变得犀利起来。 金属的碎屑在人们的不经意之中掉落,冷兵器的触碰带来了火色的光芒。潘誉的剑承受着一次又一次的猛烈的攻击,震得他虎口生疼,脸上露出了怯意。黑衣人的双眼之中流露出了飞扬的神采,却也只是转瞬即逝,得意很快被冷静替代。 这不是我要的结果,潘誉,不要让我失望。 眼神背后,是难以揣测到的期望。 忽然间,潘誉大喝一声,将手中的剑猛地刺向刺客,而自己的身子也向着对方的剑尖撞去。也许是因为他意识到了自己的剑术远不及此人,也许是因为年轻气盛,他选择了一个并不聪明的方法来结束这场剑术比试。“习得文武艺,售与帝王家”,这句话,潘誉常常听到。忠诚的最高境界不就是死吗?况且,已经是生无可恋了。猝不及防地,他的剑划破了对方的衣襟,延伸到靠近心脏的左臂,汩汩的鲜血渗了出来;而对方的剑,却在他撞上来的一刹那收起来,做出了挡剑的动作。潘誉毫发无伤,对方伤了胳膊。潘誉没有想到会是这样的轻松,对方晶亮的眸子里在痛感闪过后竟化作了笑意,随后便是飞一般地冲出了门外。 黑衣人在堵在门口张弓搭箭的所有禁军的众目睽睽之下跃上房顶,向着深宫的方向逃去。 这是,怎样的自信!? 明亮的火把点燃了,流动的金龙在后宫的每条道路上驱走了黑暗,只是想要找到那一个潇洒刺客的影子。 流筝宫外,龙卫军统领郭松踌躇了良久,终于还是决定上前叩门,不料手还未触及那暗棕色的大门,门就已经自动开了。清儿半睁着的眼睛朦朦胧胧,人未看清便是一阵斥责:“大晚上的弄得这么亮做什么?吵吵嚷嚷的,把公主和驸马都给吵醒了,你们谁担待得起?” 郭松皱眉,心里不愉快,可还是压住了火答道:“今晚上宫里又出了刺客,那家伙现在不知道踪迹,我们得进流筝宫搜一下。免得那个混账威胁到公主和驸马的安全——”说着,想要推开清儿,进到宫里去。 “没有公主的允许,你们谁也不许进来。”清儿急忙挡在了郭松面前,妄图用凶狠的眼神和女儿家固有的骄蛮把他吓唬走。偏偏郭松是个自幼就不怎么与女儿家接触的大老粗,当然不懂得什么怜香惜玉,忽然大喝一声,铜铃大的眼睛一瞪,震得清儿不由自主地捂起了耳朵,让到了一旁。 “这么闹,究竟是谁?”一个温婉的声音响起,既不似清儿的尖利,也不似郭松的粗鲁,只是平平静静的询问,带着夜晚固有的宁静。 这才是贴合夜晚的声音,沉着不带喧嚣。 身披白色外衣的驸马走至庭中,纤细的眉毛凝结着愠怒和迷惑。 “参见驸马——”郭松急忙屈膝跪下,声音中带上了恭敬,只是在低下头的时候才发现原来自己拜的不是一个人:“——和公主。”再抬头,果然看到了那个身着黑色外袍的年轻女子站在驸马的左边,正低头看着自己。恍惚中,郭松有了错觉,这个怜筝公主,不是自己所认识的怜筝公主,且不说那一脸的平静,还有——她的右胳膊揽着驸马左臂。 “今夜——”郭松张口想要解释,却被公主干脆的答话堵住了:“我们知道了,你快些搜,搜完了我们还得休息。”驸马侧头看了一眼怜筝公主,又转了过来,似乎是赞同一般地向郭松点了点头。 “是。”郭松站起身,带领着自己的手下在流筝宫里搜了一通,一无所获,只好讪讪地告了罪,离开了。 后半夜,在平静中度过了……一个枯井里发现了丢弃了的带血的黑色夜行服以及边沿残缺的剑,而刺客则像人间蒸发了一样不知所踪。 翌日,绍乾殿骁骑尉潘誉由于昨夜的神勇再加上兵部尚书杨悟民的力荐,被破格晋升为龙卫军副统领,而且在驸马的旁敲侧击之下,潘誉本人腼腆地提出了要求。皇帝龙颜大悦,答应为其赐婚。 婚配的对象,是本来内定为濮家的儿媳的刑部尚书左知名的千金左秋棠,庆幸的是,左濮两家的喜帖,还没有来得及发出去。愤怒的右相还没能做出更多的反对,几日后,他就遭到了暗杀,这次,是真正的暗杀。没有人知道这两次袭击之间有没有关联,甚至聪明如驸马杨悟民这样的人,也不敢保证。有人问起时,他只是皱着眉表示痛心,右手不住地抚摸自己的左臂。 想要自由的人羡慕空中的风筝,而追逐自由的人总是喜欢去握住那根线。 这次对右相进行的成功的暗杀,使波澜不惊的日子结束了。皇帝震怒,调兵遣将,向窦胜凯宣战,窦胜凯应战陈兵,两国交战。 战争,开始了。 【私奔】 第七章 两军交战显神威万夫莫当,夜袭陷阱落圈套再续前缘 运筹帷幄千里外,激战惊世鬼神泣。 雄师十万胸中藏,谋略数千心底记。 初战告捷却落泪,悲天悯人忧天地。 不知昨夜军帐内,一见倾心却如戏。 秋末冬初,金陵城和扬州城之间的密林布满了簌簌的落叶。 本是应该进行秋收以备过冬的时节,却因为一场暗杀而把宁静的两国边界变做了争战之地。 冷冷的刀光剑影里,淡淡的血腥气息。江北平原水土丰润,并无半粒沙土,却即将成为名为沙场的地方。 披着暖裘的冷傲女子高坐马上,连襟的风帽遮住了额头,将秀发藏在内里,却突出了一双外睑微挑的狐狸眼,透着些微狠厉和骄矜。她自山巅向西方望去,勒住了座下坐骑的躁动。 远处山林里隐约看得见行进的军队,高悬的“齐”字旗在微冷的秋风中鼓鼓生风。 “齐公贤那个老东西终于忍不住了,呵。”女子一声轻笑,策马回身,驾着骏马走下了山坡。 身后身着铁甲的男子忙策马跟上,声音之中是掩饰不住的焦虑:“公主,此次荆政团暗杀濮鸿渐的行动是背着皇上做下的,若是皇上知道,会不会——” “会——不过,怕什么?”女子回眸一笑,妩媚的眼神明艳无俦,摄人心魂,“我的父皇,我自然是拿得住他的心思的,呵,裘明霸,你见过本宫有拿不住的人么?” 见怀远将军裘明霸仍是愁眉不展的模样,女子不悦地一声娇咤:“一个男子汉怎么还不如我有胆识?若是苏诘在这里,必然全心信我。” 裘明霸羞愧垂首:“殿下,臣……” 一阵匆忙的马蹄声打断了他的反省,一个荆政团的黑衣暗卫急惶惶策马奔来。他到了女子近前,滚鞍落马,屈膝跪下:“禀公主,八百里加急传旨,陛下准了公主改名的请求,已经重改宗碟,更名云馨。” “还有呢?”云馨公主面上无半点惊讶,仿佛早就知道一样。 “陛下将公主索要的炮船图纸传送了模本回来……” 裘明霸一怔,太子窦怀于训练水师,炮船乃筹划制造的水战利器,保密非常,但窦胜凯居然轻易传回,只因云馨索要。 云馨只是一笑:“还有呢?” “陛下决意出战,现已命太子太傅岳其泉为军师,着安远将军唐潜集军备战。” 云馨嘴角一挑,得意地瞥了裘明霸一眼:“本宫说了,我的父皇,我自然拿得住。” 她策马前行,神情倨傲,心中却是开怀,南北两国如此僵持十七年,终于开战了。 裘明霸忙催马上前,跟在她的坐骑之后追问道:“公主,您这是去哪儿?” “自然是准备盔甲,上战场。” 裘明霸大惊:“公主,万万不可!陛下不会答应的!”话一出口,他便后悔了:这分明不是劝诫,而是激将。 更何况窦胜凯远在海城殿,查看太子窦怀演练水师军务,没有人能拦得住云馨公主。 云馨公主勒马回身,在秋阳高照的光芒中粲然一笑:“本宫要做到的事,没有做不到的。” 这话还是说得不够准确,她自十四岁起执掌荆政团,唯一失败的一次,是在北国比武招亲的擂台上。 隆嘉十七年秋末,南北两国开战,一时间两都尽皆戒严,漫长的国境线上,长江两岸,都布满了剑拔弩张的兵士。 两国各占半壁江山,实力相当,在异邦人看来必然是场艰苦卓绝的战争。却不知道,这并非南北二国的战争,只不过是,金陵和扬州的战争。 金陵兵马不多,齐公贤于半个月内自塞北调来二十万大军,驻扎于金陵城外。数日之内调动如此多的人马,本以为南国会因这份突然而主动求和。却没想到,南国于三日内便集结了江南三州驻军合四十五万军队迎战——明显早有准备。 这是北国始料未及的,故又立即令镇南王世子尚文兴北上集结援兵。 然而已经宣战,对手亦不可能助你取胜。 南国只要在援军到来之前的二十天内迅速攻破金陵,杀了齐家血脉,扬州便可结束中华十七年的分裂局面,一统江山。而且此次是由北国宣战,算不得入侵他国,只能说是,自卫反击。 反观北国,兵力上不如人,名义上虽然出师有名,理由却是单薄了些,这场战争,北国从一开始,就落了下风。屋漏偏逢连夜雨,出兵前三日,主帅威远大将军章瑞犯了风湿病,虽是硬撑着身子领军挂帅,但毕竟年逾七十,起坐之间,苍老的脸上是抑制不住的痛苦。 皇帝齐公贤下命,任兵部尚书杨悟民为帅,随军出征,佐助威远大将军章瑞,务必撑到援军到来。 …… “窦”字旗迎风猎猎招展。 云馨公主步出大帐,看到己方军士整装待发,一个个雄赳赳气昂昂,不觉莞尔,赞许说道:“不错。” “公主,现在是非常时期,您还是小心些吧,”军师岳其泉小心进言,他是太子太傅,亲自教授云馨公主和其兄太子窦怀,看着二人长大,虽是以师长之尊,却也知道触犯了这位公主会有什么样的后果,“今日第一次对阵,敌我士气最旺的时候,杀伤难免,公主最好还是留在军帐里……” “少废话。”云馨回答得干净利落,口气冰冷,冷得军师浑身一颤。天知道苏扬二州的水土怎么会让这样一个本该温柔如水的皇室公主生得如此狠厉。 身为皇帝窦胜凯的唯一女儿,云馨有的,不仅是万人之上的尊贵,还有使万人惊惧的戾气。江南女子的柔美面庞和冰凉的气质结合得诡谲而极端,也引人瞩目。 其实岳其泉早在开口前便知道,自己的劝阻,没什么用。登基十七年,窦胜凯多次亲征,横扫华南疆土,征战四方,暹罗苗疆金边悉数纳入版图。而云馨公主,向来随父出战,对战事多有了解。 故此次两国交战,云馨立刻向皇帝飞鸽传信请命要求到前线来。 事关存亡,自然不可胡闹,窦胜凯立刻手书圣旨,命公主云馨不得插手战事,却没想到,圣旨尚未写完,第二封第三封第四封……不计其数的请命书传到了龙案前。云馨公主足足放了一百只鸽子前来,请命上战场。 窦胜凯情知再规劝也是无用,只得将拒绝的圣旨改为了任命,准其作为副将参战,只是,必须要以面具遮颜,免得天之骄女的绝色容颜被人看尽了。 于是她来了,铁甲戎装,金罩遮颜,披挂上马。 呵,副将,无论什么样的战场,她既然来了,定然以她为主角。 没错,才到军中一日,主帅唐潜便沦为了副将,云馨公主领军挂帅。 江北温润的空气中,隐隐多了一分血腥的冰凉。 十月十三,南国率先排兵布阵,大军皇皇向金陵压来,北国士兵立刻应命备战,两军对于阵前。 数十万江东儿郎威风赫赫地陈兵于自己身后,数十万塞北兵将气势豪迈地站在自己面前,一种奇妙的情愫油然而生。 云馨看了看对面的士兵,轻蔑一哂:北国重文轻武多年,难道朝中无人可领军了么?居然起用连马都骑不上的老头子威远大将军章瑞——还有那穿着亮银白甲的主帅身形如此纤弱,就这样两个人,能打得败我猛将如云的数十万铁骑? 更何况,她有三州兵力,而北国兵力不过是己方的一半。 北国的传令官已经开始喊话,宣读隆嘉帝圣旨,只要南国答应停止挑衅刺杀,解散荆政团,将刺杀了右相的刺客捆缚送与北国,便可停战。 “虎兕出于柙,典守者不得辞其责,顾吾国皇皇正义之师——” 云馨再次轻蔑哂笑,也派自己的传令官大声传话:“入侵他国,谈何正义?” 四十万士兵齐声喝喊:“入侵他国,谈何正义?” 其声震天,高入云霄,甚至惊动了金陵城。 文不贵长,短短八个字,足以惊起波澜。 北国士兵果然一阵骚动,云馨暗笑,要的就是这样的效果。 兵法之中,诸多要义,最虚无缥缈的东西,就是士气,却又是顶重要的东西。孙子开篇即言,怒而挠之。 平定南疆之时,多有不战而胜,俱是因为窦胜凯手下士兵,士气高涨,如虎如狼。 待喧嚣散去,对面那白袍的元帅挥了挥手,示意传令官再次喊话:“吾国天子本不愿战事,实难负入侵之罪。而贵国一而再再而三刺杀我朝要员……” 废话真多,云馨公主勃然大怒,从旁抓过一张九石硬弓,双腿发力,坐骑便一声长嘶,挺身出阵,位于三军之前。 她一马当先,挽弓如月,英姿飒爽,南国三军将士齐声呼喝:“武德威武,武德威武!” 又是地动山摇。 云馨玉指轻跳,陡然松弦——鸣镝箭声如啸,直向传令官额头而去。 没有预料中的倒地,没有预料中的骚动,那个白袍将突然抽出佩剑,从马上腾空而起,到了传令官面前,将那支鸣镝箭斩为两半。随后,他并未立即回到马上,而是直向云馨而来。 两军之间不过相隔一里之遥,那人瞬间便到了云馨近前。亮银白甲衬着阳光熠熠生辉, 银质面具上只露出了一双眸子,看不出表情,却看得出目光自若,不惊不惧。 青色的剑锋从露出的下颚擦了过去,冰冰凉凉,力道却是轻柔,只在脖子处轻轻擦了一道细不可查的口子。 云馨陡然一惊,不由自主地策马向后退了退,伸手摸向创口,微涩的刺痛感——若是剑下多用一分力,南国的公主恐怕就会血溅当场,香消玉殒。 她身后军中大乱,前排兵士聚拢上前庇佑云馨。而那人却并未伤害云馨,只是在他周围的士兵的头上踩了几脚,随后又回到了自己的马背上。 士兵们还没反应过来,就发现围在公主身边最近的四十个人,每人脸上都有一道血痕。 南*中一片哗然,气势破了。 而对面北国二十万士兵齐声呼喝:“隆嘉威武,隆嘉威武!” 一鼓作气,再而衰,三而竭。 云馨气急败坏,此刻军心大乱,那个白袍将不费一兵一卒就将我方士气全部击破,此战便是胜也是大损。与其这样—— “退兵!” 云馨一声令下,数十万人还未开战,就又回去了。 出师不利,云馨公主盛怒未已,提不起心思正面作战,便休战了几日。 却是叫人惊心的几日,探子回报,对方营帐日益增多,原本两军阵营相距八十里地,现在竟然缩到了七十里。 新增十里营帐,便是十万雄兵! 如今北国营地绵延三十里,分了前中后三营,规模与南国几乎要相当了。 战机重要程度,重于人力物力,短短几日时间,对方竟增加了这么多兵,云馨实在担心,再耗下去,会贻误战机,丢了自己人数上的优势。 但她又不敢轻易出战,因为对那个胆大的主帅行事,完全摸不透,只能日日派出密探,打听消息。 听说那人命令在新营之外挖了壕沟,却只有一尺宽,三尺深,更是引水成渠,以为造饭取水之用时,她骤然觉得,这个主帅,是个疯子。 这分明不是便利,而是给了敌军下毒的机会。 兵法中有增灶减灶的计谋,是为示强迫敌示弱诱敌。虽说是制胜的计谋,可毕竟是用老了的战术。若真是以此来蒙骗南*,岂不是小看了窦家的士兵? 但也说不准,毕竟,疯子的想法,正常人是猜不透的。 云馨踱着步子,回想前几日的情景,越想越怒,有生之年,还是第一次,险些被人抹了脖子。她不由自主地摸了摸脖子,那道细微的伤口只是留了一点血,早已经愈合,只剩下了微微的红肿。 尽管云馨敕令当日不战而退的事不得报至君前,但又怎么瞒得过窦胜凯?他自听说了战场上的情形,遂下了旨意,要云馨不得僭越主帅之位,令她明日回扬州皇宫,皇帝銮驾也匆匆起行,由福建赶来。 见到圣旨,云馨终于笃定了主意,心下一横,号令众将军集结,预备连夜出兵袭营。 帅帐之中,云馨神情淡淡,更换着夜行衣。 “公主,这件事您就交给其他的荆政团的人去做吧,何苦您亲自去呢?要是失手,就是三军一起陪葬,也平息不了皇上的震怒——”侍从苦苦劝说,希望她改了主意。 “住口!本宫想做的事情,怎么可能失手?”她匆匆甩下一句话,取了黑色绸布,把脸包了个严实,只露出一双眼睛来。 云馨公主不是谁都能劝服的,何况她现在急怒攻心:居然连父皇也不信自己了,何等可恶! 自己在战场上丢的面子,必须自己把它挽回来。 云馨施展轻功,借着夜色的遮掩,潜入了对方的军帐。与南*营的整齐肃杀不同的是,这里没有那种紧张的气势,反而有不少士兵在欢声笑语,谈笑唱歌。云馨皱了皱眉,心下存了几分莫名,这哪里是备战的样子? 她穿越了漫长的前营,到了驻地中部,又费了一番功夫才找到帅帐,只因为这里的军帐都长得一模一样,连帅帐也没有明显的标识,不像自己军中,帅帐最大,也最为坚实。若不是看见一个送酒菜的士兵在帐门口喊大帅,她还得再找一阵。 她躲在帐外不易被发现的角落,侧耳细听着帐内的声音,恰巧听到了帐中对话。 “少爷,您明明是文官,为何皇上会派您到前线做元帅?”一个温柔的声音响起。 一个低沉的悦耳声音答道:“我也不知道,不过既然派我来了,我自然要履行职责。而且,或许离京城远一些,会好些……” 随后一阵静默,第一个声音又响了起来:“这么说少爷您真的是喜欢上那个人了……” 又是一阵沉默,“少爷”的声音又响了起来:“不知道,还是不要细想的好——嗯,对了……” 而后又是别的闲谈,云馨多次亲自执行暗杀,耐性极佳,故静静在一旁等候。 终于等这对主仆熄了灯,云馨又等了一阵子,确认帐里再没有一点异样的声音后,她悄然潜入帐内,出乎意料的容易,堂堂三军统帅,门口居然连个守护的士兵都没有。 她在黑暗中静待了一阵,在眼睛适应了黑暗之后看到了躺在床上的人形。她轻轻地抽出剑来,猛地向床上的人刺去。 “镗琅”,冷兵器相撞的声音,一只长剑从云馨身后伸过来,挡住了云馨的剑,黑暗之中,火光一闪。 这一招实在猝不及防,云馨心下一惊,循从反应地和那人周旋起来。对方的剑术并不高明,但是由于云馨没什么防备,加上帐内昏暗,几次都没能找到对方的要害。 突然间云馨脚下一绊,身子向后仰了过去,隐约看到对方一剑向她胸口刺来。这是杀招,必死无疑,而她躲无可躲,不禁惊得花容失色,手一松,剑也掉了。 又一把长剑伸了过来,及时拨开了刺向云馨心口的剑,虽说是改变了方向,但剑已刺入肌肤,还是在云馨的肩上留下了长长的血痕。 “啊!”疼痛使她弯下了身子,本能地去护自己的伤口。 “杨圣!我方才不是嘱咐你不准下杀手么?”是后来那支剑的主人,也就是那个“少爷”的声音,黑暗中,云馨看不见他的脸,只是听得出他声音里感情真挚而强硬,“怎么可以随便杀人呢?” “少爷!可是,是她想杀你!”另一个声音满是惊讶。 “不是没有得手么?”那人俯下身子,关切向蹲在地上的云馨问道,“没事吧,很疼吗?” 见那人靠近,云馨一惊,旋即愤恨地持起掉落的剑,又将剑向面前的人刺去。 那人没有设防,本能地用左手抓住向心脏刺来的剑,改变了剑的方向,霎时间,手掌被割破,鲜血淋漓。 温热的液体顺着剑淌到了云馨手上。 这左手抓剑的动作实在有些熟悉,云馨讶然,立刻问道:“是你?” 那人更加惊讶:“原来是个姑娘……是我?这位姑娘,你认识我吗?” 手中的剑又一次掉落了。 居然又是这个人!?云馨蓦地回想起了当日比武场上的那个俊俏的年轻人倾身靠近夺过自己的剑时,脸上带着的温和却坚毅的表情。 烛火亮了,她看清了眼前的人的面庞。温文尔雅的模样,眼神里没有半点锋芒,只是关切,温柔如水,却叫她陡然脱力。 “嗯,你受伤了,”杨枫灵蹲下来,担忧地观察着云馨的伤口,“啧,怎么这般不爱惜自己的身体?姑娘,你是荆政团的吧。听我一言,杀不到目标没有关系,可是一定要小心保住自己的性命才对。” 这话云山雾罩,叫人摸不着头脑,也叫人不敢相信。云馨再度惊讶地看着面前的人,困惑地扬了扬纤细的眉毛。 “杨圣,拿金创药来!”杨枫灵命令道。 爱笙恼怒地看了看枫灵,又看了看云馨,但还是没能违抗枫灵的意愿,不情不愿地把精致的小药瓶递给了枫灵。 枫灵动作轻巧地揭开了云馨伤口处的衣服布料,露出了白皙的皮肤来。 云馨立时扬手给了枫灵一个耳光。 耳光响亮,打得耳畔嗡鸣,半边脸火辣辣地生疼。枫灵一愣,爱笙气道:“我家少爷要给你上药,你居然打她!” 枫灵扬了扬手,止住了爱笙的怒气,微笑着说:“姑娘息怒,我知道男女授受不亲。但是看在我自己左手受伤都没顾而先给你上药的分上,就别怪我了。你若是不止血,可是不好,倒不至于失血致死,却是会留下难堪的疤痕。更何况姑娘你蒙着面,我根本不知你庐山真面目,你也全当我是空气好了。” 面前陌生又熟悉的“男子”说得入情入理,云馨咬了咬嘴唇,别过脸去,只得听任她撩开自己的衣襟,为自己上药。 上完了药,枫灵用纱布将云馨臂膀缠了缠,准备系上时才发现左手血流不止,动作不便。她没有多想,低下头用牙齿协助右手把结系好。温热的气息柔柔流过云馨的肌肤,叫她顿时觉得脸上一阵发烧,烧到了耳根处。所幸她蒙着脸,这幅羞臊模样才没被人看到。 自懂事以后,除了长辈,她从未让任何人离自己这么近过。 “好了!姑娘,你走吧!”枫灵站起身来,满意地看着自己的杰作。爱笙颇有些哭笑不得地看着杨枫灵,无可奈何。哪有这样的人!?给想杀自己的人疗伤之后又放她离开,竟是什么都不问。 “你……”云馨不知该说些什么,也忘了起身。 帐外突然喧哗起来,有人在帐前禀报:“大人,敌方来袭!” 枫灵收敛了笑容,转头看着云馨,会意道:“原来如此,先下杀手除掉主帅,待群龙无首,乱而取之,是吗?” 简单而直接的计谋被轻易看穿,云馨无言以对,一时间竟觉得了无地自容。 枫灵摇了摇头:“啧,是不是有点太简单了?‘夫未战而庙算胜者,得算多也’,打仗不是打架,不是比武。拼的不是谁的力气大,而是谁的心机深。” 云馨一时讶然,望向枫灵,不解其意。 枫灵神色严肃,转而对爱笙问道:“我叫你传下的命令,他们都照做了吗?” 爱笙肯定地点了点头。 “嗯,那就行。”枫灵长出一口气,带着爱笙走出了帐外,只留云馨一人仍在帐中发愣。 “传令下去,营门大开,着薛靖松将军立刻带前营士兵立即后撤至中营,施筱远将军依策与人留守。守门士兵不得作任何抵抗,放敌军进来。”帐外传来了杨枫灵空灵而自信的声音。 “是!” 云馨大吃一惊,这个人到底在盘算什么?空城计? …… “公主还没回本营?”唐潜骑在马上,担心地倾身询问刚从大本营赶来的密探。他听从公主的吩咐,带了十万军队前来袭营,好探探北*虚实。其余大军等待时机,在不远处等待,一旦夜袭成功马上全军出动。 密探的否定回答让他心惊肉跳,而前哨回报的营门大开也叫他不知所措。他曾派了探子前去侦测营中的动静,但探子汇报说一个时辰之前除几个士兵在巡逻,全营静默,似是已经休息了。 可现在,十万人袭营,这么大的动静,便是入睡也不可能毫无知觉!为什么营门大开,无人守门?莫非是公主成功了,主帅被杀,所以士兵都放弃了抵抗,退回了金陵?唐潜脑中瞬时闪念纷纷,却没有一个可以确定。 正在此时,几十个军士从营中走了出来,未着甲胄,穿着短打常服,其中一个浓眉大眼的青年汉子甚至是四品的武将。他们到了军前跪下,说是主帅已遇刺身亡,大将军章瑞气极昏死,群龙无首,愿意受降求和。 这消息简直好得不像是真的。 唐潜不敢相信,但想想自己十万大军,后面又有援军,便姑且放宽了心,令那些投降的士兵带路,将自己的先锋军带入营帐。 南国士兵有序地进入敌方的军营,营帐之间仍是静悄悄地,一个人都没有。 “嗯?其他人呢?”唐潜命人询问那个品级最高的四品武将,他的名字,似乎是叫施筱远。 “帅帐居于中营,主帅身死惊动全军,尽皆集结于中部,大将军昏死过去,无人调遣,所以只能命令全营在那里等候,有的士兵集结匆忙,连武器都没拿。” 唐潜向周遭看了看,见诸多营帐门口确实堆了不少铠甲兵戈,这才稍稍放宽了心,心想公主不愧是领了三年荆政团,擒贼擒王,一招制敌,果然厉害。 一众人在营地中行了大半个时辰,只在路边偶尔能看到一些士兵,多是一副颓唐模样,虽是不多,加起来也有几百人。 眼见得行了快十里地,身后突然传来了嘈杂的惊呼声,唐潜回头看去,不由得一惊。一条火龙在温润的江北森林间蜿蜒盘桓,忽然发出了惊天巨响——“轰”! 爆炸声响叫人惊骇。 唐潜忙转脸看向那些刚才来投降的人,正要开口询问,却见四品武将施筱远带着一行人突然冲进了把手一个营帐。唐潜大惊,马上派人前去查看,内里却空空如也。不祥的危险气息在空中蔓延,这里分明有诈!他刚想下令停止前进,却已经来不及,身畔的成片连营轰然炸响。 “轰——” 爆炸声惊动了裘明霸带着的后援军,他忙勒马登上山坡,却是愣了,那新增的十里连营一片火海,眼看着其中南*队惨声呼叫,而援军根本无法近前。 爆炸声接连响起,气浪腾空。大火烧灼,却是被限在了十里前营之内——那一尺宽的水渠隔绝了火势蔓延。 中营在地势稍高的山坡上,亦感受得到热浪袭来。杨枫灵望向前方的火海,眸子一沉——这是第一次,自己面前死伤了这么多人,死在自己的设计之下。 十里前营的营帐,一多半都埋了火药。只等诱敌进营之后,一举破敌。 这新增的营地,不为威吓,不为驻军,而是一个天大的圈套。 爱笙满眼钦佩:“少爷您怎么知道今晚会有夜袭?” 杨枫灵却是摇了摇头:“不,我不知道,我不知道南国哪天会发动夜袭,但我知道他定然会出手。这几天一直后营空置,增营前推,为的,就是逼他们出手。他们见我增添营帐,生怕贻误了战机,定然会有所行动。不过,就算是没有行动,我也会这样安排,虚虚实实,真真假假。皇上交给我的任务只是一个‘拖’字,我不需要攻,只需要守。” “兵者,诡道也。兵家的胜着,在于出其不意,攻其不备,在于我所制造的幻象,这一仗赢得险!若不是荆政团的处事风格,我也不可能胜。不过——”她略一沉吟,没有再说下去。 此番设计并非没有付出代价,眼前的爆炸远远比自己想象得厉害,枫灵还是低估了火药的威力。见目前的火势熊熊,营帐下的地道根本不能保护那些诱敌入营的北国士兵,留在前营用于取信于唐潜的那些士卒也随着连番爆炸丢了性命。 她忽的想起了那个四品武将施筱远浓眉大眼的模样,一个月前,是她亲自过了他的考核,将他拔擢至了四品武将,有了随军征战的机会,今时今日,也是她的计谋,让他葬身火海。 “不过——仗虽胜了,可又欠了多少人的命……”她蹙眉,暗自合计,蓦然低下了头,看着自己缠着白纱布的左手。尽管上了药,依然有痛觉传来。 那个长着一双漂亮眼睛的刺客对自己说“是你”时的口吻,又一次占据了她的思维。 嗯,漂亮的一双眼睛,外睑微挑,有些熟悉。 云馨站在中营坡上,久久没能缓过神来。 面对着眼前的惨烈景象,云馨无法相信,那个眼神温柔如水的书生居然在短短数日内安排了这样一个天大的陷阱。十万名精兵,就这样死的死伤的伤,更是折损了一员大将,而对方付出的,只是几百兵卒,和十里埋伏。毫无疑问,这一仗,她败得一塌糊涂。 云馨心有不甘,她从未败过,哪怕是在自己英明神武性情刚毅的父皇面前,她想做到的事情,从来没有做不成的。 而今时今日,她居然在同一个人手下,一败再败。 用兵奇诡,行事大胆,胆大到像是在赌,赌人的想象力可以到什么地步。 不甘心,不甘心,实在是,不——甘——心! 更奇怪的是,她对那人并无恨意,相反,却有些欣赏。若有此人相助,父皇定能一统天下。 “是叫杨悟民吧,我记得,”在林中穿越时,云馨回想着比武当日见到这年轻人时的情景,“好像是新科状元。” 居然是文状元,她又一次感到了挫败——这挫败和一种莫名的感情交杂在了一起,竟成了非得不可的念头: “好,杨悟民,你等着,我一定要将你收为我用,入我彀中——我一定要得到你!” 【诡战】 第八章 多情公主情两难多情必恼,绝世驸马再探险又入皇城 “小狮子,陪我出去玩吧!”怜筝拉着进宫来看她的曹陵师,很是开心。“小狮子”是她对曹陵师的昵称,这称呼从四岁第一次见到起,便到了现在。 曹陵师颇有些无可奈何,每次他想和怜筝独处,怜筝总是会拉着他到处去玩,不是去什么热闹的地方去看戏,就是去茶馆酒肆寻找叶寂然。 叶寂然,他不由得轻轻咬了下嘴唇。自己和怜筝自幼相识,青梅竹马。他从公主还是个小女孩的时候就喜欢上公主了,怜筝似乎也很喜欢他——至少,在叶寂然出现之前,他是公主最喜欢的男人。朝中王公贵卿都认定了,他,曹陵师,会是皇帝的乘龙快婿,包括他自己,也是如此认为。 皇上曾经想把公主许配给远道而来求婚的高丽王子,但公主哭闹着不肯,当时的理由就是:非小狮子不嫁。那年公主十三岁,曹陵师十五岁。皇上没办法,就将公主的婚事暂时搁置,听任公主去和“小狮子”玩闹。 三年过去了,公主又遇到了叶寂然,曹陵师感到了莫名的威胁,与怜筝的谈话中听到这个名字的频率越来越高。公主对自己的态度也模棱两可起来,有时是欢天喜地的重复童年的誓言:非小狮子不嫁;有时又在他面前百般的称赞叶寂然的英俊与神武。不过,不管怎样那时曹陵师还不怎么担心,毕竟一个杀手是无法成为皇家的乘龙快婿的。 但是,不知是不是为了遏制左相的权力,玄衫国师夜梦卜断,与皇上说驸马将会是一个全新的公主都不认识的人物,而非他曹陵师。这之后才有了莫名其妙的琼林赐婚比武招亲。 现在是连担心的机会都没有了,皇家招到了驸马,伊人凤冠霞帔,嫁为人妇。自己的处境几乎和叶寂然一样,只是自己还能每日看到公主,还能带给她快乐。 至于那个驸马,真真是个怪人!对公主千依百顺,明明是为公主倾倒,但却对自己的妻子与别的男人相处甚密不管,反而还屡次帮她出宫,和别的男人见面。而且,从怜筝的话语可以听出来,他们之间“相敬如宾”——因为怜筝总是以驸马靠近她的床为借口威胁驸马,作弄驸马。 但是,这个敌人也不可轻视,因为怜筝在与他闲聊时,“驸马”这两个字,出现得越来越多。 “小狮子,想什么呢?”公主不知曹陵师此刻内心的挣扎,依旧笑靥如花,眼神单纯明净。 “没什么,在想一些公文。”他慌忙答道。 “真没劲,想那个干什么——咦?对了,你那里有没有前线的消息?驸马走了好些天了,也不知道他的仗打得怎么样!哈,瞧他一副文弱的样子,敌军大概都腿软了,或许还有被他的‘美貌’迷住的呢!没准,仗就这么打赢了!” 公主笑着,跳着,在熙熙攘攘的人群中显得格外显眼,今天,她穿了一身浅粉水袖绸裙,很是漂亮。 曹陵师暗自苦笑,实在不知该说些什么,话题又被自然而然地引到驸马那里去了。 “咦?你看那个像不像叶大哥?”怜筝突然指着前方的一个背影说道,余音未落便匆匆忙忙地跑上前去。 曹陵师忙跑了过去,他曾与叶寂然见过一面,是在闲游时无意中碰倒了怜筝跟着他。 当他到了近前时,只是看到怜筝向那个人道歉:“抱歉抱歉,认错人了。” 随后的一路上,怜筝闷闷不乐。京城永远是那么热闹,熙熙攘攘,人来人往,有趣的事情不胜枚举,却没能再见她开怀展颜。 曹陵师强压住怒火,陪怜筝在金陵城中转了一整天。 日薄西山,天晚了。 他们穿过一条小巷回宫,向咸康门走去。周遭很是寂静,曹陵师突然停住了脚步。 怜筝住足,转过身来,疑惑问道:“小狮子,怎么不走了?酉时要到了呢。” 曹陵师垂下了头,眉头深锁,许久,才抬起头来,迟疑着对怜筝说:“怜筝——公主,我有个问题,藏在心里,很久了。” 怜筝不解地眨了眨眼,一声轻笑:“怎么那么严肃,小狮子?你想问就问吧。” “公主,我确实很严肃,我想……”曹陵师犹豫一下,改了口,“臣想知道,公主对臣是什么心思?可曾有过一星半点的喜欢?” 怜筝一愣,目光转柔:“我和你一起长大,自然是喜欢你的。” 曹陵师心中惊喜,冲口问道:“我还想问你,你心中可有真正的爱着谁?是我,还是叶寂然?或者说……是驸马?” 怜筝下意识地反驳:“说什么驸马,不可能是他……”语毕自己又是一愣——的确,这是个很严肃的问题,曾经,她很喜欢曹陵师,现在她对他仍是特别,即使是在遇到叶寂然之后。叶寂然,也是个令她心动的人,她真的不知道,在这两个人中,她真的爱谁,或者,更爱谁。 总归不可能是那个纤细儒弱的驸马。 尴尬的气氛在两人中弥漫开来,曹陵师正在后悔自己的冲动,怜筝却突然抬起了头,说:“我想,你们两个,我都喜欢,但更喜欢谁,这喜欢算不算爱,我说不清楚。” 一个人影悄然飘过,叶寂然的眼神,写满了无奈…… …… “驸马,我的绣球掉到床底下了,去给我捡。” “是,公主。”顺从地弯身捡球的再起身时看到了身后人狡黠的笑容:“你违誓了,今天带我出去玩!” “……” “驸马,我的簪子掉到床底下了,去给我捡。” “是,公主。”忘记了这是个陷阱,又往里跳。 “你违誓了,今天带我出去玩!” “……” “驸马,我的苹果掉到床底下了,去给我捡。” “……,是,公主——杨圣,过来捡苹果。”爱笙跑了过来,捡起了苹果。 怜筝先是一愣,然后调皮地笑笑,低头思考着新的鬼点子。 …… “公主,听说您病了,怎么样?”急匆匆从朝堂赶回来的枫灵顾不得礼节,进门就奔向卧在塌上的公主。 “咳咳,没事没事,”公主眼睛略显倦怠,疲惫地轻轻眨动着:“驸马,其实我有件事想告诉你。” 她的严肃模样叫枫灵一骇,她的手紧紧抓住枫灵的手:“我想告诉你——你真的是呆得不行了,这样都上当,你违誓了!” …… 被叫来后罚站了一个时辰,仍不知要干什么的枫灵无奈地对正在绣什么东西的怜筝开了口:“公主,您叫我来有什么事吗?尚书台那边还有公事没有处理……” “驸马,你看我的刺绣怎么样?” 看着那五彩缤纷的图案,枫灵违心地赞道:“公主绣的山鸡果然很逼真啊!” 没设防,被踹了一脚。 “你,你,你什么眼神?我绣的明明是鸳鸯!”又被罚站一个时辰,怜筝低下头新绣了一副图案。 “驸马,你看我的刺绣怎么样?”同样的问题,只不过针对另一幅作品。 “呃,公主的鸳鸯绣得很好。” 结果,又被踹了一脚。 “我这次绣的是凤凰!” 又一个时辰过去了,怜筝拿着第三幅作品请教枫灵时,她几乎站着睡着了。 “噢……”枫灵仔细地总结了刚才得来的经验,“公主,您的这只仙禽简直绣得太好了!” 看着怜筝脸上慢慢绽开的笑容,枫灵长出了一口气,但是,猝不及防的,她又被踹了一脚。这一脚把她从桌旁踹到床边,确切说,是趴在了床上,站了一下午了,腿都好像不是自己的了。 “你——违——誓——了。”身后传来了得意的声音,“那带我去——咦?天都黑了!嘿,这个方法太费时间了,明天吧,明天带我出宫。”枫灵苦笑,看着怜筝快活的面容,不经意地摇了摇头——其实,只要你说一声,我便会做。 “二十一日有心,今有双王在上……”一道怪奇的声音响起。 “嗯,什么?” …… 夜凉如水。 “二十一日有心,今有双王在上……” “少爷,少爷,你怎么这么就睡了?” 被从桌案上推醒的枫灵仍是睡眼迷蒙,睁开眼,看到了爱笙的脸——满带着关切。 又做梦了,梦到的还是离京前的事。枫灵自嘲地笑了笑。 “少爷,回床上去睡吧。”爱笙柔声说到。 看着爱笙通红的眼睛,枫灵心底泛起了些许愧疚,自己来打仗,还累得爱笙受罪。 自从夜袭失败后,对方再也没什么动静,双方大军休养了几日,只是在空耗粮草。 枫灵布置了几步棋,只等对方攻袭。却没想到,对方居然会按兵不动,就不怕金陵增兵,主动出击么? 她觉得奇怪,听闻窦胜凯已经自赶回扬州,亲自领军作战。按照窦胜凯的性格,用兵霸道,喜欢一鼓作气,最忌讳拖沓,是断不可能如此沉稳的。 就这么在军中呆着,朝中难免会有风言风语,若是盲目出征,又难以正面攻袭取胜。她猜不到对方下着,这几日反而烦燥,寝食难安,爱笙也就一直担心她,也跟着睡不好觉。 瞧见爱笙面容憔悴,满是倦意,枫灵抱歉一笑,道:“笙儿,对不住,又打扰你休息了。” 爱笙摇摇头,语气里满是心疼:“我没什么事,少爷,我只是担心你,算来已经出征半个月,明日就是十月二十一了。” “二十一……”枫灵打起精神,突然有了个想法,“爱笙,明日,我们去扬州看看吧?” 爱笙吃了一惊:“少爷,那可是对方的都城,此时进城,未免太危险了吧。” 枫灵笑而不答,眼中光彩熠熠:“危险不怕,也是个挑战,我只是想看看那边究竟是个什么样的光景。” 有的时候,她的心计和棋路,实在是过于大胆。 但有的时候,又过于胆怯。 民灭之后,南北两国划江而治的时候,窦胜凯肯以半个巴蜀相易,让北国将整个蜀国纳入囊中,只是为了交换江北的尺寸之地,为了一个江北的扬州。 那里是他的家乡,也是他试图涉足北国的跳板,将都城定在他人疆土里,也只有他窦胜凯敢做。 虽是诸多不便,将苏州定为陪都,皇室族人也多在苏州长大,但往来甚是频繁,故定国后,南国穷五年之功,修建了横越长江的跨江巨桥,着实的不容易。 不过,这里是醉倒天下男子的扬州,为它做得再多,也是值得。 扬州皇宫怀琴阁,一个面容冷峭的女子正凝眉望着窗外,若有所思。她如此坐了已经有了好几日。 门外传来了宫女行礼的声音,她听见了,但没有动。 皇帝窦胜凯虎步生风,径直到了女子跟前。他刚过不惑之年,乌发如墨,眉目英挺,为君十七年,仍是没有改掉前民大将军的军人风范。 “惜琴……不,云馨。”他迟疑唤着女儿的名字。 云馨将脸转过来,是的,她叫了十六年的惜琴,但她不喜欢这个名字——这个略带忧郁的,由她母亲皇后楚韶灵取的名字。故她硬是迫着父亲改了宗牒,将它给改了过来,改成现在这个名字,云馨。 云馨公主冷冷扫了一眼父亲,只是扫了一眼,就将脸又转了过去。 她现在还在生气。 窦胜凯也在生气。 前几日云馨受了伤归来,恰赶上窦胜凯匆匆回京,赶了个正着。窦胜凯见折损了十万精兵,女儿又受了伤,瞬间黑了脸,从不对女儿发脾气的他将云馨大骂了一顿,亲自罢免了她的主帅职位,勒令她回扬州,不许再插手战事,而自己留在阵前,亲自整顿军务。 可云馨并未叫他省心。 三天,三天了,她只是呆呆靠着窗,水米未进。 两天前,窦胜凯黑了脸来喝斥她。她装听不到。 一天前,窦胜凯稍微缓和了一下语气,叫她注意自己的身体,毕竟受了伤。 昨晚,窦胜凯连哄带吓地要挟她吃饭,她,依旧不吃。 现在—— “云馨,你的伤还没好,别生气了。仗打输了没关系,暗杀败了也没关系——可是千万别拿自己自己的身体开玩笑。” 听着父皇已完全妥协的话语,她依旧不答,心头却是一动。 “……听我一言,杀不到目标没有关系,可是一定要小心保住自己的性命才对。” 两番言语,何其相像。 她自己清楚,自己的伤并不重,再加上杨悟民的药,早就已经没事了——现在气也不是气自己输了仗,而是气父皇的不信和禁锢。 “云馨,算是父皇求你了可好?你告诉朕,你想怎么做?”窦胜凯眉目凝起,声音尽量缓和。 一朝的天子已经低声下气到如此地步,云馨知道父皇已达到极限,她终于起了身。因为几日未进食,实在是虚弱,不由自主地晃了几下。 她走到了饭桌前,面对着满桌的珍馐,回眸盈盈一笑:“真的我说什么,你都答应么?” “落魄江湖载酒行,楚腰纤细掌中轻。十年一觉扬州梦,赢得青楼薄幸名。” 枫灵吟诗入城,眼睛眯起打量着扬州风光,令她惊异的是,守城的守卫似乎很轻松地就让她进了城,丝毫没有备战时的那种警惕性。 眼角余光扫到了爱笙满眼的好奇,看得出来,她也是兴奋不已。枫灵微笑,轻轻打开了手中的扇子。蓦然间,不知为什么,又想起了方才侍卫放她入城时的奇怪表情。她眉头一皱,又舒展开来。 没等她想得更深,爱笙小心翼翼地拉了拉她袖子,低声道:“少爷,你有没有发现,四周的人好像在看我们呀?” 看着她紧张的模样,枫灵不禁莞尔,笑吟吟地向四周看去。的确,看到两个翩翩少年走在街上,哪里不会有人注目?有的人看得呆了,竟不留神撞在了墙上。 “梆”,这是第三个撞墙的女子了,枫灵啼笑皆非,哪有这般恋色的女子,不愧是烟柳之城,这里出来的,无论是男子还是女子,怕都是性情中人吧。蓦的,她有了个主意,竟起了作弄的心思,就挽起爱笙的手,不由分说地跑进了成衣铺。 爱笙不由得一慌,面上泛起了红晕:“少爷,您这是做什么呀……”她轻轻挣了挣,想甩开枫灵的手,却是没有甩开。 枫灵笑了笑,开始挑起衣服来,在店主惊愕的眼神里挑了件淡绿色的女装,递给爱笙,叫她径直换上。 爱笙不好拒绝,只得进了成衣铺的内堂去换衣服,枫灵则悠闲地在店内寻了个地方坐下。 店主误以为是来了捣乱的,顿时脸色一变,心里犯起了嘀咕:“这么好看的公子哥儿,莫非是个疯子?” 枫灵见他面容古怪,顿时悠然作笑,掏出银子付账:“银子短不了你。” 店主颜色稍缓,但仍是怪异地打量着枫灵,欲言又止:“客官,那可是女装——不过若是客官对此有兴趣,本店也可以专门定做……其实公子身形纤细,穿女装也是穿得下的……” 枫灵干咳了几声,摆了摆手,拾起茶碗来遮掩了浅笑的唇角。 很快,爱笙掀开珠帘款款步出,一袭水绿衣裙,头发也已恢复了女儿的发髻。绸纹泛光,如珠玉润泽,明眸如星,熠熠生辉,一头长发如瀑洒下,平添了一份轻灵之态。 枫灵满意颔首,绕着她转了几圈,忍不住轻轻吟道:“青荷出水伴微风,绿柳抽枝百媚生。笑靥沉鱼落雨燕,花羞颔首月朦胧。”她从店主眼中的惊艳做出了判断,爱笙少会儿绝对会艳动扬州城。 果然,撞墙的人中多出了不少年轻男子。枫灵和爱笙相视一笑,执手同行,挑衅地迎接来往男女眼中火一样的嫉恨目光。 二人在城中走走停停,不知不觉就到了保扬河,缘河岸而行。 天下湖光,大多烟波浩渺,波澜壮阔,唯有扬州保扬河,最为清秀婉丽。曲水如锦带,蜿蜒有至。 前民时候皇帝重商,扬州地处枢纽,多居富商,在保扬河岸上修建了不少自己的宅邸。若是春天来此,便可看到“两岸花柳全依水,一路楼台直到山”的绝胜湖光。自扬州被南国控制,南北的运河交易亦断了十几年,扬州不再是富商云集,而是京畿重地,不似原来那般富贵,而是增加了几分威严。 虽然已是冬天,湖面并未结冰,倒是笼上了一层水汽。两岸树木落叶未尽,秋菊犹盛,绿草茵茵,这是生长在塞北的枫灵不曾见过的绝妙景致。 步履迟缓地走过一片片亭台楼阁,枫灵迷醉地望向远方的烟雾,心中有些怅惘,如此美丽的河山,却因野心而被斩为两半,使得北国的才子佳人,无法亲眼得见得如此美丽的景色。 枫灵一步步走上单孔石桥,心中一动,低低吟道:“青山隐隐水迢迢,秋尽江南草未凋。二十四桥明月夜,玉人何处教吹箫……” 爱笙亦为眼前风光所感,听得枫灵念诗,转头笑道:“少爷,为什么不吹笛呢?” 枫灵点头笑笑:“是,无箫,却是有笛。”她自怀里摸出那支碧绿的玉笛来。 悠扬而婉转的旋律自唇边响起,枫灵闭上眼,没有停住脚步,走过石桥,走过亭台,且行且奏。 这是那救了她的神秘老人曾吹过的曲子。 枫灵自假死中清醒过来时,她正在后山上吹起这支曲子。待发现枫灵靠近时才听了吹走,转头看向枫灵的脸,轻轻地叹气,复又将眼神投向远方,仿佛脱离了时间,回到了枫灵所不知道的时代。 她圆润柔和的声音与她的沧桑外表极不相称,这叫枫灵也起了怀疑,那人在自己面前用的不是自己真正的容貌。 自从枫灵离开幽州后,便再未见过她,也不知她此刻在哪里。 “二十一日有心,今有双王在上”,昨夜,枫灵几次入睡,几次梦见这句话,不知是何解释。 今日,恰是十月二十一。岁月是无心的,有心的是人。 笛声慢慢飘过湖岸,不知飘到了谁的心中,神思飘远,枫灵复又看到了昨夜梦到的人儿的影像。恐怕那人此刻正和“小狮子”在宫外玩吧,皇上的禁足令在半个月前解除,她可以不必借助自己的帮助离宫了。 怜筝公主呵。 一阵琴音乍然传来,和着枫灵的笛声在湖上响起。枫灵睁开眼,瞧见一艘华丽的画舫从湖面悄然滑过,一个蒙着素纱的年轻女子,正垂首抚琴。 二十一日有心,今有双王在上。枫灵眼前一亮,二十一日,是个“昔”字,添上心旁,便是“惜”,今上双王,不就是“琴”么?“惜琴”? 画舫恰在枫灵面前停下,抚琴的女子仍在演奏着。 枫灵松了笛孔,凝神望着她,顿时觉得那女子的身影,似曾相识。 爱笙则皱着眉头,眼中增添了几分戒备。 一支舢板接上了岸,甲板上面目清秀的侍女笑着躬身,邀请枫灵上船。 枫灵一愣,转头看了看爱笙,见她也是紧张模样,不觉更加疑怪,便客气地拒绝了:“不了,小生与小姐素不相识,还是不叨扰了。”说罢作了个揖。 那正背对着枫灵抚琴的女子停止了抚琴,揭去了脸上的面纱,徐徐转过了身。 枫灵看到了一张冷俏漂亮的脸,顿时觉得了熟悉,却记不起来是在何时见到过。 她开口了:“公子,为何不上船一叙,今日天寒,船上有些薄酒,可为公子驱寒。” 这声音似乎也有那么点熟悉,枫灵摇了摇头,仍是拒绝。 “公子是怕我吗?”她浅浅一笑,款款走下船来,一副愉悦模样,离枫灵越来越近。 前几次没看太清楚,原来这位状元郎确确实实的一副俊俏模样。 “哪里,如此美丽的人儿,怎会使人害怕呢?再说您的琴艺高超,令小生佩服不已。只是小生不认识小姐,小姐也不认识小生,实在是怕玷污了佳人清誉。”枫灵不动声色地退后了几步,作了个揖。 “呵,你怎么知道我不认识你?我可是知道你的名字呢,杨——悟——民。”女子上前了几步,离她又近了些。 三个字念出来,如同晴空霹雳。 枫灵强捺住心中波澜,又是退后了几步,淡然道:“不想小人这么一个不好听的名字都被小姐知道了,请教小姐你是何人?”心思变换,不由得开始计算应该如何逃脱此地。 她微微一笑:“小女子无名无姓,听说杨公子才高八斗,是不是可以给我取个名字呢?” 枫灵一怔,这……拦路取名? “这位小姐。就这样拦住我家公子,是不是太失礼了!”爱笙一步跨到枫灵前面,平素温柔灵动的脸此刻换上一副冷峻模样。 女子一愣,旋即换了意味深长的笑容:“原来有美人相伴啊,难怪公子不愿理我。” 枫灵轻轻地将爱笙揽至身后,大方笑道:“小姐难道不是美人吗?要名字?您还真是别出心裁。” 枫灵踱到她的身旁,眯着眼睛观察她的精致的容颜,心下有了确信:没错,自己绝对见过她,而且,就在不久之前。只是,是在何时? 不论如何,此人知道自己身份,并不简单,万事都应该小心。她孤身犯境,越是此时,越不能示弱。 “嗯,名字嘛,小生倒是拟好了一个,不如——”枫灵将脸靠近她:“叫‘惜琴’怎么样?” 女子一脸错愕,迷惑道:“为什么是这个名字?” 枫灵笑得单纯明净,看来毫无心机:“是这样,小生昨晚梦到了这个名字,今日就遇上了姑娘你。不知是姑娘和着名字有缘,还是这名字和姑娘有缘,既然今天姑娘向我讨个名字,不如就这个吧,也正和今日的琴音相合——琴音天籁,确实应惜。” 女子眼中蓦然闪动着奇异的狂喜,居然在瞬间便涌上了满眼的泪光,朱唇轻启,却没说出话来。 这反应出乎意料,枫灵轻咳一声:“怎么,姑娘不喜欢这名字?” “不……‘惜琴’么,多谢公子,从此后,小女子就改名叫惜琴了。”她笑得温柔,险些叫枫灵消掉了戒心,便也微笑着看向她,虽则不知道她是在开心什么。 那女子陡然靠近杨枫灵,双手扶住她的肩。 枫灵一骇,手便按上了腰间青锋剑,却没设防地感到了一个温温软软的物体贴在了自己的唇上。 ……似乎……被人吻了。 枫灵顿时感到脑中轰然炸鸣,失去了意识,眼睛一眨不眨,不敢妄动,而按住青锋剑的手居然渐渐松了。 用此种方式来吓住别人,这招还真是不只她一个人会用…… 更真切地感受到温润湿热的唇舌在自己唇边游移时,枫灵只觉得了气血上涌,头皮发麻,脸色发烫,想动也动弹不得了。 面前那女子睁开了眼,面色绯红,低低在枫灵面前一笑,眯起了狭长的眼角,外睑微挑,精明诡谲。 见她离开,枫灵心里松了口气,准备后撤逃开,却没防备那人再度靠近,狠狠地咬住了自己的嘴唇。痛感,迅速席卷了枫灵的思维,比方才的那种酥麻微热更为真切。 待神思回来,却见那人飞快地离开,提起裙裾奔回了船上。画舫立时划开,只看得见她红扑扑的面庞,却是布满了得色和开怀。 她突然大声喊道:“杨悟民,用你的血起誓,我定要得了你!我和你,有血的盟约!” 枫灵呆立在湖畔,看着画舫离去,不知是否魂游天外了。 良久,身后响起了爱笙幽幽的声音:“公子您还真是风流呢……” 枫灵立时大窘,尴尬得无地自容,讪讪地转过身来:“这……爱笙,我这是见到鬼了么?” 爱笙眯着眼看着她:“是啊,是见鬼了,见的还是个美丽动人的女鬼!”枫灵张口结舌,还想说些什么,却见爱笙默默地靠近,没好气地扔给自己一方手帕:“您先擦擦吧,还在流血呢。” 枫灵苦笑着轻轻擦了擦,再次感受到了疼痛——嘶,真是痛…… 记忆相触,脑中电光火石般地回想起了自己在哪里见过那个女人,刺客,她是那个比武招亲时出现的刺客! 云馨兴冲冲地回了宫,好不容易安定下来,坐在怀琴阁中轻轻触了触琴弦,复又兴奋不已,不自觉地满脸溢笑。尤其是方才从自己嘴上擦下来了那个人唇上的血时,更是觉得了莫名兴奋。 她是不由自主地咬下去的,想到那家伙在岸上发呆的样子,还是忍不住笑。 窦胜凯问自己想要什么时,她并未明言,她想先把这个筹码留在日后。她只是在天子屈尊哀求的眼神中乖乖用膳,随后调动手下荆政团的刺客,随时汇报北*营动向。 带着“主帅出营,前往扬州”密报的白鸽到了自己手中的时候,短暂的惊诧立时转变成了惊喜。 杨悟民自进了扬州城便一直为人跟踪着,其动向也随时有人向自己汇报。明明知道他的全部举措,却仍是抑不住冲动,亲自坐了画舫前去找他——不过方才看到他身旁的那个女子时,倒是真的泛起了一阵醋意。 扬州城从此刻开始戒严,许进不许出。 云馨唇边浮上一抹笑意,生平第一次,对一个人,有了非得不可的欲念。 “惜——云馨,你回来了!”窦胜凯的声音从身后传来,打断了她的浮想。 “不,父皇,我决定了,不改了,就叫惜琴,父皇,以后我还是叫惜琴好了。”云馨——不,惜琴的眼中光芒闪烁,窦胜凯脚步一滞,顿时愣住了。 这个性情霸道的惜琴公主,又是起了什么念头? 【惜琴】 第九章 为出城门借财势竟成少主,心难两许美佳人服药忘情。 曾经叱咤凌云霄,商海沉浮仍逍遥。 只因为情相思苦,今生唯有任心劳。 美人多情事难料,真心难寻爱难消。 慧剑斩情吞仙丹,不想棋妙此一着。 扬州西城门是一副绝景:一个面相温柔如水的美丽女子,表情忿然,眼神冰凉;她身边一个本该是风度翩翩的白衣少年,却是一副狼狈模样,垂头丧气,左手缠着纱布,唇上残留着淡淡的伤口。 这景象有趣而好看,叫行人经过之时忍不住多看一眼。 “少爷,您失算了吧!”爱笙口气冰凉,毫不掩饰数落之意,枫灵低头认错,低低叹了口气。 二人准备离城回营之时,守门侍卫将二人拦住,说这几日才下的命令,扬州城许进不许出。 这叫二人都没了主意,又不好在异国之地和人冲突纠缠,只得退在城墙旁,思考对策。 神思飘远,记忆深处几处印象悄然重合,枫灵骤然领会,比武招亲当天的那个刺客,以及夜袭当晚的那个刺客,应该是一个人,也就是今天画舫上的女子。她到底是什么人物,为什么要做刺客,今天又为什么截住自己,真的只是为了个名字? 太多的疑惑令她沉默了好一阵子。 爱笙终于忍不住开口:“少爷,现在怎么办?”声音里明显带着的焦急。 枫灵明白事态的严重,敌方军中已有人知道她进城了,方才还道出了她的名姓。三军主帅落在敌人手中,这对军士来说是怎样的打击,群龙无首,若遭攻袭,定然一败涂地。虽然临走时交付大将军章瑞几条应急之策,但老将军身子有恙,实在不能太放宽心。 所以爱笙发问,她没有立即回答,而是深思了许久,看着眼前往来行人商贾,忽然深深吸了一口气。 “爱笙,”枫灵一笑,恢复了平素的镇定,“你不要看不起你家少爷好不好,我是胸无城府目光短浅的人么?” 爱笙终于正眼瞧向枫灵,很是好奇的模样。 “我来时只是担心过进不来,却没有担心过出不去,爱笙,就算你看不起你家少爷,总得相信你家老爷吧!”枫灵笑容未变,自信满满。 “咦?难道少爷想借助商人的力量?”爱笙终于也笑了,她领会了枫灵言语背后的意思。 枫灵释然地松了口气:“笑就对了嘛,板着脸做什么?” 爱笙吐舌一笑,看来十分俏皮:“谁叫您那么冲动又自命风流呢?” 天大的冤枉,自己算是哪门子的风流,哪有人风流得自己次次受伤见血的?枫灵讪讪侧转了头,朝街巷看了看,道:“笙儿,你先在头里那家客栈落脚,我马上就回来。” 爱笙点头,枫灵放心地转身离开。 2 “枫信行”,枫灵抬头看着当铺门口偌大的招牌,跨进了店前的门槛。 师父杨四虽是习武之人,却同样是个商人,至于他是如何积攒了那么一大笔财富,枫灵也不知道,只知道他在两国都开了自己名下的当铺和钱庄,有的店名字不一样,但都有相同点,就是都带了个“枫”字。 经营金钱的店铺很少带这个字,所以师父曾告诉过她只要见到带“枫”字的店就是他的产业。 枫灵走进店里,见柜上的伙计正忙碌着,略一思忖,高声喊道:“当当!” 柜上的伙计抬眼看着她:“客官当什么?” “我这东西价值连城,你这无名小卒大概看不出来,马上叫你们掌柜出来。”枫灵一笑,话语里带上了揶揄,却是满带了骄矜,神气十足。她转身坐在了椅子上,闭目养神,此时已近傍晚,她也确实有些累了。 伙计见面前人年纪不大谱却不小,不禁不满地小声嘟囔了几句,但还是一路小跑进了里屋。 枫灵闭目休养了许久,才听到一个沉稳的脚步声近前,猜想那就是掌柜的,于是她站起身,抱拳向他行礼。 这是个眼神精明的中年人,面白无须,尽管已近不惑之年,却仍看得出年轻时的风采,身材挺魁梧。一袭黑衣并不显眼华贵,却是质量上乘,穿着必然舒适。这是个务实的人。 经营商行,务实的管事,才是最佳人选。 “公子想当什么?”他问道,语气中有些谦恭。 “不知掌柜怎么称呼?”枫灵故意没有回答他的问题。 “在下姓齐,名少忠。您若是看得起,唤一声齐掌柜,您若是不愿意,叫一声掌柜的便可。”齐少忠回答得不卑不亢,随后又打量了一下枫灵,接着问,“您当什么?” 枫灵笑笑,从怀中摸出了那只碧绿的笛子:“当这个——如何?” 齐少忠眯起了眼睛,双目大睁,皱紧了眉头,眼神中却多了几分欣然。 “果然是价值连城的宝物,客官请于内室商议这东西的价格。”他很快平复了眼中喜色,沉着将枫灵引入了内室。 内室布置得很是优雅,全然不像是一家当铺的后堂,倒像是个书房。枫灵随意打量了一遭室中的布置,笑道:“还真是别有洞天!” 还没来得及多说几句,就听见身后沉闷的声响,枫灵忙转过身,见到他跪在了自己面前。 枫灵没料到他竟有此举,一时愣住了。 “少主人,原来是少主人大驾光临。小的不知,多有冒犯,请少主人原谅。”他猛地将头磕下去,发出了“咚”的一声响。 “你,你这是做什么?快起来,起来。”枫灵慌慌张张地将他扶起来,“齐掌柜,您为何跪我?快起来!” 没起来时还好,起来时竟满眼是泪,枫灵一呆,她从未见过男人在自己面前流泪。 齐少忠有些窘迫,站起身忙背过身拭了拭泪水。 枫灵轻咳一声,将头偏向了一边,不去看他尴尬的模样。 “少主人,属下失态了。见到少主人,实在是太激动了。”他恢复了常态,声音仍是略微哽咽。 枫灵凝神望着他,皱眉疑惑:“为什么叫我做少主人?我可不是你的主人,齐先生。” 他惶恐的说:“别,别叫什么齐先生,叫我少忠就好了——老爷说过,他已将此笛交给了少主人,因此,持此笛者,必是少主人无疑。” “这样……”枫灵沉思,师父杨四让养女爱笙管自己叫少爷,让这个齐少忠叫自己少主人,嗯,虽然知道师父向来把自己当亲生骨肉看待,但这般苦心,还是着实令人诧异。 “少主人突然光临,不知是否有什么要紧的事情?”齐少忠突然发问,打断了她的思绪。 “是这样,齐先——少忠,我有急事必须出城,而且是越快越好,此事生死攸关,少忠你必须要助我。”枫灵口气坚决,不容置疑。 他点了点头:“少主人开口,属下定当从命,出城,确实有些难度,不过以枫信行的人脉,大概可以做到。明天,大概有一批军饷需送出城去,枫信行与主管此事的官员关系很好,可以借口运银与他们同去,到那时委屈少主人办作枫信行伙计就成了。” 枫灵总算松了一口气,抱拳谢道:“那实在是有劳了,若不是情势危急我也不会多来叨扰。” 齐少忠面露惊讶:“少主人何出此言,这是属下应尽之责——不知少主人今晚下榻何处,不如让属下为您安排。” 枫灵婉言拒绝了,留下自己住的客栈地址,又聊了几句,离开了枫信行。 回到客栈,爱笙正在楼梯口守候。枫灵远远看到,微微一笑,绕到她身后,打算猛地拍她肩膀,好吓上她一吓。 “少爷,您回来了。”爱笙陡然转过身,仍是笑眯眯的模样。 枫灵吃了一吓,险些跌了跟头,幸亏爱笙眼疾手快将她搀住。 “你还真是鬼灵精怪……”枫灵轻轻弹了下她额头,笑道,“都妥了。” 爱笙喜逐颜开:“我就知道少爷您最有办法了!” “啧,马屁精,方才还对我横眉冷眼的呢——对了,我住哪间房。” “哪间?不就和我一间吗?在二楼,左手第一间。”爱笙很自然说道。 闻言,枫灵不禁有些迟疑,毕竟她二人在外人眼中是一男一女,这样合适吗? “少爷,你想什么呢?”爱笙问道。 “呃,没什么,那房里有几张床?”枫灵急忙回过神来。 “一张,怎么了?” “唔,就这样吧。” 反正大家都是女儿身,同榻而眠,也没什么。 …… 皇城金陵,并无作战迹象,没有戒严,没有封城,没有驸马。 只是有些无聊。 怜筝百无聊赖地在街上散着步,今天她没有找她的“小狮子”,事实上,这几天她都没怎么见过他。 自从,他问了她那个问题之后。 冬天真是无聊,街上什么好玩的都没有,两个卖菜的小商贩,一个讨饭的乞丐。好不容易出了宫,却没什么好玩的,唉,实在无趣,要是杨悟民那个家伙在就好了,至少可以作弄作弄他。虽然那个人无聊了些,但有时候脑子还是蛮有趣的。 怜筝胡思乱想,丝毫没有想到这两个判断之间的矛盾,她忽的又想起了几日前曹陵师问她的问题,不由得一阵心乱。 感情实在是不好玩,尤其在还不知道感情究竟是什么的年华里,旧爱新欢凑在一起,只是选择问题,便足以头疼到死。 年轻的心,往往没有父母,没有天下,没有未来,什么都没有。情字蔓延入心,彼时彼刻,就以为,那就是全部了。总得曾经沧海,总得遇到过更剧烈的心痛,才能对往事付之一笑,对当初的自己说一声,幼稚。 少年人总觉得自己足够成熟,成熟得可以应对大千世界,却不知道,没有经过岁月的沉淀,那青涩和幼稚,是不可能除去的。也只有在成长了之后,才恍然了解,当年长辈们所说的话,有多么正确。 一个醉汉醉醺醺地唱着乱七八糟的词曲,手里拎着酒坛,摇摇晃晃地经过了怜筝的身边。怜筝嫌恶地皱了皱眉,稍稍侧过了身子,免得被那醉汉碰到。 突然,那人举起酒坛子来砸向怜筝。怜筝急忙跳到一边,撞翻了卖菜小贩的摊子。 这时,她忽然嗅到了危险的气息,大街上仅有的那几个人从早做准备的地方抽出了刀来,换做了一脸凶相,极有默契地排阵围攻,将怜筝围在了中央。 怜筝急忙将佩剑抽出来,挡在胸前,紧张万分,她深知自己拳脚并不厉害,恐怕是打不过这几个人的,敏感的她觉察到了他们身上的气势诡异骇人,似乎要置她于死地。 方才的那个醉汉独立于前,似乎是众人之首,此刻正冷冷注视着怜筝。 “你们到底是什么人!”明知不会有正面回答,怜筝仍然大声质问。 “公主还是别做抵抗的好,那样死时还痛快一些。”人冷,声音更冷。话音落下,闪着寒光的刀骤然劈砍了过来。 冷兵器相撞击出了金属的火花,怜筝横剑格挡,住对方的刀的同时发现了身后有人向她靠近。完了,她倒吸一口凉气,心乱如麻。 一个蓝色的身影突然降临到众人之间,一把揽过怜筝。随着剑的飞舞,几把刀被同时甩到了地上。怜筝睁开眼,看到了叶寂然的脸。 几个刺客知是不妙,立刻逃散消失了,叶寂然没有去追他们,只是松开抱着怜筝的臂,冷声问道:“怎么一个人就出来了?” 怜筝眨眨眼睛:“为什么一个人不能出来?我以前也是一个人出来呀!” “可是现在不同,有人要杀你,你不知道吗?”叶寂然疑惑,难道那个驸马没和她说这些。 “有人要杀我?为什么?对了,叶大哥,这几天你去哪里了?你到宫中去看我之后,怎么就不见了踪影?” 看来那个驸马确实没有和她说什么,这太不符合常理了,叶寂然深深叹了口气,抬起头看着怜筝娇俏天真的脸庞。 忽然之间,他的眼神越过怜筝的肩探到了更远的地方,怜筝注意到了他眼神的变化,也回过头,看到了曹陵师,正一脸的复杂。 怜筝看了看叶寂然,看了看曹陵师,一时不知说些什么,憋了一阵,险些憋红了脸,才弱弱说道:“我突然觉得饿了……我们,去吃饭?” …… 来福楼里,三个人之间的气氛很是尴尬,也很是微妙。 现在,怜筝正为自己的白痴一般的举动后悔,把他们两个聚到一起陪自己吃饭,这——是不是有点……怜筝找不出合适的词来形容自己的心情。 大概是,自寻烦恼之类的词吧。 默默中三个人吃了一顿极没滋味的饭。曹陵师开口了:“怜筝,那天我问你的问题,你有答案了吗?” 怜筝抬起头艰难的看了面前的两个男人,最后没有回答。 曹陵师失望地闭上了眼,或许怜筝的犹豫是天意,或许最终怜筝不属于他们两个中的任何一人。 “怜筝,天色不早了。”叶寂然提了桌上的剑,站起身来:“用不用我送你回去?” “啊,不用了。”怜筝没有看曹陵师的眼睛,快速地做出了回答,然后将头转向叶寂然:“我可以保护自己。”怜筝知道,叶寂然即使是听到自己拒绝仍旧会跟着她保护她,她不想让曹陵师难过。 三人起身离开了来福楼,小厮站在楼门口看着这诡异的三人,摸了摸头,笑着说了句“客官慢走”。 相隔大约五十步,怜筝在前面走着,曹陵师在她身后慢慢跟着。 叶寂然也在跟着她,尽管怜筝看不到,但是她明白。 她心乱如麻,忽然有了祈愿,让这条路就这样无限延长,不用走到终点,不用做出选择。 为什么世间男子可以三妻四妾,可以坐拥群芳,而她身为天之骄女,却要在这里思量这样难解的问题,找出一个唯一的答案? 实在是,不——公——平。 只因为,女子的心,实在是太小。 一个行走蹒跚的老妇人,背着大大的药囊从怜筝身边经过,一不小心绊倒了。 “老婆婆,您没事吧。”怜筝急忙蹲下去扶她,帮她把沉重的药囊重新背好:“这么重的药囊,你的子女怎么忍心让你一个老人家就这么出来?” “谢谢你,姑娘。”那老人的声音很年轻,与她的外表极不相称。她掸了掸自己身上的灰尘,抬起头用睿智的眼神捕捉到了怜筝心里的踌躇,“姑娘,你在为什么而烦?” 怜筝微微发怔,不明白面前的老人是何意图,却在她的眼神里放松了警惕:“老人家,是这样的,我同时爱上了两个男人,我不知该如何取舍,而且我已经嫁了人,但那两个男人都是我丈夫以外的男人——您明白我的意思么?”怜筝有些错乱了。 “多情者必多烦恼,姑娘应当做到忘情。”老人幽幽地说。 怜筝苦笑:“忘情?谈何容易!一个是青梅竹马,一个是芳心暗许,断不开,不忍心断。” “事实并不如意,终究需要做个选择。” “老人家……我做不到,你历经世事,又是行医的人,你可知道,这世上有什么药,可以让人做到轻易忘情?” 老人轻轻摇了摇头:“药,是有的,但是,姑娘,这实在是不聪明至极的举动,你真的要么?” 怜筝本是无心感慨,却没想到老人给出了答案,她踌躇一阵:“老人家,我想,我需要这个东西。” 老人将手伸进大大的药囊,摸出两颗小药丸来:“姑娘若是信得过我,就把这两颗药吃了,这药名叫‘忘情丹’,吃了后会助你忘情。” 老人将药放在呆愣在怜筝的手心,颤颤巍巍地走了。 怜筝愣愣看着两颗忘情丹,不知所措。 曹陵师紧张地走上前去:“怜筝?你——” 见到曹陵师倏然靠近,怜筝呼吸一滞,退后一步,茫然的脸上突然现出坚决,一下就将两颗药丸送入口中。 …… “咳咳,咳咳。”衣着破旧不起眼的老妇人依旧步履蹒跚地走在一条罕有人至的小巷中,不时发出几声轻咳。 “灵师姐,果然是你。”身后传来了略微低哑的男子声音。 老妇人突然直起了腰,转过身来,动作明显灵活了许多:“呵,师弟,一别十余载。你过得不错吧?”老人语气中满是戏谑。 那个男人身着道服,蓄着长须,气宇轩昂,眼神却是悲戚:“听灵儿说到那个神秘的老人,我就猜会不会是师姐你,当初我们几个人,只有你完全学会了师父的易容术,易容技艺可谓天下无双。” “呵,连师弟你都学会了恭维人了?以前可是只有别人拍你的马屁啊!”老人仍是戏谑的口吻。 男人的眼中突然盈满了泪水:“师姐,我——” 老人也黯然了:“过往云烟,就不提过去了,枫儿也已经——” “师姐,你刚才给那姑娘吃得什么?难道是失心丹?”男人突然想了起来,急忙问。 “没错,是失心丹。”老人的声音又变得冷冷的。 “为什么?你和那姑娘有仇么?”男人焦虑地问。 老人冷眼看着他:“当年你不是也给枫儿吃了,你和枫儿有仇?” 男人语塞,双拳紧握,眼中渐渐泛起悔意。 “哎,”老人叹了口气:“就算再难选择,也终究是需要一个结果,妄想逃避,忘情需要做到的是看穿本心,割舍孽缘,而不是遗忘。选择逃避,终究是最不明智的选择。” 老人笑得恬静,又好似藏有无限玄机,她忽然猛地将药囊向上一抛,自己踏墙而上,施展轻功,消失在男人面前。 男人狠狠把拳头锤在了墙上,目光渐沉。 【忘情丹】 第十章 美人救美金枝示爱惊魂散,乔装出城圣旨突传返京师 客栈里的炭火供得充足,似乎有点太足了,枫灵觉得,有些热。 与别人同榻而眠,对杨枫灵来说应是懂事后的第一次,从小她便独自安寝,连和母亲同榻的记忆也不曾有过。而今日,她的身边有一个人,是个女人,是明知道她是女子却喜欢称她为少爷的爱笙。 她睡得很熟,睡得很香,吐息均匀,带着豆蔻女儿的体香。枫灵却睡不着,最近几月来的事在她脑中一幕一幕的显现。 她从未像现在一样喜欢回忆。或者说,过去十六年的记忆,都没有这一年来得深刻,而铭心。 实际上,随着阅历和年龄的增多增长,很多在以前看来多么惊天动地的节点,都不过是一个节点罢了,远远够不上一生的转折。 是怎么开始的呢?王府逼婚,服药假死,父亲沉冤,赴京赶考,金榜题名,比武招亲,她糊里糊涂地成了驸马,糊里糊涂地成了爱笙家的少爷,成了三军统帅,成了与那个咬了她一口的女人有什么血盟的人。 这些,都没什么。 最叫她想不透的事,是她发现自己似乎移情别恋了,而且,似乎,喜欢上了一个女人。 她没敢用“爱”这个字。 以女子之身,爱上另一个女子,实在是惊世骇俗,也一时没那么容易接受。更何况,她还活在一个虚假的身份之中。 枫灵转过头,借着月光细细打量着爱笙的面庞。这是一张很精致的脸,安详宁静,薄薄的眼皮下,看得出眼珠轻微的转动,怕是在做什么美梦。毫无疑问,睡在自己身畔的,是个不折不扣的美人。 心中忽然有些异样的触动,枫灵顿时一惊,暗自骂道,杨枫灵,你中了哪门子邪了! 她遗憾地起身,穿起衣服,看来自己是没法像爱笙一样睡得安详了。若是再这么胡思乱想下去,实在不知如何是好,还是不睡的好。 她突然想起,睡前齐少忠来拜会过她,建议枫灵去逛一逛扬州城。 心头一动。 夜晚的扬州是怎样的呢? “什么!他们只要了一间房!”惜琴将茶杯摔在地上,厉声喝问,将回禀的探子吓得一阵哆嗦。 “回回禀公主,确实只要了一间房。”侍卫头都不敢抬,战战兢兢。 “那你怎么不早早回禀,现在都什么时候了!”惜琴看着窗外明月已经上了中天,不由得气急败坏。 “是是您叫我监视得晚点再来回禀,殿下。”侍卫一脸的委屈。 “好你个杨悟民!”惜琴咬牙切齿——她自己也不明白,怎么会如此动怒,难道这就是吃醋么? “明明当了驸马居然还在外面金屋藏娇,果然是个欠人管的主,要是那个公主管不住她丈夫的话……”惜琴一边自言自语,一边向门外走去,屋内的侍卫满头是汗,起也不是,跪也不是,他纳闷至极,从没见过公主发这么大的火。 “要是那个公主管不住她丈夫的话,那就让本宫代劳好了!”惜琴翻身上马,一路奔出了宫门。 人说“十年一觉扬州梦,赢得青楼薄幸名”恐怕就是说得这扬州城夜晚时的青楼之繁华吧。 白天没怎么见识到,到了夜晚枫灵才算是大开眼界。 一个个浓妆艳抹的女子,或是随即的拦住路中央的男客,或是斜倚在窗前面带倦怠地招揽客人,或是悲悲戚戚向缠上的男人撒娇。 再看那些个男人们,孔夫子说:食色性也。果然大部分的男客都是“食”得够饱,脑满肠肥的,又“色”迷迷的模样。 好色,实在是人之本性,本性! 大概是由于男装打扮得太吸引人,枫灵一路上披荆斩棘,穿过一个又一个脂粉堆,从一个又一个青楼女子的手中逃了出来。真是绝景,以前虽说见过青楼,在京中也偶尔去怀柔苑听琴,但是哪里见过着成了一条街的! 她实在有些后悔走错了路,想想回去还得过脂粉堆,只好硬着头皮向前走。 “公子,进来坐坐?”一个风骚的女子向着枫灵抛着媚眼,想把她拉进自己所属的妓院。 枫灵一欠身,退后一步:“不好意思,在下很忙。” 女子上前,凑近了她:“今朝有酒今朝醉,明日愁来明日愁,公子明天再忙去吧!” 枫灵再退:“实在抱歉,在下赶着回家。” 女子再进:“家有什么好,有酒,有肉,有女人?我们这都有。” 枫灵又退:“姑娘见谅,在下已经成婚了。” 女子媚笑:“出嫁从夫,您就是真不回去,夫人能拿您怎么样?” 枫灵还想退,却发现身后是墙,退无可退,干脆把心一横:“在下没钱!” 女子笑着拉起枫灵的手:“公子说笑了,谈什么钱不钱的,说钱就俗了——瞧您这身打扮,能是没钱的主吗?” 枫灵出了一身汗,尴尬地进退不得,天,这扬州的□□还真是—— “放开他!”一声断喝,吓得枫灵胆战心惊,吓得那□□心惊胆战。 她们两个同时把头转向那声棒喝的出处,只看见一个身着红衣的女子,柳眉倒竖,眼神狠厉冰凉,紧紧盯着与她纠缠的女人,气势骇人,着实可怖。 这不就是白天的那个“惜琴”么! 如此的凶狠,吓得那女人赶紧松开了拉住枫灵胳膊的手。 惜琴面带傲然,施施然走了过来,拉起枫灵的胳膊,不顾枫灵惊诧的眼神,拉着她就走。 惜琴对扬州的大街小巷自然是熟门熟路,没走几步就把她带离了人群,领着枫灵进了一家酒楼,径直去了楼上的一间雅间。 枫灵担心自己再不做反应恐怕就“人为刀俎,己为鱼肉”了,于是似模似样地清了清嗓子:“咳,姑娘,你想——” 惜琴松了手,转过身来,紧紧地盯着枫灵的眼睛,不,应该是死死地盯着,眼珠一动不动。 枫灵被她盯得心里发毛,浑身不自在,刚想开口询问,却见她眼中慢慢变得晶莹起来。不一会儿,泪珠颗颗滚落。 这女人长着一双漂亮的狐狸眼,泪珠扑簌簌地落下来,着实叫人心疼。 心中顿时一紧,枫灵急忙掏出手帕来,想递给她,却发现手帕是白天擦过嘴唇的,上面还沾了不少血。于是她尴尬站着,不知所措。 看着枫灵窘迫的样子,惜琴却突然嫣然一笑,顺手抽走了枫灵的手帕,低头打量着上面的血渍。 “我白天咬了你,还疼么?”她轻声问道。 “不不疼了。”枫灵心底发怯,话也说得怯怯的。 “你怕我?”惜琴歪着头,饶有兴味地看着枫灵。 枫灵忍不住发起了牢骚:“当然怕,每次一见到你,我就得流血。” 惜琴睁大了眼睛,笑道:“你认出我了!” “自然,我又不是傻子。” “这样,那干脆这次也别例外——”她突然抓起枫灵的手,狠狠地咬下去。 “啊!”枫灵一声惨叫,引得店小二向这个房间探了头。 “客官要什么吗?”他似笑非笑,意味深长地望着枫灵和惜琴两人,一个面目纠结忍痛不语,一个巧笑倩兮笑而不答。 果然咬出血来了,枫灵实在怀疑这个女子的生肖是不是狗。 枫灵这漫无边际的猜想猜得没错,惜琴还真是壬戌年出生的。 造成枫灵重伤的罪魁祸首向小二轻轻一笑:“要一个炖猪蹄。” “马上好!”小二拉长了声音喊着向楼下奔去。 枫灵愤恨,看着惜琴,长长一叹,低头不语。心思闪动间想起了什么,她换了关切的眼神,迟疑问道:“惜琴,你——为什么要当刺客?” 惜琴低下头,用手帕给枫灵擦手上的血,看着那个牙痕轻笑:“为什么?没有为什么,我爹让我当的。” “哪有这样的父亲,看得出来你家应是富贵人家,为什么偏要女儿去当刺客?”枫灵微微蹙眉,心中疑惑。 惜琴抬起头,看着枫灵的眼睛,脸上是藏不住的笑意:“问这么多干什么?你很关心我?” 枫灵没有应答,不知说什么好,只好偏过头去。总不能说,天生便对女子有着别样的怜悯。 惜琴定定盯着枫灵,语气陡然变得幽怨:“驸马爷还真是风流啊?娶了一个如花似玉的公主不说,还随身携带了个红颜知己。” 惜琴说话的语气和爱笙白天的语气那么像,似乎带着一股酸酸的味道。 枫灵支吾一阵,也学着她的口吻说道:“问这么多干什么?你很关心我?” 惜琴语塞,许久才坏坏一笑:“是啊,我可是看上了你呢!” 话一落在了耳朵里,枫灵顿时心跳漏了半拍,又是尴尬,又是害怕。她恨不得撞死在这扬州城里,为这本就艳名远播的扬州再添上一段艳闻——自己有那么招人? 惜琴突然靠近,笑道:“反正你也回不去了,不如,就留在这里吧——我,我愿意,做你的妻子。”话说到后面,已经有些停顿,便是决绝如她,言及此事,也显得羞涩了。 枫灵立时变了脸色,猛地站了起来,沉声道:“姑娘不要叫我做不忠不义之事!” 惜琴没料到她如此反应,呆了一下,旋即化开冷笑:“什么不忠不义!我有叫你不忠不义?你可以忠这边的皇帝,义这边的妻子!你何苦要对着北国愚忠愚义!” 枫灵厉声回道:“惜琴姑娘,我且这么叫你,如果你真的看上我了,你会喜欢一个容易变心的人?你不担心这种人会口是心非随便变卦?这样的见风使舵的人,值得姑娘倾心?” 一连三个问题,叫惜琴愣住了,显然,她没有考虑过这个问题。 枫灵语气放柔:“姑娘,我明白你的好意。事实上,像姑娘这样的美貌,追求者定然数不胜数,又何苦心仪已婚的悟民?若姑娘有办法,最好还是放悟民出城,杨某,是断断不会变节的。” 惜琴仰头望向枫灵,冷俏的颜容叫人看不穿心思。叫枫灵有些担心,她是不是怒极而想要做出什么事情来。枫灵最怕的,是她会趁着枫灵不在军中而发动突袭。 许久,她终于开口,笑容慵懒,意蕴悠长:“杨悟民,我是不会放弃你的,我也不会轻易放你出城的。”惜琴将枫灵的手帕收入怀中,笑得更加诡异,“啧,我可是对你越来越欣赏了呢!” 话音落下,惜琴飘然离去,留枫灵在房中发愣。 又呆了阵子,见店小二端着一盘猪蹄上来,枫灵狠狠地敲了自己的头一下:“真是见鬼了!” …… 齐少忠说到做到,枫信行果然很有能耐,第二天,枫灵和爱笙被成功地送出了城。 在城门口,枫灵穿着伙计的衣服,一直低着头,生怕昨天的守卫会认出自己来。侍卫倒确实似模似样地在枫灵等人的脸上照了几下,但在齐少忠给了他一锭金灿灿的黄金后,他便喜笑颜开地放了“枫行”一行人出城。 “少主人,您一定万事小心!”齐少忠生怕枫灵出事,反反复复叮嘱她,“下次,不要这么莽撞,孤身入城了。” 辞别了齐少忠,枫灵快马加鞭地向军营赶去,生怕两军已经开仗。 出乎意料的是,在她马不停蹄地到了军营之后,居然发现一片升平景象,士兵们军纪严明地换岗,巡逻,见到枫灵礼貌问候,风平浪静。 那个惜琴,真的什么也没做? 枫灵狐疑地进了大帐,意外地看见了秦圣清。 她一时惊异,没想到他会在这里,不由得失声问道:“秦兄,你怎么来了?” 秦圣清清俊的面上满是欣喜和安心,他长出了一口气:“总算看到你回来了,是这样,皇上传旨,令镇南王世子领军三十万行来增兵,暂时代替您的主帅职位,叫您回京述职。” 枫灵不禁吃了一惊:“又要换帅,难道悟民犯了什么过错?” 秦圣清摇了摇头:“并非如此,皇上对您的战绩很是满意,只是,京中好像有些事情需要您去处理,至于是什么事情,在下也不太清楚——不过驸马毕竟是兵部尚书,想必也是公务缠身。镇南王世子大概今日下午便到,等他来了,完成了交接事宜,您可得火速回京。我昨日就已经来了,但是听威远将军说你去了扬州,秦某担心了一整夜,现在总算放心了。” 他的眼睛挂着红丝,昨夜应该是没怎么睡,枫灵点点头,开始整理军中事务,准好下午的交接。 开战不过半个月,也没太多军务,枫灵再度见到尚文兴,只是简单嘱咐了几句,叫他不要轻敌。 她带着爱笙风火赶回了京城,颇有些不安,一种不好的预感,萦绕心头。 京中到底出了什么事,竟需要自己来处理? 她径直奔向宫廷,请求觐见。 “吾皇万岁万万岁。” “驸马平身,这些日子,你辛苦了!” 皇帝躬身将枫灵扶了起来,一脸的笑意,实在看不出来到底是有什么紧急的事情需要她去办。 “父皇,出什么事情了,如此急召悟民回京?” 齐公贤面色沉静,淡然开口“其实也没什么事情,驸马,只不过镇南王年年上奏,祈世子回王都,好把王位让给他儿子,所以朕就让那个世子去历练一下。也为了不让他有束缚,就把驸马叫回来了。” 原来如此,枫灵松了一口气。世子作为质子留在京城,本是应该诞下长子再回王都即位,镇南王这几年年催奏,而世子迟迟未婚,确实叫皇上为难。 “不过——”齐公贤突然皱眉,迟疑说道:“若说出事,也就有一件事——很是奇怪。” 枫灵一头雾水,心头一紧。 “可能是怜筝太想念驸马了吧,”齐公贤笑呵呵说道,“她最近变得很乖,非常乖。” “公主她究竟怎么了?”枫灵没明白皇帝的意思。 齐公贤抬眼看向枫灵,迟疑着重复一遍:“她很乖,非常乖。” 枫灵终于明白了皇上的疑惑,用“乖”来形容怜筝,这难道不是出了大事? 【脱身】 第十一章 小别相见不相识全因忘情,酒楼听缘叱王侯宫中安寝 夜漫长,人彷徨。心难静,情太伤。 窗棂映,影成双。*帐,已痴狂。 水三千,微荡漾。只一瓢,又何妨? 愿执子,路苍茫。一生尽,笑断肠。 “父皇,儿臣给父皇请安来了。”一阵柔柔的声音传来,叫人以为皇上又新收了个义女。 枫灵转过头来,正看见怜筝一身淡绿纱衣,梳了个松散的发髻,规行矩步,袅袅婷婷,面上一副谦恭之相。她温婉地下跪,行礼,一举一动不失娴静风度。拜过了皇帝,又转向了驸马,温柔一笑:“怜筝向夫君行礼了,驸马为父皇奔波在外,委实辛苦了。” 一股寒意从后背袭来,从头顶直贯全身,枫灵僵硬地微笑了一下,也微微欠身:“公主安好,臣为皇上效力,说不上辛苦。”她心里却是暗自想道:“倒是公主你,平白无故地装成这副德行,不知有多辛苦。” “驸马谦虚了——父皇,怜筝为您煲了参汤,父皇身子性寒,喝些进补的东西有好处。”怜筝声音温柔和缓,边说还边把盛参汤的盅子递上前去。 齐公贤满脸苦笑,看得出来他对怜筝的变化也是无所适从。“参汤,朕等会再喝,怜筝,驸马累了,你先陪他回流筝宫吧。 枫灵和怜筝一起告了辞,退出了承乾殿。退出时,枫灵多了个心眼,眼神的余光扫到皇帝皱着眉把参汤交给了身旁的王总管——看来,皇帝也是害怕,这一向鬼灵精怪的女儿故意整蛊于他。 回流筝宫的一路上,怜筝没有多说一句话,低着头,迈着细小的碎步,跟在枫灵身后,慢慢走着。 枫灵不知怜筝葫芦里卖的什么药,满腹狐疑,只能耐着性子和她同速走着。心里仍是念想,到了流筝宫,公主大概就会恢复常性了吧。 往常半柱香就能走到的短短路程,今天走了一刻,才算是回到流筝宫,枫灵本就累得不行,此时更是困乏受不住,不得已,便躬身向公主告请回府休息。 “回府?”怜筝双目睁大,侧了头,柔声说道,“驸马若是累了,暂且在流筝宫休息吧。驸马是怜筝的夫君,自然是流筝宫的主人,应该睡在这里。”她抬头看了看窗外,正午太阳高照,“因为还是白天,怜筝还有些事情要做,不会打扰驸马的安眠的。” 不顾枫灵愕然的眼神,怜筝挂着无可挑剔的浅笑领着枫灵进了她的寝殿:“驸马请睡吧,醒后怜筝会服侍您用膳的。” 又是不顾枫灵愕然的眼神,怜筝毕恭毕敬地退出门外,唤着清儿醒儿,要她们给杨圣备好饭菜,收拾好房间。 还是不顾枫灵愕然的眼神,她向着枫灵矜持一笑,轻轻地带上了房门。 枫灵吞了下口水,瘫坐在凳子上,开始疑惑今天行运的吉凶。 纵然再坚强,一个人终究是不可能一下承受太多的事情的,枫灵尚未从惜琴的表白中清醒过来,又被怜筝现在对她态度翻天覆地的转变吓得心惊肉跳。她实在已经习惯了过去三个月内公主殿下对自己的大呼小叫和逃避敌对,也习惯了自己对她的那种暧昧情愫,甚至习惯了被她欺负。 枫灵喜欢真性情的怜筝,率真而又单纯,无拘无束,天不怕地不怕。而此刻的怜筝,中规中矩,矜持守礼,却是叫枫灵不适应了。 那自己究竟是睡还是不睡,枫灵迟疑地看着那张床,莫非她又想将自己引到床边再诬蔑自己违誓好逼着自己听她命令?就这样,枫灵在桌旁发了好一阵呆,睡意全无。犹豫间听到爱笙细弱的声音从窗户传来:“少爷,你睡了吗?” 枫灵赶紧走了过去,压低了声音回应道:“没有,爱笙,怎么了?” “少爷,我有些怕。”爱笙的声音的确怯怯的。 枫灵推开窗,笑着问她:“怕什么,爱笙,是公主调侃你了么?” 从前怜筝就总是怀疑枫灵有断袖之癖,她总是对枫灵初见时强吻于她耿耿于怀,自从爱笙出现之后,她似乎更加笃定了这个推断。每次爱笙立在枫灵旁边她总是会作出一幅心知肚明的模样,有意无意地说一些调侃爱笙的话,叫枫灵和爱笙哭笑不得。不过,怜筝性子宽和,对爱笙倒是不错。她天性善良,对身边的下人都比较宽容,只是偶尔耍耍脾气,拿身边的太监宫女开开玩笑。 “不是,”爱笙苦着脸,“若是那样我还习惯,这次公主对我不知有多礼貌,称我为杨将军,还大大地夸奖了我一番,称我为国效力,为驸马分忧,要我继续努力做国家栋梁之材。还拐着弯儿地问您在军营的情况。” 枫灵长舒了一口气,连爱笙都觉得怜筝不正常了,那怜筝就一定是出了什么事情,不是自己的错觉。沉吟半晌,枫灵叫爱笙去继续休息,又在房中呆了一会儿,就步出房门,向书房走去。 怜筝果然在书房里,正在作画。枫灵脚步轻轻,无声靠近。她注意到了枫灵,连忙彬彬有礼地转身问好。枫灵眉毛蹙起,心中隐隐有一丝酸涩,若非她是真的性情大变,难道他们真的要生分到这种地步? 她也还了礼,开始看公主的画。不看还好,看了惊得她险些跌倒。那画上分明画的是她,不是杨悟民,是杨枫灵! 画中人一袭素纱衣,长发如瀑,这分明是女装时的杨枫灵。画上还题了一首诗,不知是何人手笔:芙蓉面颜杨柳腰,青春年华倾城笑。目光深泉映皎月,命途多舛红颜消。 枫灵不禁胆寒:“公主画的这是——” 公主脸上并未显出什么不正常,只是淡淡说道:“最近深觉以前怜筝太胡闹,决定修身养性,秦榜眼的画艺超群,就请他给我画了幅画,闲时临摹一下,还听他说了个故事,说的是个叫枫灵的女子——驸马怎么不多休息一会儿?” 枫灵松了口气,原来如此。 “悟民始觉自己并不是太累,所以来看看公主在做些什么?不知公主怎会迷上了作画?”枫灵放松了口气,装作无意,柔声询问。 怜筝更加谦恭了:“怜筝近日如获新生,方知过往放荡已久,尤其是对驸马不慎尊重,自知失礼,未尽□□之责,脾气尤劣,令夫君和父皇蒙忧,实在是自觉惭愧,所以决心习书画以自改。以全皇室之颜面,全夫君之颜面。” 枫灵越听越愣,思来想去,赶紧找了个托词离开了书房。这实在太怪异了,以怜筝原本的性格她才不会管什么颜面不颜面的。 “清儿,醒儿,这到底是怎么回事?你们两个给说说清楚!” 枫灵故意作出一副严厉模样,把两个丫头找来,而她们竟然也是一脸的迷惑和委屈。 “驸马,我们哪知道是怎么回事啊!那天公主回来之后,就整个人变了,变得彬彬有礼不说,还变得公主架子十足,动不动就皱着眉说‘成何体统’,还吩咐我们把她的剑收了起来,说女儿家不应有这种东西,她的男装也被我们扔出去了,她还说从此后再也不会做女扮男装的荒唐事了。” 清儿嘴快,一下就倒出了一大套说辞,枫灵理了理头绪:“‘那天’?哪天?” “就是公主独自出宫却被曹大人送回来的那一天。不过,自从那一天后,曹大人就再没有来过了。” 这事还和曹陵师有关?枫灵心中一紧,看来不得不拜访一下相府了。 金陵城,曹府。 “驸马爷大驾光临,实在是令寒舍蓬荜生辉啊!”丞相曹庆精神奕奕,现在他已升为右相了,左相之位悬空。 “曹相爷见笑了,学生怎有如此大的能耐。”枫灵毕恭毕敬行礼,扫了眼周遭布置,简单而文气。“此来主要是寻令郎有事商议,不知公子可在府上?”她不想和相爷再客套,开门见山地提出了此行来由。 没想到,曹相爷面露怒色:“犬子不才,近来竟纵情声色,现在恐怕正在来福楼和一帮狐群狗党饮酒作乐,哎,可叹可叹,老夫教子不严啊!” 枫灵吃惊不小,曹陵师居然纵情声色,这怎么可能? 她不动声色地向老丞相辞别,问出了曹陵师行踪后便直奔酒楼而去。 “曹兄,今朝有酒今朝醉啊!”方一上楼,就听到楼中的喧闹,叫枫灵轻轻蹙起了眉头。来福楼是京师第一名楼,酒菜乃京师一绝,不少王公子弟都在此挥金如土。看来今天这里的热闹,少不了平日里她见得多的纨绔子弟。 定睛寻找着曹陵师,终于在一个坐满了人的桌子旁边发现了曹陵师,果真是纵情声色,左拥右抱,软玉在怀,不知是哪家青楼的头牌,此刻正陪着曹陵师饮酒作乐。 枫灵心中不觉暗暗升起了一股怒气,上前几步,劈手夺过酒杯,冷笑说道:“曹兄,好生风流快活啊!” 曹陵师手里一空,醉眼抬起,正瞧见枫灵清冷面庞,吃了一吓,倏地站了起来,不知是因为喝多了还是因为惭愧,他满面通红。他摇晃了几下,结结巴巴地说:“驸马?您怎么来了?你不是在——” 枫灵冷声打断了他:“你出来,我有事情要问你。” 曹陵师有些犹豫,他犯难地看了看自己身畔的女人和朋友。枫灵眉头蹙起,正欲上前去拉他,却见一个妖媚的女子向自己走来:“哟,这就是当朝驸马爷,还真是人中龙凤啊!驸马何必那么紧张,也一齐和曹大人喝一杯吧!” 枫灵对女子素来柔和,见此情状,并不动手,只是侧过了身。 “滚!”曹陵师跌跌撞撞地上前几步,扬手要给那女人一巴掌,枫灵忙出手擎住他手腕,“曹兄,打女人可算不得英雄!” 曹陵师转脸看向枫灵,眼中忧伤难禁,令人动容。这样绝望的眼神,枫灵很多年后才明白,其中究竟是怎样的难过。他甩开枫灵的手,踉跄着下了楼,枫灵亦跟了上去。 跑堂的给曹陵师上了一壶凉茶,好让相国公子醒酒。 枫灵负手立于一旁,心中渐渐平静,和声道:“曹大人如此纵情声色,令尊很是忧心,听闻令尊只有一子一女,令妹在外休养不在家中,曹大人还是应该尽人子之责,不叫父母担心才是。” 曹陵师突然将整壶凉茶都倒在自己的头上,茶水将他的衣服全部浸湿了,脸上还残留了几片茶叶:“驸马,你来是要做什么?” 枫灵见他不理会自己的说教,沉目思忖一阵,说道:“怜筝这几日性情大变,杨某想问问曹大人的解释。” “如果只是想知道这个,那就没必要管我如何。”曹陵师又叫人上了一壶茶,把嘴对着茶壶嘴喝了一大口,气息喘定,才开口给枫灵讲述那日发生的事情。 “……她表现得那么奇怪,那么的高高在上,不可侵犯……后来我就送了她回宫……” 枫灵不动声色地听到最后,抱起胳膊来,轻轻捏了捏天应穴,走上前去,右手高高扬起,重重落下,狠狠扇了曹陵师一个耳光。 “你!”曹陵师是相国公子,自由出入于王公贵族之中,便是太子,也与他关系亲密无间,如今被人扇了耳光,不由得大动肝火,“噌”地站起了身。 枫灵并不畏惧,她不卑不亢地迎着高自己一头的男子的愤慨眼神,声调略略拔高:“曹陵师,你听着,你不仅仅是个情种,你还是当朝丞相的儿子,堂堂的□□刑部官员。你难道以为你活着只是为了儿女私情?” 曹陵师张口想要辩驳,却没能说出口,泄气地落座。 枫灵将酸胀的手掌背在身后,紧握成拳,指甲陷入手掌肌肤之中:“怜筝是我的妻子,我是不会让她忘记一切的,我会保护她,不会让她轻易的失去自我。你若是个男人,就马上去找那个老妇人还有叶寂然。” “为什么?”曹陵师不解。 枫灵轻轻合眼,转过身,朝门外走去:“世间一切试图全然忘情的手段都是虚妄而危险的,怜筝现在很危险。”。 这句话,师父杨四曾经和她说过。 忘情丹,也叫失心丹,由江北医药世家贺家人研制,的确可以令人忘情,却也会令人性情大变。它更是一种□□,服下的人会慢慢的被□□左右,最终为此毒蚕食而死,杨四曾告诉枫灵自己年轻时不懂事,曾把这药给他最爱的女人吃过,但后来发现犯了弥天大错,好不容易才救回了那女人的性命。怜筝一下吃了两颗,更是危险。 世间一切试图全然忘情的手段都是虚妄而危险的,能够将一种情愫消去只有两个法子,一种是用岁月的洗涤使之冲淡消弭,另一种,是用更为极端激烈的情绪来取代这种情愫。 比如说,恨。 夜幕降临,天色昏暗。枫灵独自行走于金陵街上,她饥肠辘辘,头脑也不甚清醒,却仍是勉力分析着方才从曹陵师那里听来的消息。 背负药囊,弯腰驼背,声音与外表极其不相衬。 枫灵倒抽了一口凉气,想起了那个帮自己假死的老妇人。 若真是她,老人家,你为什么要给怜筝吃那种药呵…… 她满腹纠结,疑云丛生,一步步向着宫廷而去。 “少爷,您回来了?”刚进流筝宫,就看见爱笙跑上前来,一脸开怀,枫灵撑开疲惫的眼,看着她,虽然仍是踌躇,却不由得为她快乐所染,展露出一个笑容来。 “驸马,您回来了。”看到“雍容大气”的怜筝公主规行矩步地款款向自己走来,枫灵不禁打了个寒颤,悠然一叹。 “您一定饿了吧,怜筝已在寝殿为您备好了饭菜,至于府宅那里我已派人通传过了,说驸马今天就在宫中安寝了。”怜筝彬彬有礼,温婉娴静,带着枫灵从未见过的谦恭。 她想见到这个女子的每一面,却不想见到这虚假的一面。 枫灵不动声色地点点头,向寝殿走去,她的眸色愈来愈深。 爱笙很是紧张,不住朝枫灵撇去,枫灵展开眉头,回以微笑,示意她不要担心。 今晚,应该不会出什么事情。 寝殿里桌案上摆着一桌清淡筵席,倒是十分可口。枫灵用膳时,怜筝只是在旁边坐着,出奇的温婉。 平常人家娶妻,大概也是希望妻子如此温柔贤淑的吧。 吃过了饭,枫灵借口看书又到了书房,说起来,她还真是苦恼今晚该怎样度过,现在的公主和以往排斥她的那个怜筝不一样了,若是真要她——那怎么办? 她随便拿起一本书,也没有看清书名,定睛一瞧,不禁哑然失笑:《忘忧清乐集》若是下棋真可忘忧,不弱自己下个昏天黑地。 忘忧这回事,和忘情一样,虚妄。要想真正不忧,得等到事过境迁。 打了会子谱,枫灵侧着转动了脖颈。她站起身来,向书房四周望了一望,白日没有看清楚,此时才注意到墙上挂着她和怜筝一同画的观音像,情难自已,她近前去看,思绪又回到了那一天画画的时分。 回头却又看到秦圣清画的枫灵的画像,看到他的题诗,枫灵叹了口气,轻轻抚着画中人的面庞,杨枫灵呵,你怎么这么苦命啊。 门突然开了,怜筝低着头,双手交叠于前,向着枫灵行礼,道:“驸马原来在赏画。” 听着那过于娴静的声音,枫灵轻轻咬了咬嘴唇,转过身来,微笑道:“公主,这画画得很不错。”她佯装品评的模样,将目光又聚拢在了画上。 “其实,初见这幅画我也吃了一惊,还道是秦榜眼是在侮辱驸马,没想到却听了个故事,很是感人。可惜的是,那女子就这么死了——不过,她长得很像驸马。”怜筝说得平淡,却惊起了枫灵一身冷汗。 她碎步上前,到了驸马身边,二人一同望向画中人,默默不语。 夜晚静谧而美好,良辰美景,如花美眷,本该是极美好的夜。 “驸马,”怜筝低声道,“时候不早了,您还是早点安寝吧。” 枫灵心里咯噔一下,情知躲不过去了。 “公主,你先去睡吧,我想——”进了寝殿,枫灵尴尬不已,还想最后挣扎一下,寻个借口去做些别的事,但怜筝默默走到她面前,抿唇微笑,低声道:“从前是怜筝的错,怜筝未能尽为妻之责,但现在怜筝改过了,请驸马让怜筝服侍驸马。” 枫灵彻底地无话可说了,只得扯了个笑,从牙缝中挤出了一个字:“好……” “那我为驸马更衣。”怜筝轻轻地靠近枫灵,动手为她更衣。她帮着枫灵解开了纹章绶带,脱下了外罩青纱。 枫灵握住她的手,悠然叹气,刻意压低了的声音里带上了一分喑哑:“让我来吧。” 怜筝羞赧地低下了头,又偏向了一边,脸颊两侧都浮上了红晕。 枫灵轻轻解开了她衣衫的带子,手滑进衣襟,隔着中衣揽住了她的腰肢,拉到了自己怀里,低头吻住了她。怜筝没防备驸马有此举动,身子绷得僵直。 水一样的馨香充斥鼻息。 枫灵的吻落得轻巧而温柔,柔软的唇瓣在嘴角处盘桓周转。她本能地探舌出腔,寻求着另一个柔软的反应。原来,有时候,如此亲昵的亲近,也是会想要落泪的。她出手极快,勾住怜筝颈背,点了怜筝睡穴。 怀中女子渐渐瘫软,慢慢滑落她的臂弯,她躬身托住女子的身躯,醉了一般低低吟道:“怜筝,我等你回来。” 枫灵把怜筝抱回床上,为她脱去了衣服,犹豫一阵,上床拥着怜筝,嗅着她水一样的馨香,轻叹一声,浅浅睡去。 四更天,枫灵早早起身,点燃一支蜡烛,穿好了衣衫,一回头却看到怜筝面露娇羞之色,扯着被单半遮半掩,起也不是,睡也不是。 枫灵有些尴尬,后悔昨晚给她脱得太多了,不禁红了脸,宽慰道:“公主继续睡吧,悟民前去上朝了。” “驸马,您起身了吗?”门外传来了爱笙细微的声音,枫灵急忙答道,“起了起了!”便打开门出去。 开门的时候,爱笙好奇地想把头探进来看看屋中的光景,枫灵忙不迭地用身子挡住她,笑着说:“看什么?小鬼!” 爱笙撅起了嘴,一脸的不高兴,嘟囔着:“谁是小鬼!?”随后又关切的问:“昨夜,没出什么事吧?” 枫灵温和微笑:“没什么事。” 爱笙将朝服递给她,枫灵回头看了看寝殿,摇了摇头,到书房换好了衣裳,持笏板上了朝。 朝堂之上国师和右相又一次吵了起来,只因后者建议迁都而前者拼命阻挠。 双方争执得厉害,因而大多数朝官都保持了沉默。 “现下尚与南国开战,此事暂时不议,退朝!”隆嘉皇帝愤而甩袖离去。 “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曹陵师较之昨日已经精神了不少,但脸色还是不太好看,他追上了枫灵,高声唤道:“驸马!” 枫灵驻足转身,拱手道:“曹大人,怎么了?” 曹陵师到了近前,上下打量了一下驸马,吞了吞口水,试探着问道:“驸马昨日是在宫中就寝的?” 枫灵扬起了秀气的眉毛,意味深长地看着他:“是又怎么样?” 曹陵师马上现出了尴尬的神情:“没什么——不过昨夜我在街上见到那个老妇人了。” “真的?”枫灵心里骤然一紧,忙抓住了他胳膊,“那她在哪里?你把她留住了吗?” “没有,我昨天晚上求了她好久她根本不理我。又因为太晚了没办法进宫,只好退朝后再来找你。”曹陵师言语焦虑。 枫灵轻轻咬着下唇:“这样,那你告诉我你是在哪里见到她的,我去找。” 她自尚书台告了假,投身于熙熙攘攘的人群之中,寻找那个神秘的老人。 枫行开遍全国,却在金陵和幽州没有分号。在幽州时,枫灵曾问过杨四,为何没有见过师父的产业。杨四告诉她:“幽州和金陵,都是不该有枫的地方。” 彼时年少,枫灵并不明白,时至今日,仍是不解。金陵没有“枫行”,她只能凭着自己的力量来办事。 不知不觉间,枫灵竟从清晨找到了黄昏,疲倦至极,累得双腿就似灌上了铅。爱笙在借口看到行走踟蹰的她,心疼地扶着枫灵到一旁休息,劝她说:“少爷,曹大人找到那老妇人时是在昨夜,兴许她此刻已不在这里了。你这又是何苦呢?” 枫灵咬牙苦笑,心中暗忖:爱笙啊,你当然是不知道这药的厉害,我累些不算什么,只是怜筝若不经救治恐有性命之虞。 尽管枫灵就这样找了一天都不停歇,却最终没有找到那个老人,她只得神色黯然地回了驸马府。 世间一切试图全然忘情的手段都是虚妄而危险的,但如不能及时抽身,下一步,便是泥潭深陷,彼时彼刻,枫灵还不知此理。 【失心】 第十二章 天牢失守英雄劫狱君臣斗,公主发威怅然失魂思灵修 政坛自古风云起,成败兴盛谁铭记。 勾心斗角臣子恨,昏庸贤能随风去。 疏狂醉酒尽此生,难酬壮志天下计。 愿将江山做小鲜,随意烹了伴残棋。 疼痛,浑身疼痛。 在疼痛中,他醒了过来,眼前并不明亮。此时应是黑夜,屋中没有点蜡烛,只是依稀借着月光能看得真切的是,自己在一间布置简单的房间里,还好,虽是简单,还算温暖。空气中有脉脉的杏香缓缓流转,很是宁神静气。 我怎会在这里,我不是在幽州大牢?他又忆起昏倒前正受着那不明身份的官员的审问,还记得那官员冷冷的声音:“杨尚文,你可知罪?” 杨尚文勉力睁开双眼向房间四处看去,正瞧见一个男人凭窗而立,似乎若有所思。他穿着一身素净的道袍,却没遮住一身的灵气,经历风霜的面颊,却仍显示出年轻时的英俊。他正望着窗外的皓月,眼神中带了迷离,又有些伤感。 他蓦然开口,沉吟念道:“情,如冰,又似云,最难自禁,富贵与浮名,怎比一句叮咛,回首萧瑟苦零丁,阴阳远隔遥遥如星,青春既逝世间我独行,已知此生无望共聚一庭。”从一到十具是伤感,叫人只感到万般柔情。 杨尚文挣扎着想起身,不想弄出了声音。那男人一下回过身来,略一发怔,箭步走到床边,双手扶住杨尚文的肩,亲切地说:“尚文,你重伤未愈,还是躺着吧。自从把你从大牢里救出,已过了三天了,此时方醒,叫我好生担心。” 杨尚文闻言,也就不动了,叹了口气:“唉,三哥,恍如隔世啊……” 男人眼中露出了掩饰不住的凄然,但是什么也没说。 木质的门传来了轻轻的叩门声,还有一个明显压低了声音的男人的话语:“老爷,扬州来的消息。” 男人恢复了平静,转过身去,对着门说:“进来吧!” 进来的是个黑衣的年轻男人,约有二十岁出头,浓眉大眼,很是精神,动作也是干脆利落。身上罩了件黑棉袄,带进了一身寒气。“老爷,齐爷向您回禀说是见着了少主人。”他一边说着,一边恭敬地递过信来。 年轻男子不等男人开口,便点了火折子,照亮了屋子。 男人读着信,脸上露出了些许欣慰的样子,转头对杨尚文说:“尚文,你养了个好孩子啊,我只是对她说过几回我的产业,她便上了心了。还真是伶俐,居然跑到扬州城去了,还知道遇着险了找谁帮忙,着实叫我放心不少。” 杨尚文只是微笑,此刻身上疼痛感加剧,他说不出话来,却又不想让面前的人担心,只好微笑。他当然明白男人口中的“她”是谁,却也有些担心,枫灵不会出什么事吧。他早就料到了女儿不会那么轻易就死了,世上无奇不有,他早在十几年前就领教过了。但是此刻他还不知道女儿到底出了些什么事情,这一切的故事,也只有让面前的男人来解答了。 看罢了信,男人轻轻皱眉,对年轻男子说:“齐爷没有说关于我师父的消息么?” 年轻男子微微一颤,有些抱歉:“回老爷,尊师居无定处,委实难寻,齐爷他……” “唉,”男人站起身,又走到窗前看月,“算了,师父他老人家只有在戏都结束的时候才肯现身,我也只得等了。” 年轻人微微迟疑,似乎不解问道:“老爷为何不将少主人接回来?留在身边,也叫杨大人与她团圆。” 男人转身看着他,点点头:“话虽如此,若是她真能够出将入相,指点江山,倒是了却了我的心事,也是她的福气。大隐隐于朝,随缘吧。” 杨尚文默默看着那男人,不觉又叹了口气。 承乾殿,一阵秋风拂过。 皇帝齐公贤正在批奏折,忽然听见异样响动,猛然抬头,恰看见刀光剑影迎面扑来。 “啊——” 齐公贤猛然坐起身来,才意识到,方才是一场梦。他浑身是汗,风一过便通体发凉,梦中的景象让他心有余悸。 已经好多年没做过噩梦了吧,登基之后,对,好多年没做过噩梦了 纱帐外候着的太监上前询问:“皇上可好?” 齐公贤微合了双眼,挥了挥手,又觉得不妥,问了句:“现在是何时辰?” 太监禀报是将至子时了。 已经这么晚了吗?齐公贤眯着眼看着窗外,月光依稀还洒在窗栏上。 忽闻门外传报,国师来了。 齐公贤点点头,吩咐侍候了更衣,走到正殿。 国师正低着头跪在地上,他跪的姿势很是规矩,从第一次齐公贤见到他,他就是保持着这个姿势,如今已过了十多年,他仍是保持了这个姿势。 齐公贤笑着叫他平身,他便站了起来,恭恭敬敬地说:“陛下,臣方才又新出了一炉仙丹,可强身健体,壮阳助眠,此药须在出炉后一个时辰内于子亥之交服下,方可显其神功,所以臣不敢怠慢,打扰陛下休息了。” 说着,他走上前来,递上了精致的药盅。 齐公贤哈哈大笑,细察国师良久,将药盅拿过,默默地看着里面闪着金光的两颗丹药,抬起头,笑着说:“国师辛苦了,每日为朕献上这许多丹药,不知那长生不老之药,国师何时能炼成?”说吧,将药盅拿到嘴边向口中一倒。 国师抬起头来,看着齐公贤喉结微动,知是药丸入口,这才谨慎的回禀说:“臣早在月前便向皇上说过了,此药炼成,须寻得天下至阴至阳之人,以其心肝为药引。臣夜观星象,在此恭喜陛下,此人已然现身,只待时机成熟,便可炼成仙药。” “哈哈哈哈,那朕就静候国师佳音了。”齐公贤朗声大笑。国师立即跪地三呼万岁,唇边却露出一抹嘲讽。 玄衫告退之后,齐公贤脸上的笑容渐渐隐去,从袍袖中抖落了两颗金丹出来,滚落在地上。呈药的太监看得真切,正是方才国师递的药,但已见怪不怪,也知道皇上的脾气,就一句话也没有说。 齐公贤捡起了一颗丹药,放在鼻前嗅了嗅,沁人的芳香,他唇边微动,露出了冷笑:“哼哼,越来越毒了,玄衫啊玄衫,朕早死对你有什么好处么?” 他将丹药扔进了殿上的香鼎之中,皱了皱眉,问着身边的王总管:“太子呢?在做什么?” 王总管近前一步,回禀到:“太子殿下今日睡得倒是挺早,可是——叫了个侍寝的,是个美貌的宫女。” 齐公贤将拳握紧,眉头皱成了川字,再开口时颇有些咬牙切齿:“学什么不好,学不到老子的文韬武略,净学这些风流韵事。” 王总管见势急忙劝着:“太子不过是年轻气盛罢了——太子年已十七而尚未婚配,对男女之事多有好奇,陛下无须生气——其实太子今天下午还在阅读奏章,习学朝政之事,太子乃陛下亲子,自然能得陛下真传,成为一代明君。” 齐公贤面上仍是难看,只是把口气缓和了一些:“明日将太子身边的宫女全部换走,今晚的那个女人,给朕处理掉。” 正说着,一个步履无声的暗卫忽然上得前殿,至齐公贤身边,请过安后径直到了齐公贤身边,耳语数句,霎时间齐公贤脸色一变,斥退了殿上众人,只留下那一个人。 “怎么,是真的吗?”齐公贤接过一封折子,打开看着,眼神飘忽不定,忽得露出了凶狠的光芒。 “启奏陛下,送密折的人就是当晚看守的士兵之一,臣听他说了个大概,大抵可以肯定劫狱的正是那青衣门的人。” “青衣门?一个小小的幽州城,到底还要惹出多少事来?”齐公贤面沉似水,透着一股子威严。 青衣门是自前朝便存在的江湖组织,手下高手如云,牵连甚多。弟子全是一个师父教出来的,而这师父竟是云游四方,居无定所,见到喜欢的弟子便加以教导,收入门下。这还只是其一,那青衣门的门派在哪里,谁也不知道,只是错综复杂地牵扯到许多豪门大户。因为那师父收的弟子中有不少皆是官家子弟——似乎是故意的。 若是师父觉得弟子可以自立,便放手不去管他,任他荣华富贵也好,穷困潦倒也罢,至此断了师徒情谊,再无牵扯,青衣门这个称谓,也是几个自立门户的弟子感念师恩而传开的名字。就这样遁隐了几十年。 直到十年前,这青衣门开始崭露头角,掌门的人更加神秘,竟连弟子也没收几个,教授武艺的事,也只交给一人来管。而且暗地里与朝中的一些大事有些牵连,而这牵连往往是微乎其微的,叫人想查也没处去查。 虽说青衣门并未明目张胆的与朝廷为敌,但老道的齐公贤却从中嗅到了一些危险的气息,那青衣门身为武林门派,收的是习武的弟子,但是朝中文官却多于青衣门有瓜葛,岂不怪哉!而且这几年的财政帐目明显的出偏,似乎有一个神秘人物正在聚敛天下财富,还是凭直觉,齐公贤觉得此事与青衣门有关。 前一阵,经过派人进入青衣门,他发现那神秘的掌门似乎与幽州杨尚文有关系,卧底回报那人经常在杨尚文府邸出没,但是那卧底不久就失去了踪迹,再没有什么消息。杨尚文是前朝嘉宗信臣,虽然后来投诚,亦相助杀了前朝皇后,但毕竟还是不能全然相信。 齐公贤借口贪污受贿将杨尚文罢了职,秘密审讯,想套出那神秘人的身份,可杨尚文咬死了什么也不知道,受尽酷刑也不肯屈服。这是齐公贤没有料到的,他原就知道杨尚文的底细,觉得这个人虽早年有雄心壮志,现在也应磨平了。谁知就在三天前,杨尚文竟又被人从狱中劫走。 “嗯,这倒是坐实此事了与杨尚文有关了。”齐公贤踱着步子走来走去,心中骤然惊惧,历代君王都日防夜防,防朝中纠结党羽,不想他这一朝却平白出了个青衣门。他原以为是与窦胜凯有关的,没想在那边的人却说窦胜凯似乎也烦恼着青衣门。难道是他?齐公贤眉头一拧,倒吸了口凉气。 扬州宫廷,御花园,虽有冬阳高照,却仍是掩不住清寒。 花园西边的青石板路上,规规矩矩立着三个人。 侍卫官战战兢兢地顶着青花瓷碗,立在墙檐,不敢动弹——碗碎一个杖责二十下,他已经挨了四十杖了,腿股之间血肉模糊,疼痛难忍。每次杖责完也只是命人草草敷了药,就又接着顶碗——只有他将碗中的水顶干了,才可以停止这种酷刑。 下令施加如此酷刑的公主殿下——惜琴公主,正面色凛然地坐在一旁,神情阴郁,如同笼了一层乌云。她下令所罚的三人,一个是守城的城门官,一个是她派去监视杨悟民的暗探,另一个是她要出宫时拦着她的侍卫官。三人一人顶着一个碗,个个愁眉苦脸,面露难色,忍痛立在墙根。在冬日里的白天站着,这水几时烤得干! “哗啦”,侍卫官的碗又一次落地,他脸色“刷”的变白,立即跪下来讨饶。惜琴冷冷一笑,一挥手:“行刑!”两名侍卫满面苦笑,不得不举起杖来。 “住手!”皇帝窦胜凯匆匆行来,剑眉高挑,恼火地打量女儿的杰作,一地的碎碗,满地的水,还有三个不成人样的倒霉鬼。众人一见皇上驾到,立刻下跪行礼,霎时又碎了两只碗。两个犯错的人面面相觑,各自苦笑。只有惜琴只是站起来,也不行礼,不卑不亢地瞪着父皇,随后又把脸别到一边。 窦胜凯不以为忤,走近了惜琴,放低声音训斥:“惜琴,你又在胡闹些什么?”转瞬又变作了柔和,“不让出宫的禁令是朕下的,你近来身子弱得很,朕只是想叫你好好调理一番。” 若不是那家伙拦我,我或许早就出宫截住那杨悟民了。惜琴咬着嘴唇,忿忿地想。 “还有这个探子,从你指掌荆政团的时候就跟着你,不是一向都受你器重么?” 废物,来回禀时跑得那么慢!害得我没能捉住他。惜琴狠狠瞪了一眼那人,那探子浑身一凛,顿时觉得了一阵寒意升起。 “更怪的是这个守城的,你处在深宫,有什么不顺心和他有什么干系?” 这个混蛋,口口声声说一个像是杨悟民的人都没放出去,那人呢?蒸发了?惜琴越想越气。 窦胜凯见她神游太虚,不禁气恼,却又无可奈何。他对太子窦怀向来严厉,可谓严父,但对这个面目酷肖皇后的女儿真是一点办法也没有。叹了口气,窦胜凯瞧了瞧女儿那倔强的脸,再次轻声说道:“罢了,不就是几个下人?你若是气他们,贬了杀了便是,做什么折腾来折腾去的?” 声音不高不低,足够在场所有人听到。那三人脸色大变,齐声讨饶。 惜琴心里一乱,冲着窦胜凯嚷道:“怎么可以随便杀人呢?”话一出口,自己也是一愣,军帐相见的情景又浮上眼前:“怎么可以随便杀人呢?” 这话虽然是对那个“杨圣”说的,此刻却真真地回在自己心上,不由得心头一软,淡淡地说:“贬职也不必,罚几个月薪俸就罢了。” 话语里已经没了方才的倔强和气恼,扔下这话便头也不会地离开了。窦胜凯惊奇地盯着惜琴的背影,浓重的眉毛纠结至了眉心,心下合计这个素来霸道冷酷的女儿今日居然怎么会如此心软。他想得太入神,也就没注意到身后那三个大难不死的人磕头如捣蒜。 【父亲】 第十三章 呼吸相牵失魂落魄常人怪,灵犀已通几番心事与谁知 陌上寒桑忆春蚕,春华织就秋霜实。 青毫白纸绘形影,书香墨迹诉新诗。 平生不通相思意,但逢相思才相思。 失魂落魄常人怪,几番心事与谁知? 金陵西郊京城驻军军械处,重重环卫下显得严肃而不可侵犯。 东边行来两匹快马,远远地看得出一青一红的两个骑马人来。 两人到了近前,守军自然上前去拦,看清了二人身上衣着,立时一个激灵立定了,垂下兵戈行了个礼。 两人通过防守,叫了守官,一路朝着仓库行去。军械处地势稍高,阴凉干燥,便于储存火器。 “驸马爷,最近丞相和国师总是吵,上个朝总是不宁静。” “朝中原是左右二相和国师砥柱中流,自濮相爷去世后,便只剩了曹相爷和国师,力量持衡,可也失了衡,自然会吵。” “欸,真不知要吵到什么时候,谁有本事来做下一个左相……驸马爷你觉得谁合适呢?” “是谁都好,终归不会是你我——现在正在和南边打仗,恐怕陛下也没心思想这问题,咱们就别跟着掺和了。” “说的是,说的是……”守官打开沉重的落锁,青衣男子将手臂伸直,“驸马请。” 淡红衣袍的下摆轻轻晃进了军械处,旋即就嗅到浓重的硝烟气息。 杨枫灵眯起眼睛,然后睁大,好奇地打量着成排成排的铜管火器。兵部右侍郎骆华跟着她身后,小心为她介绍各种火器。她走了一遭,依照着军械册对应着所看的每一件火器,轻声啧啧,见到好奇的,便禁不住拿起来把玩。 她将军械册夹在腋下,拾起一柄□□,清瘦纤长,铜光锃亮。身后的骆华忙介绍道:“此为鸟铳,是据东瀛火绳枪所改。” 枫灵持铳走了几步,忽的旋身,枪口对准骆华瞄准。 骆华吃了一吓,忙躲闪到一边尖声道:“驸马爷冷静,这里可不好随便开枪。” 枫灵哈哈笑出了声,灿烂笑意满面:“火器之为利也,固然如雷霆疚知闪电,但须有火线火绳火袋锤屑炮子诸器俱备,而后所长得逞。若天阴落雨,风向拂逆,则徒为负载,俱置于无用之地。且五百步之外,可以伤人,使敌入百步之内,则点火不及,若是骑兵出战,则更是不便。”说着,她把火铳放下,枪口下垂,忍笑又道:“骆大人不必害怕。” 骆华长长舒了口气,抚了抚胸口,才让心情平复。他琢磨着枫灵方才所言,恍然觉悟,讶然道:“驸马爷上任还不过半年,更是头次来此巡查火器,怎的对火器如此了解?” 枫灵将火铳放回原处,轻轻拍了拍手,淡淡道:“有个同乡的先生,早年曾带兵抗倭,与我讲过火器之事,故略微知晓。” “咦,驸马是何方人士?”骆华好奇地打听起来,“圣上登基后打过几次倭寇,那些将领似乎都是金陵人士。” “难怪此次对抗南国,圣上不肯动用火器,这批火器已经十分陈旧了,若有机会,必须要加以改进才是,”枫灵避开骆华的探问,仔细打量已经陈腐的铳管,“回头我要与工部的李大人好生谈谈此事,再上奏陛下筹建军械所,改良火器。骆华,火器军械,最易伤人,往后这火器库出入敕造必须详细录入,务必经我许可乃可施行!” “遵命。”骆华拱手领命,忽然犹豫了,一副欲言又止的模样。 枫灵见他吞吞吐吐,知道必是有其他情由,和气笑道:“怎么,有旁的事?你尽管说罢。” “若是皇亲贵戚对这火器感兴趣,硬要挑一件把玩把玩……下官该如何处置?” 枫灵倍感奇怪,看了看骆华,口气不改:“不是说了么,必须经我许可,不论是什么人,哪怕是皇亲国戚,也不许他碰这些火器——”话音一顿,枫灵见骆华仍是为难模样,便带了几分笑,“火器乃兵之利器,谁家的贵戚会给自己添麻烦?” 骆华干笑几声:“不瞒驸马,贵戚之中,对火器最感兴趣的,正是怜筝公主。” 枫灵手一松,手中厚厚的军械册便掉落在了地上。 见此光景,骆华担心触怒了驸马,忙躬身去捡那军械册,边捡边圆话道:“不过那是许久以前的事儿了,自成婚之后,公主鲜少到京城驻军处……”他斟酌了一下,“……玩耍,尤其近来,似乎连宫门都不出了——”直起身来,见枫灵依然闷声不吭,他忽然意识到自己说得太多,忙打了个哈哈,将军械册递给枫灵:“欸,公主的情况驸马自然知道得最清楚,属下失言,属下失言……”他不敢再说,只好挑着眼睛观察枫灵反应。 枫灵沉默接过军械册,垂头深思了一会儿,抬头时仍是满面温润干净的笑意:“哦,她真的如此调皮?” 骆华见驸马爷表情无异,应是没有动气,这才松了口气:“每年的春狩秋狩操练之时,怜筝公主都喜欢跑来看火器演练,有时还缠着守军给她火器玩,不给便直接从士卒手里……抢……所以,龙卫军都被她吓怕了……” 枫灵细细听着骆华与她讲述怜筝过去的“恶事”,不知不觉,竟泛起了酸涩之意,渐渐红了眼眶,她忙背转身子,悄然拭了拭眼角的泪。 骆华没注意驸马爷这细小的动作:“……其实,说是怕,大家颇喜欢秋狩阅兵之时公主殿下亲临,兵戈肃杀,只是看着公主的模样,心里就敞亮了……驸马,驸马怎么了?” 枫灵竭力睁大眼睛,不让泪水落下来,面上仍是带笑:“没什么,大抵是昨日睡得太少,现在困倦得不行。” 骆华关切道:“驸马爷要保重身体才是,左相之位空悬,压在您身上的担子重了好些。” 枫灵点头应承了几句,忽而话锋一转:“骆华,今日就先这样,你先回去尚书台整理军械缺漏,待我回来去与李大人商榷。” 骆华有些惊讶:“驸马爷又要出去?这几日驸马爷似乎常常不在台中……” 枫灵除下头上乌纱,支吾道:“有些私事……这几日应该就好,台里的事,有劳骆大人担待了。” 骆华肃容拱手:“大人客气了,下官自当从命。” 枫灵与他告辞,翻身上马,一路向城中奔去。 骆华蹙眉想了想,轻轻敲敲自己的乌纱:“啧,驸马爷的私事……会是什么事?” 扬州城里,繁华如旧。 惜琴难过地在街上闲游,失魂落魄,没想到就这样被他跑了,实在是可恨至极。 突然,看到前方的酒楼前一片喧闹,她不禁走上前去。这里是扬州,自然是热闹非常,她平时也是听得惯了,但今日却是十分得无聊,就凑上前去看个分晓。 却是见了一个面目苍老,头发蓬乱的道士躺在酒楼门口耍赖,醉醺醺地嚷着什么。若是往常,依惜琴的性子很快会离开的,扬州这种事情常有,喝酒不给钱的无赖也常常这么干。但今天惜琴也是来了兴趣,起了管闲事的心思。 酒保狠狠地踢了那道士一脚,骂骂咧咧地说:“喝了那么多不给钱就罢了,还说没喝够!你当老子这里是粥铺吗?” 老道士嘟嘟囔囔地说:“又没说不给钱,只是现在没有而已。这样,我给你算命,你给我钱。我给你钱,你给我酒。” 惜琴看着老道士孩子气地模样,忍不住笑了,难道世上还有这般的酒虫吗? 那酒保自是不肯,又踢了老道士一脚。惜琴看着心下不忍,喝住了他,掏出了钱来,除了结了老道的帐,还多买了一坛。 看热闹的人渐渐散了,惜琴抱着酒一回头,就看到老道鬼似的站在面前,不由吃了一吓,手一松,酒坛子落了下去。那老头竟是敏捷得很,脚轻轻一钩,便将坛子够了上来,捧在怀里痛饮一番。 惜琴不禁惊诧,此人脚力如此厉害,看来功夫定然不弱,真是怪异至极。 “你喝吧,我走了,以后先算命赚了钱再来买酒,省得挨打。”惜琴转身欲走。 “慢着。”老道一声大喝,满街人侧目,不知这老头想做什么,纷纷驻足。 “怎么?还没喝够?”惜琴生平最恨人家得寸进尺,此刻以为那老道还想得便宜,不禁皱紧了眉头,转过来。 却看见老道精神奕奕,眼中放光,全不见了方才的颓然,胡须上残留的酒液还在下淌着,红光满面,踌躇满志。 惜琴一愣,一双狐狸眼微微眯了起来。 “姑娘,我为你算命如何?”围观的人闻言发出嘘声,尽皆散去。 惜琴啼笑皆非地看着他的严肃模样,有心戏弄一下,就点了点头。 二人找了个石阶坐下,老道眯眼看着惜琴,久久未吭声。惜琴觉得他的样子实在好笑,就调侃的问:“看出什么来了吗?” “哈哈哈哈,”道士突然朗声大笑,若癫若狂,“姑娘此刻怕是在思念情人吧。” 话一入耳,惜琴便觉脸上发烧,这等事他也看得出来? “唉,”笑着笑着,道士突然长长叹气,“及行迷之未远,姑娘早早收手吧,这段情缘,与姑娘无益。” 惜琴大惊失色,死死盯住道士的脸,气恼起身:“你若敢胡说,小心项上人头!” 道士仰面瞧着惜琴怒容,嘻笑着说:“人头不重要,重要的是姑娘的心思。姑娘可是当真爱的那人?” 惜琴点头,不再言语,缓缓坐下。 “姑娘当真爱的那人爱到哪怕他杀你亲眷,毁你家业,有负于你?” 惜琴猛地抬头,看着道士认真的模样,沉思片刻,虽有些迟疑,却仍是点头。 道士露出了高深莫测的神情,一字一句说道:“若你爱的那人,不是个男子?你,还爱他吗?” 惜琴怪异地盯着道士的眼睛,心慌意乱,莫名惊怒,声音也提高了:“你这是算的什么命?问的什么怪问题?” 道士跳了起来,仰天大笑,歪歪斜斜向别处走去,边走边大声吟诵:“世间万物皆有情,何苦执着阴阳间!哈哈哈哈!” 心中愈发惶惑,惜琴皱紧了眉头,终究不清楚这疯疯癫癫的道士到底是何意图。 她点头点得太快,自己也不知,究竟是出自本心,还是出于赌气。没有真正的现实摆在面前,一切空想的决定,都是容易做出的。 不知不觉,月上黄昏,凄寒入骨,惜琴抬头看了看天色,自嘲一笑:“为何从前没有过如此的魔怔?” …… 月上黄昏,凄寒入骨。 又是一日苦寻无果,仙人一样的老人家不知何处闲游。枫灵自街上归府,只见偌大的驸马府里也是灯火昏暗。 好生奇怪,一整日不见爱笙,没有了那跟前跟后的清秀小书童,台里的尚书们还特意打趣过自己。除了因丧父服丧而变得愈发阴鸷的濮历行。 枫灵四处寻了寻,没有见到爱笙踪影,便回了书房点燃烛火,眼尖地瞧见了压在镇纸上的纸条。她拾起纸条,见是爱笙笔迹,云有要事,须离开几日。枫灵想了想,不自觉地将纸条移上烛火,默默烧掉了。 温柔可人的爱笙,贴心聪明的爱笙,总好似隐藏了许多秘密。 不是好似,是确实。 枫灵摇了摇头,实在是没工夫想如许纷繁的事情,毕竟她要想的实在太多,想着想着便觉得心紧气闷。便又从书架的暗格里抽出了父亲的卷宗,仔细看了起来。 这几日因怜筝的缘故,枫灵与曹陵师走得颇近,他是刑部侍郎,又是丞相之子,故取得卷宗,较为便宜。枫灵以那下药老人似与幽州前太守杨尚文有旧为由,托曹陵师调出了父亲的卷宗。 默默的更鼓提醒着世人,万籁俱寂,应当入眠。 “青衣门……”枫灵反复看了看那三个字,挑了挑纤细的眉毛。 “师父和父亲……他们究竟是有什么联系?” 此时的她并不知,父亲杨尚文,已经为师父救出。无论何时,都没有一个人,可以清楚地知道来龙去脉,知道全盘局势。 人生像行棋,却终究不是行棋。 枫灵捏了捏天应穴,起身推开窗,望向东边天际的月亮,夜色美好,带了几分危险的妖冶。 不由自主的,想起了一个危险而妖冶的人,枫灵嘴角耷了耷,那个霸道的女刺客也不知如何了。 霸道,初见的怜筝也是一样的霸道任性。 心头泛起些许酸楚,仿佛又嗅到了如水一般的馨香。枫灵低声一叹,回房就寝。 【心事】 第十四章 真风流宠姬心迷深宫多怨,求解药纵马奔驰舍命解毒 “国师应当没有忘记你我的约定吧。”帘幕里隐约看出楚楚动人的身影,一个娇柔的声音轻轻传来,十分悦耳。 “自然没有忘记,娘娘。”另一个声音回答着,带着几分雌雄莫辩的怪异,一双带着戏谑的眼睛也紧紧盯着帘后的倩影。 “那为何还不动手?”声音娇柔之中带了几分狠决。 国师狡黠一笑:“上次是因为那叶寂然干预,才使得计划没能成功而已,娘娘。现在情况有变,需得观察一段时日。而且公主最近常陪着皇上,不到处乱跑了,难以下手。” “怜筝突然变得这么乖,国师知不知道原因?” 玄衫笑而不答:“臣知,也不知。云妃娘娘,臣这次是从正门进来的,若是在这云霓宫待得久了,怕是有人会嚼舌根的。” 云妃默然不语,只是淡淡地说了声:“下去吧。” 玄衫退下了。 云妃站起身,胸口发堵。自己入宫已经多少年了,怕是有十年了吧。这十年,虽然是锦衣玉食,荣华富贵,但她时时刻刻都感到了那种不踏实的感觉,心慌。 是的,她嫉妒怜筝,嫉妒她身为天子之女的尊贵,嫉妒她不必承受不必要的痛苦,嫉妒她不用向皇上曲意承欢,嫉妒她的一切一切——包括她的丈夫。 她自认见过不少男儿,但从未见过那样一个能令她震惊的男子。在琼林宴上,他淡然一笑,对她说见过娘娘。如此温文尔雅的气度,如此俊美飘逸的脸容,如此惊天动地的才华,这真的是世间的人?她只能恨,恨苍天不公,自己仅能凭自己的身体色相来换取荣华富贵,而怜筝却能够凭着天生的尊贵处处强于她! 怜筝的大婚使她对怜筝的恨已达到极致,竟使她不管不顾的亲自去雇用杀手。听闻流筝宫出了刺客,她满以为已经成功,却没想到,杨悟民挺身而出,杀退了叶寂然。 一阵悠扬的琴声传来,如泣如诉,哀婉动听,似乎藏着个缠绵的故事,竟将她的恨意慢慢消减了。 她撩起帘栊,问道:“是何人在弹琴?” 宫女回答说是秦榜眼。 秦圣清吗?也是个俊美的男子,只是有些僵硬,虽然清俊圆滑,却没有那人身上的灵气。云妃细细地听着,闭上了眼睛。 忽然,一阵笛声和着那琴声一同响起,虽音律相同,但笛声中更透出一种忧虑,比那琴声更叫人伤感。云妃心中一动,难道是他在吹笛? 杨枫灵在宫中听到了琴声,不由自主地信步踅到了秦圣清弹琴的凉亭。 这几日她除了在宫中照看怜筝就是去宫外寻那老人,加上尚书台的诸多公务,现在较前些天在军中劳神,竟是更加辛苦,瘦削了许多,一身宽大的白衣也掩不住清瘦。 前几日她还在疑惑,怜筝除了性子变得奇怪之外并未有其他症状的,她还怀疑怜筝吃的不是自己所知的那种失心丹。 直到昨夜,梦中的怜筝突然蜷缩成一团,喃喃地痛苦□□,她知道这是失心丹的毒快要发作,不可再拖了。 今日天气难得的好,吃过午饭,怜筝温柔地向自己告罪,去陪父皇下棋。若在从前,这绝对是天方夜谭,现在居然成了事实。 琴声幽怨哀婉,几乎不是男子能弹得出来的,秦圣清双眼隐忍含悲,不知他是否正在思念着杨家小姐,而他应是不知,杨家小姐已经对他,不再钟情了。 轻轻叹息,枫灵拿出自己的笛子,和着琴音吹奏,将心中的焦虑尽皆吹奏出来,愁思百结,惆怅情深。 吹着吹着,她闭上了眼,想起了那个叫做惜琴的女子,她也弹得一手好琴,又是大家闺秀,为何做上杀手的营生?不觉笛声有些疑惑,急忙收起疑问转而又想到她那夜的告白,不由得笛声羞赧,显出女儿意气。终于又跟上了圣清的琴音,愁思又起,真个是曲如人心。 一曲终了,枫灵轻抬眼帘,看到秦圣清满眼热泪,知道自己方才笛声露了自己的风格,不由得惊慌起来,又看到面前站着一个面容忧郁的女子,竟然是云妃,急忙下跪请安。 “驸马请起。”,一只满是清香的手伸过来,搀住了枫灵的胳膊,将尚未跪到地上的她扶了起来,也对同样跪下的秦圣清柔柔地说了一声,“秦榜眼请起。” “榜眼弹得一手好琴,驸马的笛更是精彩,叫本宫心往良久。”望着那双美目,枫灵心中一颤,她是在夸奖他们两人,但是眼睛始终望着她,秋波婉转。 “娘娘谬赞,悟民的音乐造诣实在不及秦兄,方才只是随便吹吹而已。” 秦圣清倒是默不作声,仍然愣愣的,眼中似有泪光。 云妃似乎还想说什么,但是一个宫女对她耳语几句之后,她就不舍地又看了一眼枫灵,匆匆离开了。 枫灵舒了口气,方才云妃的眼神,真是叫她害怕。一回头,又看见了秦圣清,才知麻烦还未结束,只得赔了笑脸说到:“秦兄近来可好?许久不见,悟民喧宾夺主,实在是抱歉了。” 秦圣清收起了悲戚的模样,十分的尴尬:“驸马爷见笑了,圣清惊觉驸马吹笛的风格与故友相似,故而有些激动。” 呼,又是长舒一口气:“不知秦兄近来是否繁忙,悟民有意明日请秦兄一叙,不知可好?”心中有愧于他,或许陪他叙叙政事也好。 “这,圣清求之不得,只是皇上方才召了圣清前去,要我到幽州城办些事情。明日启程,皇命难违。”圣清带了几许遗憾怅然说。 幽州?枫灵绷紧了心思:“不知皇上派您去……” 秦圣清忽然深深地看了她一眼,说:“皇上密旨,恕难相告。” 冬日的午后并不炎热,枫灵换了一袭白色常服,上街寻人。 爱笙走后枫灵才发现身边的诸多不便,洗澡更衣时还真是叫人心惊,也不知是从何时起,这个神秘沉静的爱笙对自己而言已是必不可少。爱笙,去哪里了呢? 枫灵没有骑马,只是牵着坐骑步行,心事沉重,步履也显得踟蹰。她实在担心,那老妇人会不会已离开了京城。天下之大,人海茫茫,渺小的她如何寻得另一个同样渺小的人物。 京城集市热闹非凡,人山人海,更加不好找人,虽是冬日,枫灵也是一身汗。 忽然,一个穿着黑布外袍的年轻男子几步到了枫灵面前,一言不发,直勾勾地望着她。 枫灵四下望了一下,没什么别人,这男子看来是要找她,下意识的,她握了握腰间的剑。 还未等她问来人想做什么,那人却突然屈膝跪下,说:“属下见过三少爷。” 枫灵原本恍惚的眼神陡然变的僵直凌厉,细细的打量着这个英姿勃勃的年轻男人。有了爱笙和齐少忠的经验,她已经对别人突然向她跪下或称她为什么少爷习以为常了,只是这次又加了个限定——“三少爷”?师父还有别的子嗣吗? “嗯,你是何人?”枫灵冷静下来,声音也冷得异常。 那男子起身,一脸的镇定,却又是一脸的惊叹:这就是三少爷,老爷指定的少主人,果然是气宇不凡,惊如天人。“属下田许。前几日爱笙小姐飞鸽传书,通知我为您找人,现在已经找到了您要找的人在哪里,爱笙小姐已经先去了,正在那里等着你,特意叫我来找您过去。” 什么?枫灵心中升起了一阵狂喜,立刻飞身上马,向着田许大声问道:“人在哪里?” 见枫灵如此变化,田许一惊,但很快清醒:“金陵城西面数百里处的一个小村落,叫什么程家村。” 话音未落,眼前骏马已奔驰而去了。 西郊,居然是西郊,枫灵暗自责骂自己不经心,找遍京城,却未往更远的地方寻找。 马蹄飞驰,不多时便看到了村口的牌坊——“程家村”。 一个绿衣女子立在村头,翘首相望,是爱笙。 翻身下马,枫灵向爱笙奔了过去,气喘吁吁。“爱爱笙,你这几日,原来是替我寻人来了么?” 爱笙眼中透出了些许忧郁,但只是一闪而逝,然后就换了一张笑脸说:“少爷,人找着了,你怎么奖励我?” 枫灵笑了笑,没有作答:“先带我去吧。” 爱笙也不追问,直接带着枫灵到了村头的一间房。 屋中一个苍老的背影,伛偻的身形有些熟悉。 “老人家,”枫灵声音有些哽咽,几乎要流出泪来,“您总算是现身了。” 一声苍老而缓慢的叹息,老妇人转过身来:“你也总算是找到了我。” “老人家,请赐枫灵解药来解失心丹的毒,已经不能再拖了!”枫灵不再绕弯子,开门见山的恳求。 老妇人却是不看她,只是抬眼望着天,一言不发,似乎沉在了什么回忆之中。 “老人家。”枫灵再次唤了一声。 “枫灵,你是当真想要救那个人吗?”老人声音依旧淡淡,神情也是淡然,不看枫灵的脸。 枫灵想都不想:“当然,否则枫灵也不会千辛万苦地找您。” “吃一颗忘情丹是为忘一段情,一份解药也只解一种毒。她为了忘情吃了两颗药,所以需要两份解药。”老人慢慢的说话,丝毫不顾虑枫灵眼中的焦虑。 “但是——”老人的眼睛突然变得犀利起来:“这解药也是□□,解药需过量才能有功效。吃一服解药,人的身体还是可以承受的,若是服下了两份解药——同一个人不能服下两颗解药,否则还是会中解药的毒,必死无疑。” 枫灵愣住了,这是什么药,怎么会如此的奇特。 “药,我可以给你,但是要如何救那个人,就看你的慧根了。”老人的声音轻柔而悦耳,丝毫不符合她的苍老的外表。 “这——”枫灵为难地接过药,这是什么道理,解毒还需费脑筋。 老人在枫灵失神之际飘然离开房屋:“我下次会去苏州,你要想找我就不那么容易了。”她又转头看了枫灵一眼:“你一个人做不到,得找一个内功好一些的。”然后就不再迟疑向远处走去。 枫灵看着老人远去的背影,怅然由心而生,那老人也是有什么秘密的人吗,为何眼神总是飘忽不看枫灵,为何要云游四方,她是否也在试图遗忘着什么,一段感情? “枫儿,她的眼睛很像你,叫我不敢看她。但你是外刚内柔的性子,怎的那孩子却那么得像我呢?”老人轻声叹着,望着满天的红霞,红似枫林的晚霞。 …… “驸马您终于回来了——杨圣小哥也回来了。”清儿看着枫灵爱笙这一对风尘仆仆的主仆,笑得灿烂。 “公主呢?”连夜从程家村赶回京城下了早朝的枫灵满心疲惫,声音也有几分虚弱。 “公主今早用过膳后就去佛堂礼佛,然后又去陪太子读书了。”相对话少的醒儿终于机灵了一回,抢在了清儿之前答了话。 枫灵不得不苦笑,礼佛?除了画观音,怜筝何曾与佛字沾了边。陪太子读书?那太子倒是确实的喜欢读书,但看得却都是些野史逸闻,从来不把国家大事放在心头,还是个风流性子,连秦圣清为枫灵画的那幅挂在怜筝书房中的画像他都要了去,拿走时一脸惊艳的模样。 想着,枫灵不禁捏了下怀中的解药瓶子,怜筝,我要你回来。 一夜未眠,枫灵困乏,径直去了书房,打算合眼小憩一番,也好理清一头思绪。 今日朝上再次谈起了左相的人选问题,国师力荐刑部尚书左知名,但朝中人都知道那人是国师原先座下的弟子,也是受国师保荐才当了刑部官员。 曹相爷自是不许,在朝上和国师争论起来——两派历来不合,这也是众人皆知的。各个大臣有的跟从国师,有的赞成曹相,闹成一团。枫灵如往常一样,不参合此时,没有多说什么。何况昨夜没睡好,脑子太乱,根本无法再想朝上的事情。一会想着为何秦圣清要去幽州,一会想着该如何给怜筝解毒,弄得自己失魂落魄。 爱笙悄然退出书房,再回来时,带着一盏香茗,轻轻放在枫灵案前。 “爱笙,”枫灵睁开眼,瞧见了爱笙纤瘦的手腕,不由得一阵疼惜,“你这几日劳神不少,清减了许多。” 爱笙笑得很是恬静,长长的睫毛微微眨动:“少爷这些天过得可好?” 枫灵握住她的手腕,长叹一声:“我倒是还好,你多多休息,此次恩情,枫灵十分地感激你。” 爱笙低首清吟:“浅恩淡谢已了之,君心何薄妾何苦?” 枫灵不由得怔住,手一松,默默将头转向一边。 “驸马,”书房外传来了清儿的声音:“云妃娘娘派人请您过去品茶。” 枫灵蹙眉,妃子请驸马品茶?未免不成体统,怕会惹人非议,但是若是不去,又不大好。 她想了阵子,拿定了主意:“好吧,我换了朝服就去。” 云霓宫住着的,是皇帝宠妃云妃娘娘,后宫之主。 “微臣参见云妃娘娘。” 依旧是那只优雅清香的手,搀起了自己,竟带着些许的颤动。枫灵忙起身,像被烫了一样将手从她的手中抽回。 云妃面上闪过一丝讶色,但很快恢复了自然。 “驸马请坐,不必拘礼。”坐下之后枫灵依旧不敢看云妃的脸,只是打量着这房中的摆设。 抬头望去,满墙字画,俱是出自名家。“娘娘好生风雅!”枫灵不由得惊叹。 “本宫久居深宫,无法见到外面的世界,也只能借这些字画来聊解无聊。”温柔的声音幽幽响起的同时,一道灼热的目光似乎也射到枫灵的脸上,枫灵敏感地被那目光逼住,不敢转过头去。 “驸马为何不喝茶,是上等的铁观音。”柔柔的声音又一次响起,枫灵低着头,拘谨地转过去,抬起茶碗,轻轻地咂了一口。这才抬起头,第一次直视那双美丽的眸子,悠然一笑:“果然是好茶,悟民多谢娘娘惦念。” 那如玉的人优雅端坐,脸上带有一种弱不禁风的娇美,眼中带着股子深宫女子的幽怨,带着——诱惑? 枫灵忙又低下了头,心中合计,便是与她正面交谈,也再不能再看那眼睛了。 “昨日听到了驸马的笛声,叫我欢喜了一晚。不知今日驸马可否再为本宫吹奏一曲?”言语之中带着恳切和哀求,令人不忍拒绝。 悠远的笛声响起,从这带有深深怨念的深宫传了出去,驱走了冬日的肃杀和独守的孤独。每每伴随着笛声的终了,便好似有深深的叹息。 枫灵就在这里吹了一上午的笛,品了一上午的茶,看了一上午的那张略显忧愁的美丽容颜,听了一上午的叹息。 她的叹息中带着遗憾,枫灵不知她是为何而遗憾,但却知道,帝王后妃这样的女子,是必定有着遗憾的。 已近正午,枫灵起身告辞,再呆下去,恐怕会碰上来用午膳的皇上。枫灵心中竟起了偷情怕被发现的心思,急于离去。 她也没有挽留,只是低低地叹了一声:“守着驸马这等的人,真是叫我对怜筝既羡慕又嫉妒啊。” 枫灵心头一颤,有了不祥的感觉。 回到流筝宫,枫灵顾不得许多:“爱笙,帮我个忙,马上命人帮我寻找叶寂然,越快越好,马上!” 爱笙确是有些手段,薄暮冥冥之时,便已经有了叶寂然的消息。 “你找我?”翌日的清晨,微冷的空气中,秦淮河上的小桥,一身蓝衣的男子一身的清冷气。 枫灵深深地望了那男人一眼,拱手作揖:“叶大哥别来无恙否?” 叶寂然转过身,开门见山道:“难道驸马叫我来就是为了问候?” 枫灵也不绕弯子:“怜筝中了毒,你知道么?” 叶寂然平静的俊容泛起了波澜,眉心纠结成了川字:“什么!?” 枫灵轻轻点了点头。 叶寂然顿了顿:“现在她怎么样了?” 他话语中有同自己一样的焦虑,枫灵勉强压下泛起的酸涩之意,简单将事情告诉了叶寂然,尽管她也知当日叶寂然看到了整个过程。 “我想了一整夜,”枫灵艰难的睁开微红的双眼:“总算是想到了变通之法。”她深吸一口气,似乎在为自己壮胆:“那就是——你运功将怜筝身上的大部分毒导到我的身上来。然后只需给她服一剂解药就可以了。” 叶寂然的脸上露出了震惊:“你疯了吗?那样你自己岂不是会中毒?” 枫灵低头不语,抬起头来,露出坦然笑意:“对我而言,若是忘了什么,反而是好事,若是死了,也是命中注定。况且,怜筝需要的不是我,她吃药也是为了从你们二人中做出艰难的抉择。我这一生是无法给怜筝带来她应有的幸福了——叶大哥,先问你一件事,上次雇你刺杀怜筝的,可是这个女人?” 她抖开一副昨日画好的卷轴,将其上的如玉容颜展现男子眼前。 叶寂然的表情告诉了她一切,枫灵只得苦笑,女子的妒意,竟可以如此! 【妒意】 第十五章 两难情境一树寒梅冷凝香,岁月山河难阻相思情深长 廿载风雨岁月长,物换星移变天光。 玉面颓唐风吹皱,青丝染却华发霜。 孩时盈臂童稚子,今时竟成碧玉妆。 不变唯有窗前雪,一树寒梅冷凝香。 枫信行的院子里开起了一树寒梅,隐约的幽香伴着寒气钻入肺腑,令人又爱又怕,既想贪婪地霸占那香气,又怕为冬日的寒风侵袭了身子骨。 内室里却是暖意融融。 “少忠,前线战事如何?”杨四将手中的香茗放下,换了严肃的表情,接过齐少忠递上的账簿,一边翻看着,一边与齐少忠闲聊。 来扬州已三日余,这三日他一直陪着杨尚文休息,直到今日才想起来当铺看看最近的生意。这些年,他经商的本事愈是精进,就愈是不愿过问小事,但是又不得不做,所以十分庆幸有齐少忠这样一个好助手帮着他,使他免了不少处理日常小节的麻烦。 “四爷,”这么多年,齐少忠对他的称呼仍然不变,“两方都换了主帅,现在还是有些僵持。但更叫人奇怪的是,窦胜凯最近接连吃了几个败仗,每次都落荒而逃。” “哦,知道了。”杨四又放下了账本,揉揉太阳穴,皱紧了眉。 杨尚文突然在门外喊了声:“三哥,我可以进来吗?” 杨四抬眼示意齐少忠,齐少忠于是赶紧开门:“杨大人,您身子还好吧?赶紧进来,别冻伤了身子骨。” 杨尚文谦和微笑,向着齐少忠拱了拱手:“烦劳齐爷惦记——三哥,似有心事啊,怎么?想着战事吗?”他并未入座,而是规矩地立在一旁。 “是啊,尚文,何必客气,你且坐下喝杯茶——”杨四挥了挥手,让杨尚文入座。耳畔传来布料窸窣的响动,齐少忠自觉地上前为杨尚文倒茶,杨四将手放在桌面上,手指在桌面上轻轻敲着,一搭一扣,不知是按着怎样的节奏:“——依你之见这个窦胜凯是卖的什么药?” 杨尚文正在出神地看着杨四轻击桌面的手指,这动作在他而言,实在熟悉。听到杨四发问,便不自觉地微微一笑,他已经听闻了一些前线的情况,心中早有了判断:“三哥怕是已经知道窦胜凯的意思了吧!” “只是想知道你是否也与我想到一处去了。”杨四深吸一口气,站起身将手袖在身后,眼神放向窗外,投向远方。 杨尚文放下手中茶盏,起身朗声回道“这几日,齐师死了一千人,而窦师每每只是死伤数百而已——看来窦胜凯是想消耗敌方兵力罢了,窦家是想用‘拖’字诀吧。齐师居然两次派帅都只是选了毫无经验的年轻官吏,想必窦胜凯也看出来齐公贤不欲战事,或许齐公贤现在正在努力想达成两国和解,但迫于朝纲压力而不得不派兵。我想,齐公贤或是有求于窦胜凯——尚文浅见,三哥见笑了。” 杨四轻轻将窗子关上,回头深沉一笑:“能叫齐公贤放下身份而求和解的事情,恐怕也只有青衣门了。” 杨尚文缓缓点了点头:“所以,还是早早步好退路,让各州县的门人都做好准备才是。” 杨四不自觉地轻轻点头,步回桌案前,坐下提笔写了些部署安排的信函。 笔锋一顿,他愣愣看着落款处的“青衣”二字,看得有些迷惘。青衣门,自己究竟是什么时候和这三个字扯上关系的。 往事不可追,转瞬便是悠悠二十载,霜发攀上了鬓角,少年时丰润如玉的肌肤也已经变得枯瘦,一如曾经丰盈而此时枯竭的心。 “师父啊师父……与您相逢,是劫……还是缘?”他悠然长叹,放下了手中毛笔,目光凝重,双唇也不自觉地抿起来,低低呢喃着暌违已久的名字——“若枫……” 杨尚文见他表情,看着他下意识地轻轻敲击着桌面,知道他又想起了过往,便起身退到了房外。 枫灵那孩子,深思得久了,也会如此轻轻叩击桌面。 夹杂着寒气的梅香沁入心脾,虽然冰凉,却还是叫人忍不住多吸上一口带着香气的寒风,杨尚文叹了口气,扬州金陵相隔不远,却不知,何时才能过去见她。 …… 塞北的雪,便如同塞北的人一般,厚重健硕,北风劲吹,卷起的,是成片的雪墙,而不是短暂的迷雾。 幽州太守府门口立着十几匹快马,在寒风中瑟瑟发抖,纵是好马,也受不住风寒。 “濮大人,今日就要动身么,瞧着这天气……”一个长须老者颇为担忧地看了看天色,转头看向骑在高头大马上皮肤黝黑的年轻人。 “早就该回去奔丧,无奈那时幽州正是最忙的时分,实在脱不开身,大哥来信骂了我好几回。如今这么晚回去,已经是不孝了,还是趁着年关未至,赶紧回去,也好安排一下府中事宜。”青年男子眉头深锁,眉宇间虽是秀气,却因为黝黑而显得坚毅。 “报——”远远驰来了一个身影,因在风雪里奔波,眉毛胡须都已经变得霜白。 见到青年男子,那人慌忙滚鞍落马,单膝跪地:“二少爷,京中又来了消息。” “什么消息?又是催我回去么?我上次书函明明说了今日方能动身返京,怎么又……”男子回得甚是急躁,看得出心情不悦。 “不,不是催您回去,是,大少爷,殁了……”报信人说着说着便呜咽气梗,跪倒在地,呜呜哭了起来。 “什么!”男子惊愕非常,“大哥,怎么会?” “老爷去后大少爷忧愤成疾,伤了身子,近日受了寒,居然就——”报信人不敢多言,只好点到为止,他站起身,将家书呈上。 青年男子忍住阵阵晕眩之意,狠狠咬了咬牙,仔仔细细查看着信上的一字一句了,读着读着,手便渐渐颤抖起来。 “濮大人,节哀——”师爷看着青年男子眼眶渐渐变作红色,忙上前劝慰,“此时此刻,大人不宜哀思太甚,唯有振作精神,保重身体,才是对得起濮相爷和濮尚书的在天之灵啊!” 男子转过头,死死盯着师爷的眼睛,满脸灰败之色,咬牙切齿道:“窦胜凯那匹夫,害了我濮家两条性命!” “如今陛下正征伐南国,正是为大人一家报仇,大人,大人,千万不要气坏了身子!”师爷到了男子近前,请他下马,“今日不宜动身,大人还是先暂作休息,改日再返京师。” 青年男子却如冰雕一般,岿然不动,眼睛发红,已经哀痛至极。师爷不敢再劝,只在旁边,不知说什么好。 忽的,男子翻身下马,面南跪下,在冰凉带雪的石板砖上咚咚叩首,口中誓道:“有生之年,必为濮家报此血仇!” …… 天色阴测测地,布满了阴云,连带着叫人心情也变得阴沉,难以开怀。 惜琴很难理解梅花此种植物,为何不在温暖和煦的春光里开放,偏偏要开在这湿寒入骨的冬天。她百无聊赖地缩在炉火旁,懒懒地四处打量,眼光流转,便瞧见了已经许久没有弹响的瑶琴。 不知是否落了灰? 心念一转,人已经起身,去拨动了琴弦。 宫廷之中自是有人打理,漫说是三五天,便是三年五载不去碰琴,它也不会落灰。 低沉跳脱的弦音入耳,引得手痒,惜琴干脆正坐于琴前,转轴拨弦,打算弹奏一曲。一抬头,正看到侍候的宫女在梅花瓣上接着残雪,心思澜动,手下一转,便是一曲梅花引。 梅花一弄戏风高,薄袄轻罗自在飘。 那个白衣翩然的佳公子,在擂台上分明身手敏捷,剑舞流云,不落下风,潇洒剑气之中自带了一分温婉,衣袂翩飞却又迎风直立,姿态挺拔,着实出彩。 半点含羞遮绿叶,三分暗喜映红袍。 谁能知道那人狠得下心来用手接剑,只为觉察了刺客是女子,而要助她逃走。最终累得自己白衣染血,温暖的掌心也留下了长长的剑痕。着实天真。 梅花二弄迎春曲,瑞雪溶成冰玉肌。 见得满口大道理,俨然一介正人君子,却好似无心又似有意地应承了肌肤之亲。女儿家被人碰到手都是失礼,更何况那人给自己止血时几乎碰到了自己的…… 惜琴面色一红,险些比过了窗口摇摇摆摆的梅花。她忙垂下头,加快了拨弦的动作,是弹到了急转处。 急转过后,便是黯然。 错把落英当有意,红尘一梦笑谁痴。 “锵——”琴声戛然而止,惜琴猛然按住了弦,面色变得难看了。她没有再去弹第三弄,而是迷惑地伸出指掌,看了看手指上微微渗出的血丝。怒火腾然而起,她霍然起身,一把摔了琴,便进了屏风后面更衣。 宫女不知出了什么事,只好战战兢兢地前来收拾了碎琴,犹豫许久,才向着屏风后更衣的惜琴公主报道:“公主,云贵府来了信函,要不要看?” “不看。”从屏风后面走出来的惜琴一口回绝,她已经换下了身上的流云广袖,穿上了一身马装。 见惜琴换了装束,宫女半张着嘴,结巴道:“公主……可是,这是苏大人的信……” “不看!”惜琴系了披风,走出几步,又停了下来,想了想,转过身,“念!” “这……小的不敢……”宫女生怕看到了什么不该看的会被惜琴记恨,胆怯地退了一步。 “叫你念你就念!”惜琴不耐烦地嗔了一句,转脸叫人备马。 “是是是……”宫女唯唯诺诺,颤抖着拆开了信函,入眼的是满值霸道凝重的隶书:“云馨,近日可……公主,公主,小的还没有念完呢……公主!”才念了没有一句,就发现惜琴已经骑马出了寝宫的门。 惜琴骑马径直出了皇宫正阳门,头也不回,一路快马驰如轻燕,不加查验便出了城,直向金陵城去了。她走得倒是痛快,全然不知身后的守官在她出城后便唉声叹气地交了印鉴,挂印辞官了。 就算明知道冰凉酷寒,伤人筋骨,可毕竟那空气里,浮着令人迷恋的香气。便是不得不伸出手去全力攫取的,诱惑。 一路天色昏冥,好像快要落雪了。 金陵已经渐渐飘起了雪花,飘飘扬扬,散漫地落在桥头两人的肩膀上。 “叶兄,愿你能做到我方才所说之事。”枫灵一脸坦然,目光清澈地注视着叶寂然。 叶寂然默默无语,只是点了点头。 “那,咱们进宫吧。”枫灵的语气中满是轻松,但原本眼底却蓦地沉沉地缀满了雾气。她转过身,径直向皇宫走去。 叶寂然迈着稳健的步子,紧紧跟随。 得与失,求与放,只在一念之间。 【寒香】 第十六章 为伊情痴解奇毒送她归去,雪夜饮酒逢佳人具以实情 深情至极忘生死,大爱无言为伊痴。 肯将以身试奇毒,不敢许诺一生誓。 非为爱意浅分毫,只缘世俗难相知。 终有一日乘云去,千古绝唱传万世。 “驸马,您回来了。呃,请问这个人是——”温顺的怜筝出现在两人面前时,枫灵毫不意外地从叶寂然眼中看到了明显的惊诧,的确,这样的怜筝叫人陌生。 “公主,”枫灵温和说道,“这人是我一个朋友,怎么,你今日如此悠闲?不去陪太子读书了吗?” 怜筝含蓄微笑:“太子正在和父皇谈论政事,身为女子,怜筝不敢——” 突然,她身子前倾,整个人向枫灵倒过来。枫灵立时大惊,急忙扶住了倒入她怀中的怜筝,却发现她已双目紧闭,不省人事。 叶寂然箭步上前,为怜筝把过脉后脸色大变,转过头来说:“不能再拖了。” 于是枫灵急忙抱着昏厥过去的怜筝跌跌撞撞进了怜筝的寝室,正看到一脸忧虑的爱笙。 “爱笙,爱笙,千万记着,若是一会我昏过去了,把这颗药喂我服下。”枫灵急急的把怜筝安置好,又呼唤着爱笙,却发现爱笙眼神的复杂和犹豫,没能迟疑多久,她掣住枫灵袍袖拦阻道:“少爷,您真要如此?这太危险了!” 枫灵定了定神,凝神望着爱笙,深深地叹了一口气:“我意已决,便是死也好,总不能,生不如死。” 爱笙一怔,颤着手接过了枫灵递过来的药,眸子中尽是哀婉。 枫灵故意不去看她的眼睛,对叶寂然说:“好了,开始吧。” 枫灵用小刀割开怜筝的手腕,看到她的血红中微黑,是中毒已深了,不由得神色黯然,心中更加紧张,喂着怜筝吃下一颗解药。 叶寂然坐在怜筝身后,双手放在怜筝脊柱两侧。而枫灵则坐在怜筝面前,割开自己手腕与其伤口相接,余下两掌相合,顿时她感受到了一股邪气缓缓注入自己的身体,邪佞之气——悖于体内周天循环,乃是毒气。 叶寂然内力较枫灵深厚得多。若为平常人运功输气,自是不在话下,但这次是将一人体内余毒导往另一人体内,还是头一遭,难免有些担心,但看到枫灵面色平和,神色安然,又想起方才约定,也就平静下来,不再多想,专心致志。 枫灵看着面前怜筝的面容,仿佛是睡着了一般,心中愈发难受,暗自忖道:“怜筝,我要你回来。” 一丝一丝的冰凉渐渐潜入肌骨,渗入骨髓,流入了四肢百骸,又被什么圈回了丹田以上。 她渐渐感觉到自己思维的混沌,已经什么都不甚明了了。我中毒了,我中毒已深,枫灵自嘲一笑。也许,数月前的琼林宴上,她便已经中了“剧毒”,只是今日毒发得淋漓尽致了而已。这毒由来已久,到如今自然是一发而不可收拾。 迷糊中,听到爱笙欣喜的声音:“少爷,公主血色正常,余毒已清!”但这份欣喜旋即转为的慌乱——“少爷,你怎么了?少爷!” 枫灵任由那种迷糊混乱自己的思想,手掌离开了那人的手,身体也在此同时向后倒去,口中却依然喃喃说道:“叶兄,勿忘你我之约。”爱笙急切的呼唤渐远,那人安详的面貌也渐渐不再清晰,变得模糊了,满脑子只充斥着爱笙刚才的话语。 毒已清,你没事了。枫灵在倒下后,唇边挂着释然的微笑,毒已清,你没事了。 …… 金陵天色昏暗,地上却是白亮一片,已经落了一天雪。 摇摇晃晃的马车在林中行驶,驾车的是一个背负双剑的蓝衣男子,车内躺着一个面容苍白的少女,手腕上缠着的纱布还带着点点殷红。 叶寂然尽量使马车走的平稳,好不惊动车内的佳人。他现在心情复杂,五分庆幸,又有五分茫然,庆幸的是怜筝已经没事了,茫然的是解毒前他与那驸马的约定。 …… 面容清隽的驸马爷开口平静,却有着不容置疑的威严:“叶兄,请无论如何要助我为怜筝解毒。” “叶某义不容辞,不如将她的毒导向我身上吧。”叶寂然素来冷淡,今日也显得了急切,现在只要能救怜筝,他肯舍命相陪。 枫灵却是淡然一笑,轻轻摇头:“叶兄,你还得应我一件事,所以这种事不能由你来做,只能我来。”她深吸一口气,果决地说:“请在解完毒后带怜筝远离宫廷,再不回来,保她一生平安,给她一世幸福。” 叶寂然愕然,他没想到枫灵会说出这番话来:“你——你这是什么意思?怜筝不是你的妻子吗?你怎么甘心交给别的男人?” 枫灵仍是摇头:“叶兄,你应知道宫中人心险恶,想暗害怜筝的人太多,我不想让她深陷险境,远离或许是最好的办法。” 叶寂然握紧了拳,接着问:“可你才是怜筝的丈夫,怜筝会同意吗?” “我是她的丈夫,但不是她的爱人,”枫灵面上闪过一丝自嘲的黯然,她把脸转向别处,唇角松松上扬:“我们并没有夫妻之实。自始至终,怜筝所爱的,只有你和曹陵师两人而已。但曹陵师是丞相之子,牵连甚广,言行关乎丞相与国师的争斗,他带怜筝走的话会动摇丞相的地位,于朝纲不利。所以——”枫灵顿了顿,目光回到叶寂然脸上,盖棺定论般说道:“能带怜筝走并给她幸福的就只有你一个!” 见叶寂然仍是满脸不信,枫灵声音转低:“至于我,今生我是没法给怜筝所需的幸福了,马车细软我已备好,叶兄,请答应我带她走,远离是非之地!” …… 世上真有如此情深大爱之人,叶寂然心思良久,觉得这一切都不甚真实。 他不由得再次回头向着车内看看,车中的美人仍在昏睡。他们离开京城,已经有半天了。 金陵皇宫里积起了过膝的雪层,太监宫女们忙清扫着路面,以免王公贵臣们摔了跟头。 流筝宫里格外的宁静,爱笙候在枫灵的床边,一动不动,仿佛化作了一尊石像,一脸疲惫。 已经一天一夜了。 昨日见到枫灵倒下真是让她吃吓不少,有那么一瞬,她当真以为枫灵会就这么离去,从此再也见不到。所幸,她只是昏过去而已,于是爱笙急忙给她服下解药。 可是,已经过了这么些时辰,怜筝公主和叶寂然怕是已经出城几十里了,为何,她还是不醒?难道那解药不管什么用吗? 爱笙跟随杨四也曾学的岐黄之术,为枫灵把过脉后觉得她脉象平和,似乎是没有什么大碍,甚至连中毒的迹象都不曾出现。为什么,为什么你还是不醒? 为了那缘分粗浅的齐怜筝,你肯舍命为她解毒?这又是为什么?爱笙迷惑不解,心中闪过一丝异样的不快。 自小听杨四说起这位少主时,她就很好奇,这将来承袭家业的究竟会是个怎样的人物。终于在比武招亲那天在台上见到了她的模样,确是令人过目不忘,即便是身为女儿身,换上了那身不得不穿的男装,谈笑流目间,竟净是风流闲雅。 夜半为她送药失足险些掉下房顶,是她轻轻拉住了自己,自己竟倒在了那人的怀中,虽然明知那人是女子,可回去后竟半夜未能安眠。后来留在她身边,看到她被公主欺负,心中又是心疼又是嫉妒;在扬州,见到她被那个陌生的惜琴强吻,她竟然是满心的怒火;这几日看她奔波劳碌消瘦许多,虽然不情愿可还是为她四处寻找解药。 爱笙心头一漾,将心中的念头生生压了下去——难道这便是所谓的动情?她不由自主地握住枫灵稍嫌冰凉的指掌,不自觉地,落下了一串泪珠。 点点温润的泪珠浸润了冰凉干涩的手背。 爱笙再抬头时,居然发现枫灵的眼睛稍稍睁开了,但似乎仍是不清醒的很。 爱笙急忙抹去了脸上的泪,急急说道:“少爷你醒了,怎么样,身子没什么事吧?” 那刚刚醒过来的人微笑着摇了摇头,看起来一切都好,爱笙这才长长地舒了一口气。 “我没什么事,只是有些晕罢了。”枫灵挣扎着想要坐起来,爱笙急忙上前扶着她起身。 “呃,谢谢你了。”枫灵一脸的笑容,似乎没有中过毒一样。爱笙悬着的心终于放下了。 “少爷你吓死我了,我还以为你会中毒而死呢!你昏睡了好久,幸好你没出什么事。这忘情丹可是剧毒,我还真怕您会一觉醒来什么都不记得了。”爱笙话语中满是关切和紧张。枫灵看着她,依然轻轻的笑。 然后,枫灵依旧是笑着说:“那么,现在我可以问一个问题吗?这位姑娘,你是谁?” 此言一出,无异惊雷。爱笙懵了,一脸的诧异和茫然。 她是在开玩笑吧,她一定是在开玩笑吧,爱笙紧紧盯着她的眼睛,试图从中找出一丝一毫的促狭意味,可是,杨枫灵的眼中只有不加掩饰的单纯和真诚。 “小姐,您怎么了?”仍然是杨枫灵常常带着的谦和笑意,却让爱笙不知所措,甚至觉得了陌生。 “少少爷,你这是是开玩笑的吧!您不会忘了我是谁吧!”爱笙说话都不太连贯了,甚至带了些哭腔,怯怯地看着面前这张熟悉的面孔,又是焦虑又是伤心——这忘情丹,真是如此厉害? 枫灵笑呵呵地拉过了被子,捂在头上,然后从被子中发出了沉闷的清朗笑声:“傻笙儿,当真那么好骗吗!哪有那么容易忘记的!” 爱笙恍然大悟,不由得咬牙切齿,狠狠地想将拳头向那捂在被子里窃笑的人砸去,但是最终没舍得,又气又恨之下,居然开心地笑了。真是,若她真将自己忘了,自己还真不知道会如何是好。 枫灵听到爱笙的轻笑,不由得笑得更开怀,这开怀,稍稍宽减了心头的苦涩。 她起身向窗外看去,一片白茫茫,好生干净。 若能清静心地,一如此雪,该有多好。 …… “绿蚁新醅酒,红泥小火炉。晚来天欲雪,能饮一杯无?”枫灵自火炉旁煨着的酒壶里折出一杯酒,放在鼻下轻嗅,笑道:“天气冷起来,还是要喝些酒暖暖身子。” 窗外仍飘着细雪,皇宫的雪夜。一入侯门深似海,从此萧郎是路人,这宫门比那侯门更加幽深,怕是有不少的怨念会在这样的雪夜被提起。 怜筝公主因为从前就常常悄悄离开宫门,所以这次她失踪了好几天齐公贤也并未太多过问,为此枫灵安心了不少。原先她还在担心,公主的突然失踪会不会立时惹起轩然大波,看如今情状,应是可以拖上一段时日。 “少爷,身子刚好,还是别喝那么多酒——欸,你光顾着喝酒,都不下棋了。”爱笙半是关心半是嗔怪,枫灵神游归来,瞧了瞧棋盘,洒然一笑,拾起棋子点在中腹。 爱笙凝眉长考,忽的将棋盘一推,叹气道:“不下了,不下了,我下不过你,每次都输。”说着还噘起了嘴,一脸郁郁。 枫灵轻笑,收去了棋盘上的棋子,边收边教训道:“谁叫你要下仿棋的,下仿棋下得好了能得到便宜,下得差了便是中腹部子或大龙被杀,前者还好,后者就是死路一条。你呀,下仿棋还差些火候……”枫灵唠叨了许久,没听到爱笙的答复,不经意地抬眼一瞥,顿时觉着了一丝异样。 爱笙望着她的眼神温柔如水,却又灼热如火,带着一种莫名的炽烈。枫灵被她看得有些尴尬,便侧过脸,轻咳一声,拿起酒壶想要倒酒,却被爱笙先一步抢了自己的酒杯,倒满后一饮而尽。 枫灵有些着慌,爱笙并不善饮,平素也是滴酒不沾,便讪讪说道:“你若想喝,与我说一声便是,我还道你今时同往常不一样不喝酒,才未与你准备酒杯。” 爱笙轻轻舔了舔嘴唇,颇有些意犹未尽的意思,她轻松笑道:“我懒嘛——少爷,这是什么酒,喝起来很香,而且入口不辣。”她认真地又倒了一杯,将青瓷小杯举到眼前,仔仔细细地观察酒上的波纹。 “这酒叫做‘千千结’,是一个进宫朝觐的官员送给我的。名字颇有意趣,据说是他们那里响当当的特产。”枫灵笑着又取了一只杯子来,为爱笙斟酒。 爱笙接过酒杯,喃喃道:“千千结……”她神思数遍,朗声诵道:“数声鶗鴂,又报芳菲歇。惜春更把残红折。雨轻风色暴,梅子青时节。永丰柳,无人尽日花飞雪。莫把幺弦拨,怨极弦能说。天不老,情难绝。心似双丝网,中有千千结。夜过也东方未白孤灯灭。” “心似双丝网,中有千千结。”张先可不像是个容易结心结的人,但他却写出了所有结心结的人的心情,枫灵仰首吞了一杯酒,迟缓问道,“心似双丝网,中有千千结。爱笙,你有心结吗?” 爱笙此时已饮了数杯,听我问话,微微一愣,然后笑着说:“何人无心结?” 枫灵笑而不答,径自斟酒。爱笙果然不胜酒力,这酒的力道并不浓烈,但她喝了几杯之后就面泛桃花,已然醉了。 她鲜少喝得这么多,枫灵担心她身子,便把她劝住了,让她去歇息。 将醉倒的爱笙搀扶到床上,为她盖好被衾,枫灵竟还是一丝醉意都没有,更别提睡意。她直起身来,晃了晃脖子,忽的觉察到了一丝寒气,她转身一看,没有掩好的窗户泄了一地雪光。 枫灵微微一笑,上前关好窗,马虎披了件披风,出门上了屋顶,扫出一片空地来,将披风铺在地上,惬意地坐观飘飘扬扬的雪花。皇宫的雪与幽州城的雪有什么区别呢?怕是家乡的雪势更烈,而宫廷的雪更清寒一些吧。她将胳膊枕在颈下,想起前几日田许带来了师父的信,说父亲已被救出,不必再担心幽州城的事情。 这消息让她欣喜,也让她茫然。救父本是她为官的目的,如今目的达成——虽非计划之中。她开始迟疑要不要放弃兵部尚书和驸马的身份,离开这里。 田许却好似看出了她的心思一般,劝道:“若是尘缘未了,少主人还可宽限几日,再行离开。” 尘缘,她又是从何处惹得尘埃哟! 枫灵学会了自嘲,轻轻束起领口,不经意摸到了怀中的玉笛,心思一动。有美酒自然要有笛子相伴,秦圣清被派到幽州城去做什么了,没人抚琴为自己和着,姑且清吹上一曲。 笛声幽幽,哀婉静寂,引人深思。 枫灵不自觉地想起了那个在扬州为她和曲的红衣女子——惜琴,也是个善于抚琴的女子,也是个奇特的女刺客。那人性情霸道,想必自己偷溜出扬州城的举动必然让她大动肝火。心念于此,她竟松松弯了弯唇角。 惹人生气,也是一件开心的事。 不知她现在在做什么,希望她能有一桩好姻缘——不论如何,都不该是她杨枫灵。 她忽的想起了爱笙,心底一沉。自她那句幽怨的“浅恩淡谢已了之,君心何薄妾何苦”开始,枫灵便再也不敢正视她的眼神。 心念转变间,蓦然听到了有人落在屋顶上,脚踏在雪上发出了“咯吱”的声音,此人不是爱笙,此人轻功虽差,但听着足步沉稳,怕是比爱笙的武功要好。枫灵心中一紧,暗自骂道,这皇宫的守卫,真是该换了! 枫灵正欲起身,却发觉来客并无杀意,反是静静立在一旁,仿佛侧耳倾听自己的笛声一般,她便带着一份警惕,没有动作。 “心怀他物,吹出来的音乐就不纯了啊!”悦耳动听的声音从身后响起,竟是熟悉,枫灵一惊,放下笛子,转过身,看到的是——惜琴的脸。 枫灵脱口问道:“怎么是你?” “呵呵,为何如此吃惊?你好像真是挺怕我的——难道只允许你这驸马也到我国的国都,不允许我到你们国家的京城吗?”惜琴口气轻巧,态度还算温和,确实没什么恶意。 枫灵仍是沉浸在惜琴翩然而至的惊诧之中,素来面无表情的脸上也是满满的惊讶,她不知为什么有些心虚,说话也提不气起来:“你——你不是来刺杀谁的吧?” 闻言,惜琴笑了,笑容里满是妩媚和高傲,一双外睑上挑的狐狸眼直直盯着枫灵的眼睛,一刻不肯挪开目光:“确实,我本来是想来刺杀某人的妻子的,但是,我在这流筝宫里转了一圈都没有发现女主人,倒是发现某人金屋藏娇,身边养了个女扮男装的书童啊!” 枫灵顿时感到一阵寒意袭来,心头一紧,忙问道:“你把爱笙怎么了?” 见枫灵紧张,惜琴心中不悦,口气更是不好:“‘爱笙’?原来她叫这个名字——我没把她怎么,你也不必紧张兮兮的。”她顿了顿,走近枫灵,四顾看看:“对了,那个公主呢?我想见见她,上次在擂台上没看清楚。我好想看看能把驸马爷紧紧拴在自己身边的美人长得是如何国色天香。” “怜筝……”提及这个名字,枫灵不自觉地有些颓然,“她走了,和她最爱的男人远走高飞了。” 枫灵知晓惜琴会是怎生表情,便抬起头来,将脸转向别的方向,向着虚空说道:“惜琴姑娘,杨某不需要你的安慰或是爱意。你我无百年之缘,及行迷之未远,你还是放弃了吧!” 听杨枫灵这般说法,惜琴一愣,咕哝道:“怎么和那老家伙说的一样?”她抱着胳膊,低头看着蹬着虚空的杨枫灵,不觉一笑,“好啊,你倒是与本宫说说,你凭什么,和我没这个夫妻的缘分?” 枫灵站起身,坦然回望惜琴打趣的眼神,眼睛转了几遭,终于下定了决心:“我想给你讲个故事。故事讲完后,希望你能保守住秘密,守不住也没关系,反正,我也快要离开这个是非之地了。” 不知过了多久,雪停了,月光辉映在雪地上,天地之间一片清亮。 枫灵头上有些湿润,怕是落雪融在了头发丝上,沁润得,有些冰凉。她说完最后一个字,转过身,抬头望向天边的月亮,心里好似一块石头落了地。 “讲完了?”惜琴清冷的声音落在雪地上,又返回过来,显得格外清晰。 “嗯。”枫灵应了一声,如眼神一样坦荡,不带丝毫的犹豫和愧疚。 “哈哈哈,哈哈哈……”惜琴顿觉自己好笑,竟不顾形象地仰头笑了起来,她一步步到了枫灵的身边。 “你是说,你是个女人?”她咬牙切齿狠狠地说着,一只手高高地扬起,重重地落在枫灵脸上。 一丝血腥气缓缓在口腔中漫溢开来,枫灵原本坦荡的心境骤然起了一丝波澜,又渐渐平复下去。 “骗子!”惜琴恨恨骂道。 枫灵暗忖:我没骗你,我从来没说过我是个男人。 惜琴双目圆睁,明亮的眼睛里满是受伤和愤懑,更多的,是空荡无依的,失落。她静静望着杨枫灵,不知如何是好。枫灵错开眼神,不去看她,惜琴此刻的眼神,叫她忽然有了一丝内疚之情。 她本不必内疚。 惜琴打量枫灵许久,忽地冷笑道:“如此说来,还真是个美人呢!”说罢,她开始撕扯枫灵的外衣。 身体没有了外衣的保护,变得极其敏感,□□的肌肤被寒冷的空气激得起了一身鸡皮疙瘩。 枫灵依旧岿然不动,冷冷地注视着惜琴的疯狂。 惜琴愣住了,蓦地发出一阵更落寞的大笑,飞离枫灵的视线。 枫灵昂然立在屋顶上,衣衫凌乱,外袍已被撕破。她望着那女子消失的虚空,眼神僵直了好一阵子才忽然觉得了冷。再转过身,正看到神色复杂的爱笙,手中擎着一件外衣。 爱笙默默上前为枫灵披上外袍,掏出绢帕来,揩去她唇边的血痕,哽声说道:“打得太狠了。”话语之中,满是疼惜。 枫灵只是微笑,伸手握住爱笙手腕,接过绢帕,淡淡道:“果然,每次遇见她,我都得见血。” 【解】 第十七章 逍遥游求签问卜竟闻凶信,算奇谋血染沙场再建奇功 道生一二生万物,柔纳百川法自然。 阴阳生死天注定,天下唯我胜儿男。 放纵大爱归四海,舍弃小情救人间。 仙吏儒商皆让路,挥毫泼墨破名玄。 “天冷了,多穿些衣服。”温柔的男声响起,没有了以往的冷淡和煞气,怜筝微笑,披上大氅,拉住他伸过来的手,下了马车。叶既然为怜筝紧了紧身上的大氅,要扶着她走路。 “不用扶我,”怜筝调皮说道,又好奇地向四周望去,他们已来到了了一个距京城甚是遥远的小镇。“叶大哥,在车上闷了快一个月了,我们出来到处转转吧。” 醒后的怜筝先是很吃惊地发现自己在一辆马车里,幸而撩开门帘看到了熟悉的身影。后来听了叶寂然给自己讲述的事情,这才回忆起了许多忘情时的经历。 杨悟民真的为了救我而使自己中毒吗?怜筝难以置信之余又为他担心——听叶大哥说那毒性那么强,如果他中了毒那自己岂不是欠了他一大份情。说起来,怜筝最近总是心神不宁,每晚做梦竟也常常梦到那姓杨的,也真是奇怪了。和心爱的叶大哥一起游山玩水,应该是怜筝梦寐以求的,但为什么,心里不踏实。 两人走进一家酒馆,这镇子虽小,却很热闹,酒馆里,满满当当的有不少酒客。 怜筝占了个不太显眼的僻静角落坐好,叶寂然也是笑着坐在她身边。吩咐小二上了几个菜,二人慢慢的吃着。 叶寂然当了多年的杀手,过得多是刀尖舐血的日子,这几天是他这辈子难得清静时光,这般的闲适,他在惬意之中,竟有几分不适应,便是此刻听着周遭酒客们的谈话,他仍是警觉得很,随时可以出剑杀敌。 怜筝见他这副模样,觉得好笑,也学着他仔细听起旁人的闲聊。 “诶,听说了吧,边关战事吃紧喽!”一个绿衣酒客端起酒杯,咂了一口酒,慢悠悠地说。 “听说了,”另一个带着黑棉帽的酒客夹起一颗花生,扔进嘴里,嘟嘟囔囔的接着说,“咱们好像一战死了两三万人,是当年的大将军窦胜凯御驾亲征,把那个黄口小儿尚文兴给打了个落花流水——真是的,尚文兴才多大点,皇上就敢让他来当主帅,这不是太儿戏了!皇上这不是把人命不当回事吗!”怜筝微微蹙眉,这里的人也太大胆了,光天化日就敢议论当今皇上。 “这尚文兴确实是没用了些,比不上他老子镇南王,原先还以为是老子英雄儿好汉呢!没想到这么无能!不过那窦胜凯海真是个男人,十五岁从军,二十五岁就当上了大将军。现在更是老当益壮,看来真是姜还是老的辣啊!” “嘿,还别这么说,咱们现在的驸马爷不是比那尚文兴还年轻吗?瞧人家上一仗打的那叫一个棒,也难怪圣上这次龙颜大怒之下罢了尚文兴的职,重新起用驸马爷做主帅。” 那黑棉帽的却是不以为然地说:“依我看那驸马爷也强不到哪里去,心肠太软,手段不够硬,不一定就能有什么作为。唉,我本家侄子已经命丧沙场了,这场仗不知道什么时候就蔓延到我们这里来了。”说着,似乎带了些许的伤感。怜筝心中“咯噔”一下,自己以前怎么就从来没注意过这些战争原来给人们带来了这么大的灾难。 “说的也是,”绿衣客深深的叹息:“动不动就闹战事,劳民伤财啊。那窦胜凯可是老狐狸,驸马又毕竟年轻,可能敌不过他,我看着一仗——悬!” “嘿,几位爷,还真是闲在啊!”又进来了一个男子,看来是这几人的朋友,大大咧咧的坐在几人身旁。不知怎么,怜筝总觉得他看起来很熟悉,眉目之间好像见过一般。 其他的人还浸在方才的伤感之中,没人搭理他,他不想无趣,就赶紧起个话头:“别都不说话啊!刚得着的讯儿,驸马爷打胜仗了!” 其他的人一下就被他唤醒了,全都一脸的关切,催促他赶紧说下去,那人得意洋洋地说:“嘿嘿,咱那驸马爷还真是能耐,到那先摆了个疑兵之计,将窦胜凯的大批人马引入死地,随后又用了火攻,一下就烧死了一大片……” “又是火攻?这驸马不会就那么一招吧!”旁边传来了疑惑的声音,看来是知晓上次打仗的□□的。 那人撇撇嘴,接着说:“当然不止那一招,后面还有绝的呐——烧得那帮士兵都往旁边的水潭里跳,心想着跳进水里怎么着不也没事了吗,南方人水性又好,谁知道驸马早就吩咐过了往那水中倒火油,这下可坏了,不只有烧死的了,还淹死了一大批人——” “淹死?怎么会淹死?”又一个多嘴的插话了。 周围的人都不满的瞪了一眼多嘴的人,吓得那家伙把脖子缩了缩。“你想啊,火油都浮在水上烧了,还能有人探头吗?都在水下憋着气,憋着又出不来,不就淹死了嘛!” 听了添油加醋的叙述,众人恍然大悟,原来如此。 “嘿,这驸马还真有两下子啊!” “英雄出少年啊!” “窦胜凯有的受了!” 传消息的人更加得意,似模似样地品了一阵子茶,然后又继续拿腔作调地说:“说起这驸马,还有个大消息——”故意停了下来,将所有人的注意力都吸引过去,“听说公主失踪了!” 怜筝本来是在认真地听,听到这话差点没把一口茶都喷出来。 “我妹妹在宫里当宫女,说是公主已经失踪了一个多月了,开始皇上没太在意,因为公主早先就经常出去闲游,不过最近上了心了,因为以前没有超过一个月的。驸马又在边关打仗,这边公主又不见了。嘿,皇家的事还真是乱啊!” 人群中掀起了新一番讨论,对于南北战事的忧虑随着驸马的一个小小胜仗烟消云散了,现在人们开始说起了皇家野史和宫闱秘闻。尤其是那传消息的男子,因为宫中有亲戚,知道得更是多,甚至还扯到了云妃和驸马之间的暧昧事情上。一帮男子汉,个个眉飞色舞地说着杜撰出来的风流韵事,令怜筝皱紧了眉,恨不得上前把那传消息的家伙暴揍一顿,终于还是忍住了。 皇家的事情,本来就是老百姓可望而不可即的,所以大家就都喜欢议论皇族逸事来消遣。怜筝颇感无奈,轻轻的摇着头,转过来看到叶寂然满含爱意的眼神,也就释然地笑了,却不知怎的又想到了驸马——你又打了个胜仗,你还好吗? 正愣神间,那人忽然迟疑起来:“说起来,倒是还有一则消息,不过说出来有些让人担心。”但是大家正说的兴起,没人理会他,倒是怜筝听清楚了,可那人没接着往下说,她也就没问。 出了酒馆,怜筝听说镇上的古刹很是有名,心中好奇,便拉着叶寂然陪她去看。他们一路上看尽了好山好水,古刹密林,几乎每到一处都是得游览一番,才算尽了兴。 别家的寺庙拜的大部分是佛,但这里拜的是观音,不是什么送子观音千手观音,就是佛祖身边的观音大士。寺中还有解签问卜的营生,据说还挺灵验。寺中本是有几个和尚,都是云游惯了的,不是这个今天不在,就是那个明天失踪,现如今,只剩下了一个解签的道士在这里当了个不尴不尬的“庙祝”留守寺中。虽是佛家子弟稀少,然而道士解签灵验,香火也是一直很盛。 观音,怜筝心中一动,她忆起了那个驸马发誓的夜晚,正是执着她的手画了一幅“怜筝观音”的夜晚。那幅观音像很是奇特,是她从小开始画观音以来第一幅和母亲教的不一样的观音图:生得千只手,普渡亿兆民。那最后一只手上擎着的是一只——嗯,好像是枫叶,火红的枫叶。 叶寂然说自己戾气太重,不适合进寺庙,就在寺外守候,怜筝就自己进去拜拜观音。慈眉善目的观音,怜筝虔诚的跪下来,拜了又拜。自己的母后崇信佛教,她生时常常把自己关在佛堂之中礼佛,事实上,除了见见怜筝和太子齐恒,她似乎谁都不见。她好像是在赎罪,但是不知在赎什么罪。 怜筝不信佛教,但是看到观音就仿佛见到了生母的面庞,所以,她对观音一直有一种特殊的情感,而现在,这种感情似乎愈加的特殊了,看到观音那张温和的脸,似乎又看到了另一个人,温文尔雅的面庞和那时执手画观音的情景…… “这里解的签好像很灵的。”怜筝想着不由自主地顺手够了签筒,开始摇晃起来。 清脆的竹签落地的声音,怜筝将签拾起来,走到庙祝身前,将签递上去。 庙祝是个中年人,头发略微有些花白,不过看起来很精神,而且历经沧桑的模样。接过签时,他没有抬头,只是习惯性地问了一句:“姑娘,问什么?” 问什么呢?怜筝犹疑了一下,最终还是决定说:“就问我心属之人的前程吧。” 庙祝取了签文回来,眯着双眼看了半天,忽然脸色一变,抬起头来,仔仔细细地看着怜筝,看得怜筝不由得紧张起来。 “怎么样,先生?”怜筝担心的问。 “唉,”庙祝深深地叹了口气,“小姐命中所属之人,怕是命里多水,而自身又是一潭清泓,虽说上善若水,但万物不能只依水而生啊。此人身为蛟龙,却又托以凤生,将来定能搅得波涛汹涌,以其至柔,驰骋天下之至坚。但始终有一天会——小姐你明白了吗?” 怜筝听得一塌糊涂,根本搞不懂这个摇头晃脑的学究一般的庙祝的言语。 叶寂然大概是等得久了,进来寻找怜筝,见她还在庙祝那里纠缠,就走过去拉她回去。庙祝看着叶寂然带着怜筝离开的身影,眼睛又眯了起来,嘟囔着:“难不成我解错了?” 他又展开那记着签文的小小的纸,上面写着短短几句话语:上善若水水三千,不料真龙化清泉。万物负阴而抱阳,吾独雌牝乱人间。 出来时,怜筝用眼睛的余光看到了那个在酒馆中传信的人,此刻正一脸的苦闷和焦虑,跪在观音像前,似乎正祷告乞求着什么。怜筝松开了叶寂然的手,让他再等一下,叶寂然点了点头,自己走到寺外去了。 怜筝走到那人身后,听到那个人正在求观音保佑。保佑什么呢?是保佑你那个在宫中做事的妹妹吗?怜筝很好奇,忍不住靠近了听他的祷告:“观音呐观音,刚才不想扫大家的兴,我就没说,其实那一场仗驸马受了重伤,是被人偷袭的。仗是胜利了,但人还很危险,听说还不太好,您是大慈大悲的观音菩萨,求求您,保佑这个善良的驸马爷好好活下去吧,我妹妹是在流筝宫做事的,驸马曾经给过她很多周济和照顾……” 后面那人还说了很多,但怜筝都听得不甚清晰了,他妹妹在流筝宫做事,难道是清儿?难怪他的脸看起来很熟悉。但这不是重要的,怜筝满脑子就回荡着几个字:驸马受了重伤,是被人偷袭的。仗是胜利了,但人还很危险…… …… 扬州城外,南*营,虽是入夜,仍高烧着蜡烛。 “军师之意是要偷袭?”皇帝窦胜凯虎须昂然,剑眉英挺,英姿勃勃,满面思虑。 “陛下,那日惜琴公主在混乱之中射了那个杨悟民一箭,正中要害,老臣可是看得真真的,射在那个地方,怕是连一天都撑不下去。没准,现在他们的军营中都准备好了发丧了。”太子太傅岳其泉任此战军师,实际上师窦胜凯安在惜琴身旁的督军。惜琴那一箭,窦胜凯军中没有几个人看见,大部分人都疲于奔命了,但是岳其泉眼尖,居然看了个真切:“这几天敌方的军营甚是肃穆,居然一次也没有发动攻袭,再加上老臣派密探进行打探,发现那杨悟民确实受了重伤。主帅一倒,即使不死,也没办法指挥作战了。依臣之见,此刻攻击敌军,是天大的好时机……” 军师滔滔不绝,窦胜凯一边听着一边点头,不经意间看到了立在身旁的惜琴,不禁心生怪异,那天大败之后回来她就一直脸色苍白,心神不安,窦胜凯以为她是担心战事,也劝慰了她几句,但是她却咬紧了嘴唇,一句话都不说。 她这是怎么了,窦胜凯心中一团迷雾。 “父皇,军师虽然说的有理,但是这次偷袭,父皇还是不要亲自领兵为好。”正当窦胜凯拟好了计划决定亲自领导这场夜袭时,毫无征兆的,惜琴突然开口说话,眼神之中多了些许的忧虑和惆怅。 窦胜凯不知惜琴出自何道理,但自己确实不便亲自领军,便叫了追随自己多年的副将裘明霸来,命他全权负责。 用兵贵速贵奇,为免军机外泄,翌日夜晚,南国方面便集结好了夜袭的人马,偷袭北*营。 夜,静的肃穆,平静如死水的沙场上,飘荡着淡淡的血腥气息。马革裹尸还,多少勇士正是丧身于此地,在刀光剑影之中结束了自己年轻的生命。 距这片战场不远的一处山谷之中,还泛着烧焦的气息和火油的味道。 寂静的军帐外,巡逻兵紧张地睁大警惕的双眼,四处侦探,生怕漏进了一个敌人。四面漏风的军帐内,有多少人在痛苦地□□。 忽然,一列人马出现在营门外不远处,全都身穿黑衣,在夜的掩护下向这座军营进发。他们是窦胜凯精心挑选的死士,负责偷偷打开营门。 “看来这次没有埋伏,”黑衣人的首领心中暗忖,上次的夜袭他也曾参与,当时就不满唐将军的轻信,所以这次格外小心:“你们,去通知后面的部队快些赶过来,没有埋伏,今晚的夜袭,那个杨悟民又没什么用了,咱们势在必得。”转过头又对另外的人说:“你们,和我一起去干掉守门的兵丁,接应大军到来。” 守营的人不少,有二三十个之多,要想悄无声息地把这么多人放倒就只有一个办法:骗。 黑衣人不知从哪里弄来了齐师的军服,给手下人都换好,偷偷潜入营内,假装从内帐里出来一样,每人肩上扛着一大摊子酒,嘻嘻哈哈的和守营的军士打招呼。“哥几位,天太冷了,大将军叫我给你们送几口酒暖暖身子。” “这——”为首的一个军士面露难色:“元帅有令——不得饮酒。” “诶,是大将军送的,不喝不行。元帅现在主不了事,怎么,想得罪将军么?”黑衣人首领故意把语气放沉,透出一股威胁的意味。 军营中的将帅之争,小兵卒向来是不敢插手的,那个小头目见没办法推辞,只好吩咐了手下将酒分了。那酒却是早就下了蒙汉药的,自然,不消多时,几个守门的壮汉就倒下了。 黑衣人见计谋得逞,不由得洋洋得意。 不远处停留的将军裘明霸听了汇报,欣喜非常,命令大军向营中进发。 由于是夜袭,不敢太过张扬,也就没有点多少火把,裘明霸被护在队伍中间,大军全靠前锋带路。在黑幕的掩护下,整只军队像幽灵的军团一般,迅速前进,诡异至极。 夜太黑,有的同行的人甚至都看不清自己身边的人,只是凭借耳力,听着脚步声前进,自然,这时队伍中混进了几个人,别人也是看不真切。 裘明霸正纳闷为什么走了那么久都没有到达敌方军营时,忽然杀声四起,而且,声音还是来自自己的队伍之中!裘明霸顿时心惊肉跳,怎么了! 在一片黑暗中听到了兵戎相见的声音,冷兵器的碰撞声,受伤人的□□声,以及阵阵喊杀声,弄得连身经百战的裘明霸都搞不清楚状况了。于是急忙命人点起火把,想看看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情。 但当裘明霸看到眼前的情景之后,不由得更加惊愕了:眼前黑压压的一片,穿的是窦师的军服,全都是窦师的军服,分不清到底谁是敌人,只是一片混战,见到周围的人就砍。这,裘明霸倒吸了一口凉气,这招也太狠了吧,齐家的兵居然穿上了窦师的军服混了进来。想必齐军的奸细之间一定有什么他们自己才分的清的标记,而窦家的军队不知道,也不知道身边的人是敌是友,这样砍下去,不仅砍不到对方,还误杀了不少自己人。 更令裘明霸胆寒的是,他们此时不是在前往齐师兵营的大路上,而是在离那几天前刚刚发生了惨烈一仗的山谷不远处。随着他命人点起了火把,山上竟也亮起了一片火海,居高临下,有一人身穿白袍,神情肃穆,骑在马上,正向这边看来。忽然一阵雄壮的鼓声响起,正在厮杀的人中有不少纷纷散开,没命地向前奔去,仿佛得了什么信号似的。 裘明霸恍然大悟,逃走的那些人应该就是齐军的奸细,急忙命人熄掉所有火把,但是为时已晚,倏而万箭齐发,全部向窦家军队所在的位置射来…… 血腥气息,浓烈地四散开来。 …… 是平复了许久,枫灵才终于使自己面色淡然地看着四处逃窜的窦家军队以及耳畔不断传来的“噗噗”箭入骨肉声。她素来不忍见此情景,如今,却又不得不用凶狠计谋。 违心之事,总是如此。 她强压住心底的叹息,忽的感到了强烈的不安,猛然抬头,看到了据她所在山头很远的一处山上,有个人影似乎在注视着自己。枫灵顿时心惊,好不容易平静下来的心一下子又变得迷乱了:那人是谁,为什么在看我? 旁边的爱笙看到了枫灵面色的变化,忙催马上前问道:“少爷,怎么了?是不是您的伤……” 枫灵不动声色地捂住开裂的伤口,想用淡然的微笑来平抚爱笙的紧张,却没能控制住自己渐渐消失的神识,她眼前一黑,堕下马去,耳边响起了一片嘈杂声…… 枫灵再睁开眼睛的时候,发现自己在军帐之中,躺在床上。轻轻转过头,看到的,是一脸焦虑的爱笙和田许。 “少爷,您总算醒了。”爱笙仍是第一个发现她醒来的人,声音里带着些许哭腔。枫灵知她又为自己担心了,便爱怜地向她笑了笑,以示自己尚好。 素来讷言的田许开口居然也带了些许责备:“属下亦说过您不应该亲自去,您的伤还没好利索。如今伤口迸裂,又流了好多血!” 枫灵眼角的余光看到了地上换下来的带血的绷带,知道自己方才发生了什么。她勉力动了动,想坐起来,被爱笙按住了,她只得躺着对爱笙表示感激:“多亏有你了,不然,我还真就命丧于此地了。”爱笙咬着唇,眼中云雾缭绕,似乎随时落下泪来。 突然听到帐外传来了老将军的声音:“驸马没事吧,末将可否进来?” 枫灵示意田许去叫他进来,又暗示爱笙赶紧拭去自己的眼泪,她脸一红,转过身去,退到了屏风后面。 老将军章瑞面色凝重,满脸的担忧,但在见到枫灵坐起身时终于松了口气,换上了一脸笑容:“驸马果真吉人天向,见您面色好转,这让老夫放心多了。” 枫灵轻松的笑了笑,算是回报他这几日忽然增加的白发,老人家戎马半生,古稀之年依然精神矍铄,青丝如墨,但这短短几天工夫,居然让他的黑发居然变作了花白。 “那天忽见驸马中箭,而且正在胸前,险些把老夫的老命都吓没了。对那军中的郎中挥了半天拳头,要他一定要把您医好,可是您这两位守门将硬是不让他治,气得我险些军法治了他们两个。”老将军边说边不满地瞪了一眼低着头的田许,还挥了下拳头。 枫灵苦笑连连,现在想来还真是悬,真是庆幸自己当时还能醒过来阻止老将军把田许爱笙给砍了,硬是挤出了个严肃的表情说,杨氏家规,只有至爱亲朋,贴身僮仆方可见得自己的身体,为自己疗伤,这才把那如狼似虎的凶神恶煞的章瑞镇住,悻悻地看着田许放下了帐帘。想到这里,枫灵不禁又感激地看了看田许,若不是有他,怕是自己这假男儿的身份要被揭穿了。也多亏了义父教给爱笙歧黄之术,才算暂时保住了自己的命。 心念于此,禁不住又想起了中箭当日的情形,枫灵纤细的眉毛拧在了一起。 她借用地利引兵伏击,更以火攻卒灭南*。那一夜火油的气味还有焦糊的气味混合在林木清风之间,忽的让她作呕。她实是不愿做双手染血的屠国之臣,却又不得不打赢这场仗。蓦然间,一道奇异的感应促使她抬起头来,恰看到了那张只见过几次但是已经印象深刻的容颜,惜琴! 还不等自己惊讶,就已经瞧见她搭弓射箭,短促的鸣镝哨响,还来不及反应,一抹冰凉已经没入胸口。刹那之间,她以为自己便要如此死了。所幸,还没到命数终了的时候。 枫灵不知自己如何想法,却清楚知道,自己对那罪魁祸首恨不起来,尽管她自认她没有对不起那惜琴的地方——惜琴,那个谜样的烈性女子,应是恨自己入骨了吧。 罢,或许是上辈子亏欠了她。 “老夫无能,在驸马身负重伤之时仍需驸马劳心劳力,使得今日驸马重伤复发,堕下马来,老夫实在是……”说着,老将军章瑞居然跪了下来。 枫灵吃了一吓,急忙命令田许将他扶起来,清咳了几声说:“老将军言重了,同为臣子,食君之禄,担君之忧,虽身受重伤,也应尽为臣之忠。况天恩浩荡,才使悟民脱离险境,当然一刻不肯松懈,怎么能怪老将军。”见枫灵咳嗽,爱笙忙上前,给她送了一碗茶。 “驸马宽厚仁德,神机妙算,实在是令老夫佩服。但老夫愚昧,实在无法想出今日之变故,请驸马赐教。”章瑞言语之中尽是诚恳。 “咳咳,这得从三日前说起,”爱笙给枫灵披上一件外袍,又帮她调整了坐姿,好叫她顺利说起,“三日前,我的伤势刚刚好转,田许禀告说有人鬼鬼祟祟地在军营中走动。我料定窦胜凯会不甘心,便猜测那人会不会是奸细,所以在他靠近我时故意装作病入膏肓的模样,果然那人再没出现过,所以我又猜测他们可能会像上次一样,趁主帅出事,发夜袭。这几日,我连夜命人弄到了几百套窦军的军服,专门找了一支人马穿上,训练他们彼此熟识,做好了即使黑夜中也认得出的记号,又将弓箭兵陈到大陆旁的山上严阵以待。我早就嘱咐过看守营门的官员一定小心行事,若有什么异常情况先不要打草惊蛇,留个心眼,所以有个机灵的故意装晕,待黑衣人放松时溜过来禀告我,于是我便得知今晚他们会有行动。” “那,又是如何让他们重蹈覆辙,又到了那个山口处?”章瑞仍是不解。 枫灵微微一笑:“夜间行军,不便照明,多仰赖前锋带路,故我派那些人穿着敌军的衣服沿途慢慢加入敌军的队伍,逐渐取代他们的前锋,将他们引到错误的路上去,然后依计行事,挑起战斗,令他们燃起大片火把,暴露目标,然后万箭齐下!” 说了太多话,枫灵又是一阵剧烈的咳嗽,章瑞关切问道说:“驸马可好?忘了那什么狗屁家规,我马上把最好的大夫请来!” 枫灵连忙婉言拒绝他的好意,连连苦笑,暗自思忖:“没了这狗屁家规,我可就小命不保喽!” 又闲谈了一下战后的场景,惊闻敌军死伤万余人,枫灵心头一震,自觉罪孽深重,缓缓摇了摇头。 此刻已然天光大亮,枫灵这才发现已经接近正午了,难怪腹内咄咄叫阵,是时候祭一下五脏庙了。枫灵便笑着约章瑞一同用膳,章瑞忙摇手拒绝,道枫灵乃是负伤之人,吃东西一定得忌口,不吃油荤,他老人家受不了,所以是断断拒绝了。 老人家的脾气向来如此倔强古怪,枫灵不好留他,便让田许送了客。 这几日一直是爱笙喂枫灵吃饭,虽然后者自觉得伤势不影响自己执箸,但爱笙还是坚持喂饭,枫灵也不好拒绝,只能答应。 一碗清粥尚未吃完,一个被打的鼻青脸肿的士兵“滚”了进来。枫灵大惊失色,难道那么快窦胜凯又卷土重来了吗?不会吧,此刻他士气大挫,无论如何也得休息一阵。 “你怎么了?”枫灵紧张问道,他哭丧着脸答道:“小的是守营后门的兵,那里有位姑娘和一位公子想要进来,我拦住了,她不由分说的就暴揍了小的一通,还逼着小的‘滚’进来报告!而且,她自称是——” “怜筝公主,你的妻子!”帐帘掀开,两个看起来不应出现的人物赫然眼前。枫灵一瞬间的愕然变作满脸呆滞,同时,她听到了碗落地破碎的声音。 【再】 第十八章 伊人来访探英雄枰棋雪夜,琴音销魂征夫泪快马飞奔 古来征战几人回,佳节将至心伤悲。 莫知我哀将相侯,谁人管得征夫泪。 思乡情切男儿泣,血染疆场半生毁。 纵有登天凌云志,琴声*具灰飞。 方才晴朗了几日,就又变得阴云密布,天色灰败,北风劲吹,怕是又要落雪了。 黎明时分,天黑得分外吓人。 惜琴一人在山林间来回逡巡了半夜,听得几声鸟鸣,这才惊觉,原来快要天亮了。 “那家伙命硬得很,应该死不了吧。”惜琴心神不宁地勒马向军营方向行进。 自己早就有预感,觉得自己那一箭虽是射中了要害,那人必然无事。虽是如此,她还是揪心了好几天。她不知自己何以会有如此心情——知人者智,自知者明,她搞不清楚自己已经知道那人是女子了为什么还是在牵挂着那个人。 我迟早要死在不自知上,想及此处,惜琴凄然一笑,一向骄傲的双眼也如天气一般,蒙上了一层阴云。 果然,她没死,居然还能骑马,还能指挥千军万马,呵,又败在她的手下,幸好早早叫父皇离开,否则,后果不堪设想。 庆幸转念之间又变作了忧心——她刚才的堕马,似乎是旧伤复发,她,没事吧……惜琴头脑混乱,不知是恨,还是忧。 回到军营,已然天光大亮,惜琴径直入了帅帐,瞧见窦胜凯眉头纠结,知道他此刻定然是在烦恼连番失利。 “父皇,这一战如何?”惜琴故意说得平淡,虽然明知道答案会是什么。 窦胜凯神色黯然:“明霸阵亡了,我方派出的战士只有少数人安全归来。”话音方落,他狠狠地将手往桌上一拍,把茶杯震掉到了地上。 惜琴使了个眼色,令旁人收拾了茶杯碎片。窦胜凯正在气头上,一脚将侍候的太监踹翻,又狠狠拍了一下桌子。见父亲如此气恼,惜琴垂首不语,陷入了沉思。 “如今要紧之事,必须要挫挫现在他们士气正旺,而我方士气低迷,怕是有一阵子不能出征了,唉——”窦胜凯怅然长叹,羞怒交加,心情复杂得很,自他十五岁从军以来,从未领教过连着两次败在同一个人手上。 惜琴轻轻端起茶杯,抿了一口茶,转过头来说:“父皇可知道四面楚歌的典故吗?” “嗯?”窦胜凯微微发怔,一时没能明白女儿的意思,又想起了旁的事,忙说道:“哦,对了。惜琴,你要是在前线呆着烦腻的话,不如去一趟苏州,你外公说——” “女儿告退。”惜琴没等窦胜凯说完,就撩开了帘门,出去了。 剩下皇帝窦胜凯半张着嘴,怒气冲冲地又狠狠拍了一下桌子。 人在发怒时总是要将怒气转移到别处去,便总是会让别的物件或者别的人无辜受累。弱者往往变成了强者的出气筒,若是想想己所不欲勿施于人,或许便可稍稍平复心中的愤怒了。 只是,无辜受累这种情形,也不仅仅是在发怒的时候才有的。 自己的到来使一只碗无辜破碎,怜筝顿时有些窘迫,也不是仅仅因此而窘迫——嗯,说一句怜筝公主就已经很有气势了,干什么还说后面那四个字。 一开始听了那个长得很像清儿的人的话,她还未做出决定是否要来这里,只是有些恍惚,那个家伙受了重伤,想象不到,因为在怜筝的记忆之中驸马好像总是受伤,却自愈能力极强,怎么都死不了。 到底去不去看他呢?怜筝一直在犹豫,确实,他们之间的“夫妻”情分并不深,冒冒失失的寻个理由去看他有些不太好,没准还会引起误会。可是不管怎么说我都好像欠他一个情,去看看他全当还情好了?说不通欸! 于是她决定要给自己十个理由来让自己去看望那个据说是受了重伤的家伙,十个理由,应该比较好找吧。 第一:他们之间是名义上的夫妻关系,去看一看,无可厚非,且在情在理。 第二:他文才很好,武功又棒,是国家栋梁,理当慰问。 第三:他长得很漂亮,去看看他也不会伤眼,对自己没有坏处。 第四:他是在为父皇打仗时受了伤,可以代表父皇去关心一下他,以示天恩浩荡。 第五:他曾经舍命来为怜筝解毒,去看看他就当还情。 第六:他允许叶寂然带怜筝离开。 第七:第七,呃,他现在身受重伤啊,作为病人也应当去看望。 第八:他以前常常带我出宫去玩。 第九:他曾为我画了一幅观音像。 第十:嗯,第十,嗯…… 怎么会想不出来了呢?杨悟民应当是有很多优点的吧,为什么想不出来了呢?怜筝疑惑中带着焦虑,这才发现,自己一点都不了解那个做了自己丈夫几个月的人,甚至从未试着去了解他关心他。而那人却甘心为了她而身试奇毒,他关心她的程度远远高于她对他的关注。 正左右为难之时,突然看到一个小童似乎是在哭,怜筝向来对孩童很是宽容,看到这孩子哭得那么伤心,就俯下身子来问他怎么了。 那孩子啜泣着说话,怜筝听了好一会才明白,原来是他的球滚到了马车下面,小孩子胳膊短,够不着,所以急得哭了。 “啊,这好办,看姐姐的。”怜筝蹲下去,伸长了胳膊,把球轻而易举的够了出来,笑眯眯的交到小男孩手上。 小童破涕为笑,高兴地接过球说:“谢谢,你真是个大好人。” 怜筝心头一动,忽然想起了一个理由来,那也是杨悟民的一大优点:心甘情愿的被她齐怜筝耍,要他捡什么就捡什么,哪怕知道是个坑也往里面跳。这可是一大优点啊,怎么可以轻易的就忘了呢。 于是怜筝三步两步赶上叶寂然,扯着他的衣袖笑嘻嘻说道:“叶大哥,杨悟民那家伙据说是身受重伤了,反正咱们也是一路向南,不如到边关去看看他如何?” 叶寂然显然是没料到这番话,心头咯噔一下,犹豫了一阵,但还是同意了。 二人方日夜兼程来到两国交境的村落,就看到一派喜气洋洋的气氛,这才知道昨夜成功的把窦胜凯又收拾了一通,还把他的爱将裘明霸都给射死了。自从上次尚文兴失利之后,窦胜凯可谓是春风得意,一路乘胜,只打到原先是先发动战争的齐师是退了又退,退到现在都快退回了金陵城。这下,吃了两场败仗,气焰一下子就平下去了。 怜筝知道杨悟民没出什么事,悬着的心刚刚放下,就又听说——昨夜驸马堕马了。 “真是个笨蛋,你自己就是个‘驸马’,还动不动就骑马,那马当然会摔你,受了伤都不老实。”怜筝心中暗骂着,急匆匆地向军营赶去。 守营后门的士兵比前门明显的少了,毕竟在前门是对外,而后门直接对着的是自己疆域里的老百姓。而今天则明显的是松懈了许多,只有一个年纪很轻的士兵在看着,看上去倒是雄赳赳的模样。他自是认不得真神,哪里知道这个蛮横不讲理的疯子一般的女子就是怜筝公主,死活不让进,气得怜筝大动肝火,将那个生牛犊给暴打一桶,大喝一声:“滚!” 那小子急忙起身,想去禀报,却被怜筝放倒在地,拧着眉说:“我是说让你‘滚’,没听懂吗?”眼前的怜筝活脱脱一个母夜叉,吓得那小兵险些哭了出来,不得不滚进了大帐。 这便是怜筝公主入帐之前的全部情形。 “呃……”怜筝仔细打量了一下帐内的光景,杨悟民正呆坐在床上,满眼惊诧地看着她,嘴边还有一粒饭。他身边坐着的是杨圣,手中还拿了个勺子,地上的一碗粥大概是从他手中掉下来的,脸上也是一脸惊骇。杨悟民身边立着一个穿黑布外袍的年轻人,怜筝没有见过,但是他脸上的表情就比其他两人的表情好一些,只是有点疑惑——因为他不认识怜筝。旁边还有几个幕僚士兵,此刻也是目瞪口呆一脸困惑。 驸马的确是憔悴了不少,面色苍白,脸庞也消瘦了许多,比以前更加清瘦,但是眼睛依然有神。怜筝细细注视着杨枫灵,看看她身上的变化,竟然半晌不语。 枫灵很快醒过神来,拍了拍爱笙的肩说:“没什么事,杨圣,扶我起来。”转过来对田许说:“你帮着杨圣收拾一下,咳咳。”然后在爱笙的搀扶下艰难地站起身来,走到怜筝面前,恭敬的下跪:“微臣参见公主,公主千岁千岁千千岁。” 这个动作,倒是又一次把帐中所有的人都镇住了,怜筝觉得意外,竟没能说出什么话来,只是发呆。爱笙没料到枫灵竟有此举,所幸她反应向来敏锐,忙跪在一旁向公主问好,田许有些迷糊,但知道跪下没有错,也就跪下了。其他人除了叶寂然,都跪下了——包括那个“滚”进来的士兵。 然后,怜筝在迷糊之中被拉到军帐外,听到杨枫灵向全体将士宣布:“皇上为嘉奖战士们的浴血奋战,特令怜筝公主亲赴前线,慰问三军……”然后又不知说了几句什么,就听到山呼:“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公主千岁千岁千千岁!” 再然后,怜筝公主在军中“被巡视”了一遍,供所有士兵瞻仰感激,随后迷迷糊糊地又被牵回到了大帐中。只剩下了田许爱笙,还有叶寂然的时候,杨枫灵走到桌旁端了杯茶,皱着眉问道:“公主,你怎么来了?” 怜筝心中腾地起了一阵怒火,心道你做戏做了半天才想起来问我,正要斥责,想起这人身上有伤,只好转过脸抱着胳膊,做出一副不在意的模样,哼了一声道:“你可别误会,我只是来看看你死了没有。” 枫灵正在喝水,听了这话险些呛住了,咳嗽了一阵忽然又大笑起来,这让怜筝更加莫名其妙。枫灵边笑边咳,笑到自己流出了泪,笑到田许低头不语,笑到怜筝一脸茫然,笑到爱笙眼中平添了一丝落寞,笑到叶寂然眸色渐沉。 帐外的风儿发出了长长的叹息,一阵寒风夹来了雪花。紧接着,又下了几天雪。 拉紧了被衾,却依旧感受得到严寒,怜筝和叶寂然来了几天了,枫灵只觉得身心疲惫不堪,想要安睡,却又难以入眠。 本想着这场战事结了便悄然隐退,原以为这辈子都不会再见,孰料她竟又来了,还摆明是来看望自己。重逢之时,心脏好似漏跳了一拍,本是压下的念头,又如枯原之火一般,卷土重来。 真是天真,就那么轻易地暴露了自己的身份,到了这军营之中,再想脱身,远离宫廷,就不是易事了。枫灵叹息一声,想起前几日皇帝齐公贤给自己的书信,说了公主失踪之事,如今怜筝现身军营,为大小军士看到,若是再失踪,必然与枫灵脱不了干系。 不过转念一想,她来也是件好事,起码能让官兵们觉得了天恩厚泽,已近年关,正是思乡时节,知道君上关怀,定能鼓舞士气。虽则,对枫灵而言,这份关怀有着更多的意味。 也罢,终归她是要走的,自己也是要走的,权且当做最后一面吧。 “少爷,你睡了吗?”睡在同一帐内的爱笙忽然开了腔,枫灵知道她定然是听见自己辗转反侧的动静,也就不假装,答道:“没,爱笙,你怎么也还没睡?” “不知道,我也不知道——少爷,你对公主来这里,怎么看?”爱笙话说得极轻,却听得出言语间有些挣扎。 枫灵心中顿时像被刺了一般,她猛然起身,用力揉了揉冰凉的脸,轻声道:“把灯点上,手谈一局,如何?” 闲敲棋子落灯花,黑白分明的战场上,枫灵计较着一子一点的利益,围棋是个好东西,手谈一局至少半个时辰,足以消磨漫漫长夜。枫灵全神贯注,心无旁骛地行棋,时不时拿起身边的酒杯,依旧是那叫做“千千结”的酒,她竟喝得有些上瘾了。 爱笙没她那般专注,连下了几着恶手,结果大龙被杀,中盘就败了。 “唔,让本公主来下一局!”身后突然传来了怜筝的声音,令手谈的二人都是吃了一惊,二人竟慌乱如此,连怜筝的脚步都没能听到。 爱笙自觉地起身,让怜筝坐下,枫灵面无表情地看着怜筝兴致勃勃地拈了黑子,第一手就下在了天元上。初手天元,是想下仿棋吗?枫灵暗自揣度,谨慎地将棋子下在了星位,没想到怜筝却又在天元斜一格又下了一子。 …… “公主,这是围棋,这是木野狐,不是五子连珠!” 可惜,不论怎样说明,枫灵只得无可奈何的看着怜筝兴致勃勃地把围棋战场变成五子连珠,尽管如此,怜筝还是输了枫灵十几盘。终于下得怜筝失去了兴趣和棋风,开始耍赖皮。 “谁叫你下在这里的,不许下这里。”见枫灵要堵了自己的“双三”,怜筝着急了,用手挡住枫灵欲下的白棋。枫灵心中好笑,哪有这样耍赖的,却听任了她,没有堵她的“双三”,而是自己走出了个“三四”。自然是胜了,怜筝恶狠狠地盯了枫灵一眼,噘着嘴,不服气地收了棋子。 又开了一盘,接着下棋…… 帐内二人下棋下得专注,没注意爱笙早已偷偷溜了出来,独自看帐外的景色,但是,实在又没什么可看得,军营,不都是一个模样么,由大大小小的军帐组成。 居然,又下雪了。 金陵扬州,已近江南,下的雪虽说秀气了些,没有北地漫天飞雪的豪迈,却有着小家碧玉的气质,十分的瑰丽,透着些许淡淡的文雅。 爱笙吸了一口清冷的空气,唇边浮起一抹自嘲的笑来。 居然,她又回来了。 尽管怜筝公主身边跟着叶寂然,但是明显的,她的眼神经常放在枫灵身上。难不成这就是宿命? 爱笙迷糊想起怜筝公主的身世,嗳然一叹。 身后突然传来了朗朗的吟诵声:“月光清绝,方知晓,娇雪停歇;卷帘试问,猛惊觉,伊人情悦。薄酒残棋朦胧夜,眼儿微倦灯熄灭。好一场霜雪,照亮归途,人却未别。” 爱笙心下一愣,回头正看见枫灵斜倚着营门,一脸笑意,看着她。爱笙心头一暖,换了笑脸问道:“为何“人”未别?” 枫灵颇感无奈地说:“那家伙输得太多,死活不服,又和我下围棋,结果作了半只‘真眼’一只‘假眼’就想活,长考了半晌,居然睡着了。我把她扶到床上让她先休息会,出来看看你,方才你好象没穿大氅就出来了。”说着,真就拿了件大氅过来,把爱笙给裹了个严严实实。 “少爷,该怎么办?”爱笙默默地看着枫灵给自己穿好大氅,才轻轻地问她,千言万语,种种设想,种种困惑,只能用这四个字来说。 “什么怎么办。”枫灵没有听明白,仍旧笑着,笑得很单纯,似乎又回到了许久以前她还是幽州太守的大小姐的时光。 爱笙叹了口气,伸手握了一把雪,换了顽皮的笑脸:“我想作弄你怎么办!”随即将一把雪塞进枫灵的脖颈之中。 冰冷的雪触到枫灵肌肤的一瞬间,她就敏感地向后退,大笑着说:“好啊,你敢暗算我,看我怎么收拾你!”然后嬉笑着也拾了一把雪,攒了个松松的雪球,向躲闪着地爱笙打去。 两个人在军营中的嬉闹声其实并不大,但叶寂然睡的军帐离枫灵的军帐很近,且他本就觉轻,再加上是习武之人,听觉更是灵敏,不禁起了身来看。 打雪仗,着实是个幼稚的游戏,但是在这两个大人身上,却又是十分得贴切融洽。叶寂然不由自主地被眼前的景色所吸引,立在一旁,微笑着看着。 忽然一阵悠扬的琴声传来,令三个人都呆住了。 那音乐是一首很喜庆的儿歌,却是由琴技极高的人弹奏出来的,在这凄冷沙场旁的军营弹奏这首音乐,显得十分不谐。 下了雪,天地一片安宁,琴的声音显得很大,惹得不少已经熟睡的士兵揉着惺忪睡眼出来看个究竟。有不少年轻的听着这首曲子,居然呜呜的哭了起来。这首童谣,几乎所有北地的孩子儿时都在父母膝旁听过,如今离家何止千里之外,年关将至,却无法回家团圆,仍要守在这冰冷的沙场,看血染刀锋,听杀声四起。渐渐的,响起了哭声一片。 有几个当了多年的老兵的甚至诵起了诗经:“王事靡盬,我心伤悲……”他们在边关戍守多年,现在已经是两鬓斑白,家中父母是否还在都已经不知道了。 “昔我往矣,杨柳依依。今我来思,雨雪霏霏。行道迟迟,载渴载饥。我心伤悲,莫知我哀!”听着爱笙也忍不住念起了满是思情的诗来,枫灵登时惊出一身冷汗,什么都顾不上就向着琴音传来的方向寻去,叶寂然见此愣了一阵也跟在她的后面,爱笙紧随其后。 这是北*的软肋,大军多是从辽东调来,离家甚远,如果士兵都在思乡定然影响士气。而窦胜凯的军队多用的是江南人士,思乡之情不会太严重。尤其是现在快过年了,战士们的思乡情愫一触即发,现在居然能在这里弹这种曲子,想必是窦胜凯派来的人,想用“四面楚歌”来打击北国士气。枫灵心中焦虑,四处寻看,顺着琴音施展轻功。 终于让她找到了。 映衬着月光的清亮雪地上,有人红衣纱裙盘坐于地,瑶琴置于膝上,弹指如飞,目光流转间,顾盼生姿,一双外睑微挑的双眼,始终含着矜傲慵懒的笑意。 在她意料之内,弹琴的正是惜琴。 枫灵停下动作,冷冷立于一旁看着她,忽然抽出佩剑青锋,向那琴砍去。 惜琴却是灵巧地抱着琴闪过身,冷笑着说:“驸马爷真是好兴致啊,为何不和着我吹上一曲?” 枫灵高声道:“我不想杀你,也不想伤害你,只要你别再在这里弹琴,马上离开。” 惜琴惨然一笑,却是至美至媚,声音绵软入耳,也柔柔地入了骨:“你可知你已伤我极深。”说着,手指却依旧在琴上抚弄着,丝毫没有停歇的意思,琴声也由原先的喜庆转为悲戚的声音。 枫灵急急的将剑向她刺去,她本以为惜琴会躲会闪,那样就可以借机挑了琴弦。谁知惜琴岿然不动,将琴竖着抱了,仿佛是弹琵琶一般仍旧在弹着。眼见着剑即将刺伤惜琴,枫灵狠狠咬牙,猛的将剑一收,旋身收势,拄剑立在一旁,无奈苦笑。 “我知你不会杀我,”琴音未断,惜琴不紧不慢地说着,挑起着一双漂亮的眼睛笑了,“你舍不得。” “你——”枫灵懊丧地将剑一扔,猛地冲上前去,想抢过惜琴手中的琴。她满心疑惑不解,为什么自己舍不得下手杀惜琴,为什么惜琴知道她舍不得。 两人身子离得太近,反而又有了新的麻烦,动作施展不开。惜琴处于守势,抱着琴只要将背转向枫灵,她就无可奈何,抢不到琴,干着急。 爱笙和叶寂然此刻也已赶到,但是碍于枫灵的缘故,不敢贸然出手,怕误伤了她。怜筝也已经被阵阵哭声惊醒,也是顺着琴声骑马赶来,此刻正看着这惊奇的一幕瞪大了眼睛,不能明白这面前的两人究竟在搞些什么。田许是陪着怜筝骑着马也来了,此刻手握剑柄,手心中满是汗。 枫灵忽然从背后直接抱住了惜琴,死死地不肯放手。这一下,在场的人全愣住了,包括惜琴,琴音也自然停下了。 借此契机,枫灵徒手狠狠抓住了琴弦,用力一扯。琴弦具断,发出了最后的绝音,纤细白皙的手指霎时间便为琴弦割伤。 鲜红的血滴落到雪地上,一片殷红,也滴到了惜琴得身上,殷红一片。 时间止息只不过是片刻之间的事,惜琴猛然挣脱了枫灵的怀抱,拔出了长剑向枫灵袭来。说时迟那时快,就在剑锋穿破了枫灵的衣襟的时候,叶寂然飞身前来,猛地拍过来一掌,正打在惜琴身上。叶寂然掌力之劲,天下怕是没有几个人能敌得过的,惜琴虽然武功底子不错,终究是抵挡不住,被震得退了好几步,猛地吐了一口鲜血,然后身子软绵绵地向前倒伏。 她缓缓倒下,唇角轻挑,因为看见了枫灵惊惶万分的脸。 “你,叶兄你这是做什么!”与其是询问,不如说是责骂,枫灵怒火中烧,心痛不已,箭步冲上前去,,扶起了奄奄一息的惜琴。叶寂然有些摸不着头脑,也生了气:“她想杀你!” “我死不了!自从被偷袭后我就随时穿着金丝甲,半刻不曾离身。”枫灵将惜琴抱起,冷冷地问:“她还有救吗?” 叶寂然摇摇头说:“中我此掌之后活下来的人至今尚未有一个。” 枫灵颓然地低头看了一眼怀中的惜琴,心知对她不起,又不好迁怒于叶寂然,只好隐忍地咬着自己的嘴唇,几乎咬出血来。 心头忽的闪过一道亮光,枫灵转过头向田许大声喊道:“田许,你可知通往苏州的路!”田许立及过来说:“属下知晓。” “好,”枫灵抱着惜琴飞上怜筝骑来的那匹马,勒住缰绳,冲着田许说:“马上带路,去苏州!”正欲奔行,却又想起来什么,转过脸对其他众人嘱托道:“今日之事,还望各位保密!” 田许急忙上马,一挥马鞭,便向着黢黑的前路奔去。 两匹快马在雪夜中飞奔而去,不见了踪影。 【惜】 第十九章 热血柔肠绘丹青一诉心结,再遇奇人施仁术妙手回春 纵马狂奔千里外,心系营帐两军前。 无情不想惹芳心,情深久矣已两难。 终知鲜血丹朱色,染得佳人换面颜。 肯将十万虎狼兵,换得一段奇姻缘。 帅帐里煞是干净温暖,没有寻常男子的汗味,衾被之间反是有些许清香。黎明悄然过去,帅帐之中窸窸窣窣辗转反侧的声音居然响到了天亮。 怪哉,为什么还是睡不着?天光大亮,怜筝一夜未眠。只要一闭上眼,便会想起昨夜那雪地上奇异的争斗,这让她心思不宁。白雪上的红色血迹,在脑海中挥之不去,杨悟民盯着叶寂然诘问的眼神,更是令怜筝莫名别扭。 那个女人是谁?为什么要在那里弹琴?她和驸马是什么关系?一连串的疑惑把怜筝弄得头晕脑涨,这才知道,自己竟为那人担心了一整夜,心头也居然涌起了那么奇怪的酸涩之感。 咄,我到底在胡思乱想些什么?怜筝恼怒了,她不明白自己为什么如此反常。心中仍是疑云满布,思来想去,想想那杨圣可能知道些什么,她打定了主意起身,去找杨圣。 来到杨悟民平素办公的军帐,里面居然空空如也。怜筝倍感无聊,就坐在军案前,随意的翻弄起了堆积如山的公文。绵软的手指拂过成摞的军文,怜筝疑惑,平日里竟是这么忙吗? 果然三军的统帅不是常人可当的,总需要这般焚膏继晷,难怪这么容易受伤。 怜筝开始怜悯杨悟民了,她翻开几本公文,看得头昏脑胀,便叠好放了回去,却不小心翻出了一卷画轴掉到了地上。怜筝好奇心起,将画轴拾起,缓缓展开。 心跳得快了许多,竟带着些微的喜悦,画中的笑靥如花的少女,不正是她吗,怜筝公主。身至百花丛中,有翩翩的蝴蝶落在她的肩上,她笑着微微回首看着远方,似乎在寻觅爱人的身影,远处的亭台轩榭,错落有致,她的眼神似乎就放在那里。亭柱后露出了半张脸,看得分明的是一双清澈的眸子,笑意中带了些清寒。那亭中人是谁,怜筝心中生出新的疑惑。轻轻摩挲着精致的画面,怜筝心知这个应是驸马的杰作,向右上角瞥去时,看到了端正的小楷写的几行诗:曾经沧海难为水,除却巫山不是云。今已送君归四海,奢盼回眸十里亭。 落款日期正是叶寂然带走怜筝的第二天。 怜筝觉得自己眼中水汽缭绕,慌忙转身轻轻拭去将要涌出的泪水。尽管这里没人,可她不敢在画中的那双眸子面前流泪。 “公主,”爱笙进了帐,声音嘶哑而且带着惊讶:“您怎么在这里?”随后又看了看怜筝手中的画,一脸的狐疑。 “呃,没什么。”怜筝急忙把那幅画卷好,放在一边,挤出了一张天真的笑脸问:“杨圣,你可知道昨晚的那个女人是谁?”边问边观察爱笙的眼神,话语中的焦急遮掩不住。 爱笙摇头苦笑,她哪里知道到底是怎么回事呢? 连杨圣都不清楚具体情形,怜筝怅然出帐,在营帐间轻轻踱步,深思天外,发起了愣。 叶寂然不动声色地到了怜筝近前,陪着她绕着军帐走了一圈又一圈。 “怜筝,我们已经来了几天了,是不是该走了?”叶寂然试探着询问正在发愣的怜筝,口气十分不确信。 “啊?”怜筝忽然回过神来,显然没听清叶寂然的问话。 叶寂然深深叹了口气,他早有这种预感,觉得怜筝在他身边的时间不会太长,因而总是觉得过去的一个月不那么真实,但是他又说不出到底是什么造成了这种不真实。直到怜筝提出要去探望受伤的驸马,直到昨夜看到她用那种揪心的眼神去看那个人,直到今天看着她不住的失神,他终于明白了,某些或许连怜筝自己都不明了的事。 “怜筝,你若是担心,还是暂且留在这里吧。”叶寂然看着怜筝犹豫的眼神,知道已不可强求,“我会再来找你,到时候你再作决定。”他的声音有些嘶哑。 怜筝没有说话,只是点着头,算是默许了。 …… 天渐渐亮了起来,田许才注意到杨枫灵的面色苍白得骇人。 疼痛难当,身子疲乏得难受,骑在马上奔行了一天一夜,枫灵和田许总算是到达了离扬州其实并不远的苏州城。枫灵心中清楚,那本就没有愈合的伤口又迸裂了,便将惜琴抱紧,生怕让田许看到她胸前的血迹。 这一天一夜,枫灵不曾下马,只是田许给枫灵递过一些干粮和水,但是,惜琴不曾醒,只是默默地在枫灵怀中安睡,是真的安睡吗?还是……枫灵不敢多想,似乎想多一点都会浪费时间。老人家说过她是会来苏州的,只是陪都苏州是个如此繁华的所在,叫人如何来找? “三少爷,您下马吧,不能总在马上坐着。”田许看着枫灵失魂落魄的模样,很是担心。 枫灵此刻更加憔悴了,双唇苍白,脸色由白转青,她的大氅早就解了下来给惜琴裹上了,使得自己也染上了风寒,略带低烧。枫灵吃力地将昏睡的惜琴交给田许,她身形一晃,险些跌下马来,她忙抓住坐骑的鬃毛,艰难地下了马。 田许看着枫灵胸前的一片殷红,不禁瞪大了眼,痛惜道:“少爷,你这是——” 枫灵淡然一笑,想安慰为她担心的田许,但是又一阵剧烈的疼痛袭来,身子摇晃了几下,靠在马上喘着粗气。 心知自己决不可倒,枫灵咬牙支持着自己站稳。师父杨四常讲,她的母亲是世上最坚强的女子,她的体内流着最高贵最坚强的血统。因而,便是大难临头,濒临绝境,也不可崩溃。 “田许,这城中可有师父的产业?”抹去脸上的虚汗,枫灵强打起精神询问田许。 田许扶着惜琴,又忧心枫灵,面色着实焦虑:“有,叫做倾枫行。” “你,马上出动所有力量,继续寻找上次我要你们寻找的那个老妇人。”枫灵头一会以命令的口吻对田许下了吩咐。 田许微微发楞,虽是面目苍白,毫无血色,但方才枫灵的神情,像极了发号施令时的杨四。然后马上反应过来:“属下一定照办,但是请三少爷务必马上就医。” “呵呵,就的什么医?你们也太莽撞了吧,大街上就一口一个少爷一口一个老人家的,肆无忌惮,不怕惹人生疑?这可是别人家的疆土!”未等待枫灵回答,另一个声音传来,似乎带些醉意。 两人同时向那声音来处看去,只看到一个满面通红的老道,正抱了个酒坛子,哈哈笑着。身着一身寒酸的道袍,却显得仙风鹤骨,气质异于常人。 田许立即觉得这人面目熟悉,但又想不出个所以然来,只是张口结舌地说不出话来。而枫灵也瞧着老道眼熟,想了半天,想不出眉目来。 “古来圣贤皆寂寞,唯有饮者留其名。道长好雅兴啊!”尽管疼痛难当,枫灵依旧挤出个笑容来同那老道说话。 道士狂妄的醉眼之中现出了一丝清明,朗声吟道:“重则大任天下当,生死沉浮一肩扛。纵有疼痛千万般,依旧笑看虎与狼。此等精神,该着你命中注定要活上一场!哈哈哈哈!” 枫灵勉强陪着他大笑,笑着笑着,眼前的一切都变得模糊不清,耳边又响着另一个人的声音,焦急而心疼的声音,一个她认得的声音:“师父,您也真是……”然后她倚着马的身体再也支持不住,倒了下去:“老人家,您来了。”她喃喃地说着,失去了知觉。 醒来时,自己正躺在一张柔软的床上,高床暖枕,身上依然疼痛,但是那种疲乏感已经减少了许多。这是何处?枫灵疑惑自问,转着方向四处看着。 一个美丽的中年妇人正在桌旁站着,似乎在想着什么事情。她还没有注意到枫灵已经醒来。 枫灵直觉这妇人对她没有恶意,就和善地开了口:“请问夫人,这里是哪里?” 那妇人忽的一愣,转过头来,虽是柔和的眉眼,却给人以冷艳的感觉,看模样已经是四十开外,却更带了几分迷人的气度,仿佛此人无论在哪个年龄段,都是其最好的时光:“怎么,枫灵,你听不出我的声音吗?” 是昏倒前那个熟悉的声音,枫灵侧头沉思一会儿,恍然大悟:“您就是那个老人家?” 妇人忧郁一笑,望着枫灵的眼睛,竟失了神。 “那,与我同来的那两个人呢?”枫灵也听杨四同她说过这世上有易容之术,何况这老人家教过自己些许乔装改扮的法子,所以并没有深究这一点,此刻最担心的还是惜琴。 回过神来,妇人恬然微笑:“放心,既然你没事,我怎会让他们有事?你的属下正在厢房休息,惜琴现在也是在休息,她的伤势不轻,不过恰好我师父在此,运功将她治好了。” “那我可不可以去看看惜琴?”枫灵挣扎着起身,发现自己还是疼痛得厉害,她没有注意到妇人对惜琴是直呼其名的。 “唉——”长长的一叹,妇人竟不知该如何回答:“好吧,不过你得先用草药泡个澡,换身衣服。” “呃,这——老人家——”枫灵为难了,一是在这里洗澡她不放心,而是她不知该如何称呼面前的这位妇人,叫老人家是不是太不合适了。 “嗯,枫灵,我姓楚,于情于理你都应当叫我一声楚姨,就叫我楚姨好了——此外,要知道,对你而言,这世上最最安全的所在,就是我这里,在这里你可以卸下一切的伪装和戒备,不用担心会有什么身份泄漏的危险。”妇人看出了她的顾虑,语气更加柔和,恍惚间,她面前似乎不再是面对着杨枫灵,而是叫她这么多年来魂牵梦萦的另一个人,不觉有些迷离。 枫灵有些尴尬地看着这位楚姨在自己面前再次失神,轻咳一声说到:“楚姨,那好吧,枫灵这就沐浴。”说罢眼睛直直的看着楚韶灵。 楚姨回过神来,点了点头,指着水汽缭绕的帘栊之内说:“水已备好,就在里面。换洗的衣服也在,你这一身血衣,必须得换。”说着神色黯然了,飘然离开了房间。 枫灵缓缓的下了床,环顾四周,惊奇的发现了这屋舍的豪华。在她的设想中,像老人家这种妙手仁心的世外高人,应当是土屋草庐山珍清泉的,没想到住的地方如此豪奢:雕栏玉彻,屋中的家具多是结实名贵的楠木。墙上挂着的书画,一看便知是出自大家手笔,且尽是珍贵的绝本。枫灵一边向浴间走去,一边扯下身上的衣服,血衣,说得没错,自己胸口全是血干涸后的痕迹。 走进浴间,看到的不是普通的木桶,而是个石砌的池子,热气腾腾,氤氲缭绕,散发着草药的清香。枫灵也是出身在官宦之家,一眼便看出了池底砌的碧绿的蛇文玉,和池边镶嵌的珍珠,不禁咂舌,好大的手笔!不过看此等装饰,也知道这个浴池定是专门为了药用,对人体多有裨益。 衣衫褪尽,这才发现胸前的伤口又被涂上了一层伤药,已经愈合的很好。入了水,枫灵将头停在池边,安宁的享受这水与自己身体的接触。也许是太舒适,竟使她闭上双眼,昏昏欲睡。此刻,怜筝在做什么呢?叶兄应该带她远走了吧。爱笙为我所累,应当是为军中的事务忙得焦头烂额。惜琴没事,没事就好……昏昏沉沉,她真的睡熟了。 …… 楚韶灵自枫灵房中出来,悄然合上了枫灵的房门,轻轻叹了口气。 十七年光阴,过得还真是快。 转眼间,那人辞世竟也这么些年了。她的孩子,也已经长成了窈窕少女。 孩子……楚韶灵心头一颤,想起了方才看到惜琴浑身是血的时候,果然会痛心。血脉相连,母女天性,真是来不得半点虚假,哪有不疼爱自己孩子的母亲呢?后来仔细检查惜琴的身体,发现她身上的血居然全是枫灵的,从前襟上的枫灵手指上的血到大氅上的枫灵胸口的血,鲜红的扎眼,她看着心却痛得更狠了。 这两个孩子,究竟……难道真是命中注定的血盟吗? 想着想着,她又陷入了深思,没走多远,就坐在枫灵房外的凉亭中休息。这所宅邸是他们楚家在苏州的财产,事实上,只是她楚韶灵一人的,相当于行宫别苑,一国之母的私邸,一般人自然不得轻易进来。所以说,对于枫灵来说这里是天下最安全的栖身之所,今日本来是上街去寻师父,不想竟然碰见了奄奄一息的两个孩子。 缘也,命也,到底不可捉摸。 师父给惜琴输内力输了将近两个时辰,才算把惜琴从鬼门关上救了回来,也是惜琴的命大,正赶上青衣云游到苏州,否则凭楚韶灵的实力,纵使她是华佗再世也是无力回天。 “韶灵,又在想什么呢?”玩世不恭的老人正抱着他的酒葫芦痛饮,微醺的声音表示他正喝到酣处。 “师父,”楚韶灵皱了皱眉,“您才用尽了全身的内力,这就喝酒,小心伤身。” “哈哈哈,酒可是个好东西,喝了这么几口,内力就又回来了。”青衣趟坐在凉亭中的栏杆上,一脸的醉意,接着说:“帮我把围棋备上,还有你们楚家珍藏的那叫什么,什么‘雪无痕’给我拿一壶来,就放在这里,我要和我的徒孙在这里叙一叙。” 楚韶灵无奈地遵从了师父的意思,备好了棋具美酒,顺从地退下了。 不多时,枫灵自浴池中醒过来,惊喜地发现身子舒坦多了,疼痛感也少了,看看天色已昏暗,急忙从温水中出来,找到了楚韶灵为她备好的衣服穿上,是一身素纱女装,正合枫灵的心意。 许久没有穿女装的枫灵欣喜异常,虽说是陌生的衣服但是格外的舒服,不用像穿男装时得裹上几层才能瞒天过海。 出了房门,一抬头就看见了那个老头躺在亭中。想必就是楚姨的师父了吧,枫灵心中暗忖,觉得自己应当上去问候一下。 但还没等他开口,青衣就已坐将起来,转过来看着枫灵,朗声大笑:“曾几何时龙变凤,却为事故逆雌雄。今朝醉看俊郎君,疑是酒醉眼惺忪。好一身素净的装扮,白色正配你的气质!” 听得老道念诗,枫灵脑中电光石火地想起了那个在金陵城中念了怪诗的怪道人,顿时对这陌生的老头生出一股子亲切感,上前拜过,寒暄了几句,便应邀坐在他对面下起棋来。 枫灵从下棋开始,输的第一个人是父亲杨尚文,第二个是义父杨四,第三个是秦圣清,此后再未输给过任何人,那三个人后来也被她击败了,棋艺可谓超群。 但这次她不得不叹服棋逢对手,青衣的棋艺之高,是她所没想到的,连输数盘。每次输完青衣都要求她罚酒三杯,现在已喝了十几杯了。青衣拈须微笑,真是好酒量——怕是遗传的。 已是夜了,正在枫灵藉着灯光长考时,青衣忽然掀翻了棋盘,玲珑云子顿时撒落一地,着实令枫灵吃了一惊,忙问:“道长,怎么了?”青衣却是不言语,将剑扔给她,自己又手持一把剑,直向枫灵逼来,气势汹汹,剑气袭人。 所幸枫灵反映够快,直接和青衣对打起来,剑招干脆凌厉,洒沓自如,却招招留情,不下狠手。 过了几十个回合后,青衣忽地上了亭顶,看着亭外的枫灵赞许道:“大伤初愈,能到这个地步,已经不错了。剑招不错,不过内功底子弱了些,不如拜我为师,我教你些调息内功的法子。” 枫灵愣住了,这人怎么这么喜欢收徒弟……就为难地说:“我已经有师父传授武艺了,一日为师,终生为父,这——” 青衣挑眉下来,不满的嘟囔说:“要‘为父’尽管由他为去,反正这个‘师’我是当定了——我来说一段口诀,只说一遍,你将它记下来,回去照此调息,内功定能大为精进。” 果真只诵了一遍,然后问:“记住了吗?” 枫灵自信满满,又复述一遍,倒是把青衣给惊住了:“好好好,青出于蓝而胜于蓝啊!”青衣赞许微笑,接着说:“你倒是比她还要聪明得多——行了,你想去看望的人就在走廊尽头右边屋子中,去吧!老头子我去喝酒了!” 话音刚落,人便不见了踪迹,枫灵有些迷糊,想想方才的口诀,默念一阵,运功调息了片刻,才起身向着惜琴房间走去。 不知不觉,又是一个时辰过去,月影渐渐清晰起来,透过琉璃的窗棂照到了人的脸上,惜琴缓缓地睁开了眼。 身子软绵绵地没有力气,记忆还停留在她倒下时看到的那张惊恐万分的清隽面庞上。我死了吗?她茫然自问,开始观察自己现在所在的地方的模样。 熟悉,熟悉,除了熟悉还是熟悉。儿时的她曾无数次到这里来玩耍,怎么会认不出这里的装潢。枫吟苑,是母后的别苑。 熟悉中又多了份陌生,那份陌生就在于伏在案上的那个陌生人,陌生女人。 惜琴支撑着下了床,寻了件紫色外衣披上,小心翼翼的向桌子边的陌生人走去。毫无意外的,她看到了一张素净却美好的面庞。 此时的杨枫灵没有伪装,没有易容,就这么真实地伏在案上,透过多彩的琉璃折射出了多番颜色的月光淡淡洒在她的面上,却又辉映出了沉静的面容,和她此刻穿着的白色纱衣,搭配得和谐。如宝石一般的眼睛,正被薄薄的眼皮遮住,颤颤地转着,像是在做什么香甜的梦,连唇边都带着隐约的笑意。惜琴静静地站着,觉得不甚真实,这人是人间的女子,还是天上的仙子?如此的惹人怜爱,居然露出如此恬静的笑容,与那叱咤战场的驸马爷,根本就是两个人。看着她的睡颜,惜琴不自觉也露出了微笑,她睡得还真是熟,居然有人能在桌案上睡得这么香甜,怕是在过去的几个月中练出来的。 轻声啧啧,惜琴解开了外袍,将它披在枫灵身上,动作很轻,生怕惊动了睡梦中的佳人。这还是第一次,她看到了身着女装的杨悟民——不,是杨枫灵,一种微妙的感触漾在心头,竟让心中存着的那一丝恨意也尽皆消散了,原来那些以为重要的东西,其实并不重要。 惜琴发现自己忘了,忘了什么阴阳的差别,忘了什么国与国之间的争斗,她此刻只知道,自己对面前的这名熟睡的女子,起了非得到她不可的欲念,哪怕要她窦惜琴下地狱,她也想,她也要,得到这个人。 “咳咳。”熟睡的人猛地咳嗽了一阵,将惜琴的思想拉回了现实,她急忙离得远了些,换了副冰冷表情好掩饰她方才如火一般的眼神。 枫灵醒了,正在苦恼自己怎么又睡着了的时候,看到了远远站着的惜琴,一时有些尴尬,又看到身上的外衣,知道是惜琴给自己披上的,忙起身想表示下感激之情。 “呃,”实在不知说些什么,枫灵开始语无伦次,“惜琴——姑娘,你好些了吧,实在抱歉,害得你受伤了。” 这人实在是有病,总是向人道歉,对要杀她的刺客是如此,对要让她战败的敌人也是如此。惜琴默默不语,还是刚才那一幅冰冷的模样,只是更加冷漠了些,令枫灵觉得自己的魂魄几乎都被冻僵了。 “呃,咳咳,惜琴姑娘你还是多穿件衣服吧,现在是冬天了,虽说江南温暖,但还是小心一点,毕竟你身体刚刚受过重伤,咳咳咳咳咳——”剧烈的咳嗽,打断了枫灵的话语。 见她虚弱至斯,惜琴脸上的冰雪略略消融了,更是忍不住露出了笑来:“我看该多穿件衣服的人是你,驸马爷,你看起来染上风寒了。”说着又拿了件大氅过来,递给了枫灵。 枫灵不知说些什么好,那声“驸马爷”让她忽然想到了前线的战士,心中一紧,接过大氅,犹豫了片刻,才抬头看着惜琴的眸子说:“两国交战,受创最大的是老百姓和战士们,咳咳,惜琴姑娘,你是南国的——大约是南国的有官位在身的人,若你有法子的话,望姑娘帮忙止住这场干戈。” 惜琴再次沉默,为什么她又想起了打仗的事呢? “好的,我可以帮忙。”半晌,惜琴才答话,眼中露出了狡黠的光芒,“不过,你拿什么来回报我?” 枫灵一愣,心底隐约有些不祥的揣测,沉吟了一阵,还是说道:“那个,如果能止住这场战事,枫灵自当感激不尽——” “我要的不是你的感激,”惜琴摇了摇头,慢慢的靠近:“我要——” 话音未落,枫灵已经退后了好几步,她莫名地害怕面前的这个逐渐逼近的女子,她连连后退,想敌过这个霸道女子的侵袭。 “惜琴姑娘,你你到底想做什么?”背部靠上了屏风时,枫灵终于说了句完整的话出来。 “噢,没什么,”惜琴止住了脚步,脸上的笑容恢复正常,“时机未到,呵呵,时机未到。” 枫吟苑的庭院是苏州常见的乌瓦白墙,楚韶灵对这枫吟苑建得十分伤心,特意请了江南最有名的园林大师将这池阁亭台布置得错落有致,身在其中,便是观赏,也是赏心乐事。 月夜里,青衣躺在漆黑的屋顶上看着天边明月,不知在想着什么。他猛地喝了几口酒,坐起身,把酒坛子向下一摔,斜眼看了看草丛中的身影:“行了,出来吧,早看见你了,小子!” 田许满面通红地走出来,不想自己轻功这么差,居然被人这么轻易就发现了。他几步上前,单膝跪地:“参见师公!” “师的什么公!胡闹,杨四这小子真是胡闹!”青衣自房顶旋身落下,将田许搀起来:“傻孩子,你怎么知道我是你师公?” “老爷绘影图形,发给了各个弟子,专门寻找您,您一失踪就是十年,叫老爷好找。请跟随田许回去见老爷吧,老爷急着见您。” 青衣拈着长须慨叹一声:“时机未到啊,时机未到,你又急个什么?回去禀报你师父,就说等墨卢王夺回他的江山时我自然会去找他。” 田许不禁有些疑惑:“墨卢王?他不是西北智彦的王吗?好像二十年前就已经死了。” “死了?呵呵,看来你师父也不是什么事都告诉你的。既然如此,你只要传声话就行了。”青衣塞上酒葫芦,别在腰间,跃上屋檐:“替我向主人告辞!”随后便不见了踪迹,只剩下田许站在原处,仍是摸不着头脑。 一夜无事。 日头过了中天,吃过了午饭,枫灵想想应该是告辞的时候了,三军不可无帅,她仍是担心前线。昨晚回房之后,辗转了半宿才睡着,今朝起来时已是日上三竿,直接就赶上了午饭。 用膳时枫灵已知惜琴是楚姨的女儿,虽觉得意外,又觉得确是情理之中,二人有着相仿的面容,又都是一样的冷艳气度,是有着七八分相像的。 饭后,枫灵换上了一身干净的男装,到楚韶灵的书房去告辞。书房布置得相当雅致,案头却看不见书法或者绘画,只看得到堆叠如山的账簿。 这个楚姨,怕是和师父一样,是个商贾。枫灵负手在房中踱来踱去,眼神一瞥,目光便被生生钉在了墙上。书房的墙上,挂着一副人像,画中人,竟是自己熟悉的模样。少年时曾在父亲的书房里看到过画着同一个人的另一幅画,父亲告诉彼时年幼的自己,那是母亲,她出世后不久就去世了的母亲。 枫灵一愣,走上前去,仔细端详画中的人,双目含笑,肤若凝脂,鼻梁挺直,容颜俏丽,是个绝妙的美人儿。母亲…… “你们很像呢。”楚韶灵的声音传来时枫灵才知晓她的到来,她转过身子,好奇问道:“楚姨认识家母?”楚韶灵绕到枫灵前面,盯着墙上的画卷,眼中闪过一丝温情:“何止是认识……”只是说了这么一句话,便陷入了失神。枫灵等了许久,见她仍是失神,知道得不着什么具体答案了,轻咳一声,告辞道:“枫灵在此打扰了,但现在担心前线的战事,所以要告辞了,多谢楚姨相助。” “帮你是应该的,”楚韶灵没有回头,依旧是看着那幅画,问道:“你和惜琴说过了吗?” 听到“惜琴”的名字,枫灵顿时弱气了几分:“没有,我害怕说了就走不了了。” 楚韶灵将头转过来,柔声道:“还是说一声吧,你若是偷偷地走,待会她恐怕要拆房子了。” 枫灵头晕脑涨,知女莫若母,漫说楚韶灵,便是依枫灵对她些微的了解,也猜得出惜琴或许真会拆房子。这样想来,上次从自己扬州偷跑的时候,也不知牵连了多少人。 她到底还是硬着头皮到了惜琴房门口,却看到她已经在房中端坐,一副静候多时的模样。 “怎么?要走了?”惜琴挑眉笑问,口气虽是生硬了些,却没有枫灵意料中的那种百般阻挠。 “嗯……”枫灵吱声吱得怯怯的。 惜琴却笑嘻嘻地答应得爽快:“走就走吧,顺风。” “嗯……?”枫灵大感意外。 “不想走?”惜琴问道。 “不是!杨某告辞了,田许,咱们走!”枫灵大喜过望,匆匆退出了房,翻身上马,正欲扬鞭催马时,惜琴却忽然跳到马前,厉声喝道:“下来!” 枫灵怕伤到惜琴,忙勒紧了缰绳,险些被马从背上摔下来,不由得动了怒:“你这是做什么,说好了让我走,为何还拦着,还正拦在马前,不怕受伤么?”翻身下马,向她走去。 “我忽然想起了一件事情,”她笑眯眯的,“从昨晚到现在你见到我好像都没有流过血。” 这有什么关系,枫灵心中又有了不好的预感,忙倒退了几步,拉紧了领口,又将双手背后,警惕地望着她一步步逼近。当惜琴的脸离自己的脸愈来愈近时,枫灵终于忍受不住惊慌,紧张道:“你,你不许咬我!”惜琴不屑地挑眉撇嘴:“谁要咬你了,我只是想知道,这意味着什么?” “我怎么知道,”枫灵恼怒,这种事情谁知道它为什么,兴许上天怜悯自己总被这个性情霸道的姑娘拿住,“好了,我得走了。” 她绕不过惜琴,只得施展轻功跃到马背上,瞪了一眼一脸傻笑的田许,大声说道:“看什么?快走!” 远去的两道身影如逃难一般蹿得飞快,惜琴公主望着渐渐看不清楚的烟尘,心情愉快地理了理袖口,松了松指节。 逃吧,便是你逃得再快,逃到天涯海角,也逃不出本宫的手掌心。 这世上,没有什么是她得不到的,包括—— 杨枫灵。 【母亲】 第二十章 战事终结泄真情两国联姻,回首往昔前生事命运不明 身系牵挂无重数,难舍伊人一片情。 不忍欺瞒具实告,仍得佳人再倾心。 两度驸马天下绝,三国公主鬼神惊。 放眼天下唯有我,绝世倾情此一生。 不知不觉,那人已经走了半天时间。 “琴儿,”看着女儿失神的模样,楚韶灵终于忍不住开了口。 “母后,什么事?”惜琴醒过神来,回过头来看着楚韶灵那双担忧的眼睛。 “你——”欲言又止,实在是不知该如何开口,楚韶灵的眼神更加忧郁:“琴儿,你是不是有喜欢的人了?” 惜琴显然没想到楚韶灵会有此问,默默地低下了头,声音却是清冷:“母后,您不是早就不再管我了吗?” 楚韶灵心头一颤,愧疚之情顿时涌了上来,的确,她有许久没有过问过女儿的事了,这些年,她甚至连扬州城都没有踏进过,大部分时间都在云游,对于惜琴,见面的时间也是寥寥的很。 “母后,您是怎么认识杨枫灵的?”惜琴忽然问话,打断了楚韶灵的愧疚。 楚韶灵觉得难以回答,考虑一阵,折中答道:“我和她的母亲是故交,又曾经帮过她的忙。” “这么说,母后就是那个帮她假死的老人家。”惜琴眼神里闪过一丝凌厉,瞬间又转成了一个落寞的笑,“这样说来,一切都是因您而起啊……母后,原来是这样,哈……”她一时觉得好笑,竟笑得直不起腰来,楚韶灵无言以对,隐约猜出了自己的插手给女儿带来了什么。 惜琴的笑声多少有些凄楚,却仍是绵绵清亮的。 不知过了多久,惜琴终于止住了笑,悄悄擦去眼角的泪,泠然道:“好了,既然您已经管到了这么多,以后的事,请让女儿自己处理,母后就不要再插手了。女儿的终身大事,母后也不必过问了。”惜琴冷冷说了最后一句话,迈出了门口。门外已备好了车,是接惜琴公主回扬州的。 她走得干脆,留下楚韶灵在房中痛苦思量,和无数声的长叹。 一路上的颠簸并未使重伤初愈的惜琴有半点的停留,她只想快点赶回扬州去见到父皇,去向他请求停止这场战争。对于母后和父皇之间的事情,她从来想不明白,她不明白为什么楚韶灵放着一国之母不当而去四处云游,她不明白楚韶灵为什么能抛弃丈夫和儿女不闻不问,她不明白这些,也已经厌倦了反复追问,现在的她只想着一件事情,一件十分紧急的事情。 伤势好了大半,骑马的速度也就快了许多,天刚刚擦黑,枫灵已然赶回了北*营。 跨进大帐,出乎意料的是怜筝居然坐在她的案前,一脸专注地画着画。 她还未走——讶然之余,枫灵心跳不已。 怜筝一抬头,正看到了枫灵,竟慌乱起来,慌慌张张地站起身收拾了桌上的东西,便直接向她走来:“驸马,你回来了?”她顿了顿,接着问:“你的伤怎么样了?那个姑娘的伤怎么样了?那个姑娘是谁?你去苏州做什么了?” 一连串的问题问完,枫灵不知该如何作答,只得半张了嘴,看着她,不说话,怜筝望着她,等她回答。望着望着,她低下头,不看枫灵了。 半晌,气氛有些尴尬。 “你还好吧?”她又问了四个字,眼睛也向上挑着看枫灵。 短短四个字,比方才一连串的问题沉得多。 枫灵怀疑自己有了错觉,总觉得怜筝的眼中透着不一般的光芒。 “嗯,我的伤没有什么大碍了——公主,你还好吧?”枫灵走到案前,注视着怜筝的画,回问了一句。 怜筝却没有回答,而是突然用一只手蒙住了枫灵的眼,大声命令:“不许看,不许动,闭上眼!”然后就传来了“窸窸窣窣”的声音,好像在收拾什么东西。 怜筝的手很软,轻柔的搭在枫灵的眼上,传来了阵阵香气。枫灵安静地站着,一言不发,享受着这片刻的亲近。 窸窣的声音停止了许久,她的手依然在枫灵眼上搭着,没有拿下去。枫灵回想起和爱笙初次见面时,好像也是这种情景,爱笙的手搭在她的鼻梁上,久久没有拿开。想到这里,不禁觉得有趣,就笑了起来:“公主,你要悟民失明到几时?” 怜筝慢慢地将手挪开,好奇地注视着她的脸,紧紧盯着,忽然恍然大悟低下头说:“不好意思。” 枫灵顿时感到了不适应,真怀疑那个忘情公主又回来了,怜筝何曾向他人道过歉。再看桌面已经收拾干净了,那画已卷好放在了一边。虽然枫灵仍是好奇她到底画了什么,但是知道她有意隐瞒,就没有再追问。 “公主,叶兄何在?”总得说个让她开心的话题,有话说比没话说好,说不定她今天在这里,明天就和叶寂然离开了,枫灵愈发想和她多说几句,生怕日后,就再也说不了了。 “嗯,他走了。” “走了?”枫灵疑惑问道,一时没有反应过来,“那你怎么还在这里?” 怜筝的脸骤然变得通红,心中蹿起了一把火,径直向着驸马嚷嚷道:“我为什么不能在这里?你就那么想着我走?凭什么我就一定得和叶寂然走?” 枫灵被她的无名怒火唬住了,摸不着头脑,竟被吓退了几步。她眼珠转了转,没什么主意,便想用傻笑来平息她的怒气。但怜筝看着她的笑,竟更气恼了几分,抓过那画,径直出了帐门,连头都没回,嘟囔了一句:“木头桩子!” “莫名其妙。”枫灵不满地抱怨了一声,想了想,又急忙向外追去想去认罪——哪怕她不知自己的罪在哪里——却正碰上了进来的爱笙,和她撞在一起。 “啊!”爱笙惊呼一声,捂着被枫灵撞痛的肩膀,但是眼中满是惊喜,“少爷,侍卫说你回来了,我还道是他们瞎说,您真的回来了!” 爱笙明亮的眼睛似乎又变大了些,枫灵离开不过四天,她居然消瘦的这么厉害。 “爱笙,”枫灵压低了声音,“怎么又清减了这么些,是没好好吃饭,还是病了?”说着,将手向她的额头探去。 “嗯?”见面前佳人脸庞通红,枫灵点了点头,“一定是发烧了,爱笙,叫军医开个治伤寒的方子,给你熬上几服药。” “我没事,”爱笙笑呵呵地移开枫灵的手,脸上更加发烫,她回头向后看了看,又转过头来,担心问道:“刚才公主怎么跑出去了?” 枫灵摇摇头,也存了几分担心:“谁知道,我只是问了一句她为什么不和叶寂然一起离开。” 爱笙闪亮着的明眸忽的黯淡了,她垂下头,低低一笑:“唉,少爷,你,你还真是个呆子!” 枫灵仍是摸不着头脑,皱了皱眉,这么一会儿工夫,就成了桩子呆子,倒不如自己将来做个杨子,也好著书立说,名垂千古。 爱笙低声一叹,渐渐有了些许伤感。枫灵不解,正欲再加询问,帐外忽来传报,敌方派来了使节,要和枫灵面谈。枫灵顿时精神集中起来,转过头对爱笙说道:“爱笙,马上为我更衣,准备接待来使。” 一个时辰之后,枫灵面带喜色地从军帐中走了出来,她走上高台,登高呼喝:“弟兄们!”枫灵大声宣布:“南国皇帝已经答应了我们的要求,同意解散荆政团,我们可以和谈,仗可以不打了!” 地动山摇的万岁声响起,本是死气沉沉而又冰冷血腥的沙场中爆发出阵阵欢腾。 虽说是已然口头停了战,使臣说是还有一些事情要亲自和皇帝齐公贤面谈,并且必须经过皇上同意才能使真正意义上的结束了战争,枫灵自是巴不得快些结束,就命人护送着使臣去京师和皇上商。她满心奇怪,是有什么怎样条件居然如此机密,连主帅也不可告知。疑惑时,瞧见了使臣在上马离开时,唇边一抹意味深长的笑意。 她不明所以,便回了个笑。忽然想起,自己离开的日子,也近了。 皇帝已然听说了公主怜筝的下落,爱女心切之下居然派来了大队的护送人马带公主回京,公主身边的两个熟悉了的宫女清儿醒儿自然被派了过来。军营中一下多了许多女眷,变得更加喜庆了。 除此之外,皇帝更是送来了几车好酒,分与三军将士,庆贺得胜。 夜晚,阵地里便满是漂浮的酒香了。 枫灵着实惊喜过了头,喝了不少的酒,开始时仗着酒量大,没什么特殊的不适感。但是再接下去,被老将军又灌了几碗之后,是真的醉得狠了,晕头转向起来。爱笙眼尖,看出了枫灵的不对劲,急忙劝住了老将军,拉了她出去。 这次还真是平生第一次醉,醉得很是开怀放肆,醉得几乎忘记了世间的一切。 好生痛快! 枫灵哈哈大笑,已经忘记了身边还站着爱笙,只觉得满心的豪情无处挥发,拔出了佩剑青锋胡乱舞了一阵,也不管是什么剑法,上天入地,横扫残雪,只将自己累得大汗淋漓。 终于等她疯够了,才算听到身边传来了银铃般的笑声,惊回首,才发现怜筝不知是什么时候过来了,正在一边看着枫灵笑。枫灵面上本来就因为醉酒而红得不得了,见被怜筝取笑,更是红得厉害。 “公主,让你见笑了。”枫灵羞赧起来,接过了爱笙递来的毛巾擦了汗。 “驸马还真是见外,”她笑眯眯说道,“你好像从来没叫过我的名字。” 枫灵无所适从地摸摸头发,迷茫地看着眼前的怜筝,心头忽然变得透亮,苦涩泛了上来,她忽然明白些事情,这才觉得骂自己桩子呆子都是轻的……怜筝啊,你这又是何苦呢? “天凉了,公——怜筝你还是回去休息吧,不要着凉。悟民也去休息了。”枫灵酒醒了,醒得很快,仿佛没有醉过,冷冷道了晚安,不等怜筝回答,就退回了房间。不用回头看,她从爱笙的眼神便可猜出怜筝此刻的愤怒和失落。 枫灵故作淡然地回到桌案旁坐下,伸手摸了摸火折子,正好摸到了我明显是要给她看的画轴,是怜筝白日画的那张。她动作一滞,抽出火折子来点燃了烛火,将画轴慢慢展开。她眉心随着画卷的铺展而凝作一团,呼吸随着画卷的展开而渐渐停滞——这本是她在叶寂然带怜筝走后独自画的,画上的题诗是篡改元缜的,但此刻这幅画有了些许的改动:画上的怜筝身边牵了一个人的手,那个人只露出了一双眸子,而那眸子,是和亭柱后面的人一模一样的……便是她杨枫灵自己啊…… 题诗的后面添了几句:曾经沧海难为水,除却巫山不是云。今已送君归四海,奢盼回眸十里亭。何须停留海中泊,不如回归青子矜。沧海巫山亦无甚,半缘心静半缘君。 枫灵轻轻放了画卷,撑着额头,苦笑连连。 天气越来越冷了,还是早早回去的好。 枫灵本以为这场和谈三五日便可妥当,却没想到,直等了半个多月,她秉性柔和,如今也急躁起来了。眼见得就要过年了,军中一片喜气洋洋,都盼着回家和家人团圆。 躺在马背上,看着岚烟缭绕,天空有偶尔的几只鸟在飞翔,枫灵心绪不宁。 从那幅画开始,怜筝变得沉默了许多,枫灵只觉得命运弄人,自己已经完全放弃了的时候她居然…… 一言难尽,世事实在是艰辛,枫灵无奈地摇了摇头,她早就应该离开这些纷扰,回到师父身边去,做回杨枫灵。毕竟她还只是个女子,若是天生一个男子汉,或许可以坦然面对怜筝。 不过,若她真变作了男儿,那也不再是她了。 “驸马!”怜筝的声音打断了枫灵的思绪,她吃了一吓,翻身跳了下来。 “公——怜筝,你来找我有事吗?”枫灵自己也不习惯自己的拘谨。 “嗯,没什么事就不能来看你吗?不过,倒确实有件事情,闷在心头好久了——” 看着她犹豫的小心翼翼的眼神,枫灵紧张地吞了吞口水,只等着怜筝开口陈明。 许久,怜筝一脸坚定地问道:“那晚我们没发生什么事情吧?” “啊?” “……” “那晚?”枫灵不明所以地笑了笑,“哪晚?“ 所问之事本就不好说出口,见平素聪明的驸马此时如此愚笨,怜筝气急败坏地踩上了枫灵的脚,气势汹汹道:“那晚,就是那晚!想起来了吗?” 枫灵忽地明白了她所指何事,急忙救出自己的脚,大声辩解:“公主放心,我什么都没做!什么都没做!” “真的?”她扬着纤细的眉毛迷茫问着,实际上没有多少问的意思,“那那晚到底怎么回事儿呢……” 朝阳缓缓绕到枫灵的身后,正映着面前的人满面红霞,枫灵面容平和了下来,安详地望着眼前的人。一身紫色长裙,淡黄色的上衣,披着浅蓝外袍,松松散散,似乎随时都会掉下来。她的脸被染红,散发着奇异的光芒,是别样的天真烂漫。 绝美的模样,印在心头,轻轻漾着奇特的情感。枫灵忽的笑了,自己果然是“好色”之徒。终于知道“马上相逢无纸笔”的惆怅了,枫灵苦于身边没有文房,她实在很想把面前的靓丽的影子画下来,用笔墨记录下来,那样,即使以后再不见面,再不见面…… “发什么愣?”怜筝看到了枫灵的呆愣,伸出手来在她眼前晃了晃,也惊异起来:“这么容易走神?” “不是不是,”枫灵醒过神来,大着胆子伸手握住怜筝的手,迟疑了许久开口道,“怜筝,我希望你,可以原谅我,无论如何,原谅我,原谅我,原谅我……” “我原谅你就是了,但你要我原谅你什么?”怜筝不明就里,却因为被枫灵攥住了手而红了面庞。 枫灵正要开口,耳旁却传来了“嘚嘚”的马蹄声,她转过身,仍然觉察到怜筝一双星目仍在注视着自己,还在等她告诉自己,到底要原谅什么。 一匹快马自金陵方向直向自己驰来,枫灵厉声喝问:“来者何人?”不由自主地,按上了腰间的长剑。 她已然变得警觉得多。 来人翻身下马,恭敬回礼:“参见驸马,微臣是皇上派来的传令官,特迎公主銮驾回京。” 枫灵不敢轻信,紧紧注视着那人,问道:“可有圣旨?” “有!”那人猛地站起身来,从怀中掏出了那威严无比的东西:“驸马杨悟民接旨!” 枫灵忙拉着怜筝跪下,聆听圣旨的内容。 “奉天成韵……驸马杨悟民功勋卓著,神勇非常,致使敌军闻风丧胆……如今战事已结,两国和解……即日起陪同怜筝公主火速返京,钦此——” “谢主隆恩——”枫灵双手接过圣旨,长舒了一口气,终于,可以结束了。 军中一切从简,没有耽搁太多时间,第二日清晨,怜筝公主的銮驾便浩浩荡荡地行向了金陵。 这几日天气本是不错,偏就今日刮起了大风,吹得人脸刀割般的疼痛。 怜筝公主坐在马车内,自然没有风吹之苦,可枫灵是骑马,一路行来,慢吞吞地随着怜筝的马车,被风吹得有些难过。 爱笙也是骑着马的,抓住缰绳的十指已经冻得通红,脸上也被风吹红了,枫灵看见她这般模样实在担心她会冻伤,忙催马上前慰问:“笙儿,冷么?” 爱笙倔强的摇摇头,枫灵想了想,脱了自己的外袍要给她,爱笙连忙摇手不要,枫灵便强行靠了过去,要把衣服加在她身上,爱笙挣扎了起来,枫灵便凑了过去呵她的痒,让她哭笑不得,毫无招架之力。 两人正嬉闹间,后面传来了唤声——“驸马,进来吧,外边太冷。”清儿突然从马车中探出了半个脑袋,笑嘻嘻的招呼枫灵过去。 枫灵本想拒绝,但是考虑了一下,就策马过去,将马交给一个侍卫,上了马车。 外面是冰天雪地,车里却是温暖的不得了,燃着小火炉,一股暖意袭来,竟叫枫灵有些不适应。看着怜筝却是别过脸去,仿佛是在小憩。顿时有些奇怪,枫灵询问清儿:“是谁叫我上来的?”清儿摆明作出一副事不关己的样子,但是还口口声声地说是她自己,不时斜眼看一下睡着的怜筝,似乎在窃笑。 枫灵摇摇头,在诺大的马车中扫视了一圈,还真是什么都有,仿佛是个移动的房屋。然后打开车门,探出头去:“杨圣,外面太冷,你别再骑马了,给我上车来!” 爱笙的马渐渐慢了下来,到了马车旁,颇为为难地说道:“少爷,这不太妥当,我毕竟是下人身份。” 枫灵蹙眉:“我几时将你当做下人?别说了,快上来!” “少爷,我又不会被给吹走,您别担心了……”爱笙依旧拒绝。 枫灵干脆从车中出来,把她从马上生生抱下来,然后拍了拍马儿的屁股,让它自己去找饲马官。 “我可还怕你真地会被风给吹走,上哪里再去找一个这么聪明伶俐的爱笙?”枫灵低声在爱笙耳边说着,推开了车门,拉着她进去。 没想到再进马车时,怜筝已然醒了,正拿着一本书在看着,脸上没什么表情,对这主仆二人的进来视而不见。枫灵看到清醒二人一脸的愠怒,也是故意不看自己的模样,不觉有趣,拉着爱笙向公主问好:“愚夫拜见公主,今番天气严寒,我实在是受不住,就拉着杨圣一起进来取暖,不知公主可愿意,若是公主不愿,那我只好再带着书童出去了。”说罢规矩站着,偷偷瞧着怜筝阴晴不定的脸。 她咬了咬嘴唇,终于还是说:“驸马太见外了,进来便是,何必说得那么多。” 枫灵笑着谢了恩,找了个地方坐下,爱笙有些窘迫,但还是被枫灵强拉着坐在了身边。 暖意袭人,不免昏昏欲睡,在摇晃的马车中,清儿和醒儿都睡着了,爱笙也睡了,头靠在枫灵的肩上,叫她一动都不敢动,生怕惊醒了她。怜筝的脸被大大的书本挡住,枫灵看不到她是睡了还是仍在看书。枫灵觉得有些瞌睡,便小心调整了个姿势,倚靠在马车上。 “驸马。”正当枫灵也决定睡去的时候,怜筝迟疑而又关切的声音唤醒了她。 她睁开眼睛看到了怜筝表情复杂,好像是欲言又止,矛盾至极。 枫灵不明所以,十分担心她现在的这副样子:“怜筝,身体不舒服吗?我去给你倒杯茶。”然后她小心翼翼地将爱笙的头从自己肩上移开,把大氅脱下来叠起充当枕头枕在爱笙的头下面。 到了杯茶给怜筝递去,发现她的眼神更加怪异,枫灵柔和笑道:“公主,你要是有什么事就说吧。” 她接过茶,眼帘半垂,幽幽说道:“驸马莫不是真有龙阳之好吧。” ………… 这个问题很不好回答,确实很不好回答,枫灵苦笑,公主所说的龙阳应该和自己想的那个不太一样。 见枫灵半天没言语,怜筝一脸失落,却强打了精神又问:“那么,换个问题,你是不是喜欢过男人?” 枫灵再次沉思:说不是,是将秦圣清置于何地;说是,现在好像不太合适。矛盾许久,枫灵才含糊道:“曾经是吧。” 怜筝手微微颤抖了一下,茶杯中的水落在地上,枫灵见状忙起身想去找块布擦一下,却被怜筝抓住了手,不让走。枫灵一愣,不知如何是好。 “不可以,悟民,不可以,”怜筝的眼神中带了几分恳求,“不可以,答应我,不可以再这样下去了,从今以后,你,只可以喜欢女人,只可以喜欢女人……只可以喜欢——” 她的话没说完,眼神就又黯淡了下来,点点珠泪晶莹透亮,挂在眼角。枫灵心里一痛,拿过她手中的茶杯,想将她拥入怀中,却又犹豫了,只能握住她的手,喃喃重复着:“对不起,怜筝,对不起,请原谅我,怜筝。” “你又叫我原谅,我究竟原谅你什么?我当然会原谅你。”怜筝反手握住枫灵的手腕,强挤出来一个笑来,“你说吧。” 枫灵唇边露出了一丝苦涩笑意:“既然如此,请听我把话说完,不要打断我,可好?” 风渐渐停了,离着金陵不到一个时辰的路了。 这是枫灵第二次从一个女人脸上如此鄙夷而受伤的表情,和当日的惜琴一模一样,怜筝茫然无助的眼中深深埋着的,是对她的恨意。 怜筝始终没有说话,只是死死地盯着枫灵,眼里尽是不确信:“你是说你就是那个杨枫灵?那个秦圣清给我讲过的杨枫灵?幽州太守的女儿杨枫灵?”一句一句,沉沉打在人的心头。 若能从一个人身上得到多少的快乐,便也能从她身上得到多少的痛苦。用情若是深了,受的伤必然大些,故而有的事,越早讲清,越早卸下包袱。 “你为什么不早点告诉我?不在一开始就告诉我?”怜筝继续质问,她没有发出太大的声音,怕吵醒了睡着的三个人,只是声音依旧冰冷。 “呵呵,”枫灵苦笑,“我怕死。” “那现在就不怕了吗?”怜筝失望之极,忽然拔出了枫灵腰间的佩剑,架在枫灵颈上,目光冰凉,几乎冰冻了人的思绪。有那么一瞬间的错觉,枫灵觉得心脏好像停止跳动了一般,满心只剩下了疼痛。 “我怕,怕得要命,但是,现在的我,更怕生不如死。”枫灵依旧苦笑,她素来少有表情,苦痛伤心,若不仔细观察,也当她是云淡风轻。 两人僵持了许久,枫灵缓缓闭上了眼,一副听任处置的模样。怜筝几次狠下心肠,想要下手伤她,只是每次,眼前都会浮上往日两人相处的情形。 时时刻刻,点点滴滴,都是她对自己的好。 便怎么也都下不了手了。 剑悄然落地,落在厚厚的地毯上,没有发出什么声音,宝剑青锋,是枫灵的师父送给她的,剑长三尺,青色锋芒,周身光亮,它静静的躺在地上,光亮的剑身映出了两人的身影,和彼此默默的颜容。 又是许久,怜筝颓然望向枫灵,摇了摇头:“你告诉得太晚了,杨枫灵,太晚了,为了你我逼着自己忘记曹陵师,逼着自己忘记叶寂然,但你却在我好不容易真的忘却了的时候告诉我,你是个女人。” 枫灵不知如何回答她,无论怎么样都好像亏欠了她,无颜面对。 只是沉默。 怜筝闭上眼,回想自己当初会不由自主来阵前找她的种种因由,终于,慢慢平复了心境,她低头斟酌了下措辞,用尽量平和的语气说道:“好吧,我答应了原谅你,看在你为父皇建立了这么多功勋的分上,我会为你隐瞒,但是,我不知道我能隐瞒多久。我不知道自己到底是什么心意……”她仰起头来,看向枫灵清隽柔和的面容,勉力绽出一个单纯明媚的笑容:“正好,我身边没有姐妹,你就做我姐姐好了——你比秦圣清画上的还要漂亮。” 这原谅来得有些快,枫灵懵了一会儿,道了声多谢,尴尬地转过身,没有穿大氅,便走出了马车。 她深吸了一口冰凉的空气,飞上一匹马。风还是很大,天气依旧很冷,远远的已经看到了皇城,已经快到了……是时候离开了,不能再泥潭深陷了……若还是如此,终有一天,会窒息。 金陵皇宫已经开始布置成过年的模样了,高高挂起红色的灯笼,和彩色的绸缎,处处忙着清扫,打理得焕然一新。 穿着黑白道袍的国师玄衫跪在御书房内,等着皇帝驾临。他跪得很标准,标准得仿佛他天生就是这副模样一样,是一尊跪着的雕像。 齐公贤出来了,国师的谦恭更衬托出了他身为帝王的威严。他记得与国师的第一次见面,他便是如此跪他,如今时隔二十年,仍是如此。 “国师有什么事情禀报吗?”齐公贤笑呵呵地扶起了国师,打量着他的神情。 “回禀陛下,西北边防司马封俊才方才八百里加急传来消息,说墨卢王组织起兵,智彦国再次发生内乱。” 齐公贤眉心皱起,惊讶问道:“什么?墨卢王居然还活着?”他顿了顿,想通些许关节,点点头道:“看来——果然是如此。” “微臣怀疑当初他是被青衣门的人救走的,所以才会无缘无故的发生了一场火灾之后居然找不到他的尸首。同他一起失踪的还有他的女儿,现在不知下落何处。据封俊才说,他如今起兵,身边并无其他家眷,看来家眷已经转移到其他地方,为的是殊死一斗。”国师的声音平淡呆板,却已经令齐公贤脸色微变。 “当初是朕协助着智彦现在的墨翟王登上的王位,那依国师之见,朕应当如何。”齐公贤平静了心思,神色淡然。 “皇上,微臣愚见,应当袖手旁观。”国师的话令齐公贤吃惊不小,“袖手旁观?那墨卢王若是登基为王,难道不会记恨于朕吗?” “陛下请放心,就算是墨卢王打了胜仗,以他现在的国力,是不可能和我朝对抗的,而且智彦北方又有强国虎视眈眈,断然不会冒冒然与我为敌。倒是我们这边,刚刚和窦胜凯打完仗,虽说已经和谈,到底还是不能放心,这仗赢得太轻松……” “嗯,朕明白了,此事还需从长计议。”齐公贤打断了国师的话,接着问:“国师,那长生不老的灵药炼得如何了?” 国师诡异一笑:“启奏陛下,臣已算出了那至阴至阳之人,只需捉住那人,取了他的心肝即可。” 齐公贤大喜过望:“国师真乃贤卿也,那此事就全赖国师了,不知那人现在何处?” 国师刚想开口,就听殿外回报:“陛下,驸马公主已经回朝,已至城外等候。” 齐公贤顿时高兴起来,站起身来:“来人,给朕更衣,传和亲使者,与朕一起出城迎接驸马。” 国师顿时惊住:“陛下,和亲使者?” 齐公贤也不避讳,一边更衣一边说:“嗯,窦家其实是和亲来的,朕开始还以为是要将他家公主嫁给朕的皇儿,本来是不想答应的,谁知对方竟要求要将公主嫁给朕的驸马。朕一开始也是没答应,后来商榷了许多天,终于敲定,驸马给他就是,但是驸马仍是我朝的驸马,我朝的官,效仿娥皇女英即可,对方公主要嫁到这里来——哈哈哈,实在是令朕惊异,那窦胜凯家世代为商,怎么会做这么一个赔本的买卖,朕的驸马果然能干。”他仰天大笑了几声,忽的想起方才两人所谈事宜,忙问道:“对了,国师,你说的那人在哪里?” 国师低了头讪讪道:“呃,陛下,时机未到,请陛下不要着急。” 齐公贤点点头,出门迎接使者,双方讨论得很是顺利。不过,事实发展得自然不如齐公贤想象般的顺利—— “父皇,我不答应,决不决不答应。”怜筝的声音无比坚决,与之相称的,是皇帝压着火气哄劝的声音。 自回到京城,流筝宫内便是这般混乱。 听着殿内的乱七八糟,枫灵心烦意乱,怎么会这样,和谈的变成了和亲的,娶了一个公主已经够吃不消了,若是得再娶一个……试问古往今来,哪里有一个驸马娶了两国的公主的,偏偏这个驸马还是个女的,滑天下之大稽!当这个驸马没有露馅就已经不错了,再娶一个,她实在是心中没有底。 枫灵成亲,有比枫灵还激动的——作为“原配夫人”,怜筝理所应当地在殿内大发雷霆发着火,闹得宫中鸡犬不宁,皇帝头疼不已,枫灵苦笑连连,也不知道将来在史书上会记上怎样的一笔,正史上是肯定不会记公主发脾气的事,野史倒有可能。枫灵自己清楚,怜筝这番胡闹,也是为了自己着想,可惜,仅凭着胡闹,也是没有办法。 她心思烦乱,在殿外走来走去,由此惹来了许多太监宫女的目光,枫灵轻咳一声,想进去,又不敢看怜筝和皇上争执。正此时,殿内传来了刀剑砍桌椅的斫斫声音,叫殿外等候的诸人不由得胆寒起来。 枫灵哀叹,那个封号叫云馨的公主实在是倒霉,居然会被作为和亲的公主嫁过来,真令人怀疑她是不是皇帝窦胜凯的亲生女儿,或许——说不定又是个女刺客伪装的。心念于此,一种强烈的不祥预感萦绕在心头,枫灵强行压住了自己的猜测,自我宽慰道:“应是不会的,不会的……” 枫灵背着手走了十几圈之后,终于看到皇帝一脸铁青地走了出来,她忙迎上去问道:“父皇,怎么样了?”齐公贤哼了一声,稍稍缓和了口气:“好了,别担心,此事关乎两国邦交,怜儿虽然不懂事,但还是明白其中利害的,朕已经把她劝服了,倒是你,驸马,你——” 他的眼神意味深长,枫灵立时明白了他的意思,急忙跪倒:“悟民身为两国的驸马,但只是一国的官,请父皇放心!” “呵呵,朕信你,起来吧,起来。”齐公贤眉眼舒展,亲自搀起了枫灵。 皇帝离开后,枫灵松了口气,进了流筝宫正殿,看到怜筝正在发愣,便到近前看她,只见她唇边带着笑意,旁边有一把椅子被砍得支离破碎,所有能砸的东西都已经碎了一地。 “怎样?我这个吃醋的妻子装的够像了吧,风流驸马?”怜筝似乎是在开玩笑,却不知道,她这般轻松的态度更轻易地牵动了枫灵的痛楚。 枫灵没有作答,她也不知该如何回答。 见枫灵一副茫然模样,怜筝开玩笑的心情也不见了,她忧心忡忡地看着枫灵,忽的上前拉住枫灵的胳膊,迷惑道:“接下来怎么办?那个公主可不一定好对付。” 枫灵依旧不知该如何说,心底隐隐泛起些许无奈。得知自己是杨枫灵后,怜筝居然像是放下了什么,轻松了许多,两人之间居然亲呢起来,令旁观者感到惊讶,也让枫灵这个当局者也不解。 “没什么怎么办,船到桥头自然直,怜筝,多谢。”枫灵抚着她的头发,真心地感激。 “船到桥头,不会撞上吗?”她调皮一笑,叫枫灵也笑了起来。怜筝沉思了一阵,又出主意道:“不如这样,我也学你女扮男装,告诉她我是因为妒嫉过了头所以把你放倒了,然后禁止你去和她成亲?” “胡闹!”枫灵的嗔怪并无责怪之意,倒是无奈多些。 啧,就不让过个省心的年。 战事结束,扬州城恢复了往昔的热闹,家家户户筹办起了过年的事宜。 皇宫里也是张灯结彩,准备过年之余,也开始筹办公主的嫁妆了。 公主惜琴的宫殿今日装扮得格外喜庆,远远看去,便知道那座窈窕宫阁里的窈窕淑女是好事近了。 二皇子窦慠行到了惜琴寝宫楼下,向上望了望,徘徊许久,终于还是上了楼:“三妹。”他轻轻唤道,却发现对方仍旧在走神,似乎没有发现他这位兄长的到来。 “你这副模样,倒是与母后很像。”窦慠无可奈何地摇了摇头,大声说道:“三妹!哥哥来看你了。” “二哥,哦,是你,你怎么来了?”惜琴手里精致玲珑的酒杯微微的捏了紧了些,脸上露出了些许笑容,但是,任谁都看得出来那笑仅只是干笑而已。 “怎么?不是已经遂了你的愿了么?为何还是这般地不开心?”虽然不是一母所出,但是窦慠向来心疼这个妹妹,也就是事事关心。他稍微眨了眨眼,露出了个安慰的笑容,道:“你若是后悔,趁现在还没嫁过去,悔婚也成。随便从王公贵胄家里择一个代嫁了便是,也不必……。” “我没悔过,我只是在想,二哥,我是不是错了?”惜琴眼底流出了一阵氤氲,半是踌躇,半是迷茫,叫人好不心疼。 “错不错的,从来没有个定论。”窦慠自取了个酒盅来,斟满一杯向口里倒去:“关键在你自己。父皇再怎么百般不乐意,你都固执己见。父皇说想把你发到杭州去清醒清醒,你还是不肯放弃,可见你的心意已决,纵是错了,以你的脾气,也是断断不会改的,所以,管他错不错的,连母后都回来帮你,是上天要给你这段姻缘,你也就不用耿耿于怀了。” 惜琴本是细斟慢饮,听到窦慠提及母后,霎时动了火,竟抱起整个酒壶喝了起来,不由得叫窦慠一呆,坐着只剩了苦笑的份儿。 “少喝些,你酒量不好。”窦慠夺下了酒壶,望着惜琴半晌没有说话。而惜琴也回望着自己的兄长,微红的脸上带上了笑意:“我喝不醉,皇兄。”说着伸手去拿酒壶。 “我不怕你喝醉,我怕你的心醉了。”窦慠站起身来,推开窗,把酒壶扔了出去。 清脆的碎裂的声音传来,惜琴呆呆地看着兄长,不言不语。忽然,她释然地笑了。宫女递上了沾了冷水的帕子,她把它覆盖在眼睛上,用冰凉驱走酒后的热。 “我非要看一看那个杨悟民长的是什么模样,居然把我这么聪明的一个妹妹迷成了这样。”窦慠用开玩笑的口吻说着,心里却涌上了一丝不服气,这或许会是,每个兄长都会想的问题。 一声尖锐的啸响升上天空,窦慠和惜琴同时把脸转向窗外,这才发现,夜幕降临,已然有人点起了爆竹。 爆竹声中一岁除。 【联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