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玉碎无棱》 第1章 碧落沉月洗湖 楔子 碧霄山,终年云雾缭绕,中原武林人心中不可撼动的圣地。 五十年前,令人闻风丧胆的魔宫大举进攻中原武林,数不清的门派一夜之间被满门血洗,数不清的世家大族惨遭灭门,整个武林人心惶惶,万马齐喑。 然而,正当魔宫称霸之际,碧霄派掌门岑风率领门中众弟子出山,号召全武林共同对抗强敌,击退魔宫。 岑风与魔宫宫主之决战,实乃百年难得一遇,碧霄山巅霎时间受到万众瞩目。 经过三天三夜的惨烈激战,最终,于众目睽睽之下,魔宫宫主身体寸寸爆裂,化为黑烟,消散于血色晴空之下。魔宫因此土崩瓦解。岑风身负重伤,就此隐退。碧霄派亦退隐林泉。 中原武林的血腥之气随着这一场旷世奇战的落幕而逐渐淡去,而碧霄山却因此成为受到万人景仰的圣山。 然今夜此时,人迹罕至的碧霄山巅,一白须老者负手而立,举目而望,一双沧桑而浩瀚的眼眸将整个星空纳入眼底。 “紫微式弱,贪狼渐盛。这一回,恐怕是真正的生灵涂炭。正与邪,又将何去何从?” **** 壹.出水芙蓉冷如杀——白轻墨 荒郊野岭处未尝没有好风光。 青山碧波,人迹罕至,泠泠泉水自山顶盘盘焉蜿蜒而下,仿佛一条莹白玉带缠绕于青峰之间。泉水于山脚洼地汇聚一处,摊成一潭汪汪湖水,四周草叶蓁蓁,湖水清澈见底。 湖心波光一圈一圈浅浅萦绕,分明是初夏时节,却融化了一股若有若无的梅的冷香。 草丛里,十六只眼睛围成一圈,死死地盯住湖心那一点。 阳光下,一女子乌发湿挽,水珠顺着白玉般的的肌肤莹莹滑下,没入湖水之中。玉臂在空中惬意地划过一个优美的弧度,湖心水光潋滟,美人作势欲起,仿佛瑶池边上那一树寒梅冷然绽放。 一阵清风拂过,微微压低了草甸,只见那白光一闪。 女子缓缓站起,夺目的身躯尚未显露,破风之声已骤然射出。 旋风裹挟着漫天水花遮挡住女子窈窕的身形,掀开茂密的草丛,揭出隐藏多时的碧绿人影。 嗖嗖嗖—— 八枚银针瞬间没入八人眉心。 直至最后一人倒下,那无神的眼里仍然存留着不可置信的惊骇。 死不瞑目。 这,就是沉月宫的实力。 赤足点上岸边,黑发与白衫如瀑垂下。女子眉目如画,朱唇如血。 身后有人恭敬地问道:“宫主,这些人该如何处置?” 女子抬足向前走去,声线引人沉醉却冰冷如斯。 “扔进山里,喂狼。” **** 贰.笛声休得子夜红——兰箫 桃之夭夭,灼灼其华。 红烛罗帐,旖旎情思。 一男子一袭黑衣,侧卧于软榻之上,那眉目生得比画中人还要俊逸三分,浊世翩翩佳公子的模样,一派风流,却生生让人挪不开眼。 一女子推门而入,周身红纱之下,雪似的肌肤若隐若现,凤目上挑,顾盼转身间尽许风情。 酒杯在白瓷一般的指间轻轻转动。 女子咯咯笑着,一手搂上男子的脖颈,吐气如兰,媚眼如丝。 男子一把握住那纤纤细腰,万般柔情尽付行动之中。 柔软的指尖方一碰及男子光滑的颈项,却陡然触到一个冰凉的物体。 一支玉笛将那素手格至身前,男子眼中笑意不减,嘴里吐出的话却叫人悚然心惊。 “姑娘指上的蔻丹,恐怕……是有些门道么。” 女子眼中寒光一闪,柔媚之情霎时间消失无踪,五指成爪,向着男子胸口疾速抓去。 温香软玉顿时化身凌厉的杀气,房间中的温度霎时被冰封。 一声淡淡的叹息在冷冽的杀气之中格外突兀,鲜红锋利的指甲停顿在男子胸前的衣襟处,再无法寸进。 嘴角一缕血丝缓缓流下,女子美眸里倒映出男子温柔浅笑的面容,满眼不可置信,怦然倒在男子脚下。 传言,死在碧落教手下的人,直到死,也不知道自己是如何中的招。 杀人于无形,这就是碧落教。 房间闪出一个黑影,恭敬地单膝跪地。 “教主。” 黑衣男子慵懒地挥挥手。 “扔到烟雨楼门口去。” **** 正文 乾坤盟,当今天下首屈一指的武林组织,百年前由临风山庄庄主韩啸天成立,汇集黑白两道各大门派豪侠。自那以后,一片刀光剑影混乱不堪的中原武林开始有了秩序,而武林盟主之位则由韩氏一脉把持,并非无人挑衅,而是临风山庄历代庄主的实力,确实让人心悦诚服。尽管五十年前那一场大难令临风山庄实力骤减,然而,正当世人见其气息奄奄而为其惋惜之际,它竟以排山之势迅速东山再起,较之之前愈发强盛。自乾坤盟成立百年以来,从未有过任何一门派超越其一鳞半爪,于是,临风山庄百年积威,由此而来。 现今乾坤盟百年华诞,乃是天下皆大欢喜之事,又有临风山庄做东,闻讯者皆马不停蹄向着临风山庄所处的连州赶来。此时此刻,连州各大客栈已经是人满为患。 “……这位客官,真是对不住,小店如今连柴房都给人包下了,您就是心甘情愿在堂子里头拼桌打铺子,小店也怕损了您的名士风范啊,哎唷实在对不住……” 唉,这已经是第几次被店家请出门了? 北堂寻恋恋不舍地望了一眼洪福客栈的招牌,摸摸空荡荡的钱袋,重重地叹了口气,迈着沉重的步子往街上走去。 想他堂堂明宗少主自小锦衣玉食养尊处优,如今竟然落得个食不果腹露宿街头的下场,真是时运不济命运多舛啊。 手里捏着三个铜板,身侧锦衣麻布人来人往,北堂寻甚凄凉地停在一个地摊前,弯下腰,随手拎起一只萝卜,掂了掂,看向那以斗笠遮面仰卧于日光下的摊主,甚礼貌地问道:“兄弟,这萝卜怎么卖?” 听见声音,萝卜兄甩甩脑袋,斗笠顺着面部滑下来,露出一张颇为清秀的娃娃脸,两只黑黝黝的大眼睛微微眯了眯,待适应了阳光,才抬眼打量起眼前居高临下俯视自己的哥们儿。 衣料乃上好的锦缎,嗯,不错。 头顶白玉冠束发,嗯,很好。 深色委顿,然无损朗朗气度,嗯,有来头。 但是……萝卜兄的目光落在那被人拎在手里的干瘪萝卜,嘴角抽了一抽。 沉思片刻,萝卜兄问道:“这位兄台也是来连州赴乾坤大会的?” 北堂寻握着萝卜拱了拱手。 “正是。” “打哪儿来?” “关下浔阳。” 萝卜兄眼睛一亮,白嫩嫩的娃娃脸顿时容光焕发。 “关下浔阳,浔阳明宗?” 北堂寻诧异道:“小哥也听说过本宗?” 萝卜兄十分大气地一摆手,道:“浔阳明宗,文武兼修,宗内弟子品行极佳,不食烟火童叟无欺,小弟虽涉足江湖时日未多,但这明宗之名可真真是如雷贯耳啊!” 这一番恭维使北堂寻颇为受用,然而却愈发地诧异了:“小哥也是江湖中人?” 萝卜兄叹了口气,道:“小弟此番来此本也是欲意一睹百年大会之盛况,奈何交付了店金便身无分文,只好在路边拔了几棵不像样的萝卜,愿卖得几文钱以买吃食,唉,沦落至斯啊。” 北堂寻听了这一番像模像样的倾诉,顿时生出“同是天涯沦落人”之感,悲喜交加,立马将一肚子苦水竹筒倒豆子似的一股脑儿倒出来:“小哥,你是不知道啊,在下自浔阳出来,方一踏进连州地界便遭了恶贼,身上几张千两银票和我师尊交付于我的翠玉扳指被那贼人一并偷了去,如今浑身上下除了这一身行头,便只剩下三文铜钱,今日,怕是要露宿街头了。”说着又握起拳头,狠狠地咬牙,“若是被我逮着那偷儿,定将他浑身上下抢光了连衣服也不留!” 北堂寻那一脸□□却无师自通的恶霸相让萝卜兄一阵无语,随机两眼滴溜溜一转,说道:“兄台既然居无定所,不如与小弟同住,可好?小弟也不收你银钱,只将这三文钱拿去买一个半馒头分了吃,顺便在这连州之行中,兄台能保小弟周身安全便好。”说着很是不好意思地笑笑,“要知道,小弟虽则心里挠痒痒似的想看那各方英雄聚会,可惜这一身功夫,实在是……” 一听到有这么便宜的差使,北堂寻激动得两眼放光,“那是自然,小哥当真愿意与在下同住,在下又何乐而不为呢?在下明宗北堂寻,请问小哥台甫?” 萝卜兄眨眨眼,真是无心插柳柳成荫,北堂寻,那可是货真价实的明宗少主啊,啧啧,今天这条鱼可真够大的。 “小弟四海为家,无名小卒一个。免贵姓单,单名一个飞字,北堂公子,还请多多关照啊。” 北堂寻亲切地一笑:“单飞兄,今后你我二人可就算是兄弟了,请问兄弟现今下榻何处?” 单飞卷起萝卜摊往旁边一扔,抬手一直指:“洪福客栈。” 北堂寻满意点头。 “……的柴房。” “……” 第2章 雏凤清于老凤声 翌日清晨。 北堂寻迈出客栈大门,从脑袋上拔下一根稻草,眯了眯眼适应外头明亮的阳光,回想起前夜以衣为被,以稻为床的凄凉光景,不由得悲从中来,举目望向两米开外的单飞。 “单飞兄,初夏时节日头尚浅,怎的便须面遮斗笠?” 单飞回过头来,将斗笠沿向下压了一压,两道精光沿着斗笠下射出来。 “大会人多,龙蛇混迹,眼众手杂,咱们少与人打照面,小心为上。” 北堂寻表示明白了。 明日当头,此番正是百年大会召开之日,住店的打尖儿的包括大街上卖菜的七大姑八大姨都拎着刀枪棍棒赶场子来了。 如此,既然人多,那小道消息自然也少不了的。 “……听说没,九阍阁上个月被人灭了一阍,八名绿阍高手一夕之间便全没了,连尸首都给野狼啃了呀!” 一人接道:“哎呀,这谁不知道啊,听说是要暗杀沉月宫那女人呀,唉,没想到,真是赔了夫人又折兵。” 又一人说道:“说到底还是沉月宫太强,江湖中结怨太多,这般送死的生意,也就九阍阁敢接了来。哎,前日住店时,我还碰见沉月宫的人搜店呢!说是宫内失窃,若将盗贼捉住,应扒皮抽筋吊在城门上曝晒个十几日啊。” 周围人听得这手段,都不禁打了个抖。 大抵是打抖的人太多引发集群效应,北堂寻明显感觉到身旁的单飞亦抖了一抖。 面对北堂寻疑惑的目光,单飞打了个哈哈:“这天,有点儿冷,有点儿冷。” “不过话说回来,虽说四处结怨,倒也真没听说沉月宫做了什么特伤天害理之事。”又听得一人小声说,“想来,那沉月宫主年纪轻轻便在江湖之中有如此地位,倒也真是不简单。” 北堂寻略一思索,与单飞说道:“确实,沉月宫主虽四方结怨,倒也从不祸及无辜百姓,世人皆惧其威,却不见得声名狼藉,应当是个妙人才是。” 单飞喃喃道:“原来要把人杀了晾尸还不算伤天害理么……” 临风山庄坐落于贺云山上。苍翠的树木郁郁然覆盖了满山,自山脚辟出一条径来蜿蜿蜒蜒拐入山中。此日四方齐聚,人头攒动,人影幢幢。贺云山并非绝顶之峰,至多仅及碧霄山半身之量,因此各方英雄欲至山顶亦不过抬抬脚的工夫。 咚—— 咚—— 咚—— 浑厚的鼓声响起,伴随着苍劲的内力扩散至方圆十里,山川为之震动,令闻者在鼓膜欲裂的同时心中不由得豪情四溢。 单飞与北堂寻片刻便至山上,此时的贺云山早已是人山人海,两人隐没在人海之中,丝毫不起眼。 自人群中遥遥望去,只见远处一正红朱漆大门巍巍然倚山而立,其上一巨型额匾,上书“临风山庄”四个金色大字,字字笔力遒劲,入木三分。仅一个门面,便将百年武林巨擘的威严尽数彰显,令见者无一不想起百多年前一代豪强韩啸天名震四方的赫赫威名。 北堂寻目露感慨,抚掌而叹:“果然不落百年之声望,临风山庄屹立中原武林百年而不倒,当真是可钦可仰。” 单飞闻言睨了他一眼,目中流露出几分难以察觉的鄙夷与不屑,道:“北堂兄弟,你长年在明宗之内修行,想来对外头的事儿并非太清楚。仔细想想,天道轮回,这世上哪有什么势力能够真正百年不衰?如今的临风山庄早已不及当年,不过是仗着个门面声望,于白道各派之间交好,众英雄才趋之若鹜。”说着嗤笑一声,声音中明显流露出讥讽,“想想那近一两年迅速崛起壮大的沉月宫和碧落教,同样是横跨黑白两道。真要比里子,哪个会比他临风山庄差?不过凭着个名门正派的名声,博个白道的彩头罢了。他们这些所谓的百年正道,背地里干的肮脏事儿,怕是全武林的手指头都数不过来。” 北堂寻闻言,陷入沉思。 仔细想来,单飞所说确实不假。武林中人皆以白道为尊,恨不得将自己全身上下都洗得光鲜白亮,然则谁家的底子掀开来不是黑糊糊的一片?除去隐世之尊碧霄派不说,这临风山庄雄踞白道一方,表面声望总是令人钦慕的,而沉月宫与碧落教横跨黑白两道,亦正亦邪,然则四方结怨却无人敢灭,委实不可小觑。 正沉默间,前方不远处传来一阵喧哗,人群骚动,又听得有人怒喝一声,两人的注意力齐齐被吸引过去。 之见不远处人群围出一个圈子,中间似有两人正对峙着。其中一人身形高大,一身缁衣,手中明晃晃地持一把大刀,刀上七个铁环在阳光下甚是惹眼。 单飞对北堂寻低声道:“青城派。” 而距那人大约两米之远,一女子一袭雪青长裙,乌黑的长发垂于身后,脑后一只银蝶,在阳光下反射出冷然的寒光。 单飞轻轻吸了一口冷气:“怎么惹上了这杀星。” 北堂寻奇异道:“这人是谁?” 单飞不答,只道:“你看着就明白了。” 只听女子轻蔑地笑道:“原来青城派之中尽是些无能无德的杂碎,难怪至今成不了气候。” 男子原本面有土色,想来是在那女子手上吃了亏,听得这一言讽刺,顿时涨红了脸,怒道:“小丫头片子,不知道天高地厚,竟敢辱我师门!我青城派位列武林八大门派之一,哪里是你这等小辈可以胡乱侮辱的?!” “这样么。”女子伸出手,指间一对银蝶轻轻划过眼前,神色中是愈发明显的不屑,“杂碎就是杂碎,就算位列八大门派之一,也还是杂碎。我还当真不怕呢。” 言罢指尖一动,细小的破风之声响起,仅一瞬间的工夫,还没有人来得及反应,再看,那青城派男子已面泛青紫之色,缓缓倒了下去。 那额间一点血洞,像极了女子眉间的朱砂。 人群顿时沸腾了。 “啊!那是兰蝶!” “什么兰蝶?难道是……” “碧落教!那是碧落教四大座使之一的的兰蝶!” 四周人顿时惊骇得后退一步。 方才那青城派男子在众人面前对碧落教主出言不逊,还振振有词地说碧落教在江湖中无根无基没有真本事。没想到碧落教的人已在近处,而这青城派的人竟然在人家手下走不过一招。 只因一言不合,便大打出手,甚至伤人性命……尤其是今日在临风山庄大门之前斩杀白道同行,岂不是等于当众狠狠扇了临风山庄一个耳光?! 众人不禁拍拍胸脯,心有余悸的同时也不得不感叹一句:啧啧,这碧落教可真是张狂。 兰蝶环视周围一圈,眼角分明带笑,却泛着丝丝冷意:“还有不服的,大可以站出来。我碧落教好歹是个在江湖上站得住脚的大派,到底有没有真本事,咱们试一试,不就见了分晓?” 众人忍不住再看了一眼地上已经死透了的青城派男子,不禁脑后流下一滴冷汗。话都说到这份上了,还有谁敢上去送死?于是纷纷又后退一步,不敢再犯。 正沉默间,众人忽觉一阵暗香袭来,仿佛兰花于夜间绽放,伴着初夏的风,浓郁而引人沉醉。 只见那兰蝶面色一肃,蓦地单膝跪地,声音不大却清晰得让在场所有人都能听见。 “恭迎教主。” 这四字一出,人群再次沸腾了。 原来兰蝶只是个探路的,真正的主儿可在后头跟着呢。碧落教教主竟然亲临临风山庄参加这乾坤盟百年大会,看来今日是安宁不得了。 人群中的单飞一闻到这股香味,便用袖子遮住了口鼻,嘴角抽了抽,低声抱怨道:“用得着么,一个大男人,总是香啊香的。不知道老子对这香味过敏么……” 北堂寻看了他一眼,没有出声,只觉那风中兰香愈来愈浓,便与周围众人一同向来人方向望去。 只见空中一黑点疾速行来,分明方才尚在很远的地方,片刻却已至眼前。 那是一顶华丽得非同寻常的软轿。光是体积便不用说,至少可供八人正常作息。再看那白玉为壁,银丝作帘的轿身,围观众人不由得齐齐生出一种“我怎么这么穷”的悲凉之感。 四位黑衣男子脚下生风,于四个方位抬着软轿,安然落地。其后还跟着八人,四男四女,明眼人一看便知晓不是寻常的练家子。 好大的阵仗! 兰蝶双脚点地,掠至软轿前,恭声道:“教主。” 银丝幕帘在微风中轻轻飘动,轿中人似是侧卧于榻上,那姿态隐隐约约倒映在幕帘上,慵懒而闲适。 半晌,只听得轿中人闲闲地发问。 “动了手?”那是声音不疾不徐,如春风拂过,十分动听。 兰蝶恭恭敬敬地回答道:“是。青城派的人。” “噢。”那人不紧不慢地说道,仿佛根本不放在心上,“青城派人多,这么大一个门派,强点儿的想来不会少,倒也并不差这一两个废物。” 嘶—— 真是嚣张! 在场众人心中不由得腹诽:你都这么说了,人家还好意思找你算账么?先把人捧上天,然后封死人家的退路,青城派就是再不要脸也不会为了一个所谓的“废物”同你碧落教翻脸。啧啧,还真是阴险。 “教主——”只见那兰蝶还想说些什么,忽然人群中一阵惊呼,打断了她的话。 众人往空中一看,又是被吓了个半死。 怎么回事?今儿个是各方财主都齐聚一堂了么? 眼看着又一顶轿子从天而降激起淡淡沙尘,原本弥漫的兰花的香气,顿时混入了一种清淡而妖媚的……莲香。 同样是白玉为轿身,珍珠做的轿帘,四人抬轿,另有八人跟在轿身之后。帘幕风动,依稀映出轿中的人影,仅仅是一抹淡影,便让人心尖为之一颤,定是个绝世美人。 再看那帘幕一角所绣的墨莲…… “沉月宫!” 在场诸位豪杰不由得郁闷万分:今儿个是什么黄道吉日,这搅得武林不得安宁的主儿都冒了出来,一个不小心大抵就是方才那青城派老兄的下场,这可让人如何是好啊…… 隐在人海之中的北堂寻声音中掩饰不住好奇与激动,低声道:“今日终于可以见到碧落教主和沉月宫主了!”言罢回望一言未发的单飞,却发现后者已经蹲在地上浑身发抖,嘴里喃喃自语: “……怎么偏偏碰到这些个杀星,出门没翻老黄历是老子的错,西天佛祖各路神仙保佑老子,否则今儿个老子别想活着走了……” “……” 兰花与莲花的香气在空气中交缠,浓而不郁,淡而不薄。而人山人海的贺云山上,此时却是鸦雀无声。 短暂的沉寂后,是碧落教轿中人率先打破这沉默,于帘后发问:“听闻沉月宫主事务繁忙,今日竟然有得闲暇来此大会?”语调平稳,有礼而雅致。 “呵呵……” 一阵银铃般的笑声自软轿之中传出,众人精神为之一振。 只听那沉月宫轿子中的声音说道:“听闻韩庄主欲于乾坤盟百年大会上设宴款待各位英雄,我沉月宫与临风山庄素来交好,岂有不来之理?”言语中笑意盈盈,仿佛说话的人心情十分的好,“倒是碧落教主,似是不喜热闹场合,今日怎的抽的空来参加这百年大会?” “乾坤盟百年盛事,怎比得平日里的场面。此番箫若是错过,只怕会抱憾终身啊。” “彼此彼此。” 听着这没有营养的对话,一阵风吹来,沉默的众人不由得打了个哆嗦,却只有继续沉默,心中急切地盼望着临风山庄赶紧派人出来,将这两尊杀佛给请进去才好。 所幸,事实正如他们所愿。 临风山庄巍峨的大门下,涌出两路整齐的青色人马,在大门口开出一条较为宽阔的道路来。 领头人青衣飘飘,对着山上众人一抱拳:“众位英雄久等了,请各位先行入庄小憩,将于今晚在临风大堂设宴款待各位,以庆祝我乾坤盟百年华诞。”说着又转向停在不远处的两顶轿子,“我家庄主说了,请碧落教主与沉月宫主入东西两院暂且休息,等会儿宴会开始,会有人通知两位。” 听着那人如此说,尚未入庄的人们又是一惊:东西两院,那可是临风山庄最为上等的待客之处,这临风山庄竟然对这两位后起之秀如此重视,其实力可见一斑。然则这般的态度,韩临东对这两个小辈是赞赏,还是……忌惮? 第3章 金风玉露一相逢 歌台暖响,春光融融,钟鼓馔玉,环饰琮琮。 乾坤盟百年华诞,四方英雄来贺,其中以武林八大门派及近些年来崛起的碧落教与沉月宫为尊。 临风山庄设宴款待诸位豪杰。此时的临风大堂上,金碧辉煌,云蒸雾绕,在场各位皆穿着体面,于大堂两侧落座。 首位上,临风山庄庄主,韩临东,灰发长须,面向大堂,指点觥筹。左右但见碧落教教主兰箫沉月宫宫主白轻墨位列次席。一个天颜如玉,浅笑吟吟;一个媚颜如霞,闭月羞花。之后再是八大门派与各江湖豪侠。八方云集,列坐金殿,东风袭来,意难揣知。 “各位——”韩临东缓缓起身,双掌微抬,沉稳而厚重的语音挟着内劲贯穿全场,八方视线顿时集于一身,“今日,各位英雄肯赏脸来我临风山庄一聚,为乾坤盟百年华诞把酒言欢,使敝庄蓬荜生辉,实乃我临风山庄一大幸事。老夫在此谢过各位了。”说着便抱拳一揖到地。 得素享仁德之名的韩老庄主这般以礼相待,各路英豪皆受宠若惊,白日里兵刃相接的不满顿时尽数抛诸脑后,连忙抱拳回礼。 “韩老庄主客气了……” “吾等小辈怎当得起如此大礼……” “这都是晚辈该做的……” 一片回礼声中,唯独兰白二人无动于衷。 众人心中不禁生出些不满。 尽管这二人平日里声名远播,论其才华武功皆在年轻一辈之中独领风骚,不过韩庄主乃江湖老前辈,又有临风山庄百年积威,此儿子未免太过狂妄,得人如此礼待,竟然不见礼? 一时间,众人皆暗道此二人年轻气盛,目中无人。 而高台上,兰箫墨潭隐光朦朦胧胧瞥过来。 白轻墨眼波流转隐隐约约与其堪堪对上。 目光中皆泄出一丝讽,一缕笑。 讽的是,那老狐狸居然在他(她)面前耍手段。 笑的是,眼前这人,果真不是什么好东西。 悠悠然起身,葱般玉指衔起酒盏,清脆的笑声由嘴边泄出,仿若玉珠落盘,溅落在每个人的心尖上。 “韩庄主宅心仁厚,礼待后生小辈,今日得见,本宫敬佩不已。” 所有人顿时耳目一亮,如同在清泉中浸泡过一般神清气爽。 又闻一音响起—— “韩庄主义结四海,大肚容天,白日本座管教不力,令下属卷入纷斗,实在惶恐。” 这声音有如清风拂来,吹皱一池春水,波光粼粼,却不失平静谦和,余韵无穷。 众人这时才意识到,今日,江湖上久负盛名的“幽兰碧箫遮穹韵”与“酽墨莲轻尽玓华”首次齐聚一堂! 韩临东笑得一派岸然:“碧落教主,沉月宫主。二位年少成名,如今已是名扬四海,何须多礼?想来你二人齐名已久,今日却是初次相见,老夫倒是做了个好媒人啊。” 那二人顺着韩临东的话,扬眉一望,仿佛初识一般。 “原来是碧落教主。早闻江湖传言‘幽兰碧箫遮穹韵’,今日得见,果然名不虚传。”白轻墨眼光流转,巧笑媚兮。 “沉月宫主艳名远播。常闻‘酽墨莲轻尽玓华’,言之宫主诚然不假。”兰箫眼色不动,一贯温润。 两人同时起身,相迎徐行。 站定。 指挑酒盏,相对含笑。 “本宫初涉江湖,怎比得教主如鱼得水。” “本座资质平平,怎比得宫主风华千面。” 手中酒盏同时脱手而飞,微侧头颅,一阵凉风自耳边掠过。 旋身,再次站定,对方已经站在自己先前所立之处,手中酒杯完好无损,滴酒不漏。 好快的身法! 明明只是随意地一站,众人却只能捕捉到残影。 两大高手齐名已久,今日初见,终于忍不住切磋了么? 台下英雄霎时屏息。 “野水千年钓。”白轻墨朱唇微启,“教主自当一表人才。” “闲花一夕空。”兰箫远山眉轻扬,“宫主果然美艳无双。” 玉指生风,犹似飞刀射来。 手掌运力,仿佛宝刀切出。 兰箫目光一瞟停在颈侧的指尖:“宫主如花美人,未恐血墨残容?” 白轻墨视线轻轻掠过腰间手刀:“教主似兰君子,可嫌靡音缠身?” 掌刀玉指瞬间变向横切而过。 一个弯腰,一个旋身。 一击不成,肘部一转,手腕一勾。 “嘶——” 台下顿时响起抽气声。 二人肘臂交缠,指衔玉盏,形欲交杯。 兰箫右手放于白轻墨腰间。 白轻墨右手置于兰箫肩上。 面庞骤然拉近,两双漆黑的眸子猝然对上,呼吸相闻。 杯中酒隐约荡起涟漪。 “哼。” “哼。” 蓦地分开。 酒杯砰然炸裂,琼浆飞洒,脚下石阶惊现裂纹。 那两声淡淡的哼声自是无人听见。 而就算听见了,也无人敢多言。 韩临东眼中异色一闪。 好强大的内劲! 这是台下人的第一句心声。临风山庄临风大殿的地面皆为玄金锁玉所铸,无论刀削斧刻皆无法留下一丝痕迹,今日却为此二人内劲余波所震裂! 好可怕的控制力! 这是所有人的第二句心声。能将玄金锁玉震裂,而他们立于台下竟丝毫未感觉到内力的激荡! 日后无论如何都不能与这二人为敌! 这是所有人此刻立下的决定。一个二八刚过,一个尚及弱冠,便有如此成就,若是日后成长起来,羽翼丰满之时,只怕人间再难逢敌手! 白轻墨缦甩云裾:“兰教主武功绝世,本宫甘拜下风。”那笑,有些讽。 兰箫轻掸袖口:“白宫主修为造极,本座多谢赐教。”那颜,有些冷。 哼,这衣衫,回去一定得换! “哈哈哈……”韩临东浑厚的笑声从首座上传来,“果然是英雄出少年,二位年纪轻轻便有如此成就,日后前途不可估量啊!” “多谢韩庄主谬赞。” 对视一眼,已然恢复常色。 宾客谈笑,宴宴而欢,只是,无人再敢对兰白二人私下议论。只因,一切心知肚明。 **** 宴散,灯熄,夜沉。 山中一片万籁俱寂,连月亮也静静地陷入了沉睡。 两辆马车分别自临风山庄东西两扇大门驶出。 东边那辆杉木成架,白玉为壁,银丝织幕,侧脚刻着一朵幽兰。 西边那辆椴木为轮,白玉作底,珍珠作帘,帘脚绣着一朵墨莲。 二车皆为四骏所驰。 却在发现对方的车马后,同时停下。 有片刻的寂静。 半晌,西边隐隐响起笑声:“碧落教主深夜离开,莫非有佳人于远方相候,急于赴约?” 西边朦胧传来回声:“沉月宫主是否也心系良人,难舍月下?” 语声微微停顿。 “彼此彼此。”却是同时出声。 夜风拂过,荡起树枝帘幕轻轻摇摆。 “兰教主若无琐事缠身,随时可往沉月宫一叙。” “白宫主若是有得空闲,箫定当随时恭候大驾。” “来日方长,有缘自会相会。” “呵呵,箫倒是极盼着与宫主再会。” 卧于帘后正往嘴里送葡萄的白轻墨手中微微一顿,再无食欲。嘴上却道:“本宫同样期待着。” **** 飞湍瀑流,银珠四溅,水雾扑面而来。 一谷,一瀑,一潭。 一张石桌,一对石凳,一盏酒,一对杯。 一抹白影轻纱飞扬,水气氤氲,仿佛欲与身后银练融为一体。 ——仿佛仙人之境。 徐行而来的白轻墨见此,不由得掩口轻笑:“凌楼主清晨造访我沉月宫,不走正门,反而避开宫人令寻幽径,难不成……也生出了那窃玉偷香的雅兴?” 白衣人墨发垂于腰际,状似十分可惜一般摇头晃脑:“偷香窃玉本为雅事,奈何美人彻夜未归,也不知是与哪家郎君对月私会,徒留我采花人两手空空,只得静坐于此待美人归来。” 白轻墨一撩裙裾,坐于白衣人对面,托起紫砂盏轻啜一口。 “如今美人在此,凌公子意下如何?” “唉,淋了一夜的冷雨,吹了一夜的凉风,再火热的激情也被浇灭了呀。”白衣人话锋一转,“倒是美人你,与那佳郎一度*,而今心满意足,笑靥如花呀。” 白轻墨嘴角微微一僵,“哪有什么如意佳郎,是魑魅魍魉还差不多。” 白衣人诧异地眨眨眼睛:“哎呀呀,这世上竟还有能被沉月宫主称之为‘魑魅魍魉’的高人?我已经开始佩服哪位英雄了。怎么,说说?” 白轻墨啜了一口香茗,道:“闲散高手,还有那一大帮乌合之众,不在我的眼光之内。白道一向趾高气扬惯了,倒是黑道之中,听闻有几个厉害的角色,今日未能得见实在是遗憾。而韩临东,哼,底子早被我摸了个一清二楚,即便他根基再厚,声望再高,也不足为惧。至于那与我沉月宫齐名的碧落教么……”白轻墨几乎是狠狠地咽下一口茶,“那兰箫根本就是一头披着羊皮的狼!” 白衣人不由得轻笑:“就是和你一样么。” 白轻墨睨他一眼:“不错。” “唉。”白衣人玉扇点杯,“如今你二人对上,这武林,就该由那盏中涟漪,变为我身后这争喧之瀑了。” “凌昭云——”白轻墨微微挑眉,“你倒是看得通透。不过,现在摆在倾云楼面前的,只有两个选择。”竖起两根手指,“一,中立,无论如何,两不相帮;二,帮我,与碧落教断绝来往。” 凌昭云失笑:“普天之下,也就你敢这般与我说话。” “怎么,你不接受?” “呵呵。倾云楼与碧落教自来并无太多交集。而你——”玉扇横过石桌,轻点美人下颌,“天下第一楼楼主与沉月宫主倒也门当户对,若是沉月宫主自愿嫁入倾云楼,要我帮你,那倒也是分内之事,如何?” 白轻墨拨开玉扇,眼角弯弯,笑得魅惑:“若是以倾云楼为聘礼,嫁与你倒也无妨。” “啧啧,女人啊女人。”凌昭云似是痛心疾首,“野心太大,小心日后有谁敢娶你呀。” **** 斜月沉沉,银汉无声。 林泉幽静,流水潺潺。 白色的兰花衬着碧绿的茎叶开了满地,在夜色的映衬下,泛着浅浅的光晕。香气袭人,浓郁而不失淡雅。 ——碧落教。 一袭月白衣衫的男子侧身卧于白玉床上,闭目假寐。墨发遮容,却遮挡不住那天人一般的神韵。纤长的手指在玉箫两侧轻轻滑动。 “教主。” 眼皮不动,榻上的人懒洋洋地问道:“何事?” “白家大公子求见。” “白家?”狭长的凤眼微微张开一条缝,一缕精光骤然射出,“武林四大世家之一的白家来访,本座岂有不见之理?请。” 见到白洛云的时候,兰箫眼底异色一闪,却迅速被掩去。 兰花的香气在夜中弥漫,无论多么浓郁,始终都是清淡而高雅。 兰箫轻轻地掸了掸袖口,一双漆黑的眸子深邃而平静,仿佛一个静静旋转的漩涡,要将直视他的人全部吸进他的眼中。 送走了白洛云,兰箫的嘴角缓缓勾起一个优雅而讽刺的弧度。 “沉月宫,白轻墨。从一开始,你就已经输了一着。” 第4章 鸿蒙初辟本无性 话说那乾坤盟百年大会,在贺云山上并着连州一连贺了几日,临风山庄和八大门派的代表各自讲了几句“望我中原武林日后繁荣昌盛气势磅礴”之类,另外领着几名门下的得意弟子互相切磋了一番,这于是天南海北的各位英雄总算是尽了兴,便和和气气地散了,只是那碧落教与沉月宫来无影去无踪的行事给人们留下了不少谈资。 因着明宗少主的名头,北堂寻与单飞在贺云山上也受到了不同于常人的礼遇,互相酬和,宾主尽欢,一直待到这百年大会全全结束了才向韩临东告辞。又收了一些银两珠宝和一张可随意进出临风山庄的牌子,据说是给北堂寻的路用盘缠和一些小小的心意,这自然让身无分文的两人受宠若惊的同时亦感到十分的欣喜,直夸这临风山庄的服务真是贴心。 唯独让北堂寻觉得奇怪的是,单飞对于碧落教与沉月宫在大会宴后便悄然离去的事情显得格外的赞赏,赞赏得连手脚都放松了几分,说话的声音都大起来了。于是在临走前,北堂寻特意问了问同行的兄弟:“单飞兄,难不成你同那两门有仇不成?”单飞打了个哈哈,回答道:“我这样的三流小卒怎么攀得上那般的大人物,是你想太多,想太多。” 北堂寻问起单飞对江湖上的事儿怎么知道得这么清楚,单飞道他从前是跟着师傅走镖的,在镖路上,对这些七七八八的事儿大多都听大家伙儿过那么一点儿,因此晓得的比较清楚。 原来北堂寻此番出远门并非仅仅是参加一个百年大会,他实际上是奉师门之命外出历练来的,而单飞又是自称所谓方入江湖的小混混(当然北堂寻是并不相信的),目的是十分的相同,于是二人继续称兄道弟结伴而行,想看看这江湖到底是如何的面目。 一路上,单飞终于见识到了明宗少主的高尚品德与高超武功,放眼望去那见义勇为的事儿可真是不少,连带着救了一位落水的姑娘,弄得人家一家人“恩人恩人”地叫唤,又是安抚又是推辞地,好不容易摆脱了“公子救命之恩小女子无以为报,只好以身相许”的纠缠,二人深思熟虑后最终决定往城里走,远离这处处是“杀机”的乡间小道。 “家师曾告诫我,江湖险恶,须得处处小心。”行走在街市上,听着道路两旁的叫卖声,北堂寻若有所思地道,“原先不以为然,如今看来确实如此。” 单飞看他一眼,晓得是上回在临风山庄门前看到的碧落教兰蝶出手便取人性命的事仍旧鲠在这位初出茅庐的小兄弟心里,只好拍拍他的肩,以示安慰。 北堂寻继续道:“家师曾教导我们门中弟子,习武是为了救人,若是兴起一害人之念,便是背离武学之道,日后再无法寸进。然那兰蝶武功那般高强,在抬手之间便可取人性命,仅仅是一瞬间的事,这可让人引以为傲的武功便剥夺了人最宝贵的权利。”他抬眼看向单飞,“我自问武功并不在那兰蝶之下,可要我像她那般杀人不眨眼,却是很难的事情。” 单飞停下来,把手放在北堂寻的肩上。 “北堂兄弟,你在这江湖中才短短几天,看到的仅仅是一小部分。那天的事情在江湖中几乎每天都要上演,其实是十分的平常。弱肉强食,强者为尊,这才是真正的规矩。你的武功虽然不低于兰蝶,然则像她那样的高手,都是从死人堆里爬上来的,他们最擅长的就是杀人。一般人与她对上,根本走不过三招。他们练的是杀人的功夫。” 难得听到单飞说这么多的话,北堂寻沉默了一会儿,目光有些浮动,道:“杀人,那不是恶行么?怎么会有人为了杀人而练武?” 单飞叹了口气,道:“这世间哪里有什么绝对的善恶之分,人人都是为了利益而活罢了。想那青城派男子口出狂言,得罪了碧落教,在碧落教的人眼中,他就是该死。对自己的言行负责,才真正能在江湖之中立足。善恶都是其次。” 于是北堂寻没有再说话。 单飞再次叹了口气,拍拍北堂寻的肩膀。这小子,果然是有点接受不能么…… 正沉默间,忽然听得一阵喧闹声。 二人齐齐转过头去。 只见一女子身着鹅黄色长裙,眉目生得煞是好看,却涨满着怒意,瞪着前头的人。 “你这个人,分明拿了我师兄的钱袋,还要抵赖,你,你……” 话还没说完,便被身旁的男子拉扯住:“晴儿,小事一桩,不用计较。”那男子一身蓝色衫子,长得颇不错,想来正是那女子口中的师兄。 而对面那被揪着的人一身粗布衣服,瞅一眼便知不是什么上等人家,被人逮着要还钱,全身都在发抖,想来确是偷儿无疑。 四周的人渐渐围了上来,那女子愈发的不依不饶,偏要那人将钱袋交出来。 正僵持间,只见那偷儿一头跪了下来,浑身抖得跟筛糠似的,拉住女子的裙脚,一把鼻涕一把泪地哭诉道:“小姐饶命啊,小人家中老母病重,可是家里积蓄连一个馒头都买不起,只好上街来偷……小姐您大人有大量,就饶了我这一会吧……”说着把钱袋从衣兜儿里掏了出来,颤颤巍巍地奉上给那女子。 鹅黄色衫子的女子见势有些不妙,听了那人的身世,明眼人一看就知道是随口编的,却一时拉不下脸来接那钱了,又感觉不好收场。 正在这当口儿,众人忽听得旁边□□来一个声音。 “小兄弟,既然急用,我这里有一点盘缠,不如你先拿去给母亲治病吧。” 一看,正是北堂寻。 那女子看了北堂寻一眼,她的师兄立马在一旁说道:“这位公子说的不错。是了,这钱你就拿去吧,给你老母亲治病,也算给我们积点福德,不过下次可不准再偷了。” 于是那偷儿鼻涕眼泪抹了个干净,感恩戴德地谢过了二人,说什么“公子小姐菩萨心肠救命之恩小人没齿难忘”之类。围观的人散了,这一场小闹剧就算是过去了。 单飞抹了一把冷汗,正准备拎着乱做好人的北堂寻赶紧遁走,却听得身后一声叫唤。 “哎,那位公子,请留步。” 单飞望了望天,再望了望北堂寻,道:“喂,这位公子,叫你呢。” 北堂寻回过头,看见那鹅黄色裙子的女子正朝着他们这方招手,于是便停下了,等他们兄妹二人过来。 先是那蓝色衫子的师兄揖了一揖,十分有礼地道:“二位方才为舍妹解围,在下实在感激不尽。在下乃逍遥门门下大弟子欧阳晓。”说着指了指身旁的女子,“这位是我逍遥门门主之女欧阳晴。在下见二位公子气度不凡,想来也是世家大族的弟子。机缘巧合,不知在下可有荣幸与二位结交?” 又是八大门派……单飞望望天,顿时觉得一旦和旁边这个人走在一起,便像碰上了太白金星,看到的都是响当当的大人物啊。 北堂寻亦揖了一揖,回道:“在下北堂寻,拜师明宗。这位是单飞兄弟。” 欧阳晓沉思片刻,眼睛一亮,问道:“阁下莫非是……明宗少主北堂寻?” 北堂寻微微一笑,道:“正是。” 欧阳晓顿时喜上眉梢:“原来是明宗少主,久闻大名,今日一见,果真名不虚传啊!”说着拉过自个儿的师妹,“来,晴儿,快快见过北堂少主。” 那欧阳晴随着师兄走过来,半垂着头,全然不复方才找人要钱时的威风,十分矜持地向二人行了个礼,道:“小女子欧阳晴,见过北堂公子单公子。”说完偷偷瞄了一眼北堂寻,脸上顿时飞上两抹红晕,迅速地退到了自家师兄身后。 北堂寻再傻也该知道这女子存的心思了,一时间不知如何回礼。而一旁被冷落的单飞已经顶着一张馒头脸,木然了…… 欧阳晓含笑看了一眼自己身后含娇带怯的小师妹,抬手一指路边的酒楼,道:“相逢即是有缘。我们师兄妹二人与二位今日相逢于此,亦是天公作美,如此难得的缘分,你我四人何不进酒楼一叙?” 北堂寻则瞟了一眼面无表情的单飞,拱拱手道:“好。” 于是一行四人便这么进了酒楼。 正值午间用餐的时辰,酒楼里的人多得很,热热闹闹的,伙计们忙得不可开交。四人挑拣了一个靠窗的桌子落座,令伙计炒了几个好菜,上了两壶好酒,算是正经的午饭。 待各自斟了酒,欧阳晓举起酒杯笑容和蔼地道:“北堂兄,有劳,请代我逍遥门向尊师问好。” 北堂寻亦举杯与他碰了碰,道:“在下定会记得。” 欧阳晓又道:“看二位行来的方向,想来是方从乾坤盟百年大会上离开的,如今在此地逗留,是准备做什么呢?” 北堂寻道:“在下本是奉家师之命出门游历,一路上看看四处的风土人情,尚且并无既定地方可去。” 欧阳晓道:“在下与师妹此行倒是有一个目标。听闻天下第一楼倾云楼在苏州有一处地界,唤作流云吹烟阁的,虽事烟花却毫不庸俗,是个风雅之地,天下文人雅士多聚于此。此番倾云楼放话,一个月后将在流云吹烟阁设下场子,把楼内珍藏宝物拿出来拍卖,说是给自个儿敛一笔资财。” 单飞闻此眉毛一动,道:“倾云楼乃天下第一楼,即便这名号也并不是吹出来的。其珍藏宝物想来定然不会是街市上的一般品色。” 欧阳晓点点头,道:“确实。倾云楼的生意涉及天下各个行业,其收藏定然不俗,说不定会有一些个武功秘笈什么的也未可知。这不,我便带着师妹出了门来,意图往那流云吹烟阁碰碰运气。” 单飞眼珠子一转,用胳膊肘捅了捅北堂寻,道:“依我看,这倒是个好去处。” 不等北堂寻发话,一旁许久未做声的的欧阳晴便出了声:“我们看二位漫无目的,这么子也不是个办法,不如与我们同行,去看看那流云吹烟阁是个什么样的势头,一路上也好有个伴儿。” 欧阳晓也道:“此番拍卖会定然汇集天下各色名流,官府豪强地方财主江湖豪侠……各大门派定然是不会缺席,我逍遥门便派出我与师妹前往。不论是逍遥门,还是明宗,都是江湖上数一数二的名门派系,论声望,论财力,在这拍卖会上皆定然有一席之地。何况,就算是没捞着好东西,与江湖上的人打打交道,结交结交几位豪杰,却也不差。如此说,二位意下如何?” 北堂寻瞧了一眼微微点头的单飞,举杯笑道:“那在下就恭敬不如从命了。” 欧阳晓道:“北堂兄客气了。能与明宗少主同行,是我欧阳晓的福分。”说着又转向单飞,“单飞兄弟,看气息和步伐,你定然也不会是泛泛之辈,倒是一直没有介绍,你是师承何处,现下归属何方?” 单飞吃着菜,相当随便地一摆手,道:“我一个小人物,可不什么像你们这样的名门弟子。小弟是道上走镖的,从前在镖路上跟师傅学了几手,如今刚入江湖,自个儿四处看看瞧瞧罢了,入不了谁的眼。” 欧阳晓点点头:“那正好一同去苏州,那儿到时候可热闹了,说不定真能淘得一本武功秘笈,给兄弟你锻炼锻炼。” 单飞呵呵笑了:“那就是运气了。来,吃菜吃菜。” **** 幽谷敛雾,清香浮散。 高耸嵚崟的山峦层层叠叠环绕,漫山苍翠欲滴的树木,翩跹纷纷而落的花雨,在山谷中游离飘荡,伴随着醉人的清风,传来一阵清淡的莲花的香气,沁人心脾。一条巨大的瀑布高高地悬挂在山崖上,任由水流在几十丈的高度之间湍急飞驰,冲击着崖下的清澈翻涌的水潭,气势磅礴,水花四溅,轰隆隆的巨响在几里外仍听得到。 随着空气中弥漫的莲香愈来愈浓郁,被瀑布不断冲击的潭水逐渐开始浮动。 “折阙,到外头候着,本宫一刻便后出来。” 女子的声音冰冷不带一丝感情地从瀑布之后传出来,依旧绝美,却不复平日里的威严。 单膝跪在潭边的折阙犹豫了片刻。 “宫主,您……” “无碍。”女子的声音将她打断,再次重复了一遍,“去外头候着。” “是。”折阙行礼后退了下去。 巨大的瀑布之后,靠近山岩的水潭中,白轻墨盘腿端坐,双手中一朵紫色莲花的光影逐渐消失,收起了内力。 水雾弥漫,瀑布落下的巨响几乎隔绝了外界一切声响。莲花的香气也逐渐淡了下去。 缓缓睁开眼,白轻墨的脸色是前所未有的苍白。 “还是不行么……” 声音无力而沙哑,淹没在瀑布隆隆的声响之中。 嘴角有一丝鲜血蜿蜒溢出。抬手将血丝擦去,白轻墨双腿依旧浸泡在水潭里,感觉到潭水的波纹在身上摇晃,一丝冷意不可抗拒地浸入皮肤。缓缓捂住胸口,眼中闪过一丝冷漠的无可奈何,却始终冷硬如斯。 第5章 一缕花风骨断丝 正红朱漆的梁柱支撑起高大的寝宫,飞甍屋檐勾勒出流云徐徐飘游的痕迹。金色的莲花盛开在宫殿的每一个角落,攀缘在结实的红柱上,缠绕在木椽房梁的边缘,将莲的雍容华贵却圣洁无暇的气质尽数凸显出来。清淡的莲香若有若无地飘散在宽敞的宫殿里,沁人心脾,引人沦陷。 正如这屋子的主人。 洁白的纱帐围绕在软床四周,遮挡住外界的视线,随着殿中时而吹起的微风轻轻摇荡,朦胧地映照出侧卧在床上的人影,风姿天成,气韵流露,不经意间魅惑万千苍生。 折阙立于床畔,目光落在殿中。一男子腰间别着一把软剑,单膝跪在石砖地面上,双手呈上一封请帖。 “宫主,倾云楼派人送来请帖,言说倾云楼将于下月初六在苏州流云吹烟阁举办拍卖会,届时将有不少宝物被拍卖,兴许会有宫主感兴趣的东西,望宫主能够出席。” “哦?本宫会感兴趣的东西……”帘帐中传来一声朦胧的轻笑,床上人双掌运力一吸,大红色的请帖已经落入掌中。刚沐浴完的白轻墨身穿雪白的锦缎,一手展开请帖,一手撑住头颈,又是一声懒洋洋的轻笑,“红蜂尾半月琴……呵呵,告诉传话的人,准备好上等的位置,届时,本宫定然到场。” “是。”男子恭声应道,悄然退下。 男子消失后,又有一人无声地进入寝宫,与方才那人一样单膝跪地,双手抱拳。 “宫主。” 纱帐中的人懒懒地问道:“何事?” 男子回答道:“上次宫主要求查探的事情已经全部查清了。” “哦?”帘帐中的声音微微拖长,终于流露出了一点重视的味道。 “从表面上看,青城派与碧落教似乎无甚瓜葛,更遑论结下仇怨。然则,实际上两派之间早有冲突。前不久,青城派二长老刘云清在烟波醉与店家发生冲突,打伤了几个碧落教的下属。那烟波醉其实乃碧落教的产业,是个名声不小的酒楼。” 白轻墨轻笑:“难怪呢,在别人的地盘儿上伤了人家的人,真是给了人家一个好借口。”冷媚的声音中流露出毫不掩饰的讥讽,“呵,这青城派,可真是愈来愈不知好歹了。”白轻墨半坐起身来,“流风。” “属下在。”男子应道。 “日后若是碰见青城派的人,不用留面子,看不顺眼便做了去,不必存有顾忌。”白轻墨眼中掠过一丝闪着寒光的笑意,“咱们这儿的白道太平久了,既然人家嚣张,我们便遂了人家的意……就拿青城派来开刀好了。” “是。”流风抱拳领命,悄然退下。 “折阙。” 一直立于床边的折阙上前一步,低下头轻声问道:“宫主有何吩咐?” 白轻墨缓缓坐起身来,一双凤眸微微眯起。 “通知轩羽无涯寻影雪升四大护法,日后倘若与碧落教的人狭路相逢,不必手下留情,直接杀了再讲理。尤其是那四大座使……”白轻墨眼中闪过一丝冷芒,透过白色的纱帐,如利刃般直直刺向屋外的天空,“我倒要看看,他兰箫若是少了左臂右膀,他的手……是不是还能伸得这么长。” **** 丛簇的兰花开了满园,碧绿的茎叶衬着洁白的花朵,在这林泉幽静的地域中愈发地显出兰花所特有的清秀飘逸与超凡脱俗的气质来。小溪中的水潺潺地流动,是从山上直接引下来的清泉,清澈见底,溪水底部的鹅卵石被柔软的水流磨去了棱角,光滑圆润,色彩斑斓。 兰花的香气弥散在这一片天地里,浓郁而不失高雅,仿若世外桃源一般宁静脱俗。 一方亭子倚溪而建,伫立在这兰花丛之中,正红漆柱,琉璃金瓦,大理石的桌椅,白瓷茶具,雍容而雅致,高贵而不流俗。 一男子身着一袭雅黑色长袍,黑底金边,神秘典雅,高贵清俊。他静坐于石凳上,手捧白瓷茶杯,手指如同手中茶具一般白皙光滑,举手投足带着十分的雅致,令人生生挪不开眼。 “教主。”身后有人轻声唤道。 “何事?”兰箫静静地抚摸手中茶盏,并不回头。 那人将手中请帖呈于石桌之上,退后几步,道:“倾云楼派人送来请帖,道是一月之后将在苏州流云吹烟阁举办一场拍卖会,望教主赏光。” “倾云楼?”兰箫放下手中茶杯,目光落在桌上的请帖上,轻轻翻开。 沉默了一会儿,兰箫问道:“他们还给谁递了帖子?” 那人回答道:“除了我们碧落教,白道之中还有临风山庄八大门派和四大世家,黑道之中有千罗苑九阍阁无命枭,还有……沉月宫。” “哦?”兰箫幽深的目光扫过请贴上的内容,“沉月宫么。”沉默了一会儿,兰箫唇角微微勾起一个漂亮的弧度,“告诉送帖的人,多谢凌楼主好意,本座定当如期赴会。“ “是。”男子回答后却并不退下。 “还有何事?” 男子回答道:“沉月宫似乎丢了什么十分重要的东西。近日来,他们动用了不少人力正倾力追查丢失物品的去向,却在三日前撤回了所有在外搜查的势力,而东西似乎并未找到。” 听闻此言,兰箫眼中划过一丝深色,唇角的弧度愈发地扬起。 “另外……”单膝跪地的男子仿佛欲言又止。 “说。” 男子低下头:“属下派人跟踪,查到单飞正与明宗少主北堂寻同行,并于中途遇上逍遥门大弟子欧阳晓和门主千金欧阳晴。他们目前正向苏州方向前进,怕是也欲往流云吹烟阁。” 兰箫眼中幽光划过,再次端起茶杯。 “无妨。暂且由着他去罢。” “是。教主还有没有其他吩咐?” 兰箫沉思片刻,道:“通知四大座使,对沉月宫加强防范。若是碰上沉月宫的人,不必讲情面,该怎么做就怎么做。” “是。” 男子告退后,兰箫的目光离开那张大红色的请帖,落在悠悠流动的溪水上。阳光下,清澈的溪水泛着柔和清凉的光,倒映出男人绝世清俊的面容。兰箫轻轻抚摸着杯身,喃喃低语,似是叹息,似是讽刺: “白轻墨……你果真是聪明,可是,聪明过头的人,往往最终都要葬送在自己的手上……” **** 经过将近一个月的赶路,北堂寻一行四人终于抵达苏州。 这是一个多水的地方,即便在南方也算是气候十分温暖的。四季皆有不同的花儿盛放,湖光花影,相映成趣,伴着如花似玉的美人与柔情似水的气韵,别是一番风情。 相处了这么长一段时间,四人总算是大概摸出了各人的脾性。 北堂寻出身明宗,是土生土长的正派弟子,一身朗朗的凛然正气,坚决贯彻路见不平拔刀相助的英雄守则,只是涉世未深,对江湖上的事情知之不深,人情世故并不了解,不过好在勤学好问,明白事理,性情温和,天真之余并没有名门弟子身上那令人讨厌的倨傲之色,一番了解下来,倒也挺好相处。 单飞自个儿说是镖路上退下来的,对江湖上的事儿知道得一清二楚,尤其是那几大门派之间的恩恩怨怨,一讲起来简直就是如数家珍。武功倒是不错,尤其是轻功,竟然连北堂寻费劲儿了都只能和他跑个并头。此人性情那是十分的开朗,不拘小节,时不时爆点儿粗口,倒也不令人觉得讨厌。 欧阳晓虽说身为八大门派之一逍遥门的首席大弟子,却不似平常白道子弟那般死板得不知天高地厚,身上倒是罕见的有一股风流而不拘小节的味道,用他的话来说就是“一把折扇走天下”,喜欢结交各路江湖朋友,想来亦是逍遥门内不同于其他门派的一贯潇洒作风,能言善道,不论是人品还是武功,那都是不差的,因此与单飞特别合得来。 欧阳晴是逍遥门现任门主欧阳方远的掌上明珠,平日里看护得极好,因此养成了有点儿刁蛮的性子,涉世未深,不过人倒是不坏,性情开朗,那日初见北堂寻时的娇羞完全是一时装出来的,一旦同路相处了几天,那母老虎的本性就露出来了。这欧阳晴原本是许给了欧阳晓的,如今见了北堂寻,小姑娘有点儿见异思迁,不顾欧阳晓就在旁边,整天往北堂寻身上黏,弄得当事人几欲吐血。欧阳晓倒是不怎么在意,摇摇扇子饶有兴味地欣赏那两人“猫捉老鼠”的游戏,也不知是压根儿浑不在意还是已经胸有成竹了。 于是四人一路上这么游山玩水一般地来到了苏州,不多时便找到了流云吹烟阁。 距倾云楼拍卖大会尚有几日的时间,苏州已经是人满为患,聚集了各方人物,与几月前乾坤盟百年大会的光景都差不了多少。流云吹烟阁原本是青楼,也兼营琴棋书画之类,倒也是个非常雅致的地方。占地面积极大,其中水域与竹林面积便不小。阁中姑娘们对来客以礼相待,并无寻常秦楼楚馆那般俗艳*的风气。 一行人方踏入流云吹烟阁,便有姑娘上来引路。 “倾云楼不愧是天下第一楼,连办个青楼都这么有情调。啧啧。”欧阳晓将请帖递给那姑娘,欣赏着周围水墨画一般的风景,摇摇折扇十分赞赏地道,“真合本公子的口味,想来那凌楼主也是个妙人,此番若是能够遇见,当真要好好结交一番。” 单飞十分鄙视地瞟他一眼,看了看他那从不离手的扇子,十分不屑地道:“那倾云楼之主凌昭云也同你一样手里日日拿着把扇子,只是人家手里的是玉扇,你这是纸扇,未免差了个档次。” 欧阳晓看了一眼自己手里画着山水的折扇,摆摆手,道:“单飞兄此言差矣,我这把扇子不过是夏日里扇扇风陪个凉快用的,用不着如何雕琢,自然算不了什么。而人家凌楼主是当武器用的,当然要做工精细,既有力度又显身份。这不同用途的东西,怎么能够相提并论呢?”说着似又想起了什么,欧阳晓转向北堂寻,将折扇在左手心上一敲,“北堂兄弟,明宗这么大一个龙头,应当也是收了帖子的,不知贵宗是否也会派人出来赴这流云吹烟会呀?” 北堂寻跟着引路的姑娘跨上一只小船,说是过了这片湖就能给他们安排住处了,看向欧阳晓道:“家师想必亦收到了帖子,这样的大会应当没有错过的道理,兴许会让宗内长老带几位弟子出来见见世面。不过宗内宝物不少,此次拍卖会上的东西未必能让长老们出手,不见得会拍下什么东西带回去。” “这样啊……”欧阳晓垂头沉思片刻,“那会不会把你带回去?” 北堂寻一愣,道:“应当不会的。家师让弟子在外游历,若是宗内没出什么大事,不过个大半年,家师定然不会这么匆忙地召我回去。怎么,欧阳兄找在下还有事么?” 欧阳晓笑笑,道:“并没什么要紧的事。只是结识二位实属在下平生幸事,希望拍卖会结束之后能请二位赏光,至我逍遥门一叙,与家师见上一面,算是交了明宗这个朋友。” 北堂寻也一笑:“这倒也是好事。若无意外,在下自会与你同去。” 于是四人便上了船,望着船舷外碧波荡漾烟雨迷蒙的水域,对流云吹烟阁的景色又是一番高度的赞叹。 中午在客楼吃饭时,看见各色各样服饰装备的人们,北堂寻不由得感叹:“看来这天下有点儿脸面的门派都出来了,尽想着能在会上淘几件宝贝呢。” 单飞吃着菜,道:“他们也只是碰碰运气罢了,这些小门派大都不成气候,无论是人力还是财力都无法与名门大宗相提并论。拍卖会么,不就是比谁出的钱多,谁的嗓门儿大么。倾云楼的宝物能上台面的都便宜不到哪儿去,到时候价钱一步步往上抬,能开口的也就那几个了。”单飞对着那边吃喝着的人们扬了扬下巴,“这些人不过是来凑个热闹,等结束了大都是空手而归,有价值的东西,他们连毛都摸不到就给别人拿走了。” 欧阳晴挨着北堂寻坐下,手里一个劲儿地给北堂寻夹菜,嘴上问道:“除了临风山庄明宗和我们八大门派,还有什么人有一争之力?” “那可多了去了。”欧阳晓喝了一口酒,道,“你刚才说的当然有足够实力,除了这些,还有黑道上几个龙头大派,像九阍阁千罗苑之类,何况……”欧阳晓停顿了一下,眼里掠过一丝幽光,喝了口酒,继续说,“何况有碧落教和沉月宫在,那些小喽啰哪里敢与其相争?这两大门派的财力深不可测,依我看,恐怕……要比八大门派还要略胜一筹。” 欧阳晴举着筷子讶然道:“比咱们八大门派还要强?” “你以为你们八大门派什么都最厉害啊?”单飞相当不屑地瞥了欧阳晴一眼,道,“沉月宫与碧落教的财力非常人可以想象。再者,如此大型的拍卖会,并不是只要有钱就可以独当一面的。” “单飞兄说的不错。”北堂寻沉吟道:“近几年来,沉月宫与碧落教在江湖上的威名越来越盛,拍卖会上用钱竞争,却也得很大程度上权衡各方利弊再下手。若是因为一件可有可无的财物而得罪这两大门派,日后损失的,可就不止是钱财了。” 单飞闻言拍拍北堂寻的肩膀:“不错,小子,长见识了嘛。” “好了好了,先吃饭吧。”欧阳晓拿起筷子道,“三天后就是拍卖会了,先想好拿多少钱去干仗吧。” 于是四人开始安安分分地吃饭,同饭厅中其他人一样,猜测着到时候会有什么稀世珍宝值得一拼。干仗嘛,碰见真正好的东西才要去抢,即便头破血流,也比花钱买了一大堆废物回家要好。只是,他们不知道,各方势力已经蠢蠢欲动,就在不远处的地方,潜龙也许就要出水。待到八方齐聚,各大门派蓄势待发,最后的王座,究竟会花落谁家? 第6章 雨洗芭蕉叶上诗 “胭脂何事,都做颜色染芙蓉。” 午后,流云吹烟阁。 细雨迷蒙,蓼烟疏淡,碧云湖上仿佛笼罩着一层江南女子织出的轻纱,雾气朦胧,依稀可见桥上素伞零星,远处岛中翠竹朱檐,相映成趣。几对七彩鸳鸯相并游于湖上,在迷蒙的烟雨中,交颈缠绵,窃窃低语。忽而见画舫自雨中驶来,拨开朦胧的雾纱,使素净的碧水平添几抹亮色。 画舫舱外,俏丽的女子手撑竹篙,绽颜嬉笑。 粉色帐帘暧昧地放下,将船舱内与外界隔绝,自成一个世界。舱内弥漫着淡淡的檀香与茶香混合的味道,渗透在暖意融融的空气里,沁人心脾。 白衣女子手里托着一盏香茗,身后靠着美人靠,静静地坐在竹榻之上。 “你今日倒是格外的安分。”对面同样身着白衫的男子轻轻笑道。 女子淡淡地呡了一口茶,凤目轻抬,眼中存有微微的笑意。 “难得进一次这种地方,不好好地品味一番,怎么对得起凌楼主的热情款待?” 凌昭云舒舒服服地往后一靠,道:“是不是想说,我这天下第一楼果然名不虚传?” “景色着实耐人寻味。是个男女幽会的好去处。” “唉,赏美景,不如赏美人。”凌昭云摇着玉扇,笑得无所谓,“待会儿回到岸上,开一间上等雅间,你我二人对卧而赏,岂不更妙?” 白轻墨放下杯盏,绽颜轻轻一笑,“你若是有这个胆色,不妨试一试。美色当前,我……倒是求之不得的。” 凌昭云眼皮子一抖,不再言语。 半晌,又听的对面人幽幽一叹。 “从前,家里也有这般大的湖。” 凌昭云诧异地抬头。 白轻墨眨眨眼:“怎么,不信?” 凌昭云险些笑出声来:“你是告诉我你想家了么?” 白轻墨轻轻一笑,听不出意蕴:“我可没说。” 凌昭云嗤笑一声,“我看,你没整得他们家破人亡便已是慈悲为怀了。” 又是一声轻笑,粉色的帘幕一卷,人已不见。 拂帘而出,见那女子独立船头,白衣墨发,玉钗素颜,烟雨笼纱,褪去了平日里那一股戾气与魅惑,平添一缕高洁风雅。 见此情景,凌昭云微微一愣:“怎么了?” 女子缓缓转过身来,眼里隐隐有了一丝温度,目光落在凌昭云眼里,却又似不在看他。 “你可知,今日,是什么日子?” 凌昭云望着她,微微张口,却又止住,并不答话。 白轻墨似是并不准备听他的回答,又转过身去,面对着那一片广阔的水域。湖面粼粼的波光透过轻薄的雨雾,映入她朦胧漆黑的眸子里。 “今天,是我离家的日子。” 凌昭云微微挑眉。 白轻墨不理会身后的凌昭云会是什么神色,一字一句,吐字无比清晰: “是生日,亦是,忌日。” 眼眸倏地睁大:“忌日……” 转身扬袖,顿时洒出漫天冥纸,随风飞舞,微风里,就连女子身上的白衣,也如同那冥纸一般惨白了。 墨发舞动,半遮眉眼,唇上嫣红的颜色似乎也淡了几分,不带一丝感情,却夹杂着些许的叹息。 “娘,您看见了吗,没有父亲,女儿仍然活得好好的呢。” 唇角微微勾起,一缕轻嘲从嘴边泄出。 “只是,若再不寸进,恐怕这命,也该保不住了……” 最后一张冥纸随着话音落下,飘落贴在了碧绿的湖面上。 轻轻抚上心口,“没有了心,任人如何,也是碰不得的呀……” 恍惚间觉得有些异样,白轻墨缓缓抬眸,转头向不远处某个方向望去,却见一帘恰巧放下,阻隔了视线。 “那艘船是谁包下的?” 凌昭云顺着白轻墨所指方向看去,唇角勾起一抹令人玩味的笑容,“那画舫与我们这艘规格相同,我流云吹烟阁也仅有两艘罢了。那边么,就是那‘幽兰碧箫遮穹韵’——” 言未尽,船身一晃,眼前白影一闪,人已经掠过水面,向那头飞去。 飞仙之姿,引得桥上一阵惊呼。 凌昭云无奈一笑。 双足点落在船头,船底荡漾出波纹一圈圈荡开去。 两个守在舱外的侍童见此,恭敬地走上前来,一人撩起水晶珠帘,一人往里一摆手,做了个‘请进’的动作:“姑娘请进。” “哦?”白轻墨挑了挑眉,“就不怕我打搅了你们家主子快活么?” 侍童仍旧有礼地回道:“主子说了,若是姑娘要来,我们一切不得阻拦。” 白轻墨冷冷笑道:“是么。” 一挥水袖,掀帘而入。 外间,只见一红衫女子端坐于桌边,怀里摆着一把琵琶,见了白轻墨,乖巧地浅笑着颔首,行了个礼,道:“公子在里间。” 白轻墨也不理会,掀开帘子,径直往里间去了。 待看清眼前的情景,饶是定力沉稳如沉月宫主,面上也不由得掠过一丝青气,紧接着是毫不掩饰的嘲讽:“这大白天的,也行这等入夜来游丝软系飘春榭的雅事,教主真是好兴致。” 榻上的人笑容不减,毫不在意地掩了掩衣襟,道:“彼此彼此。方才沉月宫主与倾云楼主那一出‘落絮轻粘扑绣帘’,可是更加的赏心悦目。” “哦?”白轻墨缓缓绽出如往常一般妖娆魅惑的笑容,缓步走近榻前,俯视着侧卧于榻上的兰箫,“碧落教主风流之名在外,想必已尝尽天伦,岂有艳羡他人之理哉?” “呵呵。”兰箫注视着白轻墨漆黑如琉璃的眼眸,始终保持风度,“白宫主艳名远播,冠绝天下,箫即便游遍花丛,亦未尝试得如斯美人,实乃人生一大憾事。” “这倒是本宫的过错了。”白轻墨微微眯起眼,如花的笑容逐渐转冷,身子猛地前倾,“那你就试试!” 一时间,舱外人只听得一声巨响,虽然诧异,却无一人敢进入舱内一探究竟。 而此时的船舱内。 锦榻上,碧落教主在下,不理会胸前看似无害的莹白指尖,笑得一派温润。 “宫主这是……等不及了么。” 沉月宫主在上,不瞥一眼腰间仿佛暧昧的手掌,笑得一贯魅惑。 “依本宫看,是教主忍不住了吧。” 他说的,她心知肚明; 她说的,他亦再明白不过。 两只手,蓄势待发,意图明显。 舱内的空气缓缓凝结,有片刻的死寂,只余两人轻微的呼吸声。 兰箫再次开口:“最难消受美人恩,宫主这等倾国美人,箫是怕玷污了。” 白轻墨亦接口道:“教主戏艳群芳,轻墨只担心功夫不够,怕是入不了教主的眼呢。” 兰箫眼眸微垂,手指轻轻拈起身上人因久立船头而略微洇湿的发丝,“宫主雨露未脱,此地气候温凉,宫主当心着凉。” 白轻墨眸色微微一沉,他果然看见了。樱花瓣似的指尖微微施力,面上却笑得愈发柔美。 “教主的意思……是想为本宫宽衣么。” 兰箫不为所动,手掌略微收紧,笑得愈发谦和,“这船上未有女儿家的衣物,即便箫心中有所欲,也难成美事。” 白轻墨眼眸微微眯起。 兰箫嘴角依旧上扬。 两人笑容浅浅,旖旎的气氛未淡去分毫。 似嘲非嘲,二人同时开口—— “来日方长。” 两人身形一动,兰箫身上重力一轻,白轻墨已经落在地上,于是微笑着起身,整理好衣襟,方才风流的模样早已经不知所踪。 这才抬眼打量眼前用侧面对着他正拢鬓的女子。全然不似在临风山庄时的盛装华服,那是咄咄逼人之中的魅惑天成。而今这一袭素净的白衣,穿在她的身上,一时生出又清淡如出水之莲的气质来。不论哪一种,却都是世间仅有,再无任何女子能够企及。 兰箫微微眯起眼,这样的女子,是他唯一能够视为对手的人。 白轻墨在檀木桌旁坐下,看了一眼桌上倒扣着的茶杯,又望向站着的兰箫,道:“来者即是 客,即便是在租来的船上,也不该失了礼数。这就是兰教主的待客之礼么?” 兰箫微微一笑,走上前来,也在桌边坐下。翻过杯盏,慢条斯理地沏好两杯茶,一杯送到白轻墨跟前,待她接过,另一杯自己托起,轻轻啜了一口。 “雨前龙井。”放下茶盏,兰箫摇摇头道,“香馥若兰,饮后齿间流芳,流云吹烟阁的茶叶果然是上等的好茶。却并非本座常爱喝的。” “哦?”白轻墨微微挑眉,“兰教主的喜好,本宫倒是想知道呢。” 兰箫一笑,双手击掌,立刻有侍童进来,手里拿着一包茶叶似的东西。 那侍童行云流水一般泡好茶叶,一杯给了兰箫,一杯放在白轻墨跟前,又恭敬地退了出去。 “宫主请尝。”兰箫道。随后将茶盏放至唇边,轻轻吹气。 白轻墨接过茶盏,将其放至鼻下,轻轻嗅着,然后啜了一口。 “宫主感觉如何?” “洞庭碧螺春。”一股热流暖暖流入喉间,白轻墨细细地品了品,道,“饮其味,头酌色淡幽香鲜雅;二酌翠绿芬芳味醇;三酌碧清香郁回甘,鲜爽生津,清香幽雅。确是好茶。” “宫主一尝便知,想来定是品茶的高手。”兰箫轻轻一笑,再啜了一口,将茶盏放下:“不知宫主平日里喜好甚么茶料?” 白轻墨亦放下茶杯,道:“教主喜好叶底柔匀的佛动心,而本宫么,却偏爱叶底明亮的白鹤仙人。” 兰箫道:“是否便是那有‘琼浆玉液’之称的——君山银针?” “教主果然见多识广。”白轻墨勾起唇角,轻轻颔首道,“确是君山银针。” “本座曾有幸与友人同游,对这琼浆玉液亦是有些许了解。”兰箫手指轻轻地抚摸着光滑乳白的杯身,“君山银针无论制作亦或泡制,工序皆极其繁琐,因此鲜有农人愿意种植此类茶叶。然则此茶一旦成炉,便香气清鲜,叶底明亮,清香沁人,世间少有茶叶能与之媲美。”兰箫似是十分谦恭地赞道,“宫主果然品位极佳。” “彼此彼此。白鹤仙人虽然难得,却不如佛动心一般香气沁人。不过……”白轻墨将精致小巧的茶杯举到眼前,慢慢地旋转着,“……方才本宫在凌楼主船上,原本相安无事。而教主刻意引起本宫注意,恐怕……不仅仅是为了与本宫在此探讨茶道罢?” ……终于切入正题了。 兰箫放下杯盏,茶杯与茶托碰撞发出“嗒”的一声轻响,在寂静的船舱内显得格外的悠远响亮。 “宫主聪颖过人,箫的一举一动,都逃不过宫主的眼睛。”微微一笑,兰箫弹了弹无尘的袖口,道,“也正因为宫主处事非凡,手腕无双,深谋远虑为世间翘楚,箫便更希望能够拥有如宫主这般的知音。” “哦?”白轻墨垂下眼眸,似是正仔细地观察杯身上的花纹,“教主出入江湖多年,才智武功皆是鲜有人及……本宫倒是亦想与教主结交,奈何苦于从前时机难得。” “如今时机到来,你我二人又志趣相投,意向相似……”兰箫身子微微前倾,目光落在白轻墨微垂的眼眸上,漆黑的瞳眸中似有笑意流转,“如此衬合,为何不相交为知己,披肝沥胆,互诉衷肠?” 白轻墨放下杯盏,缓缓抬眸,琉璃一般的眼眸对上兰箫的,光华流转。 朱红的嘴唇缓缓勾起一个完美的弧度,轻轻启唇:“本宫……正有此意。” 一时间,香气缭绕的船舱就只剩下瓷杯中茶水旋转的声音。 旧长央宫花前伤,春草何须怨鸳柳。 袅袅青烟销脂墨,燕飞春迟锁重楼。 兰箫漆黑的眼眸中泛上幽深的神色,目光直直射向白轻墨微垂的眼睑,后者抬眸,不闪不避,堪堪与其对上。视线相撞,一瞬间仿佛碰撞出无数的火花,又在瞬息之间消失得无影无踪。 一切回归沉寂,两人的眸色安定下来,有着淡淡的令人难以捉摸的笑意,却幽深难懂。 沉默过后,白轻墨淡淡开口:“既然想要合作,我想,兰教主应当拿出一点诚意来,否则,本宫怕是难以苟同。” 兰箫抚摸着腰间的玉笛,道:“只要是箫力所能及,定然在所不辞。宫主请讲。” 白轻墨看他一眼,缓缓道:“想来,教主应当知晓,我沉月宫于不久前失窃。” “此事箫略有耳闻。不知宫主丢失了什么宝物?” “丢失之物乃本宫珍藏多年的玉璧——莲和璧。”白轻墨的目光淡淡地飘落在兰箫眼中,“此玉价值连城,因此本宫从未将之公诸天下,是以江湖上知晓此玉的人并不多。不知是何方宵小敢入我沉月宫行此等偷盗之事。不过……能够入我沉月宫而不惊动任何人,此人委实是有一些本事。” 兰箫状似好奇地问道:“那,如今是否已然抓住那偷盗之人?” “尚且未得,不过已经有了线索。”白轻墨道,“恐怕……此人正在我们身边呢。” “哦?”兰箫眼眸低垂,隐隐有幽光流转,“想来,行窃之人究竟是何身份,宫主早已有了定论。又何必再问箫。” “定论是有了,只是……”白轻墨挑起茶杯,在指间微微转动,目光挪移到兰箫眼中,意味悠长,“却不知此人是临时起意,还是受人指使。若是受人指使,此人身后的势力,想来定是不凡。依本宫看,到时候,恐怕还需要教主的合作呢。” 湖上的微风轻轻浮动帘幕,在风中悠悠飘荡。 兰箫缓缓举起茶杯:“届时,本座定当奉陪。” 茶香淡淡缭绕,弥漫了满室的清香浅雾。 两只雪白的茶杯在半空中轻轻相碰,发出“叮”的一声轻响。 “……合作愉快。” 第7章 笙箫恰称语音圆 此时,另一边的船上。 凌昭云看着白轻墨上了兰箫的船,半晌相安无事,低头进了舱,坐在先前的位置上,品着雨前龙井,让手下人将此次拍卖大会的物品单子呈上来。 闲闲地扫了一遍单子上头的东西,凌昭云“啪”地一合折扇,立刻便有人从舱外进来。 “楼主有何吩咐。” 凌昭云点了点单子,喝了一口茶,问道:“怎么没有‘玲珑诀’?” 那人回道:“琉月姑娘说,‘玲珑诀’太贵重,放到拍卖会上,顶多收回来几两无用的银子,到头来白白地便宜了旁人,自己却捞不着好处。反正拍卖会上有的是宝贝,多这一件儿不多,少这一件儿不少。不如自个儿留着,就算是排不上用场,也能撑撑门面儿。因此便将‘玲珑诀’给撤了下来。” 凌昭云摇摇头,道:“如此抢手的东西,自个儿揣兜儿里有个甚么意思。就该晾出来让各路豪杰都看看。”轻轻一笑,又啜了一口茶,道,“如此,既能亮出我倾云楼的实力,告诉他们,我倾云楼那‘天下第一楼’的名号不是吹出来的。这样的宝贝我们都能拿出来送人,真正的珍稀宝物,我们还不知道有多少。再者……”顿了一下,凌昭云轻轻摇着折扇,嘴角轻轻勾起,“一旦有宝物被公诸天下,看这四方动作,究竟又要一番如何的龙争虎斗,岂不是颇为有趣?” “是。”那人回道,“属下这就去将‘玲珑诀’补上来。” **** 青城派。 禀报消息的弟子退下,古朴优雅的房间,气压隐隐降低。 一只苍老但有力的手握住精美的茶杯,布满皱纹与筋络的手背与光滑如新的茶杯形成了鲜明的对比。 沉默了半晌,站在一旁的年轻男子终于站出来,满面怨愤,恨声道:“大长老,自上个月乾坤盟百年大会以来,这短短三个月间,我们青城派弟子无论走到哪儿,都会碰见碧落教与沉月宫的下属,进而被打甚至被杀。如今,我们已经损失了至少三十位弟子了。他们简直是欺人太甚!” 另一名男子也从椅子上站起来,气愤地道:“他们这分明是在挑衅,欺我青城派无人!现在四方豪杰都在看我们青城派的笑话。大长老,这口气可千万不能咽下去啊!” 被称为大长老的老者坐在暗黄色的梨木桌旁,一手握着茶杯,一手捋着灰白的长须,脸上布满皱纹,一双眼睛深深地凹陷。分明是年逾耄耋的老人,却在无形中释放出沉重的压力,让人不敢轻易靠近。 高手。 只要是稍微懂一些功夫的人,都能在一个照面间得出这个结论。 老者慢慢地捋着自己长长的胡须,目光幽深,沉默了片刻,低沉着嗓音道:“吩咐门中弟子,日后如若碰见这两派的人,尽量避开,以减少不必要的伤亡。” 一男子急道:“可是,难道就这样算了吗?” “这可是一大笔血债,怎么可能就这么算了。只是现在时机未到。”老者教训道,“我青城派好歹是八大门派之一,在江湖中,无论是声望还是实力,皆不容小觑。而碧落教与沉月宫乃后起之秀,年纪太轻。此时与他们公然对上,倒显得我青城派气量狭小容不得人,有损我青城派脸面,不宜大动干戈。” 老者那双布满阴翳的混沌眼眸中,闪过阴狠的光芒。 “碧落教,沉月宫……这梁子,咱们算是结下了。老夫暂且不同你们计较。待拍卖会一过,你们若是要打破这安宁,我青城派定然让你们在江湖中毫无立足之地,到时候,可别怪我青城派心狠手辣,不容后生!” **** 尽管烟雨迷蒙,流云吹烟阁依旧是前所未有的热闹。桥上岸边都是五颜六色的油纸伞,水榭中亦常常有文人雅士举杯酬和。宽阔的湖面上,画舫来来往往,算不上拥挤,却也是丝毫不冷清。 不比乾坤盟百年大会的正式与隆重,倾云楼的拍卖大会在云集各路人物的同时,又因着青楼的招牌,平添了几分悠然与雅致。只是,随着拍卖会日益临近,四处皆开始紧锣密鼓地准备起来。 各色各样的人物聚集在这流云吹烟阁内,随随便便走几步都能偶遇八大门派的弟子或是豪门财主的千金。大人物守在楼里或是待在船上,从窗户里望出去,便将四处风光收入眼底,表面上风平浪静,其实心中各自有着各自的算计。 明宗果然派了一位长老并着几名弟子千里迢迢赶来赴会,北堂寻不可避免地被召过去与他们唠唠嗑儿,顺便捎上单飞这一个无门无派的江湖浪子,一道与明宗攀一攀家常。 欧阳晴虽说只是一个没有多少阅历的大小姐,不过有着略为老辣的欧阳晓罩着,倒也出不了什么乱子。连日来,二人四处打听拍卖会的相关事宜,又因着逍遥门八大门派的名头,与其他门派称兄道弟,忙得不亦乐乎,自然便与回到明宗队伍里的北堂寻二人分了开来。 三天很快便过去,拍卖会正式拉开序幕。 鉴于苏州是个多水的地方,一年四季皆如春季一般烟雨迷蒙,而流云吹烟阁又自来以其宽阔优美的碧云湖而闻名天下,因此,此次拍卖会便定于水上举行,形式新颖,并充分显示了流云吹烟阁的长处,雅致而风韵十足,委实令人耳目一新。 这一日天气难得地放晴,淅淅沥沥落了十几日的小雨总算是停了下来,算是老天爷卖了一个面子。阳光普照,碧云湖上空蓝天白云,湖面碧波荡漾,好一派江南水乡的好风光。 湖中心,一座巨大的圆底座坛,主色为正红,分为三级台阶。底层贴近湖面,面积较大,整齐地摆放着一圈藤椅。第二层比底层高出半个身量的高度,面积略小,同样是摆放好了梨花木椅子,还有一圈木桌,上头有水果茶水之类,供闲散侠客凑个热闹,聊以遣怀。这两层此时已经坐下了八成客人,认识的不认识的都在一块儿聊得不亦乐乎,热闹非凡。而第三层,也就是最高层,比一二两层皆高出许多,一根红色大柱拔地而起,粗壮结实,大约两人高的模样,上头一张老檀木八仙桌,敦厚恢弘,流纹清晰明快,祥云朵朵。此桌用来盛放拍卖物品,目前尚且空空如也,然则却足以托显出拍卖大会不凡的气势来。 湖上四座十分不同寻常的画舫正在水波上缓缓地漂动着,围绕在圆形座坛的四个方位。每一座约莫有一栋小楼那样高,分为两层。第一层皆设有六间雅间,向着湖面开放,第二层便仅仅设有三个巨大宽敞的房间,桌椅板凳膳食甜点一应俱全,且有帘帐遮掩,阻隔外界的视线。朱底鎏金,飞甍勾角,檐角长长的流苏在微风中悠悠地飘摇着,华丽精致的外观令人赞不绝口。 这四座画舫用来接待江湖各大门派与各地颇有势力的财主与官家子弟。白道有临风山庄八大门派和几个颇有名气的大门派包下了一座,黑道给千罗苑九阍阁无命枭并着几个与黑道有关联的财主占下一座,还有一座包给了朝廷官家。最后一座,正是人数最少,也是最安静的一座。这座画舫的第一层,除却流云吹烟阁内部服侍的下人,几乎无人走动。而在第二层,三个雅间皆将粉色的帘帐放下。外人虽然无法窥得内中情景,却人人心知肚明,这三间房,从左到右,依次是——碧落教明宗,与沉月宫。 明宗虽有白道巨擘的美誉,却因与世无争,不谈归属,且与各方交好。无论白道还是黑道,皆会卖其几个面子。于是明宗的处所只求安闲舒适,一向没有个定论。此番夹在碧落教与沉月宫之间,倒也无可厚非,惹不出什么乱子来。 不过……这沉月宫竟然与碧落教乘上了一条船,不免引人遐思。 自出道以来,沉月宫与碧落教之间的相处即便不至于水火不容,却也是在算不上融洽。这双方实力相当,时常斗上一斗亦是十分平常之事。尤其是在乾坤盟百年大会之后,这两大派的主子公然对上,虽不至于兵戎相见,却明显是相看两生厌的。三个月来,两派的冲突明显上升,几乎是今天你刺我的护法一剑,明天我就砍你的座使一刀。大的矛盾没有,小的摩擦却是十分的频繁。然而始终未见最高处的人有所吩咐,想来正是默许了的。 明显如此不合的两派,此番竟然乘上了同一条船,即便中间有一个明宗隔着,却仍旧让人心生猜忌。 在场的都是各派精英,目光明亮略微一些些的人,都能在这简单的位置安排中,嗅出一丝不同寻常的味道。 未时过。 “铛——铛——” 金锣大钟被大力敲响,响亮的声波一波一波传散开来,震动的余波惹得湖水都泛起一圈圈的波纹向外散去。 原本闹哄的人群在钟声中逐渐消减下来。众人纷纷停止交谈,所有人的目光顿时集中在高高的座坛上。 只见一名男子身着一袭白衣,自不远处飞身而来,身后跟着一名宝蓝色长裙的女子,施展轻功,直奔座坛第三层而来。 二人双双站落在八仙桌旁。那白衣男子手中一把玉扇,眉目清秀俊朗,举手投足皆是一派风流不羁的气度,正是‘天下第一楼’倾云楼楼主——凌昭云。其身后一名女子,身穿宝蓝色长裙,相貌并非绝世,却隐含着一股柔情媚态,想来正是这流云吹烟阁的老板倾云楼的第二把交椅——风琉月。 “各位——”只见那凌昭云一合玉扇,向着四周的画舫一抱拳,清朗的声音伴着妥当而不失力度的内劲传向四方,“欢迎各位来到流云吹烟阁,出席我倾云楼的拍卖大会。在此,在下谢过各位今日的捧场了!” 台下的人纷纷鼓掌。 凌昭云继续道:“今日拍卖大会的物品,虽然算不上举世罕见,却亦是奇珍异宝,我倾云楼不敢独享,便于今日将其放在天下人眼中,由各位共同品鉴。”说着玉扇向身旁一摆,指着那位女子道,“这位乃流云吹烟阁的老板——风琉月,今日便由风老板主持此次拍卖大会,在下绝不插手,望各位能够乘兴而归!” 台下又是掌声雷动。 说完,凌昭云与众人抱拳告辞,飞身而下,挥开玉扇,乘上了一条小舟远去,隐匿在了竹林之中,竟是真的全全不插手,显示了倾云楼大方任由在场各方争夺的态度。 于是,一身宝蓝色长裙的风琉月袅娜地走上前来,站定在八仙桌前,凤目向四周一扫,带着丝丝笑意,却气度不凡,让见者无不感觉——到此人亦是内家高手。 全场不由得安静下来。 确实,风琉月既然能在天下第一楼稳坐第二把交椅,又怎么会是泛泛之辈。 凌昭云虽然说了不插手,然则让风琉月上来主持拍卖大会,却是合情合理。这在表明倾云楼定然不会参与阻挠宝物的争夺的同时,却也明明白白地告诉了在场所有人:倾云楼放出来的宝贝当然不会是平凡之物,正常的秩序仍应该由倾云楼来维护。如此,各方势力的气焰也会稍微收敛一些。若是有人敢当众闹事,那就是不给天下第一楼面子,如此,身为东家的倾云楼,可不会再顾及什么面子问题。 所有人都知道,一旦生事,倾云楼绝对不会手软。 第8章 琉璃水上风波动 风琉月手中持一把蓝色团扇,敲了敲八仙桌,那桌子顿时降了下去,沉没在正红朱漆的柱子里。她向着周围扫视了一圈,然后收回视线,朗声道:“各位,今日共有十二件宝物将被拍卖。这十二件宝物中,有药材宝石古董墨宝奇珍异兽与刀剑法器,算得上是各有千秋。只待各位品鉴,若有中意的,以出价最高者为宝物的最终所有者。希望各位都能最后拿到自己心仪的宝物。”风琉月再次扫视周围,“现在,便让我们看看这第一件宝物到底是什么。” 语罢,原先沉没到柱子里头的八仙桌缓缓上升,重新出现在红柱顶端,待到其完全定住,众人才发现,桌子上已然多了一个白色的瓷盘,盘子中央盛放着一个深蓝色的石头。 风琉月轻轻笑着,摇了摇手中的团扇,指着盘子中光滑圆润的石头,道:“此物名为蓝姬石。此类珍稀矿石孕育于万年溶洞之中,吸收天地之精华,凝结万年钟乳之灵气,受暗河流水滋养而成形,千年难得一颗,且有凝气安神的功效。若为女子,可将其置于床头,有益于维持青春美貌;习武之人若是长年佩带此石,能够吸收天地灵气,有益于修为精纯凝练。此石有拳头大小,与寻常蓝姬石相比,体积更大,色泽十分匀润,乃蓝姬石中难得的上品。”说着便看向周围画舫,笑意盈盈,“底价一百两。各位,请出价。” 全场沉默了一会儿,然后台下开始有讨论声。随后有人开始报价。 “一百两!” 紧接着有人抬价:“一百二十两!” “一百五十两!” “二百两!” 一旦有人出价,价钱便很快被抬高。风琉月摇着扇子,状似无意浅笑,实则正暗中观察各路人马的动向。蓝姬石虽然难得,却实在不算是稀世珍宝独一无二之类,其功效亦并非独有,另可找其他矿石代替。何况,真正的豪门世家,根本不会将这一点小玩意儿放在眼里,会出价的,只是坐在中央圆坛一处的闲散名士罢了。 又听得有人出价:“三百两!” 风琉月低头一看,正是坐在下面第二层的,有“奇宝藏客”之称的水无名。此人乃一名游侠,生性怪僻。年过不惑,却无妻无子孑然一身,偏爱奇珍宝矿,视其如命。平日里倒是常到流云吹烟阁做客喝茶,因此风琉月亦识得此人。 风琉月四下扫了一眼,道:“水大侠出价三百两,各位还有更高的吗?” 底下有嗡嗡的议论声,却始终没有人再出更高的价钱。 见此,风琉月拎起镀金的大锤子,向檀木桌上敲去。 “三百两一次。” “三百两二次。” “三百两三次。成交。” 风琉月道:“如此,这块蓝姬石便属于水无名阁下了,阁下暂且稍等,待拍卖会结束后,我流云吹烟阁自会将此物交到阁下手上。” 说着,那盛放了蓝姬石的八仙桌又缓缓降下去,再升上来时,已经换了一件物品,看去像是一方精致的木盒子。 “天下奇药百草,寻常最名贵的,不过是冬虫夏草熊掌鹿茸。而今日我倾云楼呈上的第二件物品,虽位列千种药材之中,却远非寻常之物可比。” 听了风琉月的话,台下众人不由得惊奇:还有什么是连熊掌奇药都比不上的? 眼看已经吊起了众人的口味,风琉月轻轻打开木盒,道:“红蜂尾,乃热带红尾蜂王的尾刺,通常在一百万只红尾蜂之中才能生长出一只成熟的红尾蜂王。而红蜂尾,又是红尾蜂王孕育十年之久,倾尽毕生心血所造就的尾针。此物剧毒无比,正常人若是被其划破皮肤,七步之内便必死无疑,然则,若是身中剧毒,服用此物,必然瞬间化解百毒,万无一失。”风琉月合上木盒子,道,“底价五百两。各位,请吧。” “五百五十两!” “六百两!” “七百两!” “……” 红蜂尾,天下至毒,却又能解百毒,奈何产量极少。且欲要夺得一只红蜂尾,必须冒着天大的危险,甚至付出生命的代价才有可能有所收获,因此有价无市,是可遇而不可求的奇珍药材。 这对于潜心于药物研究的人士绝对是天大的诱惑。 因为此物亦正亦邪,白道此时不好大张旗鼓地插手,便白白便宜了黑道一众人马。黑道中人往往欲求变强而不择手段,此时眼前有这么大一块肥肉,怎么舍得轻易放过? 果然,画舫中立马有九阍阁的人报出高价—— “一千两!” 千罗苑紧跟抬价:“一千五百两!” “……” 当众人出价出得不亦乐乎的时候,在所有人都以为是安静潜伏的一艘画舫之中,却是外面人想象不到的光景。 这艘画舫外观看去与其他三艘并无区别,实则在第二层的帷幕之后,与其他三艘却是大相径庭。 没有坚实的墙壁或是古朴的木墙作为阻隔,原本分为三个房间的画舫第二层,此时是一个巨大的大房间,粉色的帘幕隔绝了外界的喧嚣,内中自成一个世界。 巨大的圆桌摆放在中间,均匀地坐了一桌人,瓜果酒水摆放得恰到好处。侍者在一旁伺候着,不时给空了的杯子里添一添酒水。丝竹之声清淡而飘渺,雅致而不失情调。 也许外界的人无论如何都想不到,本以为“道不同,不相为谋”的碧落教与沉月宫竟然能够坐在同一张桌子上和谐相处,更想不到在白道有“圣宗”之称的明宗竟然能够与那亦正亦邪的两大教派有说有笑其乐融融…… 白轻墨与兰箫各自坐在圆桌的斜对面,距离恰到好处,不远不近,若即若离。 另一面则是明宗的长老,一位鸡皮鹤发的老人家,每一丝皱纹中都能够轻易看出沧桑的痕迹。一双眼眸虽然混沌,却如同大海一般深邃浩瀚,仿佛能够包容世间万物,令见者无不肃然起敬。坐在那位长老旁边的另有两个年轻人,一个温润寡言,一个看似好动却似乎有些紧张——正是先前被明宗长老召回的北堂寻与单飞二人。 明宗长老呵呵笑着,指着北堂寻,对兰箫与白轻墨道:“这是我明宗少主北堂寻,年纪与兰教主大抵相当,却鲜少出明宗大门,比不得二位年少有为,此番给二位介绍一番,也好向二位好好学一学。” 说着便让北堂寻向兰箫与白轻墨行了江湖之礼。 后二者亦回礼。 白轻墨则将目光看向坐在北堂寻身边似乎一直有些紧张的单飞,略显疑惑地问道:“这位是……?” 北堂寻瞥了一眼忽然僵硬的单飞,替他回道:“这位是在下的朋友单飞,不久前从镖路上退下来,是与在下一道来流云吹烟阁看热闹的。” “噢。”白轻墨点点头,旋即微微皱眉,“单飞……这名字,本宫听着怎么有些耳熟呢……” 一直沉默的单飞闻言微惊,缓缓抬头,欲看向状似沉思的白轻墨,却猛地对上后者投过来的视线。 那一双绝世的桃花眼中,神色幽深而犀利,眼底有一丝森冷,直直地刺向单飞的眼中,仿佛一下子将他看穿。 单飞全身顿时发冷,犹如坠入冰窖,不由得低下头,微微打了个抖。 待抬头再看时,那人已经没有了方才那锐利如针尖一般的气息,眼神平静无波,仿佛只是不经意扫过单飞,浑不在意地挪开。仅仅是一瞬间的事。片刻后,一切恢复正常,其他人好像也没有注意到白轻墨的眼神变化,仿佛方才的森冷仅仅是单飞一个人的错觉,桌上气氛依旧稳定。 单飞僵硬地道:“小人小人刚入江湖,既没武功又没文采,宫主怎么可能听说过小人的名字……” “哦。”白轻墨淡淡道,“兴许是本宫记错了罢……” 言罢继续喝茶。 丝竹管弦之声不绝于耳,清淡缠绵,风韵雅致。 兰箫举起茶杯,对明宗那位长老道:“素闻明宗南长老德高望重,此番得见,箫便以茶代酒,敬南长老一杯。” 南岐山呵呵一笑,亦举起茶杯,道:“兰教主年纪轻轻便有如此成就,老夫怎当得起教主一敬。” 说着,两人各自将茶杯轻轻一抬,算是碰了杯,然后各自饮下。 南岐山放下茶杯,道:“老夫像你这般大的年岁,还刚被家师丢出来闯荡江湖,一点儿世面都没见过,哪里像你们二位。”说着又看了看坐在自己身边的北堂寻,“这小子在明宗里头没吃过什么苦头,也是这般不知江湖深浅。此番放他出门,老夫心里都有些惴惴不安啊。” 兰箫道:“北堂少主气度不凡,尽管涉世未深,却也是年轻一辈之中的翘楚,长老何必过分牵挂。” 白轻墨接着道:“北堂少主既然出了明宗,便是更能广交天下豪杰。今日我们几人既然相识,便算是交了个朋友,日后北堂少主若是有什么不便之处,尽管来找我们二位便是。” 南岐山呵呵笑道:“那可就麻烦二位了。” 现在,明眼人都看出来了。明宗早看出来碧落教与沉月宫的动向,于是有意引出话题,而碧落教与沉月宫恰巧欲向明宗示好,便顺着南岐山的话说了下去。 南岐山的目的是保障北堂寻在外的安全,顺便给他的人脉打下基础,亦表明了明宗的态度——一旦江湖势力洗牌,明宗定然不会站在碧落教与沉月宫的对立面。而碧落教与沉月宫抓住时机向明宗示好,既避开了江湖人的耳目,又能获得明宗这个庞然大物作为盟友,至少给自己日后的道路扫清了一个障碍。 各取所需,巧妙至极。 北堂寻的目光在白轻墨与兰箫之间游移。自从与单飞相处了这么一段时日,他也学到了一些东西。虽然看不透,却也隐隐约约有一些明白了这短短几句对话之间的含义。 他不是没有见过白轻墨和兰箫,只是往往隔得太远,看不真切,又经常听闻这两人的所作所为,简单的分析下,对他们也大概有了一些模糊的印象。 可是,今日看来,自己好像错了。 北堂寻的目光落在白轻墨身上。这个女子的身上,有二八年华的风韵,却又褪去了寻常少女的青涩。长着一张年轻的面孔,永远的笑意盈盈,不经意间便泄露出一丝天然魅惑。正像一朵清水之中的莲花,艳丽而不靡丽,分明媚色倾城,绝世的风韵浑然天成,却让人由心底生出一种清淡如莲的错觉来。眼角带笑,却让人看不出情绪,神色始终八风不动。眼神看似很随意地一扫,却自有意味,那是万事皆在掌中的淡定与沉凝。 再看兰箫。不同于白轻墨的魅惑天成,兰箫唇角虽往往有着轻微的笑意,眼眸中却往往温润深沉。风流谦逊,清淡如兰。言语不多,行为妥当,却让人无法忽视他的存在。姿容绝世,似兰君子。那一双漆黑的眼眸,淡然得仿佛什么都不放在心上,却又仿佛世间一切事情都被他看在了眼里。 江湖上威震一方的沉月宫与碧落教,竟然是这两个人一手创建。那两大教派行事果决而有力,往往无所顾忌,不论是白道还是黑道,都结怨不少。可是这两派似乎从来无所畏惧,我行我素,各行其是,若是有仇家找上门,这两派也是淡定反击,从无一败。虽然有些嚣张,却懂得点到即止的技巧,因此从来没有什么大的风波。正因为如此,从来没有人能够探得碧落教与沉月宫的真正实力。 如此想着,北堂寻有片刻的怔忪。 幽兰碧箫遮穹韵,酽墨莲轻尽玓华。 这两个人,一眼看去分明截然不同,仔细看来,却似乎有着相同的特质。 锋芒毕露,然,深不可测。 画舫里的人一派安然地聊天品茶,似乎已经完全忘记了画舫外正热火朝天地举行着拍卖大会。 红蜂尾最终被千罗苑以两千五百两的价格拍下,八大门派中逍遥门拿走了一把□□,青城派拿走了一柄长剑,临风山庄拍下一幅前朝的山水墨宝,其余有三件古董玉雕之类,分别被三家官家与财主以高价收藏。 拍卖会,尤其是像这般大型的拍卖会,与路边地摊上可是截然不同。随着宝物一件一件被拿出来,价值也是越来越高。许多原本满怀希望意图碰碰运气的小财主,到最后都力不从心。价钱被抬得太高,到了最后还能喊价的也就只有那么几家,所以真正能够拍下好东西的,往往就是江湖中真正有实力的门派。何况,此番拍卖会不比寻常。随便喊一个价钱,代表的都是自己的身份与门面,有大的势力出价,小门派衡量一番皆不会再自讨没趣,不仅仅是有自知之明,更重要的是,一件宝物可多可少,而若是为了一件身外之物而开罪大门派,那可是真正的得不偿失。 坐在画舫里悠然品茶的三大门派皆闲然自得,不必明说,在座的心里都有数。前面几件物品虽说算得上是宝物,但远远入不了他们的眼。旁人愿意抢,那是旁人的事,他们袖手旁观,倒是乐得个清闲自在。 直到听见风琉月请出第九件物品。 白轻墨放下茶盏,似是恍然想起,眼角上挑,微微笑着道:“聊了这么许久,倒是忘了自个儿来这儿是做什么了。” 兰箫接道:“既然来了,最好别错过太多,否则后悔就不好了。我看这拍卖会上确实有一些好东西,不如我们各自归位,好好看一看罢。”说着也放下茶盏,“南长老意下如何?” 南岐山呵呵笑着,道:“如此甚好,老夫也去看看,省得旁人竟忘了还有我明宗在这儿。” 于是,兰箫起身,向着左侧一边走去,白轻墨向着右侧施施然离开。侍者迅速上前来收拾好桌椅茶点,放下两侧的帘子,一个大房间顿时被隔了开来,成了三个隔间。 丝竹管弦之声撤去,画舫内顿时安静下来。 外界的人不知道,只有当这一座画舫内所有人的目光开始投向那圆形的高台,这一场拍卖会,才真正开始争夺的战争。 第9章 含光归隐半月闲 “……想来,各位若是对上古神兵略有一些了解,定然知晓‘传之十三世,而无施于事,匣而藏之,未尝启封’的殷天子三剑。”风琉月勾着唇角,看着下面交头接耳议论纷纷的众人,“今日,我们拍卖的第九件物品,便是殷天子三剑之中的短剑——含光。”说着便将木匣子轻轻打开。 阳光下,匣子里的东西看得不甚清楚,没有平常铁器的反光,反而隐隐约约若隐若现,叫人瞧不清底细。 风琉月缓缓道:“含光剑,乃天下短剑之中的极品。古书有记载,‘视之不可见,运之不知有。其所触也,泯然无际,经物而物不觉。’”说着一手在宝剑上方划过,“此番我倾云楼将此等宝剑呈上献予诸位品鉴,定然货真价实,若各位心中有疑,大可上前来一探究竟。” 底下有人叫道:“倾云楼的信誉,我们大家自然心中有数,风老板不必多言,直接开价吧!” “是啊,倾云楼的信誉谁不知道!” “风老板开价吧!” “……” 听着底下人的附和,风琉月摇摇扇子,笑道:“好,既然大家如此相信我倾云楼,那我也不再多言。此剑底价——五千两!” 五千两,尚在可以接受的范围之内。于是迅速有人报价—— “五千一百两!” “五千三百两!” “我出五千五百两!” “……” 价格不断攀升,却还远远没有达到风琉月预计的价格。含光剑,切金断玉,削铁如泥,与之前所谓的宝物,简直不可同日而语。她用扇子遮住半边脸,目光扫过画舫中等待时机的各大门派,嘴角隐隐一笑。 终于有人出价:“七千两!” 风琉月一瞥,是无命枭。 千罗苑跟着喊价:“七千五百两!” 八大门派之一的长箜派:“八千两!” 逍遥门:“九千两!” “一万两!” 终于,破万了…… 整个湖面有片刻的寂静。 风琉月转过头,看了一眼出了个风头的青城派,眼神意味不明。 已经拍下一柄□□的青城派,没有必要再来争一把短剑,何况,仅凭青城派的实力……根本不可能拿出这么多钱来。此时出价不过是抛砖引玉,显一显青城派八大门派的名声。再者,前些日子被碧落教与沉月宫打压得紧了,青城派亦是借机替自己挽回一点儿面子罢了。 金玉其外,败絮其中。 风琉月轻轻冷笑。掩藏好自己的情绪,风琉月朗声问道:“青城派长老出一万两银子,各位还有没有要出价的?” 寂静了一会儿,才有人喊道:“一万一千两!” 九阍阁:“一万五千两!” 在九阍阁出价之后,一时无人再向上攀。 “两万两。” 三个字,声音不大,却让全场人听得十分清楚。 风琉月望向台下,微微凝眸。 一位麻布衫的年轻男子,正静坐在中央圆坛上的第二层。大约二十出头,穿着十分朴素,长相亦是相当平凡。这样丢在人堆里就再也找不到的人,与其说是像江湖公子,不如说是一介书生。这样的人,无论如何,也不像能随手出得起二万两银子的豪门巨富。 然则他毕竟喊了价。 四周人面露疑惑,不知此人是何等来头。 风琉月望着底下面对众人稀罕目光而淡定不动声色的男子,问道:“这位公子,请问阁下如何称呼?师承何处?” 那男子拱了拱手,既不谦逊也不倨傲,十分平静地道:“在下岑柳,无门无派,仅一江湖浪子,爱好收集各种宝剑而已。” 风琉月他看了一会儿,那人亦定定地瞧着她,面上没有半点异色,仿佛就真的只是一位宝剑收藏家而已。随后看向四周,问道:“岑公子出二万两,各位,还有更高的吗?” 水面上一片寂静。 二万两,即便对于临风山庄这样的大头也不算是一个小的数目。此番各门派前来参加拍卖大会,至多也不过携带了两三万银子在身上,比二万两更多,他们恐怕是拿不出来了。何况,这只是第九件宝物,后面还有三件,想来任何一件宝物的价值都不会比这含光剑要低,何必要在一棵树上吊死。再者,看那岑柳随随便便抛出二万两连眉头也不动一动的模样,恐怕出再多的银子,他也能压人一头。 仔细思量一番,众人不由得压下这夺宝之心,集体保持沉默。 “既然没有,那……” 风琉月扫过几艘画舫,观察各大门派的动向,扬起金锤子。 “二万两一次。” “二万两两次。” “二万两三次。成交。”风琉月道,“这含光宝剑便是岑公子的东西了。公子,稍后请到后台交易。” 台下岑柳点头,安然坐下。 坐于帘后的白轻墨微微凝眸。距离太远,她看不清那个人的脸,但总觉得有一丝怪异。 折阙见白轻墨皱眉,问道:“宫主,怎么了?” 白轻墨道:“待会儿给我去查查这个人的来历。” “是。” 八仙桌再次降落后升起,上面摆放的东西竟然超过了桌子的长度。一块长长的紫檀木,中间微厚,两侧略薄,弯成一弯弦月的形状,看去倒像是一把琴。 “由我来向大家介绍,这第十件宝物,却是极其精通音律之人才对其有所耳闻。”风琉月看着台下疑惑的众人,道,“半月琴。以上好的紫檀制成,马尾做弦,弯似弦月,琴音清丽圆润,乃世间琴中极品。然则此琴极难驾驭,若非真正懂得琴之一道的高人,根本无法发挥此琴的真正效用。此琴已失传两百余年,目前为千岩老人所有。而老人多年未曾出世,如今即将西去,便将此琴交与我倾云楼,给它寻一个新主人。不过,千岩老人拍卖此琴尚有一个条件。”风琉月停顿一下,看向四周,接着道,“那就是,它的新主人,必须懂得如何驾驭此琴,否则,千岩老人宁可将这半月琴与他陪葬,也不愿此琴落入凡夫俗子手中。” 风琉月摇着扇子,扫视周围:“因此,为了圆千岩老人的愿望,此番我倾云楼拍卖此琴,不光看价钱,还有琴艺。各位若是并非此道中人,万望不要插手,有意夺得此琴的,仍是取出价最高者,待拍卖会结束后,请随我至后方,展示琴技,若是无法按照千岩老人所述展示此琴的真正面貌,请恕我倾云楼无法做主,必然将其返还千岩老人。”停顿一下,“此琴,底金一万两,各位,请慎重出价。” 底下人议论纷纷,但是一直没有人出价。 失传两百余年的半月琴,如今已经鲜少有人知晓,而明白其真正用途的人,更是所剩无几。不明就里的众人只当那是一把质量音色极好的古琴,却不知,这半月琴其实是一把世间罕有的法器。只有真正懂得半月琴的人,才能充分地发挥它的威力—— 御音杀人。 底价一万两,若是经过一番争夺,价钱翻过几倍也未可知。不知其底细的不敢胡乱出价,知道其中蹊跷的,若是没那本事操纵半月琴,纵然拍下,经过倾云楼一番检验,也未必能拿回家去。何况,真正懂得这非凡琴技的人,世间屈指可数。 终于有人出价—— “一万两。” 苍山派。 八大门派之一的苍山派,向来以修习音律为主,门中弟子皆精通一琴半艺,如此,知道半月琴的秘密,倒也合情合理。 然则立马有人推翻—— “一万五千两。” 千罗苑。 风琉月眼光闪动。这个千罗苑,门中弟子以女子为主,是黑道中向来与白道最为不合的门派。此时出价,倒不知是真心想要半月琴呢,还是为了与八大门派作对。 片刻后,又有一声道:“二万两。” 临风山庄。 风琉月微微蹙眉。先前竟然不知临风山庄之内也有此等通晓音律的人才。此琴若是被临风山庄得了去,恐怕…… 正在风琉月忧心之际,又闻一个略显苍老的声音响起—— “三万两。” 众人倒抽一口气。 三万两,这可不是一般人能出得起的。大部分参加拍卖会的人,赔尽了一身的家当也没有这么多钱。 众人不由得循声望去。 正是那座一直未曾出声的画舫。 而此次报价的,正是居于二楼中央的——明宗。 明宗,在武林中是一个特殊的存在。如同碧霄山上的碧霄派,明宗在江湖中势力非同凡响,恐怕连临风山庄也难以与其媲美,然则明宗虽然势大,却素来不参与江湖纷争,众人因其德行高尚,而将其归为白道一方。是以无论什么场合,白道与黑道皆会对其礼待有加。 如今明宗出高价愿意收下半月琴,临风山庄即便是有足够的钱财,却也不好明面儿上与其产生冲突。毕竟,一把琴的价值,还远远比不上与明宗的交情来的贵重。 风琉月暗暗地松了口气。 如果是明宗有意,那就好办多了。 见临风山庄不再出价,风琉月便十分愉快地举起锤子往桌子上敲了三下,这半月琴便轻轻松松地落入了明宗的口袋。 没有争夺,皆大欢喜。 风琉月一笑,请出倒数第二件宝物。 八仙桌上,一个巨大的笼子盛放其上,笼子里有一只通体雪白的……狐狸。 不似刚才半月琴出场时的冷清,此物甫一出现,人群立马就骚动了。 雪白剔透,双眼乌黑雪亮,一对尖尖的小巧耳朵顶在头上,全身覆盖了长长的白毛,一条蓬松的大尾巴微微向上卷曲,几乎有整个身子那么大。浑身洁白无瑕,即便在大白天,仍然可见其周身散发出淡淡柔和纯净的圣光。 天山雪狐。 在场的识货的人可不少。画舫中八大门派与黑道各派的代表顿时坐直了身子。 风琉月掩口一笑,道:“想来,不必我多说,各位已经知道此物是何方神圣了。灵兽——天山雪狐,位列百种灵兽之首。生活在千年雪山之巅,借山上终年不化的积雪藏身,行踪诡秘,极为难得。天山雪狐生性奇诡,桀骜不驯,往往宁可自尽也不认主,然则一旦驯服认主,定然终其一生保护主人,至死方休。还有……此类灵兽只与女子亲近,对男子皆是表现得十分凶恶,不可让其近身。因此,各位若是有意夺得此狐,可得先考虑好了,抛出重金买下天山雪狐,若是驯服不得,这钱可是打了水漂了。”风琉月一笑,“天山雪狐,此等不凡之物,自然不与其他宝物等价而估。底价,三万两。各位,三思而后行啊。” 确实,天山雪狐远不似先前其他宝物来的简单。灵兽之所以称之为灵兽,就是因为它们往往通于人性,受天地灵气孕育而成。按理来说,灵兽是不同于世间其他任何事物的一种存在,它们是不可冒犯的神圣物种。然则因为其不可预测的灵力,往往令世人趋之若鹜,可惜鲜少能得。即便能够抓住,也极难驯服。天山雪狐被称为世间灵兽之首,定然又不同于普通货色。这等只存在于传说之中的灵兽,不知为何,只认女子为主。它们带给世人的是无穷无尽的福瑞与安宁,如今出现,定然不是一般的贵重。 三万两。 光是这一个底价,就已经超出许多人的全部家当,让许多有意参与争夺的买家顿时打消了一切念头。就连八大门派之中,也有不少人打了退堂鼓。 所有人都明白,现在,真正能够参与争夺的,也许,才是日后武林真正的—— 当家霸主。 在众人谨慎的目光下,临风山庄率先出价—— “三万两。” 千罗苑紧跟:“三万五千两。” 苍山派:“四万两。” 临风山庄:“五万两。” 紧跟着苍山派抬价,临风山庄没有顾及盟友的面子,仿佛对这天山雪狐志在必得。 五万两,已经超过许多大门派的顶线。 越到后面能够出价的人越少,场面趋于冷清,实际上暗流汹涌,竞争愈发激烈。 整个湖面安静得只剩下微风拂过湖水的声音。 半晌没有人再接茬儿,临风山庄的长老坐在画舫里,仿佛已成定局一般,目露高傲之色,喝了一口茶。 风琉月正欲开口问是否还有人要出价,便听得那一直安静异常的画舫中,淡淡粉色的帘幕后,传出来一声轻柔的叹息。 三个字。 “六万两。” 仿佛在湖水中浸透了一般,这一声清丽如弦乐,又似珠玉轻轻相互碰撞,带着丝丝缕缕的魅惑,传进每个人耳朵里,让人不经意间便沉沦堕落,万劫不复。 没有人会忘记这个声音。只要出席了乾坤盟百年大会,没有人会忘记如此柔美而令人完全无法抗拒的声调。 沉月宫主——白轻墨。 终于出手了。 沉寂了这么久的沉月宫,久到人们几乎已经忘记了它的存在。沉寂得让人恐惧不安。现在总算冒出头来,让人们放下心头大石的同时,却让人更加的不安了。 临风山庄志在必得的东西,可没有谁敢光明正大地夺走。沉月宫此番一出手便压着临风山庄的价钱,无异于当众薄了临风山庄的面子。不过话说回来……沉月宫,并着那个还没有出声的碧落教,什么时候在乎过要保全谁的面子? 果然,临风山庄不会就此放手—— “七万两。” 沉月宫紧跟:“八万两。” “八万五千两。” “九万两。” 临风山庄与沉月宫似乎都对这天山雪狐有志在必得之心,两大门派斗得紧,谁也不让谁。白轻墨坐在帘帐后面,没有人知道里面是什么情形,而临风山庄…… 众人瞧了一眼临风山庄大长老一边报价一边满脸逐渐升起掩饰不住的猪肝色,皆暗暗地抹了把汗。 一脸猪肝色的大长老几乎要把手中的茶杯捏爆,咬牙切齿道:“十万两。” 看那长老的脸色,十万两。应该就是到顶了,再来的话,临风山庄大概就要被逼无奈收手了。 可幸沉月宫没有立刻跟价。 难道说,沉月宫主要放弃了么? 众人注视着那画舫中飘然摇摆的粉色帘帐,正在他们以为沉月宫吃不住过高的价钱已经准备放弃的时候,帘帐后又传出来三个字—— “十万两。” 众人纳闷,方才临风山庄不是已经出了十万两么?难道这沉月宫真的没钱了? 微风拂过湖面,在众人正纳闷间,白轻墨坐在帘帐后面,观望着外面隐隐约约的景象,淡淡地啜了一口君山银针,唇角勾起一抹弧度,轻飘飘地吐出两个字,用力不大却清晰无比地传达到每个人耳中—— “黄金。” 第10章 乱花渐欲迷人眼 轻飘飘的两个字,仿佛没有任何重量,却如同一块巨石,“砰”地一声砸进了大家的心里。 十万两黄金。 之前大家拍卖时所称的几千两几万两,后面都没有直说是金子还是银子。因为白银是最常用的货币,而黄金太过于贵重,人们交易时往往默认是以白银为交易货币。而今竟然有人用黄金来买东西…… 人们张大了嘴巴,在扶住自己下巴以防它们掉下来的同时,没有忘记顺便看一眼临风山庄那边的反应。 只见临风山庄的大长老,一只手青筋暴起,已然捏碎了手中的杯子,杯中茶水溅在了他灰白色的不断抖动的胡须上,一滴一滴往下落。 沉月宫……当真是大手笔。 众人沉默。 估计临风山庄要出内伤了。十万两黄金,把八大门派的家当加起来估计都没有这么多。这沉月宫,怎么这么有钱…… 就连一直很淡定的风琉月也不由得僵了一下,扇子后面的嘴巴微微张大,不过很快恢复了常态。 别人不知道,作为倾云楼第二把手,她可是清楚得很。沉月宫与倾云楼的私交远远比江湖人表面上看见的要好得多,自家楼主也常常提到沉月宫主白轻墨。起先自己还纳闷儿,为什么自家楼主每每讲到沉月宫主都是一副无可奈何的神色,难道一个未满二十的小丫头真能让倾云楼忌惮不成?现在她明白了,楼主露出那样一副神色,不是没有道理的。 不仅仅因为白轻墨年纪轻轻便拥有如此雄厚的财力,更是因为,十万两黄金,换做是任何人,都不可能如此轻轻松松地一次性扔出来,只为得到一件自己想要的东西。光是这份魄力,便是旁人可望而不可即的。 风琉月目露赞赏,微微点头。 正当外面众人议论纷纷的时候,画舫的另一头,也就是碧落教所在的房间里,寂静一片。 兰箫捧着洞庭碧螺春,静静地嗅着茶水浓郁的馨香,眼神意味不明。 “好一个白轻墨,好一招一箭双雕……” 薄唇轻启,喃喃地吐出一句话。 此番沉月宫一掷万金,不光是为了得到那天山雪狐。还有——立威。 沉月宫作为江湖新秀,又因为由一个年轻女子领导而始终不被老牌势力真正重视。如今白轻墨轻飘飘一个“十万两黄金”便让所有人目瞪口呆。不仅显示了沉月宫非凡的财力,而且因着是与临风山庄进行的争夺,这身价可就远远不同了。既能稳妥地拿下天山雪狐,又能够借此机会一举震慑武林,好一个一箭双雕。 风琉月再没有看临风山庄的动静,在众人复杂的目光中举起锤子,敲定了天山雪狐是沉月宫的所有物。 于是请出下一件,也正是此次拍卖会最后一件宝物。 前几件已经珍贵成这样,那么这最后一件…… 众人不由得暂时收起心思,将目光投向高台,意图看看这最后一样东西,到底是什么。 深紫色的老檀木八仙桌缓缓升上来,一只精美小巧的长方体雕花木匣子位于其上。 风琉月轻轻打开匣子,从中小心翼翼的拿出一个小巧的物什,远远看去看不真切,倒像是一对铃铛。 两只小巧的破旧铃铛,上头生满了铜锈,中间由一根细细的弧形琉璃棍连接,两只铃铛分别悬挂在琉璃棍的两端。 风琉月捏着连接两只铃铛的那根琉璃棍,目光落在已经生满铜锈的铃铛上,眸色深了深,然后看向四周面露疑惑的众人。 “这第十二件宝物,也就是我们今日拍卖会上的最后一件宝物,便是这一对铜铃,名为——”风琉月一字一顿地道,“玲珑诀。” “玲珑诀?” “那是什么东西?” “什么是玲珑诀?” 听着底下人疑惑的询问和讨论,风琉月道:“这个问题,请恕我也无法向大家解释。” “什么?” “风老板您在开玩笑吧?” “不知道的东西也拍卖?” 风琉月微微一笑,抬起另一只手制止了众人的议论,道:“这一对铜铃名为‘玲珑诀’,我们倾云楼对此物知晓的也仅限于此。此物也许是一文不值的破铜烂铁,也许是价值连城的至高宝藏,对此,目前我们尚且没有定论。也正因为如此,一番商议后,我们倾云楼才决定将此物留在最后来拍卖。没有任何底价的限制,价钱由大家来出,仍旧是出价最高者得此物。” 此话一出,台下众人愈发议论纷纷。 这个所谓的“玲珑诀”,竟然是个连倾云楼都拿不准的玩意儿。价钱由大伙儿随便出,若是炒到了比方才那天山雪狐还要高的地步……若真是什么价值连城的宝藏还好一些,若只是一个破铜烂铁……众人不由得心里打了个抖,那估计要七窍生烟吐血而亡吧。 外头众人议论纷纷,却不知那一座安静的画舫里头,三大门派的巨头在听见“玲珑诀”三个字时,皆猛然绷紧了身子。 —————— 明宗舱内。 站在一旁不起眼的单飞手微微一抖,杯中的茶水洒了不止一两滴。悻悻地瞄了一眼周围,发现没人注意到自己,单飞不由得拍了拍胸膛,嘴里无声地喃喃自语:“乖乖,玲珑诀诶,倾云楼这是疯了么……” 身为明宗少主的北堂寻则是“嚯”地起身,猛地转头看向目露异色的南岐山,道:“师叔,是‘玲珑诀’……” 南岐山立刻抬手制止了北堂寻,混沌的眼眸射向高台上风琉月手中的一对铜铃,低沉着嗓音,道:“先不忙,看看再说,这不一定是真货。何况,就算是真货,我们明宗……” 话没有说完,北堂寻却似乎已经明白了大意,眼中升起的一簇火苗缓缓熄灭了下去。 “弟子明白。” —————— 沉月宫舱内。 在听见“玲珑诀”三个字的那一刻,白轻墨用杯盖拂动茶水的动作微微一顿,微垂的眼眸倏地抬起,如利刃般穿过朦胧的帷帐,直直刺向高台上风琉月手中的铃铛。 “玲珑诀……凌昭云手中不会有假货,他竟然敢将玲珑诀拿出来!” —————— 碧落教舱内。 兰箫将茶杯放至桌面的动作微微一顿,茶水泼出几滴落在玄色衣衫上。目光顿时黯沉下来,然后徐徐将茶杯放在木桌上。眼眸微抬,看向高台上的风琉月。目光分明温和却仿若实质,隐隐有利光射出。 “玲珑诀,竟然是真的玲珑诀……” —————— 没有人知道此时此刻那一座画舫中的几位武林中呼风唤雨的一方巨擘已经陷入极大的震惊与算计之中,只有风琉月感觉到自己身上仿佛一瞬间被好几道目光缠住,死死地,仿佛顿时坠入冰窖,竟然全身僵硬不敢动弹。 果然有人知道了…… 风琉月目光莫测地扫过被帘子遮住的画舫,又挪移至临风山庄处。看着临风山庄大长老一头雾水的模样,她的目光之中竟然生出几分嘲讽的怜悯来。 若是韩临东亲自到场,恐怕就不是这般光景了。可怜的临风山庄,这大抵就是天意吧…… 风琉月迅速梳理好自己的状态,对着四周道:“若是无人出价,这东西,就只好由我倾云楼收回了。” 于是将铜铃放回木匣子里,作势要将匣子合上。 果然不出其所料—— “风老板且慢。” 斜里□□来一个男子的声音,语调优雅,不疾不徐,短短五个字,却尽显雍容的风流意态。 正如没有人能忘记白轻墨的声音,此时亦无人会听错这个男子的语调—— 碧落教,兰箫。 终于,碧落教也要发话了么。 众人不由得看向那画舫中碧落教所在的一头。 只听那声音从飘渺的粉色帘帐后传出来,远远地传进众人的耳朵里。 “既然无人捧场,箫便来碰一碰运气。一千两,看风老板能不能将此物交给本座。” 众人不由得腹诽:这么一个破铃铛卖一千两,估计也就碧落教的人能做得出来。不过,一千两,在人家碧落教教主眼里,估计也算不得什么。 风琉月正欲开口答话,却听见另一个声音陡然插了进来—— “风老板莫急。本宫倒是瞧这‘玲珑诀’有那么一些意思。不知兰教主可否忍痛割爱?” 这是……白轻墨。 不想参与争夺的众人不由得冒出层层冷汗。就知道沉月宫不会放过一丝一毫与碧落教争锋的机会,就算乘上了一条船,也不见得就“卒相与欢为刎颈之交”了。连个破铃铛也要争,有个什么意思嘛。 却听得兰箫道:“不巧,本座看这‘玲珑诀’有趣得紧,此番恐怕不能圆宫主心愿了。” 白轻墨道:“教主堂堂男子汉大丈夫,怎会对此等小玩意儿上心,不如卖本宫一个情面,将此物让给本宫了。” 隔着两层纱,二人隐隐针锋相对,谁也不松口。 风琉月见势,轻笑一声,打断了那二人的争执。 “既然二位对此物都有一些兴趣,不如先上前来仔细看一看。把玩一番再决定是否开价,岂不是更好?”风琉月望着那被帘子遮住的船舱,问道,“二位意下如何?” 帘帐后沉默片刻—— “如此甚好。” “如此甚好。” 两声话音方落下,便见平湖风起,画舫上粉色的帘幕忽的随风卷起,掀开一侧,两道人影分别自画舫两端飞身射出。 黑色长衫,广袖飘飘,男子优雅的身形在空中飞过。 雪色长裙,衣袂翻飞,女子柔美的倩影自湖上掠过。 众人不由得惊叹。翩若惊鸿,矫若游龙。 风琉月退后一步。 双足稳稳地点落在高台上,白轻墨与兰箫对视一眼,眼中各自有着对方熟悉的神色,有挑衅,有了然,幽深而不可探寻。 两只同样洁白光滑的手,同时分别触碰到两只冰冷的铜铃。 场中所有人都紧紧地盯着那两只洁白如玉的手。 然则,令所有人都没有想到的是—— 在那两只手刚一触碰到铃铛上的那一刻—— “咔嗒”一声。 琉璃,断了。 两只手顿时顿住。 风琉月倒抽一口凉气,扇子掉在了地上。 白轻墨与兰箫双双僵硬,目光中头一次出现了相同的错愕。 场下许多人尚未反应过来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怎么了?” “风老板,怎么了?” “发生什么事了?” 然后立刻有眼尖的答道:“那铃铛断了!” “断了?” “怎么会?” “怎么就断了?” 众人交头接耳议论纷纷,却始终将目光盯在高台上三人身上。 那两人都没有收回手,保持着原来的姿势,目光由下至上,扫过对方的身体,游移至对方脸上眼中。 晶亮的眸子眯起,两人都在对方眼里看见了相同的错愕疑惑探究,以及……杀意。 淡淡的和风拂过湖面,轻轻撩起人们的衣袂长襟。 墨玉般的发丝随风起舞,发梢轻轻飘扬。 时间仿佛有片刻的停滞。 旋即,二人探身,分别拿起一个铃铛,缓缓抬高至眼前,状似仔细端详。 动作如行云流水,没有丝毫的尴尬与不豫。仿佛方才那一瞬只是众人的错觉。 风琉月捡起扇子,弹了弹,及时调整好状态,望向面前的两个人。 姿容绝世,气度绝伦。 触目间有一瞬的惊艳,却立刻压下心底的悸动,并未因此而失神。不愧是倾云楼的第二把手,风琉月的淡定也绝非常人能及。 “哎,大抵是年岁太久,经不住碰撞,恰巧在这时候断了。”风琉月摇摇扇子,对白轻墨与兰箫微微笑道,“倒也是巧了,二位既然都想要这‘玲珑诀’,不如一人一半儿,也省去那么些功夫。既然‘玲珑诀’已断,便算我倾云楼的本儿,当做是一件小礼物,送给二位了。兰教主,白宫主,你们意下如何?” 白轻墨与兰箫这才将目光投向一脸笑意的风琉月。 伸手不打笑脸人。风琉月在生意场上打滚了这么多年,什么场面没见过。此番她既然发话,既稳住了场上的气氛,又替倾云楼做了个顺水人情,二人也不好再多说什么,只好道了谢,各自将‘玲珑诀’的一半收了起来。 目光再次相撞,两人已经恢复常态,眼中的种种情绪再次被平静无波的眸色代替,看不出一丝端倪。 白轻墨勾起嘴角,微微笑着:“兰教主,你我二人意趣相投,当真是有缘哪。” 兰箫淡淡扬起眉梢:“白宫主如此以为,却是与箫心中所想不谋而合,箫不胜欣喜。” 风前欲劝春光住,春在城南芳草路。 未随流落水边花,且作飘零泥上絮。 面色如常,眼波淡淡,心中却遗留下疑惑万千而不可解。 佛曰:“愿我来世,得菩提时,身如琉璃,内外明澈,净无瑕秽。” 琉璃,不仅仅是一种简单的装饰,更是一种人格一种境界。 而‘玲珑诀’,不同于寻常物品,此等圣物,怎么会说断就断了。这其中,到底有什么意蕴…… 待白轻墨与兰箫各自回了画舫再无动静,风琉月便将八仙桌降下去,对四周众人道:“各位,今日我们倾云楼拍卖会便到此为止了。恭喜获得自己心仪宝物的各位如愿以偿,请各位于一个时辰后随我至后堂领取各自的宝物。”说着向四周行了个江湖礼,“感谢各位今日的捧场,我倾云楼在此谢过各位了!” 于是湖面上十几条小舟徐徐摇来,接走了中央圆坛上的客人们,四座画舫开始徐徐开动,向着岸边游去。这一场拍卖会便算是结束了。 待众人都上了岸,河岸上再次热闹起来。许多人围上来向白道临风山庄与八大门派道贺,黑道人马各自收拾行李喜滋滋地去领东西。没有拍到宝物的人,有些垂头丧气,有些则滔滔不绝地谈论方才拍卖会的情景,而听见最多的便是那来路不明的‘玲珑诀’断裂一事。 而三大教派所在的那一艘画舫,即便已经靠了岸,却始终没有人下船来。 —————— 明宗舱内。 南岐山对北堂寻道:“既然拍卖会已经结束,我并你几位师兄弟便该回去了,你是同我们一道回宗,还是继续在外头游历?” 北堂寻道:“弟子还想在外头待一段日子。前几日逍遥门少主邀请弟子前去一叙,弟子已经应允了。” 南岐山捋了捋胡须,拍了拍北堂寻的肩膀,道:“也好,在外头多见识一些,对你有不小的好处。何况有沉月宫与碧落教照应着,老夫也不用挂心了……”停顿了一下,老人忽然叹了口气,注视着北堂寻,道,“孩子,切记勿与那两教走得太近,否则,总有一天你会陷入极大的危险之中啊。” 北堂寻不解,问道:“弟子不明白。” 南岐山叹了口气,转过身望向窗外的碧湖蓝天,缓缓道:“‘玲珑诀’传世千年,久经风霜却依旧完好无损。千年琉璃今日突然断裂,此事绝非巧合。内中缘由老夫虽然不能通晓,然世间风云即将有变,却是毋庸置疑的事实。那两人,没有一个是池中之物,也许正是日后选漩涡的中心。” 老人再次叹了口气,目中隐隐流露出淡淡的沧桑。 “孽缘啊……” 第11章 卮酒曾将醉石尤 午后的阳光从窗□□进来,屋子里宽敞明亮。 一只全身雪白的小狐狸在笼子里骚动着,两只毛茸茸的前爪极不安分地扒拉着笼子上坚硬的铁锁,发出细碎的声响。两只黑溜溜的大眼睛晶亮晶亮,紧紧地盯着坐在面前桌子旁那看也不看它一眼的女子,毛茸茸的大尾巴翘起来摇摇晃晃。 桌边的女子半靠着坐在藤椅上,正端详着手中一个被半截琉璃拴着的铃铛,神色幽深莫测。 正是回到客房准备打道回府的白轻墨。 琥珀色的琉璃在阳光下晶莹剔透,没有半点风霜的痕迹,与下方生满铜锈的铃铛形成鲜明的对比。白轻墨抚摸着琉璃凹凸不平的断面,目光停伫在其上,陷入沉思。 琉璃,其实就是玻璃中至珍至贵的一种,清净高贵,向来象征着福瑞运势。尽管易碎,若是加以看护,绝不是这般一碰就要断裂的。从被烧制出炉的那一天,所有的琉璃都无法逃脱断裂的宿命。每一块的琉璃都会断裂,或早或晚,没有人可以预见。 那么,这一块千年琉璃选择在今日断裂,是什么意思? 还有,当年制作‘玲珑诀’的先人,选择“逢缘则碎”的琉璃作为材料,又有何用意呢? 白轻墨对着阳光转动着手中的“玲珑诀”。正沉思间,恍然听见一阵窸窸窣窣的声响,回过神来。 这才注意到一直迫切地想要跑出笼子的天山雪狐。 于是,在许久的挣扎之后,笼子里的小东西终于如愿以偿引起了眼前女子的注意。 眼见着女子发话了,依旧是没看它一眼,语气淡淡的。 “折阙,把那小东西放出来。” “是。” 被唤为折阙的女子拿着钥匙走上前去,打开了笼子。 小狐狸一得到解放,一溜烟便蹿了出来, 三两下从地上跳到桌子上,两只黑黝黝的大眼睛一直盯着白轻墨,像黑色的玛瑙珠子,滴溜溜转着。 这形貌煞是可爱,当真不愧为灵兽之名。 那双大眼睛盯着白轻墨看了许久,却始终不见眼前的人有何反应,竟然逐渐生出些许委屈的意思来。 见此,白轻墨不由得一笑,于是将手上半个“玲珑诀”放在桌上,对着小狐狸微微张开双臂。 小东西似乎感觉到眼前的女子已经在对它表示接纳,于是两只尖耳朵顿时抖了抖,大尾巴直直地竖起来,一跃便从桌子上跳下,落在白轻墨膝头,一只爪子扒拉着白轻墨身前的衣襟,脑袋不停地蹭着她的素手。一双大眼睛晶亮晶亮的,好似在闪光。 白轻墨笑着将小狐狸揽过来,一手轻轻挠着它毛茸茸的腋窝,一手抚摸着它头上的白毛,望着那一双乌莹黑亮的的大眼睛,一时有些失神。 就像是夏夜的星空,纯洁无暇的黑色,又有点点星光璀璨地亮着。晶莹剔透,像黑曜石一般闪亮。 “从今天起,你便唤作‘九夜’,可好?” 小狐狸仿佛真的听懂了,看了白轻墨半晌,像模像样地点点头,然后垂下脑袋,露出锋利的牙齿,在白轻墨手背上轻轻一划。 立刻见血。 折阙见状眼光一利,立马欲走上前来,却被白轻墨抬手制止。 一小股鲜血顺着莹白光洁的手背慢慢滑下来,白轻墨抬起手,任由鲜血向下滴去。 小狐狸抬起脑袋,凑上去伸出舌头,舔去白轻墨手上的鲜血,然后趴在她的手臂上,一下一下认真地□□着伤口。 血液被舔净,细长的伤口中,粉红的血口竟然变成了金色,然后慢慢愈合。 天山雪狐,认主了。 白轻墨收回手,抚摸着小狐狸的额头。 认了主的小狐狸十分享受主人的抚摸,扒拉着白轻墨的衣襟,探起脑袋,蹭了蹭她的脸庞,然后伸出粉嫩的小舌头,在她的脸上舔了舔。 柔柔的,软软的,湿湿的,还有略一点粗糙之感。 白轻墨一愣,旋即忍俊不禁,掩起绣口,“咯咯”笑出声来。 这一笑,不似以往人前那妖冶魅惑的笑,不似那神秘高深的笑。 这一笑,没有任何伪装,眼中盛装的是满满的欣悦,玲珑剔透,笑得连眼睛都弯了起来。 这一笑,洗净了凡尘俗世的铅华,褪尽了江湖浮世的艳丽,偏偏却又是绝美。美得叫人生生挪不开眼。 全身雪白的小狐狸满足地眯起眼,扒拉着女子的前襟,舌头不住地在女子脸上□□。女子怀里抱着小狐狸,眉眼弯弯,一举一动间是前所未有的亲切与温柔。 屋子中间那一人一狐的逗弄是如此鲜亮美好,竟然将室内的阳光都比得暗了几分。 立在一旁的折阙一时看得呆了。 这么多年来,她几时见过笑得这样好看的宫主。不会是在做梦吧。 折阙不由得掐了自己一把,却感觉到清清楚楚的痛意。 天哪,这竟然还不是幻觉。宫主是真的在这样笑着。 折阙的目光渐渐复杂起来。 作为沉月宫暗影,也就是宫主的贴身亲信,这些年来,她眼看着她的宫主一点一点成长起来,经过了那么多血雨腥风,吃了那么多苦头。那个从前胸无城府的小女孩,一步步长成了现在这般城府高深莫测谈笑间心思百转千回的女子。可是,随着时间的推移,她的宫主渐渐变得越来越出色,宫主的笑容始终绝美,却蕴含了愈来愈多的涵义,高深得叫她愈来愈看不懂了。 然则今日…… 折阙的目光落在白轻墨怀中的小狐狸上。 传言天山雪狐身为世间灵兽之首,高傲非常,即便被捉住也不轻易向人低头认主,往往不是逃脱便是自尽——宁为玉碎,不为瓦全。而今这只…… 是这只公狐狸贪恋美色呢,还是宫主身上有着旁人没有的特质,抑或是其它原因。 看着那一人一狐逗弄的场面,折阙不由得一笑。 总归都很好。既省了力气,又让宫主难得地开心了一下。今次花的十万两黄金,倒是一笔值得的买卖。 正走神间,却听得白轻墨悠悠发话。 “折阙,收拾东西,但是先别忙着回宫。”白轻墨抱着怀里的小狐狸,嘴角噙着微微的笑意,眼睛微微眯起,又恢复了沉月宫主的常态,“我们还有一位重要的客人,千万别耽误了人家做客的时辰。” 另一边,碧落教的客房里。 碧落教的属下正忙着收拾东西准备回碧落教去。 兰箫独自一人坐在窗边,对着窗□□进来的阳光,举起那半个“玲珑诀”,仔细地旋转查看着。 现在尚能回想起方才在台上那一幕。他与那女人的手,同时伸向“玲珑诀”的两端,在触碰的瞬间,那根琉璃棍,没有丝毫征兆的,突然就那样断了。让人措手不及。 他仔细地看着那琉璃棍一端的断面,崎岖不平,凹凸无致,到底不似有人做过手脚的形容。 倾云楼既然将此物端出来拍卖,定然不会不明白这东西到底是什么。先前风琉月那一番话,亦不过是个托词罢了。 倾云楼知晓的,他兰箫亦明白。倾云楼不知的,他兰箫大抵也没什么头绪。 这“玲珑诀”不是普通圣物,世人皆知其贵重,却无人知晓应当如何使用。更不用说知晓其中的机密。 今次“玲珑诀”无兆而断,不可能是简单的巧合。这其中,定然有一些什么是他暂时无法参透的。 而这另一半…… 铃铛在微风的吹动中发出清亮的响声。 兰箫看着那断面,眸中隐隐有微光闪现。 那个女人…… “兰雍。” 一蓝衫男子走上前来:“教主。” 兰箫将“玲珑诀”收起在袖子里:“明宗那儿准备好了么?” 兰雍道:“阵法已经布下,依属下看,那二人已经在阵中了。” “很好。”兰箫道,“让人收拾好东西,但是先不忙着回教。本座还有事要办。” 兰雍面露犹疑之色,道:“教主,就这样将单飞交给沉月宫,岂不是……” 兰箫摆了摆手,道:“无妨。”目光投向窗外,不远处的竹林那头,隐隐约约看得见一扇竹窗被关起,兰箫眼里渐渐浮起隐约的笑意,“沉月宫主有事情要咱们帮忙,本座怎么能够袖手旁观呢?” **** 下午的日头比任何时候都要烈一些,尽管是在这多水的苏州,那热气亦是十分的逼人。 从明宗本部来的一班子人马拿到了半月琴,已经拣好了行李打道回府。北堂寻与单飞送他们离开流云吹烟阁,目送他们上路,直到没有影儿了才掉头回去准备与欧阳晓他们会合。 偌大一个翠竹林子,原本是顺着小路一路走来的,这么两个大男人,断然没有迷路的道理。结果二人兜兜转转了几圈子,眼前还是那一片疏疏密密的竹林,风景硬是一点也没有改变。 约莫一个时辰后,二人终于汗涔涔地坐在了路边决定歇息。 抹了一把汗,北堂寻望着林间斑斑光影的小路,十分肯定地下了结论:很不巧,他们迷路了。 单飞则是一脸抽搐,颤抖着嘴唇道:“一条路,怎么可能会迷路……分明是误打误撞撞进了人家老早布好的阵法,自己送上门来找死啊……”说着一脸死灰地望向北堂寻,问道,“呆头鹅,你在明宗里头这么多年,竟然没有人教过你奇门遁甲么?” 北堂寻十分无辜地道:“奇门遁甲,听是听过,不过从来没有见过。”说着四下打量一番,两眼放光,“难道这就是么?” 单飞顿时一腔热血可喷天。 站起身来,拍拍身下沾上的泥土灰尘,单飞道:“这东西我倒是懂一点,跟着我走吧,总比坐在这儿等死好。”说着转身便要迈进路旁的竹林里。 陡然一个踉跄,脚下似有什么东西绊住了,单飞一个没站稳,就要往后倒。 却听得身后北堂寻猛地拔高嗓音,叫道:“小心!” 单飞明显感到身后有人,立刻以单手撑地,顺势一个倒翻身,踏了一脚身侧的竹子,身子凌空而起,眼风里瞟见一道森冷的白光自身下飞速掠过,单飞扶着细小的竹枝,攀在一棵较为粗壮的竹子上,额上不由得顿时冒出冷汗。 好险…… 方一停住,耳后便觉厉风袭来,单飞身形一转,单手一格,握住粗壮的竹竿用力一拉,趁着竹子倒下来乱枝茂叶遮住袭击者的视线,单飞飞身落地,双掌合十用劲拍出。 掌风气势汹汹而来,袭击者身形一闪,避过那劲气十足的一掌,指尖飞刀冲着单飞唰唰地疾速飞去,却听得另一边陡然一声大喝。 “来者何人,竟伤我兄弟!” 北堂寻见单飞被逼得无路可退,心神一紧,在竹竿倒下的那一刻也一掌拍出,强力的掌风逼得袭击者身形暴退,令其一时无力再进。 单飞落地后直直退了两三步,摸了摸脖颈上被划破的一道口子,有丝丝粘腻之感。 这要是再深一些…… 单飞不由得打了个寒战。 只见那袭击者被北堂寻一掌逼退,几个跟斗却又不见了踪影。 竹林中寂静一片。 清风路过这一片林子,吹得竹枝竹叶不住地摇晃着,发出“沙沙”的声响。 平地移形幻影,泥土小路凭空消失,竹子在变换方位。 北堂寻那一掌虽然将那人逼退,却并未真正打在那人身上。那个人一定还在这附近,而且是很近很近的地方。 单飞与北堂寻全身紧绷,留在原地注视着四周的风吹草动。 这般的光景,就算是傻子也该明白了,这阵法就是冲着他们来的,或者更确切地说,就是冲着单飞来的。方才的袭击者看身形是个女子,仅仅几招,便能看出这绝对是高手之中的高手。 只是,这般高手,怎么会偏偏盯上了单飞? 北堂寻目露深思。 又一阵风刮过,竹林发出窸窸窣窣的响声,方位的移动却陡然停了下来。 四周重回寂静。 单飞额头上冒出细细的汗珠,紧紧绷着神经,目光缓缓扫视周围。 背后猛然一阵冷意扑来,单飞猛地转身,甫一站定,旋即一抹凉意如鬼魅般贴上脖颈。 望着空无一人的正前方,单飞浑身僵硬,直感觉心也凉了。 呵呵干笑着,单飞艰难地开口道:“这位姑娘……这位大侠,有话好说,干嘛一上来就动刀子呢……” 话没说完,脖子上的利刃仿佛又陷进去几寸。 单飞立刻住口,脑后滑下一滴冷汗。 什么时候连沉月宫的下属都有这等轻功了?这事儿要是传出去,那他以后还怎么混…… 北堂寻急急地道:“这位姑娘,请手下留情。不知单飞兄何事得罪了姑娘,姑娘竟然要取人性命?” 持刀抵住单飞喉咙的女子神色冷冽,没有半分做答的意思。 北堂寻再欲开口,斜里却□□来一个声音—— “得罪?便让本宫告诉北堂少主,你这位兄弟如何得罪了本宫。” 此音,清冽如山泉,魅惑如菡萏。 平地风起,竹林再次发出沙沙的声响,大风吹起人的衣襟和地上尘土,让人一时睁不开眼。 睁眼再看时,正前方已经多了一位女子。 如出水芙蓉,身形款款,容色无双。不是沉月宫主白轻墨还是谁? 单飞再转头,路的另一头亦出现一人。 如空谷幽兰,姿容绝世,玉笛悬挂腰间。 ——兰箫。 这一下子,便把所有的退路一律封死了。 面皮一抽,单飞立马换上一副笑脸,转身拜向凉凉地望着他的沉月宫主。 “宫主大人专程来此有何贵干?” 白轻墨看了一眼立在一旁的北堂寻,不理会满脸堆笑的单飞,缓缓道:“北堂少主应当听说了,前些日子我沉月宫内丢失了一件宝物。” 北堂寻道:“此事在下略有耳闻。” 白轻墨道:“本宫已经知晓偷盗之人是何身份,因此这些天来,本宫一直在寻找此人。”说着话锋一转,微微勾起唇角,“北堂少主,你与这位小兄弟同行这么久,就一点也没察觉他的真实身份么?” 北堂寻一愣,看向浑身僵硬的单飞。 白轻墨再道:“还是说,你以为,一个小小的走镖徒弟,能够有这么厉害的功夫,竟然能与我沉月宫的暗影一时战成平手?” 北堂寻沉默。话已经说得这么明白了,再要不懂,那他还配做什么明宗少主。 白轻墨目光缓缓扫向单飞,眼中笑得冷冽:“三大隐宗之一影芙门少主单飞,轻功独步天下。不过,隐宗毕竟极少出世,因此,世人大多知道的却是另一个称呼——” 白轻墨紧紧盯着单飞,一字一顿地道,“天下第一神偷。” 第12章 无罪何人叫九阍 “本宫说的是否有误啊,单飞少主?” 轻风淡淡吹过,北堂寻震惊地望向单飞。 单飞面色僵硬,干笑着道:“哈哈哈,宫主果然……英英明……” 白轻墨道:“单飞少主,本宫自然是不想与影芙门结怨。若是少主将本宫那丢失的莲和璧及时归还,本宫保你毫发无伤。然则本宫不愿惹事,却也不怕事。若是交不出莲和璧,便休怪本宫不讲情面了。” 单飞仍旧僵硬地摆出一副笑着脸,道:“宫主大人,我单飞就算长十个胆子也不敢动您沉月宫的东西呀。您看我这身手连您宫里一个下属都打不过,怎么进得了防备森严的沉月宫啊~”话音未落,脖子上那一抹凉意又紧了几分,单飞的脸愈发的僵了,于是将目光投向另一头的兰箫,有几分求救的味道。 兰箫抚着玉笛,依旧浅笑着,一副置身事外的模样。 白轻墨挑着眉,一脸凉薄戏谑的笑。 唯独北堂寻满脸疑惑,天真得想让单飞扑上去狠狠地咬他一口。 最后是白轻墨瞅了一眼兰箫,缓缓开口道:“不请自来我沉月宫者,无论其神通如何,三日之内必死于非命。慑于本宫威名,无人再敢进犯沉月宫,因此我沉月宫虽然难得有外人涉足,却并未做何防范。”顿了顿,瞟了一眼僵住的单飞,继续道,“本宫以为,此乃江湖皆知之事。” 北堂寻恍然大悟,懂了。 单飞眨眨眼,欲哭无泪。信口拈来的借口,怎么忘了还有这么一茬……这不是挖了个坑给自己跳么,还挖得够深,埋得够实…… 见单飞一脸土色,白轻墨冷笑一声:“还有什么想说的?交不出东西,便跟本宫回宫走一趟罢。” 言罢示意折阙将单飞点了穴带走,斜里却突然□□来一个声音—— “且慢!” 白轻墨刚一抬起的步子又放下,望向彬彬有礼的北堂寻:“怎么,明宗也想插手本宫宫内之事么?” 北堂寻揖了一揖,说道:“在下并无此意。在下毕竟与单飞兄弟一场,只是恳请白宫主略略通融,容在下与单飞兄说几句闲话。” 白轻墨挑起秀眉:“说吧。” 北堂寻几步走上前去,向单飞问道:“单飞兄,当日于市集之上,你我相遇也算有缘,不过,小弟在此想问一句,小弟之前与你提到的失窃之物,是否为你所窃?” 折阙手里的匕首还未挪窝,单飞只好僵着脖子勉强赔笑道:“为兄当日见你衣着光鲜,气宇非凡,职业病重犯不是理所当然的嘛……你看后来我认出你,不是让你与我同住么。为兄本是想着这回陪你去逍遥门便坦白从宽,这不是一下子没来得及嘛……” 北堂寻长长地“哦”了一声,再问道:“那么当日在连州,单飞兄果真是与我投缘才与我同行的了?” “这个……” “还是说……”北堂寻笑笑,“单飞兄当时不过是急于寻求一个武艺高强的贴身保镖,为你防范沉月宫的追杀?” 单飞笑得脸上愈发的僵硬,哭丧着脸道:“弟弟,好弟弟,您大人有大量千万别与我计较,我知道错了,你便救救你这苦命的哥哥吧~~” 北堂寻直接无视,转身对白轻墨道:“多谢宫主,在下说完了,人可以带走了。” 白轻墨单手一挥,四下里立刻闪出两道人影,将单飞放倒头尾一提,几步便拎出几丈远,迅速消失在了竹林里。遥远的山坡上传来凄厉的惨叫—— “见死不救的北堂寻,我诅咒你八辈子祖宗!!!” 北堂寻一张僵尸脸动了动,向着声音传来的方向挥挥手:“单飞兄,一路顺风,慢走不送!” 白轻墨笑着瞥了一眼北堂寻。这个人,倒是有点儿意思。又睨了一眼一直在看戏的兰箫,心头顿时又不爽快起来,道:“今日多谢教主为阵相助。本宫先行回宫了,教主请自便。” 言罢淡淡地“哼”了一声,脚尖点地,带着折阙转身飞身离去。 戏看完了,正主儿也走了,兰箫对北堂寻礼貌地笑笑:“北堂少主,本座先行告辞了,咱们后会有期。” 平地风起,竹林沉寂后,只剩北堂寻一人昂首遥望远方。 嗯,万里无云,今日天气甚好。 “啊——!” “啊——!!” “啊——!!!” 一阵阵凄厉惨烈不堪入耳的惨叫从殿内传出来,殿外守卫依旧面色如常,仿佛已经对此司空见惯。 单飞四仰八叉地躺在离殿门口很近的地方浑身瘫软,不得动弹。他狠狠地瞪着眼前那居高临下一脸妖滟笑容慢慢走近着他的女子,脸色苍白,满头冷汗,浑身疼得简直生不如死,欲哭无泪。 “怎么,单少主仍旧想不起来将本宫的莲和璧放在哪儿了吗?”白轻墨魅惑地笑着,黑眸无波,一脚踩上单飞骨节全断的右手,看见后者疼得直抽冷气,眼中流露出一丝冷厉。 “我都说了早被人抢了,我根本没有那玩意儿!”单飞叫道,此时他全身的骨头都被拆了,一根不剩全给这个女人卸了下来,浑身软绵绵没有一点力气,却痛得要命。 “你对那人倒是忠心耿耿,却不见他肯保你性命。”白轻墨笑得柔美,脚上却愈发施力,“堂堂影芙门少主,竟然甘心做旁人的走狗。啧啧,却不知那人有什么能耐,让你心甘情愿为他拼命?” 单飞已经疼得连抽气的力气也没有了,放开嗓子骂道:“你这个女人,年纪轻轻的,怎么这么狠毒!长着一张美人的脸,没想到却有一副蛇蝎心肠!以后还有哪个男人敢要你!” 身边立马有人气愤地走上前来:“你这臭小子竟敢……” 白轻墨抬手制止那人的喝声,微微一笑:“嘴皮子倒是很利索,不愧是影芙门少主,你还有力气骂人呀。本宫的终身大事可不比劳您费心,您还是先考虑考虑自己吧。”言罢转身,一挥袖袍,“雪升。” “在。”一雪衣男子走上前来。 “把他给我关起来,三天不给吃喝。三日后,若是还活着,就将他给本宫扔到宫外去。若是不小心死了……”白轻墨冷冷地瞟着躺在地下气若游丝的单飞,“同样扔出去,本宫倒要看看,到底谁会来给他收尸。” “是。”被唤作“雪升”的男子一把拎起软趴趴的单飞,拖在地上带走了。 远远地还传来单飞的骂声:“你这蛇蝎美人,我诅咒你八辈子祖宗!!!” 白轻墨坐回软榻上,轻轻地勾起一抹凉薄讽刺至极的笑。 “诅咒我八辈子祖宗?呵……本宫倒是求之不得呢……” **** 倾云楼。 “……你的意思是,他们二人根本就没有做任何手脚,那‘玲珑诀’便断了?” “是。” “这样么……”凌昭云一身白衣,懒懒地靠在椅子上,手指有一下没一下地敲打着桌面,“那还真不能小看了他二人日后的……” 话音未落,便被报信的下属打断。 “楼主,沉月宫主来访。” “请她进来。”凌昭云一招手,摇摇玉扇,道“你们先下去吧。” “是。”风琉月应声从侧面退出了房间。 听着渐近的脚步声,凌昭云品了一口茶,悠悠笑道:“白宫主今日来访有何贵干啊?” 白轻墨走进房间来,看着那一脸笑意的男子,道:“许久不见,便来此探望探望凌楼主。怎么,凌楼主还以为本宫心怀鬼胎不成?” “啧……”凌昭云状似无奈地掏了掏耳朵,“怎么一来便是这么刺耳的话,难道是谁给了我们白大宫主气受不成?” 白轻墨靠着案几在凌昭云对面坐下,对着门口一挥水袖,两扇大门“砰”地应声关上。 “你少给我装蒜,别告诉我你那‘玲珑诀’是大街上随便捡来的便宜货。”白轻墨眼神如刀,狠狠地剜了一眼笑得一派自在的凌昭云,“琉璃虽然易断,却亦不是这般说断便断了,竟然没瞧着一点儿兆头。”言下之意,是不是你做了手脚。 “这你可就大大地冤枉我了。”凌昭云看着白轻墨一脸不信任的模样,十分冤枉地摇摇头,“我这个‘玲珑诀’自当是独一无二的至尊圣物。几年前,我受故人所托,说是要在适当的时机令其出世,顺便寻个好人家将它卖了。没想到,这一寻便寻着了两位婆家。我原本还在踌躇是不是真要将其放出去,如今看来,我的决定倒是很有几分道理的。” 白轻墨问道:“哪位高人藏了这么久的‘玲珑诀’,竟然没人知晓?” “这便无可奉告了。人家年事已高,我且得保人家安生养老才好,也给自个儿积点阴德。”凌昭云摇摇扇子,道:“至于这‘玲珑诀’之中的秘密,想来那人亦没能参透,否则怎会将此等圣物交予我手上。更别说为何无缘无故便一分为二。说不定只是那‘玲珑诀’看着你二人长得都算是一表人才,一时不知该选谁好,便自个儿一分为二,找到两个好婆家,稳赚不赔也未可知呢?” 白轻墨细细打量他一番,见他一脸坦荡荡的模样,即便是开玩笑,亦不像是在撒谎的形容,便道:“暂且信你一回。” 凌昭云笑道:“还有,听说你不惜薄了临风山庄的面子,也要花十万两黄金买下那一只依我所见除了会吃什么也不会的天山雪狐。啧啧,难道就是见它好看不成?” “我若仅仅是见它好看便买下了,你又待如何?” “那我也不亏,便当是你白送我十万两黄金,这么好的买卖哪里是轻易能做得了的。我乐得自在。”凌昭云摇摇扇子,“不过,你到底是如何看上那小畜生的?” “这事情我倒是想要问问你。”白轻墨喝了一口茶,眸色深深,倾身过去,道,“这只天山雪狐,你究竟是从哪里得来的?” “此事说来话长。”凌昭云故作高深,却是提起了兴致,“怎么,难不成,你竟然认得那小畜生?” 白轻墨想了想初次见到九夜小狐狸时候的情形,略一思量,道:“我不认得它,不过,恐怕它认得我。” 凌昭云愈发感兴趣:“哦?又是一段传奇故事啊,说来听听?” 白轻墨看了他半晌,放下茶盏:“此事说来话长。” 凌昭云噎了一噎,心道这句话怎的这么耳熟,讪讪地收回探出去的脑袋。沉默了一会儿,又问道:“上回你叫我给你空片林子出来,怎么,逮着那偷儿了么?” 白轻墨啜了一口茶,道:“确实逮着了。” “是谁?” “影芙门少主——单飞。” “果然如此。”凌昭云将扇子一合,“天下第一神偷果然名不虚传,连沉月宫的宝贝也敢动,啧啧。”顿了一下,“不过,他总不会是偷着玩玩吧?” 白轻墨瞟他一眼,道:“他身后有人,却绝不是影芙门。” 凌昭云兴致勃勃地凑过来:“那会是谁?” “你……难道猜不到么?” “果然。”凌昭云收起玩味的表情,折扇轻轻敲打着掌心,“那么,看样子你的莲和璧一时半会儿是拿不回来了。另外,公然得罪影芙门恐怕不太明智,你准备怎么处置那个单飞?” “那人倒是个硬骨头,无论如何也不肯松口。”白轻墨轻声哼道,“三天没给他吃喝,仍吊着一口气,我着人将他扔出去了。” “你认为,某人会让人来把他带回去?”凌昭云轻笑,“那人定然知晓你会派人监视,若他不叫人来……” “不。他一定会来。”白轻墨轻轻一笑,“单飞若是死了,影芙门失了少主,定然不会与我善罢甘休,不过,单飞身后那个人才是真正的罪魁祸首,定然脱不了干系。我不想得罪影芙门,他亦不会想。更何况,单飞若是活着,还有不小的利用价值。即便他知道我设了人手监视单飞,他依旧会把单飞拎回去。因为……” 白轻墨微微眯起眼。 “我知晓的,他亦都明白。” **** 碧落教。 “什么事?” “回教主的话,属下已经把单飞带回来了。” 杯盖边缘轻轻拂过淡绿的茶水表面,兰箫淡淡抬眼,问道:“在哪里找到他的?” “沉月宫门口。” 兰箫微微勾起唇角:“这个女人,倒真是聪明……”顿了一下,吩咐道,“让他进来。” 半跪在地上的兰幽有些迟疑:“教主,他……好像不能走。” “哦?”兰箫停顿一下,放下茶盏,“那便抬进来。” “是。” 于是浑身软趴趴不能走的单飞就被两名男子相当不温柔地抬了进来,扔在了地上。 兰箫一挥手:“你们都退下。” “是。” 屏退了闲杂人等,兰箫看了仰面倒地上□□不止的单飞许久,这才悠悠走下台阶来,弯下腰,仔细打量其身上的伤势。 半晌,兰箫直起身来,嘴角勾起一个好看的弧度,道:“我原以为她至少会折磨完之后一刀杀了你泄愤。如今看来,不过是卸了一身的骨头,倒是她手下留情了。” 单飞躺在地上哼哼,看着上方那位浅笑安然的男子,脸上肌肉不断抽搐,可惜一根手指头都抬不起来,只好有气无力地骂道:“你你们这些衣冠禽兽,我我算是看清了。一个见死不救,一个心蛇蝎心肠;一个伪君子,一个毒美人……都是不存人性心狠手辣之辈。我我一定是是上辈子碰着了哪路神仙的晦气,这辈子竟然要招惹上你们这两个煞星!天理何在啊~~” “天理何在啊~” “何在啊~~” “啊~~~” 类似惨叫的回音在大殿内回荡不止。 兰箫抚摸着腰间玉笛,轻轻笑道:“竟然还有力气叫,看来,那个女人并没有把你折磨得够狠。” “你你要干什么?”看着那天人一般美好的笑容,单飞却仿佛看见了魔鬼的笑靥,一脸仿佛处女遇见色狼的惊恐神色,“你可别乱来啊,我——啊——!!!” 话音未落,人已经像炸弹一样“砰”地飞了出去,在空中抛出一道弧线后,重重地摔在了殿外。 远远地传来兰箫那好听的声音—— “准你三个月的假。这三个月内,少给本座惹事。若是再被沉月宫逮着了,不论扒皮抽筋也好,挫骨扬灰也好,休怪本座袖手旁观。” 单飞四仰八叉地躺在冰凉坚硬的地砖上,被摔得眼冒金星,觉得浑身上下都被车轮碾过一样的痛。暴怒起身,正准备破口大骂,却陡然浑身僵硬。 咦……能动了? 单飞扭了扭身子,面部僵硬了一会儿,随后颇为满意地点点头。 不错嘛,还记得帮大爷我将骨头接好了,总算是不枉我为你这个伪君子上刀山下火海啊…… 第13章 君看沧海横流日 贺云山,临风山庄。 几日前被派去出席倾云楼拍卖大会的大长老,正站在房间里头向韩临东叙述当时拍卖现场的情况。 韩临东静静地听完长老们的汇报,脸色阴沉得几乎要滴出水来。 一旁有一略微年轻身材结实长相颇为俊朗的男子走上前来,满脸气愤地道:“那沉月宫简直是不知好歹,跟在咱们后头出价打压,这简直就是公开与我们临风山庄对着干!” 此人正是韩临东的大儿子——韩子龙。 韩临东抬手制止儿子的话,沉沉地道:“先让大长老把话说完。”说着望向一直低着头的大长老,“那最后一件东西呢?是什么?” 大长老抹了一把冷汗,低着头继续道,“还有最后一件,是老夫没有听过的东西,叫什么……”大长老迟疑了一会儿,终于吐出三个字,“‘玲珑诀’。” “啪——!” 茶杯突然被撵爆,杯中茶水陡然四处飞溅,溅在了韩临东和大长老的衣襟上。 韩临东的眼眸里瞬间闪过疯狂的阴霾,让整个屋子的光线陡然一暗。 房中寂静一片。 半晌,韩子龙小心翼翼地凑上前去,问道:“爹,您……怎么了?” 韩临东没有理会儿子,仿佛没看见衣服上的水渍,一双鹰目死死地盯着大长老,低沉着嗓音,一字一顿地道:“你再说一遍?” 韩临东身为白道宗师级的人物,平常在人前皆是一副和蔼稳重的气度,在场众人皆未见过一派宗师风范的庄主露出这般骇人的表情,不由得皆是一惊。 背后冷汗打湿了衣衫,那被死死盯住的大长老被吓得话都说不出来,结结巴巴道:“是是‘玲玲珑诀’。” 话音刚落,韩临东唆地起身,一把抓住大长老领前的衣襟,眼风凌厉,声音阴沉得让在场人仿佛置身地狱。 “你是说,因为你的无知,导致‘玲珑诀’落在了其他人手里?!” “是是……” 抓住大长老衣领的手青筋暴起,阴鸷的目光几欲将人撕裂:“拿走‘玲珑诀’的,是谁?” “是是沉月宫,和和碧落教。”大长老腿都吓软了,尽管不明白那“玲珑诀”到底是何方珍宝,但看见韩临东阴鸷的眼中掠过一丝疑惑,连忙颤颤巍巍地解释道,“是那白轻墨和兰箫二人亲自上台去拿的,结果不知怎的,他二人手方一伸出去,那‘玲珑诀’便一下子碎成了两半,于是二人各自各自收了一半,倾云楼见东西断了,也不好要价,便做了个顺水人情送与他二人,并没有收钱。” 感觉到抓住胸前衣襟的手略微放松了几分,大长老赶紧问道:“庄主,这‘玲珑诀’……到底是个什么宝贝?” 韩临东眼中的风暴渐渐平息下去,房间内紧张的气息亦逐渐散去。半晌,他缓缓放开大长老的衣领,背过身去,双手负于身后。旋即,浑厚的声音低沉平静地响起。 “‘玲珑诀’,本是一对铃铛,却并非一般死物。传说它是有灵性的圣物,其中蕴藏着一个惊天秘密。这个秘密,或许是一部无敌的武功秘笈,或是一处价值连城的宝藏,一直以来,并未有定论。能够得到此物认可的人,若是参透其中奥妙,必定能够得到万神庇佑,日后必将称霸武林,甚至……夺得天下。然则这仅仅是传说。”韩临东深吸一口气,“此物虽然传世一千多年,却有大半时间处在失踪状态。而且各派皆以此事为最高机密,所以知晓的人并不多。而且,据说,尽管有人曾经得到此物,却从未能够真正发挥出‘玲珑诀’的力量。但是,每一次‘玲珑诀’现世,都会在江湖中引起轩然大波,甚至是改天换地的大动荡。” 韩临东转过身来,扫视过房中众人,目光阴沉严肃:“例如,上一次‘玲珑诀’出世,便是魔宫大举进攻甚至血洗中原武林之时。” 屋内人个个倒抽一口冷气。 魔宫大举进攻中原武林,虽然已经是五十年前的事情了,各门各派的掌门人都换了几代,可这依然是如今江湖中人口中的禁忌,正反映了当时是如何的一场血雨腥风。 众人不由得暗暗心惊,这‘玲珑诀’,竟然当真有这般惊天的蹊跷? 韩子龙踏前一步,眉目中流露出一缕忧虑:“爹,这如今‘玲珑诀’落入沉月宫与碧落教手中,岂不是又将天下大乱?” “若此‘玲珑诀’是真品,恐怕……正是如此。”韩临东沉沉地叹了一口气,“沉月宫与碧落教的野心都不小,日后或许是两派联手,或是两派对立,都免不了一场武林浩劫。无论‘玲珑诀’之中的秘密是否真的被发现,这都是个不祥之兆啊。何况,这‘玲珑诀’竟然无端碎成两半……”韩临东顿了一顿,问向谨慎地立在一旁的大长老,“大长老,你是否真的看清,那‘玲珑诀’是否被做过手脚?” 大长老略一回想,道:“凭老夫的目力,并未看见碧落教与沉月宫的二人动了什么手脚,而看那风琉月在高台之上的神色,想来应当并未有人提前动作。” 韩临东沉吟片刻,神色凝重,目光沉沉地望向门外天空,叹道:“难道是天意……?” 话音刚落,沉思却被一阵远远地急促的唤声打断—— “庄主——!庄主——!大事不好了!” 韩临东面色一紧,眸色一收,望向门外跑来的气喘吁吁的报信庄人:“到底发生了何事,竟然如此慌张?” “回庄主的话,不不好了……”来人面色惨白,气息紊乱,咽了一口唾沫才道,“方才有人来报,青青城派的五百名弟子在山中练剑时全部被杀,尸体上还有碧落教幽兰和沉月宫墨莲的记号!” “什么?!” 房内众人顿时一惊,目光皆流露出不可置信的神色。 韩临东面色陡然沉下:“此话当真?!” 报信的人急急道:“属下所言绝无半句虚言,那青城派的掌门雷如海此时正暴跳如雷,说是要找碧落教与沉月宫血债血偿呢!” **** 八大门派之一青城派一夕之间损失五百名精英弟子,五百人无一生还。 中原武林顿时四方大哗。 青城派位列八大门派之一,无论声望地位还是实力,都能够在江湖中名列前茅。即便青城派中确实时常有弟子因为出身所谓的名门正派而倨傲无礼,却因着要与青城派交好,这般可大可小的事情,大伙儿便愿意大事化小小事化了,往往没人会专程计较这些鸡毛蒜皮的小事。这么一个庞然大物,随便勾勾手指还是跺一跺脚,都能够在武林中引起轩然大波。除了四处惹祸的黑道帮派,几乎从没有人敢动青城派一根毫毛,都是屁颠屁颠巴结上来的,更何况如此公然挑衅。 近几个月来,沉月宫与碧落教和青城派之间小摩擦不断,大的矛盾却始终没有,这都是被大家看在眼里的。青城派中有些弟子与那两派发生冲突,而沉月宫与碧落教一向不是好惹的主儿,这两派素来是有仇报仇有怨报怨,从来不讲什么情面的。众人将情形看在眼里,也没有什么人做声,省得一不小心便丢了舌头。 而今…… 说是说发现了沉月宫与碧落教的标志,不过,明眼人都看得出来,此事绝非此二派所为。暂且不说碧落教与沉月宫是不是真的傻到连杀个人还把自个儿的标记留下来,告诉天下人这些人就是我碧落教与沉月宫杀的,你青城派要找人就来找我吧。实际上,碧落教与沉月宫还真犯不着与青城派结下这么一个大梁子。五百个精英弟子啊,随随便便就这么没了,任哪个大门派都会心疼的。这两派毕竟是新晋的门派,名声大是不错,但两派的领导人都是有脑子的,平日里杀一两个人小打小闹便罢了,却断然不会在这么个节骨眼儿上与青城派正面冲突。 这明摆着了是有人嫁祸。 不过,看情况这青城派可不管到底是不是嫁祸了。八大门派中哪一个长老不是心明眼亮的?哪里会看不出这么一个小把戏?只是这几个月来,青城派被碧落教与沉月宫压着打得狠了,觉得大失面子,决定借题发挥,想趁这个机会好好地打回来罢了。所以,无论是不是嫁祸,再讨论已经没有任何意义了。青城派已经摆明了态度:我青城派就认定了这人就是你碧落教与沉月宫杀的,你杀了我这么多人,如今啊,就准备还债吧。 想来那碧落教与沉月宫亦是明白这么个道理,并不急着澄清什么。只是三派之间关系日益绷紧,如今已是剑拔弩张,任是谁都能嗅到一股淡淡的硝烟的气息。 在三派对峙的同时,众人也将一半的注意力放在了另一个问题上——到底是谁对青城派痛下杀手? 一夕之间使得此等大门派中五百精英弟子陨落,此事绝非一般势力或是某个个人能够做到——这是一个团体,一个有组织有计划而且十分强大的团体。但是,各派秘密调查之后皆未发现任何蛛丝马迹,这不由得让人从心底冒出一股寒气。 不过,对于广大江湖群众来说,青城派认定了凶手是碧落教与沉月宫,那么凶手就是碧落教与沉月宫了,整天想那么多有的没的,不如好好看看眼前的大戏,也为饭后多准备好一些谈资。 于是,武林中掀起了一阵压抑的狂潮,所有人都在议论纷纷,随随便便走进一家酒楼茶馆,台上那说书先生讲的不外乎都是这件事儿,坐在下边儿喝茶饮酒的客人们也是对此事各抒己见,讨论的热火朝天。甚至已经有人开下赌庄赌最终是青城派胜出还是碧落教与沉月宫将青城派彻底打压下去。 一时间,整个江湖甚至比临风山庄开办乾坤盟百年大会之时都要热闹几分。 老牌白道门派因着青城派的态度而不敢与碧落教与沉月宫走的太近,却又怕得罪了碧落教与沉月宫,只好两边都若即若离,谁都不走得太亲近。 黑道那边便是大大的不同。青城派作为白道八大门派之一,原本就站在与黑道对立的浪尖尖上,又因为门中弟子对黑道中人往往出口不逊,早就结下深仇大恨,是见面就要动手的。此番青城派与那两派闹僵,黑道众人,有的想结交那两派的,或者是想与那两派化干戈为玉帛的,这可找到了一个大好时机。于是,在风口浪尖上,碧落教与沉月宫不想世人所想象的门可罗雀,反而门庭若市车水马龙,比寻常还要热闹几分。而转头看看碧落教与沉月宫的态度,似乎是来者不拒。 这个急坏了白道一干人等。 碧落教与沉月宫一向是武林中的变数,并不明确归属白道或是黑道。在白道人的概念里,这两派好事做得多,坏事却也做得不少。然则其行事作风却是很得黑道人认可的。虽然结怨不少,但在黑道中时不时死一两个人的确是常事,并不值得如何计较,因此黑道中人与这两派一直走得比较近,却不至于把其拉入黑道。这下好了,看黑道各派的态度,似乎真的有趁此机会将碧落教与沉月宫一口气彻底拉入黑道的意思。 白道几大门派的长老们被这形势急得团团转。要知道,碧落教与沉月宫虽然是新晋之秀,其实力却实在不比一些老牌门派的实力要差。而且,能够在黑道与白道之间保持如此微妙的平衡,又怎么会只有表面上的那一点实力。 迄今,黑道之中始终未有能与白道各大门派匹敌的大门派出现,否则怎么会被白道压着打了这么多年。若是碧落教与沉月宫真被拉入黑道,那么,黑道的实力将会壮大不止一点半点,可能会使一直气息不振的黑道重新拥有与白道匹敌的实力。若是果真这样……势必会引起天下大乱啊。 白道一干人等不由得在心底狠狠地骂青城派的那些老头子:不就是前段时间丢了几个面子么,你杀几个人讨回来不就是了,干嘛闹出这么大的乱子。明眼人一眼便知此事并非碧落教与沉月宫所为,你青城派那些活了一个甲子的老妖精会看不出来?你怒火冲天一口咬定是人家做的,人家倒是气定神闲不知收了多少好处。这下好了,以后咱们谁都别想睡个好觉! 反观碧落教与沉月宫那边。身为风口浪尖上的两派,丝毫没有外界人想象得惊慌,反而气定神闲淡定得不能再淡定。白轻墨与兰箫二人整日坐在自个儿老巢里,对前来结交的黑道众门派那是十分的礼待有加。白道那头几乎急成了一窝蜂,这边倒是好处多多乐得自在。 世人皆道这碧落教与沉月宫在江湖上齐名也不是一时半会儿了,但一直针锋相对,今天你伤我的护法一剑,明日我便砍你的座使一刀,大小摩擦几乎是从未断绝。可自从上回倾云楼拍卖大会上,两派坐上了一条船,这光景便有所不同。砍人的事儿明显减少许多,甚至互派人员来往,这委实是个不小的奇观。如今在青城派丧命弟子身上同时发现两派的标记,便让人不禁怀疑:难道这碧落教与沉月宫当真联手了不成? 可是,眼光略长一些的人都明白,即便碧落教与沉月宫并未联手,那联手的日子也不远了。因为,青城派的一时冲动,将原本不在一条线上的两大门派强拉硬拽给搭在了一起,可以说,碧落教与沉月宫是被青城派逼上这条路的。 果然,不出高人所料,半个月后,一个小道消息不胫而走,如同长了翅膀一般瞬间传遍了五湖四海,而此消息经事主确认后,更是引起了轩然大波—— 沉月宫主白轻墨将于半月后亲自访问碧落教,会晤碧落教主兰箫,日后,两派将尽弃前嫌,互助为友,为棠棣之交,结金兰之谊! 第14章 冰雪为容玉做胎 正当外界人哄哄闹闹兴致勃勃地讨论着两派联手的事情时,碧落教与沉月宫已经逐步开始了内部联络。 幽僻的峡谷内。 千顷兰园,十里幽香,碧水流深,枝叶婷婷。 白轻墨尚未踏进碧落教地界,便嗅到了那浓郁而不失淡雅的兰花香气,不由得神思一松,心神一震。 一行三人——白轻墨暗座折阙,随着碧落教中奉命引导的下属一路走来,一步步缓缓踏进兰园之中。 苍色蓝天之下,是一望无际的兰花碧海。大片大片碧绿欲滴的嫩叶,其间数朵雪白小花,又点缀着黄色绿色黑色或深紫色的小花。 仿若星辰。叶绿花繁,香浓花美,幽雅潇洒,碧绿清秀,容貌窈窕,风韵高雅。 花叶虽多,却不显凌乱丛簇,显然是长期精心打理的成果。一条晶莹白亮的小溪在不远处闪闪发着光,隐没在兰草之间,若隐若现,溪边一座朱红亭台,鹤立鸡群却不显得突兀,更似是画龙点睛之笔。 脚下是幽寂狭长的石子小径,白轻墨打量着周围枝叶茂盛的兰花,唇角微微勾起。 虽说这兰箫的一副伪君子模样实在讨人厌,却不能否认,此人确实是位难得的雅人。 不知何时,碧落教的侍从已经悄然退下。跟随在身侧的,已经换了一个人。 低柔的嗓音在耳边响起,带着微微的笑意和淡雅的兰花香气,模模糊糊闯入耳际。 “早闻沉月宫万顷莲塘举世无双,那么,白宫主以为,箫舍下的兰园如何?” 白轻墨并不回首,放目望去,细细地打量着周身一望无垠香气袭人的兰花丛,淡淡笑着:“此园规模宏大品种俱全,天下之大,想来找不出另一个园子有如此风貌,兰教主的兰园自当是精妙绝伦。” 身后人轻轻笑开,分明是男子的声音,却清新俊逸,如幽谷泠泉,沁人心脾。 白轻墨缓缓转身,目光微抬,缓缓对上那人荡漾着浅浅笑意的眼眸。 “教主品位优雅,而世间奇花异草何止万千,不知教主为何独爱兰花一种?” 兰箫不答反问:“这江山姹紫嫣红开遍,亦不知宫主为何专情芙蕖?” 淡淡的风吹卷过一地兰花,飘飘荡荡,摇曳生姿。 香气入鼻,淡雅无边。 白轻墨微微敛眸。 她问他,他不答;他反问她,她亦不答。 为何独爱兰花? 为何专情芙蕖? 这是人心的意蕴,原本并没有答案。 可若是真要找出一个答案来,这答案便就是那问题。 再多不过四个字可以概括—— 情有独钟。 兰箫微低着头,淡淡笑着,眼光悠悠地望着白轻墨。 白轻墨缓缓勾起唇角,目光直直看进兰箫眼里。 轻启朱唇,柔美的声线缓缓流出:“教主,果然是本宫知己。” 闻言,兰箫微微一怔,旋即悠悠地笑开。不同于以往的悠然浅笑,此刻那笑颜仿佛感染到了眼角眉梢,展开面部每一丝纹路,却依旧不改如兰的风雅,温存缱绻,风姿绝世。 那含笑的眉眼定定地注视着白轻墨,望进她的眼里,让人心头一颤。 白轻墨略一晃神。 这个人,竟然在她面前露出这般神情…… 是一时不自觉的真情流露,还是在暗示她他的诚意,或者是别有用心…… 恍然间,听得兰箫在一旁道:“宫主既然愿视箫为知己,箫自然喜不自胜,不如移步茗幽亭再深入交流,如何?”语音中笑意仍在。 白轻墨顺着兰箫手指的方向转过身,便看见了不远处兰花围绕的那正红朱漆的亭子,想来正是其口中的“茗幽亭”,于是顺着兰箫的话说下去:“正合我意。” 二人移步来到亭间。 这亭子,正如周围的兰花海一般,气势非凡,却又不过分张扬,一椽一甍,一柱一瓦,尽数显示出优雅精致的风度来。 宽大的亭盖遮住了天空中直射的阳光,使得亭中要比外头凉快几分。 二人倚着亭中的石桌坐下来,面对面坐在石凳上。折阙寸步不离地跟在白轻墨身后,并不落座,只是一言不发,一脸冰雕一般平淡得甚至冷酷的表情。 兰箫挥退了前来服侍的下人,自行拿起茶壶,为二人沏茶。一边淡淡地打量她一眼,道:“白宫主手下的人,竟然都是此等容才兼备的人上之人,难怪沉月宫能在短短几年之中便于武林中根基稳固。”说着将手中的一盏茶盅递给白轻墨,“宫主请用。” 白轻墨接过茶盅,淡淡笑道:“折阙毕竟乃我沉月宫暗影,若是没一副好皮囊,没一身好功夫,岂不是要丢我沉月宫的脸面?反观教主,却连侍茶之人都步履无声行事得体,难怪在能够江湖中稳扎根结这么多年。”说着微微闭上眼,用杯盖缓缓拂过茶面,吹出细细的波纹,那浓郁的茶香便窜入鼻尖,让人心神舒爽,白轻墨微微一笑,“难为教主还记得本宫的喜好。” 兰箫拿起茶杯啜了一口,亦笑道:“宫主说的每一个字,箫皆记在心上。此番宫主来本教做客,若是没有宫主喜好的好茶,岂非箫招待不周?” 白轻墨微微一笑,并未接茬儿,一手捧着茶盅,一手拿着杯盖,缓缓地啜饮香茗。 光线从打开的杯角射进茶杯,触碰在一根根分明挺立的细小茶叶上,衬得碧黄茶水中的君山银针仿佛散发着柔和的光茫,柔匀的叶底愈发明亮。 兰箫亦不说话,看着石桌那头的人。白轻墨今日着一件淡粉色长裙,粉色的轻纱下透着淡淡的白色,,眉目间是难得的柔和。正如她的最爱,仿佛一朵盛放的莲花,在曲曲荷塘见,妖娆绽放。只见那人低眉垂首,细细地品味着香茗,两笔远山眉轻轻弯起,眼角镶着微微的笑意,流露出淡淡的暖意。身后是一片花海,阳光在背后洒落,花香与茶香缠绵交织,更像是一场许久未散的幻觉。 兰箫略一晃神。 以往,凡事只要沾上一点儿这个女人的关系,必定是让人头疼不已。虽然处处与他作对,却无法否认,这个女人,确实生得一副天下男人都应为之疯狂的皮囊,亦有一身江湖中鲜少有人能够与之匹敌的功夫和本事。 有这么一个对手,兰箫不仅不以为忤,反而生出了争强好胜之心。 眼前这个人,有容貌,有气度,有才能,有城府,有野心。 而这些,并非他自傲,他兰箫自己确实亦都有。 也正因为如此,二人几番交手皆是平分秋色,没有一人能够胜出哪怕一毫半点。 同样的地位,同样的才华,同样的能力。 这样相似的两个人,作为知己,自然是可遇而不可求。然而,若是成不了知己,一旦作为对手…… 兰箫放下茶盅,眸光莫辩。 也许,便将是天下苍生的一场浩劫。 清风淡淡拂过,送来一缕柔柔的兰花香。 白轻墨抬眸,望向还未来得及收回目光的兰箫:“怎么,教主这等人物,竟然也会被本宫的容貌给迷住了么?” 兰箫一笑,没有丝毫尴尬:“宫主仙姿缥缈,箫这等凡夫俗子,自然难逃宫主美貌吸引。” “教主天人玉容,竟然消得瞧旁人的容貌么?” “如此说来,箫与宫主倒更像是天生一对。这岂不是十分的招人嫉恨?” 白轻墨放下茶盅,轻轻一笑,道:“若非如此,那青城派的老头子岂会如此不矜持地同时对我二人宣战呢?” 二人一唱一和,终于把话题引到了正题上。 兰箫道:“青城派的老人家年事已高,想来脑袋并不十分清醒。受了点儿委屈便大动干戈,实在有失八大门派的颜面。” 语气温和,言语间却尽是不屑与讽刺的意味。 白轻墨瞟他一眼,道:“想来,却是你我二人有错在先。先前对长辈们尊重得不够,这才闹出这许多事端来。” 旁人听着言语间似乎是在反省,然而从白轻墨的脸上,却一点儿愧疚的意思也没找出来。 兰箫喝了口茶,道:“青城派成名这么多年来,极少被人折损颜面。然这几个月来,你我两派隔三差五便杀几个青城派弟子,却因着要保持风度,不好拉下脸来,这才忍气吞声这么许久。此番被他们抓住了借口,定然不会善罢甘休。现在,外头可有不少人准备看好戏。” “雷如海老糊涂了,不懂得上了年纪的人便该安安分分颐养天年。偏要闹出个乱子来,却不想想,这江湖的水到底有多深,也不怕闹得他自己晚节不保。”白轻墨微微笑着,眸中却流露出一丝冷意,“本宫自来对这等不明事理的老门派无半点好感,如今,倒是他自个儿拿刀抹脖子。” 兰箫温文尔雅道:“原来宫主与箫的看法如此契合。不如你我二人合计一番,看看如何将那老糊涂给弄下去?” “然则它毕竟是八大门派之一,即便门中人老糊涂了,却依旧挂着个响当当的头衔。” “那么,我们便将它这头衔剥去罢了。想来八大门派有这么多家撑着,少个一两派也不算太少。”兰箫微微笑着,看向白轻墨,“宫主意下如何?” 白轻墨眸光微抬,对上兰箫投射过来的目光,隐隐微笑:“教主此言,甚合本宫之意。” 此时,若是有旁人在场,必定会被这二人的对话给吓出一身冷汗。 让八大门派缺一派,言下之意,便是……灭了青城派。 言说要灭掉青城派这样一个庞然大物,这两个人竟然云淡风轻仿佛邻家耳语,三言两语便敲定了这一惊天大计,实在是……胆大包天。 兰箫一笑,举起茶杯:“箫能得宫主这一知己,实乃人生难得的幸事。” 白轻墨勾起唇角,亦举起茶杯:“彼此彼此。” 两只茶杯在半空中“叮”地一声相碰。正如上回在流云吹烟阁的船上,二人已神不知鬼不觉地达成了一致默契。 白轻墨呡了一口茶,目光微微一转:“可是,本宫却不知,是谁有这么大的一个胆子,给了青城派这么好的借口。”语气依旧轻佻,却隐隐流露出一丝重视,“青城派那五百个弟子,确实是死得一干二净。” 兰箫目光微收,沉默了一会儿,道:“想来宫主亦调查过,此事并非青城派做的手脚。” “不错。有第三方策划了这次嫁祸。不过……”白轻墨勾起唇角,语气微寒,“不得不说,这次的嫁祸,做的是漏洞百出,却又实在漂亮。” 是人就看得出来这是一场蹩脚的嫁祸。碧落教与沉月宫再傻也不会傻到把自己的标志写上去自找麻烦,这不是明明白白地告诉大家“人是我们杀的,要算账就来找我们碧落教与沉月宫”么?此番定然有第三方插足,先杀了那五百个青城派弟子,然后留下了碧落教与沉月宫的标记。 这是一场纰漏百出的嫁祸,但却极好地利用了青城派的复仇心理。他们知道,一旦事情发生,青城派才不会管到底是谁干的,自会直接将矛头指向碧落教与沉月宫。 因此,虽说杀了青城派的人,而这些人的真正目标,是碧落教与沉月宫。 一夕之间便无声无息地取了青城派五百人的性命,真是大手笔。 兰箫问道:“宫主调查之后,是否有得到任何蛛丝马迹?” 白轻墨不答反问:“想来教主亦精心寻找了一番,成果如何?” 兰箫默然。 果然,沉月宫与他得到的结果是一样的。在那五百人死亡的现场,除了打斗的痕迹与为了刻意嫁祸所留下的标记,完全没有任何可疑之处。正因为如此,才愈发的可疑。从打斗的痕迹来看,竟然分不清到底是何门何派的功法,或者说,各门各派的功法皆有,甚至江湖上三教九流不上道的手段也都用尽了,却没有一个最突出的。 唯一可以确定的就是,杀人者不止一个。 这个第三方,没有留下任何有章可循的线索。仿佛是从天而降,然后凭空消失。 “真是好手段。”看着兰箫的神情,白轻墨眼睛微微眯起。“本宫竟然不记得,何时结下了这么大一个仇家。” 闻言,兰箫沉默了半晌,随后站起身,走到亭边,望向亭外那一片广袤的蓝天,唇角勾起一个冷冷的弧度。 “这个江湖平静了太久,终于有人闲不住了。” 第15章 风过池塘深几许 烟雨楼。京师最大的青楼。 与苏州的流云吹烟阁不同,这里是真正意义上的青楼,接待的都是世家大族的贵胄世子,是真正的销金窟。 一扇简简单单的花漆木门,隔绝了京师灯火喧嚣的繁华与热闹,烟花柳巷,秦楼楚馆,一切都被阻挡在薄薄的门板外,无论是歌舞管弦,还是纸醉金迷。半透明的白色窗纸掩映出屋内的桌椅器具和两道修长的人影。 永远一成不变的一袭雪色白衣,还有那精致难得的面容与随和不羁的气度,让见者无不自惭形秽。凌昭云掩上门,摇着一把玉骨扇,闲庭信步一般走来,倚着茶几坐下,完全不在意茶几对面一男子冷厉的目光,闲闲地端起茶杯喝上一口,然后甚是满意地咂咂嘴,放下茶杯,才缓缓抬眸,眼中含笑,望向对面一直用目光剜着他的男子:“二少爷,多年不见,别来无恙啊?” 被称为“二少爷”的男子目光凶狠,仿佛要在凌昭云身上剜下一块肉来:“凌楼主,你我二人是什么关系,这么客气做什么。” 凌昭云在那人的目光下依旧谈笑自若:“哎呀哎呀,老朋友见面,不要这么火气大嘛。多伤和气。” 那人猛地一拍茶几,结实的木桌子顿时裂开了几条缝隙,龇牙咧嘴地怒吼道:“你这个衣冠禽兽人面兽心的混账,拐走了我家五妹不说,竟然敢把‘玲珑诀’这么好的东西一分钱不要送给别人,你真当我祁家不存在是不是!” 祁家。武林四大世家之一——京城祁家,在京城盘踞多年,在四大世家之中排名老二,仅次于金门白家之后,财力更是排在四大世家之首,势力庞大,乃当今武林一霸。祁家家主祁荣育有十二个子女,其中数老大老二和老五最有才华。可惜老五是个女子,不能继任家主之位。说来也巧,某次二少爷偕同五小姐去烟雨楼玩了一转,道是见一见他哥们儿——倾云楼楼主凌昭云。结果不知怎么的,这五小姐对人家一见钟情,跟着人家跑了,甚至因此和家人决裂,连姓都改了。于是江湖上便出现了又一号人物——倾云楼二把手流云吹烟阁的老板——风琉月。 老五逃家了,祁家便剩下了老大老二。老大祁无游身为正出嫡子,更得家主宠爱;论才学能力,却是老二祁无芳略胜一筹。随着老家主祁荣年事渐高,家主之位便渐渐让底下的子孙们重视起来。因此二人轰轰烈烈的家主之争便由此拉开序幕,明争暗斗数不胜数。 祁家二少爷这小半辈子出名的有三大条。 第一便是是他的才能。祁无芳身为祁家二少爷,才能容貌皆十分出众,很早便接手了祁家一半的生意。长年在生意场上混,结交了不少的兄弟,同时也养成了刚毅直爽的性格,做事雷厉风行,脾气却也不小。 第二便是他那世间独一无二的眼眸。黑中带蓝,有一种浓郁的墨蓝色彩,一眼看去,便是一颗两颗世间罕有的名贵宝石,又不显得女气,反而为那张霸气的脸庞增添了一丝神秘,像漩涡一样,让看的人不由自主地陷进去。 这第三,便是早早便在大街小巷传遍了的——恋妹成痴。这个“妹”指的便是祁家老五,现在的风琉月。祁无芳曾经因为自家妹妹上街被人挂烂了一片衣角,便悬赏五百两说是要找出那个“鼠辈”,好好地打一顿出气,弄得大街小巷一时热闹非凡,几乎所有人都四处寻找那位倒霉的兄弟。当然这件荒唐事最后是无果而终,却也给人们留下了不少的饭后谈资。对于妹妹被拐一事,祁无芳恨得牙痒痒的同时也悔不当初,若不是自己心血来潮把妹妹带去青楼见那什么凌昭云,犯得着被人拐走么?真真是天作孽犹可恕,自作孽不可活…… 而如今眼前的这位,便是祁家二公子祁无芳。同样是在青楼,还是在同一家青楼,而眼前的人便是把自个儿亲妹妹拐走的臭小子。此时此刻,可想而知,如此相似的场景,怎么能让祁无芳不想起当初那一件悲催的破事儿,这个“恋妹成痴”的男人怎么不会火冒三丈…… 眼见此人就要一脚踏上茶几撸起袖子准备揍人,凌昭云赶紧讨好似的端起那人面前的茶杯,送到那人面前,笑道:“来来来,喝两口茶,降降温,消消火。” “哼。”祁无芳很不领情地一扭脖子,“除非你把我的五妹还来,否则别想我帮你做什么事。” “这没问题。”凌昭云摇着扇子淡淡道,看着祁无芳瞬间亮起来的蓝黑眼眸,语气轻快而理所当然,“我从没拦着她回家,也没拦着你拉她回家,只要你自个儿有那个本事,让她心甘情愿随你回去,我自然不说二话。” 祁无芳的脸色顿时又黑了下去。他哪里拉得回去哎,那个妹妹脾气犟得八匹马都拉不回来,靠他一个男人去拉,根本没影的事儿嘛。 看着好友漆黑的脸色,凌昭云很不给面子地哈哈大笑起来,用扇子敲了敲他的肩膀,道:“哎,你那妹妹你自个儿看着办,兄弟我今儿个请你来,可不是和你打架的。” 闻言,祁无芳脸色略微好转,端起茶水猛灌了一口,然后道:“你是想说青城派和碧落教与沉月宫闹僵的事儿吧。” 凌昭云惊讶道:“你什么时候变得这么聪明了?” 祁无芳很不屑地哼了一声:“你当我是傻子,这都看不出来?这烟雨楼便是沉月宫旗下的产业,你专程跑到京城来,还请我在这儿吃饭,不就是想让沉月宫知道么?” 凌昭云笑眯眯地道:“知我者,兄弟也。” 祁无芳的怒气渐渐平静下来,终于显出几分稳重的生意人模样:“青城派的老头子没沉住气,被打压了一阵子便觉得面子有损。这反扑的力气过了头,逼得那年轻的两派不得不应战,确实不是明智之举。” 凌昭云合起扇子,道:“青城派不是好惹的,碧落教与沉月宫更不是好惹的。这两方若是真较起劲来,可不仅仅是杀几个人那么简单。双方一旦动手,便必定会拉帮结派。像咱们这样树大招风的,要做到置身事外何其难也,若是江湖动荡,以后咱们的生意可就不太好做了。” 祁无芳点点头,道:“青城派身为八大门派之一,其实力自然不可小觑。白道的门派若非中立,便会与青城派合作。我祁家也有意倒向青城派一边。不光是因为青城派势大,而且,加入白道一边,也能得个好名声,以后对生意有不小的好处。”祁无芳说完,见凌昭云握着扇子不置一词,不由得略略疑惑,“你怎么看?” “按理来说,与青城派合作,自然是世家大族的首选。然则,依我所见,此计并非万全之策。”凌昭云一笑,嗓音略低,“若是青城派赢了,自然好处多多。可是你有没有想过,若是青城派输了,这后果会如何?” “怎么说?” 凌昭云一笑:“青城派是几十年的老牌子了,其实力乃天下人有目共睹。而碧落教与沉月宫是后起之秀,世人只见这两派行事嚣张随性实力不凡,却鲜少有人想过,为何碧落教与沉月宫崛起得如此之快,并能够在黑白两道的分界线上迅速站稳脚跟。他们靠的……仅仅是世人所见的实力么?” 昏黄的灯火映照在凌昭云隐含深意的眼眸中,飘飘忽忽地游离。 “我同那沉月宫主倒是有几分交情,她的事儿我知道得不少。”凌昭云继续道,“正如你方才所说,这烟雨楼是沉月宫的产业。既然这烟雨楼是沉月宫的,那你知道,这天下有多少个烟雨楼么?古往今来,所谓的名门正派都是潜心练武,偶尔有开一两家当铺的。可是你见过哪一个门派的手伸得这么长,无论是青楼当铺还是赌坊,只要是能敛财的地方它全都插手了。”凌昭云抬眼看向若有所思的祁无芳,微微笑着,“而这,仅仅是沉月宫的冰山一角。还是说,二少爷以为,像白轻墨那样在人前都极少露面的人,会将自己的全部实力暴露给世人么?” 薄薄的木门无法完全阻挡门外的管弦乐声,丝丝缕缕的音乐隐隐约约飘进屋来。 室内有片刻的寂静。 祁无芳眼眸略深,墨蓝的光在眼中淡淡地流转:“你的意思是……?” 凌昭云道:“这次不仅仅是从前那般两方对立,打一仗就算了的事。难道你看不出来,这件事的背后,有不小的推力么?有人设计嫁祸,他们的达成了;青城派意图报复,他们也找到了借口;碧落教与沉月宫与白道几大门派对着干也不是一两天,开战是迟早的事,因此亦是正中他们的下怀。从动机来说,这三方没有任何一方亏了本。而就结果而言,策划这起嫁祸事件的人,他们要的是武林动荡,他们的目的毫无疑问已经达到了,这是一笔稳赚不赔的买卖。而对立的双方,无论是哪一方胜出,都会引起中原武林势力的极大变动,甚至重新洗牌。” 烛火散发出的微光勾勒出祁无芳面庞刚硬的线条,浓浓的剑眉皱起,祁无芳声音低沉而富有磁性:“那么,我想知道的是,你倾云楼站在哪一边?” 静静燃烧的蜡烛“噗”地爆出一两点火星,烛焰倏地涨高,又迅速缩回寻常模样。 茶几对面的两个人静静对视。一个随性,一个刚毅,此时却流露出同样强大的气场,那是长年身在高位掌握绝对权力的沉凝与掌控。 凌昭云缓缓开口:“我今日来此,绝非为了沉月宫主来做说客,而是身为兄弟,我认为,应当给祁二少爷你提供更好更准确的消息。”顿了一顿,凌昭云坐正身子,目光射向祁无芳的眼睛,流露出罕见的严肃之色,“于私,沉月宫主白轻墨乃我多年好友,不帮她,我良心不安。于公……碧落教我虽了解得不多,但长久看来,应当与沉月宫不相上下。这是两潭深不可测的潭水,绝非一日可以看穿。一旦开战,我凌昭云二话不说,自当站在沉月宫与碧落教一边。” “你的意思是,青城派的实力,远远比不上碧落教与沉月宫?” “不错。”凌昭云点点头,“很明显的一点。你看,大战在即,青城派派遣了多少门下弟子四处拉帮结派,这足以说明青城派虽然主动宣战,但它心里也没有很大的底,要给自己准备好援军,才能放手一搏。反观碧落教与沉月宫,不仅没有派出任何人拉拢关系,反而有不少门派来向他们示好,当事人淡定如一潭深水,这足以看出,那两个人,早已……胸有成竹。” 祁无芳沉默了一会儿,问道:“其他几大世家对此事是什么态度?” 凌昭云敲了一把折扇,回答道:“据我所知,武林第一世家白家与沉月宫向来不和,而且他们已经收下了青城派的薄礼,必定是要倒向青城派一方了。欧阳家随大流,想来亦是要与青城派合作。而这排位第三的陈家,虽然实力不凡,平日里却与江湖中瓜葛较少,有些独善其身的意思,此番始终态度暧昧不明,似乎是两不相帮。” 祁无芳道:“如此说来,我祁家若是选择碧落教与沉月宫一边,岂不是站在了这几大世家的对立面?” 凌昭云道:“你若站在青城派一边,便是站在了碧落教与沉月宫的对立面。你认为,这两派的真正实力,还会不如区区几大世家么?” 祁无芳站起身来,皱着眉头在房间里来回走了几趟,脸色略显凝重,蓝黑相交的眼眸在烛火的映照中更显深沉。 半晌,祁无芳停下脚步,转身看向凌昭云,缓缓道:“我与大哥分别执掌祁家半壁江山,单凭我的意思,并不能决定祁家最后的方向。” 这话一出口,便表明了祁无芳的态度。 凌昭云亦起身。 他明白,祁无芳是个彻头彻尾的生意人,他只要一出手,目标便是利益的最大化。所以,凌昭云说话时紧紧扣住输赢利益的字眼,他知道,只要能让祁无芳相信碧落教与沉月宫的胜算更大,他的目的也就达成了。 看着祁无芳的眼睛,凌昭云折扇往他肩上一敲,笑道:“兄弟,你既然能这么说,便不会再有难事了。” 祁无芳挑起剑眉,一掌反拍在凌昭云的肩膀上,笑道:“那可要看你怎么帮我这个兄弟了。” 凌昭云被那厚实的一掌拍得险些龇牙咧嘴,折扇一手,一把挥开祁无芳结实的手臂,道:“我只是做个媒人,过些日子,我搭条线让你与沉月宫主见一面,到时才是真正做买卖的时候。” 喝了一口茶,凌昭云望着橱柜上轻柔摇曳的烛火,似有叹息,“天行有道,万物轮回。青城派老了,这么多年横行江湖,也够了。日后的江湖,将是年轻人的……战场。” 第16章 兀那尘缘容易绝 繁华的酒楼中,熙熙攘攘。不少江湖人士聚集在此地消遣娱乐,饮酒畅谈武林四处的风波和一些鸡毛蒜皮的小事,其中议论得最多的,便是前两日碧落教明目张胆刺杀青城派长老的事情。 “……话说,自从青城派对碧落教和沉月宫说了‘杀人偿命’‘不共戴天’之类的话以后啊,按说应当是青城派首先发起进攻才对,但这几日这青城派倒是没怎么大张旗鼓地杀那两派的人,”讲台上,说书的老先生一颗脑袋摇摇晃晃,眼睛滴溜溜地扫视着底下听书的众人,“反倒是碧落教与沉月宫,一见着青城派的人,二话不说便亮出刀子来,索性坐实了杀人的罪名。连日来,青城派损失的不仅仅是弟子,前两日,就连四长老也一命呜呼了呀!” “这碧落教简直欺人太甚!”底下喝茶的一缁衣彪形大汉“砰”地一声拍桌而起,满脸涨红,一脸横肉被气得发颤,“原本便是他们的过失,竟然死不悔改,敢杀我青城派长老,真应当天诛地灭!” 原来是青城派的人。 众人恍然,难怪气得这么厉害。 闻言,台上的说书先生敲打着一柄大折扇,双目一转,道:“这位兄台,话可别说的这么绝,咱们不过是聊一聊,人家这算是先发制人,也是不错的战术,何况你青城派若是能耐,杀回去不就行了,何必如此气愤。” 下边儿马上有人附和:“就是,那两派行事嚣张惯了,懂这么大气作甚?” “不过那碧落教也太猖狂了些,一点儿脸面也不留。” “就是,你青城派若是有人,也杀人家几个护法座使什么的,扯平来不就行了?” “……” 听着底下杂乱的议论声,虽然有帮着青城派的,却也有不少嘲笑的,大汉气得浑身发抖脸色涨红,恼羞成怒道:“他碧落教算什么能耐,成天暗算我名门正派,他兰箫玩小人心计,不敢正面交锋,手段阴险狠毒,鼠辈之流,算什么英雄好汉!”说着提着大刀往桌上一放,发出“砰”的一声巨响,虎目一扫,“有本事堂堂正正比试一场,我青城派还怕他不成?!” 众人被震得目瞪口呆。 当众侮辱碧落教连带着兰箫也骂上了,这人,还真是…… 有人大声提醒道:“这位兄台,说话小心点儿,当心……” 话音未落,只见一道白色冷光从酒楼门外骤然射出,直直奔向那站起的青城派男子! “小心!” “快躲开!” 听到旁人惊恐的呼叫,男子甫一转身,还没来得及看见那一道白光,便觉身体被硬物贯穿,心脏骤然收缩,虎躯一震,双眼瞪得和铜铃一般,直挺挺地倒下,砰然落在了坚硬的地砖上。 堂中陡然寂静一片。 台上的说书先生扇子从手中掉落,一言不发,冷汗直冒,耳后的柱子上,明晃晃地钉着一根银针,银针深深地没入梁柱,露在外面的部分不断地嗡嗡颤动。 前一刻还扬言要挑战碧落教的青城派男子,此时已经变成了一具毫无生气的尸体,还散发着人体的温度。 众人脊背后不由得蹿起一股寒意。 所有人面露僵硬的恐慌之色,一个推搡着一个,低语着,慌慌张张地赶紧从酒楼里撤出去了。 他们知道,此地不宜久留。 因为,碧落教的人,就在附近。 荒草凄凄,天空晴朗,万里无云,酷暑难耐。炎热的夏季渐渐来临,空气里燥热得连一丝风都带着令人心烦意躁的暑气。郊外的客栈里,偶尔有赶路的客人停下来歇歇脚,喝口茶,却也匆匆地离开了。 而此时,这客栈里竟然有一位缁衣贵公子,虽然一身黑色,却是名贵的上等布料制成,腰间悬着一把玄铁大刀,霸气而不失精致,大刀柄上还悬挂着一块乳白色的玉佩,一看便知是上等的羊脂白玉。眉目生得一般,却隐隐有高人一等的傲气,一看便知必定是名门世家的子弟。 店小二很奇怪为何自己的小店里会出现这么个难得的贵公子,但看那人只是一直喝着茶,似乎是在等人的模样,店小二也不敢随意靠近。要知道,这些行走江湖的武林人士,一言不合便是要动刀子的呀。 只是这店小二不知道,若是在江湖上行走惯了的人,见了此人的装束,便知是青城派的弟子,若是注意到那一块玉佩,便能明白,此人正是青城派大弟子,也就是青城派未来的掌门人——雷啸天。 那店小二猜得不错,雷啸天此时确实是在等人。作为青城派的大弟子,在这局势动荡的时期,他有能力并且有义务为本门作出有意义的贡献,于是毛遂自荐,来到金门,备足了厚礼,准备与武林第一世家——金门白家攀一攀交情。此番行事不可做得太招摇,于是便选在了这郊外人烟稀少的客栈里作为商谈的地点。而白家此次派来的人,正是白家二公子——白清城。 雷啸天一手端着茶杯,一手的手指有一下没一下地敲着桌子,脑子里斟酌着待会儿见者白清城应当如何措辞。毕竟对方是武林第一世家,不论声望还是实力皆不可小觑,没道理像那些小门派一样草草打发便能了事的。 淡淡的茶水里弥漫着一股清苦的香气,雷啸天微微皱眉,闭上眼,鼻尖动了动,却猛然睁开眼睛。 血。 他不会闻错,这是血腥气。 然后身后一阵轻微的碰撞声。 雷啸天“唰”地起身,一把握住腰间的大刀,回头一扫,只见那衣着简朴的店小二已经扑倒在简陋的柜台上,双眼直勾勾地盯着他。 已经没有了半点生命迹象。 雷啸天紧紧握着腰间大刀,警惕地走近,血腥味越来越浓。 只见一小股血流缓缓地从那人身下渗出来,在木质柜台上缓缓流动,一滴一滴,滴落在满是灰尘的地板上。 雷啸天悚然一惊,有人在他眼皮子底下杀了人,他竟然丝毫没有发现! 背后猛地窜起一股寒意。 雷啸天双掌一劈,翻身飞过半人高的柜台,大刀铮然出鞘,浑厚的劲气横扫店内,橱柜里酒坛啪啪地爆裂开来,酒水霎时飞溅。一排钢针稳稳地插在雷啸天方才翻过的柜台上,嗡嗡颤抖。 一道如鬼魅的人影在房梁上,双腿勾住房顶梁椽,双臂张开,呈大鹰一般稳稳地贴在屋顶。刺目的艳红劲装,陌生的面容,但是,那眼角一枚红色的莲花在那冰雕一般的容颜上显得极为显眼,如一朵诡艳妖冶的菡萏在暗夜中凛然绽放。 沉月宫四大护法之一,轩羽。 雷啸天面色冷峻。 不待他站定,那人影双臂一展,似大鹏展翅,迅速从空中一跃而下,一排钢针泛着幽蓝的冷光向着雷啸天骤然射出。 杀气四溢。 雷啸天翻身横过大刀,只听“叮叮叮”几声,钢针半路受阻,转向钉在了墙壁上,那一片雪白的墙壁顿时泛出诡异的黑色。 大刀挥舞过雪亮的弧线,雷啸天飞身直刺空中男子,挟着强力的劲气,如风暴般席卷整个客栈。兵刃铮然相接,强大的劲风扫过四周,卷翻了桌椅板凳,酒水飞洒溅落一地。钢针再次袭来,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从四面八方疾射而出,直刺中心的雷啸天。 眼见周身被暗器包围,雷啸天知再避不过,正咬牙欲劈,斜里却突然□□一柄长剑。 剑光飞速舞出一朵剑花,寒光相接,劲气满溢,飞扫一排钢针,挑回原本线路,直射半空中的轩羽。 来人落定在雷啸天身侧,收剑望向半空中冷气逼人的轩羽,寒声道:“沉月宫未免太嚣张了,毫无缘由便杀人害命,岂不是要天下人耻笑?” 一袭白衣,手中一柄银白色宝剑,眉目冷峻却清秀脱俗,正是白家二公子——白清城。 轩羽毫不理会白清城的理论,手臂一划,银针再次射出,此次却是连着白清城一块儿列入了攻击范围。 雷啸天与白清城分别跃出,刀光剑影寒光四射。 白清城眉目一冷,翻身跃起,剑花一扫,扫出比大刀更胜一筹的剑气,卷起钢针飞射:“此人我白家护定了,沉月宫可否暂且收手?” 轩羽充耳不闻,身体在半空中腾空借力,鲜艳的衣袂翻卷,又一排钢针暴射冲开了白清城与雷啸天的身形。 白清城旋身避过淬了剧毒的钢针,正欲接应有些力不从心的雷啸天从而进攻,眼前却又是一排阴冷的毒针,刚硬地飞向方落地的白清城,只好横剑相阻。 只一刻,又失了先机。 轩羽逼退白清城,翻身从房梁上一跃而下,避过雷啸天横刀扫来的刀锋,一脚踏碎客栈中仅存的一张木桌,单手从腰间抽出两根梅花刺,单臂一振,梅花刺骤然飞射,不待雷啸天落地站稳,两根粗壮的梅花刺已经穿过其身体,带着一具虎躯,沉沉地钉在了门柱上。 大刀铮然落地。 鲜血顺着门柱流下来,浓浓的血腥味在半空中弥散开来。 “你……” 雷啸天面色隐隐泛青,双目圆睁,却已逐渐失神。 一击得手,轩羽没有再看一眼已经死透了的雷啸天,神情依旧僵冷,正欲飞身离开。 “站住。” 听见清晰的喝声,轩羽冷冷回头,看向目光有些沉重的白清城:“二公子当真要管这档子事么。” 白清城漆黑的眼眸是掩饰不住的沉痛,沉默了半晌,才艰难地开口问道:“她……为什么?” 轩羽冷冷道:“宫主有令,属下自当遵从。”说完转头,施展轻功飞离这荒芜人烟的客栈。 望着门柱上惨不忍睹的尸体,白清城微微闭上眼,如玉的面庞上透露出一丝淡淡的苦楚与忧伤,一双拳头握得死紧,指甲几乎刺破了手心的皮肤。 “如今的你,当真如此狠辣……” 第17章 黄沙过眼蔽门庭 碧落教。 淡淡地扫了一眼信笺上的内容,白轻墨躺在藤椅上,轻轻一笑,随手把信笺揉成一团,微微一用力,雪白的纸张便化作粉末,扑簌簌地飘散在风里,了无踪迹。 兰箫见此一笑,望向石桌对面的白轻墨,问道:“怎么,又有人不懂事乱说话了么?” 白轻墨喝了口茶,挪动了一下身子,仰面享受着暖洋洋的阳光,淡淡道:“咱们合伙儿把青城派的四长老和大弟子杀了,人家正准备找我们算账呢。” “这不正是你想要的么?” “另外……”白轻墨微微闭上眼,“白家已经宣布与青城派合作,白清城已经在青城派做客,双方已经开始交流了。大战在即,我们最好与千罗苑商量商量,先将青城派在各地的财产来源连根拔起才好。” 缓缓起身,绕过石桌,兰箫缓缓踱到白轻墨的椅子旁边,轻轻弯下腰。 “怎么,白宫主似乎对白家的事情很感兴趣?”头颅微微压低,兰箫凑到白轻墨耳边,薄唇轻轻吐气,“那白家二公子,彬彬有礼一表人才的,确实很吸引人么。” 温热的气息吞吐在耳际,带来丝丝缕缕的酥/痒。白轻墨一手微抬,食指一圈一圈绕起兰箫因低头落在她身上的发丝,抬眸对上兰箫垂眸望来的目光:“兰教主是聪明人,不该问的话,教主还是有些分寸的罢?” 漆黑的眼眸里隐隐有幽光一闪,两人对视半晌,兰箫低低一笑,缓缓直起身来,目光却不离藤椅上的人。 “白家为武林第一世家,实力不凡,宫主自然应当重视几分。” 白轻墨松开兰箫的发丝,那一缕墨玉般的乌发光滑如丝绸轻轻散开。“白家既然已经倒向青城派,我们也不好太落后,省得惹人笑话。”说着坐起身来,理了理衣衫上实际并不存在的褶皱,“正巧,本宫在教主此处叨扰太久,使教主多处不便,宫中堆积事务繁多,此时回宫,也该处理一些无关紧要的琐事了。” 兰箫微微一笑道:“也好,既然宫主有要事在身,箫便不强留了。只望宫主日后常来我碧落教走动走动,也好多多交流交流感情。” 白轻墨道:“教主厚待,本宫谨记在心,日后教主若是来我沉月宫做客,我白轻墨亦是求之不得。只是青城派许久没有动静,如今蠢蠢欲动,想来不是好对付的角儿,恐怕还须得教主多多费心。” 兰箫道:“宫主不必多礼。宫主既然有意相托,此事自是箫分内之事。” **** 碧水潺潺,静水流深。 太阳快到头顶,日光斜斜地照射下来。初夏的空气里,微风拂面,却隐隐带着一丝躁动的热意。 白轻墨靠在柔软华丽的车厢里,闭上眼睛假寐。离开碧落教的地界已经很远,沉月宫精简而不简陋的车队正翻过一座小山坡,行驶在回宫的路上。 “折阙。”车厢里传来一个低柔的声音。 坐在车前马夫旁的折阙闻声将耳朵靠近车帘。 “宫主。” “什么时辰了?” “巳时将过,尚有一半路程才能回宫。” “本宫有些倦了。” 折阙往前路看了一看,回道:“前边儿有一家茶铺,宫主若是有意,可下车喝两口茶水,润一润脾胃。” “嗯。” 山野间,破旧的布招子在空中悬挂着,偶尔晃一晃。简陋的茶铺中只有一两位赶路的客人。店老板年纪大了,许是没见过什么世面,一看见那华丽万分的马车,激动得浑身抖得像筛糠似的,满眼惊喜并惊恐地看着那一位美得如天仙一般的女子撩起帘子,在另一个冰山美人的搀扶下走下马车来,莲步轻移,不疾不徐地迈进了自家破败的茶铺子。 店里两位赶路的客人见白轻墨从车上下来,也瞪直了眼,其中一位拿着茶壶往杯中倒水,一时竟忘了收手,茶水溢出杯子流了满桌也未曾发觉,目光胶着在白轻墨身上,一寸也挪不开。 店老板连忙背过身去挑拣了半日,才端着一杯算是本店中最上等的茶水,小步跑着,双手颤巍巍地送到了沉月宫主的跟前,颤巍巍地道了一句“请慢用”,然后走回了柜台,拿出汗巾子颤巍巍地擦了擦额头上的汗珠子。只觉得天上人间,云泥之别,自个儿与那一班子人完全是两个世界的生物。 青葱玉指衔着粗糙的茶杯,白轻墨轻轻嗅着那劣质的茶水,眼眸微微眯起,似是一副十分闲适的模样,没有因为茶水的不合胃口而露出半点嫌恶的神色。 折阙在一旁静静地站着,一副万年不变的冰山脸,微微垂着头,没有一点表情。 微风拂过,路边的树叶草丛发出轻微的沙沙声。 酒旗招子在风中轻轻摇摆飘动,茶铺里两桌人并着一个掌柜的,没有一丝声响,只是呆呆地发愣,或是静静地喝茶。 茶叶不是什么好茶叶,尝不出是什么茶,想来只是地方上自个儿种的土茶。缺乏上等茶叶独有的的清香,有着茶叶共有的轻微苦涩,却隐隐有一股特殊的香气。白轻墨将茶杯送到嘴边,微微抬起茶杯,暖热的茶水便顺着微张的嘴唇流入口腔喉咙,不是令人满意的味道。白轻墨淡淡回味着,却陡然眉头一皱,浑身蓦地一松,握着茶杯的手一软,茶杯“啪”地一声落在地上,摔得粉碎。 折阙眉目一冷,一把托住白轻墨向后软倒的身躯,长剑铮然出鞘。 另一桌一直静坐喝茶的两名男子陡然从桌子底下抽出两把黑色大刀,安静的面孔顿时溢满杀气,一脚踢在木桌上,冲着白轻墨的方向疾射而来。 长剑横过身前,一把架开当头砍来的大刀,折阙护住眉头紧皱似乎全身无力的白轻墨,茶铺外守候在马车旁的四位沉月宫下属见状二话不说,如离弦之箭射入店铺中,挟着狰狞的杀气,冲着那两个翻脸变为刺客的人,各自使出趁手武器飞射,血花四溅。 四下又蹿出一大批黑衣大刀的劲装武士,少说有二十个人,大刀横砍,每次落下皆是千钧的力道。 刀光剑影,兵刃相接。胆小如鼠的掌柜的不知何时已经退离打斗的中心,碍于四处神出鬼没的兵刃和飞洒的鲜血无法离开茶铺,缩在墙角里颤抖地注视着这一场飞来横祸。桌椅柜台全部被砍烂,噼里啪啦的破裂声夹杂在兵刃对抗的声响中不绝于耳。 来者武艺不凡,凭装束和武功路数可以很快判定为青城派。不同于青城派普通弟子,这一次派来的人武艺高强,功夫娴熟,行动迅速,不是好对付的角色,青城派定是早料到白轻墨这时回宫,所以在她的必经之路上设下了埋伏。 沉月宫四名下属在缠斗中身影如鬼魅,虽然以寡敌众却不见一丝吃力,四人中暂且没有一人受伤,反而在挥手之间便令几个青城派的人命丧黄泉。长剑冷光四射,折阙一手揽住白轻墨,一手紧握长剑,挥舞出光影难辨的剑花,每落下一剑便带起一片血光,却面色冷酷如常,仿佛杀人就如同砍白菜那么简单。 大刀横过木桌,折阙一把扯起白轻墨甩在自己身后向墙角退去,长剑以一个刁钻的角度一剑挑开力度非凡的大刀,飞速刺入来犯者的胸膛又迅速抽出,带起一片血珠飞溅。 白轻墨倒退几步,轻轻靠在墙上撑住似乎就要下滑的身躯,冷眼看着身前纷乱危险的打斗,神色清淡,眼波静静,绝美的脸庞上没有一丝波动。 折阙护在白轻墨身前,长剑利落地挥舞,速度快得几乎看不清剑身,只见一片光影闪动。跳开几步,折阙一把挑开刺来的大刀,剑锋一扫,又是一串血珠飞洒,溅落在灰蒙蒙的窗纸上,显得狰狞而惨烈。 青城派二十余人在沉月宫五人的攻击下几乎就要死亡殆尽,小小的茶铺里俱是血液与满地的横尸。 眼见白轻墨留在了接近墙角的位置,一直缩在角落中颤抖的店铺掌柜缓缓睁开了眼,手脚微微挪动,向着白轻墨所在的位置一寸寸轻轻挪过来。 折阙忙着阻挡前方的敌人,似乎没有注意到身后的动静。兵刃相接,简陋破败的店铺中有一种狰狞血腥的喧哗。因此没有人能够注意到墙角处隐蔽无声的动作。 白轻墨扶住墙壁,微微垂下眼睑,掩去眸中一缕幽光。 锋利的匕首从麻布衣衫里露出一抹冷冷的锋芒,朴实阴翳的双眼骤然射出凶狠的光芒,匕首倏地拔出,刺向前方,却没有听见利器入体的声音。 老人看着空无一人的前方,愣怔了一瞬,旋即身体猛地一僵,欲转头却已经全身不得动弹。 莲花妖娆不失清淡的香气缓缓袭来,魅惑幽冷的嗓音在背后响起:“大长老,青城派竟然舍得让你来伏击,当真是很看得起我白轻墨呢。” 话音方落,强力的劲气狠狠地击中老者的后心,一股大力便将他重重地推出去,砰地一声撞破了茶铺的窗户,重重摔出了窗外。 四周正在打斗中的青城派黑衣人见此目露恐慌,一个愣怔间便被沉月宫几名下属一招夺去了魂魄,一命呜呼。 被下了药方才还全身无力的白轻墨,此时已恢复常态,眼角微微翘着,绝美的脸上是一贯淡淡的讥讽和目中无人。她缓缓走出店门,一步步走近店外摔在泥路上口吐鲜血的青城派大长老。折阙收起长剑,紧跟其后。 老人已不复先前胆战心惊胆小如鼠的模样,依旧苍老的面孔,取而代之的是虽然重伤吐血却依然沉稳凝重的高手风度。 只是,此时这位高手在白轻墨的一击之下已经毫无还手之力,目中满是怨毒与震惊。 白轻墨在那人的脚边停住脚步,微微弯下腰,语气轻飘而嘲讽:“怎么,青城派的大长老也就这一点本事。本宫倒是真想看看,你们那位德高望重的雷掌门,能在本宫那几位护法手底下走过几招。” 青城派派来的二十余名门中高手已经全部陨殁,大长老原本怒急攻心,闻言面色惨白间又升起一丝不正常的红晕,紧接着又是一阵猛咳,一口鲜血吐出来,苍老的脸上布满皱纹,每一丝纹路里都满盛着怨恨,恶狠狠道:“白轻墨,你敢如此挑衅我青城派,日后必然死无葬身之地!”话音方落,眼底怨毒的幽光一闪,双手闪电般抬起,一道乌黑的光芒骤然射出。 白轻墨眼中寒芒一闪,身形迅速一扭,飞身闪过黑芒,只听身后“叮叮”几声,匕首已经完全没入房梁。那被匕首钉入的破旧房梁顿时晕染成黑色,昭示着匕首上涂抹的剧毒。 一击不成,躺在地上的大长老再次狞笑着抽出两柄匕首冲着白轻墨落地的位置飞出,立在一旁的折阙迅速抽出长剑,眉目冷酷,“锵锵”两声直接将匕首拦腰截断,尖厉的刀锋碰到阻碍,飞刀一般旋过飞回原路,“哧”地一声,刺进了大长老的眉心。青黑色从眉心迅速蔓延开去,那张苍老的脸仿佛瞬间被吸干,一如那枯朽成死去的树皮。 再无声息。 不费吹灰之力便杀了他们的大长老,那青城派应当是再也忍不下去了。 白轻墨微微勾起唇角,弹了弹袖口,看了一眼地上已经死透了的大长老,然后目光落在地上还剩一半的刀片上,眼里隐隐有一丝冷厉。 “把这匕首收起来,回宫。” 燥热的夏季,青草已经长得茂盛,树叶亦逐渐变为深绿色,早蝉已经开始聒噪鸣叫。郊野处,山风却阵阵寒凉,吹来不知是何方的阴潮湿气,令人兴奋又毛骨悚然。 第18章 秋柳向波风物尽 沉月宫。 一蓝色锦衣男子细细地端详着那半截乌黑的匕首。盛放匕首的白色精致瓷盘中心已经隐隐泛出青黑色,昭示着匕首上的□□有多么凶猛剧烈。男子将几个瓶瓶罐罐摆放在桌上,在匕首上轮番轻轻地洒上一些粉末,一粘在匕首上便立刻被融化殆尽。 白轻墨躺在软榻上,淡淡地看着男子的动作,问道:“如何?” 男子微微皱着眉头,回答道:“宫主,此毒剧烈无比,闻所未闻。属下尚不能断定是何方奇毒,亦找不出解毒的方法。” “你都解不出?” “是。” 白轻墨微微敛眸。雪升,乃是沉月宫中使毒解毒的高手,身为沉月宫四大护法之一,毒术更是他的独门绝技。如今连他都没有见过,那这毒…… 白轻墨站起身,缓缓走到桌子旁边,凝视着那半截匕首。摊开手,折阙立刻将一根银钗递到她手上。银钗光滑的尖头碰触上匕首刃,轻轻翻动。 一旁的雪升道:“此毒既然属下不能解,想来只有如烟谷的毒后——柳非烟能够解开……宫主!” 一声惊呼,白轻墨不明所以地抬起头望向一脸惊恐的雪升,尚未来得及问话,只觉指尖一麻,一股电流便传遍了四肢百骸,如钢针一般刺进全身血管经脉,然后汇集在一处,齐齐向上冲刺,劈开头颅,直闯灵台。 指尖陡然一松,银钗落在地上,白轻墨双腿一软,整个人脱力一般向后倒去。折阙一把扶住白轻墨,冰雕一般的脸庞泄露一丝惊惶。在茶铺里白轻墨中软筋散是假象,这次可是真的站不稳了。 “宫主!” 雪升立刻走上前来,一把抓住白轻墨的手,只见那触碰了银钗的手指指甲已经开始泛青,再扣上脉门…… “毒素在蔓延,蔓延的很快……”雪升低头一看地上的银钗,此刻已经完全变成了青黑色。立刻二指并拢,在白轻墨身上几处大穴顺排一溜点下去,封住穴道,禁止血液逆流,雪升扣在白轻墨手腕上的手依旧没有一丝放松,抬头看向折阙,目光严肃,“这毒我解不了,必须带宫主去如烟谷。” 折阙一皱眉,托住白轻墨的身体,轻轻靠在软榻上。 就这么一小会儿,白轻墨脸色已经开始泛白,额上渗出点点冷汗。半晌,被毒素入侵的痛楚略为减缓,白轻墨微微睁开眼,瞥了一眼地上完全变黑的银钗,勾起唇角冷冷地笑了笑。 方才雪升惊呼的那一刻,定然是看见了毒素正顺着银钗一路向上蔓延,而在白轻墨那个角度,因为光线的原因,则无法看见青黑色的蔓延。 白轻墨靠在软榻上,轻轻抽了口气,平缓浑身针刺一般的疼痛,费力地抬起手,动了动泛青的指尖。 折阙扶住白轻墨,眼里露出担忧的神色:“宫主……” 白轻墨勾了勾唇角,示意她不必焦急,抬眸望向一旁的雪升:“如今非去如烟谷不可么?” 雪升道:“是。此毒属下无法解开,只能找毒后一试。” “要多长时间?” “半个月。”雪升低垂着头颅道,“半个月内若是没能解开……” 白轻墨目光淡淡道:“若那柳非烟也解不开,本宫是不是便该命归黄泉?” “宫主……”雪升满眼焦急地抬头,却在触及白轻墨目光的那一刻不得不将头低下,“……是。” “很好。”白轻墨眼中流过一丝微光,一句“很好”将不知其打算的两人弄得莫名其妙,“此前本宫原不想去如烟谷。托青城派的福,今日,却非得逼本宫走一趟了。” ———————— 碧落教。 黑暗的殿堂中,一方巴掌大的椭球状雪白玉璧,静静地躺在精致的檀木架上。晶莹剔透,浑体莹白,在黑暗中绽放着一丝柔和的淡淡光晕。椭球形状的玉璧内,竟然雕刻了一株莲花的轮廓,没有任何人工的痕迹,却每一丝纹路皆清晰无比。莲花静静地飘浮在玉璧的中心,仿佛正缓缓旋转着,散发着淡淡的紫光,仿佛天界瑶池边的云霞,绮丽而炫目,透明而圣洁。 正是沉月宫失窃许久的莲和璧。 兰箫从黑暗里一步步走近木桌,眼眸深沉,目光始终不离发光的玉璧。此时此刻,他站在这里细细地端详着那神物一般的莲和璧,神情莫测,眼中却存有一丝淡淡的玩味与算计。 此时的他已经接到沉月宫受埋伏杀死青城派大长老的消息,也知道了白轻墨已经回到了沉月宫。 那个女人…… 明明知道是自己拿了她的莲和璧,却从头到尾始终一言未提,反而很自然地与他坐在了一条船上谈交易。若是旁人,敢这样挑衅他碧落教早已经死无全尸,唯独这个女人……和她相处时,处处皆是算计,却又似一丝算计也无。因为他能想到的,她大抵也能想到;她知道的,他基本上也知道。所有的对话皆是掩饰,又似是完全坦白自己的意图,那些客套,不过是争强好胜之余的一些废话罢了。他与她,势均力敌,分毫不差,竟像是老天弄人一般做出的两个一模一样的元神,只是放进了两个不同的躯壳里。有生以来,真是从来没有遇见过这样一个人…… 兰箫嘴角微微勾起,笑容里隐含的不知是嘲讽还是无奈。 一个人,若是能够接纳自己的对手作为合作伙伴,那么,她若不是傻子,就是有一颗卓越的野心和一盘完美的算计。 拥有这样一个对手兼伙伴,到底……是幸还是不幸呢? 看着莲和璧中缓缓旋转的紫色莲花,兰箫晶亮的眼眸微微眯起。 既然她已经回宫商量与祁家的合作事宜,只要青城派不立刻闹事,自己也可以闲下来几日了。这莲和璧放在自己这儿也已经有了不短的日子,却始终没有半点头绪,仿佛只是一件稀世珍品。如此再浪费时间等下去也没有任何意义,倒不如…… 兰箫抬起眼望向黑暗的虚空。 “准备好东西,随本座去一趟如烟谷。” ———————— 陈酒的香气扑鼻,单飞独自一人坐在酒楼里,一脚架在凳子上,摇晃着脑袋听着小曲儿喝着小酒儿吃着霸王餐,闲人一个好不快活。 他已经在外头逍遥了不少日子,离碧落教主限定的三个月假期已经不剩多少时日了。一想到马上要回去给那个伪君子四处偷这偷那的,单飞顿时觉得浑身不爽快。 身为堂堂影芙门少主,他一辈子怎么吃香的喝辣的也不为过,为啥偏偏遇上了这么个道貌岸然的碧落教主,赔进了自己的大好年华不说,还被失主逮到弄了一身的伤差点残废。唉,这样惨痛不为外人道的经历,光是想想就觉得伤心。尤其是这段时间,碧落教竟然还和沉月宫合作了! 一想到这里,单飞就恨得牙痒痒。好个兰箫,好个白轻墨,一个伪君子,一个毒美人,一对蛇蝎心肠天打雷劈,这两个人凑到一块儿简直就是天下人的悲剧! 眼角瞄到一个模样挺正常的贵公子从自个儿身边走过,单飞换过一只手撑住脑袋,往过道那边一倾身,贵公子正巧从其身边走过,无知无觉。单飞又喝了一口酒,再看时,手中已经多了一个鼓鼓囊囊的钱袋。 单飞心满意足地咂咂嘴:今儿个的夜宵又有着落了…… 正回味着甘甜的美酒,却听得旁边那一桌的人低声讨论着。 “……哎,听说没,青城派派人伏击沉月宫主,结果赔上了大长老的性命,这青城派已经准备倾巢出动说是要掀翻碧落教和沉月宫啊!” 单飞一边喝着酒,一边缓缓竖起了耳朵。 “啧啧,看来这回真的要有一场恶战了……” “可不是么,青城派位列八大门派之一,被两个年轻人搞得面子丢尽了,哪怕是要破釜沉舟如今也该反击了。” “是啊,前几日还听说青城派杀了碧落教好几个下属呢。” “那碧落教和沉月宫恐怕也会损失不少啊……” 哼,哼哼……单飞心里哼哼着,谁让那两个人平日里作恶多端还像天天喝着瑶池仙露一样不食人间烟火,现在报应来了吧。就该让那两人吃点儿苦头,看他们还敢不敢如此虐待我天下第一神偷…… 又有人说道:“……不过啊,我倒是听说碧落教主兰箫和那沉月宫主白轻墨近几日没有在任何地方出现,好像是……失踪了。” “对,我也听说了。沉月宫主自从离开碧落教回宫后就没有半点消息传出来,那碧落教主就连自个儿下属被杀也没有半点动作,就像是人间蒸发一样。” “怎么会这样……” 失踪了?单飞喝了一口酒,皱了皱鼻子。大白天好好的玩失踪有什么意思,那两个人走每一步都是精心算计好的,恐怕又有什么算盘正打得噼啪响呢!正这样想着,单飞心里又抖了抖。那两个人失踪,绝对没有好事儿,自个儿还是先避一避,等风头过了再出来吧。 头顶上,风云正在开始涌动。 多少大势力正因为一个可大可小的争端已经被卷进了漩涡。多少人想要避开,可是,云层后往往有一只翻云覆雨的大手,死死地扼住了人们的咽喉。 第19章 那应金粉不兼香 群山环绕,青峰翠岭,幽谷听溪,鸟兽虫鸣。瀑布如一条银白色的衣带从山腰上挂下,水声不大,却哗啦啦地在山谷中回响,意境幽远深邃。鸟儿在不知哪一棵树中隐藏了行迹,发出啁啾的鸟鸣声,活泼而清丽。五颜六色的鲜花点缀在茂密的草丛中,优美而轻巧,然而,只要是知晓自己身在何处的行人,都明白这些花……不能碰。 ——如烟谷。 毒后柳非烟的地盘,一棵树,一株草,哪怕是一只蚊子,恐怕都是带着致命□□的。若是运气不佳不小心沾上了,大抵就该变成这些花花草草的肥料了。何况……这山谷中最毒的,还是谷主——柳非烟。 毒后早年横行江湖,几乎所有被她下了毒的人最终都死于非命。而且,柳非烟此人脾气极为古怪,虽然解毒的功夫与下毒皆为顶尖,却只下毒不解毒。除非欠过别人的人情,柳非烟一般不会帮其他人解毒,任人下跪磕头死乞白赖都没有用,这所谓的毒后就是一茅坑里的石头——又臭又硬。只是偶尔碰见顺眼的人会帮忙点拨一番,算是遂了她自个儿的心意。 毒后已经隐退江湖二十年之久,外界传闻她定居在世外桃源如烟谷,不知服了什么长生不老药,二十年过去,容貌却丝毫未变,仍保持着当年的青春美貌。然而因着毒谷和毒后的名号,鲜少有人打搅这如烟谷的清净,因此,毒后柳非烟之名便逐渐淡出了人们的视线。 此时,一辆装饰华丽的马车正行驶在入谷的小路上。 马车仅有一人驾驶,另有两人跟随在马车边上。兰箫坐在马车里,静静地闭目假寐。 忽然,帘外有一个声音说道:“教主,路上有车辙,还是新的,看来,几日前,已经有人进了如烟谷。” 兰箫缓缓睁开眼:“有没有出谷的痕迹?” “车辙印子只有两道,而出入如烟谷的道路只有一条,此人应该尚未出谷。” “退下吧。” “是。” 看来此番来得不怎么巧,竟然有人先到了。兰箫再次闭上眼,嘴角缓缓勾起一抹弧度,指尖扣击着窗框。他倒要看看,是谁在这个节骨眼上闲的无事,来这山清水秀的地方……度假。 忽然马车一顿,车外马匹一声长嘶,马车顿时停下。 兰箫问道:“怎么回事?” 车外有人道:“回教主,我们已经进入如烟谷腹地,前方有机关,应该是谷主为防外人随意进出所设下的。” 兰箫探身轻轻掀开帘子,只见拉车的马匹脚下被几根碧绿粗壮的藤蔓缠住,高头大马不断踢动马蹄想甩开异物,那藤蔓却像有意识一般,还在继续往马腿上缠去。 站在马车边的碧落教下属见状立即挥剑一砍,藤蔓尽数断裂,却在断口处迅速喷洒出粘稠的绿色汁液,粘在马蹄上,竟然像腐蚀一般,产生成片的泡沫,缓缓升起又爆裂,马腿上流出浓稠的黑色血液,混合着恶心的绿色毒液,令人毛骨悚然。高大的马匹顿时痛苦地长嘶一声,忍不住锥心的痛苦,牵动了马车倒在地上。 马车被马匹带得倾斜,兰箫眼眸一眯,从车上下来。几乎是立刻,马车“哐当”翻倒,路边的草丛发出“沙沙”的响声,又有碧绿的藤蔓从路边迅速伸出来,伸向兰箫四人所在的地方。 护在兰箫身侧的下属挥剑砍掉就要缠绕在身上的藤蔓,“哧哧”几声,又有粘稠的汁液喷洒出来,四人立刻飞身散开出去,避开毒液,三名下属迅速从胸口衣襟处掏出一把白色粉末,各自挥洒,白末粘在藤蔓上,竟然发出“滋滋”的响声,粉末侵入到藤蔓里,藤蔓上迅速冒出白色的烟雾,然后变成黑色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枯槁,最终停止活动,像死去一般停在了半空,再没有任何动作。 兰箫瞥了一眼躺倒在地上的马匹和几乎倾翻的马车,淡淡道:“走吧。” 可是,走了没有几步,道路两旁的树木便发出沙沙的响声,无风自动。 身后一阵风忽然掠过。 兰箫停下步子,微微眯起眼。 同一时间,身侧的树木几乎全部移动了起来。翠绿茂盛的树影交错转移,围绕着中心四人高速变换,令人眼花缭乱,带起阵阵旋风,吹起地上黄沙。 墨发黑袍被狂风吹起,兰箫眯着眼,眸中掠过一丝冷光,冰雕一般的手指无声无息地抚上腰间玉笛。 粗壮的枝条“唰”地刺出,直直刺向兰箫胸膛的部位。白色玉笛“啪”地挥过,指尖轻柔,动作温和,力道却不失狠绝,粗壮的枝条顿时拦腰折断。 跟在兰箫身后的三名黑衣下属立刻围在兰箫身边,纷纷抽出长剑紧紧盯着四周张牙舞爪辨不清光影的树枝。 数不清的树木围绕着四人为中心飞速移形幻影,带起阵阵旋风,遮挡了前方的道路和风景。地面黄沙随风卷起,遮住人的视线。 飞剑斩断一根枝条,又迅速有另外一根补上来,所有的树枝都像长了眼睛一般,伸缩自如,扭动着枝条从各种刁钻的角度狠狠地刺向中心四人的致命部位。成片的树叶也顿时化作尖锐的利刃,如飞刀一般从各个方向“唰唰”地飞来。四人纷纷挥动武器阻挡弹开坚硬如铁的树叶,只见那碧绿的叶子一插入地面,便立刻有一块土地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发黑腐臭。 毒后,果然不同凡响。 飞身闪避过飞刺而来的尖利树枝,兰箫微微抿起嘴唇,握紧手中的玉笛,乌黑的额发垂下,掩去了眼中掠过的一丝寒光,眼角却依旧带着一丝兴味。 “退下。” 淡淡一声喝令,三名护卫立刻收起长剑围绕在兰箫身侧,目光沉稳而有力,身姿坚硬如铁,再不动作。 手臂轻抬,冰凉温润的玉笛轻轻贴在了唇边。横过玉笛,嘴唇轻靠上圆形的气孔,旋即,悠扬的旋律便从玉笛尾处缓缓流淌出来。 笛声婉转悠扬,如高山流水般潺潺流淌,回荡在山谷里余音绕梁不绝如缕。疏技横玉瘦,小萼点珠光。一朵忽先发,百花皆后春。舒缓的笛音如一泓清泉温润清新,却在起伏间带着丝丝缕缕分明的寒意与杀气,令闻者在惊叹吹笛者神技的同时,不由得毛骨悚然。 温润的笛声仿佛实质,撩动四周的空气一圈一圈如同波纹一般四散开去,张牙舞爪的树枝在触及笛声波动的那一刻顿时停止在半空,似乎被深度催眠一般,再无动静。内侧几棵树木僵硬停止移动,外围的大树仍然按原轨迹飞速移形幻影,风声依旧未歇。 笛声陡然一个急转,由高山流水霎时间化作铁马金戈,激昂有力,跌宕起伏,仿若风卷沙场,兵刃相接之声振振,马蹄群起飞奔作响。 兰箫黑色衣袂翻飞,黑纱混合着墨玉一般的长发在空中飞舞,黑眸隐隐闪着幽光。周身空气隐隐浮动,片片音刃从精致的玉笛周围如飞刀一般飞出。雪白却接近半透明的飞刃,比先前飞来的树叶更加坚不可摧。飞射的利刃铮然割断树枝,甚至连着周围合抱之木的粗壮树干齐齐割断,高大的树木连着茂密的树冠轰然倒下,浅色的切口平平整整,几乎不似普通利刃割开,除却几丝木屑,简直光滑如新。 单手一翻,笛声戛然而止,兵戈之声却未歇。兰箫手握玉笛,单臂一震,指向东北方向的一颗大树,破空之声陡然响起,强劲的内力击中移动中的粗壮树干,砰然爆裂。大树连根爆开,飞溅出白色如石灰般的尘埃,所有正东方向的树木立刻停止移动。手腕一转,玉笛再次指向南西北三个方向,同样高大的树木在爆裂声中轰然倒塌,白色灰尘飞扬在空中,四周的树木一片片停止了移动。风声渐渐趋于死寂。 兰箫右手一划,坚硬的雪白玉笛横过身前,浑厚的劲气轰然释放。 “砰砰砰砰砰——” 正前方的树木被强力轰然震断,漫天飞扬的木屑弥散,风景如一幅被缓缓拉开的瑰丽画卷,前方逐渐浮现出一幢巍峨宫殿的轮廓。 之前的,果然是幻境。 兰箫唇角轻轻勾起,玉笛重新系回腰间,从容不迫地理了理被狂风吹乱的衣襟。 正在烟雾弥漫之际,头顶上陡然传出一声厉喝—— “何方宵小,竟敢擅闯我如烟谷!” 声音浑厚而高亢,从四人头顶轰然炸响,裹挟着内劲,在山谷中久久回荡。 虽分辨不清年纪,却分明听得出是个女子的声音。 平地再起一阵旋风,睁眼再看时,前方已经多了两名年轻女子。两名女子身着同样款式的粉色长裙,梳着寻常人家未出阁女儿的普通发髻,用一根木簪子在脑后别住。容色算不上绝色倾城,却也算是十足的清秀韵味。眉目间神情清淡温和,乍一看去,仅仅是两位邻家妙龄姑娘罢了。 可是,在经历了方才杀机四伏的杀阵后,在场人都不会这么想。 兰箫见此上前一步,满脸温润的笑容,微微拱手,道:“本座乃碧落教教主兰箫,今日有要事欲求见如烟谷谷主,敢问二位能否带路?” 这两名女子神情虽冷淡,却一点儿不似先前夺命关卡一般杀气四溢,瞧清楚兰箫的相貌也不意外,四只眼中是一派的安然温婉。 闻言,其中一位开口道:“谷主说了,入谷者若能够破除前方埋下的杀阵,不问出处,一律可以入谷。公子既然破了杀阵,自然没有阻拦的道理。”说着手一摆,做出一个“请”的动作,“公子请随我来。” 兰箫略点头以示还礼,抬步随着那女子向前方小路走去。 兰箫身后三名护卫立刻欲跟上,却被一只素手拦下。 只见另外一名女子神情淡淡的,声音朴素,语气却不容抗拒:“方才破阵的是前面那位公子,你们三位虽出了力,却不起关键作用。三位,就此止步罢。” 三人闻言看向回首的兰箫。 兰箫一笑,道:“我们来此地做客,莫要坏了如烟谷的规矩。你们便待在外头罢。” “是。” 于是三人低头止步。兰箫转过身去随着那女子继续前行,拦路的女子亦放下手,跟在了二人的身后。 留在原地的三人只见兰箫三人的背影逐渐消失,眼前再次被迷雾笼罩,看不清前方任何风景,只好回头离去。 第20章 红绵粉冷枕函偏 两只手顿时顿住。 风琉月倒抽一口凉气,扇子掉在了地上。 白轻墨与兰箫双双僵硬,目光中头一次出现了相同的错愕。 场下许多人尚未反应过来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怎么了?” “风老板,怎么了?” “发生什么事了?” 然后立刻有眼尖的答道:“那铃铛断了!” “断了?” “怎么会?” “怎么就断了?” 众人交头接耳议论纷纷,却始终将目光盯在高台上三人身上。 那两人都没有收回手,保持着原来的姿势,目光由下至上,扫过对方的身体,游移至对方脸上眼中。 晶亮的眸子眯起,两人都在对方眼里看见了相同的错愕疑惑探究,以及……杀意。 淡淡的和风拂过湖面,轻轻撩起人们的衣袂长襟。 墨玉般的发丝随风起舞,发梢轻轻飘扬。 时间仿佛有片刻的停滞。 旋即,二人探身,分别拿起一个铃铛,缓缓抬高至眼前,状似仔细端详。 动作如行云流水,没有丝毫的尴尬与不豫。仿佛方才那一瞬只是众人的错觉。 风琉月捡起扇子,弹了弹,及时调整好状态,望向面前的两个人。 姿容绝世,气度绝伦。 触目间有一瞬的惊艳,却立刻压下心底的悸动,并未因此而失神。不愧是倾云楼的第二把手,风琉月的淡定也绝非常人能及。 “哎,大抵是年岁太久,经不住碰撞,恰巧在这时候断了。”风琉月摇摇扇子,对白轻墨与兰箫微微笑道,“倒也是巧了,二位既然都想要这‘玲珑诀’,不如一人一半儿,也省去那么些功夫。既然‘玲珑诀’已断,便算我倾云楼的本儿,当做是一件小礼物,送给二位了。兰教主,白宫主,你们意下如何?” 白轻墨与兰箫这才将目光投向一脸笑意的风琉月。 伸手不打笑脸人。风琉月在生意场上打滚了这么多年,什么场面没见过。此番她既然发话,既稳住了场上的气氛,又替倾云楼做了个顺水人情,二人也不好再多说什么,只好道了谢,各自将‘玲珑诀’的一半收了起来。 目光再次相撞,两人已经恢复常态,眼中的种种情绪再次被平静无波的眸色代替,看不出一丝端倪。 白轻墨勾起嘴角,微微笑着:“兰教主,你我二人意趣相投,当真是有缘哪。” 兰箫淡淡扬起眉梢:“白宫主如此以为,却是与箫心中所想不谋而合,箫不胜欣喜。” 风前欲劝春光住,春在城南芳草路。 未随流落水边花,且作飘零泥上絮。 面色如常,眼波淡淡,心中却遗留下疑惑万千而不可解。 佛曰:“愿我来世,得菩提时,身如琉璃,内外明澈,净无瑕秽。” 琉璃,不仅仅是一种简单的装饰,更是一种人格一种境界。 而‘玲珑诀’,不同于寻常物品,此等圣物,怎么会说断就断了。这其中,到底有什么意蕴…… 待白轻墨与兰箫各自回了画舫再无动静,风琉月便将八仙桌降下去,对四周众人道:“各位,今日我们倾云楼拍卖会便到此为止了。恭喜获得自己心仪宝物的各位如愿以偿,请各位于一个时辰后随我至后堂领取各自的宝物。”说着向四周行了个江湖礼,“感谢各位今日的捧场,我倾云楼在此谢过各位了!” 于是湖面上十几条小舟徐徐摇来,接走了中央圆坛上的客人们,四座画舫开始徐徐开动,向着岸边游去。这一场拍卖会便算是结束了。 待众人都上了岸,河岸上再次热闹起来。许多人围上来向白道临风山庄与八大门派道贺,黑道人马各自收拾行李喜滋滋地去领东西。没有拍到宝物的人,有些垂头丧气,有些则滔滔不绝地谈论方才拍卖会的情景,而听见最多的便是那来路不明的‘玲珑诀’断裂一事。 而三大教派所在的那一艘画舫,即便已经靠了岸,却始终没有人下船来。 —————— 明宗舱内。 南岐山对北堂寻道:“既然拍卖会已经结束,我并你几位师兄弟便该回去了,你是同我们一道回宗,还是继续在外头游历?” 北堂寻道:“弟子还想在外头待一段日子。前几日逍遥门少主邀请弟子前去一叙,弟子已经应允了。” 南岐山捋了捋胡须,拍了拍北堂寻的肩膀,道:“也好,在外头多见识一些,对你有不小的好处。何况有沉月宫与碧落教照应着,老夫也不用挂心了……”停顿了一下,老人忽然叹了口气,注视着北堂寻,道,“孩子,切记勿与那两教走得太近,否则,总有一天你会陷入极大的危险之中啊。” 北堂寻不解,问道:“弟子不明白。” 南岐山叹了口气,转过身望向窗外的碧湖蓝天,缓缓道:“‘玲珑诀’传世千年,久经风霜却依旧完好无损。千年琉璃今日突然断裂,此事绝非巧合。内中缘由老夫虽然不能通晓,然世间风云即将有变,却是毋庸置疑的事实。那两人,没有一个是池中之物,也许正是日后选漩涡的中心。” 老人再次叹了口气,目中隐隐流露出淡淡的沧桑。 “孽缘啊……” —————— 仅仅走了几步,便感觉到身后消失了人的气息。不用回头看,就能知道身后是同脚下一样的石子路。 兰箫嘴角翘了翘。他自诩精通奇门遁甲,至少也是江湖中数一数二的人物,而今碰上这个阵法,分明已经破了阵,却能在这么短时间内恢复,就像是没有受到任何伤害,生生不息,永不死亡……毒后,果真不是简单的人物。 脚下是宽阔的石子路,大概够三辆马车并排行驶。路边种着整齐的花花草草,一看便是每日精心照料过的。长长的道路尽头,巍峨地立着一幢高大的宫殿,檐角飞甍,金玉流苏,高门大户,华丽万分,奢华竟得不似这如世外桃源一般的山谷中所应该有的。只是高檐之上没有额匾,仿佛只是主人临时筑来休憩的地方。 两名粉衫女子将兰箫引入大殿,令他坐在雅座上,并奉上一杯热茶,便徐徐退下。兰箫静坐在大殿中,端起茶杯,静静地品味着那从来没有喝过的山茶,香气袭人却不过分浓郁,正符合这山谷清静自然的风韵。兰箫并不担心茶水里会有□□什么的,一派从容的模样,细细地打量着周围的大殿。 殿堂虽大,却并不显得十分空旷。门窗皆为正红朱漆,没有多余的装饰,窗帘和茶室的帷帐都是淡淡的鹅黄色,朴素中显出一种高贵的雍容。桌椅锦屏摆放得不多,也不够紧凑,然而十分大气,雕花纹路行云流水却一丝不苟,尽数显示出名门风度来。不过……兰箫不自觉地弯了弯嘴角,在这山野地带,这柳非烟恐怕并不是要充作什么大户人家的门面,也许,只是为了单纯的享受罢了。 大殿两侧有走廊,似乎连接着后边的厅堂与卧室。这如烟谷的中心建筑兴许都是连在一块儿的,去哪儿都方便,都对外开了大大的窗户,不论走到哪儿都能欣赏到山谷中四处的风景。 柳非烟退隐二十年,果然是逍遥自在。 正思量着,忽然听见右侧走廊里传出一阵厚实而急促的脚步声,旋即一声十分不耐烦的抱怨响亮地传出来—— “今儿个是什么‘好’日子,一个个的都敢来老娘的地盘上撒野?!” 语气是十足的怨气冲天,却带着不难察觉的笑意,声音爽朗而不失妩媚,充满了难言的风韵,听上去像是中年女人的嗓音,却又夹杂着二八少女的清脆与活泼,一时竟听不出确切年纪,辨不清喜怒。不过,方才在破阵时那一声响亮的大喝,定然是此人发出的无疑了。 兰箫顺着声音传来的方向望过去,饶是他见多了各色美人,此刻亦觉得眼前一亮。 毒后柳非烟早年横行江湖之时便已经年过三十,又隐退二十年之久,推算而来,如今应当有半百的年岁了。虽然江湖传言她容颜不老,却不至于完全维持当年三十春秋的风韵。然则今日一见,江湖人的猜想却是大大的错了。 来人身形远非普通中年女子那般臃肿,凹凸有致风韵十足,甚至不似三十岁女子的身材。一头乌黑的墨发用一根圆润的玉簪挽在脑后,既不显得张扬,又不过分朴素。一双丹凤眼眼角上挑,顾盼间十足的风华流转。一袭秋香色长裙,上头点缀着牡丹花纹,却不显得俗艳,反而衬托出一番大方之家的气质来。肤色莹白如上等美玉,向来是长年浸泡各种奇珍妙药所致。一眼看去,分明是中年人的面孔,却肌理光滑,没有半点老气横秋的模样,反而带着二八女子的青春与风华,哪里像是年过半百的女人。 只见那凤眼明明亮亮地瞪过来,眼中的精光被主人毫不掩饰地释放出来,给这成熟的女子顿时又增添了不少魅力。 “那个毁了老娘一大片老树林的那个臭小子就是你吧?”柳非烟将目光落在兰箫身上,脸色十分不爽,恶狠狠地道,“一个不够还来两个,看老娘好欺负是不是?” “柳谷主请息怒,本座并非有意冒犯。”兰箫放下茶杯,微微欠身,“本座乃碧落教教主兰箫,此番前来打搅,确有要事向柳谷主请教。” 柳非烟上下打量了一番兰箫,美丽的丹凤眼亮了一亮:“倒是个文质彬彬人模人样的小子……唔,功夫倒也不错……”旋即很不屑地挥挥手,“老娘管你什么碧落教的还是什么沉月宫的,老娘二十年没出江湖,哪里晓得那么多杂七杂八的事儿。”说着一摆手,哼哼道,“老娘横行江湖的时候,你们还不知在个云头等着投胎呢!” 虽然从来没被人以这种语气相向过,兰箫却不以为忤,心下思忖着这女子实在有趣,却陡然反应过来,刚才这人似乎讲了一句…… “沉月宫?”兰箫倏地抬眼,讶异道,“沉月宫竟然派人来前辈的谷中?” 柳非烟怪异地打量他一眼:“怎么,你和那丫头有仇?” 兰箫迅速反应过来,自己有些失态,立刻收拾好表情,微微一笑,道:“本座与沉月宫主乃是知交好友,只是不曾听闻她与柳谷主有瓜葛,因此略有惊讶。” 柳非烟十分不屑地道:“依我看,那小姑娘一身的冷血六亲不认,还会有什么知交好友?你这小子敢在老娘面前扯白话……”又看着兰箫那依旧一脸文雅风度的浅笑,完全没有谎言被拆穿的窘迫,不由得翻了个白眼,“得了得了,你们俩既然认识,那就更方便了。”说着以手掩口打了个呵欠,“老娘今儿个困得很,回去补个觉,有什么事儿放一两天再说。” 随后招呼外头的婢女进门来,道,“玉竹,带这位公子到客房住下,就放在昨儿个那丫头对面那屋子里。”说着又看向兰箫,“不过小子,老娘可警告你,我可不管你和那丫头是死敌也好知交好友也好。反正人在我这儿,你就别给我乱来。那丫头老娘可顺眼得很,若是有个三长两短,管你什么碧落教教主,老娘可不会放过你。” 然后一个转身,一边打着呵欠一边往大殿边上的长廊走去,走路间依稀还能听见几声自言自语的嘀咕:“……现在的年轻人怎么都是这么一副老气横秋的样子,啧啧,幸亏老娘开眼的早,及时隐退游山玩水……啧,如今这江湖该是多没趣儿啊……”顿了一下,语气又似乎很苦恼,“不对不对,怎么可能都是这么子的,那这江湖可不得被捅破了天嘛……” 兰箫目送着柳非烟的背影消失在走廊口上,眼中浮起淡淡的波纹,却深不可测。直到身侧的侍女出声道:“兰公子,这边请。”这才收回视线,轻轻笑了声,跟着那侍女,从另一个方向走去了客房。 ———————————————————— 月明星稀,乌鹊南飞,夜幕缓缓降临。 山谷里的夜色显得格外宁静幽远,夜空深邃,点缀着闪亮的繁星,汇成一条灿烂的银河,横亘在漆黑的夜空上。夏夜的草丛中传来有规律的虫鸣,聒噪却不令人厌烦。层层叠叠的墨云遮蔽了天空,山谷中的树木花草都被笼罩上了一层阴影,辨不清原色,却显得生动异常。 宅院是一个简单的四合院,不简陋,却也不过分华丽。南面开着大门,北面是待客宴请的正厅,东西两侧是供客人居住的厢房。 此刻,东厢与西厢的灯火皆亮的通明。 兰箫站在院内天井中,双手负后,目光越过四周房檐,看着那群山环绕,树影交织,心中淡沉如水。黑色衣袂被夜风轻轻吹起,白色玉笛悬挂在腰间,在房中渗出的灯火映照下,微微散发着莹白的柔光。翦水双瞳倒映着整片夜空,漫天的星光像被漩涡收进眼底。整个人仿佛要融进夜色里。 “吱呀”一声,对面厢房的门被轻轻打开,门缝里泄露出一线晕黄的灯光。 兰箫顺眼看去。 门被打开,一蓝衫女子从门内缓缓走出来,手中拿着一只木盆。 女子一打开门便看见了站在院子中的兰箫,冰雕一般美丽的面庞上掠过一丝惊讶,旋即走到水井旁,放下盆子,对兰箫微微欠身:“兰教主,好巧。” 兰箫亦还礼:“折阙姑娘,久违了。” 清风淡淡掠过,空中淡淡漂浮着一股血腥味。兰箫瞥了一眼折阙手边的木盆,眸色深了深。在寂静的笼罩下,小院中有一丝诡异的尴尬。 随即兰箫开口问道:“折阙姑娘既然在此,那么,想来这西厢便是沉月宫主的所在了?” “是。”折阙道,“只是宫主近两日身体不适,何况此时夜深,恐怕不便见客。” 拒绝得这么果断,想来不是什么小事么。 兰箫正欲张口再言,只听西厢房内传出来一声淡淡的吩咐。 “折阙,让他进来。” 闻声折阙微微一愣,旋即向房内微一欠身:“是。”然后走到门边,打开房门,对兰箫道,“兰教主,我家宫主有请。” “多谢。” 兰箫提步,走上台阶,跨进了西厢的房间。 房间的灯光并不暗,明黄的烛火旺盛跳跃,几乎没有阴暗的角落。房间布置得恰到好处,桌椅摆设日常用具一应俱全,色调温暖柔和,乍一眼看来,是一间十分舒适的屋子。只是,令人不能忽略的是那一股飘散在空气中的……血腥气。 兰箫墨发遮住了眼眸,发丝后的眸光闪了闪,跟着折阙进到内室。 粉色的纱帐罩住了床榻,在烛火的映照下,朦朦胧胧能看见一个半卧的人影映在粉色帘帐上。 单看身形就不会有错,果然是白轻墨。 “宫主,兰教主到了。” 随着折阙上前将放下的帘子轻轻撩起,缓缓露出躺在床上的人影。 在兰箫略显震惊的目光下,床上的人淡淡勾唇一笑。 “兰教主,别来无恙。” 室内有片刻的寂静。 白轻墨笑了笑:“折阙,你先出去。” “是。” 折阙退出房间,于是室内只剩下两个人。 兰箫立在床边,眉间似有犹疑之色,轻轻张口:“你……”却没再说下去。 床上的人背后靠着美人靠,半躺在薄薄的锦被里。原本鲜艳的红唇此时已经完全变成了紫色,妖冶而邪气。肌肤光滑如上等白瓷,却泛着不正常的惨白,就像……死人一样。苍白的皮肤衬着那暗紫色的嘴唇,愈发地让人悚然心惊。瞳孔依旧漆黑如墨,神采依旧,却缺少了原本魅惑的光泽与笑意。依旧绝美惊艳的面庞,却添上了病态的妖异。虽然笑着,却令看者完全高兴不起来。 白轻墨轻轻一笑:“很惊讶是不是?世人只知沉月宫主心狠手辣独霸一方,却哪里见过她这样一副光景。” 兰箫沉默。 晕黄色的烛火跳跃,映着白轻墨苍白的脸颊愈发地添上了一丝死气。 中毒,而且是剧毒。 兰箫缓缓启唇:“青城派?” 闻言,白轻墨很不留情面地嗤笑一声:“青城派有这个能耐?” 兰箫眼中微微波动,道:“那么,果然是背后有人推动了。” 不是疑问,而是肯定。 既然青城派没那个本事,便一定有人和青城派接上了线。这个人,或者说,这群人,必定是欲将白轻墨置于死地,或者……借刀杀人,利用沉月宫掀翻青城派。无论是哪一种结果,武林都将大乱。 兰箫坐到床榻边缘,缓缓道:“你若死了,这世上不知会有多少人手舞足蹈普天同庆。” “那你呢?” 兰箫闻言微愕,旋即淡淡道:“你何必多此一问。” 本以为他会同从前那般用“宫主天之骄女,这样便溘然长逝着实令人惋惜”之类的言语来搪塞她,却没想到是这样的答案。 确实,她是多此一问。 她心里想的,他都知晓;他心里思量的,她亦再明白不过。一个好对手,一个好知己,这本是并不相容的两种关系,却奇迹般的在他们身上融合得天衣无缝。她若是死,以对手的立场来看,他乐得清闲再无阻碍;而以知己的立场来看,日后恐怕再也寻不着这样一个知他懂他的人了。 “呵呵呵……”白轻墨笑起来,目光直刺兰箫眼中,苍白的笑容里有一丝嘲讽,有一丝尖锐,“这世间,这世间竟然有一个你,竟然有一个我……呵……咳咳咳……” 话音未落,白轻墨已经狠命的咳了起来。一咳起来便一时收不住,尖锐的刺痛仿佛钢针一般成群钻入五脏六腑。白轻墨咳得弯下腰,咳得撕心裂肺,仿佛用尽了一身所有的力气,要将身体里的所有五脏六腑一下子全部咳出来。 兰箫立刻站起身来倒茶,扶住白轻墨的脊背,将茶水送到她唇边。 一股温纯的内力从后心源源不断地注入体内,抚平了体内紊乱的气息,白轻墨渐渐止住了咳,就着唇边的茶杯缓缓喝了一口。 紧皱的眉头松开,白轻墨重新靠回美人靠上,唇角有一线血丝流下,瞥了一眼一旁就着水盆拧毛巾的兰箫,眼角有一丝似舒畅似嘲讽的笑意:“怎么,今日转性子了?这可是杀我的大好时机,这回错过了,下回可就没这机会了。” 兰箫皱着眉头转过身来,重新坐到她身侧,用拧干的毛巾揩去她唇角浓黑诡异的血迹,看着白轻墨眼中那凉薄得对什么都不放在心上的神色,语气淡淡的:“你若是活得不耐烦,随时可以告诉我,用不着糟蹋自个儿的身子。成日里看着你这死人一般的脸,碍眼得很。” “我这个人惜命得很,否则也不会千里迢迢来这如烟谷找麻烦。谁要来拿我的命,早都血溅五步见阎王去了。本宫命不该绝自然就会活得好好的。”白轻墨看着兰箫一贯温文尔雅的脸上露出略显冷然的神色,不由得勾了勾唇角,道,“只是人命这东西本身就轻贱得很,生老病死也就那么一回事儿,有个什么看头。” “你倒是看得开。”嘴上说着,兰箫见白轻墨动了动,嘴角又滑下一小股黑血,眸色暗了暗,替她擦去,深邃的眼里却是淡淡的不赞同,“白日里我见了柳非烟,她倒是看你很顺眼,我看你一时半会儿也死不了。” “那就要看你了。”白轻墨眼中似笑非笑,“柳非烟再看我顺眼也没有立刻给我解毒。我从沉月宫一路赶来,已花费了五日的时间,如今我只剩下十日的光景。不过,兴许过不了十日,便早早地将一身的血吐了个干净,也碍不上你的眼了。” 兰箫眼神冷了冷:“你早算到我会来。” 白轻墨但笑不语,算是默认了。 “哼。”兰箫冷哼一声。他早就该想到,在青城派随时可能反攻的节骨眼儿上,沉月宫主竟然无缘无故失踪,凭她的能耐,竟然还让消息传到了外头,这里头的算盘怎会那么简单。 白轻墨似乎没看见兰箫的脸色,只一笑,暗紫色的嘴唇有些发白,眼中却是一贯万物不入眼的高傲与掌控:“那么,本宫便期待教主的合作了。” 薄薄的窗纸上,映照出烛火跳动着冰冷的热情。夜幕下,浓郁的黑暗掩去了所有阴谋与暗算的踪迹。无波的水井中倒映着空中的星光,却不见月亮的影子。夜风冰凉,吹凉了烛火的热度,吹散了聚起的漫天星光。 第21章 若问玉人殊易识 “……小丫头,有没有觉得在我如烟谷待了几日身子爽利不少?”柳非烟一双丹凤眼笑眯眯地凑近白轻墨。 “多谢谷主关怀,只是本宫的身子并未有太大起色。”白轻墨坐在轮椅上,身后是仍旧面无表情的暗影折阙,身在屋外山谷的草坪上,全身沐浴在阳光里,脸上有淡淡的笑容,却依旧散发着一丝惨淡的死气。 柳非烟闻言瞪起眼睛,十分不满地抱怨:“一点儿客套都不会,真不知道你在江湖上是怎么混的……” 白轻墨微微笑着,淡淡道:“本宫在江湖上如何混得风生水起,并不劳柳谷主挂心。只是此刻已是日薄西山,性命危在旦夕,那些个天花乱坠的话说得叫人心里不怎么舒坦,索性省了去,嘴里头清爽,耳根子干净。” 柳非烟闻言顿时笑起来,笑声清朗明媚,传上了房顶树梢:“好丫头,老娘就是喜欢你这股死犟死犟的劲儿!” 白轻墨淡淡反击:“柳谷主的泼辣性子也令本宫赞叹不已望尘莫及。” 柳非烟愣了一愣,旋即再次哈哈大笑起来。 正聊着,远远地传来一个声音:“白宫主果然得柳前辈欢心。” 三人转头望去,只见兰箫独自一人踏着满地绿油油的青草缓缓行来,唇边携着点笑意:“想来宫主身上的剧毒是定然能够按时解开了。”说着又转向柳非烟,行了个礼,“柳谷主。” 柳非烟一见到兰箫就抱起双臂,斜眼看他:“小子,你管得有点儿宽了吧。我治不治这丫头,轮的着你发话?” 兰箫不以为忤,清淡一笑:“柳前辈宅心仁厚,虽隐退江湖多年,却也不是见死不救。白宫主如此妙人,若是这时候没了,这江湖不知会少了多少趣味。” “说得好像很严重似的。”柳非烟不以为意,“怎么,外边儿又乱起来了?” 兰箫微微一笑,并不答话。 白轻墨于是顺着话头说下去:“青城派与我们二家结怨,已经到了你死我活的地步。说不准本宫与兰教主出来的这几日,江湖上已经是乱成了一团呀。” 柳非烟眼睛一亮:“青城派?” 兰箫微微颔首:“不错。” 柳非烟在白轻墨与兰箫二人身上打量一番,略有兴味地道:“你们两个胆子不小嘛。想当年老娘横行江湖的时候,那青城派已经很成气候了,如今竟然被你们两个小辈弄得鸡飞狗跳,唔,不错不错……得,看在你们让老娘舒心的份上,可以考虑给丫头解毒,不过……” 白轻墨并不立即喜形于色,而是淡淡一笑,等着柳非烟继续说下去。 “这世上没有免费的午餐,老娘还有一个条件。”柳非烟眼中掠过一丝精光,看向白轻墨,脸上的笑容仍在,却略显意味深长,“丫头,老娘知道莲和璧在你手上。要我治好你,没问题。只要莲和璧一到老娘手上,你便再无性命之忧。” 白轻墨微微垂下眼睑,掩去眼中的幽光:“柳谷主怎知莲和璧在本宫手中?” “丫头,别跟老娘装傻。”柳非烟丹凤眼中闪烁着点点笑意,定定地望着白轻墨,朱红的嘴唇轻轻吐字:“你娘若是还在世,也应当叫老娘一句师姐才是。而你……”柳非烟一笑,“再不济,也该唤我一声姨。” 话音尚落,白轻墨脸色未变,握在轮椅扶手上的手却微微收紧。 这一个小动作自然没能逃过在场三人的眼睛。 一时间,折阙眼中担忧之色更甚。 柳非烟面上笑意更深了几分。 兰箫温润如常,眼波轻飘飘望过来,朦胧的眼神中瞧不清意味。 手指略微收紧又放松。白轻墨眼中波涛暗涌,沉默半晌,缓缓开口问道:“那么,柳姨,那玉璧纵使价值连城,亦不过是一件死物,你要去有何用处?” “是不是死物,咱们尚且没有定论,只是要看落在谁的手里。”柳非烟道,“不过,你也不必担心。莲和璧既然是你的,那便一直是你的。任他落在谁的手上,主人都只有一个。你只须将它暂时寄放在我这儿,等到了时机老娘玩腻了,便把它完完整整地归还于你,如何?” 白轻墨注视着柳非烟的双眼,半晌,缓缓张口:“可惜,莲和璧此时并不在我这里。” 柳非烟一愣,旋即随着白轻墨越过她肩头的目光转身,当看到兰箫的时候有一瞬的错愕:“怎么又是你这臭小子?” 兰箫拱了拱手,道:“实不相瞒,白宫主的莲和璧已经在本座处存放许久,而今本座特地前来如烟谷打搅柳前辈,为的也是这莲和璧的事情。” 柳非烟凤眼微眯:“你想知道莲和璧之中的秘密?” 兰箫坦然颔首:“不错。” 柳非烟果断地一摆手:“不行!” 兰箫露出惋惜的神情,摊了摊手道:“柳谷主既然不同意,那本座只好带着莲和璧回我碧落教了。” 柳非烟咬牙瞪着兰箫,一手指着轮椅上面容惨淡的白轻墨:“你今日若是不将莲和璧给我,老娘说什么也不会救这个小丫头!” “那便不救算了。” 柳非烟闻言瞪眼:“你昨儿个不是才说这丫头是你的知交好友么?!” 兰箫平静一笑:“白宫主自然是本座的知己,只是莲和璧同样是世之珍宝。而今本座此时想要的是莲和璧之中的秘密,而不是白宫主的性命。若是柳谷主无意讲与本座听,本作只好携璧离谷,并没有做亏本生意。” 兰箫无视柳非烟要将人生吞活剥的目光从容浅笑,白轻墨亦是一脸的淡然。一时间,风中只听得见柳非烟磨牙的声音。 夏季上午的风带着一点点上升的热气,吹过来像轻轻地挠着人的痒,令人有些忍俊不禁。 柳非烟终于一咬牙,道:“成交!” ———————————— 正午,太阳当空高照。 房屋里,屏风后正冒着暖暖的热气,水蒸气钻过屏风的缝隙,淡淡缭绕在房间里,熏染着浓浓的药味。 白轻墨靠在床上,折阙立在一边,兰箫坐在桌边的椅子上,三人都看着坐在白轻墨床边的柳非烟。 柳非烟拿起白轻墨的手端详了片刻,那只手肤色惨白,指甲上泛着淡淡的青紫色,显然是中了毒的表现。抽出小刀,在那苍白的食指尖上轻轻一划,立刻有乌黑的鲜血滴落到早已准备好的小碟子里。 柳非烟拿起盛了几滴黑血的碟子,起身走到窗边,对外头吹了一声口哨,立刻有一只麻雀飞过来,轻轻落到碟子边缘。麻雀的小脑袋四处转了转,然后凑近碟子上的黑血,用尖尖的喙试探性地碰了碰,然后啄了一小口。旋即,还未待它啄第二次,便发出一声类似惨叫的悲鸣,鸟身抽搐了几下,立刻一歪脑袋倒在了碟子里,再无声息。 兰箫眸光动了动。 柳非烟见状,拨了拨死鸟的尸体,似是感慨似是赞叹地咂咂嘴:“啧啧,这毒,真是厉害。” 白轻墨沙哑着嗓子问道:“是什么毒?” 柳非烟拎起死麻雀往外头一扔,碟子放在桌上,耸耸肩道:“没见过,不知道。” 白轻墨微微蹙眉。 “哎呀,不就是没见过么?”柳非烟凤眼一挑,“你以为老娘是江湖上那等庸医,没见过的东西就不会用了?告诉你,这世上还真没有老娘解不了的毒!所以呀,别一副快要死了的样子,老娘看着心烦。” 兰箫道:“如此看来,柳谷主是胸有成竹了?” 柳非烟抬起下颌,瞥他一眼,十分不屑地道:“那是当然。”说着击了击掌,“明玉,水放好了没?” 屏风后一身着粉色长裙的女子走出来,道:“放好了。一切准备妥当,可以施针了。” “嗯。”柳非烟点点头,然后看了一眼折阙和兰箫,“你们俩都出去,我要给这丫头施针了。” 折阙面露犹疑之色,看向自家宫主。 白轻墨安抚地颔了颔首,道:“听柳谷主的话,暂且出去候着。” 既然宫主吩咐了,折阙便行了个礼,然后退下了。 柳非烟点点头,然后瞪向仍旧坐在椅子上的兰箫:“臭小子,人家一个姑娘要更衣了,你一个小子还坐在这儿做什么?成什么体统!”说着就要走过来赶人,“快出去出去!” 兰箫起身微微一笑,欠身:“柳前辈说的是,本座若是再滞留于此,确实有违体统,先告退了。” 看着兰箫出了房门把门带上,柳非烟才转过身来,招呼那被称作“明玉”的女子将白轻墨挪移道屏风后面,宽了衣,放进早已准备好的热澡盆里。 热水腾腾冒着白色的热气,水里加了各种草药花瓣,漂在水面上,散发着浓郁的草药味。汤水泛着淡淡的褐色,白轻墨肩头惨白得没有一丝血色的皮肤露在水面上,愈发地触目惊心。 柳非烟背对着坐在澡盆里的白轻墨,摊开布袋,一根一根挑着银针,嘴里呶呶不休地道:“丫头,你可得坐稳了,桶里的水可是喝不得的,你若是喝下去再中了毒,那我都没那精力再救你一回了,听见没?” 白轻墨靠在木桶边上,闻言嘴角微微勾了勾:“总之你是要保住我这条命,否则可别想拿到莲和璧。” “哼!”柳非烟细长的眉毛不悦地挑起,咬牙切齿道,“你以为我看不出来,你和那臭小子就是串通好的!居然栽在你们两个小辈手上……老娘活了大半辈子了,还从来没吃过这么大一个哑巴亏!” 白轻墨轻轻一笑。 柳非烟拿着针袋转过身来,扶住白轻墨的肩,拍了拍:“这么瘦,平日里不知道多吃一点儿。好了,我下针的时候说不准会疼。你只要坐稳了,保持灵台清明,别的事儿就别管,听见没?” 白轻墨闭上眼睛,微微笑着点头。 “明玉,扶住她。”柳非烟搬了张椅子,坐在白轻墨身后,淡淡吩咐。 明玉立刻走上前来,轻柔地托起白轻墨的脊背,令她挺直背坐在水中。 火盆开始冒起红色的火星子,烧红的木炭上架起一盏小巧的白瓷火灯。明亮的火焰将缓缓旋转的针头烧得滚烫。 然后,下针。 尖锐滚烫的针头缓缓陷进光滑柔软的皮肤,颈后那一簇无法忽略的尖锐痛意缓缓刺激着麻痹已久的神经,滚烫的温度似乎传达到指尖与发梢,升起了许久未能调动的体温,虽然十分疼痛,却令白轻墨轻轻吐了一口气。 柳非烟接着在白轻墨后背上快速连续扎上几针,室内白雾缓缓缭绕,木桶内升起的水汽几乎遮住了白轻墨的脸。 显然,毒后解毒的功夫同她下毒的功夫一样高明。整个房间内寂静一片,空气中有种略显紧绷的沉默,只余火盆中木炭静静燃烧偶尔响起的“噼啪”声。约莫一个时辰过去,坐在木桶中的人背后已经扎满了长长短短的银针,有些针口还缓缓有黑色的血液顺着针头溢出来。 柳非烟下针之间瞥了一眼白轻墨满是冷汗眉头紧皱的脸,仍旧没有一丝血色,咂咂嘴,抹了一把汗,低声喃喃道:“奶奶的,哪个王八蛋给老娘弄出来这么个伤天害理的东西,真不好解。” 目不转睛地盯着手中缓缓旋进的细长银针,柳非烟吩咐:“把她两只手拎出来。” 明玉接到吩咐,将白轻墨浸泡在药水中的双臂抬起,放在了木桶边缘。 柳非烟皱着眉,走到白轻墨对面,按住她的脉搏,掰开她紧紧攥住的拳头,看了一眼手心被抓破而渗血的皮肤,细长的丹凤眼中眸光微微闪动。 接过明玉递过来的银针,柳非烟安抚性地拍了拍白轻墨的手背:“丫头,放松点,痛就叫出来,憋得多难受。” 白轻墨闭着眼,勾了勾唇,不答。 柳非烟几不可闻地叹了口气,然后握住她右手手腕两侧,抬起指间银针,对准脉门,快而准地扎下去。 白轻墨顿时浑身一个抽搐,一口血箭“哧”地喷出,黑色可怖的血液喷洒在屏风上,狰狞万分。痛叫淹没在喉头,白轻墨霎时便欲从桶中挣起,水花四溅,扎着针的手腕差一点就要错位。柳非烟死死抓住白轻墨的手腕不放松,银针还在陷入,疾声命令道:“把她的嘴给我堵上!” 明玉立刻将一团白布塞进白轻墨嘴里,抓住她的肩膀稳住她的身子,又听到柳非烟喝令:“放血!”于是拿起小刀在白轻墨左手手腕上轻轻一划,立刻血流如注。一小股黑色的毒血顺着手腕流下,滴落在浸泡了各种药材的水里,“哧哧”地冒起白烟。 柳非烟飞速点住白轻墨的穴道,手中银针一撤,绕道她身后运足内力在白轻墨颈后狠狠一拍,白轻墨脊背上的银针霎时全部倒飞出体。柳非烟袖子一挥,所有银针瞬间全部被收进掌心。 柳非烟一双丹凤眼瞬间怒火可喷天,狠狠地一甩手,一把银针全部钉入墙内,旋即用力一拍木桶,破口大骂:“臭丫头,痛死了不会叫出来啊?!老娘一大把年纪了又不会笑你,要是把舌头给咬断了,老娘花这么多神气给你解毒岂不是一下子被你付诸东流了?!” 柳非烟简直是气得柳眉倒竖头顶冒烟。一旁的明玉一边扶住白轻墨就要往水里滑的身躯,一边取下她嘴里的白布。布上已染了黑血。 白轻墨靠在木桶边上,闭着双眼,神色淡淡的,嘴角挂着一抹飘然的笑意:“正如兰箫所说,我这个人若是死了,天下不知会有所少人手舞足蹈普天同庆。只可惜,老话说得好,好人不长命,祸害遗千年。我这个世间祸害怎么可能就这么子死了,那也太扫兴了。” 声音微弱,却带着一丝万物皆不在眼中的高傲与调侃。柳非烟看着白轻墨原本惨白的脸上渐渐升起一丝血色,脸色有一丝缓和,闻言却嗤笑一声:“小小年纪,说话倒真有老娘当年的风范。”说着又似是感慨,“真没想到,我那个天真善良得不接地气的师妹,竟然生得出这么一个好女儿,啧啧,难道这就是所谓的物极必反么?” 白轻墨闻言微微睁开眼:“你是怎么认出我的?” 柳非烟轻轻一笑,绕道白轻墨身前,长年浸泡在各种药材中光滑得不似人的手缓缓抚摸上白轻墨的面庞,丹凤眼里俱是深深的笑意与回味:“你这张脸,若是被你爹看见了,不知他会怎么想。” 白轻墨眼光一利,冷冷地目光似开了刃的利剑,一瞬间似要将柳非烟笑意盈盈的脸盯出个窟窿来。 柳非烟不以为忤,反而起身似是十分开心地大笑起来。 明玉过来将白轻墨扶出木桶,柳非烟收拾好银针,道:“外头的人都不是什么好应付的,听见里头的动静恐怕都要等急了。”说着从明玉手里接过白轻墨的胳膊,“明玉,你去把这丫头那个护卫叫进来。” “是。” 柳非烟扶着白轻墨,捏了捏她的手臂:“怎的这样瘦。”说着又拍了拍她的肩膀,十分不满地道,“难道你沉月宫就穷成这样了?好歹也是一宫之主,不多补一补,岂不是很没面子。” 这时,折阙从外面推门进来,绕过屏风,看见白轻墨,连忙扶住她,给她擦净身子然后穿衣。 柳非烟在一旁絮絮叨叨:“你的毒可还没解开,再有个三四天大概就差不多了。这几日你住在我这儿好好补一补,别动内力,否则一不小心一命呜呼我可不会再管你。我让她们给你多做点儿好东西,好歹是我毒后柳非烟治过的人,被外头人瞧见这么瘦巴巴的岂不是很丢老娘的面子。” “柳姨……”白轻墨闭着眼淡淡勾唇一笑,在折阙的搀扶下坐上了轮椅,来到外面,却看见阳光下坐在石桌旁品茶的兰箫淡淡转过眼来,缓缓轻吐一句,“劳你挂心了。” 却不知,这一句谢,是在谢着谁。 第22章 六月生风雨打尽 太阳当空照。 单飞躲在大树上喝着小酒儿,高大茂密的树冠完全隐没了他碧绿的身影。 唔,是谁说青城派忍不住马上就要掀翻碧落教与沉月宫的?那是急性子。 是谁说碧落教与沉月宫杀了人家这么多人该良心发现了?那是大白痴。 是谁说兰箫和白轻墨不明不白地失踪就会让青城派乘虚而入?那是黑瞎子。 是谁说的碧落教与沉月宫没了领头的就不能打青城派了? 单飞闲闲地望了一眼底下一点儿也不平静的烽烟,颇为怜悯地叹了口气。他就知道,那两个人就算是死了也得安排好“后事”拖上一个垫背的,何况只是玩失踪。看看,看看,人家走之前早就已经为青城派准备好了后路,绝对能将正准备报复的青城派杀个片甲不留。 昨天夜里,单飞躲在青城派掌门雷如海的屋子里,躺在房梁上见证了雷如海与几位长老布置第二天如何袭击碧落教与沉月宫的全部过程。正在人家信心满满准备杀到敌人老巢去的时候,大清早的,鸡都还没叫呢,已经有两路人马从青城派自家老巢两翼放了两把大火,正好烧着了青城派弟子的集体寝室和青城派供奉历代掌门人牌位的祠堂。 不用想,这两路人马自然就是碧落教与沉月宫。 宗祖祠堂都被烧了,几个领头的自然勃然大怒,一声令下就要迎战;青城派的弟子们一下子没了睡觉的地方,除了打一场架活络活络筋骨,也没别的事儿可做了。于是,在双方的积极备战下,随着青城派大门口被碧落教与沉月宫堵上,轰轰烈烈的厮杀终于全面展开。 单飞看了看天。午时快要过了,自己也该活动活动了。于是,在热火朝天的厮杀中,一棵无人注意的大树上,“噌”地蹿出一道绿影,如闪电般闪过,却无人发觉。 大殿里,几具尸体死状凄惨地横在地上,殿内死寂一片。 血红的莲花在眼角闪烁着妖冶的光芒,轩羽站在殿中,伸出舌头舔了舔唇边被溅上的鲜血,火红的劲装依旧鲜红如血,热烈的红色缠绕着森冷的杀气,妖冶而可怖,宛如地狱修罗,令见者无不毛骨悚然。此时,他正紧紧盯着正前方一名重伤老者。 房梁上,一女子翘着二郎腿,双腿摇摇晃晃,脑后一对银蝶闪闪发光。兰蝶拨弄着两手指尖上的两只银蝶,银蝶分别连着两根银白色的丝线,丝线的另一端缠绕在下前方老者的脖颈上,微微一动,那细长而坚固的丝线便缠得更紧一分,割破老者脖颈上的皮肤,渗出血来。兰蝶表情玩味,似是叹息地道:“裴长老,都一大把年纪的人了,您怎么还这么不懂事儿呢?我劝您还是说出雷掌门的下落,这样咱们皆大欢喜,我碧落教包你颐养天年。否则,风光一世到头来却不得善终,可不是个划算的买卖。” 被银线紧紧缠住的裴长老跪坐在地上,面孔扭曲,嘴巴半张,似是忍受着极大地痛苦。他怎么也没有想到,就在兰箫与白轻墨失踪,所有人都以为是进攻的大好时机之时,竟然被对方先发制人,甚至还来不及和盟友取得联络,就已经被打得一败涂地。一路看见同门师兄弟和弟子们的尸体,他简直心如刀绞!青城派将近百年的基业,今日就此毁于一旦! 兰蝶仿佛看出了裴长老心中所想,轻轻笑道:“裴长老,你青城派死的人还不算很多,远远没有达到灭门的程度。望您以大局为重,只需告诉我们雷如海的下落,我们立刻撤退,青城派自然安然无恙。您若抵死不从么……那我们就不客气了。” 望着周围同门长老的尸体,裴长老面容抽搐着,一双混沌的眼睛闪现出犹豫的神色。 兰蝶知道他已经开始动摇了,于是微微放松手中银线:“现在说了,我保你青城派不再有一人伤亡。” 闻言,裴长老面皮抖了抖,似乎终于下定决心,抬起满是血污的脸,缓缓张开嘴。然而,当他正要吐出雷如海下落的那一刻,变故突生! 黑色的烟雾猛然从裴长老体内爆裂出来,如毒蛇一般四散扭动。痛到极致疯狂的嘶吼,在大殿中卷起一阵血腥的狂风。黑色的毒血从裴长老的脖颈上流出来,顺着银线飞速蜿蜒向尽头操持银线的兰蝶! 兰蝶见势不妙,手腕倏地一转,银线铮然崩断,切断了毒素的蔓延轨道。在黑色的旋风中心,裴长老面容扭曲,全身如疯癫一般地在地上打滚抽搐,嘶吼声撕心裂肺。空气中顿时翻滚起一股浓烈的腥臭,黑雾如毒蛇一般一条条在空中扭动,张开血盆大口向兰蝶与轩羽袭来。 红色厉芒一闪,横着切过黑色烟雾将其打散,又迅速汇合起来。狂风席卷整个大殿,连地上的尸体都被吹起来甩到了墙上。 这是……巫术! 有人在裴长老身上下了巫蛊之术,让他在泄露雷如海行踪的前一刻暴毙而亡! 兰蝶从房梁上飞身而下,手中银蝶如同闪电一般射向黑雾中心。轩羽狠狠一甩手中的梅花刺,黑雾中心绽开可怖的血色,旋即被黑风卷起缠绕在空中。二人可以看见,裴长老不停扭动的身体在旋风的割裂下几乎从内部肢解,筋脉内脏全部一寸寸消亡,血腥恐怖的场面令人不禁作呕。 突然,一阵喧闹声从殿外远处的西方传来,轩羽猛地转头看向殿外,眼角血红的莲花纹路绽出阴冷的血色光芒,与此同时,兰蝶亦扭头将不可置信的目光射向殿外。旋即,一红一蓝两道身影如闪电般射出大殿,飞向青城派北方。 西部是青城派真正的大本营,所有的精英弟子都会在那里练功。他们花了一个上午,该砍的砍完了,不该砍的全部都被赶到了西边围守起来。大部分青城派弟子根本没有死,只是暂时缺少行动的能力罢了。他们教主(宫主)的部署下根本没有要完全毁掉青城派的计划,要的只是雷如海这个活生生的人!按道理来说,局势完全在他们的掌控之中,此刻根本不应该出现任何骚动! 该死的,这绝对不是自己人闹出来的响动,必定有第三路人马趁虚而入屠杀已无反抗之力的青城派教众,这是要毁掉碧落教与沉月宫的全部计划! 触目间是遍地的尸体,血流成河。 厮杀中,黑衣大刀,是青城派的弟子;长剑莲纹,是沉月宫的下属;蓝衫兰饰,是碧落教的教众。而此时,这本该为死敌的三方却同时对上第四路人马——黑色劲装,编织斗笠,黑色面纱,一片浓郁得几乎被误认为影子的黑色,闪烁着森然的刀光。 来者不善。 轩羽与兰蝶眼中同时闪过一缕凶狠阴森的杀气。 来者大约有五十人左右,皆浑身被浓浓的黑色包裹,辨不清身份。只见那手段狠辣,面对被下了软筋散而毫无还手之力的青城派弟子,杀人就像是砍白菜那么简单。而此时,地上躺下的已经不只是青城派的人,更有沉月宫与碧落教的下属夹杂其间。 轩羽与兰蝶顿时化作两道流光射入战场中心,挥开武器,杀气顿时狰狞暴涨。 对方仅仅有五十人左右,却个个是精英之辈,武功不俗,招式诡秘,行踪如鬼魅一般,似一缕缕黑烟,每飘到一个地方,便要收割一条生命。根本辨别不出他们的武功路数来自何方,或者说,他们什么门派的功夫都会。 几乎相同的蛛丝马迹,令轩羽与兰蝶顿时反应过来——上一回杀死青城派五百精英弟子并且嫁祸碧落教与沉月宫的人就是这样的武功! 混乱的厮杀,飞溅的血液和肢体,黑纱舞动,血肉横飞,血腥的黑暗几乎遮蔽了天光。天昏地暗,血红色的光芒森然闪烁,轩羽手速飞快,强横的内力激荡,一身血色劲装几乎化为了一团红影,辨不清动作。兰蝶手中银色光芒接连成串,银蝶在她手中似有生命一般飞舞,每过一处便要穿过一个黑衣人的心脏,带出粘稠的鲜血。 活着的青城派弟子一个一个减少,也有不少碧落教与沉月宫的下属倒下。这是一场针对青城派的屠杀。所有黑衣人的目标都是杀死青城派弟子,而在场的人都明白,一旦青城派被屠杀殆尽,这一批来无影去无踪半路杀出的黑衣人必定不会留下任何话柄,只有今日早晨明目张胆袭击青城派大本营的碧落教与沉月宫将会百口莫辩,担上惨无人道屠杀青城派的罪名,从而陷入四面楚歌的漩涡。 现在要做的就是尽力阻止那一群黑衣人屠杀青城派残余弟子,否则就真的覆水难收了。 轩羽飞身而起,红芒闪烁,混着粘腻的血液喷洒,兰蝶一口银牙几乎咬碎,银色的飞蝶翩翩起舞却似死神的蝶翼,无情地收割着生命。杀气四溢,森冷的刀光相互碰撞,血芒银蝶与黑色的雾气互相劈开,仿若魔鬼一般无情,神秘却带着不可抗拒的死亡气息。 狂风吹落树叶,霎时间席卷整个静谧又波涛汹涌的武林。 **** 与青城派正掀起的汹涌波涛相比,如烟谷的静谧显然成为了暴风雨前的宁静。 这几日白日里天气都十分晴朗,几场雨都是在夜里落下的,所以早晨空气良好,只是正午稍稍有些热意,却并不妨碍白轻墨每天坐在轮椅上晒太阳。 每日都需要针灸祛毒,柳非烟还命人准备了不少上等补品给她补身子。三日来,白轻墨脸色红润了不少,行动能力也恢复得很快,咳血的次数越来越少,只是尚需静养几日,便可完全康复。 此时的白轻墨正坐在庭院中与兰箫下棋。 鸟语花香,丛草茂盛,清风徐徐,阳光温暖,如烟谷中的景色是无边的美好。 玉指捻起一颗白子,停留在棋盘上方,似是犹疑该下在哪处,迟迟不肯落子。白轻墨微微笑着:“这几日劳烦兰教主为本宫作陪,本宫实在感激不尽。”说着落下一子。 兰箫端然坐于棋桌对面,捻起一颗黑子,轻轻落在棋盘上,封住白子的退路,抬眸悠然浅笑:“能与沉月宫主对弈,乃是箫平生一大幸事,何来劳烦一说。” 白轻墨退无可退,再落一子,从正面劈开黑子的阵势,直捣黄龙:“教主棋艺高超,步步为营,本宫自愧弗如。” 兰箫微微倾身,落下一子,全盘黑子顿时转后卫为前锋:“宫主算无遗策,滴水不漏,箫甘拜下风。” “……你们两个……” 一声咬牙切齿的语声传来,打断了二人你来我往的针锋相对。 二人同时转头,微笑地望向一旁声音的来源。 柳非烟正躺在藤椅上晒太阳,妖娆成熟的脸庞上此刻满是忍无可忍的模样:“你们两个累不累啊,整日没个正经唇枪舌剑,老娘我耳朵都听出茧子来了!”看着那两人脸上几乎一模一样的人畜无害的温柔微笑,柳非烟愈发的火大却愈发的无力,一下子跳起来,暴跳如雷地指着白轻墨道,“臭丫头,身子骨刚好一点儿就开始活蹦乱跳,你就不怕老娘给你饭菜里都下毒再让你受一回罪!还有你——”说着又指向兰箫,“你这个臭小子,赶紧把莲和璧交出来,否则休怪老娘翻脸不认人!要是拿不出莲和璧,老娘便让你彻底交待在我如烟谷,给我那几棵上好的见血封喉做肥料!” 兰箫微微一笑:“既然柳谷主如此心急,本座怎好拂了前辈的心意。” 柳非烟一愣:“那你是要给我了?” 兰箫将目光转向棋盘,看着白轻墨又落下一子,道:“白宫主,依本座看,这一局又将是一场和局,不如就此作罢?” 白轻墨道:“甚好。” 兰箫一笑,转首看向柳非烟,缓缓起身:“莲和璧正在本座房中,本座这就去取来交给前辈。” **** 粉色的窗帘被轻轻放下,屏退了室内一干侍女,关上门,屋子里的光线顿时暗了下来。 缓缓揭开黑色的蒙布,黑布包裹下的白色玉璧一寸一寸显露出来,泄露出一抹纯白的光晕。待黑布完全被揭开,莹白玉璧完全暴露在空气之中,淡紫色的莲花仿佛漂浮在水中一般,在玉璧中静静地旋转,剔透圣洁的光辉绽放,令见者无不自惭形秽。 柳非烟咂咂嘴:“老娘也不是第一次见这东西了,啧啧,这么多年,竟然还真是一如既往的漂亮。”转头望向白轻墨,笑道,“你大抵是许久没见它了,不觉得它有什么变化么?” 白轻墨被问得微微一愣,仔细看了看静静躺在桌上散发着如常光芒的莲和璧,道:“似乎……并未有所不同……” 这回轮到柳非烟愣了:“怎么会?”她转头看一眼莲和璧,“按理来说,莲和璧已经认主,离开了你这么久,光芒应该会变黯淡才是。” 白轻墨一愣,水色双眸望向莲和璧:“这一层我倒是未曾知晓。” 柳非烟看向兰箫:“臭小子,你有没有发现什么异常?” 兰箫答道:“未曾。” 柳非烟略略疑惑,喃喃道:“不对啊……”旋即一摆手,“算了算了,反正老娘几十年没见过这东西也不晓得这玩意儿有什么蹊跷,不管了。”说着在白轻墨略显错愕的目光下拉过她的手,尖锐的指甲一划,莹白的指尖便破开一道口子,一滴鲜红的血液从伤口渗出来,顿时滴落在晶莹剔透的莲和璧上。 在三人略显惊异的目光下,一滴鲜血滴落在莲和璧上方,却并不像遇到阻碍一般顺着玉璧旁边的璧面流下,而是方一触碰到玉璧表面,便仿佛被吸收了一样,从玉璧上方缓缓渗进璧内。于是三人只见那一缕鲜艳的红色在纯白剔透的玉璧之中化成一条细长的红线,从玉璧顶端缓缓渗透下来,渗进了那一片紫色光晕的……莲心。 当最后一丝血液流进淡紫色的莲心,玉璧周身圣洁的光辉倏地收缩,旋即顿时大涨,纯白的光辉如流水一般泄了满室,柔和而不热烈的光辉如水波一般铺天盖地,霎时间盈满了室内每一个角落。 三人沐浴在圣洁的光海之中,面庞映照着洁白的光晕,一时间都忘记了言语。 待光芒渐渐暗下去,只见一小团鲜血凝聚在紫色的莲心处,旋即似漂浮在空中一般不断变换形态,最终逐渐凝聚形成一朵漂浮在紫色莲花中央的精致血莲。 正当三人还未来得及感叹之时,那一朵方形成的小巧血莲倏地坍塌,血色顿时四散开来,化作血色烟雾,在紫色莲花周围弥散环绕,霎时间,莲和璧释放出的纯白光芒变为刺目的血红色,妖异非常。 柳非烟神情陡然一震:“怎么会这样?!”猛地转头看向同样震惊的二人,目光死死地盯住白轻墨,妖娆脸庞在红光的映照下显得异常严峻,“莲和璧既然认主,只有主人的鲜血才能激起它的灵性!如今单凭你一人的血不起作用,这便意味着……莲和璧还有一个主人!”随后转头盯住莲和璧中飘然弥漫的血雾,喃喃道,“……方才好像说,这玉璧在臭小子那儿没有变化……”柳非烟眼中灵光一闪,倏地转头看向立在一旁的兰箫,一把抓起他的手,置于莲和璧上方,尖锐的指甲狠狠一划! 鲜红的血液顺着白皙的指尖滑下,滴落在莲和璧上方,在三人震惊的目光下,那一滴鲜红竟然如同方才白轻墨的鲜血一样缓缓渗进了玉璧,却并未直落莲心,而是在玉璧中四散开来,化作一条条细线,顺着白轻墨的鲜血纹路一点一点缠绕收紧,仿佛是两条有生命的灵蛇相互交缠,分明是一模一样的鲜红,却能清晰地分辨出,其中一条正将另一条缓缓收束,血液流动的轨迹逐渐归位,向着紫色莲花的中心凝聚。 莲和璧的血色光芒黯淡了下来,只见那两股鲜血已经融为一体,凝聚在莲心上方,逐渐幻化为一朵血莲,却立刻有一层银白的颜色升起,一寸寸覆盖血莲。待血色最终消失不再,莲和璧中心已经漂浮着两朵莲花,一朵是高贵的淡紫,一朵是剔透的银白。 光芒瞬间大盛,比先前任何一次的光芒都要耀眼,整个房间一瞬间变为白昼,洁白的光晕顺着空气的纹路一波一波散发开去,带起一阵飓风,强烈的风刮起三人的长发衣袂翩翩飞舞,摆放在窗边的盆景应声打碎。 光芒退去,柳非烟满面失了魂魄的模样,向后跌了一步,喃喃道:“怎么会这样……” 第23章 不是世人皆欲杀 昏暗的室内,莲和璧犹如一颗硕大的夜明珠,驱散这一片黑暗。一大一小,一紫一白两朵莲花,静静地漂浮在剔透如水晶的玉璧之中,紫莲缓缓转动,托着静静漂浮的银白菡萏,二者仿若母子血亲,紧紧相依。 二人的血竟然融在了一起,而且开出了一朵白莲…… 白轻墨不由得举目看了一眼兰箫,却发现对方也正掩了袖子目光不明地看着她。尔后二人一齐转开目光,看向一脸神情涣散不定的柳非烟。 兰箫轻轻出声提醒道:“柳谷主。” 柳非烟没应,而是转眼看向散发着光晕的莲和璧,缓缓启唇。 “莲和璧,上古圣物,但极少现世,而且品性温润,并不属于上古神兵之流,并未有人发现并重视其功用,只当是一块奇珍异宝。因此世人早已将其淡忘,诞生之日已经不可考究。我头一回见到莲和璧,已经是四十余年前的事了。”柳非烟丹凤眼中映照着淡淡的光,“那时候我还只是个小娃娃,练功时候偶然闯进师傅的房间,便见着他正随手把玩一块玉璧。我当时只是好奇,觉着这东西玲珑剔透的像个宝贝,便追问师傅这是个什么东西。” 淡淡的风透过薄薄的窗纸,轻轻吹起粉色的窗帘,飘飘忽忽,映衬着莲和璧悠然的光辉,仿若仙境。 “师傅告诉我,这东西叫莲和璧。莲和璧从上古传下来,无人知晓它的来历如何,偶尔拿到的人也只是当做玉器把玩,便又流传给了后世。而本门典籍中有记载——‘莲和璧,应运而生,应人而旺,应势而亡’。莲和璧是有灵性的玉璧,不轻易认主,在尘世间漂流不知几千几百年,不知经多少代人转手,却依旧不死不灭。师傅见我喜欢这玉璧,便将它交给我保管,可是,任凭我把玩了它十几年,时时刻刻将其随身带着,亦不曾参透其中一星半点的秘密。这样的局面,一直持续到——”柳非烟转过身来,看向白轻墨,“——你出世。” 白轻墨的目光动了动。 柳非烟的目光仿佛穿过了白轻墨的脸,继续回忆:“你娘生你的时候,我就在旁边。只记得那是隆冬,屋外正没日没夜地下着大雪。你娘难产,产婆接生花了不小的力气,整整三日,才听见你的哭声。那时我焦急地等在屋外,听见那一声婴儿的啼哭,一颗悬着的心总算放了下来,正欲进屋,却陡然闻见一缕幽幽的莲花香。我正纳闷儿,这个时节,大雪纷飞的,哪里来的莲花,却觉得袖袋中温度隐隐上升,取出来一看,竟然是莲和璧。”柳非烟定定地看着白轻墨,“那时候我便知道,那所谓的‘应人而旺’中的‘人’,就是你这毛还没张开的小丫头。于是我便将莲和璧留给了你娘,让她等你长大了一些,便将这东西交给你。所以我才一直知晓,莲和璧会在你身上。结果……”柳非烟目光复杂,又转向了立在一旁的兰箫,“结果,又掺和上了你这小子。” 兰箫闻言平静一笑。 柳非烟凝视着莲和璧中心的那一朵银白菡萏,道:“莲和璧忠贞不二,否则自它诞世这千百年来,怎会没有一个主人。莲和璧应人而旺,因此我在丫头出生之时便已经知晓,这孩子性情原本温润,却命格不好,煞气极重,须得莲和璧长年相伴才能得抚慰。”柳非烟顿了顿,“说到这里,我倒是想起来,实际上,莲和璧还有个双生的宝贝,似乎是唤作什么……‘玲珑诀’?” 正侧耳聆听的二人面部表情齐齐一僵,显然想起了不怎么愉快的回忆。 柳非烟眯起丹凤眼:“怎么?” 兰箫缓缓开口,问道:“柳前辈,您说的‘玲珑诀’,是不是一对琉璃串起的铃铛?” 柳非烟顿了顿:“你怎么知道?” 兰箫从袖袋中掏出一物。与此同时,白轻墨亦掏出一物,轻轻晃了晃,那物品顿时发出“叮当”的清脆响声,道:“柳姨,实不相瞒,您口中的‘玲珑诀’,早在倾云楼拍卖大会之上,便被我与兰教主一分为二了。” 柳非烟愕然,接过白轻墨与兰箫手中的东西。 确实是一对铃铛。暗金色的铜铃,看得出年代已久。两枚铃铛的栓子上各串着一根纤细而精致的琥珀色琉璃棍,却在正中央突兀地断裂。 柳非烟将两边的琉璃细细地靠合到一起,居然是惊人的严丝合缝,一毫不差。 “怎么断的?” 兰箫道:“当日本座与白宫主同时伸手触碰,方一接触,这‘玲珑诀’便自行断了。” “果真如此……”柳非烟目光复杂,“难道是天意……?” 柳非烟将“玲珑诀”各自交回给二人,道:“‘玲珑诀’与莲和璧本是一对,在尘世间辗转沿袭这么多年,为的是等待一位真正的主人,相互辅佐,待真正用得上时自然能够参破玄机。而今,莲和璧的主人已经不止一个,‘玲珑诀’亦一分为二,那便意味着……”柳非烟转首,紧紧凝视着等待她说下去的二人,“虽分二身,原为一体,若不相融,必亡其一。” 二人被柳非烟那坚定而略显悲悯目光看得皆心中一跳。 室内有片刻的寂静,仅余桌上的莲和璧静静地散发着光芒。 旋即兰箫缓缓开口:“天命如何,本就自有定论。来日方长,尚且不是这一枚玉璧便可定下。” “何况,依本宫看,便是终将要二者仅存其一,也要经过一场风雨才知结局。”白轻墨看了一眼兰箫,道,“想来,兰教主并不会因此一句话而退却。” 兰箫微微一笑:“彼此彼此。” 柳非烟静静地凝视着那浅笑安然不为所动的二人,然后缓缓行至窗边,一把拉开窗帘,推开窗户。阳光从外面毫无阻碍地射进来,光线打在人身上,打在莲和璧上,愈发的内外明澈,净无瑕秽。 窗外依旧天光灿烂,鸟兽安和,没有一丝躁乱。柳非烟看着窗外祥和的美景,低声喃喃道:“但愿,是我解错了罢……” 最终,柳非烟还是将莲和璧交还给了白轻墨。 “既然已经看过了,我留着它已经无用。不如交还给你保管。”柳非烟面色有些疲惫地道,“反正老娘已经退隐多年,再也不理这些俗事儿,日后的江湖,便是你们年轻人的天下了。你们二人,好自为之。只是,我还是得提醒你一句。莲和璧是上古圣物,必须好生看管,万万莫让它碎了。要知道,玉碎可向来不是什么吉利的兆头,何况是这么旷世奇玉。” 白轻墨接过玉璧:“好。” 白轻墨的身子已经好了许多,但柳非烟还是强留她在如烟谷多住几日好生调养,说是待好利索了再走也不迟。白轻墨念及宫中事务许久未了,正犹豫着是否答应,却见折阙面有焦灼之色匆匆行来。 白轻墨不由得心下一顿。折阙的性子她再了解不过了,若不是大事,她决计不会泄露一丝情绪被旁人窥见蹊跷,于是问道:“何事?” 折阙单膝跪地,看了一眼白轻墨身侧的兰箫,回答道:“回宫主,属下方才接到轩羽兰蝶飞鸽传书,他们联手攻入青城派,没有寻到雷如海,反而遇到第三者插足,我方伤亡惨重,青城派……被屠!” 白轻墨和兰箫闻言眉峰陡然一挺,目光如利刃般尖锐:“什么?!” 却很快镇定下来,白轻墨厉声问道:“来者何人?” 折阙回道:“身份不明,但是据轩羽所言,应当与上回屠杀青城派五百名弟子的是同一所属。” 白轻墨眸光一沉,眸中闪过一丝利光:“三番两次躲在幕后操纵,这群人,真是好计谋,好胆量!折阙,收拾东西,即刻准备回宫!” “是。” 转向兰箫,白轻墨勾起唇角:“兰教主,过了几日神仙般的日子,咱们二人清闲得狠了,怕是连老天都看不过去了。” 兰箫亦笑:“出来得太久,教中事务繁多,也是时候该回去了。青城派之事,的确超出你我预料,接下来,恐怕有一阵子可忙了。” “是啊。”白轻墨眼睛微微眯起,“接下来这些日子怕是闲不下来了,得忙着替青城派料理后事呀。” 兰箫习惯性地抚摸上腰间雪白的玉笛,语声微微泄出一丝寒意:“这么大一个烂摊子,收拾起来恐怕有些棘手。青城派家大业大,一夕被灭,各路人马碍于利益与党派之争,只怕要惹起不小的纷乱。” 带笑的眼角,此时已经流露出一股鲜明的杀意:“斩草就要除根。雷如海,本宫倒要看看他能逃到哪儿去!” **** 青城派一夕之间被灭,消息传出后,一石激起千层浪,江湖一时间群起大哗! 白道八大门派同气连枝,青城派被灭,其余七大门派及白道各世家虽有沉默者,却大都顿时对碧落教与沉月宫群起而攻之—— 苍山派:“无缘无故灭人满门,千条性命毁于一旦,其手段之残忍简直惨无人道!” 崆峒派:“年少轻狂,放肆骄纵,碧落教与沉月宫枉为武林大派!” 金门白家:“枉顾江湖道义,恶意挑衅甚至灭人满门,此等阴险狠毒之人,为武林所不容!” 当然,在白道将矛头对准碧落教与沉月宫的同时,黑道各派也坐不住了—— 千罗苑苑主:“青城派横霸武林,门中弟子多行不义,今朝灭门,此乃天意!” 无命枭枭首:“武林生存之道便是弱肉强食强者为尊,青城派力不如人,自当断送于此!” 结果是京城祁家反而说了一句较为公道的话:“一些小摩擦,碧落教与沉月宫哪里有必要灭掉青城派,分明是有人插手才造成今日之局面。各位切勿冲动,此事事关重大,还是调查清楚为好。” 不论大家怎么评判,这一出戏终于演变成一场祸事,碧落教与沉月宫注定要遭受千夫所指。而已经被推上风口浪尖碧落教主与沉月宫主,却没有半点动作。 只是听说兰箫对此浑不在意,丢下一句:“若是我碧落教能一夕灭去青城派,想来这武林早已是本座的囊中之物,乾坤盟的主子便不再是临风山庄了。” 而沉月宫白轻墨则是十分不屑地道:“那些个门派倒是挺讲义气,如此便帮青城派来报仇好了。既然本宫轻而易举便灭了青城派,想必其他人本宫也不必畏惧,他们若是不担心和青城派落得同样下场,耍嘴皮子顶什么用,来便是了。” 这两个人,简简单单两句话,依旧是一贯神鬼不惧目中无人的嚣张态度,却明确地表明了青城派之亡并非他们所为,又并未表现得太过在意。对于其他门派的指责,他们没有辩解,或者说是不屑辩解,只有挑衅。 只是,无论大家对此事作何见解,也不管碧落教与沉月宫是否真的是灭青城派的直接凶手。事实只有一个——继当年魔宫溃败之后,五十年来,中原武林表面上苦心经营的平衡已经被打破。青城派灭门之事已然成为一个巨大的豁口,江河决堤,波涛汹涌的江水将再次将武林淹没,狂风巨浪挡无可挡,也许,在无情波涛的冲刷下,不少隐世势力都将重新浮出水面,整个中原武林的势力都将重新洗牌。 这是动乱,也是机遇。在辨不清方向的波涛底下,无论是大势力还是小门派,都已经纷纷暗中活动起来,寻找最可靠的盟友和最坚实的后盾。 沉月宫自然也不会放过这么一个绝佳的机会。 白轻墨甫一从如烟谷赶回到宫中,还未来得及好好打理休整一番,便有下属来报,说是接到了一位十分重要的客人。于是只好随便换了身衣裳,便赴后山瀑布石潭去了。而当她踏入后山,踩上树木夹道的石子路,一个白色的毛团却突然从一旁的树丛中蹿出来,迎面扑来的竟是一只毛茸茸的小狐狸。 “九夜。”白轻墨无奈叹一声,将那两只胖乎乎的前爪从自己胸前扒下来,抱着小狐狸的腋下将它提起来,放在眼前好好地打量了一番,掂了掂,弯起眉毛笑道,“胖了一圈。唔,看来,这些日子我不在,你倒也过得很快活么。” 小狐狸黑黢黢的大眼睛像两颗熟透了的黑葡萄,闪着亮晶晶的水泽,撒开爪子四处乱蹬,似是仍要扑回女主人的怀抱。 白轻墨于是便将它搂在怀里,小狐狸蹭蹭抬起脑袋来,伸出粉红色湿漉漉的小舌头,明目张胆地在白轻墨脸上舔了两口,然后心满意足地趴在她怀里,毛茸茸的大尾巴卷起来当被子盖在自个儿身上,懒洋洋地眯起一只眼睛,另一只眼睛半睁着,看向石子路前方。白轻墨顺着它的目光看去,只见小路尽头的庭院里,光灿灿的一片白光里,瀑布前的石桌旁,正有两人坐着品茶,并且直勾勾地盯着她。 白轻墨抱着九夜,缓缓穿过林荫道,走至石桌旁,微微挑起眉。 凌昭云放下茶杯,“唰”地挥开扇子,看了看她手中的小狐狸,再将目光挪到白轻墨脸上,似笑非笑:“你对这小畜生倒是亲切得很么。” 白轻墨瞥他一眼,抱着九夜施施然坐下:“这畜生狐狸皮下包着的,倒像是一颗人心。不像某些人,人皮下包着的,却是一颗狐狸心。” 凌昭云噎了一噎,脸色似吞了一只苍蝇。 身旁却忽然传来一声爽朗的大笑:“果然有趣!” 白轻墨转眼看过去,只见另一人身穿暗紫色锦袍,头顶顶着一束发金冠,方额阔脸,两道剑眉斜飞入鬓,阳刚之气十足。 虽不比碧落教主兰箫的雍容静雅,不比倾云楼主凌昭云的倜傥不羁,不比明宗少主北堂寻的正气老实,亦不比神偷单飞的机灵鬼怪,此人相貌并非绝美,然则骨骼高大结实,举手投足之间却带着一股男儿独有的刚毅之气,一眼看去便是能够独当一面的大家少爷。而这人的眼睛…… 白轻墨的目光在那人蓝黑相交的眼眸上停留一瞬,抚摸着怀中小狐狸的脑袋,心下了然。 “原来是祁二公子。” 祁无芳渐渐止住了笑,道:“原来这就是白宫主,真是久闻大名啊!” 白轻墨微微颔首:“幸会。” 凌昭云摇摇扇子笑道:“如何,祁兄,我说的不差吧?这白宫主不仅是个美人,还是个妙人……啊,痛,痛痛……别别别,轻点……” 白轻墨面带微笑将脚从凌昭云的脚上挪下来,后者痛得面容扭曲,被踩过的脚隔着靴子在地砖上磨了磨,哀怨并且忿忿地瞅了她一眼:“女人,果真没一个是善心的!” 祁无芳又爆发出一声大笑,惊起林中飞鸟四散而飞。刚毅的脸上带着毫不掩饰的笑意,蓝黑相间的眸子里亮亮的闪着光,祁无芳对着白轻墨怀里扬了扬下颌:“这就是倾云楼拍卖会上被白宫主以十万两重金拍下的那一只天山雪狐么?” “正是。” “能否给我瞧一瞧?” 白轻墨颔首,将九夜越过石桌交到祁无芳伸出来的手里。 祁无芳提着它的腋下,微微转动,看着那大大地黑溜溜的葡萄眼,赞叹道:“确实是难得一见的灵兽,难怪白宫主中意。” 九夜被一个男人提着似乎十分的不爽。虽然说眼前这个男人长得不赖,却不是它喜欢的类型。小狐狸动了动黑黑油油的鼻头,嗅到一股男人身上的气味,便愈发躁动起来,毛蓬蓬的大尾巴耷拉在石桌上扫了两扫,龇了龇牙,发出几声哼哼,四肢不安分地挣扎起来。 凌昭云大笑:“祁兄,看起来你很不讨喜呀!” 祁无芳瞧着小九夜那张狐狸脸上明显十分嫌弃的表现,一张俊脸黑了一黑。 凌昭云再道:“我这个堂堂的卖家都还没抱过这小畜生呢,你不如给我瞧瞧。” 于是祁无芳将小狐狸一抛,抛向凌昭云那边。 凌昭云正伸出手来接,没想到那一团白花花的小东西在半空中扭了个弯,硬生生转了个方向,扑向白轻墨那头,毛蓬蓬的雪白大尾巴在半空中转过一个弧度,正巧从凌昭云脸上扫过去,然后落到了白轻墨怀里。 在三人僵住的瞬间,小狐狸才不管什么失礼不失礼,在白轻墨怀里寻勒个舒坦的地儿蹭了蹭,便尾巴一翘,盖住半个脑袋,舒舒服服地眯起眼睛睡过去了。 白轻墨一时失笑。 祁无芳再次大笑出声:“看来,你这个堂堂的卖主还不如我嘛~” 凌昭云在脸上抹了一把,还好这狐狸不掉毛,然则额头上那根青筋还是忍不住跳了跳。 有下人走上前来接过白轻墨手中的九夜,给她斟满茶水。 白轻墨摆了摆手:“退下吧。” “是。” 瀑布落进石潭中发出哗啦啦的水声,偶尔混杂进几声鸟鸣,一时间竟显得格外安详。 白轻墨抿了口茶,抬眸扫了一眼凌昭云,随后望向端坐的祁无芳:“祁二少爷今日特地来此,有何贵干?” 听见白轻墨开始切入正题,祁无芳终于收起笑意,摆出一副久经沙场的商人面孔,道:“如今江湖动乱在即,沉月宫已经站在了风口浪尖上,这一点,想必宫主心里明白。” “不错。” “沉月宫不是那些个不入流的小门派,自是有独当一面的实力。只是,实力再强,也很难抵挡整个白道的压力。”祁无芳一笑,“而我京城祁家位列四大世家之一,整体上虽不如白家,然则财力绝对数一数二。这一场风波,我祁家注定要卷入其中。” 白轻墨手指抚摸着洁白光滑的杯身,微微垂下眼睑,缓缓道:“那祁二公子的意思……” 祁无芳蓝黑色眸子中闪过一丝亮光,看了一眼不发一言的凌昭云,沉声道:“我希望能同你合作。” 白轻墨手上动作微微一滞,倏地眯起眼,目光如刀,直刺祁无芳眼中。对方不闪不避,目光亦迎上来。静默一瞬,白轻墨勾起唇角:“承蒙祁二公子看重,只是,祁二公子精通商道,想来您亦不会做赔本的买卖。” “不错。”祁无芳剑眉一扬,“我毕竟只是个少爷,上头还有家父与大哥,合作一事事关重大,并非我一人做得了主。” 白轻墨微微眯起眼。 祁家的财力深不可测,纵然她坐拥沉月宫这庞然大物,若谈及钱财,比起祁家,还是要逊色三分。更何况,祁家屹立京城多年,声威煊赫,其家世底蕴比起后起之秀沉月宫只深不浅。若是真能得祁家全力相助,那么…… 白轻墨抬眸,目光含笑,却含有凛凛的厉色:“祁二公子既然有此心意,本宫便助你夺得家主之位,事成之后,两家合作愉快。” 祁无芳蓦地扬眉一笑:“成交!” 第24章 夜深未梦已先疑 红尘有梦,岁月迷离,闲词愁赋难为情。雁倚墙,叶满霜。风落柳烟,已百转回肠。 盛夏的燥热逐渐消去,秋日里的肃杀渐渐显露了隐晦而不可抗拒的踪迹。艳红的海棠伴着日日如火的残阳落下,绽放出凄艳而绝美的容色,在簌簌秋风与落叶中,给深秋的萧索添上一抹更显苍凉的艳丽。只是,即便风光愈是冷落萧条,来来往往的行人却愈发不见减少,更衬出繁华之地的热闹景象来。 京师,烟雨楼。 红粉软帐,绿蜡雅香,丝竹管弦,歌舞生姿。高台上轻纱美人翩翩起舞,曼妙的身姿引人遐思,纤腰不盈一握,肌理光滑,肤白胜雪,媚眼如丝,妆容精致而风韵十足,带着风尘女子的魅惑和小家碧玉的风雅,柔若无骨的身躯随着乐声旋转扭动,大红灯笼高高挂起,楼中的气氛被带动得喜气而不燥热。 不愧是京师最大的青楼,不论是楼宇雕花,歌舞技巧女子才貌,亦或是客人举止服务等细微之处,亦尽显出京师恢弘繁华的体面来。烟雨楼中,舞台下的看客纷纷伸长了脖子,品茶的品茶,饮酒的饮酒,聊天的聊天,观舞的观舞,有些已经有身着各色衣裙的姑娘在旁服侍,却并未有逾距□□的行为。二楼雅间形成一个圆环,围着舞台呈俯视的角度。同寻常时候一样,雅间中坐的都是富贵人家的公子哥儿们,既体面又不张扬,鹅黄色或粉色的帘帐遮下来,挡住了外面人的视线,亦是绝佳的观舞之地。 一间普通的雅间之中,半透明的鹅黄色纱帐轻软地放下,遮住了外人的视线。雅间中,一男一女正安然对坐品茶。 大红色的请柬静静置于桌上,女子闭起眼,鼻端贴近,轻轻嗅了嗅杯中淡黄的茶水,是上好的君山银针,于是轻轻抿了一口。 对面的男子亦喝了一口茶,一双黑中带蓝的眼眸中闪过笑意:“我道原本平日里他们供上来的都是酒水,今日怎的都换成了茶。原来是你爱喝。” “本宫挑选的人,毕竟都是有些眼色的,即便不认得本宫,也能瞧出几分意思来。”白轻墨淡淡一笑,“我这个幕后老板,面子总是比你这位贵客要大一些。” 祁无芳道:“今日可是我请你来的。论起来,今儿我才是主人,你这个幕后老板,这会儿还得做一回客人才是。” 白轻墨笑道:“这话在理。横竖是你出的钱,最终进了我的腰包,我怎么也不亏。” 祁无芳哈哈大笑:“这么一点小钱我还是出得起,过两日我父亲六十大寿,你要送的礼金可远远不止这些。” 白轻墨闻言一笑,远山眉轻轻挑起,看向桌上的请柬,摊开。 “对习武之人来说,父亲年纪并不算大,却也到底不复从前年轻。虽病得不重,但病来如山倒,病去如抽丝,身子总不见能好得利索。我那个父亲,平日里刁钻狠辣,是个彻头彻尾的生意人,却专宠我大哥。而家主之争已经持续了不少日子,大哥便想着便借此机会大摆筵席,给他冲一冲喜,虽说不见得顶用,只是老人家喜欢热闹,看得也欢喜一些。”祁无芳见白轻墨合上请柬,掀开杯盖来喝茶,唇角衔着意味不明的笑意,不由得英眉挑了挑,“我说,白大宫主,为了能让您来参加我父亲的寿宴,我可花了不少心思。您可知道——” “——本宫知道,祁家在白道之中交好,为了避嫌而刻意疏远沉月宫。此番虽距青城派灭门一事已有些许日子,但风波毕竟一时静不下来,因此你大哥执意据我沉月宫于门外。”白轻墨目光望向前方纱帐外正跳舞的女子,淡淡一笑,“而祁二公子你为了这事儿可是大费周章,以你那三寸不烂之舌说服了祁老家主,迫得祁大少爷亦不得不勉强同意给我沉月宫下请柬,搞得在旁人眼中刚站好的立场,又有了松动的苗头。” 祁无芳咂咂嘴,蓝黑的眼眸中闪过一丝晶亮的光:“父亲与大哥坚持要保证祁家白道的地位,因此不肯向你们示好。因此,此次做寿黑道中一个帮派都没有请,到时候,白宫主,你可要孤军奋战了。” “号称白道的门派做的未必就是白道的事,同样,黑道中人亦未必所为何事皆是伤天害理。”白轻墨眼中掠过一丝鲜明的嘲讽,“若是一味倾向所谓的白道,便该瞧瞧青城派的下场,那就是榜样。你的大哥倒是很正人君子么。” 祁无芳看着白轻墨的神色,不由得扬起微微嘴角,道:“大哥愿讨父亲欢心,这些事自然是他最会做。大哥有些城府,却实在不够聪明。一心盯着那家主之位,对父亲的孝心亦不过是为了争夺家主之位而使出的伎俩。而且……”祁无芳眸子里荡漾着不明意味的笑意,瞥了白轻墨一眼,“我那位大哥,有寡人之疾。” 白轻墨微微一愣,旋即反应过来:寡人之疾,说穿了就是好女色。而方才祁无芳那个眼神…… “那便要看你大哥是否留得着那个福气消受了。还有……”白轻墨挑起眉毛,看向那张生得霸气而邪魅的脸,“你。若是到时候本宫下手不知轻重,让祁二少爷痛失至亲,让喜事变成了丧事,岂不是本宫的罪过。” 祁无芳一愣,旋即大笑:“依我看,大哥恐怕是没有这个福气。不如让少爷我来试一试,兴许能抱得美人归呀!” 那么,这就是默许了。白轻墨眼底掠过一丝幽幽的笑意。 “听闻祁二少爷恋妹成痴,自从亲妹妹离家出走之后再也没碰过别的女人。”白轻墨勾起唇角,“坊间都盛传您‘不近女色’,怎么这会儿也动起了凡心了?” 听见“恋妹成痴”四个字,祁无芳一张俊脸黑了一黑,然后龇了龇牙,:“说我没碰女人倒是真的,却不是‘不近女色’,只叹从前没碰见合适的。如今见着你,却叫少爷我这凡心也动了一动。” 白轻墨淡淡哼笑,喝了一口茶,似是不以为意:“祁二公子是生意人,若是拿不出祁家做聘礼,本宫可是瞧不上这一笔买卖的。” “哎,你若真的嫁与我,何愁祁家不全力助沉月宫称霸武林?”祁无芳的神色突然认真起来,坐直了身子看着白轻墨,蓝黑相间的眸子里闪着光,“你别以为我在开玩笑,少爷我是认真的。” 白轻墨端茶的手顿了一顿,转眼看向祁无芳,目光中带着缕缕不可置信。 祁无芳探身过去,大手握住白轻墨纤细白皙的左手:“第一次在沉月宫见你时我便看上你了。说老实话,少爷我在商场上混迹这么多年,还没有哪见过一个女子能像你这般吸引人。你若是现在答应嫁给我,我二话不说,立马就能给我祁家添上一个媳妇儿。” 听着他这一番直言不讳,白轻墨难得地愕了一愕,一时间竟忘了将手抽出来,好半晌才觉得那包裹住自个儿左手的温度令人有些不适,于是迅速抽回手,放到下面借袖子掩了,目光从祁无芳认真的脸上挪回了茶杯里,漆黑的眸子在茶水水汽氤氲里,瞧不太清楚神色。 红烛摇曳,楼下的歌舞依旧继续,薄薄的一层纱帐隔不开丝竹管弦之声的热闹非凡,而此时雅间中却显得有些安静。 祁无芳等了半日,才见她缓缓开口道:“祁家若是与沉月宫结成了姻亲,这江湖不知又会掀起多大的风波。祁二公子还是少开玩笑了。” “我就知道……”祁无芳叹了口气,目光里有淡淡的无奈,但很快便消去,“罢了。左右这回你赏光来给老家伙祝寿,已经是够给我面子了。我那位‘德高望重’的老父亲,手段必然不是吹出来的,否则怎么能一个人撑起这么大一个家族。而那位大哥,虽然经商的本事不算一流,但世故手腕却是数一数二的,否则也不能在这样的大家庭中保持那么优越的地位。” “所以?” “所以,在我们这样的世家,表面看上去光鲜,实际上里子简直乱得一塌糊涂,各种争夺暗算无止无休,就像是一个被缩小了的武林。” 白轻墨继续喝茶。 “同样是强者为尊,在祁家,每一代人的出生便意味着又一次的家主之争,而最终存活下来的,只能是最优秀的。正如我那位嫡出的大哥和庶出的我,表面上相间平和,私底却下不知给对方使了多少绊子。这几年来,谁都能看出事情的苗头,可没有人阻止这种手足相残的较量,就连偏袒大哥的老父亲也默许了。”剑眉扬起,祁无芳端正的脸庞上流露出自信的稳重与认真,“不论是名正言顺也好,不择手段也好,只要是别太伤天害理,家主之位,能者居之。因为祁家的辈辈的荣光,靠的就是历任家主,只有在争夺之中最终胜出的人,才是将我祁家发扬光大的最杰出的人选。” 白轻墨微微颔首。 “生在世家大族的孩子,从小就要学会争,要是争不赢别人,最终只有被踩死的命。不论是什么都是这样。” 白轻墨刚想喝一口茶的动作在听见后面这一句话时又缓了下来。 祁无芳注视着静静看着他的女子,邪魅的眸子里迅速漾起自信的光,一扬下颌,便顿时显露出几分张狂得不可一世的霸气:“不过来日方长。我祁无芳想要的东西,从来没有得不到的!” **** 夜深人静,玉壶光转,圆盘一般的月亮高高地挂在秋深秋的夜空上,皎洁的月光如流水一般温柔地倾泻下来,静静地洒落一地。夜已深,灯火早已熄灭,整个繁华的京师陷入了寂静的黑夜,人们已经早早地进入了梦乡。 京城首富——祁家,楼宇林立,花草假山交错布置,整座家宅占地面积极大,气势恢宏,此刻亦同寻常百姓家一般熄灭了灯烛,豪门大院中,仅余几个守夜的下人,提着灯笼在门口及小巷中巡视。明日便是老爷的六十大寿了,这一辈子仅有一次的大喜事,可得好好保证筵席一切顺利,不要出任何意外才好。 忽然,一道漆黑的影子从道路边闪出,避开巡逻下人的耳目,施展轻功,唰地飞过高高的围墙,顺着墙头潜进了祁家的宅院内。身影飞速地潜入宅院,借着楼宇和假山树木的遮挡,避开了容易那倾泻下来的洁白月光。此人身手矫健,浑身包裹着黑色的夜行衣与面巾,只余一双黑亮的眼睛露在外头,整个人漆黑得几乎要溶进这浓浓的夜色里。脚步悄然无声,此人飞速沿着长廊行走,然后在一扇门前停住。双眼谨慎地在四下打量一番,然后轻手轻脚地推开门进入了房间,轻轻合上了房门。 夜色浓浓,掩盖了这一夜不为人知的动静,细微的痕迹趁着夜色愈发的模糊不清,连月亮也配合地缓缓隐入云层中,匿去了踪迹。 一夜平静。 日头高照,日晷的影子逐渐指向了午时。 鞭炮之声噼里啪啦炸响,祁家的大门前早已聚集了人山人海,下人们的衣裳也添了红领子和红腰带,来来往往地忙得不可开交,宾客们携带着各式精心包裹的贺礼,排着队进入了祁家大门。人人脸上都是满满的兴高采烈的喜气,一片热闹喜庆的景象。 “欧阳家赠白玉雕菩萨像一尊,祝老家主洪福齐天,合家安康!” “崆峒派赠金寿桃一对,祝老家主福如东海,寿比南山!” “逍遥门……” “……” 唱礼的下人在门口高声念着各位来宾的贺礼,祁大少爷祁无游站在大门前恭迎应邀前来的贵客,一个个作揖敬礼,喜气洋洋,锣鼓喧天。各门各派个宗族的代表一个接一个地跨进祁家的大门,祁老家主祁荣高坐大堂,即便是疾病缠身,今日见着这么多的老熟人来给自个儿贺寿,也是高兴得合不拢嘴,一个劲儿地和前来祝寿的老友们交谈,满面红光,下巴上灰色的胡须颤抖着,昭示着主人心情的畅快。 “白家赠佛老金丹一瓶,绿松手串一对,祝老家主身体康健,福泽万年!” 只见一位年轻公子身着白色锦衣,头顶一支佛手玉簪簪住满头黑发,分明是在人堆里,一身普通的洁白,却因其身上那一股出尘脱俗的气质显得极其的显眼。只见那白衣公子跨进门槛,走了进来。 坐在主位上正与故友热情交谈的祁荣老家主,一见到这位公子进来,那饱经风霜却又保养得极好的脸上顿时满脸喜色,站起身:“哎呀,原来是白家的二小子,这么多年不见,总算长大了。” 白衣公子,也就是白家二公子白清城,缓步走到祁荣身前,面带微笑,有礼地行了个礼:“晚辈奉家父之命前来为祁伯祝寿,祝祁伯身体康健,寿比南山。”言语温润,谈吐得体,面带微笑,既不显得过分亲近,又不显得过于疏离。 祁荣大笑,十分欣赏地上下看着白清城,赞赏道:“你这小子还是这么讨人喜欢。这几年长大了,真是愈发的气质出尘,当真是人中之龙啊! 白清城恭顺地一笑:“多谢祁伯看得起,实是谬赞了。“ “哈哈哈……”祁荣越看越顺眼,满目赞赏之色,“来来来,让你大伯好好看看……” “沉沉月宫赠青玉镶金丝红玛瑙如意一柄!”门口的唱礼下人再次报出来宾的贺礼,见堂中宾客一时竟然都转过头来看,不由得腿颤了一颤,声音显得有些颤抖,“祝祝老家主万事如意,寿与天齐!” 话音刚落,整个大堂忽的寂静的犹如坟场。 所有堂中的宾客不约而同地怔住,旋即将脑袋一扭,看向门口。原本正在欢喜谈话的祁荣亦转过头来,往门口看去。正负责整理贺礼的祁二公子祁无芳听到这一声,仅往门口瞟了一眼,随后如常吩咐下人收拾好礼品去了。而双手被祁老家主热情地握在手里的白清城亦微微一顿,半晌,才目光莫测地缓缓向门口看去。 门口的人群不自觉地向两旁退靠,让出一条道来。 粉色长裙的一角先映入人们的眼帘,随着主人的缓缓行步,整副身躯都出现在门口。粉色长裙曳地,华贵而不失淡雅,一头墨玉般的长发垂在身后,紫色的水晶芙蕖饰品别在脑侧,长发随风舞动,眉眼带笑,朱唇微勾,顾盼间摇曳生姿,不施粉黛,却仍旧是天人之姿。 待看清了那人的面容,白清城瞳孔微微一缩,清俊的面庞上掠过一丝不难察觉的痛意。只是此时所有人的注意力都放在方进门的白轻墨身上,即便是他身旁观人老道的祁荣也没发现他的异样。 众人看得一时竟都忘记了那一套虚与委蛇。这个人,每次在公众场合出现,都能让人平白生出一种震撼到心悸的感觉。 “怎么,本宫竟有这么大的面子,今日竟整出这么大的排场来迎接本宫么?” 清丽如玉盘滚珠的声音带着笑意传来,众人这才发觉,所有人都已经退到两旁,中间正留出了一条小道,直通大堂,不由得汗颜尴尬。 白轻墨眸中带笑,瞥过两侧的人群,目光扫过大堂,却在那一身卓然临风的白衣公子身上顿了顿,旋即不动声色地挪开,眼中笑痕依旧,并无半点异样。在一众目光的跟随下,白轻墨带着折阙缓缓走进大堂,在祁荣面前站定,略略施礼:“老家主一甲子的年纪,依旧容光焕发啊。” 祁荣毕竟是见了不少世面的老人了,怎会因众人的惊愕而失了分寸,向前微微踏了一步,乐呵呵地满面笑容地道:“沉月宫主今日肯赏光来给老夫祝寿,真是让我祁家蓬荜生辉啊!” 白轻墨浅笑:“承蒙老家主厚爱,本宫若是不来岂不失礼?今次略备薄礼,望老家主笑纳。”然后略转头,“折阙,将东西呈上来。” 折阙将手中精致的方形锦盒交与前来承接的祁家下人,那下人将锦盒置于祁荣面前,恭谨地打开。 果真是一柄如意。 祁荣两眼顿时一亮,小心翼翼地伸出手,将锦盒中的东西托着拿出来。周围离得近的人们顿时伸长了脖子,在目光触及那如意之时,亦不由得发出一声赞叹。 这一柄如意约九寸长,乃上等青玉所制,色泽温暖,光泽云润,触手清凉柔滑,柄身呈美人柳腰自然弯曲之态,弧曲圆浑,边缘由金丝镶嵌,细细密密地镶出如意的流线型体态,更添富贵之象。首为灵芝云头,中心一颗硕大的红色珍品玛瑙镶嵌其中,大气而高贵。富贵牡丹纹路皆花丝流畅,繁而有序,疏密适当,严丝合缝,极富美感。在金灿绚烂的富贵风格中又蕴含着古朴雅致之情趣,又将玉的坚润不渝美德与如意的吉祥寓意结合,传递出富贵吉祥福气安康的美好祝福。 白轻墨浅笑道:“老家主以为如何?” 祁荣抚摸着那一柄如意,满脸欢喜满意之色,对白轻墨笑道:“白宫主有心了,此物一看便是世间少有的极品,老夫喜欢得很呀!”说完重新将如意放回盒中,命下人好生收起来。 白轻墨笑道:“老家主喜欢,这可是晚辈的大面子了。” 祁荣笑得合不拢嘴,招呼着下人领白轻墨入席,门口唱礼的家丁再次开始报各位来宾的贺礼,而庭院和大堂内窃窃私语的声音这才响了起来。 “祁家竟然邀请了沉月宫呀!” “这沉月宫主还真是大手笔,这么好的东西谁不是放在家里头好好供着,她竟然随随便便拿出来送人!” “沉月宫本就财大气粗,只是送如此贵重的礼物,难道是与祁家……” “嘘,祁老家主过寿,在这儿就先别说这些……” “……” 众人议论纷纷,有疑惑,有敌意,有猜忌。天下人皆知,青城派被灭一事风波尚未平息,四大家族的倾向更是武林中聚集了不少目光的大事。传闻中祁家并没有与沉月宫和碧落教合作的倾向,与白道各派依旧交好。此番祁荣六十大寿,也并未邀请黑道任何一派,也摆明了祁家的态度,而今竟然冒出来一个沉月宫。况且听这言语之间并非是不请自来,而可是祁老家主亲自下了帖子邀请来的,还备了这么大一份厚礼,这其中的变数让一些有心人不由得心生猜忌。 在与白轻墨擦肩而过的那一刻,立在一旁的白清城目光微微颤了一颤。这个人,从头到尾都没有看他一眼。是真的忘记了,还是…… 那一缕莲香依旧残留在她走过的地方。白清城阖起双目。罢了,终究是他欠了她…… 祁无芳接过下人手中的锦盒,刚要打开来看,只听得一声纤细而清晰的声音远远地递过来—— “别碰。” 祁无芳转眼一看,只见隔着人群的不远处,白轻墨淡淡地瞟了他一眼,当下会意,命下人将如意收起来,蓝黑的眼中掠过一丝玩味的笑意。 好东西,自然不是人人都消受得起的,不是么? 第25章 满眼飘零百事非 鞭炮声再一次在大门外响起,噼里啪啦的响声喜庆而欢快,仿佛将祁家大院里头诡异的气氛完全清扫了出去,再一次恢复热闹欢喜的场面。 下人们引着宾客们纷纷入了席,桌上早已摆放好了各式各样的山珍海味与琼浆玉液,每一桌上都有一颗硕大的面粉寿桃,摆在酒桌的正中央,那粉白色的桃身让人看了心底颇为欢喜。还有一条完整的金黄色鲤鱼,让人看了十分喜气。各大门派宗族的来宾皆为上等贵客,便被安排在了距主位最近的地方。只是考虑到门派之间总会有一些摩擦,因此并未准备一张大圆桌,而是排了两路小方桌分别摆在正堂两侧,而身为主人兼寿星的祁荣则坐在大堂上位,重要的家眷们亦同各大门派宗族派来的代表坐在一处。 丫鬟们给每位来宾面前的酒杯上都斟满了美酒,然后退到了一旁。于是正聊天的众人慢慢地安静下来,看向主位上的老寿星祁老家主。 祁荣捋着胡子站起身来,满面红光的笑道:“老夫活了这么大半辈子,还是头一回这般宴请四方好友。人老了,身子骨不甚硬朗,今儿个见各位不辞辛苦千里迢迢地来喝老夫的寿酒,老夫心里可是说不出的畅快。在这里,老夫便先谢过各位了!” 底下人纷纷回礼—— “老家主不必多礼。” “六十大寿如此喜庆的日子,故人自当来贺。” “老家主德高望重,何必言谢。” “……” 祁荣抬了抬手,回礼声马上又静下来。老人呵呵笑道:“各位的心意,老夫心领了。老夫这辈子没什么成就,唯独就是生了几个子女,让老夫颇为欣慰啊。”说着向两边招了招手,“来来,游儿,芳儿,过来给各位老友瞧瞧。” 于是,祁家大少爷祁无游与二少爷祁无芳便从两旁起身走了出来,分别走到祁荣两侧,向着堂中宾客抱拳致礼: “无游(无芳)见过各位前辈同道。” 白轻墨抬眼打量过去。 祁无芳便不必说了,此人的蓝黑眼眸是全天下出了名的独一无二,一张脸生的方正而略带邪魅,只要挺直了腰背,那浑身的霸气便十分鲜明地显露出来,令见者无不眼前一亮,直叹此子气度不凡。虽为庶出,然则年纪轻轻便接管了祁家商业的半壁江山,其经商手腕令不少商道前辈甘拜下风。祁家能在祁荣当家这一辈如此兴旺,自是少不了祁无芳的功劳。 剩下的,便是这位嫡出的大少爷。 白轻墨移目过去。先时在门口,因为人多眼杂,她并未注意到这位站在门口迎客的大少爷,此时才好好地打量一番。 容貌与祁无芳有三分相像,长得算是不赖的。一双眼睛与寻常人并未有什么不同,高鼻梁,薄嘴唇,相貌端方。比起祁无芳来,少了一分霸气,多了一分阴柔,算是各有千秋。一眼看过去,也不是什么随随便便就能糊弄过去的草包。这人眼睛生的漆黑明亮,白轻墨看了他片刻,只觉此人生性精明谨慎,人际关系应当也是处理得极好。旋即一哂,是了,祁荣不是傻子,不会因为所谓的嫡出庶出而断送了祁家的百年基业,能让那老成精的家伙如此重视,并与祁无芳平分秋色这么些年,还让后者按捺不住前来找沉月宫当助力的人,怎么会是泛泛之辈。 只见祁荣笑了笑,拍了拍两个儿子的肩膀,道:“犬子无才,就会些商场上的小伎俩,难登大雅之堂。日后还请诸位英雄多多关照才是啊。” 此言一出,底下又是一阵附和。 多多关照?哼。 白轻墨垂下眼睑,端起酒杯,轻轻嗅着里头的梨花香气,眼底划过一抹嘲讽的暗光。塞翁失马,焉知非福。今日办的是六十大寿,明日办的……白轻墨顿时又觉得坐在高堂之上那位满脸喜色的老人有些悲哀。被自己的儿子算计了这么久,他竟然一点都没有察觉么。抬起眼再看过去的时候,不经意瞥见坐在斜对面那位白衣公子,而那人也正定定地看着她。 白轻墨动作微微一滞。 没料到,竟会在此地重逢。 这么多年未见,这个人依旧是原来那般模样,只是愈发的出尘了。依旧是一身素净的白衣,穿在他的身上,不似凌昭云笑意浅浅的随性不羁,不似北堂寻端正本分的老实清明,而是带着淡淡的温和忧悒,仿佛误入尘世的谪仙,不沾惹半点红尘俗事,径自仙姿飘渺,眉目如画,不问凡俗。那一双漆黑的眸子中常常像是蒙了一层薄雾,令人捉摸不透,却令见者无不倾心拜服。若是看久了,却令人从心底生出一种淡淡的……怜惜。 心里突然有些涩意。这个人,如同她最爱的菡萏——出淤泥而不染,濯清涟而不妖。在那样的豪门世家,竟然能够生长出这么一个浊世谪仙,实是世间的异数。 心里如此想着,却并未表现在脸上。白轻墨依旧目光平淡冷漠,对上那一双漆黑朦胧的眸子,手中的酒杯向着那个方向抬了抬,算是见过了,旋即目光随意地移开。 那一边的白清城,原本一直在看着白轻墨。 他一直在想,什么时候能再见她,只是没料到来的如此突然,如此平淡,令人猝不及防。 当年的仅仅被人夸赞为漂亮的小女孩,如今已经出落得亭亭玉立,有倾国倾城之色,天下再无女子可与她相媲美。一身粉色缕金菡萏云缎轻纱长裙,肤白胜雪,眉目如画,朱唇含丹,眼角自然带笑,远山眉纤细而柔美。长长的黑发自然地垂下,在脑侧以一紫色水晶莲花发饰扣住,半数长发于脑后梳起涵烟芙蓉髻,半数垂在身后肩侧。那一身的气质,眉眼间绝代的风华,足以让任何一个男人匍匐于她足下。 却见她目光状似随意地一扫,便不经意看进了他眼中。却偏偏是这么不经意的一眼,让白清城顿时犹如坠入冰窖,从头冷到了脚。分明是在笑着,笑得柔美轻巧,几乎挑不出一点瑕疵,而那眼中,却根本无法让人感受到一丝笑意,甚至没有一丝……温度。白清城浑身一颤。那双漆黑的眸子深处,仿佛一汪山谷寒潭,散发着丝丝冷气,侵人肌骨。再看时,只觉得这整个人浑身都散发着冷气,仿佛浸在千年寒潭之中的宝剑,寒意浸骨,锐气逼人。 只见她对着他轻轻一抬酒杯,然后径自将目光转向了别处。 白清城垂下眼眸,恍然间自嘲地笑笑。是了,一个人,经历了这么多年,经历了这么多事,怎么可能依旧保持最原始的纯真。世事的磨砺将她变成了这样一个人,而他……也在变。 大堂中,笑容满面的祁荣让两个儿子各自归了位,笑呵呵地终于开席。 按寿宴习俗,应当是寿星先动筷子,众位宾客才能开始进食。于是祁荣便先拿起银筷子,在面前那金鲤鱼的肚皮上扯下一块鱼肉放进嘴里,众宾客这才真正开了席。 大堂里又热闹了起来,不少人到正厅来向老寿星敬酒恭贺,祁荣一一笑呵呵地接待了。也有趁此机会结交江湖朋友沟通帮派感情的,便互相敬酒,总之是各门各派的人都张开了嘴,没有一个闲着的。 白轻墨原本以为自己身在风口浪尖,人们为了避嫌会避免与她打照面。可经此一番,许多人见着祁家对沉月宫暧昧不明的态度,不由得心下狐疑起来,思量着是否需要从长计议,一时间竟然忘记了要坚持白道的身份,与她这个半边身子已经被划入黑道的一宫之主攀上了交情。白轻墨让折阙给自己斟酒应酬,心里不由得冷笑:这些人,见风使舵的本事还真是厉害。 寿宴上为了照顾许多老前辈,因此没有选择烈性酒,而是采用了品性温良的梨花酒,既有益身体健康,又不容易喝醉。不过,酒毕竟是酒,只要是喝了,便或多或少会让人身体发热面颊泛红。祁荣是上了年纪的人,喝多了酒毕竟对身子骨无益,眼尖的下人们见着老爷面色发红,赶紧向大少爷禀告。 白轻墨正在同旁人敬酒,远远地瞥见祁无游对下人吩咐了几句,随后便有人端了托盘上来,给老家主身前桌上的酒换了下来。 此时,白驼山庄的副庄主流文曲恰好走过去向祁荣敬酒。只见祁荣端了酒杯,笑呵呵地招呼着老友,而流文曲原本也是满脸和蔼亲切的笑容,此时鼻尖却微微动了动,眉头微锁,张口欲言。 祁荣见老友这般神色,心下疑惑,方欲询问,一缕劲气却如利箭般倏地飞射过来,“砰”的击碎了祁荣手中的酒杯。 白色瓷片砰然炸裂,杯中药酒陡然化为水珠飞溅,四周的人慌忙退后一步,药酒却依旧洒在了祁荣和流文曲的身上。 这陡生的变故让人措手不及,堂中众人不由得呆滞,稍远一些看不清事态的人见着此处变故,也不由得停下交谈的声音。 方才那一缕劲气来得过于鲜明,以至于只要会一点武功的人都能够发觉此劲气的来源。 自家父亲差点被袭击,还被溅了一身的酒,身为祁家大少爷的祁无游当仁不让地站出来,面目阴沉地喝道:“白宫主,盛宴之下如此作为,你究竟是何意啊?” 第26章 收黄雀戏螳螂 气氛一下子紧绷起来。 一些不明就里的人们此时也纷纷看过来,大气不敢出一声。 祁荣原本十分和蔼欢喜的脸,此刻也阴沉了下来。 只见那事主淡淡地收回手,放下了手中的酒杯,一副气定神闲的模样。 白轻墨环顾四周,目光带笑,却闲适得有一些目中无人。周围人只见她淡淡开口:“祁老家主,今日承蒙您老人家看得起,本宫亲自来赴这宴会,并未薄了祁家的面子。只是,本宫既然来了,便必然不会刻意找茬儿,不过是眼睛里容不下脏东西罢了。”说着瞟了一眼面色阴沉的祁无游,“本宫说的可在理呀,祁大少爷?” 一旁的崆峒派长老站出来,义愤填膺地指着白轻墨道:“分明是你出的手,那一缕劲气若是打在了祁老家主的身上,瞬间便可毙命!” “您也说了,是‘若’么。您的意思是,本宫原本是想袭击祁老家主,却击在了酒杯上?”白轻墨轻飘飘地望向那位站出来的长老,那人伸出来的手却似触碰到了电流,被狠狠地一弹,令他恼羞成怒地连忙收回手,白轻墨轻蔑地冷笑,“还是说诸位以为,本宫竟然会失手?” 一句话噎得那位崆峒派长老再说不出话来。 逍遥门的长老站出来,试着缓和气氛:“然则方才毕竟是宫主出手,还望宫主给祁老家主一个解释罢。” “解释?”白轻墨扬了扬下颌,看向祁荣身前的老者,“恐怕不必本宫亲自解释了,白驼山庄最通药理,想来流老前辈能为我们大家解惑吧?” 众人的目光唰地集中在了流文曲的身上。 刘老前辈对着白轻墨揖了一揖:“白宫主雅量。” 这一句赞赞得众人莫名其妙。 只见流文曲眉头紧锁,拿起祁荣身前的酒壶,倒了一杯,置于鼻端细闻,然后将酒杯交给围观众人一一嗅了嗅。 最终酒杯传到了白轻墨手上。 有人不明就里:“仅仅是普通的药酒,有什么问题么?” 白轻墨将酒杯至于鼻端轻嗅,然后将酒杯交与下人,眸光淡淡道:“药酒当然是药酒,而且这酒对老家主的病症有相当好的治愈之效。” “那不就是了!” “那还有什么问题?” 众人皆不满地抛出疑问。白轻墨讽刺的勾起唇角。 只见流文曲抬起手向下压了压,众人只好再不吭声。 流文曲看了一眼身侧眉头紧锁并满脸疑惑的老友,道:“我白驼山庄精通药理,众人皆知,此时也不必过多推辞。药酒自然是好东西,其中甘草更是治疗老家主咳疾的绝佳良药。只是……” 祁荣见老友犹豫,不由的催促:“流老有话尽可以说出来,给我们大家解解惑。” 流文曲叹了口气,目光落在方桌上已经动过的金鲤鱼,道:“甘草固然是良药,只是,绝不可与鲤鱼同食。二者属性相冲,若是一人同时服下这两种食物,必然中毒,而且毒素蔓延得极快,半个时辰内必定毒发身亡。” “嘶——” 众人不由得倒抽一口冷气。 流文曲再道:“幸好白宫主发现得早,否则这药酒一下肚,便再无回天之力了。” 白轻墨只是淡笑:“过奖。只是,此时是否应当问一问,这酒……到底是谁端上来的?” 一问话,便问到了重心。 旁侧里一个家丁猛地窜出来,“扑通”一声跪到了祁荣的面前,浑身颤抖地道:“老爷饶命,这酒是小的端上来的。只是只是,小人真的不懂这些学问,只是大少爷见老爷喝酒,担心老爷身体出岔子,这才吩咐小的去换了药酒啊老爷,老爷饶命啊……”那家丁瑟瑟发抖,一个劲儿地往地上磕头求饶。 只是此时,人们的目光都倏地集中在了祁无游的身上。 祁荣老脸已经完全黑了下来,狠狠的一拍桌子,一把胡子怒得直颤:“逆逆子!” 祁无游没料到事情一下子一百八十度大转弯,矛头竟然指向了他,一时措手不及,连忙分辨:“爹,我并不是——” “爹,大哥想必不是故意的。”祁无芳连忙走上前来,扶住祁荣因怒气而颤抖的身体,安慰道,“大哥长年经商,怎么会知道这些,今日也是担心您的身子,这才换上的药酒。您可千万别误会,气坏了身子可就不好了。” 好一副爱父护兄的经典场面。不知道内情的人,还真以为祁无芳这是在维护哥哥呢。 白轻墨微微勾了唇。 一旁能说得上话的客人们也连忙劝阻,这才让祁荣的怒气渐渐缓了下来。 祁无游立在一旁不敢发话。 老家主的脸依旧是黑沉沉的,转过身来,向白轻墨揖了一揖:“白宫主大人大量,救得老夫一条老命,老夫感激不尽。方才错怪白宫主,实是老夫教子无方。”说着又侧脸喝道,“游儿,还不赶紧来向白宫主道歉?” 祁无游阴沉着脸走过来,向白轻墨做了个揖:“在下方才对宫主出言不逊,冲撞了宫主,还望白宫主恕罪。” 白轻墨摆了摆手:“无妨。” 苍山派的长老于是站出来:“想来祁大公子必然不会存有害父之心,这不过是一场误会,好在是化险为夷了。” 祁无芳亦道:“大哥一向仁孝,此番也只是好意,毕竟并未造成伤害,爹,您还是先坐着,只是今日先别喝这药酒了罢。”说着招呼下人,“给老爷换茶水上来——” “——且慢。” 流文曲再次出声,打断了祁无芳的话。 众人循声看过去,只见流文曲端着酒杯细细地品闻,不由得再次疑惑起来:难道还有什么问题不成? 祁荣见流文曲那般神色,心下又是一个咯噔,面色也跟着阴沉下来:“流老,这药酒是否还有不妥之处?” 流文曲皱着眉头问道:“祁老,这药酒是哪里的郎中给您配的?” 祁荣道:“是老夫府上的大夫,此人医术虽不算是绝顶,却也算是精明。难道这配方有问题?” 流文曲道:“祁老,能否将此人唤出来,老朽有些话想要问问他。” “无妨。”祁荣道,“来人,立刻将吴大夫唤来此地。” 片刻,那被称作是吴大夫的医师便来到了大堂中。 “见过老家主。” 流文曲上下打量了一番这位大夫。年纪也是过了半百的人,看上去老实本分,学道也是较为高深的。于是问道:“这位便是吴大夫?” 吴大夫答道:“正是。” “祁老家主的药酒配方,是你配出来的?” “是。” “那……”流文曲皱了皱眉,“这副方子里头,有什么药材?” 吴大夫答道:“皆是一些温补的良药,如甘草之类,为的是治疗老爷痰饮积聚,气逆喘咳的病症。” 流文曲再问:“这副方子里头,是否有芫花?” “芫花?”吴大夫惊讶道,“这副方子里头绝对没有芫花。老夫虽医术不精,但这点药理还是知晓得略通透。既然放了甘草,那便绝不敢放芫花的。” 流文曲的眉头皱得更深了:“然则老朽在这药酒中嗅出了一味芫花。”说着将手中的酒杯交给了惊异的吴大夫。 吴大夫接过酒杯,嗅了嗅,面色陡变:“果真放了芫花!”说着惊慌地看向祁荣,“老爷,这方子并非我所配,是否有人做了手脚?” 听着这一番对话,不懂得医理的外行人皆疑惑—— “什么问题?” “这两味药有什么不妥么?” 白轻墨闲在一旁不说话,目光随意地瞥见祁无游面色不变,然则袖子下的手已经缓缓地捏成了拳头,心下冷冷地嗤了一声。 祁荣面色已经有些颤抖:“还请流前辈直言。” 流文曲扫过周围众人,道:“略懂一些医理的人都应当知晓,咱们药学之中有‘十九畏’与‘十八反’,其中讲的便是各种药材药性相克,以防药材误用。” 有些人已经点头,流文曲看了一眼手中的酒杯,道:“方才老朽在此药酒中嗅出了甘草与芫花的气味,而甘草反芫花,正是‘十八反’之中的一‘反’。” 祁荣问道:“这有何不妥?” 流文曲道:“甘草乃十分常见的药物,可治五脏六腑寒热邪气,有缓正气,养阴血,补脾胃,润肺等功效。芫花原本是全株有毒的植物,然而若是用度适当,能够治疗水肿胀满,胸腹积水,痰饮积聚,气逆喘咳等病症,亦是良药。”流文曲突然停下,叹了一口气,这才在众人疑惑的目光中接下去道,“只是,此二味药材药性相克,若是长期服用,易损伤脏腑,令人心神恍惚,甚至将有性命之虞啊!” 此言如一道惊雷炸响在众人耳际。 吴大夫连忙道:“我写的方子之中,绝对没有芫花这一味药,定是抓药的人弄错了呀!” 祁荣刚平静下来的心情又重新翻滚了起来,脸上的皱纹都在颤抖。 祁无芳见状立刻站出来,满面怒容地喝道:“是谁?是谁负责给老爷抓药的?” 祁无芳一怒,剑眉高高地上挑,蓝黑的眼眸中翻滚着怒气,那浑身的霸气便掩不住地放出来,把一干下人都吓了一跳。 立刻有两个家丁连忙跑出来,一下子跪在了冰凉的地板上,也顾不上疼,求饶道:“老爷,这药是我们俩去抓的,可是可是,我们也并不知道这两味药不能放在一块儿呀。求老爷饶命,二少爷饶命啊!” 祁无芳怒道:“不知能否放在一起,你们竟然敢不按方子抓药,还擅自加药材进去?!” 其中一位跪在地下连连磕了几个头,哭丧着脸道:“二少爷明鉴,这这最后一味芫花,是是……”说着颤抖地抬起头看了一眼一旁面色阴沉得不能再阴沉的祁无游,低下头哭丧着脸道,“是大少爷要我们加进去的呀!” 第27章 西风吹老金花树 一时之间,整个大厅鸦雀无声,静默得连一根针掉在地上都听得见。 祁荣呼吸粗重,灰白的须发不断颤抖着,一把抓起手边的酒杯,狠狠砸到一旁的祁无游身上,瞪着眼睛,颤抖地喝道:“……逆子!” 酒杯狠狠地砸到祁无游身上,溅出一串酒水,溅了祁无游满身。后者立刻跪下来,抬起头急切地道:“爹,您养育儿子二十余年,儿子绝对不存害您之心,儿子孝心一片赤诚,苍天可鉴啊!” 一旁祁荣的正室夫人见状已经是吓得面色惨白,而另有一位似乎与大夫人相处得不是很好的妾室,见此状况,义愤填膺地站出来,指着跪在地上的祁无游怒道:“你这逆子!竟然妄图加害老爷!” 眼见祁荣脸色气得涨红,像得了哮喘的老人一般喘着粗气,祁无芳连忙拍着自家父亲的背,急急宽慰道:“兴许这也是这下人的一面之辞,爹,您先消消气。”言罢命令下人将那两个负责抓药家丁拖了出去,又道,“此事太过蹊跷。大哥毕竟是您的儿子,怎么会做出这等伤天害理的事啊!” 两句话,先假意说是下人撒谎,这明眼人自是知道只是宽慰的话而已,然后又给祁无游戴了一顶“伤天害理”的高帽子。 人群之后的白轻墨微微勾了勾唇。祁无芳,不愧是商场上的老手,老奸巨猾。 场面一发不可收拾,祁无游这会儿也急了,面色阴沉中有焦灼,看向祁无芳的眼神中有一丝怨毒:“二弟,你——” 却见祁荣面色涨红,指着祁无游的手不断颤抖,仿佛要说话却又说不出来,剧烈的喘着粗气。 一旁的吴大夫和流文曲见势不妙,连忙上来,一个扶住祁荣摇摇欲坠的身躯,一个赶紧号上他的脉搏。 流文曲一手按在祁荣脉搏上,眉头一皱,赶忙对祁无芳道:“快,快扶老家主回房,情况不太妙啊!” “什么?!”祁无芳闻言立刻扛起已经半昏厥的祁荣,拨开人群就往大堂后面走。 祁荣一走,人群彻底乱了,祁无游也站起来,只是再无颜面面对众人的议论和指指点点,也连忙进了后堂。管家不得已出来招呼众宾客各自归位,说些抱歉失礼之类的话,招呼下人继续服侍大堂内的众人吃好这一顿饭。 此时已经再无人关心宴席,所有人都在谈论着祁无游害父的不争事实,祁家的宴会顿时变成了一锅粥。 好好的一席寿宴,竟然以如此荒唐的戏幕收尾。 戏是没得看了。白轻墨闲闲地坐回原位,让折阙给她斟了酒,旋转着指尖的白瓷酒杯,嗅着那清美的梨花香气,淡淡勾唇。方才瞧见金鲤鱼和甘草,她不过是临时起意,却没想到祁无游真有害父之心,倒不用她多说话了,一切让那父子三人来处理便好。 昨夜她让人趁着夜深人静之时,在祁无游的早茶中加了一点儿料,能让人心急走火,喜怒形于色的。按理来说,方才被揭穿之时,若是稍有城府之人必然懂得要暂时保持安静,不能急于分辨。而祁无游却立刻试图证明自己的清白,无异于火上浇油,而且在之前他脸色的变化早已落入他人眼中,而这,便是那药的作用了。 不仁不孝,加害生父。仅这一条罪名便足以让祁无游所有声誉扫地。 现在东窗事发,还在天下群雄面前将这一桩家丑给抖了出去,祁家损失的可不只是面子。这祁家之中看他祁无游不顺眼的人多了去了,随便几个夫人奴才添油加醋一番,祁荣便会对这个往日最重视的儿子失去最后一点期望。管他嫡出也好,才干也好,失去了祁荣的信任,祁家的家主之位便绝对不会由这样一个不择手段的儿子来接掌。只是……祁荣似乎真是将这个大儿子看得很重,否则,今日又怎会气成那副模样。 白轻墨淡淡喝着酒,露出一丝冷冷的讽笑。 事成一半,祁无芳绝对不会放过这么一个绝佳的机会。现在已经打破了祁荣对祁无游的最后一点信任,只要再加一把火,这家主之位便是祁无芳的囊中之物了。白轻墨今日不过是来走个过场,在这人多的地方借她的威信给武林群雄一番震慑,搅浑这一池水,顺便将祁无芳这块金牌子打出去,也方便日后双方的合作。 在这种豪门世家,孩子从出生那一刻起,便会受到与寻常家里不一样的教育。在大家庭中,妻妾相斗,兄弟相残,仆大欺主,亲戚*……所有的一切都为了财产和权势而发生,孩子们从小几十年的耳濡目染,早就没有了当初鸿蒙初辟的纯净,剩下的只有那满腹的算计和步步为营。哪里还有什么兄弟相亲父子情意。除了…… 白轻墨抬眸,看向那个沉静仿若一汪深潭,又缥缈如凡尘谪仙的白衣男子。只有他,才是那千万之中的异数吧…… —————————— 三日后。 官方消息称:祁家大少爷祁无游于祁老家主祁荣六十大寿之际,为早日夺得家主之位,擅自改动祁老药方,暗中谋害亲生父亲,且在宴会上挑换酒水,欲置生父于死地。祁荣因年迈体衰,且长期服用有□□酒,外加急火攻心,于寿辰当夜辞世,临终前将家主之位传于二少爷祁无芳,以正家风。大少爷祁无游自知所为伤天害理,心中有愧,于父亲辞世当日服毒自尽,以赎自身罪孽。 “于是,本少爷便名正言顺地执掌家主之印了。”祁无芳坐在烟雨楼的雅间里,大喇喇地将一杯酒往嘴里一灌,咂了咂嘴。 楼下歌舞欢快窈窕,楼上贵客勾心斗角。 白轻墨与他碰了碰杯,却并没有饮下:“你大哥被你下了毒。” “嘿嘿,话别说这么满嘛。我只是在他的膳食中加了点儿料。想必他也知道饭里有毒,但大哥是聪明人,懂得成王败寇的道理。”祁无芳剑眉英挺,霸气的脸上荡漾着邪魅的笑意,“比起这个,我倒是更想知道,你给我爹下了什么东西,怎么一下子就没了?” 白轻墨一笑:“他毕竟是你的生父,既然你不好做,便由我来做。寿宴前一夜,我命人在你爹的茶盏上抹了点儿玉菱香,这是香料极为罕见,却是养生的好东西。那一日送礼之前,折阙在那玉如意上抹了一层芙蓉膏,这东西亦是养颜健体的,无人会发觉。只是这两个东西一旦相遇便会成为剧毒,而且毒发症状与肝火大盛导致的心脏紊乱有九分相似,一般人瞧不出底细。”白轻墨喝了口酒,“左右都是补药,日后也不怕有人摸了那玉如意会毒发身亡,不会有破绽的。” 祁无芳点点头,忽然一笑,眼里闪着奸诈的光:“这么说来,你如今竟是我的杀父仇人。” “那你便来报仇罢。”白轻墨闲闲地喝一口酒,“横竖这是我的地盘儿,你若是现在动手,我也是不怕的。不过……”白轻墨上下打量祁无芳一眼,目光里是鲜明的鄙视,“你的功力尚且不及我宫中护法轩羽的一半儿,连你那些个护卫都比不上。还想报仇?啧啧……” 祁无芳的脸黑了一黑,旋即□□道:“横竖是你杀了我父亲,总得有点赔偿吧?” 祁无芳脸上的笑容欠扁得让人几乎无法和堂堂祁家二公子,不,现在是祁家家主联系在一起。白轻墨略无语了一阵,但还是配合地问道:“祁大家主想要什么?” “你杀了一个人,就得再赔一个人过来。我也不让你为难,不害旁人的性命。”祁无芳摊了摊手,一副“我很好说话”的模样,“只要你嫁来我祁家做夫人,本少爷保证你从此衣食无忧荣华——唔——咳咳咳……” 白轻墨看着楼下的歌舞升平觥筹交错,淡淡收回手:“沉月宫家大业大,本宫若要成亲只好招赘,只怕祁家消受不起。”说着下巴淡淡一扬,指向楼下正在弹着琵琶的美人,“正巧,今儿个玉渊姑娘第一次登台,正愁找不到个好买家。不如便宜点儿给你了,收她做个妾室想来也是个好归宿。” 帘帐外下方是歌舞台,一名女子正坐在正中央,在一群舞女的环绕下弹着琵琶。 祁无芳捂住被酒杯击中的肚子,一边咳嗽一边道:“本少爷若是将那个女人娶回家,还不得被她啃得连骨头也不剩!” 白轻墨略微诧异:“竟然被你看穿了。” “哼,哼哼,本少爷是什么人……”祁无芳捂着肚子晃晃脑袋,十分得意地道,目光在堂下扫过,忽然一顿,微微眯起眼,“那是谁?” 白轻墨随着祁无芳的目光看下去,只看见台下花花绿绿辨不清面孔的人堆,问道:“你说的谁?” “那个绿衣裳白发带,腰上有一酒葫芦的男人。” 白轻墨目光在人堆里找了一番,总算找到了。绿衣裳,白发带,腰间一酒壶,容貌看不清楚,气质也并非出众,远远地瞧着,似乎并没有什么过人之处。不由得心下微微疑惑:“你认识?” 祁无芳摇摇头道:“不确定。” 白轻墨挑眉,示意他继续说下去。 “这人身形有点儿像我小时候一个玩伴,叫做韩子汝的。” “韩子汝?” “韩子汝是临风山庄韩临东那老头的三公子,与我同岁。因着连州地界与京城离得较近,小时候常常与我们家的孩子往来,人长得普通,却颇为伶俐。只是……”祁无芳的目光定定地落在台下那绿衫男子身上,蓝黑的眼眸中掠过一丝光线,“如果我没记错的话,此人在八岁那年得了天花,医治无效,应当已经死了才是。临风山庄再没提过他,因此江湖上少有人记得此人。而今……怎么会出现在这里?” 第28章 天宫毕竟风流绝 “我似乎也听说过这么一回事。”白轻墨目光落在那人身上,若有所思。 祁无芳舒眉,摇头道:“大抵是只是长得像罢。这么多年了,又隔了这么远,应当不是。哪有人死而复生的道理。” 白轻墨看着那人,分明没有一丝异状,脑子里却陡然浮现前段时间碧落教差人来送信,上面写了北堂寻说要远离临风山庄的事情,心下微微动了动,淡淡道:“也许吧。” 此时楼下歌舞已经结束,鸨母出来,开始主持歌妓玉渊的归属。 今夜来烟雨楼的不止有秀才书生江湖浪子,还有不少王孙贵族,却至少有一半是冲着这位玉渊姑娘来的。 烟雨楼名妓玉渊,本是个清倌,歌舞双全,尤其是一手琵琶举世无双,简直犹如天籁,有“玉琴妙手”之美称。此女子容貌绝美,虽然一直以来卖艺不卖身,却早已有不少人垂涎,只是这女子性情冷淡,坚持只唱歌弹琴。现今大抵是厌倦了卖艺生涯,想早日安定下来,于是终于卸下防备,准备找个好夫家嫁了。消息一传出来,在京师这等有钱人云集的地方,其身价瞬间飙升,一夜之间炙手可热。 看着底下人叫价越来越高,甚至已经突破了五千两。 祁无芳端着酒杯,咂咂嘴:“一晚上就赚这么多,便宜你了。” 白轻墨淡淡道:“她的身价,可远远不止这些。” 祁无芳问道:“你想把她送到哪儿去?” 作为商场上的老油条,他可不会看漏了,底下出价的可不只是看客,还有不少人是烟雨楼内部安排用来抬价的。每当遇到没有价值的买主出价,立刻就会有人叫更高的价钱,以免玉渊落到没有利用价值的人的手中,否则这才是真正的暴殄天物。 “没定。” “没定?” “嗯。”白轻墨看着下面,目光淡淡的,“雅间里的人都没出声,尚且不清楚有谁对她有意思。” 话音刚落,就听见隔着老远的对面雅间传出来一声—— “六千两。” 外面依旧在涨价,而此二人所在的雅间中却仿佛连空气都凝滞了一般。 然后祁无芳眼睁睁地看见白轻墨生生顿住,然后其手中的酒杯上裂纹延展,最终“砰”的一声炸开。 好在酒水不多,但也溅了一地。 祁无芳见白轻墨面无表情,小心翼翼地问道:“怎么了?” 白轻墨半晌回过神来,拍了拍身上的酒杯碎屑,用巾子擦了插手,道:“没什么。” 祁无芳一脸怀疑。 白轻墨目光刺入对面那雅间,如刀一般犀利。 别人听不出来,她可不会忘了。这个声音,分明就是碧落教四大座使之一兰幽的。兰幽身为碧落教座使之首,不可能大老远跑到京城来寻欢作乐。那么这帘子后面的人,毫无疑问就是兰箫了。 白轻墨眯起眼。这个时候,他跑这儿来做什么,难不成……有什么事情被她遗漏了么? 挥挥手,一个下人立马附耳过来。 白轻墨在那人耳边低语几句,那人点头后迅速离开。 祁无芳看着她这一系列动作,很厚脸皮地凑过来问道:“谁啊谁啊?” 白轻墨看他一眼,觉得也没什么好瞒的,于是回答道:“碧落教主来了。” 祁无芳一愕,蓝黑的眼眸中掠过一丝神采:“他来了你激动个甚么?” 白轻墨道:“只要有他出现的地方,就不会有好事。” “……” —————————— 黑衣漫卷,白衣沉寂。酒水香醇,气韵安然。 一袭黑色滚金边锦衣,兰箫静静地品着酒,唇角自然地上扬,雍容华贵,浅笑安然。茶几对面静坐着一位白衣男子,安静得如山谷中的马蹄莲,面色清淡柔和——正是白家二公子白清城。 “兰教主风流之名在外,玉渊姑娘如此美人,教主也有兴味了么?”白清城唇角衔着笑意,言语间似是取笑,却温纯而柔和。 兰箫道:“人生苦短,琐事太多,总要找些乐子让自个儿放松几回。” 白清城笑道:“我看教主一直是风淡云轻,这世间竟然有能让你烦心的事儿么?” “唉。”兰箫叹一口气,“不过是人前做做样子罢了,人后亦是常常乱成一团呀。” 白清城似乎来了兴致:“说说看?” 兰箫一笑,道:“比如说,你那——” 话没说完,兰幽忽然走到帘帐前,向外问道:“何事?” 隔着帘帐,外头有一人声音传来:“我们老板说给雅间的客人们送茶。” 兰幽道:“进来吧。” 随后那人掀开帘子进来。一副烟雨楼小厮的装扮,手上捧着一套茶具。 那人走到桌前,将茶具摆放好,对兰箫与白清城恭敬地道:“我们老板说,今日玉渊姑娘登台,感谢二位的捧场,便命小的来奉茶。不知对不对二位的喜好,二位请慢用。”随后也不多留,迅速退出了房间。 兰箫看了一眼茶几上的杯盏,倒了一杯,看着那碧绿的茶水,缓缓将茶杯送至鼻尖,一缕熟悉的清甜香气窜入鼻尖,随后眼中漾起一抹笑意:“还是被她发现了。” 白清城亦品了一口茶,闻言诧异道:“教主所言为谁?” 兰箫轻笑:“除了碧落教下属,外头知晓本座喜好的人屈指可数。而其中,便有沉月宫主白轻墨。” 听到这个名字,白清城微微一愣。 兰箫继续喝茶,唇角衔着微微的笑意。 方才他让兰幽报价,便是想试探那人到底在不在,果然不出所料。她不仅立刻发现了,还命人以以这种方式告诉他。当真是小瞧不得。 “既然她已经知晓,我便不再盯着这歌妓了,省得惹恼了她。”兰箫吸一口气,漆黑的眸中含着淡淡的笑意,“想来她马上就会知道我同你在一起了,不知那心里又要怎么算计我呢。” **** 听了小厮的报告,白轻墨眼中涌起复杂的神色,然则很快压下去,挥挥手道:“下去吧。” 小厮退出了房间。 祁无芳剑眉英挺,问道:“怎么?” 白轻墨道:“他和白清城在一起。” “白家的人?”祁无芳诧异道,“白家不是已经宣布站在白道立场上了么?碧落教还想把人家挖过来?” “不。”白轻墨透过帘帐,看着底下依旧没有结束的叫价,似乎在搜寻着什么,“不会是商量合作。” “那是什么?”祁无芳道,“难不成那碧落教主风流风到了男人身上,打算转性了?”说着又状似认真地思考,“不过白家那二小子确实不错……” 白轻墨闻言目光依旧不离场下,嘴角微微一抽:“再说一个字信不信我宰了你。” 祁无芳立刻识相地住口。然后迅速转移话题:“天色已经很晚了,你一个女人又不在这里过夜,不如走吧。” “不急。” 祁无芳微微一愣,只见白轻墨盯着场下的目光中透露出一丝幽沉。 “今天晚上,恐怕……有好戏看了。” **** 玉渊抱着琵琶,静静地坐在舞台上,身后跳舞的舞女们已经下台去了,只剩下烟雨楼的妈妈在一旁,听着底下客人们越报越高的价钱,脸上都要笑出朵花来似的。而玉渊仅仅是坐在凳子上,抱着怀里的琵琶,姣好的容颜化了淡妆,却没有一丝表情。只是冷淡地看着台下,无视那些男人们火热的目光,仿佛事不关己。而正是这种冷淡的表情,更刺激了台下一众男人们的*,价钱一次比一次推高,烟雨楼的妈妈那张嘴笑得几乎合不拢了。 玉渊的目光落在人群中一位绿衣男子身上,而那人也正看着她。 绿色衣衫,白色发带,腰间似乎还挂了个酒壶。 原本一直没有注意到这个人,因为此人长相平凡,装束普通,气质亦不出众,先前弹琴之时亦是同其他人一样静坐聆听,并无二状。只是从开始开价以后,他仍旧静坐在人堆里,并不同其他人一样争先恐后地出价,只是一直看着她,目光平平,不冷淡,亦不热切。 玉渊看了那人半晌,还是觉得没有什么异状。而台下叫声却让她心里暗暗升起了一丝烦躁,于是看向身边的妈妈,示意她暂停。 鸨母愣了一愣,却十分听从玉渊的话,抬起手道:“各位客官,咱们暂且静一静,玉渊姑娘有话要同各位讲。” 场下顿时静下来,所有的目光都集中在了抱着琵琶缓缓起身的玉渊身上。 只见台上清冷美人对台下福了一福,扫视了台下一圈,然后缓缓开口道:“各位今日来捧玉渊的场,玉渊感激不尽。只是,玉渊一介风尘女子,福薄之人,实在配不上各位如此相待。而小女子本非贪图名利之人,各位即便出了银子将玉渊买回家,也并非就能如意。因此,玉渊只有一事相求,若是在座的各位之中有一人能满足玉渊这个要求,不必再出一分银子,玉渊自愿随他而去。若是没人能满足此条件,玉渊便宁愿继续留在烟雨楼。” 闻言,台下众客皆噤声,竖起耳朵等待玉渊开口。 “玉渊不才,生来并无甚么才学,唯独一手琵琶尚且能入得各位的眼。玉渊一生爱琴,弹遍天下名曲,唯独有一首曲子,玉渊穷毕生精力亦是无法成功弹奏。” “什么曲子?” “这世间竟还有姑娘不能弹奏的曲子么?” “姑娘快说出来,也好让我们想想啊!” 玉渊瞧着底下人急切的目光,缓缓开口道:“百年前有位不知名的琴师,因梦中见到龙凤翱翔于九天,韶光蔽日,因此写下绝代名曲——《九韶》。此曲曲风多变,时而高亢犹如飞龙在天,时而低沉如凤鸟怨慕,曲中多急转,而最为艰难之处便是于一曲之中变换十二种指法,玉渊练习此曲多年,却依旧无法将十二种指法应用自如。因此,玉渊毕生心愿,便是寻得一位琴中高人,能完整弹奏《九韶》全曲。”顿了一顿,目光扫过台下,“不知在座各位是否有高人,能与玉渊为良师益友?” 台下众人窃窃私语。 《九韶》这曲子,因是绝代名曲,有不少人听过这名头,却从来没有人能够真正弹奏全曲。 此时,不少人已经暗自惋惜:看来今日,这位玉渊姑娘注定仍要留在烟雨楼了。 台上,玉渊抱着琵琶,看着台下人们的神色,心中已经了然。虽说原本便未曾抱多少希冀,但看见这样的结果,总归是令人有些失望的。只好开口:“既然各位都——” 话未出口,台下便传上来一个声音—— “且慢!” 第29章 落月啼乌破九韶 两个字,让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在了声音源地。 玉渊抬起头看过去。是那名青衣裳白发带的男子。 只见那人从人堆里站起来,缓步走上台来,在玉渊面前站定。 “在下一介莽夫,略通音律,曾经有幸见识过《九韶》的曲谱,只是并无万全把握能将全曲奏完。不知玉渊姑娘可否容在下一试?” 相当平凡的五官,毫不出众的气质,一眼看去就是大街上一抓一大把的男人。这样的人,无论如何也不像一位高深莫测的琴师。 玉渊站起来,将琵琶交给男子,目光有些复杂,微微一笑道:“但望公子能完成此曲,圆玉渊一个心愿。”然后退到了一边。 男子接过琵琶,坐到凳子上,旁若无人地拨了拨琴弦,算是试音,然后在众人怀疑的不屑的期待的复杂的目光下,将琵琶摆放好,正了正身子,两只手一上一下按在了琴弦上。 雅间之中,白轻墨与祁无芳亦坐直了身子,另一边的兰箫与白清城亦微微凝眸,纷纷将目光向下投去。 琵琶弦被轻轻拨动,起先只是随意零碎的几声,委婉连绵——有如山泉从幽谷中蜿蜒而来,缓缓流淌。旋即,略显低沉的琴音加入,仿佛龙言凤语,喑哑却极为富有韧性,令人耳目一亮。琵琶音色清脆美妙,在男子的指下,如云兴起,如雪飘飞,每一个音符皆清晰无比,却隐隐有藕断丝连余音绕梁之感。男子眉目普通却沉静,琴声清脆而富有韧性,仿佛时间缓缓流淌过千山万水,入夜,皎洁的月光倾泻而下,零星的虫鸣令人心神舒畅,仿佛初入梦境的祥和宁静。 就要开始变换指法了。 玉渊掩在袖下的手微微收紧,目光胶着在男子的手上。 但闻琴音陡然一变,顿时急促起来,高亢清丽,隐隐带着湍急的气势,如巨大的金凤破开云头发出一声长鸣,翱翔于九天之上。琵琶音色本就短促,男子的手指在琴弦之间飞速拨挑,轮指翻拨,短促轻快的琵琶声连成一串,如行云流水一般令人不由得沉醉其中。旋即,滚指发声,在凤鸣之中陡然插入一声龙吟,吟弦舞动,仿若天上九龙飞爪拨开云雾,一声龙吟震得整个天地似乎都颤了一颤。龙吟一起,仿佛压过了凤凰的风头,凤鸣低垂,混合在浑厚恢弘的龙吟之中,如怨如慕,余音袅袅。 玉渊目露震惊之色。她看得出,男子这短短的片刻便已经变换了三种指法,而且行云流水几乎没有任何阻碍! 凤声低垂,龙吟嘹亮,隐隐有天上祥云翻滚。随后男子双弹摭分,揉弦作凤点头,凤鸣仿佛受到了召唤牵引,在龙吟之中倏地抬高音调,尖厉的凤鸣破开低沉的龙吟,令人浑身振奋起来。 男子低眉紧紧盯着琴弦,双手一上一下飞速在琴弦上拨动,浑身随着乐声震颤,面上表情浑然投入而忘我,双手速度飞快,几乎看不清光影,手指在琴弦上翻飞。不论是台下听众还是雅间之中未曾露面的人物,此时都被琵琶乐声中隐含的激涌的情绪所感染,完全陶醉在音乐之中。 龙吟之中混合着高亢的凤鸣,龙凤呈祥,相互纠缠,难舍难分,仿佛千军万马踏冰而来,天空中乌黑的浓云汹涌翻滚,释放出龙凤腾腾的瑞气。流水湍急汹涌,无情地冲刷着河岸,浪高十丈,几乎要席卷到天上,在龙凤的纠缠之中再添三分磅礴气势。 玉渊握紧了手帕,目露激动之色——真的是《九韶》!这首曲子越到后面越难以弹奏,这名男子主动请缨,竟然已经顺利变换了四种指法,曲子栩栩如生,令闻者心中震荡,仿佛真有飞龙在天,凤凰高舞! 此时已经没有人怀疑此人的琴技,略懂琵琶的人已经完全对这名男子刮目相看。 而雅间中,白轻墨与兰箫同时微微凝眸。 台上,男子右手在翻飞之时猛地按住琴弦,正当龙凤交缠舞动正值□□之时,琴音陡然凝滞,片刻惊悚的寂静。旋即,更加猛烈的琴声犹如玉盘滚珠汹涌袭来,龙凤纠缠,乌云翻滚,琴音陡然提高,仿佛一束金色的天光刺破乌云投射到地面,在乌云中撕开一道口子来。 男子右手手腕陡然一转,翻过一个弧度挑起琴弦,发出一串连声。金戈铁马铮然作响,千万马蹄声滚滚袭来。这是梦境在崩塌。随着天色渐亮,作曲之人的梦境已经开始接近尾声。九天之上韶光洒落,天光破开乌云,金色的阳光投射到空中依旧纠缠的龙凤身上,七彩的羽翎与光滑的龙鳞绽放出灿烂的金光,一龙一凤发出更加尖锐的鸣叫,欢愉至极。绿衣男子右手收拨当心一划,四根琴弦整齐划一地铮然作响,整首曲子戛然而止—— “砰——” 正当众人尚且沉浸在澎湃的琴声中还没缓过神来,烟雨楼屋顶巨大的琉璃吊灯砰然炸裂,琉璃碎屑和尚在燃烧的烛火飞溅下来。几乎是立刻,摆放在桌子上的酒杯“砰砰砰砰”一连串全部炸开,酒水四处飞溅。 人群顿时骚乱了。 突如其来的变故让台上的老鸨和玉渊姑娘一时傻了眼。只看见飞下来的烛火点燃了轻纱帘帐,酒水飞溅助长了火势,方才还只是火苗,片刻后已经顺着四周的帘帐飞快地蔓延开来。 “救命啊!” “着火了!快泼水啊!” “快逃出去!” 两间雅间之中的四人纷纷唰地起身。 一边,白轻墨立刻吩咐下人:“带祁二少爷出去!” 另一边,兰箫看着攀缘上来的火苗,对白清城道:“你在这儿恐怕不方便,是否要先行离开?” 白清城道:“不了,我也想看看这到底是谁弄出来的。” 烟雨楼尚且来不及控制场面,人群已经乱哄哄毫无章法地向门口逃去,玉渊急急忙忙看向台上刚把琵琶放下的绿衣男子,正欲开口催他赶紧出去,却见那人忽然勾起了唇角。 绿衣男子盯着玉渊惊愕的面庞,嘴角缓缓勾起一个阴冷的弧度,这一笑竟然是说不出的邪气,顿时将那张平凡的脸也变成了阴冷诡异的面容。 玉渊心中一跳,只见那绿衣男子张开双臂,胸口处顿时喷涌出大量诡异的黑雾,仿佛恶魔一般,张开利爪挥舞,飞速弥漫到整个烟雨楼之中。 混乱的人群一下子变成了无头苍蝇,还有雅间中的客人不断挤下来。人们一旦吸入那黑色的雾气,便立刻手脚麻痹,精神却极端振奋。在大火的驱赶之下像无头苍蝇一般乱撞。整个烟雨楼顿时陷入前所未有的混乱。 离得最近的玉渊眼见那黑雾朝自己袭来,眼中利光一闪,立刻施展轻功飞下台去,一把抓起桌上的两片酒杯碎片向黑雾中心接连飞射而去,却感觉被吞没了一样,进入那浓浓的雾中便再无声息。却见那黑雾如猛蛇一般疯狂扭动向玉渊猛地冲过来。 玉渊一惊,尚且来不及后退,身后大火已经蔓延过来,想着用掌力硬抗,却听见楼上护栏“咔嚓”一声猛地断开,随后一道淡紫色光倏地卷住玉渊的身体,将她往外一扔,迅速离开了腹背受敌的境地。 玉渊旋身落地,见那一抹紫影飞身下来,惊呼道:“宫主!” 白轻墨一挥水袖,目光带着点儿玩味的笑意落在那中央黑雾之上,却森冷异常,淡淡道:“你先出去。” 玉渊抿了抿唇,然后迅速退出烟雨楼。 大火逐渐烧得烈了起来,房顶上稍细的房梁支撑不住大火的侵蚀,轰然倒下。整个烟雨楼化为一片火海,大火已经烧上了屋顶,路人纷纷避开这一块地方。 有些没来得及逃出烟雨楼的客人们因为吸入了黑雾而无法再逃跑,只能眼睁睁地看着火苗蔓延到自己的身上,然后发出凄厉的惨叫。 淡淡的黑雾弥漫在烟雨楼的每一个角落,中心浓烟滚滚,诡异的黑色雾气像妖蛇一般扭动,已经看不清台上还有人存在。 站在淡淡的黑雾之中,仿佛根本不受影响,眼见黑色的蛇头向自己猛地袭来,白轻墨冷冷地勾唇,闪身避过黑蛇,水袖划过一个弧度,一道凌厉的紫光飞速刺入黑雾中心,只见那黑雾剧烈地收缩,旋即如爆炸一般更加汹涌地喷涌出来。 白轻墨旋身飞上半空避开切来的黑芒,却见另一边一位黑衣男子和一位白衣男子同时从二楼飞下,对着黑芒中心齐齐出手,两道白光如飞箭刺入黑雾中心。 中心的浓雾渐渐散开,显露出绿色的人影,正是方才奏出《九韶》的人。 白轻墨看了一眼对面兰箫二人,再将目光放在绿衣男子身上,眼角带着轻微玩味的笑意,红唇勾起,道:“韩子汝。” 男子黑色的瞳仁转过来,平凡的面孔隐隐散发着一股阴邪之气。 “白宫主果然神通广大,连我这已死之人的姓名都了如指掌。” 细细的紫光在指间缭绕,白轻墨道:“若是你爹知道此刻的你竟然在干这等妖邪之事,恐怕那张老脸就再也挂不住了。” “宫主不必试探我。”韩子汝笑道,“临风山庄那老头早已与我没有任何瓜葛,我现在,是尊主的义子。” 尊主…… 另一边的兰箫与白清城同时瞳孔微缩。 白轻墨指间一紧—— “魔宫!” 第30章 一派西风吹不断 “好聪明。”韩子汝轻轻鼓掌,“不巧,在下正是魔宫三天尊之一。” 火势迅速蔓延,几乎抵挡不住。火苗舔舐着每一块幔帐和每一根房梁,滚烫的气息扑面而来,烤得人皮肤滚烫。 白轻墨目光一沉。 魔宫尊主当年压根就没有死!那些人看到的那人身体寸寸爆裂就说她灰飞烟灭了什么的……根本就是胡扯! “前些日子,我们尊主放了些风声出来,原以为暂时还不会怀疑到我们头上。没想到,沉月宫主与碧落教主比传言中更要厉害几分。”韩子汝看了一眼兰箫与白清城,继续说道:“我们尊主很是欣赏二位的才能,原本不欲与二位为敌。”说着再看向白轻墨,“尊主说了,若是二位愿与我们魔宫合作,我们魔宫的大门定然为二位敞开。” 白轻墨冷笑,火光映在漆黑的眼眸中显得分外冷冽:“先是杀了青城派五百名弟子,后是灭人满门,嫁祸于我沉月宫和碧落教。现今还毁了本宫的烟雨楼……合作?那要看你们尊主是不是肯跪下来给本宫磕上三个响头,本宫才能考虑考虑你的提议。” “白宫主的意思是不愿合作了。”韩子汝又转头看了一眼兰箫,只见后者嘴角衔着温和的笑意却半分没有动摇,只好状似惋惜地摇摇头,“我们尊主早已预料到二位的态度。既然如此,二位前行的方向与我们尊主一致,一山不容二虎,情非得已,我们只好对二位下手了。” 这一段话说得是情理俱在,可那高高在上理所当然的口气却让人心头火起。 “好一个‘一山不容二虎’。既然魔宫尊主明白这个道理,便休怪本宫主不留情面!”手心紫光暴涨,映衬着鲜艳的火光,杀气顿时四溢。白轻墨手腕一翻,紫光疾速刺向正中央的韩子汝。 又一根燃烧的房梁在面前砰然落下,中央台上的人嘴角勾起一个诡秘的弧度,双掌合十,然后猛地一推。黑色的劲气汹涌而来,直直对撞上紫光,剧烈的爆炸迸溅出无数的火花。 白轻墨旋身射出避开刮过的气流,整个人飞上半空,袖袍一挥,一圈劲气如利刃向场中切去。兰箫同时出手,一把抽出腰间玉笛横过胸前在空中一划,一道强力劲气猛地刮向韩子汝。 黑色紫色蓝色三种色彩在空中相撞,发出一声巨大的爆炸声,瑰丽慑人。强劲的气流爆发出来,几乎冲垮了整个舞台。 兰箫旋身飞上二楼栏杆,如玉的脸庞略显凝重,再次狠狠出招。白轻墨仰头旋身避过锋利的碎片与气流,飞身落在白清城身侧,挥开他方出鞘的长剑,一把抓住他胸前的衣襟,狠狠向外一扔。 白清城瞪大了眼,被扔出五丈外,见烟雨楼内火势越来越凶猛,明亮的火苗几乎要舔上白轻墨紫色的罗裙,不由得一惊,方欲再进,便听得白轻墨一声冷喝—— “再要进来本宫可不管你死活!” 白清城目光流露出一丝复杂,欲进却只好止步。 熊熊燃烧的房梁不断倒塌,从远处看,整个烟雨楼就是一片火海。在京师正中心的地方火光冲天,甚至有强力的劲气波及外界,路人只能望而却步。 烟雨楼内乌烟瘴气,除了明亮的火光和呛人的熏烟就是尚未来得及逃出去的客人们的尸体。 黑色瘴气侵入人体,令人从五脏六腑升起一股寒意。滚烫的火焰舔舐着周遭一切事物,却无法驱散瘴气的阴寒。 二人望着场中依旧稳稳站立的绿衣男子,不由得目光冷了冷。方才那一击,竟然没能伤到他! 韩子汝张开双臂,在二人诧异的目光下,身体竟然瞬间分成无数个黑影,绿衣隐去,无数个一模一样的黑影围绕着整个烟雨楼飞速旋转,放声笑道:“白宫主,兰教主,你们忘记了,我韩子汝本身就是个死人么?” 声音仿佛从四面八方传来,回音不断。 兰箫与白轻墨背向而立,盯着四周飞速变换的人影,目光沉了沉。这到底是什么功夫? 无数一模一样的黑影围绕着二人旋转,根本分不清哪个是真身。 黑芒混合着大量黑色瘴气从四面八方袭来,紫色长裙在火光中发亮,白轻墨眸光寒冷,十指交错摆成一朵莲花,紫光乍现,向外狠狠一推。兰箫一袭黑衣,手中白玉笛莹莹发亮,向外一挥,蓝光切出,劈向四周。 刹那间,三色劲气轰然碰撞,破风如刀,冷冽激荡,三种色彩交错攀缘,冲着三方源头疾速侵蚀而去,无数飞沙砖瓦炸裂,宛如撕裂蟠龙! 被大火侵蚀过的木材完全不能承受如此巨大的冲击力,在冲天的火光下,受到强力冲击的烟雨楼在围观路人的注视下,轰然倒塌! 只见火光映衬的夜空之下,豪华的楼阁巍巍倾塌,却听得一声巨响,烟雨楼楼顶轰然炸裂,火焰猛地蹿高,三道人影如流光一般蓦地冲破房顶,出现在烟雨楼上空。 一边,紫衣舞动,墨袍飞扬,另一边,绿衣诡秘,黑气缭绕。 路边行人远远地看着夜空中这瑰丽无比的一幕,皆瞠目结舌几乎忘记了呼吸。却听得空中忽然响起一个男子的声音—— “沉月宫主,碧落教主,承蒙今日盛情款待,我魔宫定然没齿难忘。” 声音带着浑厚的内劲,远远地传了开去。 白轻墨悬在空中,远远地看见韩子汝恢复真身,却目光阴狠面色苍白,显然是受了重伤,冷冷笑道:“韩天尊言重了。今日沉月宫招待不周,日后再访定当奉上大礼。” 闻言,紧挨在一旁的兰箫眉头一皱,转首见白轻墨面色发白,一把扣住她的脉门,一股真气缓缓地渡过去,再看向韩子汝,冷冷道:“魔宫若是愿意再次踏入中原,我们中原武林自当全力招待。” 魔宫! 底下的烟雨楼依旧熊熊燃烧,盯着高空中那三道人影,路人皆毛骨悚然—— 这个五十年来几乎已经无人再敢提起的名字,今日竟然重出江湖!而那个绿衣男子,竟然就是魔宫天尊! 明亮的火光映在高空中三个细小却无比耀眼的身影上。白轻墨甩开兰箫的手,双手一合,手腕翻转;兰箫挥过玉笛,横空切去。在众人惊恐的目光下,高空中,一紫一蓝一黑,三道流光仿佛撕裂了天幕,再次狠狠相撞,只听得一声巨响,三道流光轰然碰撞,像一团火焰在空中绽开,仿佛飞坠的流星,带着熊熊的火焰,燃烧破碎。 雄浑的劲气波及方圆十里,下方早已成为一片火海的烟雨楼轰地一声爆裂开来,整栋楼阁的骨架轰然断裂,顷刻间被夷为平地。空气涌动,离得较近的路人纷纷向后跌倒,周围较高的楼宇皆被波及而轰断一角。 火光冲天,满地的死伤尸体和断壁残垣,整个京师最繁华的地带顿时变为一片废墟。 直到许多年以后,许多当时在场的江湖人仍会回忆起这一个惊人却瑰丽的夜晚—— 这一夜,沉月宫所属的烟雨楼被毁。 这一夜,京师中心地带成为一片废墟,耗资天价才得以重建。 这一夜,骇人听闻的魔宫相隔五十年后重出江湖,中原武林再次陷入泥潭。 这一夜,在万众瞩目下,碧落教与沉月宫才真正开始书写新的传奇。 这一夜…… 落地后,白轻墨与兰箫寻了一处没人的地儿暂时调息。 这处虽是仍在京城之内,却只是平民百姓居住的地方。兰箫走进一个巷子里,在一个院子前推开门,领着白轻墨进去了。 “这儿是我临时置办的地方,可以歇歇脚。”兰箫寻着火折子,“就是简陋了点儿。” “无妨。”白轻墨坐在凳子上,敛了敛袖子,道:“你早知道今日会有变故。” 不是问句,而是肯定。 兰箫点燃蜡烛,笑了笑,道:“前几日我安插在京中的眼线无声无息消失了几个,便料想近几日会有些不寻常,不过不确定是今日。”说着端着烛台走过来,放在桌上。 蜡烛昏黄的光映照在白轻墨的脸上,略显苍白。 兰箫身形顿了顿,亦拉了一张凳子坐下,拉起白轻墨的手放在桌上,手心向上,然后摸上她的脉搏:“仅凭他的功力,应该伤不了你才是。” 白轻墨瞥了一眼搭在自己手腕上的那只手,淡淡道:“那功夫太邪门儿。” “确实。”兰箫点点头,“魔宫中人的功夫一直很怪异。今日那韩子汝功力并非十分深厚,与我二人交手,却仅仅是重伤。” “那功夫看来是阴毒得很,感觉上同上回我中的毒甚是相似。想来青城派背后的人便是魔宫了。”白轻墨略略咳了几声,抽回手,“八大门派之一竟然与魔宫相勾结,这次的事情似乎比五十年前还要复杂。” “大概吧。”兰箫站起身来,绕到白轻墨身后,手指一并,拍上她的背心,一股真力缓缓灌进去,“看样子,是你本身体质阴寒,再被那瘴气侵入体内,这才受了伤。唔,还有筋脉阻塞,气血不畅……倒像是你自个儿练功受阻?” 温暖的内力从背心灌进来,顿时驱散了体内残留的寒气,令整个人都放松下来。白轻墨微微闭了眼假寐:“你倒是很好心,这可是杀我的大好机会,杀了我,你称霸江湖的路上可就少了一块巨大的绊脚石。” 兰箫沉默了一会儿,撤开抵在她背后的手,道:“现今魔宫出世,少了你,便是少了一大助力。” 白轻墨轻笑,笑着又咳了几声,由兰箫扶着坐上了床榻,双眼中有着玩味的笑意,纤纤玉手一圈圈绕起兰箫垂下的一缕发丝,抬眼对上他垂眼看她的眸子:“兰教主真是时时念着江湖大事呀。本宫还以为,教主与本宫相处这么久,亦忍不住动了凡心呢。” 漆黑的眸子中闪烁着狡黠的笑意,带着三分假意七分魅惑,似要勾了人的魂魄去。 兰箫垂头看着眼前近在咫尺呼吸可闻的人,忽然一笑:“宫主有着闭月羞花之貌,七窍玲珑之心,箫想要不动心也难。”说着缓缓垂下头,眸中闪烁着温柔的笑意,几乎要将人溺毙其中。 两张面庞越靠越近,两只手暗藏袖中蓄势待发,却在千钧一发之时—— “你们——” “你们在做什么?!” 门“吱呀”一声被推开。 白轻墨与兰箫顺着声音看过去。只见门口月光皎洁,门口的阴影里,正并排站着两名男子——白清城与祁无芳。 前者盯着房内床榻上那一幕,微微睁大了眼,却只说了一句“你们——”,便再无后话。 后者却没那么淡定,直接大吼一句,然后虎目圆瞪冲进门来,一个手刀便劈向兰箫:“别以为你是碧落教教主本少爷就怕了你!” 兰箫淡淡一个转身便避过那看似力道千钧的手刀,指风一动,祁无芳便被点住了穴道再也不能动弹。 兰箫弹了弹袖口,微笑:“未经请示便闯人宅屋,祁二少爷是否太不懂礼数了?” 定住了身形却仍能开口,祁无芳保持着袭击者的姿态僵硬着,大怒道:“本少爷要是再不进来你们这对奸——”话未说完,哑穴也被点住了。 白轻墨淡淡收回手,理了理衣袖,斜睨着祁无芳那对几欲喷火的蓝黑眼眸:“身为一家之主却动不动便口吐脏话,本宫真要怀疑祁家的家教了。”说着起身接过兰箫递来的茶水,坐在了桌边。 白清城站在门前,进退维谷,清澈的面容沐浴在皎洁的月光下几乎接近透明。 兰箫正在沏着茶,见此淡淡一笑,招呼道:“进来吧。” 白清城于是跨过门槛,同样在桌旁坐下,接过兰箫递过来的茶:“多谢。” 祁无芳被晾在一边,身形被定住,虽然十分口渴奈何完全无法动弹,只好眼珠子往身后猛转。 兰箫再泡了一杯茶,放在桌上,道:“一刻钟后穴道自会解开,足够茶水凉了。” 看着兰箫一派温文尔雅道貌岸然的模样,白轻墨不禁弯了弯嘴角:这个人,当真是睚眦必报。 揭开杯盖,轻轻嗅了一口——是她最爱喝的君山银针。 白轻墨抬眸对上兰箫正巧看向她的目光,那眸子里似乎存有微微的笑意,不由得怔了怔,随后垂下眼睫,唇角不自觉地勾起。 烛光昏暗,洁白的月光透过薄薄的纱窗洒进屋子里。 无视被晾在一边的祁无芳,兰箫亦坐下来,对白轻墨指着白清城道:“这位是白家二公子白清城,想来宫主是听过的。” 白轻墨目光似两把刀子一般飞向兰箫,却见那人依旧浅笑安然地望着她,没有半点异样的神色,心下骂了句“虚伪”,只好将目光挪到白清城脸上,微微颔首:“二公子安好。” 白清城目光复杂,半晌亦颔首:“白宫主安好。” 兰箫喝了口茶,摆了个舒服的姿势坐着,微微一笑,道:“此番魔宫先是搞出武林内乱,再放出消息重现世人眼中,就是为了引起恐慌,好为来日入侵打下基础。” 白轻墨颔首:“魔宫中人神出鬼没,所修习的功法亦是诡秘多端。再者,五十年前余威仍在,过了今夜,想必这中原武林又将大乱。” 白清城呡了一口茶,略微犹疑道:“我却好奇,魔宫为何只是针对你们二人下手?” 兰箫饮茶的动作微微一顿。 白轻墨目光一滞,半晌才道:“也许……与玲珑诀有关。” 二人沉默。 许久,白清城问道:“这玲珑诀之中到底有什么秘密?” “不知。”兰箫诚实地答道,“同其他人一样,我们只知它是一枚圣物,却不知其来历用途。” 白轻墨颔首,算是认同了。 白清城再问,“我记得这玲珑诀是在流云吹烟阁之时,倾云楼拿出来拍卖的?” “不错。” “那……”白清城敛眉,“倾云楼主既然能拿到玲珑诀,应当会比我们知道得多一些才是。” 白轻墨略略回忆了一番凌昭云那一副嬉皮笑脸吊儿郎当的模样,道:“他也不知道。” “那他是从何处得到的玲珑诀?” 白轻墨道:“他只同我说是有人托他给玲珑诀找主人,并未提及是从哪里得来的。” 兰箫插嘴道:“你们是否还记得,上一回玲珑诀现世,是什么时候?” 二人同时一愕。 白清城道:“正是五十年前,魔宫入侵中原之时。” 闻言,白轻墨脑中灵光一闪,脱口而出道:“是碧霄山。” 这下轮到兰箫与白清城愕然了。 “怎么说?” “当年碧霄派掌门岑风大败魔宫之主而声名远扬,只是,在此之前,根本就没有人听说过碧霄派这个名号,而且在那之后,碧霄派也很快从江湖销声匿迹。就像是……被魔宫逼出来的一样。”手指轻轻敲击桌面,白轻墨道,“也许,魔宫大张旗鼓地血洗中原,目的除了称霸一途,还有夺得玲珑诀。” “只是……”白清城道,“当年玲珑诀现世仅仅是传闻,毕竟并未有人真正见到碧霄派岑掌门持有此物。” “不,一定是碧霄派。”白轻墨转向兰箫,“你是否还记得在如烟谷时,柳非烟讲到的玲珑诀与莲和璧本为一对?” 兰箫颔首。 “那便是了。”白轻墨道,“那时候忘了告诉你,毒后柳非烟,师承——碧霄山。” 白清城手一抖,杯中的茶水泼了不止一两滴。 兰箫一顿,一双漆黑眸子里一缕光闪了闪。 “你的意思是,是岑风将玲珑诀交给的倾云楼。”兰箫回想起月前北堂寻对自己说的那些话,道,“如此说来,碧霄山早就知晓魔宫即将出世。” “不错。”白轻墨转着手中的茶杯,道,“从一开始他们就知道了。” 这时候,旁边忽然传过来一句:“那他们岂不是袖手旁观看着咱们中原武林乱了这么久?” 三人转首看去。只见祁无芳正在活络筋骨,想来是一刻钟已到,穴道自然解开了。 祁无芳脸色臭臭地拉过一张凳子坐下,端起茶水猛灌了一口:“现在魔宫又出来蹦跶了,那些所谓的隐世门派总该要出来布布道了吧。” 白轻墨微笑:“若是隐世门派的人皆如你这般头脑简单,咱们中原武林能镇得住场面的门派早该拱手让贤了。” 祁无芳脸黑了一黑。 白清城不由微笑。 兰箫道:“上次魔宫打进来,也逼得三大隐宗出世,皆损伤不小。不知这次会如何。” “魔宫此番卷土重来,虽然尚未痛下杀手,这苗头却已是来势汹汹。”白轻墨唇角勾起,笑得有些凉薄,“今夜,你们也看到了,仅仅一个天尊便能有那般难对付的功夫,还不知他们尊主修炼到了什么程度。”白轻墨眼中掠过一丝暗光,“依我看,时隔五十年,魔宫已是今非昔比,只怕,还有几分复仇的意思。” 众人沉默。 祁无芳道:“难不成青城派便是例子?别忘了,当年的雷如阳——也就是雷如海的父亲,可是坚定地站在碧霄派那一边的。” “说到这个事情,本宫倒是想起来,”白轻墨抚摸着光滑的杯身,“雷如海的下落,你们可有人找到了么?” 白清城沉默了一会儿,道:“未曾。” 白轻墨一笑:“我当时中的可是青城派的毒,但那毒药连我宫中护法雪升都不曾认识。” “你中毒了?”白清城倏地抬眼看向白轻墨。 见着白清城的目光,白轻墨淡淡道:“还是青城派被灭前几天的事了。” 兰箫沉吟一瞬,道:“你是怀疑,雷如海与魔宫有瓜葛?” “不是怀疑,是肯定。”白轻墨道,“当日掘地三尺也没有找到雷如海的人,留下一位长老还被下了巫蛊之术以致无法说出其下落……这种种疑窦,真是叫人无法不联想到魔宫呀。” “既然如此,那为何魔宫要屠杀青城派?” “这便是我想不通的地方。”白轻墨道,“若青城派真与魔宫相勾结,即便青城派再不顶用,多一个内线总比杀光了有价值。” “不过,若果真如你说的,那事情就更加复杂了。”兰箫道,“魔宫的爪牙早已伸入中原,除了青城派,定然还有其他门派被其控制。” 祁无芳嗤了一声:“现在中原武林乱成一锅粥,黑白两道根本就分不清谁正谁邪,还成天忙着拉帮结派,若是没个领头的,根本就是一盘散沙。待魔宫入侵,定然溃不成军。”蓝黑的眸子里映着暗黄的烛光,“本少爷只是好奇,那魔宫尊主五十年前就不年轻了,这五十年后还活着……岂不真成了老妖婆?” 此言一出,整间屋子里气氛一滞。 白清城望着祁无芳,目光中有些不可置信的好笑。 兰箫则是顿时摇头失笑,再喝一口茶。 白轻墨咬了咬牙:“这儿说正事儿呢,你能不能别这么讨打?” 还是兰箫向外头望了望,十分善解人意地道:“夜已深,祁少爷想来是有些乏了。不如先行回府,改日再叙?” “如此甚好。”祁无芳见着兰箫又转首望向白轻墨张口欲问,脑子里忽然忆起方才进门来看见的那一幕,顿时感觉受到了前所未有的威胁,抢先道,“你这儿太过简陋不好住人,这样吧,今儿个你们三个都到我家里去住一晚上,改明儿再打道回府?” 白轻墨一笑:“好呀。” 兰箫被一阵抢白,见祁无芳那一脸算计的神色,顿时感到有些好笑,只好配合地说道:“既然祁少爷诚心相邀,本座便却之不恭了。” 白清城亦道:“祁家主好意,在下怎好拒绝。” 于是兰箫先行推开门,领着四人出去。 洁白的月光洒进来,祁无芳亦踏出门去。白轻墨将杯中茶喝尽,才发现房中只剩下她与白清城,于是放下茶杯起身出门,感觉到身后胶着的目光,却没再回头看,方一脚踏过门槛,却听见背后陡然一声低唤—— “墨儿……” 第31章 衡阳雁去无留意 这一声虽唤得低沉,而在场三人包括祁无芳都有些武功底子,皆是耳聪目明的,自然听清了这轻飘飘的两个字。 白轻墨方踏出门槛的脚顿住了。 祁无芳顿时惊愕地转过头来。 兰箫淡淡转过身,站在庭院里,对着白轻墨停滞的目光微微一笑,对着惊愕的祁无芳道:“祁兄,今夜明月高悬,夜景甚好,与其浪费这绝佳的月夜,不如你我二人便在庭院中赏月罢。” 说着便温和但不容置疑地再次点了祁无芳的穴道,牵过他的袖子,背过身去,往庭院里坐下。 身后的人没有再出声,白轻墨目光中有异样的情绪暗暗翻涌,看见兰箫的举动,半晌收回迈出去的腿,关上了门,缓缓回过身去。 透过薄薄的一层窗纸,洁白的月光朦胧倾泻而下,眼前的人一身白衣,站在昏黄的烛光里,月色中飘渺的身姿压上了几分沉重。清澈无暇的面容上,有着淡淡的忧郁和……依念。 一切仿若梦中。 白轻墨垂下眼睑,唇角勾起一个嘲讽的弧度:“墨儿?本宫怎么不记得何时与白二公子如此亲近了?” 白清城急急向前走了一步,却最终顿住,苦涩道:“我知你不想见我。以你现在的成就,也再不需要我如从前那般陪在你身边……” “从前?”白轻墨打断,抬眸看着白清城,脸上表情似笑非笑,“本宫事务繁多,不是什么事儿都会放在心上。从前的事情记不大清楚了,也不愿记着,还请二公子莫要旧事重提。” “你若是不记得,今日又怎会这般同我讲话。”白清城一叹,一双眸子里闪着忧悒的光,“你可知这么些年,我都是怎么过的?墨儿……我知你不愿见我。” “呵……二公子莫不是做了什么亏心事,因此以为本宫不愿见你么?”白轻墨垂头把玩着自己的手指甲,眼神玩味而讽刺,“何况,为何要说是本宫不愿见你呢?这么多年来,本宫并未隐姓埋名,在江湖上亦并非无名之辈,且从未扬言说不见白家人。白二公子若是有事,随时可往沉月宫一叙,可你自个儿不来,这分明是你不愿见本宫了。” 白清城目光一颤:“当年你那样头也不回地离开,我……”白清城抿了抿唇,似要说话却怎么也说不出来。 “我头也不回的离开?”白轻墨缓缓抬头,眯起眼睛,目光直刺白清城双眼之中,眸中缓缓浮起一丝难言的恨意:“倒像是我负了你们一般,却也不想想,当初是谁逼我离开的?” 白清城面色惨白如纸,嘴唇哆嗦着:“墨儿,你这是在怨么……” “怨?怨谁?”白轻墨笑得似是不可置信,唇角那一弯弧度讽刺至极,“二公子是不是太高估白家了,你们白家值得本宫念念不忘这么多年么?”白轻墨上前两步,笑道,“不过是一个白家,本宫扔了便扔了,再无什么可留恋的。偏是你们白家自作多情想来招惹我,你以为,如今的沉月宫,还会比不上你们那所谓的武林第一世家么?” 这话说得刻薄且丝毫不留情面,任是谁听了都会因这几近侮辱的话语而火冒三丈。 而白清城只是颓然的站着,清俊的面庞刻上了一丝痛苦的痕迹,目光在烛光下颤抖:“我早知……我只是想知道,这么些年来,你……过得好不好?” “二公子看本宫这样像是过得不好么?”白轻墨勾着唇角,展开袖子,紫色的罗裙在月色与烛光的交错映衬下显出华美却淡漠的光泽,“沉月宫在武林中的地位比白家只高不低,沉月宫主白轻墨亦今非昔比。倒是二公子你,最好分清楚形势,千万别站错了地方。要知道,白家可是无人质疑的武林正道,沉月宫前不久还与碧落教联手灭了青城派,正是千夫所指的关头。若是谪仙一般的二公子与本宫这邪佞之徒走得太近,当心惹人非议呢。” 白清城面色更白:“当年当年之事并非你所想象,你身上流着的毕竟是白家的血,爹他……他还一直在等着你回家呀……” “别在我面前提他!”白轻墨冷喝,然后眯起眼,冷笑一声,“白家儿女众多,少一个也不算什么,他老人家记挂得也忒没道理。” 淡淡地理了理衣袖,白轻墨唇角衔着一抹凉凉的笑意,慢条斯理地道,“二公子没瞧见三日前祁家那一场闹剧么?血缘算得了什么?亲情算得了什么?在利益面前,那就是玩物,那就是粪土。沉月宫主白轻墨生性凉薄冷血不念世情,从前往事早已当废纸扔了。白家不要妄想凭一点血缘便能将本宫推入万劫不复的境地,要知道,无情无义的人,最是没有死穴的。” 白清城向后退一步,面若死灰,颤抖着开口:“你若是肯放下……” 言未尽,便被白轻墨挥袖打断。 “先前你有一句话倒是说对了,我确实不愿见你。”白轻墨淡淡道,忽而一笑,“你说的这些话我一个字也不想听。”说着转过身,按上门栓,“经过晚上那一场恶战,二公子今日想必是乏了,还是先行休息吧。” 良久,白清城才颓然出声:“罢了,你走吧。我今日还有些事未了,便不去祁家叨扰了。” “请便。”白轻墨淡淡道,然后拉开了门。 “吱呀”一声。 庭院中正安然坐在石桌旁的兰箫,闻声,转过身来。 此时已是深夜。院中摆设十分简陋,就着清冷的银白月光,兰箫的目光落在了她的眼中。 那是极为温淡清和的一眼,似无意,似安慰。 白轻墨勾起唇角,静静一笑。 并马未须愁路远,人生别易会常难。 佛说人有三毒:贪嗔痴。 但这世间恩怨情仇如丝如茧,不知何日解了三毒,世人才能得解脱。 —————————— 桥影流虹,湖光映雪,芳草连天卷不尽层层秋色;暮禽驾日,古渡留舟,流水有意收不回酽酽秋声。 气温从凉爽逐渐转冷,野外鸟兽虫鸣逐渐销声匿迹,乡间路上行人也变得寥寥无几,连耐寒的菊花都谢了,枯萎在黄草中。手指触摸上石头,皆是一片冰凉。一阵风吹过,人们纷纷打起哆嗦,裹紧了衣服,最后一片树叶脱离枝头,轻飘飘打着旋儿落在了地上,埋进层层叠叠的枯叶堆里。 转眼间,关河冷落,冬天来了。 贺云山,临风山庄。 漫山遍野的树木,凋零得只剩下光秃秃的树枝。偶尔有冷风吹过,卷起地上几片枯叶随风飞舞,高山上的长廊和楼宇伫立在一片萧索之中,撑起白道之首应有的门面和气度。 一双白底银面绣花鞋轻轻踩上地上的落叶,鹅黄的裙摆长长地逶迤在地,随着主人缓慢的行动而沾上了些许的尘土,轻轻带起几片枯叶。 寒风吹过,丝丝缕缕扬起女子的长发。修长莹白的手指,轻轻抚上枝头几点隐约的颜色。 “今年的品梅会,还办不办了?” 一男子踏着一地枯叶走过来,道:“爹说,在这种样的关头,临风山庄身为天地盟之首,应该做好带头的准备,千万不能掉了气势。” 乌黑粗壮的梅树枝条上,已经抽出了几颗小巧的花蕊,闭得紧紧的,只余顶端裂口处泄露出一抹颜色来。 女子面色略显苍白,像是气色不好的模样,但眉目生得精致,身量纤瘦,包裹在鹅黄的披风中,有弱柳扶风之感,是个娴静端丽的美人。唯一美中不足的,便是这女子的左手,道是幼时被火烫伤而留下了丑陋了疤痕,因此用黑丝手套将左手遮住,未免旁人见了觉得大煞风景。 此人正是临风山庄二小姐——韩雨微。 她转过身来,对着男子道:“大哥,此番江湖大乱不比往昔,魔宫来势汹汹,而我们都知道,临风山庄……早已不在全盛时代。若是在这个时候做领头羊,必定是首当其冲。” 韩子龙听了妹妹的话,说道:“这是父亲的意思。江湖人此时正巴巴地望着我们,如果临风山庄不站出来,便再也不能保住我们在武林中的地位,那便说什么也没有用了。” 韩雨微沉默良久,注视着梅花枝头那一点若隐若现的粉色,叹一口气。 “浩劫……” 三个月前,那一个夜晚,将中原武林五十年来苦心经营的平静打破。沉月宫主与碧落教主对阵魔宫天尊而导致京师繁华重地一夜之间变为废墟。魔宫卷土重来的消息在第二日清晨便不胫而走,传遍了大街小巷。人人都想起了五十年前那一段暗无天日的日子,整个武林顿时陷入一片恐慌。 魔宫果然不负魔宫之名,几乎是立刻,苍山派一批外出历练的弟子,出山不到十里,便遭到魔宫伏击,一百人全部命归黄泉,无一生还。当被发现的时候,离事发当日还不过两日,死者身上便已四处腐烂,几乎查不清伤口,七窍流出浓黑腥臭的血液,死状令人目不忍视,极其凄惨。 事情发生后,几乎是所有人都立刻意识到,魔宫这次回来,是复仇。 当年魔宫入侵中原,苍山派是第一个站出来要求乾坤盟联合起来对付魔宫的,而现今其一百弟子在自家门口被杀,正是魔宫放出来的复仇信号。 在其后的日子里,除却被灭的青城派,其余七大门派都受到了魔宫的攻击,就连黑道之中当年反抗魔宫的几个门派也受到复仇行为的侵扰。魔宫中人神出鬼没,许多小门派接连被灭,血腥的杀戮已经在江湖悄悄展开。 中原武林的内乱的局势被魔宫的忽然出现彻底打乱,先时各方势力拉帮结派的行动在此时竟然都成了白费功夫。面对外来侵略,白道众人逐渐淡化了碧落教与沉月宫的仇恨,至少在表面上,不会再有人敢在公共场合表示对他们的不满了。但是只有大门派中的领头人知道,这一次魔宫入侵,也许为某些胸怀野心的人提供了绝佳的机会。到时候一旦开战,对立的便不再是中原对魔宫这么简单,也许会出现三足鼎立,甚至更多。 巨大的阴影笼罩在中原武林上方,乾坤盟终于又开始逐渐发挥它的作用,恐慌的众人将无助的目光投向临风山庄,希望在碧霄山毫无动静的情况下,这个昔日的霸主能够重新带领他们阻挡魔宫入侵的脚步。 第32章 泥人花底拾金钗 寒风呼呼地刮过,吹得干枯的树枝哗啦啦地响。冷风顺着墙头细小的裂缝钻进每家每户的院子,不放过任何一处可以侵袭的角落。 一条僻静的小巷,不算太高的破旧围墙隔绝了外界的繁华与喧闹。阳光跨过墙头斜斜的射入,勾勒出阴冷荒僻的线条。 两路人分别从巷子的两头缓缓走近。 一边,四人拐进了巷子,其中两名走在前方的男子年纪颇大,似是半百的年岁,面色沉沉。另两名则略显年轻,跟在两名老者身后,目光闪烁不定,明显不够沉稳。 而在他们对面,则有两名黑衣人从另一边走进了巷子。此二人全身裹在黑色的纱袍之中,头戴黑纱斗笠遮住了面容,就连手上也戴了黑丝手套,整个人没有一处皮肤暴露在外面。诡异至极。 两路人相对而行,然后在相距大约两米的地方同时停下。 冷风卷起干枯的树叶飞上半空,巷子里有片刻阴冷的沉默。 四人的那一边,其中一位领头的老者望着对面两名黑衣人,抱起拳头缓缓开口。 “敢问阁下是否是魔宫中人?” 许久不见回答。 只见对面站在前方的一人缓缓抬起斗笠下的头颅,阴冷的目光透过黑纱刺向对面四人。随后,一阵阴恻恻的笑声从斗笠下方传出来,光是听着便让人毛骨悚然。 那边两位长者目光闪动,而后面的两名年轻人则已经打起了哆嗦。 笑声逐渐湮灭,只听那黑衣人桀桀笑道:“长空派身为武林正道,竟然愿意与我们魔宫合作,真是受宠若惊啊。” 那方长空派长老听见这一声嘲笑不以为忤,反而像吃了一颗定心丸一般,再次道:“既然是魔宫的使者,老夫便直接开口了。不知魔宫有什么吩咐给我长空派?若是尊主有令,我长空派定然全力以赴助尊主一臂之力。” “长空派长老果然是爽快人。”阴恻恻的笑声再次响起,黑丝裹住的手缓缓伸进怀里,仿佛是要拿出什么东西交给对方,“既然长老如此心甘情愿,那么……”声音陡然一变,“我们尊主要的就是你们的命!” 狂风骤起,黑色瘴气从黑纱中猛地喷涌出来,冲着四人狂涌而去。 “不好!”一听见对方语气的变化,两名长老立刻就意识到事情有变,脸色陡变,眼见黑色毒雾冲着自己涌来,却因为地方狭窄无处可避,只好连忙使出掌风硬抗。 突如其来的变故让长空派四人措手不及,他们放低姿态来向魔宫称臣,原本是为了能够继续在乱世之中立足,却根本没有想到,如此的低姿态换来的居然是杀身之祸! 毒气带着强烈的腥臭气息从眼耳口鼻甚至皮肤毛孔侵入人体,导致人体内筋脉阻塞,让人迅速失去运功能力。四人大惊。 弯刀锋利的刀刃闪烁着阴冷的寒光,在黑色毒雾中显得格外瘆人。寒芒在空中划过一个惊悚的弧度,惨叫响彻整条空旷的巷子,浓稠的血液喷洒出狰狞的弧线。 惊恐的长空派人眼风里瞥见在那飞舞的黑纱下,露出半张苍白的脸颊,殷红的嘴唇轻轻舔了舔指尖上的鲜血,妖冶而诡艳。 黑色毒雾弥漫,黑纱狂舞,森冷的刀光每次挥舞都带出粘稠的血液。刹那间已有三人毙命。剩下一人被吓得大小便失禁,趁着打斗,扶着破败的围墙,连滚带爬飞速逃出了巷子。 待黑雾渐渐散去,狭小破旧的巷子除了两名黑衣人,里只剩下三具惨不忍睹的尸体和喷洒的血液。 其中一名黑衣人,也就是方才放出毒雾的那一个,突然揭开自己的斗笠,里面露出一张白皙俊朗,丝毫没有阴邪气息的脸。另一人也随即拿下斗笠,露出的脸庞同样温朗,眼角纹着一朵银白色的小巧莲花,根本没有一丝一毫魔宫中人的阴冷气息。 若是有认识的人在场,必定能立刻认出,此二者根本不是魔宫中人。前者正是沉月宫中有“毒护法”之称的雪升,而后者则是四大护法之中排位第二的——无涯。 舔了舔指尖残留的一点血迹,无涯恢复了正常的模样,道:“等那个人回去,长空派就该打消与魔宫勾结的念头了。” “宫主这个计策想得高明,既将事情推给了魔宫,又清理了武林中意图与魔宫勾结的叛徒。”雪升将黑手套脱下,露出白皙手背上一朵蓝色的菡萏,“还有,顺便铲除了一些不知好歹的绊脚石。” “对了,说到宫主……”无涯蹙起眉头,抽出白布将弯刀上的血液抹净,然后收回鞘中,“她已经连续多日未出莲月阁了。” 听见这一问,雪升也皱了皱眉,道:“宫主练功滞在了《莲心诀》第八层无法突破,原本便筋脉阻塞,气血不畅。而自从三个月前在烟雨楼与魔宫天尊交手之后,瘴气入体,侵蚀血脉,已经越来越严重。我只能用药保持她内力稳固,却无法助她更上一步,眼下只能由折阙照顾着。” 无涯叹了口气:“如今魔宫动作越来越大,而且处处针对我们沉月宫。宫主若是在这个节骨眼上出状况,怕是不妙啊。” 雪升亦蹙眉,然后拍了拍无涯的肩膀,宽心一笑:“这种事不是我们能担心的。跟了宫主这么多年,我们要相信她才是,这世上从来没有我们宫主做不到的事。” 无涯笑了笑:“也是。” 忽然自头顶传来一阵细小却清晰的扑翅声,无涯手指一动,一缕指风射出,随即,一只洁白的信鸽已经掉落下来。无涯从信鸽腿上解下竹筒,抽出里面装有的纸卷,打开一看。 “怎么了?” “碧落教兰雍那边出了点小状况,要我们去搭把手。” “那走吧。” 话音刚落下,两人便化为两团黑云迅速消失。一阵冷风刮过,整条巷子里只剩下三具尸体和浓浓的血腥气。 **** 高高的房顶雕刻着流云和芙蕖的纹路,金丝所制的帘帐被卷在床柱上,火盆中的木炭被烧得通红,却依旧无法驱散房中的冷意。 地上,一摊红中泛黑的血液正冒着丝丝寒气。 凌昭云静静收回掌,吐出一口浊气,然后睁开眼起身下床,倒了一杯热茶递给盘腿坐在床上的白轻墨。 白轻墨接过茶杯,喝了一口,然后捧在手心,像是取暖的模样。 凌昭云从盆子里拧干毛巾递给她:“我竟不知世上还有这般诡异的功法。” 白轻墨用毛巾揩干净唇角的一抹血迹,弯了弯唇角,声音略显沙哑:“《莲心诀》原本便是寒气极重的功法,常人若是贸然修炼,方入门便会七窍流血而死。然则我天生体质纯阴,若只是走寻常路子岂不是暴殄天物,于是便寻着了这寒气重的东西。” “看你练这功法少说也有*年了。”凌昭云坐到椅子上,闲闲地笑了笑,“剑走偏锋虽然能助你武功大成,不过毕竟是凶险万分。” “你这是在嫉妒。”白轻墨从床上挪下来,眼见凌昭云从腰带上解下扇子准备打开,下意识地打了个寒战,“大冷天的还扇什么扇子,倒不如把衣服脱了到外头凉快凉快去。” 凌昭云将扇子挂回腰上,笑道:“往年也不见你这般畏冷,今年入冬没多久就要点火盆了,这往后几个月若是再冷你可怎么过。” 折阙将一件大衣披在白轻墨肩上,扶她坐下,再往茶壶里添了茶叶和热水,招呼下人把地上的血清理干净。 “还早呢。”白轻墨淡淡道,“兴许不必过了这个冬天,我便突破了也未可知呢。” “你可别忘了,《莲心诀》虽说是极寒的功法,但并不是完全不需要阳气。你停止在第八层无法突破而且筋脉阻塞,就是因为体内阳气不足导致无法支撑其霸道的真气。”凌昭云翘起二郎腿,闲闲喝了一口茶,“一直靠我给你调息总不是长远之计,到时候别说你受不了,我都会可能会先被你榨干。若是不改善体质,或者找别人帮忙……”说到这里,凌昭云忽的顿住,眼睛睁得老大看向白轻墨,“你不会真的找人……呃,帮忙吧?” 白轻墨嘴角几不可见地抽了抽,无语地看着他:“……你想多了。” 凌昭云却坏笑起来:“哎,还别说,我觉得这个法子不错的。比如说,唔,你看祁无芳那小子,对你死心塌地的,还和我是好哥们儿,而且一眼看过去就是阳气十足……唔——咳咳咳……” 淡淡收回手,白轻墨斜睨了凌昭云一眼:“你的算盘倒是打得很好么。” 弹在喉咙口的水滴夹着真力把喉咙击打得生疼,顺便还呛了一呛。凌昭云咳得脸红脖子粗,半晌道:“唉,我是说真的。临风山庄今年依旧会举办品梅会,一个月后便是最冷的时节,到时候漫山遍野开了梅花,你若是收到了请帖却不露面……”凌昭云笑了笑,“你知不知道,魔宫早已经放出了消息,说是沉月宫主在烟雨楼一战身受重伤,以致无法公开露面。现在,可有不少人等着看好戏呢。” 火盆中木炭散发着的热气让屋子里逐渐暖了起来。 白轻墨抿了一口热茶,淡淡道:“此事,我自有打算。” 第33章 但得白衣时慰藉 空旷的殿堂里一片空虚而死寂的漆黑。 诡艳的血色图腾蜿蜒在幽暗的死寂中,妖冶的血色莲花在黑暗中悄然绽放,花瓣一片叠着一片,一层压着一层。一条黑色的蛇形图腾盘着身子环成一个圆圈,栖息在莲花心上,三角形的头颅,两颗黄色眼珠隐隐含着凶狠的光芒,两颗长而尖利的毒牙之间,吐出细长的蛇信子。细看之下,那条毒蛇竟然像有生命一般,正在莲心上缓缓地蜿蜒挪动。 而在那条蛇的盘桓的中心,正坐着一个绿衣男子,绿色衣衫在血色图腾之中显得分外妖冶诡异。 漆黑的眸子缓缓睁开,闪出一抹诡异的银光,旋即隐没在黑暗里。殷红的唇角缓缓溢出一丝鲜血,顺着下巴缓缓滴落在图腾上,血光一闪。 一个身影缓缓在大殿的黑暗中幻化显现出来,然后一声阴冷的诡笑传遍大殿每一个黑暗的角落:“我的韩天尊,这都三个多月了,你的伤竟然还没好。看来,那沉月宫主和碧落教主当真是值得提防的人物啊。” 言语中尽是嘲讽,丝毫没有就事论事的语气。 韩子汝睁开眼向那黑暗中的人看去,目中闪着诡异的银光:“本尊如何并不需要劳段神使挂心。倒是神使你,眼看腊月就要到了,神使不去准备大尊主分派的任务,竟然有闲心来此地关心本座的身体,看来是闲得很了。” 被称为“段神使”的人,即段明玉,并不以为忤,反而幽幽笑道:“原来韩天尊还记得大尊主的任务。我还以为天尊见了那沉月宫主的花容月貌,便不忍心再对她下手了呢。” 韩子汝的目光倏地变得阴冷凌厉:“段神使,你最好注意你的身份!” 黑色风暴蓦地卷起,图腾中心的毒蛇吐出鲜红的蛇信子,强势的内力直击段明玉,迫得他连连后退三四步才稳住身形。 虽然受伤,但韩子汝的功力仍旧强悍,这带着怒气的一掌可打得不轻。 段明玉呕出一口鲜血,捂住自己的胸口,咳了几声,不仅没有发怒反击,反而笑起来,嘴唇被鲜血染红,更显得阴柔诡艳:“呵呵呵……那沉月宫主虽是顶尖武林强者之一,却毕竟是个女人罢了。韩天尊若是能记得大尊主的命令就好,我也不必太早为天尊料理后事。” 话音落下,大殿中平地风起,一阵黑色龙卷吹起,待消失的时候,殿中便再也没有了段明玉的身影。 双拳握紧,指甲陷入手心,一缕血丝顺着指缝流出来。韩子汝漆黑的眼中压抑着怒气,脑海中闪过三个月前烟雨楼那一抹冷酷而瑰丽的身影,眼角泄露出一丝阴狠,殷红的唇角缓缓勾起一个邪恶的弧度。 “白轻墨……” 血莲图腾释放出妖冶的魔光,毒舌环绕在人影周围“嘶嘶”地吐着信子。整个大殿充斥着阴冷鬼魅的气息,几乎是与人世间完全隔绝的另一个世界。 **** 转眼便到了十二月中旬。 清早,在客栈中睡了一宿的北堂寻起身下床,抖了抖自己厚厚的外衫,不经意抖落了几个巨大的雪球。 显然是有人恶作剧。 在为自己有先见之明没有直接穿上而感慨万千的同时,北堂寻推开窗户望向窗外的的天空,却在视线触及外界的那一刻呆滞了。 地上,房檐上,树枝上,石桥上,四处都覆盖了厚厚的一层白雪。白雪皑皑,整个世界仿佛银装素裹,纯净的白色覆盖了所有其他色彩,纯净而无暇。枝头的鸟窝里,有几只小鸟正缩在暖和的鸟巢中享受方回家的母亲的哺育,发出欢快的“啾啾”声。 北堂寻的眼中顿时写满了惊艳。 前一夜傍晚天色便昏昏沉沉,灰色的乌云堆积在天空上方,一层积压着一层,显然就是要变天的样子。果然,今日一大早便看见满世界的雪白,果然是下了一夜的大雪。此时天色已经放晴,但雪花仍在纷飞,纷纷扬扬从云层中飘飘悠悠落下,隐没在雪地里。雪白无暇的地面反射着天光,将整个世界照得一片雪亮。 穿好衣服,收拾好行李后走出房门,北堂寻敲了敲隔壁房间的门,发现没人,于是便与老板结了账,迈出了客栈大门。 只见门口停着一辆看上去十分体面的马车。马车的四角都有黄色的穗子,在雪花中轻轻摇摆,车壁看上去很结实,用淡黄的锦布包裹得一丝不苟。两匹高大的骏马在马车前方掬着蹄子,还有一个中年车夫,正站在车前清理车上沾染的雪花。 北堂寻原本以为是哪家大户人家的马车临时在此处停靠,心里想着就这么停在人家客栈门口是不是太不礼貌了些,正欲绕过马车向外走,却看见马车的帘子忽然被掀了起来,里面探出一个脑袋,旋即听见一声叫唤:“傻小子,上车!” 北堂寻被单飞突然探出来的脑袋吓了一跳:“我四处寻你没找到,你怎么在这儿?” 单飞搓了搓手,往手心里呵了一口气:“别废话,先上车再说。” 于是北堂寻听话地进了马车。 车夫清理完了马车的外观,也坐上车,操起缰绳,马车徐徐动了起来。 在摇摇晃晃的马车里,较为明亮的黄色车壁,坐的地方垫了温暖的毛皮垫子,还有一个点着了的火盆正散发着热气。 北堂寻搓搓手,凑近火盆取暖,四下打量了一眼,看向一身蓝色衣衫的单飞:“你雇的车?” 单飞懒洋洋地靠在靠垫上:“嗯。上次春日里去临风山庄,日子过得太那啥了点儿。这回品梅会你可是收了请帖的,代表的是明宗的面子,总不好太寒酸。”然后扬了扬下巴,“还没吃早饭吧,那儿有吃的。” 北堂寻抓起一块栗子糕,啃了一口。 自从在碧落教住了大约五六天,自己就不太好意思继续过那样米虫的生活,再加上此番自己出门带足了银票,而且没有上一回那么倒霉,银子都还好好地待在自个儿的腰包里,于是主动请求告辞。哪知道单飞这个大闲人一听见自己要走的消息便立刻鸡飞狗跳,立即向碧落教主说了一大堆好话,什么“北堂少主一个人孤孤单单上路多寂寞”,什么“我尽职尽责为教主做事总要有一点福利”,什么“我保证一路保护北堂少主的安全”的等等各种天花乱坠,于是最终兰箫同意了允许单飞作为保镖与北堂寻同行。然而就在前几日,也不知那些人如何知晓他们的行踪,临风山庄即将举办品梅会的帖子便送到了北堂寻二人下榻的客栈中。于是二人今日上路,赶往临风山庄。 车上逐渐暖和了起来,北堂寻解开外套,道:“上次去临风山庄还是年初,转眼便到了年尾。这时间过得可真是快呀。” “可不是么。”单飞懒洋洋地道,“就这么短短一年的时间,倾云楼拍出了数不清的绝世珍宝,八大门派只剩下了七个,碧落教和沉月宫差一点就跑进了黑道,在这个当口魔宫不知又从哪里冒了出来,还和那两个人打了一架把小半个京城变成了废墟……” 说着一手抚上额头,单飞郁闷得要死:“前两天我家里老爷子还发了一封信来,叫我眼下在外头若是没事就趁早和碧落教与沉月宫搭上线……他明明知道我这些年在外头做些什么,却只字不提。我在碧落教混了这么多年,还差点被沉月宫那个毒美人扒皮抽筋……丢脸丢了这么久,这让我现在怎么好和那两个阴险小人坐在同一张桌子上谈判嘛!” 单飞再一旁抓狂,北堂寻默默地想了半晌,然后大概抓住了重点:“影芙门想要和碧落教与沉月宫联手?” 闻言,单飞坐起身子:“话是这么说没错,但还不一定。我们影芙门五十年前杀了魔宫不少人,却也被魔宫折损了将近一半,花了很长时间才恢复元气。眼下大抵是看见了魔宫对碧落教和沉月宫的重视,与他们联合不过是权宜之计罢了。” “意思就是说影芙门担心魔宫报仇所以想找个厉害的靠山?”北堂寻思索了半晌,然后挠了挠后脑勺,“但是你在这里说这么多,就不怕外面那个车夫听见?” 单飞看了一眼车门外,愣了愣,旋即一摆手:“那是我家的人,喏,我收到的家书都是他顺手捎来的。” 北堂寻不解:“那你之前怎么说这是你雇的马车?” 闻言,单飞一脸悲苦相,咬牙切齿道:“我家那个老爷子太贪财了,只要是能赚的钱他一个铜板都不会放过,自然我也在他的赚钱名单里面。这马车虽不豪华但也不*份,还暖炉糕点一应俱全。所以——”单飞忽然正襟危坐,“兄弟,我帮你找来了代步的,这银子……”单飞正贼眉鼠眼地伸出手,却见北堂寻扭头掀开车窗帘子往外看。 “闲话莫谈。单飞兄,今日雪景难得,我们还是看雪吧。” “……” 第34章 未能无意下香尘 传言,临风山庄所在的贺云山,原本是一座只有乱石杂草的荒山。后来因着建起了临风山庄,这才慢慢地改变了它的模样。据说,临风山庄的第一任庄主,也就是令临风山庄名扬四海的豪侠——韩啸天,为了怀念已故的梅姓妻子,便在临风山庄内建了一座梅园,里面种满了梅花。几年后,梅树长成,在腊月纷纷开了满树鲜艳的梅花。尔后历代庄主皆注重梅树的栽培,不断扩大梅园的范围,最终干脆撤去了篱笆,在能种树的空地上都种满了梅花,于是渐渐地便形成了这冬日里漫山遍野梅花盛放的难得美景。也因此,临风山庄有了个不成文的规定——每年腊月梅花开放,都会邀请各方友人莅临临风山庄赏梅。 临风山庄的品梅会为期二十日,并不像乾坤盟百年大会一般隆重,接到邀请函的人们在这二十日中可以随时进入临风山庄,并在逗留期间于庄内下榻。梅花品种甚多,而且各种梅花的花期并不完全相同。因此不同时间来的人们,欣赏到的品种和景色亦是有所不同。 今年品梅会的时间的后十日恰好与正月交叉,因此,许多收到请帖的客人们都会在赏梅会的前十日便在临风山庄兜上一圈,然后在过年之前赶回自己家中。所以,前几日的客人便相对集中了些。 这一日,正是临风山庄品梅会开放的第五天。 蓝蓝的天空中飘着小雪,气温很低。贺云山成了一片纯白的世界,远远望去,那一片雪白之中还点缀着一簇簇隐约的颜色,却是临风山庄种下的梅花了。梅树枝头积压着层层雪花,有些枝条上凋着圆锥状的冰棱,在明朗的天光下轻轻闪烁,显得亮晶晶的。大部分梅树枝条上的雪都已经被人工清理过了,以免遮住花朵,有碍观瞻。 因为展会时间较长,形成了客人的分流,再加上室外过于寒冷,一部分已经来到临风山庄的人们都不愿意出门赏梅,所以此时临风山庄中的人并不多。接到请帖的游人们三三两两并行在一块儿,在偌大的梅林中游玩,闲庭信步。有些受邀的门派掌门长老还带了家属来,因此在园林中也偶尔能看见几位公子小姐聚在一起玩耍,说说笑笑。 一只精致的金丝蓝底翘头靴踩落在雪地里,随即,月白色滚金边的衣衫下摆便落下来,遮住了华美的靴子。 月白色外套在下雪的冬日里显得凉而轻,兰箫独自一人静静行走在梅林之中,手边是一株盛放的艳红五瓣梅花,黑色枝条上占了点儿白雪。不远处传来姑娘们的嬉闹声。耳朵微微一动,一声细微的鞋底碾磨地上冰雪的声响传入耳际。兰箫微微一笑,启唇低声吟出:“世外忽来远行客。” 一个女子清丽的声音接道:“俗尘恍有似梅人。” 兰箫抬眼向声音源处望去。 只见前方梅树的缝隙中现出一抹鹅黄色的影子,随后,一位女子便从梅树后缓缓走出来,鹅黄的披风在雪地中显得耀眼却端方雅致,端丽清秀的面庞上带着盈盈的笑意,双眼看向兰箫。 注意到女子掩在袖子底下不经意露出的黑色,兰箫一笑,颔首道:“原来是韩二小姐。” 韩雨微缓缓走上前来,水色薄唇衔着一抹淡而友好的笑意:“兰教主随口吟一句,便文采斐然,令小女心生敬佩。” 兰箫谦虚道:“韩小姐所作亦是意境不凡。” 韩雨微上前一步:“家父常常与我提起兰教主,对您是赞不绝口,雨微因此对教主神往已久。今日机缘巧合能与教主相遇,不知雨微可否有这个荣幸与教主同游?” 兰箫微笑:“韩小姐哪里的话。”说着一摆袖子,“请。” 韩雨微一笑,便大大方方地同兰箫走在了一处。 待二人走得远了以后,方才兰箫所在的梅树后面突然伸出一个脑袋,两道锐利的精光直刺远处那一蓝一黄两道背影:“你瞧瞧,那个伪君子就是这样勾引良家妇女的!” 话音落下,在那个脑袋上方又钻出一个脑袋来:“依我看,倒是那韩二小姐原本就对你们教主存了点儿意思。” 正是单飞与北堂寻。 单飞从梅树后面跳出来,拍拍手,恨恨道:“这个伪君子就是靠美色赚美人!他是想先吧韩家二小姐勾引到手,然后再和临风山庄攀亲戚!” 北堂寻也闪出来,拍了拍头上的雪:“碧落教主怎么会想与临风山庄攀亲戚?” “我怎么知道。肯定是又在打什么小算盘了。”单飞耸耸肩,贼亮贼亮的眼睛眯起,“走,我们跟上去。” 北堂寻万般无奈正欲反对,却还是被单飞拖着走了。于是二人鬼鬼祟祟地吊在了兰箫二人的身后。 兰箫与韩雨微一路徐行,在梅园中缓步交谈。远远地看去,那二人满脸微笑的模样,想来是相谈甚欢,十分和谐的。 单飞凑到北堂寻耳边,小声道:“他这回肯定是打定主意要把韩家二小姐勾引到手了。” 北堂寻不解:“怎么说?” “ 哎,你是不了解碧落教主的习性。”单飞道,“这个男人虽然风流成性,甚至出入秦楼楚馆,却从来不和那些女人深交的。一旦对话超过十句,就说明他有阴谋了。” “唔。”北堂寻低头想了想,“那沉月宫主呢?兰教主似乎对沉月宫主也有所不同。” 闻言,单飞翻了个白眼,强忍住敲打北堂寻脑袋的冲动:“沉月宫的那个毒美人,根本就不能把她当女人看!她的手腕比绝大部分男人还要铁血无情,而且心狠手辣诡计多端……兰箫和她在还没和她见过面的时候便不是你算计我就是我陷害你。如今认识了,合作了,这两个人也是日日想着怎么算计别人的,当然有共同语言。” 话音落下,却见那韩二小姐忽然停下。 单飞连忙拉住北堂寻往旁边的梅树后面躲去。 只见韩雨微笑着对兰箫说了几句话,兰箫笑着点头,在迈步前,却微微侧过头,目光带着笑意,似有意似无意地往单飞二人藏身的地方瞥了一眼,随后陪着韩雨微向外头走去。 等脚步声走远了,单飞才小心翼翼地拐出来,抹了一把汗,道:“幸好我反应快……” 北堂寻沉默了一会儿,道:“其实我觉得,他已经发现我们了。” 单飞眼神麻木:“你是不是还想说,你还觉得他已经听见了我说的话?” 北堂寻诚实的点头,然后安慰似的拍拍单飞的肩膀:“别灰心,等你武功达到我的境界兴许就不会这么容易暴露了。” 单飞缓慢地看了他一眼,然后扶着树干默默地吐了。 北堂寻问道:“还要跟着么?” 单飞直起身来,望向兰箫背影消失的地方,握拳道:“既然跟了,就要跟到底,反正已经被发现了,有八卦的地方,不跟白不跟。” “……” 于是北堂寻随着单飞不屈不挠地跟了上去。 兰箫与韩雨微从侧门拐进了临风山庄西苑。这里与东苑一样,是临风山庄招待外宾的地方,大部分留在临风山庄住宿的客人们都是住在这两苑中。 迎面走过来一位管家装束的人,对韩雨微行了个礼,说了几句话,然后韩雨微从袖袋中掏出一串钥匙似的东西交到了那位管家的手上。 单飞低声道:“西苑的屋子原本就要比东苑好一些。东苑还没有注满,他们就来整理西苑的房间,肯定是有贵客来了。” 北堂寻略略思索片刻,道:“可我们住的也是西苑啊。” 原来这小子压根儿就没有意识到明宗在武林中的地位…… 单飞朝天翻了翻眼睛,一指节敲在了北堂寻的脑袋上,小声道:“你代表的是明宗,当然要找最好的房间给你住。可是其他的门派就不一样了。你先前竟然没瞧见么,连七大门派上来的人都只住在了东苑,现在西苑只有我们和碧落教两家住下了。”目光投向西苑大门口,“依我看啊,待会儿来的若不是四大世家中的白家和祁家,就是倾云楼或者沉月宫。” 话音刚落下,便听见门口传来马车行来嘀嘀嗒嗒的声音。 园子里的人皆往门口望去。 先进来的是两匹高大的棕色骏马,其身后拉着一辆豪华的马车缓缓行进了院子。银色的马车顶棚,车檐的四角分别挂上了大红色的穗子,金丝编织,在风中轻轻飘荡。马车四壁皆用银箔包裹,车帘是上好的紫色锦缎,外面还镶上了一面珠帘,奢华得简直不似凡人所能乘坐。 看外观便知此马车内空间极为宽敞,而看这装饰,应当是女子所乘。 韩雨微站在那里没有说话,只是盯着马车帘子看。 兰箫则微微勾起了唇角。 天仍在下着小雪,还有微微的冷风。 车子停下,两匹拉车的骏马在风雪中打了个响鼻。装束严谨的车夫收起了马鞭下车,然后撩起了珠帘锦幕。 一只手撩起帘子,率先进入人们的视线。 众人皆是一愣。这只手很是好看,而且修长无暇是没错,但是,那骨节分明,应当是个男子才是。 果然,下车来的果然是一位一身雪白衣裳的男子,玉面含笑,腰间还悬挂着一把玉扇。 只见那人下车后并不先过去与众人打招呼,反而仍旧对着车里,含笑伸出了右手,手心向上,是一个承接的姿势。 随后,另一只手从马车里伸出来,放在了男子的手心。 纤细而莹白无暇,比男子的手还要白上几分,线条圆润柔和,是位女子。 女子的手方一放在男子的手上,人尚且没有出来,从帘子底下便倏地钻出一个毛茸茸的通体雪白的东西,扑到雪地里打滚。 男子看了眼地上埋进雪里打滚的小东西,呵呵一笑,托住女子的手,然后微微一用力,将女子从车上接了下来。 耀眼的红色披风,边缘是雪白的衬毛,女子下地,衣衫下摆飘飘然落在了雪地上。 第35章 俗尘恍有似梅人 寒风催傲雪,冷雪映红鸢。 白轻墨在众人的注视下缓缓走下了车,将被风吹得微乱的黑发撩到耳后。肤白胜雪,那张精致的面庞上没有半点瑕疵,双眼漆黑晶莹却闪着淡漠的光泽。似乎是因为雪地中温度过低,两片薄唇略显苍白,却也无损半分颜色。簌簌的小雪飞扬,鲜艳的红色大氅,周围镶嵌了一圈雪白的衬毛,更衬得主人的肤色莹白得几乎透明。简直不似凡人。 兰箫垂眸,掩过眼中划过的一抹亮光。 韩雨微睁大了眼睛,愣怔了一瞬。年初乾坤盟大会时,她并未出席,只是事后听人嚼了些舌头,便对白轻墨产生了些兴趣。只是百闻不如一见,今日见着真人,竟然比传闻中还要美上三分。如莲清淡却如墨浓郁的气息在女子的身上交织,却丝毫不显得突兀,反而形成一股世间独有的气度。而那一双漆黑的星眸中,一眼望去似乎有着浅浅的笑痕,再看一眼,却觉得是万年寒冰一般的冷漠,第三眼,却只剩下海一般的深不可测,令人望而生畏。 韩雨微作为临风山庄的掌上明珠,论容貌,论气质,皆自认丝毫不逊色于往日所见的任何女子。而今日,却在看见此人的第一眼甘拜下风。只是,如她这般的女子,有绝佳的风骨而并无那低俗的傲气,断然不会仅因为被旁人压住风头而生出嫉妒之心,失去平日的风度。 出神只一瞬,韩雨微立刻笑着走上前去,站在白轻墨跟前,友善地道:“想必这便是沉月宫主了吧,果然惊为天人,风姿绝世。” 白轻墨将目光转向韩雨微,微微笑了笑,朱唇微启:“韩二小姐亦是玉女之姿。” 韩雨微矜持地一笑,然后转向先时下车的那位男子,见他同样气度不凡的模样,略显犹疑地问道:“这位是……?” 白衣男子笑了笑,玉扇一展,浑身随性不羁的气度立刻显了出来:“在下倾云楼凌昭云。韩小姐,幸会。” 韩雨微讶然,视线在白轻墨与凌昭云指尖来回扫了一遍,神态自然,既不显得做作,又不失了风度,笑道:“二位竟然同车驾临我临风山庄,看来又得收拾一间上房出来了。” 先时的管家带着车夫将马车停到后院去,凌昭云看了一眼白轻墨,道:“那就多谢小姐美意了。” 然后目光状似无意地扫到站在一旁的兰箫,在看见其月白色大氅中露出的一截白玉笛时,面上十分惊讶地道:“这位难道就是传说中的‘幽兰碧箫遮穹韵’——碧落教兰教主?” 闻言,兰箫亦上前一步:“不过是江湖人以讹传讹,凌楼主谬赞了。” 凌昭云摇摇玉扇,呵呵笑道:“我认识白宫主已久,只是一直想见见这位与她齐名的兰教主到底是何方神圣,今日倒是了却我一桩心愿,饱了一场眼福啊。” 兰箫道:“凌楼主说笑了。沉月宫主才是真正的绝世无双,本座怎能与其媲美。” 眼见话题引到了自己身上,白轻墨凉凉地瞥了凌昭云一眼,然后扫了一眼兰箫那一张和煦的笑脸,道:“我竟不知你们二人竟也这般聊得来。只是这冰天雪地的,待久了,你们这些一身功夫的不打紧,只怕韩二小姐身子吃不消。” 凌昭云识趣地收起扇子,似是恍然大悟一般敲了敲自个儿的脑袋:“这提醒的对,竟然忘记了韩二小姐并非习武之人,难以抵御这寒气。快快进屋去,生个火取暖先。” 兰箫看着白轻墨,微笑道:“是了,不仅韩小姐难耐这寒意,看宫主今日穿得甚是暖和,想来是内伤未愈,若是不小心着了凉便不好了。” 气氛顿时一滞。 半晌,韩雨微打破这沉默:“原来白宫主仍有内伤,真是雨微疏忽了。元谷,还不赶紧带各位贵客回房。” 被称作“元谷”的管家立刻走上前来欲给几人引路。 白轻墨看一眼那一脸微笑似乎恍然不觉的始作俑者,良久,笑道:“既然兰教主如此关心本宫的身体,本宫怎好推却好意。”说着对那管家道,“劳烦元管家将本宫与凌楼主的行李收拾妥当,咱们还是先去兰教主的屋子里坐一会儿罢。”然后微笑着转向兰箫,“兰教主,想来你是不会介意罢?” 兰箫甚是有礼地道:“当然。”然后转向韩雨微,“在外头走得久了,难免受些寒凉。韩小姐若不嫌弃,不如也来箫的房内一叙?” 早已察觉到气氛古怪的韩雨微识趣地一笑,道:“雨微还有一些琐事需要处理,就不打扰三位了。” 于是四人便欲离开。白轻墨脚步刚一动,那身后地上一直在雪地里滚来滚去的小狐狸立刻一个激灵站起来,跑了几步,扒住白轻墨的衣角,然后轻巧地一跃,正巧落在白轻墨张开的怀里。 几人的目光都转过来。雪色白毛,除了那两只黑溜溜的大眼睛,这只小狐狸几乎要融进雪地里。 韩雨微的脚步顿住,眼睛亮了一亮,问道:“这便是白宫主那只天山雪狐?” 白轻墨道:“本宫唤它‘九夜’。” 韩雨微上前一步:“恕雨微冒昧,只是这小狐狸极为可爱,宫主能否让雨微摸一摸?” 白轻墨看着韩雨微那矜持却十分感兴趣的表情,心下浮起一丝暖意,道:“本宫自是肯的。只是不知这小畜生是不是愿意生人碰。”说着将怀里的九夜送出去了一些。 韩雨微伸出没有被黑手套裹住的右手,轻轻地触碰了一下九夜的背部,见它小小地叫了一声,却并没有反抗,便欣喜地大着胆子在它头上摸了摸,小狐狸温顺地动了动脑袋,发出一声呻吟,似是十分享受的样子。 白轻墨勾了勾唇角:“看来九夜就喜欢韩小姐这样温柔的美人呢。” 韩雨微笑着地收回手:“白宫主说笑了。”说着看向兰箫,“外头凉,各位还是先进屋去罢。雨微便先行告退,不打扰各位了。”说着对着兰箫福了一福,然后转身离开。 直到韩雨微的身影消失在转角,兰箫才笑着转过眼来看着白轻墨:“难得见你对旁人这样友善,难不成竟同这只狐狸的喜好,专是喜欢美人的么?” 白轻墨原本就觉得这马车外的雪地里极冷,现在怀里忽然多了一团刚在雪地里打完滚而全身冰冷的东西,不由得打了个寒战,想将九夜抛给凌昭云,却记起上一回九夜连碰都不肯给他碰,于是在那二人惊愕的目光下,果断地将小狐狸往兰箫怀里一塞,然后迅速收回手,拢进了袖子里。 兰箫猝不及防被塞了一个活物,饶是镇定如他也有片刻的愣怔,看着白轻墨一脸正经却显得有些意外的别扭的表情,忽然有些想笑,但又强行忍住,因为那东西刚被扔到他怀里就不安分地挣扎起来。 凌昭云摇开扇子揶揄道:“兰兄,这小畜生可是认女不认男,即便是你这般的美——”话没说完,凌昭云就愣住了。 只见九夜在兰箫怀里动了几动,伸出四只爪子抓他的衣襟,一张狐狸脸上显露出十分不友善的模样,而兰箫只是抬手摸了摸它的脑袋,就迅速安静下来,如同找到亲人一般在他怀里拱了拱,眨巴着两只像黑葡萄一般的大眼睛,将湿漉漉的鼻头凑到兰箫的下巴上去嗅了嗅。 白轻墨拢了拢披风,那脸色看上去似乎有些无语。原本等着看一贯风度翩翩的兰箫手忙脚乱的样子,结果……这个人,竟然连九夜都会喜欢上,为什么她偏偏就…… 兰箫抱着九夜,把它想要扒上脸的两只前爪弄下来,微微笑着看向白轻墨。 凌昭云回想到那次被小狐狸扫了一尾巴的情景,再看看现在眼前的天壤之别,心中愤愤不平,咬牙切齿道:“兰兄,说实话,其实你压根儿就是个女子是吧。” 兰箫笑得无害:“凌兄不必在意,毕竟许多事情,人工不能求,天资也是十分重要的。” 白轻墨嘴角抖了抖,催促道:“外头有什么好待的,快带我们进屋去。” “这倒是箫疏忽了。二位随我来。”兰箫抱着服服帖帖的九夜,转身时往单飞二人藏身的地点看了一眼,目光恰好对上北堂寻的双目,微微一笑,然后带着那二人离开了。 碰见那温和得不能再温和的目光,蹲在墙角的单飞打了个哆嗦。 北堂寻看着那三个风姿绝世的背影,只是一个劲儿地发呆,一下子没回味过来兰箫那一笑是什么意思,心下生出点儿不太好的预感,面皮抖了抖,然后拍了拍北堂寻后背:“咱咱们还是先走罢,你那逍遥门的欧阳妹妹这时候也应该快来了,正等着你陪她看风景呢。” 北堂寻再往那房间处望了一眼,讷讷地应了一声,转头离去。 **** 房间里生了暖炉,炭火散发出暖和的热气,驱散了房中冬日的严寒。 九夜从兰箫怀里跳下来,撒开四条腿跳上窗台,扒拉着窗户扣儿,发出哔哔剥剥的响声。 三人都瞧着它看。 凌昭云道:“小东西喜欢玩雪。”却并不上去帮忙。 半晌,窗户扣儿误打误撞被弄开,窗户打开,一股寒风带着细小的雪花灌进室内,小狐狸“啾”地叫了一声,晃晃尾巴就跳了出去。 白轻墨立刻起身关窗。 方一坐下来,又听见窗户响起来,这回是从外头被敲响的。 白轻墨叹了口气,又去开窗。只见小狐狸从窗台上一下子跃进来,扒在白轻墨手臂上,伸出粉色的舌头舔了舔她的脸。 凌昭云笑道:“看来还是舍不得你。” 白轻墨伸出手去又要关窗,九夜“啾啾”地叫了两声,在靠窗的桌子上转了两圈,两只黑溜溜的大眼睛瞅着女主人,再往窗外瞅了瞅,意图再明显不过。 白轻墨看向它,道:“要么出去,我关窗;要么进来,我也关窗。” 小狐狸眼巴巴地瞧着白轻墨,两只大眼睛亮晶晶地闪着光,看上去十分的可怜。 可惜女主人丝毫没有同情心,一人一兽僵持了半晌,终于是小狐狸败下阵来。九夜低低地叫唤了一声,像是申诉其不满,然后跳到白轻墨怀里,委屈地将身子缩成一团,伸出舌头舔她的脖子。 白轻墨果断关窗。 凌昭云抚掌笑道:“你堂堂沉月宫主竟然与它较劲……啧啧,不愧是有灵气的东西。” 兰箫亦微笑,那笑中有些忍俊不禁的意思。 白轻墨抱住九夜,瞥他一眼:“你不是说我内伤未愈么,这便是了。”说着靠着茶桌坐下来,就着兰箫给她倒的热茶喝了一口,将不停折腾的九夜放到地下,双手拢了拢大氅,然后捂住了杯子。 由于一直有暖炉烧着,室内的温度比外头要温暖许多,兰箫与凌昭云一进门便感觉到热意,都很快将外衣脱下,于是白轻墨此时的动作更令人感到不寻常。 兰箫抓住她一只手,扣上脉搏,眉头微蹙:“仍是秋日里在烟雨楼受的伤么?怎的更加严重了。” 凌昭云见兰箫这极为自然的动作,微微愣了愣,心下顿时有了几分清明,勾起唇笑道:“兰兄,魔宫一个小喽啰怎么伤得了我们的白大宫主呀,这伤还不是她自个儿整出来的。” 白轻墨收回手,淡淡道:“算不得什么伤,只是筋脉有些钝涩,没什么大不了的。” 兰箫饶有兴味地挑起眉头:“看你十分不称心的模样,想来不是好解决的了。” 白轻墨捂住杯子,冷冷笑道:“如此你便称心了。” “唉,你竟如此猜忌我。”兰箫做出一副略显苦恼的神态,“想来《莲心诀》不是那么好练的,连沉月宫主都吃不消了。拖了这么久,难道没有一点解决办法么?” “她的体质纯阴,往日练的《莲心诀》内功有反噬的苗头。这段时间我一直帮她调息,只是延缓了伤势,却找不出彻底的解决办法。”凌昭云道,“瞧她成天裹成个粽子似的,而且比以往嗜睡了,即便醒着也是昏昏沉沉的。” “哎,你若是嫌麻烦就别来罢。”白轻墨挑起眉毛,“本宫尚且没到那个地步。” 兰箫沉默了一会儿,忽然笑道:“其实我倒想起一个法子,只是不知你愿不愿意。” “不愿意。”白轻墨道,“所以你不必说了。” 兰箫看了白轻墨半晌,眼中似笑非笑,启唇道:“你也不必排斥,这种事情,早晚都是要做的,晚一步不如早一步。况且魔宫现在越来越猖狂,你若不将身子调养好,到时候不仅自身难保,还可能会拖累了凌楼主,是百害而无一利。” 白轻墨微笑,那双眼笑意盈盈却隐隐带刺:“这种事情不是谁都能如兰教主这般嘴上说了便能做的。谁不知道碧落教主风流成性,时常出入秦楼楚馆,对于教主来说,这些事儿根本算不得个事儿。只是本宫自重些,不愿与旁人乱来罢了。” 闻言,兰箫不以为忤,只是笑笑:“我并非强迫,只是担心宫主的安危罢了。宫主正值碧玉之年,不论才华还是无功皆属上等,却未能觅得良伴,箫不免为宫主惋惜。” 白轻墨反唇相讥:“不劳教主挂心。教主今年已过弱冠,却仍旧无那共事之人,还是担心担心自己罢。”说着又转向凌昭云,“你倒是比他还大两岁,怎的还没娶妻?若是我没有记错,流云吹烟阁的那位风老板,原是祁家的五小姐,却一片痴心跟了你,为此甚至不惜与家人反目。这么多年了,你竟然还不要给人家一个名分么?” “你倒是清楚我倾云楼里的事儿。”凌昭云笑道,“她一直想嫁我,只是时机尚未成熟,眼下我并没有成亲的意思。” “哦?”白轻墨问,“那就是说,你们俩已经是两情相悦了?” “也可以这么认为。”凌昭云道,“我看,你不如嫁给祁无芳,他当真是对你死心塌地,这么几个月来,祁家总是送东西来给你补身子,虽说这些东西你都不缺,却到底是表明了一份心意。到时候你嫁祁无芳,我娶风琉月,这便是亲上加亲,祁家再也跑不了了。” 兰箫微微垂下眼,看着茶杯里碧绿的茶水,轻轻摇晃着:“这事儿我倒是有所耳闻。我虽未曾见过那祁家的新任家主,但听传闻,似乎是个不错的男子。” 白轻墨咬牙:“你们什么时候都管起这档子事儿了,本宫的婚嫁之事何时轮得上你们操心?” 这时候一直在地下溜达的九夜一下子跳到了兰箫身上,然后踩着他的腿爬上了茶桌,黑黑的鼻头在茶盅里嗅了嗅,然后伸出舌头往兰箫的茶杯里舔了舔。 凌昭云眼珠子一转,忽的勾起唇角,目光在白轻墨与兰箫之间扫了一遍,玉扇在手掌心轻轻敲打:“说不定兰兄愿意帮你也说不准呢,我看,你们俩倒是挺般配的嘛。” 话音落下,那一直在喝水的小狐狸立刻抬起头来,跳到凌昭云眼前,伸出湿漉漉的粉色舌头,在后者略显惊恐的目光下,欢喜地舔了他一口。 第36章 人间有味是清欢 凌昭云愣了愣,旋即惊喜地抱起小狐狸掂了掂。原本以为这小毛球过来是准备咬他的,结果是转了性子过来亲他,凌昭云顿时高兴得得意忘形了。 兰箫垂下眼,掩去眼中一抹朦胧的笑意。 白轻墨一时有些无言。这只狐狸,其实只是单纯的因为喜欢兰箫才去舔他的吧…… 凌昭云被舔得满脸的狐狸口水,立即丢下九夜去洗脸去了。 白轻墨抱回九夜,摸了摸它背上蓬蓬的毛,勾起唇角,道:“魔宫已经对不少门派下了杀手,我有预感,今年恐怕是过不了一个安稳年了。” 兰箫呡了一口茶:“这不正是韩庄主请我们来的原因么。魔宫在杀人,我们也在打着魔宫的旗号杀人,这对于我们双方来说皆是有利可图,因此魔宫并未阻止我们的行动。只是,你我皆知,若是再由着他们乱来,说不准哪天魔宫完全复出,中原便早已是势单力薄,再无人可挡其锋芒。” “你的意思是……?” “上次在烟雨楼我们便已经知晓,魔宫尊主视你我二人为眼中钉肉中刺,只是现在我们还有利用价值,所以没有立即动手。”兰箫道,“一旦我们的行动破坏了魔宫的计划,也许就要再一次兵戎相见。别忘了,魔宫血洗青城派的担子,还在我们的头上。” “确实。那些所谓的武林正道即便惧于沉月宫与碧落教的威慑,也不见得很买我们的账,阳奉阴违的事情做的不少。”白轻墨缓缓抚摸着九夜的白毛,眼里浮着淡淡的冷光,“得让他们吃点儿苦头才行。” 这时,凌昭云已经洗完脸回来,一边坐下一边道:“八大门派中最薄弱的一环已经被消失,剩下几派中除了想要依附魔宫的长空派,都是很有底蕴的势力。当然,最有底蕴的还是要属临风山庄。” “不错。若是此番碧霄山与明宗不扛起这个重担,乾坤盟便是最坚固的,也是最后一道防线。”白轻墨微微蹙起眉,“如若要与魔宫正面对抗,黑白两道联合是势在必行,我们也得与临风山庄合作。只是……我记得,北堂寻似乎曾带了话来,让我们远离临风山庄?” “哦?”凌昭云挑起眉毛,“明宗知道的看来不少。” “这才是整件事情最蹊跷的地方。”兰箫的手指轻轻敲击着桌面。目露沉思,“青城派莫名其妙惨遭灭门,而其掌门雷如海却一夜之间不知所踪;明宗与碧霄山走得极近,分明给了我们提示却不愿意直接插手江湖事务;临风山庄统领乾坤盟,举办了品梅会却似乎并无意召集所有门派进行商讨……还有便是碧霄山。”兰箫将视线投向白轻墨,“我若没有记错,你曾经说过,玲珑诀极有可能是从碧霄山流出来的宝物。如此说来,碧霄派放出了玲珑诀,定是因为早已知晓魔宫的动静,却自始至终不透露半点风声。” “依我看,明宗表面上想要置身事外,而实际上,他们应该已经做好了打算。否则,怎么会在这么危险的时期放任北堂寻在外游历这么久?而且,还让他孤身一人来参加品梅会。”白轻墨眯起眼,“明秋元怎会不清楚临风山庄的意图,也不会不清楚北堂寻那胸无城府的性子。倘若临风山庄真是危险之地,为了保住明宗唯一的继承人,他断然不会让北堂寻孤身犯险。” “罢了。我们既然来了,还是等着看临风山庄准备怎么做吧。”白轻墨淡淡地喝了一口茶,道,“也许我们都低估了临风山庄的本事。今日见着那位二小姐,虽然娴静端方,身上也感觉不到丝毫内力,是个大家闺秀的模样。然则处事得体,进退有度,只略略交谈几句,便知其不是池中之物。”抬起下颌,漆黑的眸中射出一线冷光,白轻墨缓缓道,“韩临东养出这么个女儿,想来花了不少心思,然而却偏偏不令其习武,焉知他心里打的是什么算盘。” 九夜再也不惦记外头的大雪,乖巧地缩在白轻墨的怀里,扯过她的大氅遮住身子,只余一条蓬松的大尾巴露在外面,静悄悄地睡着了。 室外,凄寒的冷风卷落了梅树上几片衰老的花瓣,夹杂着渐渐变大的雪花扑上窗户,吹得木框嘎吱嘎吱地响。室内暖气温和,茶香缭绕,驱散了严冬难挡的寒意。 **** 还没有到入夜的时辰,天色却渐渐暗了下来,风呼呼地吹着,鹅毛大雪逐渐从天空中簌簌地飘落,落在还未消融的厚厚的雪地里。韩雨微裹紧了身上的斗篷,快步穿过长长的走廊,走到一间房前,快速推开门进去。 屋内光线较暗,下人正在用发烛点燃烛台,然后用琉璃罩子罩住。明黄色的火苗顿时照亮了房间。韩雨微挥了挥手,下人悄然关门退去。 此时屋内只剩下三人。 站在窗前的男人双手负后,两鬓微白,下巴上有一簇略显灰白的胡子,然面部皱纹较少,国字脸,表情严肃,仅仅是随意站在那一处,浑身便不经意散发出上位者的威势,一看便知是长期处于上位而养成的威严。看面相,此人大约是知命之年的年纪,却浑身精气稳固,并未显出一丝老态。 而另外一位男子较为年轻,眉目间与中年男子有三分相似,似乎也没有比韩雨微先来多久,正在换下沾了雪花的外袍。 屋内温度较为舒适,韩雨微解下斗篷放在椅子上,出声道:“父亲。” 闻声,窗边的男子,即临风山庄庄主韩临东,转过身来,看向自己一直精心培养并引以为傲的女儿,目光沉稳,语气和缓:“今日来了多少人?” 韩雨微道:“今日女儿接到入庄的有崆峒派倾云楼与沉月宫,前者与其他门派一样安置在东苑,后二者则安排在西苑住下。” 韩临东点头,然后将目光转向自己的大儿子。 韩子龙接到目光,上前一步道:“逍遥门与苍山派于今晨抵达庄内,皆安置在东苑,白家下午亦抵达庄内,目前安置在西苑。此外,祁家与陈家已经派人送了信来,说是明日一早便能上山了。” “除此之外,还有长空派于今日下午离开。”韩雨微接着道,“加上昨日抵达的白驼山庄碧落教与明宗,此番品梅会确定会来的大势力应该能够在这几日到齐。” “很好。”韩临东道,“这已经是第五日了,再过五日便是除夕,这些人想必都是要回去的。等明日祁家与陈家到了,给他们一点儿休整的时间,我们也该准备后天的午宴了。”说着转向自己的大儿子,“这件事情交给你去办,切忌过于铺张,简单些就好。” “儿子明白。” 一丝风从窗户缝里渗进来,分明已经罩了灯罩,却仿佛吹得桌上的烛光晃了晃。 韩临东问:“我听元谷说,今日那倾云楼主是与沉月宫主同乘一车来的?” “是。”韩雨微点头,脸上表情温和,波澜不惊,“无视其他门派的眼光,亦毫不避讳男女之嫌,看来倾云楼已经确定同沉月宫的伙伴关系了。” 韩临东英眉微皱:“从前并没有听说这两派走得近,此番如此大张旗鼓,倾云楼是想告诉旁人,他与沉月宫主私交甚密,若是有人对沉月宫不利,他倾云楼也不会坐视不理了。” “倾云楼虽不曾拉帮结派,却做着黑白两道的生意,关系网络极其复杂,实力深不可测。”韩子龙道,“如此一来,为了减少这个敌人,我们只能选择与沉月宫合作了。” “即便凌昭云不如此,我们也必须与沉月宫合作。”韩雨微温声道,“沉月宫,以及与其齐名的碧落教,自从在江湖占据一席之地,便从无败绩。依我看,此二者的势力绝对不止表面上那么简单。” “雨微说的不错。”韩临东看了一眼自己的儿子,眼中神色颇有些不豫,“前段时间风浪四起,虽然最终并没有掀起混战,而看沉月宫与碧落教依旧是一如既往的嚣张,甚至不畏于站在整个白道的对立面。这说明他们本就有恃无恐。所以,在魔宫卷土重来的日子里,除非情势激变,不论是倾云楼,还是碧落教与沉月宫,都会是我们重要的盟友。子龙啊,你还是得向你妹妹好好学学。” 韩子龙低下头:“是。儿子目光短浅了。” “嗯。”韩临东点头,再问:“今日,你见过沉月宫主了?” “是。”韩雨微颔首,“正如传言中气色不好的模样,只怕真是在烟雨楼与魔宫一战受了内伤,至今未愈。只是……”语气略微犹疑,“女儿很好奇,既然受了重伤,而她似乎并没有隐瞒的意思,这岂不是给外人以把柄?” 韩临东呵呵笑着,摇了摇头:“她根本无意隐瞒伤势,为的是让所有人都知道,此次魔宫复出的力量比上次更加可怕,给所有人敲响警钟。顺便告诉旁人,此番连她沉月宫主都受了伤,其余只有名头没有实力的泛泛之辈根本只有做炮灰的份,如果少了沉月宫,中原武林这次必定惨败。” 虎目中闪过一抹深沉的幽光,韩临东吩咐道:“回头让元谷在药库中捡几样上等补品给沉月宫那边送去。既然人家愿意与我们合作,我们自然也要拿出十分的诚意,万万不能亏待了她。别忘了,此番沉月宫虽然愿意施恩,却仍旧是个杀星聚集,而且随时都会翻脸不认人的地方。” 第37章 花枝殿上立梢头 一条藤径绿,万点雪峰晴。 翌日一大早,祁家和陈家的人就到了贺云山。那时候已经停了雪,只是地上的的积雪比前几日更加厚实,而临风山庄又是在山上,地形并不平坦。有些地方的雪特别深厚,人一脚踩下去都没过了膝盖,甚至有时候埋掉了半个身子。因此在没有熟识地形的人带领的情况下,祁家的马车在走到半山腰时,便一个不慎陷在了雪地里再也出不来了。庆幸的是,当时坐在马车里的祁无芳还算有点儿身手,及时从马车里跳了出来,避免了没顶之灾。于是祁家的新任家主只好带着两个下人徒步上山走进了临风山庄,才迅速说明情况并找人将马车从雪地里拉了出来,这么便折腾了半日,直到将近中午才将行李收拾妥当住进了西苑。 下雪的时候自然是冷,然则下过雪之后天晴的日子更冷。 天晴最是赏花的好时侯,兰箫来敲白轻墨的门时,发现她脸色不对劲,用手碰了碰她的额头,结果发现是发了烧。白轻墨浑身困倦,怎么都不愿意再出门,正巧赶上小狐狸死命咬着她的衣角将她往门外拉,她便一把将它丢给了站在门口的碧落教主,随意打发他把九夜带出去玩。 另外一边,欧阳家的几人也到了,那欧阳晴似乎有着用不完的精力,一大早便拽着自家师兄跑到了西苑,拉出北堂寻去外头看梅花。单飞作为北堂少主的跟班,只能被迫无奈跟在了那二人后面,一边打着哈欠一边和欧阳晓津津有味地讨论诸如逍遥门千金欧倒追明宗少主祁家家主看上沉月宫主韩二小姐倾心碧落教主等等江湖上一系列惊天动地的小事。 祁无芳收拾好了自己的烂摊子,将下人打发去整理房间,自个儿累了一个上午,却丝毫没有困倦之意,眼看马上就要到用午膳的时辰了,于是满肚子的怨气大摇大摆一路逛去了梅花林里。 连日来,贺云山上皆是大雪纷飞,因此林中积雪甚厚。 脚踩在蓬松的雪地里,一脚软软地陷下去,留下一个深深的雪白的脚印。 临风山庄内,梅树种植得漫山遍野,却并不十分密集,给每一株梅树都留下了充足的自由生长的空间,也留出了一些天然的小路让游人能够在林间漫步。梅花的品种很多,有些甚至是梅中极品。有五瓣的金黄色金丝梅白色的龙游梅枝条长而柔软的垂梅花瓣似雪的白梅花朵团簇如同上等珍珠一般的珍珠梅……腊梅也是十分多见,如散发着浓浓芬芳的纯黄素心腊梅,正是梅中极品。而这些颜色的梅花在山中还算是小部分,种得最多的开放得最盛的,还要属红色的美人梅与乌梅。 由于各个品种的梅花花期并不一样,因此,当这一树梅花已经垂垂老矣之时,那一树只是含羞带怯地绽出了几片花瓣,其中的花蕊却还包裹得紧紧的。 深红锦簇的乌梅枝条横亘在眼前,祁无芳顺手折下。 深红色的花瓣,一层裹着一层,乍一眼望去像是缩小版的半开的茶花。每一片花瓣上蜿蜒着细腻的纹理,柔滑如同上等丝绸。花芯的顶端有黑色的蕊,枝条和花瓣上还占有少许晶亮的雪粒子,极端的艳丽,极端的纯洁。 祁无芳拿着这枝梅花,轻轻在手中转动着。 不期然想起那个如莲的女子,姿容绝世,倾国倾城,同样是魅惑与清高的结合体。丹唇轻勾,折冲樽俎,谈笑间便可取千人性命。在那一双漆黑带笑的眸子中,仿佛能看到目空一切的冷傲,却又带着丝丝冬梅的冷冽与无情。 祁无芳端详着手中的梅花,眼神略微晃了晃。 在确定了合作伙伴关系后,包括合资重建烟雨楼,他一步一步了解到白轻墨手底下的资产。沉月宫庞大的产业网络逐渐在他眼前展开,令他这个商场老手都感到震惊,甚至……畏惧。他总算知道,为何凌昭云能够在他面前信誓旦旦地保证,即便与整个白道硬抗,沉月宫也绝对会是赢家。 这个女人…… 祁无芳抬起头看那满园子的梅花,蓝黑相间的眸子里掠过一丝近乎自嘲的笑。若不是亲眼所见,他绝对不会相信一个仅仅十八岁的女子会有这么大的能耐。而他,在见到她的第一眼便已经认定了这个女子,也是在她的身上第一次尝到败绩。 自从她助他坐上祁家家主之位,二人之间的联系便从未断过。他祁无芳不是婆婆妈妈的人,所以他从一开始便表明了自己的心意。他心里很清楚,她已经将自己当成了朋友,这对他来说是一个很大的优势。她从未正面回绝过他,却总是婉然暗示,她对他并无男女之情。他并不认为这便是再无机会。他知晓她受伤,因此即便没有见面,却还是时常命人挑选最好的药材补品送往沉月宫。他知道她不缺,但是,他要让她知道自己的坚决。 正在沉思间,忽然听见树后一阵窸窸窣窣的响动,祁无芳立即抬眼瞪过去。 只见一个大大的雪球从地上咕噜噜滚到了他的脚边,然后,从树后跌跌撞撞跑出来一只略小的毛茸茸四只爪子的生物。 一只狐狸。 小狐狸一身的白毛,又沾了一身的雪,除了那两只大大的黑眼睛,几乎让人分不清它和之前那个雪球的区别。小狐狸蹦跶了两下,似乎找不清方向,然后滴溜溜地跑到祁无芳脚下,抱住了那个比它身体还要大的雪球。 小家伙无视黑着脸杵在眼前的祁无芳,仿佛身边根本没人似的,径自站起来,两只前爪扒在雪球上,奋力推着大雪球想要离开,模样滑稽而幼稚。 祁无芳看得一口气走岔,这世上天山雪狐能有几只,这不就是白轻墨家那只死心眼的小畜生么! 一个念头闪过,祁无芳恨得将牙齿咬了再咬,弯下身一把抓住九夜的后颈,将这个不识好歹的小畜生拎到了自己眼前。 九夜依旧无视眼前那如包公的黑脸,但是凭借灵兽的智商,立即意识到自己已经莫名其妙地身陷危局,立马撒开四条小断腿拼命地在半空中扑腾,狐狸嘴大张,露出里面两排尖牙,然后一口咬住了祁无芳的袖子。 祁无芳掰开它的嘴,恶狠狠道:“小畜生,你竟然敢忘了少爷我!” 小狐狸仿佛听懂了他的话,一时停止了挣扎,睁大两只黑眼睛盯着祁无芳那张脸,似乎感觉到了一点点熟悉,然后……从鼻孔里哼出一股气,十分鄙视地将头一扭,正眼都不看他。 这是祁无芳第二次因为自身魅力问题而尝到败绩…… 这一主一宠还真是……不识好歹! 不再和非人类计较,祁无芳决定友善对待这只有可能成为自己妻子宠物的狐狸,深深吸了口气,假装温和道:“现在告诉我你主子在哪里,我就把你放下来。” 只是小狐狸软硬不吃,没有理他,半晌,忽然动了动鼻头,似乎是嗅到了什么气息,又狠命地挣扎起来。 祁无芳忽然良心发现,觉得这样为难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小家伙有失风度,看它好像有事要做的模样,有些于心不忍,于是松开手,将九夜扔了下去。 眼睁睁看着小狐狸一落地,连自己费尽心机滚好的大雪球也不要了,立马一溜烟蹿到了一颗梅树后,然后扯住一片……衣角? 祁无芳注视着那个被九夜咬住衣摆拽出来的蓝色人影,愣住了。 难道是他消息太落伍了,以至于不知道天山雪狐换了主人?而且,这回换的,还是一个……男人? 碧云笼碾玉成尘,红梅些子破,未开匀。 挡在眼前的垂梅枝条被拨开,来人在看见祁无芳时亦是微微一愣,随即温和地笑道:“祁兄。” 祈无芳微怔。 他不是没有见过兰箫。他还记得那天晚上这个人不由分说点了他两次穴道,而且当时他就同与白轻墨对阵一般,毫无还手之力。 不过…… 祁无芳注视着兰箫抱起一直咬着他衣摆的九夜,摸了摸,后者安顺地趴在了他的怀里,并且一只狐狸眼睁开一条缝斜眼看着自己。那小模样……看着就十分的欠扁。 他总算明白了,怪不得之前这小畜生这么有恃无恐,原来是找到靠山了…… “兰兄,久违了。” 兰箫一笑,抱着九夜缓缓踱过来,问道:“祁兄是今日早晨到的?” “是。”祁无芳道,“品梅会本就时间不定,只是来得早了人少无趣,来得晚了又怕就赶不回去过年了。” “韩庄主可是盼着你们早些来的。”兰箫状似随意地道,“现在该来的都来齐了,韩庄主也不必再忧心这梅花无人欣赏。” “有教主这等人物欣赏,已是这梅花几世修来的福气。”祁无芳蓝黑的眸子看他一眼,“只是,我竟不知天山雪狐也会愿意亲近男人。” 这话说得便带了点儿刺。 兰箫不以为忤,摸了摸怀里的九夜,然后将它放到了雪地上,见它又转到了雪球旁边使出吃奶的力气开始推。 “不论是人还是兽,总归是愿意亲近对他们有益处的人。若是一开始便相看两生厌,皆是无论如何也不愿往来的。” 定定地看了兰箫一会儿,祈无芳沉声道:“看来兰教主已经有足够的信心,自认为能够给沉月宫足够的利益,以至于能让沉月宫主与您保持永久的伙伴关系。” 兰箫一笑:“若是祁家能够让沉月宫在与魔宫的对抗中产生足够的优势,那么二位的关系必将更加牢不可破。” 祈无芳眯起眼:“看来兰教主很怀疑我祁家的实力。” 兰箫道:“本座并无此意。祁家位列武林四大世家之一,财力更是首屈一指,自然不能小瞧。”说着将目光转向地下扑扑跌跌的九夜,微笑的眼中浮现一抹幽光,“正如这天山雪狐,平日里灵气十足,看上去无害得紧,几乎让人忘记了这是一只能够凌驾于狮虎而丝毫不落于下风的灵狐,因此总能让人轻易卸下防备。只是,千万别忘了,在这天真的表皮下,包着的,毕竟是颗狐狸心。” 一阵冷风吹过来,梅树上的雪扑簌簌地落下来。 祈无芳道:“纵然表里不一,也会有能够信任的伙伴。然而若是处处算计,这样的关系必然无法维持得久。” 兰箫一笑,缓缓抬手,折下一枝美人梅。 黑色的枝桠,深红的花蕊和淡红的花瓣,正如伫立在严冬风雪中的绝世美人。 “梅花的艳,若是放在春季群芳之中,便是平凡不堪。而世人皆爱唱咏梅花,因的不仅是她的艳,更是她独立寒冬不畏冰霜摧折的傲骨。”端详着手中艳丽的梅花,兰箫缓缓道,“冬日严寒,群芳娇生惯养自然不堪忍受,独独梅花可在风雪中傲然而立。漆黑的枝头没有半片绿意,仅剩的便是这孤高自赏的寒梅。只是……”转过头,兰箫将花枝抬高到眼前,似是要让祈无芳看个清楚,“再傲的梅,也最终是赏玩之物。而且,因为过刚易折,总会成为旁人利用的工具。” “兰教主想说什么?” “本座只是想告诉祁家主,锋芒毕露自然是强盛的一种表现。然而,若是想要在斗争之中把握住自己的命运,还要懂得韬光养晦,收敛自己的锋芒,如此才是长足之计。”兰箫丢开树枝,缓缓道,“否则,树大招风,便是将自己的命脉假于他人之手,一旦出了岔子,便是覆水难收,永无翻身之日。” 祈无芳蓝黑的瞳孔微缩。 迄今为止,他所见的沉月宫势力也仅仅是冰山一角,便已经让他感觉到了震撼。而一直以来,碧落教与沉月宫旗鼓相当,既然白轻墨能有那么多隐藏的势力,那么,碧落教一定也有。眼前这个男人,与沉月宫主同样深不可测。只是,虽然二人从未起过冲突,然而他对白轻墨的好感,一旦转移到他的身上,便变成了明显的不快与敌意。 至于原因…… 祈无芳的眸子闪了闪。 “多谢教主提点。”祈无芳道,蓝黑相间的眸子中有着一贯的霸气与淡淡的挑衅,“只是我一向认为若是实力足够,旁人便无一能掌控。不论是机遇还是挑战,我都习惯掌握在自己的手里。” 兰箫微笑:“本座拭目以待。” **** 翌日,临风山庄为尽地主之谊,决定在中午宴请所有入住山庄的宾客,简简单单办一场“家宴”。表面上说是尽地主之谊,但没有人不知道他们的目的。 白轻墨的脑袋烧了一天便渐渐退了,说是因为前两日周车劳顿以致耗费太多心神,而在临风山庄得到了周到的照顾,因此身体得以迅速康复。 凌昭云当了整整一天的保姆,抱怨连天,直吼让白轻墨给他发工钱。后者不堪荼毒最终同意将长乐赌坊的两成利润让给倾云楼。 北堂寻和单飞被欧阳晴拉到外面打了一天的雪仗,尽管明宗少主十分注意自己的仪表,也被弄得浑身狼藉疲惫不堪。二人一边晃悠悠地回房,一边讨论“欧阳晴精力这么旺盛,她其实是个男人吧”等话题,连晚饭都没吃,七荤八素地倒在床上便立刻睡成了死猪。 小狐狸在兰箫那里待了一整天,玩得高兴得找不着北,晚上都跟着兰箫跑到了人家房里。大抵是半夜才想起来自己还有个十分敬爱的主人,于是自以为无人发觉地偷偷摸摸从兰箫房里溜出来,却没想到,自己能够顺利从房中跑出来,是因为兰箫早已经料到这只狐狸的恋主情结,留好了没上锁的门让它自行离开。结果九夜跑到白轻墨门前时,自作聪明想要故技重施,却发现门被从里面拴住了,外面根本打不开,转悠了好几圈,最终只好跳到窗台上,把身体卷成一个球,一头冲破窗户纸,和着深夜的冷风骨碌碌滚进了屋子里,从窗台滚到地下并且撞翻了小茶几,桌上的上好茶具哗啦啦一连串地打碎,打搅了它主子的好梦。 而兰箫于第二日上午偶遇韩二小姐,于是二人相携同游,将临风山庄的亭台楼阁玩赏了个遍,直到中午,才一同去请白轻墨以及凌昭云等住在西苑的客人们。 此时,众人已经聚在了大堂里。 与平时吃饭的圆桌不同,临风山庄此次设宴,将一张张小巧的矮桌摆放在大堂两侧,一边是东苑的客人,一边是西苑的贵客,前方是临风山庄的主人们的座位。小桌后是一块块柔软的垫子,众位宾客在桌后垫子上席地而坐。 加上临风山庄的庄主大公子与二小姐三人,席间总共有二十余人。苍山派崆峒派峨眉派凌峰门陈家白驼山庄各自有一二个代表,列席东苑一方。西苑则依次为倾云楼沉月宫碧落教白家祁家和明宗。前三者皆是一人,白家则是大公子白洛云与二公子白清城皆到场,祁家家主祈无芳一人坐在那儿,后面则是明宗少主北堂寻与跟班单飞。 原本西苑这边人比较少,但逍遥门欧阳晴死死黏着北堂寻要同他坐一块儿,顺便搭上了欧阳晓。身为影芙门少主的单飞因为身份不公开,也没收到请帖,但是沾了北堂寻的光,也坐在了西苑一边。这样分了一分,便免去了尴尬,使两边的人坐得平均了些。 此次宴席较为简单,没有歌舞助兴,也没有觥筹交错与灯火点缀,只是席上美酒与几样丰盛的菜式,虽然简素,却不显得简陋,显露出临风山庄就事论事的打算。 韩临东坐在中间,右侧是大儿子韩子龙,左侧则是左手包裹在黑手套之中的清秀美人韩雨微。 韩临东端起酒杯,浑厚的嗓音低沉而稳重,传遍整个大堂:“在座的各位,想必大家都明白,今日我们聚在此处,为的究竟是什么。”环视两侧宾客,韩临东面色凝重,“时隔五十年,魔宫再度出世,虽然不似上次那般甫一出现便大开杀戒,但老夫相信,各位应该都感觉到了,此番魔宫虽尚未锋芒毕露,却更加深不可测。只怕其一旦露出獠牙,便将如饿虎扑食一般,令中原武林再次四分五裂。” 简短的几句话,直接切入正题,还剖析了当前形势,点出了中原武林如今面对的最大灾难。 韩雨微自然端坐在桌后,不动声色向下扫视一遍,底下人面色各异,却都显出几分认真。 众人沉默了一会儿,白驼山庄庄主流文虚捋了捋灰白的胡子,出声道:“韩庄主所言极是。自从初秋时节魔宫再度出现,虽然并未大肆屠杀武林中人,却对不少门派下了杀手。在这短短几个月的时间,白道之中的苍山派逍遥门长空派白家和我白驼山庄,以及黑道中千罗苑与罗刹门,甚至是沉月宫,都不同程度地受到了魔宫的侵扰。连日来,江湖人心惶惶,武林各大门派已经不堪其忧。” 苍山派掌门余秋白愤恨地道:“我苍山派首当其冲,损失了一批又一批精英弟子,这魔宫简直是欺人太甚!韩庄主,不知如今是否有什么良策,能够救中原武林逃脱此劫?” 一句话,问到了点子上。 韩临东沉默了一会儿,目光沉沉地扫过堂中坐着的每一个人,低沉的嗓音不容置疑—— “为今之计,只有打破黑白两道的界限,各方联合,形成一道稳固的防线,才能有机会胜过魔宫。” 第38章 嵚崟草木多歧路 此言一出,大堂里陡然安静得连一根针掉在地上都听得见。 “这……”欧阳晓迟疑道,“韩庄主,眼下做此决定,是否有些欠考虑?” 不分黑白两道的联合……这是就算在上一次魔宫入侵时也没有发生过的事。几千年来,中原武林一直都是黑白两道泾渭分明,势不两立,血海深仇几乎是不死不休。而今要打破这一层隔膜形成合作,谈何容易。众人恍然记起,五十年前似乎也有人提出过这个设想,但是因为几千年的隔阂已经太深,几乎没有人能坦然跨过那一道鸿沟,以达成两道联合。 抚摸着怀中九夜柔软的皮毛,白轻墨敛目,唇角微勾。 韩临东果然从大局考虑,找出了最正确,也是最不可能的办法。若是黑白两道皆能卸下心防达成联合,万众齐心,纵然魔宫再强,到时也双拳难敌四手,中原武林何愁无法退敌。只是,最丰满的设想往往最无法成为现实。黑白两道若能够不起内讧就算是老天打瞌睡了,还想要合作无间……那么老天定然是决定长睡不醒了。 兰箫沉思片刻,道:“此事牵扯甚广,韩庄主是否当真心意已决?” 韩临东看向兰箫,道:“老夫自知难度极大,只是有此设想,因此召集各位来此,希望能够为武林的未来谋划良策。” 白轻墨唇角勾起一个魅惑的弧度,酒杯往前轻轻一送:“韩庄主胸怀天下,目光如炬,小辈佩服,先干为敬。” “不妥!”崆峒派掌门刘长青倏地出声打断,尖尖的山羊胡气得一颤一颤,“白道名门正派怎能与黑道妖邪之人平起平坐!沉月宫主此言未免甚欠考虑了,倾云楼主,你怎能如此迁就白宫主的随意之谈?” 霎时,大堂里鸦雀无声。 这刘长青,是一时气急还是……当真活得不耐烦了。这句话虽然是对着凌昭云说的,可任谁都能听得出来,这实际上是指桑骂槐。 众人的视线皆若有若无地飘向沉月宫主。 八大门派之中,与青城派交情最好的必定要属崆峒派。青城派不明不白被灭,事实真相尚未揭露,沉月宫与碧落教屠其满门的罪名还未洗脱,再加上往日牵涉到的一些利益纠纷,崆峒派与兰白二人不和已经很久。 要知道,沉月宫的有仇必报乃江湖皆知之事,这位主儿可不像白道那些大派掌门们那么讲究面子。崆峒派当众打了人家一耳光,还不知这位沉月宫主会怎么反击呢。 果然,只见白轻墨低垂着的眼睫缓缓抬起,微微上挑的眼角依旧含笑,丹唇边却泄露出一丝讥讽。“刘掌门这话,是在说本宫无知呢,还是以为黑道很看得上你们白道,很愿意同你们合作?”轻轻一笑,“即便是白道愿意抛出橄榄枝,也不知黑道瞧不瞧得上这无关痛痒的小利益呢。看来,崆峒派很是缺乏自知之明么。” 这话……真刺耳。 同白洛云坐在一块儿的白清城仰脖灌了一口酒。 刘长青气得满脸皱纹都颤抖了起来,“白宫主如此口无遮拦,果真是对我崆峒派不满不成?” 眼见战火即将升级,一旁的陈家少主陈鹏飞连忙劝道:“刘掌门莫急,白宫主只是说说,并无恶意。” 刘长青道:“依老夫看,白宫主根本就没有与我们七大门派合作的意思!” 白轻墨抚摸着怀中眼睛睁开一条缝的九夜,柳眉微微挑起,道:“黑道中人虽然行事我行我素睚眦必报,却有所为有所不为。不像某些白道中人,披着一身光鲜亮丽的衣裳,底下包着的那一颗心,还不知黑成了什么模样。”哼笑一声,轻蔑之意尽显,“若是要时刻提防着身后,本宫宁愿与黑道中人合作,也不愿同你们白道的伪君子走一条道。” 兰箫抬眼看了白轻墨一眼,目光正好同她对上,微微一笑,那笑容中竟有些赞许的味道。 只是其他人就没那么淡定了。 随刘长青一道前来的崆峒派五长老刘丰一拍桌子,站起来道:“白宫主未免欺人太甚!青城派一事,白宫主还未给武林豪杰一个交代,如今却仍想在武林正道之间猖狂吗?” 闻言,白驼山庄陈家等人面色尴尬,纷纷噤声。 凌昭云玉面含笑,眸色微深,一手撑着脑袋,身子侧坐在地上,一把玉扇“唰”地一张。 兰箫垂下眼,端起酒杯放至唇边,遮住唇角勾起的纹路。 白轻墨抚摸九夜的手顿了一下,上挑的眼睛轻轻眯起。 好,很好。本宫原本不打算翻这些个烂账,是顾及临风山庄的面子,你们倒是有胆子先提出来了。 似乎感觉到主人的情绪变化,九夜狭长狐狸眼睁开,从主人的怀中站起,对着对面的刘丰龇着牙,从喉间发出一声清越的短鸣,一股无形的声波便冲着刘丰冲去,趁对方尚且来不及防备,便冲在他的腹部,将其重重地扫在了地上。 众人瞠目结舌。 一直没有注意白轻墨怀里那个小绒团,竟然就是天山雪狐!主人还没动手呢,这狐狸就先动手了,还真是……一鸣惊人。刘丰好歹是一名长老级的人物,就算是未来得及防备,也不至于如此不堪一击,然而…… 众人看着那摔在桌后正捂着肚子爬起来的狼狈不堪的刘长老,再看看那不顾场合翘起大尾巴重新爬回白轻墨怀里蹭蹭的小狐狸,那从头到尾无害的模样,令众人不由得流下一滴冷汗。 白轻墨抱回九夜,缓缓道,“连区区一个长老也敢对本宫指手画脚,看来,刘掌门是当真不愿意同我们沉月宫做朋友了。” 刘长青胡子颤抖着,胸膛剧烈起伏了几下:“沉月宫主,你当真以为我崆峒派怕你们?” 一旁的白洛云见势不妙,站起来道:“刘掌门,莫要动怒。这——” “你崆峒派怕不怕本宫我是不清楚,本宫只知道,我沉月宫是定然不怕你崆峒派的。”白轻墨一挥手打断白洛云的话,扬起下颌,道,“白大公子可别急着相劝,你难道没听见,刘掌门方才不是说了,我沉月宫既然能令青城派在一夕之间灰飞烟灭,那他们崆峒派本宫自然也不必放在眼中。”说着又转向刘长青,讽笑道,“真不知刘掌门是从哪里来的自信,能够抗过我沉月宫?” “你——” “好了!”一声中气十足的浑厚嗓音贯穿整个大堂,只见韩临东沉着脸站起来,扫视大堂,低沉浑厚的声音掺杂着内力,震得人头脑发颤,“刘掌门,这可是我临风山庄,您即将过古稀之年,何必因口角之争动此真怒!白宫主也请消气,还望宫主给我临风山庄一个面子,请勿计较这等小事。” 一个语气严厉近乎训斥,一个虽不容置疑却隐含商量。一亲一疏,再明显不过。 白轻墨神色很快缓和下来:“韩庄主所言极是,本宫失礼了。” 虽然明知韩临东偏袒沉月宫,却不好当面反驳。刘长青吃了一个哑巴亏,却只好面色阴沉地沉默了下来,手上一把老骨头捏得死紧。 韩临东也逐渐收起了过分严肃的表情,道:“老夫今日请各位前来商讨,为的是在魔宫入侵时形成联合,可不是让各位来争执的。要使乾坤盟向黑道扩展未尝不可,只是需要各方共同努力才有可能实现。因此老夫今日请凌楼主白宫主与兰教主前来,不知二位是否愿意为此大计出一份气力?” 凌昭云摇了摇扇子,扬起一个不羁的笑容:“韩庄主都开口了,小辈怎好拒绝。” 坐在韩临东身边的韩雨微转首,看向兰箫。 兰箫看了一眼韩雨微,微笑道:“若能对抗魔宫,本座自然愿尽一分绵薄之力。” “另外,”韩临东看向祈无芳白洛云白清城和另一边的陈鹏飞,“四大世家在武林中举足轻重,若是能够联系一些世家网络,以扩大乾坤盟的气势,老夫将感激不尽。” “韩庄主言重了,此乃各大世家该做的。” “韩庄主不必多礼,此事小辈自然当仁不让。” 韩临东点头,笑道:“既然各位都愿意出力,那老夫胸口这一块大石头便算是卸下了。” “诸位能够为乾坤盟尽心尽力,小女子不免为各位感到欣喜。只是,雨微有一事不明。”韩雨微忽然出声,柔和的笑容让人生不出厌恨之心,“在座的各位代表的都是一方势力,各方之间的交流也不少。只是为何,沉月宫与白家之间从来未有半点交集?” 已经自个儿默默吃饱了正闲着没事儿的单飞听见这一句问,眼睛滴溜溜一转,忽然出声道:“哎,别说,我倒觉得白宫主的相貌同白二公子……嗯,挺像的?” 第39章 半世浮萍随逝水 此言一出,不光是白轻墨白清城韩雨微,所有人的目光都转了过来。 陡然被这么多人盯着,单飞浑身发毛,打着哈哈道:“我我只是随随便说说……” 众人的目光在白轻墨与白清城之间扫视,陈鹏飞忽然道:“这位小兄弟所言确有几分道理,我瞧着白宫主与白二公子的样貌,果真有几分相像的。” “确实。”流文虚的目光从白轻墨转到白清城清俊的面庞上,稀奇道,“白宫主的相貌更为年轻一些,然而与白二公子实在相像。” 白轻墨面色淡然,白清城垂下眼睫,面露淡淡的哀戚。 见此情景,韩雨微心中微微一动,略微犹豫道:“二位相貌确实有些相似之处,而且,白宫主也姓白。莫不是……” 话未说完,但众人已经深知其意,不由得眼睛又亮了几分。 只见白洛云站起来,拱了拱手,道:“韩小姐猜得不错,沉月宫主乃原白家七小姐,与我们兄弟二人乃同父异母的亲兄妹。” 大堂陡然寂静。 见白轻墨仰头喝尽杯中美酒,却并无反驳的意思,所有人都瞪大了眼睛。 “这……”流文虚瞠目结舌,“白宫主竟然是白家所出?” “白大公子此话当真?”连韩临东也坐不住了:“为何这事从前都没有听说过?” 始作俑者单飞抱头把脸埋进胳膊里:“我不是故意的……” 白洛云看了一眼白轻墨,笑道:“七妹自小离家,许多年未有消息,因此我们皆以为她已经……直到前几年沉月宫势力壮大,七妹的名字传遍江湖,我们这才知道她一切平安,还有了如此大的成就。一直以来,家父都以生有这样一个女儿为荣。” “——白公子。”白轻墨将酒杯放下,发出“嗒”的一声响,目光冷冷地瞥向满脸笑容的白洛云,“本宫早已不是白家的人,从前的事情也记不清了。若是白公子嫌自个儿的妹妹少了,大可以在街上随意挑一个顺眼的带回家去做了老七,想必白老家主财大气粗,也不介意多养一个女子。何必一口一个‘七妹七妹’地叫着,你不嫌腻,本宫却听着别扭。” 正软绵绵趴在主子怀里的小狐狸眼睛睁开一条缝,眼中精光冷冷地射向白洛云,“啾”地叫唤了一声。 兰箫转眼看过来,唇角衔着微微的笑意。 凌昭云不畏天寒地冻,依旧摇着他那把玉骨扇子,姿态十分的悠闲。 其余人或不动声色,或面色尴尬,却都不好插话。 白洛云沉声道:“七妹,无论你对家中有何怨恨,你身上流的,总归是——” “——够了。”白清城倏地出声打断,声音低沉,“大哥,今日韩庄主是请我们来共同商议大计的,你却非要在此地扫了大家的兴吗?” 白洛云愣了一愣,微微瞠目,转首看向白清城,半晌,只能敛了声色坐下。 大堂中人面色各异。 白轻墨既然是白家血脉,位列武林第一的白家又怎会放弃如此天纵奇才,任其独自在外闯荡?看白家与白轻墨的模样,对这身份似乎都没有隐瞒的意思。只是,看这三人的架势,这里头牵涉到的,恐怕又是武林第一世家的一段秘辛。 众人或思量或尴尬,半晌没有人吱声,最终还是韩雨微打破了这沉默:“纵然我们都很关心白宫主与白家,然则此事不是咱们外人能够管好的。各位今天来主要还是商讨应对魔宫的对策。雨微以为,方才白宫主所言确有道理,若是乾坤盟能够向黑道扩张,想必能够形成一条更为坚固的防线。” “确实。”流文虚捋着长胡须,附和道,“五十年前便有人提出这个建议,有不少门派赞成,后来却因为抗不住大门派传统观念的压力,此事最终不了了之。白宫主此计是站在天下苍生的立场上所考虑,确实是个对敌良策。” 陈鹏飞亦道:“若韩庄主已下定决心,我们陈家定然倾尽全力与黑道进行交涉,以扩大乾坤盟的战线。” 祈无芳坚定道:“祁家亦愿倾力而为。” “白家亦如是。” 欧阳晓道:“此事有关白道千年传统。小辈不好擅自做主,须得回禀家师才能做下决定。不过,在下认为,家师并非顽固守旧之人,必定会全心同意。” 崆峒派没有出声,韩临东也并未再去询问。 得到这么多人的支持,韩临东欣慰地露出笑容,道:“乾坤盟扩大一事,即便困难重重,但能得各位盟中派系鼎力相助,老夫相信,定然能够成事。如今,我们在座的各位都已经是乾坤盟的支柱,除了……” 眼见韩临东的目光望过来,兰箫微笑却郑重地道:“若韩庄主决意联合黑道,碧落教必定加入乾坤盟。” 白轻墨接着道:“韩庄主心系苍生,沉月宫亦愿为中原武林尽一分绵薄之力。” “好!”韩临东喜形于色,然后再转向一直旁听的北堂寻,“那么,北堂少主,明宗的意思是……?” 北堂寻被点到名,正出神,被单飞从地下捅了捅,连忙回过神来,拱了拱手,道:“韩庄主愿意打破黑白两道的界限是一桩好事,明宗自然赞成。只是,明宗师祖有训,明宗上下不得介入俗尘争斗。而且,一直以来,明宗子弟在山中清修,经久未沾俗尘之事,届时若是武林有难,明宗亦愿意伸出援手,只是不便参与杀戮。” 韩临东拱手:“多谢。” 明宗隐于世外已有百年,众人早已习惯,自然会尊重明宗的立场。何况明宗虽不涉红尘,然则实力深不可测,否则怎能独立于武林之外这么多年。现今能得北堂寻这一句许诺,已经是极大的恩惠。 这一场午宴,虽说过程生出几个小波折,但总算是完成了最初的目的,不论日后结果如何,这都是一场成功的会谈。 室外白雪铺地,梅花盛开。室内众人举箸抬杯,席间气氛逐渐稳定,却各人一份心思。 **** 翌日清晨。 雪方停,天色还未亮透,临风山庄内的雪还未来得及融化,便又深厚了几寸。 裹着艳红的披风,白轻墨步入梅花林。 昨日夜里心口堵得慌,睡得不甚安稳,早晨便起得早了,这才想起当时来临风山庄是来看梅花的。在庄内住了三日,却一直没找出时间来认真赏一赏这漫山遍野的梅花,今日便要下山,虽然天气极冷,临走前还是走出来看一眼。 雪中寒梅,果真是人间美景。 白轻墨拢了拢领口,伸手托住眼前一朵红梅。 花瓣似火,燃烧得深红艳丽,绽放出严冬最热烈也是最坚强的美。霜白剔透的指尖,轻轻点落在艳丽酴釄的红梅上,强烈的色差形成鲜明的对比,却是无可形容的冷冽凌厉之美。一阵冷风刮过来,撩起乌黑的长发,带落几片已经摇摇欲坠的花瓣。 白轻墨将头发撩至耳后,微微打了个寒战。 听见身后有脚步声,白轻墨转头过去。 陈鹏飞披着藏青色的大氅,踩在雪地里走过来。 “白宫主。” 陈家位列四大世家之三,其锋芒比之白家与祁家自是不如,却依旧是不可小觑的角色。陈鹏飞身为陈家少主,承袭了陈家内敛温和的气质,虽不如白清城俊雅,却让人更容易亲近。 白轻墨颔首:“陈少主。” 陈鹏飞揖了一揖,笑着道:“在下知晓白宫主今日便要回宫,怕日后联系不便,于是斗胆思量着宫主是否愿意赏脸,来我们宣州赏今年的元宵烟花节。” 宣州的烟火驰名天下,陈家便是在这座城中立下的基业。陈家排行第三,实力匪浅,而且每一任陈家家主皆承袭祖上风格,待人和善,鲜少树敌,却也未与其他门派深交。而今竟然主动来示好…… 白轻墨微笑:“既然陈少主有意邀请,本宫自然不好推辞。” 陈鹏飞喜道:“白宫主愿意赏光,自然再好不过。届时本家必定奉宫主为上宾,加以礼待。” “陈少主客气了。” 陈鹏飞方欲再言,目光却越过白轻墨肩头,看向她身后,愣了一愣。 白轻墨微微挑起眉,顺着他的目光转过身去。 只见白洛云走在白清城身前,朝着她露出一个不痛不痒的笑。 “七妹。” 一眼看去,白洛云的笑容基本上挑不出什么毛病,然而,正是因为圆滑得过分了,便让人从心里生出一种不太舒服的感觉。 见白轻墨面色不善,陈鹏飞识趣地拱了拱手道:“三位慢聊,我先走了。”言罢一刻不停便转身离开。 天色刚蒙蒙亮,梅园中的积雪反射着不甚明亮的光,将周围形态各异的梅花衬托得美丽而隐秘。 白轻墨偏着头看着身侧的梅花,目光冷淡,甚至夹杂着一丝厌恶:“你来做什么?” 白洛云收敛起那圆滑的笑容,转而玩味道:“这么许多年,你的性子倒是越来越不讨人喜欢了。” 白轻墨淡淡道:“本宫行事全看自己的喜好,不像某些人,没什么真本事,拍马逢迎的功夫倒是登峰造极。” “你自小便讨厌我,我也是从你出生便宁愿没有你这个七妹。因此我们没有什么好说的。”白洛云道,“今日也不是我要来找你,而是奉了爹的命令才不得不来同你谈一谈。” “哦?”白轻墨将目光转过去,扫过白清城清俊的面庞,落在白洛云的脸上。 白洛云道:“爹想让我告诉你,无论如何,白家都是武林正道中的一方巨擘,如果你愿意有一个比祁家更加强大的助力,可以随时找本家。” 白轻墨目光微微波动,旋即冷笑道:“他以为我稀罕?” “爹当然知道你不愿意,因此他只是让我带这一句话来,并无其他的意思。”白洛云顿了顿,道,“毕竟他是你亲生父亲,他比谁都要了解你。” “了解我?”白轻墨嗤笑,目光犀利而冷嘲,“你错了,他了解的不是我,而是我那位被他逼死的娘。” 白洛云顿时哑声。 白清城目光颤了颤。 白轻墨目光冷厉:“他还有什么要说的?” 白洛云沉默。 白清城上前一步,缓缓开口道:“我知你对往日的事情一直耿耿于怀,可是,你这样真的好过吗?” “我好不好过,尚不需要白家来关心。”见到白清城那忧悒的神色,白轻墨注视着他的眼睛,眼中全是万年不化的冰寒,“当年早已分道扬镳,如今又来说这些话。还是说,他后悔了?” 白清城定定地看着她:“爹确实后悔了。” 白轻墨一怔,目光忽的动摇了几分,旋即又冷下来。 白洛云默默退开,给自己二弟让出一条路。 “其实,以你如今的实力,你若是不愿,没人能够强迫你。”白清城道,“爹和我只是挂念你,当年,是他负了你们母女二人,而今,他……后悔了。” 白轻墨一颤,眼中仿佛有波涛汹涌:“这世上没有后悔药。他既知当年铸成大错,便不能奢望还能够弥补些什么。有些东西,是奢求不来的。” “可是,当年是爹犯下了错,然而,如今你难道不是在犯错?”白清城神情有些激动,“你报复他,报复白家,你又能得到什么?” “二哥,你错了。”白轻墨面色冷然,看见白清城因为听见这一声称呼而颤了颤,道,“你什么时候见到我对白家施展报复了?我只是过自己的日子,同白家却没有丝毫关系。” 白清城目光痛苦,哑声道:“一步错,步步错,现在,我们只是在不断地重蹈当年的覆辙罢了。” “既然知道是重蹈覆辙,那白家便不应该再来招惹我。”白轻墨无视白清城痛苦的神色,目光直直对上他的视线,仿佛有千钧重,“以后的事情,谁都无法预料,白家家主还是先好好做他的白道巨擘,老老实实对付魔宫吧。” 白清城急急上前一步,却被白轻墨挥手打断。 只见她背过身去,艳红如残阳的披风在寒风中摇摆,声音冷冽:“不必再说了,你们走吧。” 白清城脚步定住,注视着白轻墨的背影,目光哀恸,迟迟不挪动脚步。 白洛云上前一步扯住自家二弟,拽着他的袖子,拉着他转了身。 听着身后两双棉靴踩在雪地里细小的嘎吱声逐渐消失,白轻墨站在雪地里,迟迟没有动作。 艳红的披风映衬着苍白的脸颊,白轻墨轻轻闭上眼,长长的睫毛颤了颤。 忽然一声细微的响动传来,白轻墨猛地睁开眼,厉声喝道:“谁?!” 黑色带雪的梅树枝条被轻轻拨开,细小的雪花簌簌地落下,一袭月白色的披风从树后露出。兰箫缓缓步出,在离白轻墨约五尺的地方站定,目光中有看不清的神色,缓缓落在了她的眼里。 咽下一口鲜血,白轻墨眸光有片刻的怔忡,冷冷地注视着兰箫,一言未发。 天色逐渐变亮,雪花开始从天空飘落,小而轻薄,飘飘悠悠地落在二人的头发上,衣襟上。 兰箫缓步靠近,一边走一边道:“就没有想过隐瞒么?” 白轻墨冷笑一声,嗓音略显沙哑:“这样的事情,就算隐瞒也没有多大的意义。我不怕旁人知道我是白岩的女儿,因为即便他们知道了也奈何不了我,否则我早已改名换姓隐匿行踪了。白轻墨与白家早已恩断义绝再无半点瓜葛,沉月宫早已自立门户,尚且由不得旁人指手画脚。” 兰箫逐渐走近,在白轻墨身前停下:“可是,你自己也知晓,你爹他后悔了不是么?” “那么你也听见了,这世上没有后悔药。”白轻墨死死盯着兰箫,眼底有说不清的压抑的汹涌,“若是单凭后悔便能抹平留给别人的伤痕,我们今日也不会站在这里。覆水难收,这个道理谁都懂。” 有些事情,做错了可以弥补,然而有些错误,却是一辈子也不能犯。 细细的雪花从眼前缓缓飘落,看着白轻墨略咬紧牙关,一贯冷冽的脸上泄露出一丝愤然又悲哀的表情,兰箫缓缓抬手,隔着厚厚的衣物,扶住她的双肩。 没有躲闪,甚至没有一丝一毫的反感,白轻墨抬眸对上兰箫垂眼清淡而复杂的视线,停顿了一会儿,道:“其实二哥说的很对,一步错,步步错。因为从一开始便是错的,也就再无所谓结局。”深吸一口气,白轻墨微微扬起头继续道,“只是,鱼逢浅岸难知命,我们现在……早已经没有退路了。” 香艳未散,最怜蕊残。 苍山负雪,浮生尽歇。 “既然没有退路,你便不应该退缩。”兰箫注视着她,缓缓开口道,“沉月宫主心狠手辣,从不为人所桎,长久地陷在过往的回忆中,最终只能是死路一条。” 闻言,白轻墨浑身微微一颤,喉间再次涌出一股腥甜,反射性想要咽下,腰间却蓦地一紧,整个人顿时失去重心向前倒去。 兰箫将手伸进白轻墨的披风勾住她的腰,快速却轻柔地将她往自己的方向一带。 蓦地落入一个温暖的怀抱,白轻墨本能地推拒却被扣得更紧。上方一片阴影迅速压下来,兰箫扶住怀中人纤细的腰肢,将她往身后的梅树干上推去。 背部撞上坚硬的梅树枝干,枝条受到震动,雪粒子簌簌地落下来。唇上贴上一片温热的柔软,牙关被撬开,一条温热湿软的舌头灵巧地滑进口腔,轻柔扫过口中从未被人触碰的柔软地带。白轻墨受到被动,条件反射便欲单手扣上兰箫的脖颈,却被后者一把抓住手腕,反折在身后,靠在了树干上。 头顶枝桠上的雪花纷纷落下,夹杂着一两片残败的殷红花瓣,散落在二人的头发与衣襟上。 兰箫搂住怀中人的手缓缓抚上她的脊背,二人紧紧相贴。男子温暖的体温透过重重衣物逐渐传导到身上,驱散了冬日的严寒。白轻墨的手松了松,一只手不知不觉地从内侧攀上兰箫环住自己的那条臂膀,另一只手同他紧紧交握。 两唇紧紧相贴,一条刺目的鲜红从相交的嘴角蜿蜒流下,顺着白皙的下颌滴落在衣襟上。鲜血在二人唇间辗转,染红了二人的双唇。 冷风吹得梅树枝头颤动,艳红与月白的披风在风中轻轻摇摆,长长的黑发在风中飞舞交缠。 良久,二人缓缓松开,皆微微喘着气。白轻墨双颊由惨白逐渐转绯,失血的嘴唇因为鲜血的沾染泛出潋滟的红色,眼中闪烁着一丝若隐若现的水光,目光微垂,落在兰箫颈间。兰箫垂眼看着她,眼中升起淡淡飘忽的笑意。 半晌,兰箫抬手揩去白轻墨嘴角的鲜血,轻轻搂住她的双肩,将她搂进自己的怀里,耳根贴着她的脸侧,目视她身后一朵残败的梅花,眸中有着淡淡的心疼:“以后,受了伤,吐了血,不必吞回自己的肚子里。”感觉到白轻墨的手臂逐渐将他抱紧,脸往他颈窝里微微陷下去,兰箫继续道,“在我面前吐出来,我帮你疗伤。” 感觉到颈后的衣领渐渐湿润,兰箫顿了顿,再次用力环紧怀中人的身体,道:“沉月宫主也是女子,哪里有不会哭的女子。若是不愿意在旁人面前显得软弱,便尽情哭给我听。” 话音落下,空气凝滞了半晌,兰箫才听见肩上断断续续地传来微弱的抽泣声。 第40章 山雨欲来风满楼 乾坤空落落,岁月去堂堂。 在万家灯火中,一年的时光匆匆走过,犹如白驹过隙,不做一刻停留。 所有人都以为,魔宫会在中原武林防守最弱的除夕发起进攻,因此做好了万全的准备。然而,魔宫并没有放出半点风声。除夕夜在一片紧张之中,如往常一样,平平静静地过去了,但所有人都明白,这也许是未来中原最后一个安宁的除夕。 正月十五闹元宵。 元宵节的夜晚,不像除夕夜那样,人人都关起门来在家中守岁,而是人山人海,所有人都走到大街上,用鼎沸的人声与辉煌的灯火演绎新一年的气象。 楼阁高耸,灯火通明。夜空星斗稀疏,圆月如同一*玉盘悬挂在夜空中,皎洁而宁静的月光倾泻而下,洒落在热闹的人间。不远处烟花纷纷升起,一个接着一个在夜空中砰然绽放,有些如一朵硕大鲜艳的牡丹,有些如一只可爱的兔子,各种形态惟妙惟肖,五颜六色的烟火将黑暗的天幕点缀得熠熠生辉,路边河水波光粼粼。 街道上人声鼎沸,大人与小孩都来到街道上,两旁的店铺货摊鳞次栉比,都点着明亮的灯笼。虽然天气还冷,但热闹的街市却已经完全驱散了这冬日的严寒。人们穿着厚厚的喜庆的棉衣,脸上挂着喜气洋洋的笑容,孩子们手上拿着糖葫芦,有些提着各式各样的花灯,一对对年轻男女此刻也放下了平日里的矜持,成双成对,手牵着手加入这元宵夜晚的美景。 随着人流一起缓步行走在热闹的夜市上,两侧是行人与摆至街道上的小店铺,陈家少主陈鹏飞与凌昭云并肩走在前面有说有笑,后面跟着的则是白轻墨与兰箫。四人走在一块儿,虽然都穿着厚厚的棉绒大氅,却丝毫遮挡不了那引人注目的绝世风姿。两侧及周围的人频频回头注目,而四人仿佛对旁人的目光视若无睹,依旧谈笑风生,从容漫步在灯火辉煌的街市上。 “啧啧,从前没来过,只听说宣州烟火甲天下,还思量着烟火这东西四处皆有,哪里有什么不同的。”凌昭云不顾身边行人怪异的眼光,依旧悠闲地摇着自己那柄玉扇,“如今亲自来看才知道,不论是颜色还是形态,宣州的烟火是真正的不同凡响。” 兰箫在后面接道:“凌兄说得对。京城虽说是中原最繁华的地方,今晚却也不一定有宣州热闹。” 白轻墨怀里抱着九夜,小狐狸乖巧地趴在她怀中,两只尖尖小小的耳朵动来动去,圆圆的头颅四处探着,好奇地观望四周的景象。 陈鹏飞在临风山庄时,邀请了碧落教主兰箫沉月宫主白轻墨倾云楼主凌昭云明宗少主北堂寻,并着一只名为单飞的跟屁虫到宣州观赏烟花节。元宵的晚上,陈鹏飞为尽地主之谊,带着各位客人们来到街市上观赏烟花,只是号称“天下第一神偷”的单飞一向是个闲不住的,一到夜市上便嚷嚷着要自个儿去玩,顺便拖上了老实的北堂寻,二人不一会儿便不见了踪影。 又一朵橙黄色与亮紫色交错的烟花盛开在漆黑的天幕,陈鹏飞回过头来,对着几人道:“在下原本只是想找几位朋友聚一聚,既然各位满意,那我便彻底放心了。” 街灯流火,映照在波光粼粼的河面上,孩子们与年轻男女围在河岸边,将手中的花灯放下,顺着潺潺的河水飘飘悠悠地流走。远处的花灯已经看不清形状,只剩下密密麻麻的小光点,仿佛已经流向天尽头,光芒若隐若现地闪烁着,将整个世界映照成一片灯海。 一个扎着两只羊角辫的小女孩从四人身旁跑过,手中提着一只小白兔模样的花灯,欢快地在大街上蹦蹦跳跳,天真的大眼睛里闪烁着欢喜而纯真的光芒,头顶两只羊角辫随着她的动作也一跳一跳的,模样十分的讨喜可人。小女孩提着花灯跑到了不远处母亲的身边,拉住母亲的手轻轻摇晃着,然后将花灯递给自己的娘亲,让她弯下腰来,小手捧住娘亲的脸,凑过去亲了一口。母女俩笑的比蜜还要甜。 白轻墨看着这一幕,不由自主地停住脚步,嘴角微微弯起,有些出神。 兰箫看一眼那一对已经转过身牵着手没入人海的母女,亦停顿下来,看了身边人一眼,浅浅一笑。 街市上热闹非凡,见一位风华绝代的女子忽然停下来望着前边儿出神,路旁店铺的老板眼尖地抓住机会,对着兰箫叫道:“这位公子,给您身边这位姑娘买只花灯吧,就当是求个万事吉祥,好事成双。” 兰箫与白轻墨皆转过眼去。一直走在前面的凌昭云与陈鹏飞也转过身来看向那个店老板,愣了愣,顿时觉得这场景有些好笑。 年轻的店老板被这四个人气势十足地盯着,顿时有些不好意思,挠了挠后脑勺,腼腆地道:“几位客官,咱铺子里头的花灯都是我师父扎的,可是我们这街上有名的顶好技艺。几位若是不嫌弃,便买了一只去。”说着往街上指了指,颇自豪地道,“您瞧,这街上成双成对的男女哪儿有不提我们家花灯的?” 兰箫闻言看向白轻墨,温声问道:“你要不要?” 白轻墨怔了怔,旋即好笑地道:“你倒是很愿意听他的劝,花灯这东西,我不信的。” “哎,这位姑娘,话可不是这么说。”店家捧出一只造型精致的莲花灯,连忙道,“这信不信咱管不着,大家元宵出门放花灯,也不一定都是信的,不过是心中存一个念想,给新一年求个好兆头。” 凌昭云用扇子敲了敲手心,道:“这话说得在理。兰兄,你不如给她买了这个罢,横竖损不了你多少家底的,况且正巧是朵莲花。” 白轻墨目光落在那莲花灯上。虽是纱纸做的,但上面的颜色与纹路都清晰无比,每一片花瓣都惟妙惟肖,正如一朵盛放的莲花。却见兰箫已经走过去要将那花灯拿过来,白轻墨连忙阻止道:“别买了,我不要这个。” 凌昭云笑道:“你不是向来钟爱莲花的么?今儿个怎么不要?” 白轻墨看他一眼,再看向一直微笑的兰箫:“走了。”然后看也不看那一脸失望之色的店老板,径自往前走了。 凌昭云玉扇一张,掩住咧开的嘴角,同陈鹏飞跟上白轻墨的背影。兰箫则对着她的背影无奈一笑,然后对着店老板歉意地拱了拱手,也迅速跟了上去。 灿烂的烟火升上黑色的天幕,然后砰然绽放,爆出热烈的火花,一个接着一个,将天空映照得仿若白昼。穿过嘈杂的街道,众人在一座三层楼阁前停了下来。 楼阁灯火通明,正红朱漆,琉璃金瓦,每一层屋檐上都有有八只高高翘起的檐角,楼顶一根鎏金串铜球的细柱直指天际。 身侧人进进出出,凌昭云仰起头望着顶上的匾额,念道:“十八仙。” 陈鹏飞道:“十八仙乃宣城最佳的观景点,是我陈家建起的。每逢大型庆典,富家子弟都会在这里观看全城美景。尤其是元宵的烟火节,由于视野开阔且地处城中心,能够观赏到全城各处的烟花礼炮。”说着做了一个“请”的姿势,将三人领进了十八仙楼内,转上楼梯,“咱们直接上三楼,那儿视野最好,而且今天三楼没有闲杂人等,想来三位会喜欢。” 踩着盘旋楼梯走上了十八仙三楼,映入眼帘的是一间古朴简单的开放式楼阁。整个三楼都没有任何障碍阻隔,只是一个整体,四周没有墙壁和门窗,只有一圈木质围栏与在夜风中飘荡的紫色帘帐。帘帐用绳子绑在了柱子上,随着风轻轻飘荡,却将视野完全打开。红木地板平整光滑,在黑夜中完全显出内敛的华贵的楼阁气势。整个第三层没有任何摆设,除了摆放在中央的一张小矮茶桌与四张金色织锦软垫,便只剩下了放在帘幕里围成一圈的蜡烛。若是在平地上,这便与一般的亭子没有什么差别。 三楼的风比平地上更加寒冷,四人在小茶桌边坐下,陈鹏飞便让人在桌下点了一个炭盆,并上好了热茶,然后屏退了服侍的下人,四人围坐在小桌旁,一边欣赏着远远近近天空中的灿烂烟火,一边开始喝茶聊天。 陈鹏飞端了热茶,问道:“北堂少主与单飞小弟自个儿走了,应该不会出什么事儿吧?” 兰箫道:“北堂寻那老实性子兴许会给人骗了还帮着别人数钱,但好在有个单飞跟在他身边,便只有骗别人的份了。” 陈鹏飞失笑:“看来兰教主十分欣赏单飞这位小兄弟。” “并非本座欣赏他,只是他脑子确实灵光。”兰箫道,“想来陈少主也应该查到了,单飞便是那弄得各大门派焦头烂额的‘天下第一神偷’。他手里可握着不少门派的稀世珍宝,这样一个人,若是不机灵点儿,早就被各大门派抓住五马分尸了。” “这倒也是。”陈鹏飞为三人斟满茶水,笑着道,“横竖明宗是不会轻易插手中原事务的,除非把他们逼急了。不过若是真到了那个地步,恐怕中原武林也没救了。” 白轻墨勾起唇角,微微一笑:“魔宫卷土重来,中原武林亦是今非昔比,并不是那么好欺负的。” 陈鹏飞微微一怔,旋即笑道:“如今白道明面上的门派,除了四大世家,都有些不成气候了,反而是黑道与两道之间,有一些势力倒是正如日中天。” “陈少主,你这话若是被旁人听见,可是会惹祸上身的呀。”白轻墨端起茶盏,勾起唇角道,“陈家多年来苦心经营的平衡,若是在这个时候打破了,陈少主不会觉得心疼么?” 陈鹏飞道:“陈家虽然一直以来都把与各方势力的关系收拾得十分妥当,然则却不是分不清局势的鼠目寸光之辈。三位如今已经加入乾坤盟,便是成为了中原武林的主要支柱。依在下看,如今唯有黑白两道同气连枝,才有可能达成真正的联合。而这其中关键,便在三位的身上。” 又一朵大红色的烟花炸响在远处的高空,照亮一方天际。 笨手笨脚玩着窗帘的九夜一不小心把自己卷在了窗帘里,四脚朝天地死命挣扎,却把自己越缠越紧。然后在看见那一朵大烟花的时候停止了乱动,黑眼珠一动不动瞧着那火红的花朵,一张狐狸脸上露出花痴的表情,那张狐狸嘴微微张着,露出尖尖的牙齿,就差要流口水了。 凌昭云一合扇子,敲在自个儿的手掌心:“我就是喜欢陈少主这样的爽快人。” 陈鹏飞一笑。 兰箫缓缓转着手中的茶杯,道:“既然陈少主都这么说了,本座便不好再多说什么。陈家想要合作,我碧落教自是求之不得。只是,陈少主应当清楚,魔宫视我碧落教与沉月宫为眼中钉肉中刺,陈家过早蹚入这一摊浑水,只怕到时候会后悔。” “教主多虑了。”陈鹏飞道,“陈家既然决意与各位合力对付魔宫,自然已经是做好了万全准备。世家与普通门派有所不同。门派中的弟子皆为外界所招,真正能够接触到核心的,只有那几位所谓的资深元老,外围大部分皆是上了沙场便要成为剑下亡魂的货色,成不了什么气候。一旦真正开战,许多门派都会顷刻间成为一盘散沙。这便是五十年前中原武林面对魔宫显得如此不堪一击的原因。而世家便不同。在家族派系之中,皆是有福同享有难同当,讲究的是一荣俱荣一损俱损。况且,世家经过几十代人的积淀,不论是人才还是底蕴,都要比一般门派优秀得多。世家血脉自古便一代一代传下来,血缘便是家族成员之中最强力的纽带。所有世家子弟拥有共同的利益,若是在危机前抱成一团,便是世上最为坚固的城墙。” 凌昭云轻轻点头。 白轻墨与兰箫对视一眼,缓缓开口道:“黑白两道联合,需要陈家与我们合作。乾坤盟需要的,是陈家的人脉,不仅是与黑道进行交涉,更是要说服以崆峒派为首的顽固白道势力接受黑白两道必须结合的事实,以此打开联盟扩张的道路,从而抗衡日益壮大的魔宫。” 陈鹏飞点点头。 兰箫接着道:“就目前来看,魔宫的实力比起五十年前绝对只增不减,除夕夜时魔宫没有任何动静,亦并不是他们筹备不足。” “兰教主的意思是……?” “陈少主,你想想,若你是魔宫尊主,在明知道各派防备森严的情况下,你还会调出人手去偷袭么?”见到陈鹏飞有些恍然大悟的模样,兰箫转眼看向楼外空中热闹的烟火与街道上密密麻麻的人群,轻轻一笑,道,“比起寂静森严的除夕,热闹喜庆的元宵,岂不是更好下手么?” 又一片五颜六色的烟花远远近近地在夜空中炸响,勾勒成一朵巨大的牡丹,展现出花朵由抽苞到盛放再到凋谢的盛景,绽放出漫天的灿烂光华。老老少少成群结伴在大街上走着,花灯随着人流不断流动,道路两旁的店铺灯光也将整个地面照得如同白昼一般明亮。河面上星星点点的光芒在轻纱一般的雾气中,显得如同幻梦一般美丽飘渺。 看着底下的人们,陈鹏飞表情逐渐凝重起来:“那么……各位是认定魔宫将在今晚下手么?” “是。”白轻墨道,“而且就在宣州。” 陈鹏飞表情逐渐僵硬,目光在三人中不断扫视:“那这……” “机不可失,时不再来。今晚机会绝佳,若我是魔宫的一把手,也不会放过这么一个人多的晚上。”凌昭云丝毫不在意地道,“又能造成流血事件,还能给中原武林一个下马威,加剧他们对魔宫的恐惧,从而打破人们的心理防线。如此一箭三雕的事情,何乐而不为?” 闻言,陈鹏飞的表情稍微缓和:“如此看来,三位早已做好了万全准备?” 兰箫与白轻墨但笑不语。 凌昭云道:“万全说不上,毕竟魔宫行事谨慎而诡异,从来不按套路出牌。我们若是真能让他们不占到半点便宜,今日也不必来宣州了。” 陈鹏飞点点头。 “魔宫行事之残忍,大家早在五十年之前便领略过了。因此……”放下茶杯,白轻墨弹指掠出一缕劲风,割裂几米外缠住九夜的窗帘,紫色的碎片缓缓从三楼飘落,小狐狸四脚朝天落地,然后一骨碌爬起来,跃进她的怀里,“啾”地叫唤了一声,蹭了蹭她的脖颈,“不出意外的话,今夜的宣州,必定血流成河。” 兰箫缓缓起身,走到栏杆前停下,仰头看着一颗泛着艳红血光的花弹升上夜空,然后一朵巨大的血色莲花在半空中砰然炸裂,霎时见盖过周边所有烟火的光彩。 底下不明就里的行人们都仰头看着空中那绝美却隐约泄露出一抹森然的景象,露出痴迷的表情。 注视着那朵血色莲花中一条若隐若现的蛇形烟火,兰箫瞳孔微微紧缩,缓缓启唇: “来了。” 第41章 血染高台玉黄莺 血色莲花在夜空中绽放,中心一条蜿蜒的毒蛇盘在莲心上咝咝吐着信子。地上所有人都仰头看着那一朵绝艳的血莲,在惊艳的同时,又感到丝丝缕缕阴冷森然的气息开始渗入宣州元宵的温暖喜庆之中。 血色的纹路在漆黑的夜空中勾勒,仿佛要深深刻入这黑暗中,然后血色的火星缓缓垂落,血色莲花迅速凋谢。在十八仙三楼上开阔的视野中,四人看见天边黑雾缓缓凝聚,一抹刺目的红色从黑雾中冉冉升起,带着无比狰狞的气息,迅速朝着宣州城中心的位置挪动而来。 黑红色风暴席卷过的地方,房屋霎时倾塌,库存的烟火也开始噼里啪啦无序地炸响,四处燃起熊熊烈火,而天空中依旧升上无数焰火,五颜六色的火花在空中炸开,火星垂落。 一片混乱中,宣州的人群,终于开始骚动了。 火光冲天,从十八仙的角度能够看见,宣州城内四处升起黑色烟雾,淡淡的迷雾顿时笼罩在整个宣州城上方,黑雾下的灯火渐显迷离,透露出阴森邪气的黑暗。人群骚动,街上行人被乱飞的烟火吓得尖叫连连,相互拥挤推搡着想要逃走。有些人已经吸入了少量的黑色瘴气,呼吸不畅,全身麻痹地倒在了路中间。人们相互踩踏,路边的小店铺临时搭起的棚子被挤得歪歪扭扭甚至散架,挂在店铺角上的灯笼掉下来,孩子们手上的花灯也不管不顾地扔在地上,被后面人混乱的脚步踩烂。前一刻还井然有序安详喜庆的街道,在此刻已经完全无序混乱不堪。 身穿黑色斗篷,头戴黑色斗笠面纱的人出现在城中各个角落,森冷的刀光划破黑暗,开始收割城中手无寸铁的平民的性命。 魔宫这是要……屠城! 十八仙中,四人目光一利。 兰箫第一时间抽出腰间玉笛置于唇边,一声清越的笛音顿时飞扬在宣州的高空,化装成平民百姓潜伏在宣州城内各个角落的碧落教沉月宫以及倾云楼下属迅速进入状态,赶往各个事发点,与魔宫教众交上了手。 陈鹏飞走到栏杆边,向着空中飞袖甩出一颗火弹,白色的光芒在夜空中炸开,顿时将天空照亮得如同白昼。早已埋伏在各处的陈家人接到信号,立刻加入与魔宫的战斗。 从十八仙三个方位,三个身影越过栏杆,分别立在了兰白凌三人身边。 兰幽在兰箫身边单膝跪地:“禀告教主,城中所有人员已经就位,只要魔宫的人出现,我们的人立刻便会跟上。” 折阙立于白轻墨身侧,接过她手中的九夜,神情冷冽,开始凝聚淡淡的杀气。 而凌昭云在看清身边的人时,立刻做出一副头疼的样子:“你怎么来了?” 一身蓝色的风琉月站在凌昭云身边,道:“他们说你在这里,我就跟来了。” 凌昭云无奈:“你这种三脚猫功夫也敢蹚这趟浑水,嫌命长了不是?”说着高声唤道,“凌离!” 一个男子的身影迅速闪进楼中,对着凌昭云抱拳道:“楼主。” 凌昭云用扇子指着风琉月道:“把她给我带回去,越快越好。” “是。”凌离应声抓起风琉月的手臂,后者正欲反手砍过去便被点住了穴道,随即身形一闪,二人皆已不见了踪影。 撵走了风琉月,凌昭云悻悻地转过身来,道:“别管她,乱来的。咱们还是……”话未尽,却在目光触及陈鹏飞身后远处之时忽然顿住。 折阙怀里一直温顺的九夜身上的长毛倏地立起,漆黑的眼睛里迸射出充满敌意的光芒,直直射向陈鹏飞身后。 陈鹏飞蓦地转头。 漆黑的夜空中,一个全身都裹在黑袍中的男子漂浮在半空,黑色的衣袂在风中飞舞,双脚稳稳地立在空中,苍白的脸颊,殷红的嘴唇,额前一缕白发随风飘舞,仿佛幽灵一般,诡异渗人。 就在黑衣人出现的同一时间,十八仙四周又凭空闪现出五个头戴斗笠的黑色影子,六人从六个方位将十八仙团团围住。 白轻墨盯着眼前戴着斗笠的黑衣人,目光一闪。 凭空站立这么长时间……这是什么功夫? 只见那六人中唯一一位没有戴斗笠的男子在楼中扫视一圈,缓缓张开殷红的嘴唇,唇角挂着妖邪的笑意:“如此元宵佳节,几位在此相聚,怎么也不邀请我们魔宫呢?” 陈鹏飞冷冷道:“魔宫的朋友难道不是已经不请自来了么?” “哎呀呀,陈少主怎么这么生气呢?”男子阴柔地笑道,眼风里瞥过正巧站在陈鹏飞身后的白轻墨,那笑容中隐含着丝丝阴邪,“今夜,本神使可是来看美人的。这下却被陈少主坏了兴致,本神使……很不高兴呢。” “呢”字方一落地,自称魔宫神使的男子猛地五指成爪,指甲上鲜红的蔻丹迸射出阴冷的光芒,鲜红的光束从手掌冲出,直冲陈鹏飞胸口。 劲风逼至眼前,陈鹏飞惊愕间双手交叉正准备以内劲硬抗,凌昭云玉扇一张,挥袖扇出一股劲风,与逼向陈鹏飞的血红光束狠狠地相撞在一起。 甫一得到援助,陈鹏飞立刻身形暴退,避开眼前的劲气翻腾,迅速退到安全的距离之外。 首领一出手,另外五个黑衣人立刻发生动作,从各个方位射入十八仙,冲散楼内六人的阵势,每个黑衣人都紧紧地缠上楼中一人,黑雾迸射,浓浓的瘴气如毒液一般侵入人体,黑芒在漆黑的夜幕下绽放。 白轻墨紧紧地盯着前方的男子,面沉如水。 男子将手指放至唇边,伸出舌头,舔了舔嘴边鲜红的指甲。嘴唇红艳如血,指甲上殷红的蔻丹与额前那一缕白发显得格外诡异。 “白宫主真是个美人,可惜韩天尊太不懂得怜香惜玉,竟然将宫主给打伤了。”男子笑得阴柔,“我段明玉可不像韩子汝那么不近人情,一定会善待美人的。” 另外五人已经交上了手,唯独白轻墨与段明玉,一个站在楼内,一个飘在楼外,隔着五米的距离静静对峙。 段明玉的笑容渗透着一股阴柔诡异的美,看得人心底极不舒服。白轻墨右手手指轻轻勾起,指尖内力迅速凝聚。 段明玉仿佛感受到白轻墨身上的气息变化,黑色衣袂飘飘,殷红的唇勾起:“看来,我们的大美人已经等不及了呀。” 话音甫一落下,黑影如同离弦的利箭飞射而来,指甲上的蔻丹在一片黑雾中闪着妖冶的寒光,内劲形成一股气流轰然冲向白轻墨。后者立刻飞身而起,强劲的气流从脚下掠过,裙摆飞舞,单臂横过空中,划过一个漂亮的弧度,紫色的光刃顿时飞射向浑身被黑芒包裹的段明玉。 段明玉身形一矮,闪过迎面劈来的紫色利刃,双手一合,红色光芒一闪,黑色烟雾从手心喷涌而出,直冲白轻墨面门,黑雾顿时弥散在整个十八仙三楼。 玉扇挥开,劲气如一弯利刃劈开黑雾,卷起气流冲散满楼的瘴气。凌昭云狠狠地一合扇子,白光刹那间飞出,血花四溅,黑色的斗笠被从中劈开,一具被割断了喉咙的尸体冲断栏杆,飞出十八仙,重重地落在了地面,浓浓的黑雾从尸体的伤口中喷涌出来,少顷,整个尸体便如蒸发一般完全消失了。此等恐怖情景又引起地下一片恐慌。 折阙将九夜从怀里扔下来,拔出长剑对上面前的黑衣人,如花的眉目冷冽如冰,长剑挥舞间闪现无数剑花,凌厉的剑法割开黑衣人全身要害,黑雾从黑衣人身上不断喷涌而出,毫不留情的剑光尽显杀伐。 兰幽身形较魔宫众人更加诡秘,分明是一身蓝色衣裳,却几乎能够隐入黑夜让人无法发现。脚踏绝顶轻功,悄然无息在夜空中闪现,让魔宫人在毫无察觉的情况下给其致命一击。 九夜轻巧地落地,尾巴一甩,头颅高高地仰起,全身的白毛立起,一声清越的长啸发出阵阵声波,震得人耳根子发疼,显露出千年灵兽不可侵犯的威严,平日里可爱无害的模样顿时消失得无影无踪。九夜飞跃而起,在空中掠过一道残影,向着陈鹏飞面前的黑衣人狠狠拍下,透明微白的旋风击碎黑衣人的斗笠,尖锐的爪子割开其喉咙,手段残暴令人目不忍视。 兰箫手中玉笛在夜色中泛着幽寒的光芒,白玉柔和的微光在杀伐中显得格格不入却令人胆寒。最后一击,淡蓝的劲气切向迎面而来垂死挣扎的黑衣人,将其身体整个人从中劈开,整个人顿时死得不能再死。兰箫冷着如玉的眉目,其粗暴的手段与招数与其平日里展现的温润风姿大相径庭。 瘴气如毒蛇一般侵入人体,白轻墨体内气血一滞,眉心一挺,掌心猛的施力,一股淡紫色的精纯掌风立时拍向飞身过来的段明玉。 对面掌风猝不及防迎面拍来,段明玉连忙使出掌风硬抗,却没料到那真力如此强劲,一时根本无法招架,被掌风击中胸口,一口浓稠的鲜血蓦地喷出,溅在地面,显现出狰狞的血光。 白轻墨的面色却霎时间变得惨白,空中身形一抖,嘴上却冷冷嘲笑以掩饰身上气息的变化:“魔宫中人的血竟然也是红的。本宫倒真是惊讶得很。” 兰箫见势不妙,眉峰陡然一利,飞身过去一把搂住白轻墨的腰,一声细若蚊蝇却蕴含着怒气的声音传入后者耳际: “竟然敢动用《莲心诀》,你嫌命长了是不是?!” 第42章 沉舟侧畔千帆过 腰间蓦然多了一条手臂,兰箫环着白轻墨旋身落地,掌中一股温暖的真气缓缓渡过去,眉宇严峻。 强压下喉间一口腥甜,白轻墨用胳膊肘一把顶开兰箫,咬紧牙关。 兰箫看着被击飞出去趴在地上正挣扎着爬起来的段明玉,松开她,道:“你若是惜命,便别再乱来。你把我当摆设么?” 心中微微一动,一股异样的感觉涌上心头,却很快被压下去。白轻墨将目光从兰箫脸上移开,依旧是一副目如冰霜的模样。 只见段明玉从地上爬起来,站着微微晃动了两下,用手背揩去嘴角鲜红的血液,唇角勾起一个魅惑的弧度,眯起眼直视白轻墨,眼中射出倍感兴趣却带着几分残忍的光。 火红的烟花在远处的天空中炸裂,缤纷的光彩在此时看来是如此的狰狞与血腥。整座宣城陷入一片血与火交织的海洋。混乱的街道人群中发出的尖叫声满街的尸体和残肢覆盖整座城池的黑色瘴气与杀伐气息,令人毛骨悚然。 “不愧是沉月宫主,竟然在江湖人面前留了一手。先前倒是我轻敌了。”段明玉直起脊背,舔了舔指尖上自己的鲜血,“碧落教主倒是比想象中的更近人情,见不得心上人受伤么?” 兰箫淡淡开口:“本座倒是怀疑,你们魔宫中人既然能瞧得出白宫主的美貌,怎的还是这些个妖邪的败类。” 段明玉不以为忤,眼睛里射出丝丝缕缕的寒光,却依旧笑得阴柔:“看来,二位比想象中的还要有趣呢。”说着眸中精光顿时暴射,浑身阴气暴涨,整张脸霎时间显得阴邪可怖。黑色的旋风以段明玉为中心,疯狂席卷整个十八仙。 强劲的气流冲击着方圆十米内每一个角落,梁柱顶不住负荷砰然拧断,十八仙楼顶的琉璃瓦噼里啪啦掉下砸碎,房梁断裂,无数巨大的裂缝撕开,整个楼顶瞬间摇摇欲坠。 凌厉的风刃凶猛地割开一切阻挡物,即便使出内力亦刮得人脸上生疼。兰箫与白轻墨同时脚尖点地飞身撤退,凌昭云一张玉扇,狠狠一扇,利用反作用力迅速往后退去,兰幽扯住陈鹏飞的衣领拉着他及时避开主要攻击范围,折阙与九夜飞速退开,剩下一个未死重伤的魔宫黑衣人受到旋风的冲击,来不及准备便已全身化为灰飞消失得无影无踪。 厉风刮在身上仿佛刀割一般的疼痛,凌昭云跃上周边一座房屋的楼顶,龇牙咧嘴眼风凌厉:“这畜生,竟然连自己的下属也不打算放过么!” 黑色的旋风狂暴地卷起,浓郁的瘴气如流水一般往外涌,十八仙三楼楼顶再也支撑不住连续的强力冲击,在风暴中轰然倒塌,琉璃瓦溅碎了一地。阴冷的气息完全遮蔽了人的五感,旋风中夹杂着丝丝缕缕的血色光芒,显得分外诡异骇人。 借力站在十八仙周围房顶上的六人,团团围住几乎进入魔化状态的段明玉,面色严峻,严阵以待。 大范围喷涌的黑雾逐渐形成几条壮硕的黑蛇,在中央段明玉的操控之下,,粗壮的蛇身扭动着,裹着浓浓的黑雾,蛇身上几条鲜红的血光飞速旋转着,更添几分狰狞。黑雾中缓缓露出段明玉苍白如死尸的面孔与染了鲜血的鲜红嘴唇,眼神如淬了毒一般直刺白轻墨与兰箫,双臂展开,黑蛇立刻张开血盆大口向几人疾速咬来。 兰箫将正欲出手的白轻墨向后一扯,面色冷然,莹白玉笛散发着微微柔光,此刻却蕴含着常人难以想象的内力。 劲风击出,白色中夹杂着淡蓝的光束与黑蛇轰然碰撞,爆裂声震耳欲聋。黑蛇被打散,却仿佛有了生命一般立即再次凝聚起来,一口鲜血喷出,血雾飘散在空中,段明玉惨白的面庞在黑雾中若隐若现,薄薄的鲜红的嘴唇弯成一个弧度,唇角衔着疯狂的笑意,一双眼睛充斥着疯狂的气息,黑得几乎看不见底。 兰箫面色如常,左脚不动声色地后退一步。 黑芒化作利刃向着六人横切而过,陈鹏飞被兰幽扯着袖子迅速飞离危险地带保护起来,九夜跃过黑芒的攻击,发出一声清越长啸,一道灵光直击段明玉面门,却被黑蛇吞没。小狐狸接到白轻墨严肃的目光后,无声地抗议了一会儿,然后被折阙带着乖乖地找了条缝儿躲了起来。剩下兰箫白轻墨与凌昭云三人与段明玉对峙。 长发在狂风中飞舞,段明玉伸出舌头舔了舔唇边的血迹,眼睛邪气地眯起却晶亮得慑人,捂住胸口的指甲上,鲜红的蔻丹绽放着阴冷的血色光芒。 三人眼中寒光一闪。 受了如此重的伤竟然还能站着,魔宫中人,果然都不好对付。 “呵呵呵……”段明玉阴柔却张狂地笑开,“果然,这世上的女人都是要拉男人来做挡箭牌的,竟然连白宫主也不例外呀。” 白轻墨冷笑:“段神使好一张嘴,难道是知晓自己死到临头,怕日后再也无话可说么?” 揩去嘴角源源不断流下来的鲜血,段明玉依旧阴柔地笑着:“我就算是死,也有三位给我做陪葬,算不得亏。” 双臂张开,黑雾再次暴起,旋风霎时席卷方圆百米,几乎夺人呼吸。 凌昭云似离弦之箭飞身向旋风中心飞去,眼神中是前所未有的凌厉,玉骨扇狠狠一扇,扬起千层风浪。劲风碰撞,强劲的风暴摧毁整个十八仙楼阁,梁柱横中断裂,琉璃瓦碎片飞溅,方圆百米之内再无人敢靠近。 段明玉使出浑身解数硬撼凌昭云,黑瞳中隐隐泛起血色光芒,狂风吹断了系发的缎带,黑发顿时散开,在风中狂舞。黑色旋风愈来愈烈,凌昭云握扇的虎口被震得发麻,一丝鲜血顺着指间流下,凌昭云一咬牙,手腕一翻,折扇一收,一阵狂风骤起,一时间盛极压过瘴气,却再无后继之力。 兰箫站在房顶檐角上,玉笛横在唇边,一声如同高山流水一般的笛音潺潺流出,在呼呼的风声和远处天际的烟花炸裂声中脱颖而出,清澈而不含任何杂质,而流畅的笛音下,却隐藏着浑厚的内劲,沉重的声波震得人头脑发昏。 段明玉手中的劲一松,阴狠的目光猛的投向兰箫,黑色蟒蛇狂暴地扭动着身躯,张开血盆大口向着兰箫冲来。兰箫握着玉笛,脚步似有千钧重,一寸都挪不开。白轻墨见势不妙,扯住兰箫的袖子,一把将他扔向后面,笛音中断。 黑色风暴席卷而来,仅凭气息便让人头晕脑胀。脚尖轻点房檐,身形腾空而起,紫色衣裙在风中翻飞,白轻墨一挥水袖,牙关紧咬,指尖凭空勾勒出一朵淡紫色的莲花。紫光在掌心迅速凝聚,小小的体积中所蕴含的光芒已经令人无法直视。指尖的紫莲不断旋转,光芒映照在白轻墨略显苍白的脸上,显示出一股神圣而不可冒犯的美。手掌一托,莲花倏地上升变大,强烈的紫色光芒瞬间绽放在天际,一时间,夜空中星辰烟火乍然失色,紫色光芒压过无边的黑暗,瑰丽的色彩几乎耀瞎了人眼。 真气涌动,喉间涌上一股腥甜,白轻墨强行压下,运足真力,将紫莲狠狠向外一推。 黑色的蟒蛇横冲直撞,紫色莲花在空中划过一道流光,与其狠狠地撞在了一起。爆裂声砰然炸响,无数火星噼里啪啦四溅飞洒,瑰丽的紫光与混沌邪气的黑雾交织激荡在一起,电光闪烁,强劲的气流横扫整个宣州中心。凌昭云脚尖在房檐上借力,迅速撤退,兰箫一把抓住白轻墨的手臂,飞速撤离气流震荡的中心地带。 方圆百米的房屋全部被摧毁,位于碰撞中心的十八仙整个儿被夷为平地,只留下一个巨大的深坑与掉落的残木碎瓦,周围都是残垣断壁,气流的余波大范围冲击树木,房顶接连着被掀翻。街道上的碧落教沉月宫与倾云楼下属立刻反应迅速撤离,剩下还未来得及逃走的少数人与正在大肆屠杀平民的魔宫教众,有些被直接撞出十米,有些则是当场受到重击毙命。 夜空中,连月色星辰也隐没了行迹,灿烂的紫光在空中逐渐湮灭,一切又回归死寂。大街小巷中已经再无活人的行迹,烟火也逐渐消亡,整座宣州城陷入一片狼藉的寂静。 兰箫与白轻墨在出招之后便及时退开了很远,凌昭云握着玉扇,双目紧盯空中一团并不醒目却仍旧存在的黑影,直到那黑雾仿佛流窜一般消失了,才松开扇子,咳出一口淡红的鲜血来,却浑不在意地揩去嘴角的血迹,向着白轻墨的所在走去。 白轻墨甫一落地,便立刻后跌数步,在兰箫震惊的目光下,一口浓稠的鲜血噗地喷出,血滴溅落在紫色的纱裙上,仿佛在夜间盛放的芍药花。兰箫脚步有些不稳,却一把扶住白轻墨倒下的身躯,将她收在自己怀里,后者却弯着腰一句话说不出来,捂住胸口,鲜血仿佛流水一般从口中涌出。 带着九夜迅速赶来的折阙见此情景失声惊呼:“宫主!” 凌昭云眼神一厉,一个箭步冲上去,顺着白轻墨全身大穴一路点下去,封住她的七筋八脉,然后抓起她的手腕,迅速扣上脉门,面色一沉:“脉象紊乱,真气逆流。若是再不施救,顷刻便性命不保!” 第43章 不见花市灯如昼 凌昭云的话如惊雷一般炸响在每个人耳际,折阙冲上去扶住一直弯着腰呕血的白轻墨,感觉到触手间仿佛万年雪山之巅的冰寒,那始终冰冷麻木的表情终于有了一丝裂缝,双手颤抖着:“宫主……” 鲜血透过指缝渗出来,不断滴落在地面上,已经形成了一个小血洼,正咝咝冒着寒气。紫色的石榴裙染上了靡艳的血色,白轻墨眉头紧蹙,长长的睫毛颤动着,微微有些湿润。 兰箫拉下她的手,让折阙扶着她盘腿坐在地上,眼见那鲜血不断顺着她的下巴流下滴落在她的衣襟上,手指不自觉地颤了颤,旋即镇定下来,撩起衣袍坐在她的身后,凝聚全身真气,一掌拍在她的背心。 浑厚的真气从背心处渡入身体,白轻墨仿佛感觉一具温暖的躯体覆上背部,然后与自己缓缓交融,与身体里的冰寒之气一寸一寸碰撞,筋脉几乎扭曲,剧痛撕扯着浑身的神经与意志,意识有些模糊,沾了鲜血的手却握得指节发白,身体一阵阵冷暖交织。 兰箫坐在白轻墨身后,额上渗出丝丝冷汗,嘴角隐隐有一丝鲜红淌下。 凌昭云见势不妙,立刻出掌拍在兰箫身后,三人连成一线,隐隐有紫蓝白三色真气冒出,三人周围的空气仿佛被蒸腾得有些扭曲,却始终不见形势好转。 三股内力交织,忽地感觉白轻墨体内蓦地一阵强力将自己的内力弹出来,兰箫眉头倏地一挺,双手立刻后撤,凌昭云亦被强行震开。真气反冲的力量直击兰箫的胸口,击得他微微弓起脊背,一口鲜血喷出来,溅在白轻墨颈后。 “怎么会这样……”凌昭云捂住胸口咳嗽着。 眼见鲜红的血液再次从白轻墨口中涌出,兰箫不顾自身伤势,扶住她的身体,正欲再次出掌,却被折阙拦下。 一直待在旁边急得在地上团团转的九夜见兰箫撤开手,立刻摇起大尾巴,一下子扑到白轻墨身边,露出锋利的牙齿,一口咬在了白轻墨的右手手腕上。 纯白却温暖的光芒在九夜嘴边绽放,缓缓包裹住白轻墨整个身体。一缕黑色血迹从九夜牙齿咬下的伤口处流淌出来,森冷的冰寒气息比这严冬更加让人悚然心惊。 光芒逐渐退去,白轻墨不再吐血,九夜卷起自己的大尾巴,从白轻墨的腿上攀上她身前,小脑袋蹭了蹭她的脸。 脸上毛茸茸的触感有些瘙痒,白轻墨缓缓睁开眼,目光有一瞬的混沌,旋即浮起淡淡的笑意,在九夜盈满担忧又可怜巴巴的眼神下,伸出手臂,穿过它翘起来的大尾巴,抱住那温温软软的狐狸身子。 凌昭云长长舒了一口气,拿起自己的扇子感叹:“这小畜生,还当真是个神物。” 兰箫一言未发,神色却略有缓和,终于抬起袖子擦去唇上的鲜血,仿佛松了一口气。 这时候,与蓝幽在一起的陈鹏飞和被凌离强行带走的风琉月也从不同的方向赶了过来。风琉月看见凌昭云脸色苍白,刚想张口,却又立刻瞧见白轻墨坐在地上,身上都是血迹,低声惊呼道:“白宫主!”陈鹏飞见一地的鲜血与四人身上嘴边的血迹,回想起方才在远处看见的那瑰丽无比的场面,不由得心下一沉:“三位这是……” 兰箫摆摆手,安抚道:“无碍。” 见白轻墨想要站起来,折阙赶紧上去扶,顺手接过她递过来的团成一个球的九夜。 看见白轻墨看过来的目光,兰箫微微一笑。 白轻墨舔了舔嘴唇上的血,原本司空见惯的鲜血此刻却变为一股令人作呕的腥甜,停顿了一会儿,轻轻道:“陪我走一走。”说完转过身,向着没人的街道上走去。 兰箫淡淡一笑:“好。”然后走过去,跟上白轻墨的脚步。 兰幽刚想跟上兰箫,就被凌昭云一把折扇拦了下来:“你去做什么第三者?让他们去便是。”兰幽只好停下脚步,任由二人的身影消失在自己的视线里。 暮云收尽溢清寒,银汉无声转玉盘。 长长的街道沿着宽阔的河流蜿蜒前进,路边的小摊点早已破败成一片狼藉。灯笼摔落在地上,原本被孩子们提在手中的花灯被无数人踩烂,平民百姓的尸体横在街道上,彰显着这一夜魔宫惨无人道的屠杀。 二人沿着河岸缓缓并肩漫步。宁静的河面上,在星光的映照下闪烁着粼粼的波光。 白轻墨轻轻弯下腰咳了两声,兰箫立刻扶住她,道:“看来,即便是天山雪狐也治不好你这一身伤。” 白轻墨直起身来,下意识弯了弯唇角,微微挑起眉毛:“所以?” 兰箫一笑,没有接茬。 “你今日也受了不轻的伤。”白轻墨顿了顿,继续向前慢慢走着,“还有凌昭云。虽然我们并未使出全力,但区区一个神使便有如此功力,魔宫的实力确实让人心惊。这个段明玉,似乎比阶品更高一点儿的天尊韩子汝更加有手段,难怪魔宫会派他来领导这次屠杀。” 兰箫问:“段明玉确实是个习武天才,然则这与魔宫秘法也有脱不开的干系。你今日使的是《莲心诀》第几重功力?” “第五重。”白轻墨道,“既然你知道我练的是《莲心诀》,魔宫的人定然也知道,只是不明就里。” 兰箫一笑:“幸好他们不明就里,否则今日还真得血战一场了。” 白轻墨亦不由得弯了弯唇角,映着星光的眼眸里荡漾起一丝笑痕。 长长的河岸线同河流一样,一眼望不到头,街道左侧是残破的店铺,右侧则是黑中泛光的大河,残灯独自悬挂在房檐上,晕黄的光影照耀在河面上,闪烁着晶亮的莹莹波光。头顶一轮圆月,皎洁的月光倾泻而下,倾洒在河面上,与无数星辉共舞。 兰箫忽然停下脚步,弯下腰从地上捡起一件东西。 那是一只花灯。 “兜兜转转了一大圈,最终还是回到了这里。”兰箫将手中的花灯递给白轻墨,“而它也始终在这里,等着我们。” 白轻墨注视了他良久,然后伸出手,接过了灯杆。 难得一只完好无损的花灯,晕黄柔和的火光从粉红的纱纸中透出来,映照在人的脸庞上。正是先时在街上看中的那一只莲花灯。 端详着莲花灯上细致的纹路,白轻墨道:“真要放这东西么?你知我一向不信这个。” “你不是不信。”兰箫淡淡笑道,“你只是不想丢失自己的方向而已。” 白轻墨微微一怔,旋即垂眸,轻轻勾起唇角。 “你竟知我有什么方向么?说到底,不过是走一步算一步,听天由命罢了。” “听天由命?这才不像是你说的话。”兰箫失笑,“我以为你更喜欢‘我命由我不由天’。” “我自是不愿信命,有时却又不得不信。”白轻墨浅笑,笑容里有着淡淡的无力:“还是说,你以为真的能够做到么?” 兰箫不语。 “方才那店老板说的确实是对。平常人放花灯也并非一定信的,不过是心里头留个念想,即便命途多舛,日后想起来也能留一份自慰。”白轻墨弯了弯唇角,眼神流露出一抹苍凉,“可是,像我们这样的人,迟早是众叛亲离,千夫所指,还能奢望有什么念想?” 兰箫叹道:“你太偏激了。” 花灯中的火焰轻轻跳跃,河面上的风吹来,扬起二人的衣襟与长发,在空中飞扬。 兰箫张开手臂,环过白轻墨腰,后者手微微一松,花灯从手中落下,“啪”的一声落在了水面上,溅起几粒冰凉的水珠。 白轻墨一个趔趄撞在兰箫胸膛前,眼见那朵莲花在河面上摇晃了几下,波纹一圈圈散开,然后便顺着流动的河水,随着粼粼的波光,晃晃悠悠地漂远了。 兰箫亦没料到白轻墨站得如此不稳,这一拽便让她松了手,微微一愕,旋即微笑:“这便当是我们俩一块儿放的罢。” 淡红的莲花包裹着一朵晕黄的灯花,在河面上逐渐漂远,混迹在万千星光中,隐去了自己的行踪。正如失散的孩子终于找到了自己的家人。 心里莫名地有些暖意,白轻墨微微勾起唇角,无意识地道:“便当作是我们一块儿放的。”说完又觉得这话有些奇怪,蹙了蹙眉头,抬眸看了一眼兰箫,后者正垂眼看着她,眸中有淡淡的星光。松开眉头,白轻墨问道:“许了什么愿望?” 兰箫笑着摇头。却不知是没许愿还是不告诉她。 白轻墨垂下眼,深深吸了一口气,看向远处黑暗中水天相接的粼粼波光。 今夜过后,中原武林又不只是如何的一番面目。今夜的宣州成为魔宫的又一个起点,经过这一场屠杀,曾经繁华的宣州定然需要一段不短的时间才能喘过气来。不论是明面上的势力还是各大隐宗,没有人再能坐得住,因为没有人知道,魔宫的下一个矛头,会对准谁。 第44章 闻人昔时过人香 艳阳高照,晴空里零零星星飘浮着几朵白云,柔软而舒展。 一个毛茸茸的大白球从芭蕉树的大叶子上滚了下来,砸落在树下的茶几上,弹了几下,然后又掉到地上,打了几个圈,这才四脚朝天地显露了原形。 凌昭云甫一用扇子拨开青藤踏进庭院,便看见这么一副景象:刚吃完一大盆糖炒栗子的九夜正摊开圆滚滚的肚皮,四肢呈大字状撒开,懒洋洋地躺在草地上晒太阳,粉红色的舌头意犹未尽地舔了舔嘴巴,小爪子舒舒服服地张着,几乎和整个身子一般大的大尾巴从屁股底下伸出来,在地上翘了翘。 茶几边上,一身紫色锦衣的祁无芳被泼了一身的茶水,注视着地上晒太阳的小狐狸,认真地沉思着“为何狐狸会那么喜欢吃糖炒栗子”这一千古命题。 下人走过来收拾被搅得一塌糊涂的茶几和地上的茶杯碎片。白轻墨一身淡粉色曳地长裙,一手撑着脑袋,浑然不在意地躺在藤椅上,眼角斜了一眼凌昭云,换了个更舒服的姿势。 “看来,还是初夏的时节更叫人舒爽一些,看你的神态,倒是比往日里更悠闲。”凌昭云摇着扇子,脚步一抬,便从九夜的小身子上堪堪跨了过去,“外头闹得鸡飞狗跳,你却优哉游哉呆在自个儿宫里,竟然连祁兄都让了进来,可见你心情着实不错。” 自从年初元宵在宣州闹了一晚上,魔宫便再没有消停过,明枪暗箭防不胜防。苍山派的水源处被下了剧毒,仅仅一个早晨便折损上百精锐;逍遥门受到魔宫袭击,八十弟子及两位长老命丧刀刃之下;临风山庄派出去联络黑道的数十名属下在各个方位的五里亭被腰斩分尸,其惨状令人目不忍视;九阍阁的六名橙阁杀手被总部派出打听魔宫的所在,一月未归,最终被人在山野中发现之时,只剩下六枚橙阁玉佩及一大片被黑水浸透的腐臭土地。 死的人多了,各大门派逼不得已,迭起对魔宫宣战。黑道中不少门派应邀加入乾坤盟,白道中大门派多数明白事理,分清形势后便再不会做出什么过激行为。即便有少数不成气候的小门派受不了与黑道为伍退出乾坤盟的,也迅速被魔宫血洗。近几个月来,在临风山庄四大家族碧落教沉月宫倾云楼以及少数几个白道大门派的凝聚下,黑白两道开始抱成一团,乾坤盟的规模迅速壮大,成为前无古人横跨黑白两道的巨型江湖组织。 “外头脑的鸡飞狗跳与我有什么相干。”白轻墨将鬓发撩至耳后,懒懒道,“韩临东那老狐狸算是有两把刷子的,将乾坤盟照看得挺好,不需我们去操心,魔宫也许久没在明面上找我的麻烦,他们死人是他们的事。横竖没有我沉月宫的事,任他们去胡闹。” 凌昭云挑挑眉毛。 这一段时间,魔宫确实没再找沉月宫的麻烦。反倒是自从上次在宣州同魔宫打了一架后,那些所谓的武林正道对碧落教与沉月宫的态度忽然一百八十度大转弯,非但没有恶语相向,反而拼命拉近关系,这个今天送点儿补品,那个明天送几样宝物,这些东西虽说他们都不缺,但毕竟多多益善,因此白轻墨与兰箫丝毫不矫揉造作一一笑纳。想来是终于发觉有了两个强大的盟友做挡箭牌也是一件不错的事,这些门派所受的冲击确实要小了很多,于是突生感恩之心,觉得应当好好孝敬一下因与魔宫苦战而身受重伤的碧落教主与沉月宫主了。 “那你在这儿是做什么?”凌昭云看向正剥着栗子的祁无芳。 祁无芳放下手中的栗子,下巴对着地上的九夜扬了扬,道:“我来喂它的。” 凌昭云默然。我看你是来喂茶几边上那位美人的而美人不领情以至于全被那小畜生占了便宜吧…… 祁无芳装作没看见好友眼中神色鲜明的鄙视,坦坦然然道:“先得讨好这只狐狸才能讨好得到它的主人,我这不是在努力么?” 凌昭云摇摇扇子,在下人端上来的凳子上坐下,微笑:“趁着人家兰箫不在的时候讨好这两位难缠的主儿,确实是上策。” 祁无芳的脸黑了一黑,明显对“兰箫”这两个字有忌讳,但仍旧保持了良好风度没有在心上人面前发作,吸了一口气假装没听见,道:“这几日也没有碧落教的消息,那人做什么去了?” 凌昭云瞧了一眼姿态闲适的白轻墨,往椅背上一靠,闲闲张口道:“江湖人除了办江湖事,自然还得有个一两份儿女情长,给旁人家长里短地唠嗑唠嗑,否则成天打打杀杀,也忒腻味了些。” 祁无芳挑起眉毛。 凌昭云一笑,继续道:“显然,碧落教主从来都不是那么个腻味的人。从前江湖上便盛传碧落教主风流成性,如今倒是鲜少出入花街柳巷,不过身旁却是总少不了佳人陪伴的。” 祁无芳蓝黑的眸子里掠过一丝精光,提起兴致:“谁?” “自然是……”凌昭云眼睛一转,“临风山庄温婉贤淑柔弱如水的二小姐——韩雨微了。” 祈无芳瞥了一眼闲闲睡在藤椅上闭目假寐的白轻墨,分明是六月的风,却让他小小地打了个寒噤。 “这么说,碧落教最近与临风山庄走得极近了。”祁无芳将剥好的栗子扔进九夜仰天张开的狐狸嘴里,继续道,“难怪兰箫那小子最近没往这边跑,合着是叼上了这么一块肥肉。” “肥肉不仅仅是临风山庄,有时候,最有价值的,往往只是一个人——一个能在关键时刻起关键作用的人。”白轻墨闭上的眼轻轻睁开,水润的眸中映衬着透过宽大的芭蕉叶渗下来的阳光,星星点点地散落在她的眼里,微微闪着光,“临风山庄是何其庞大的一份家业,而这份家业几乎一半的运作都掌握在这位二小姐手中,即便受魔宫袭击却也能不出一分岔子,韩雨微委实有几分本事。” “鲜少听你称赞一位女子,看来你很欣赏她。”凌昭云眼中升起一丝兴味,“说得不错,那韩雨微确实有些本事,至少比她那个四肢发达头脑简单的大哥要好上不少。” 凌昭云赞同地点点头:“对了,自那日元宵之后,北堂寻便被明宗叫回去了,单飞也不知所踪,想来亦是回了影芙门。” “北堂寻那少爷,见一面便知那是个什么样的人。在这个节骨眼上,即便有碧落教与沉月宫作保,明宗的高层亦不会放心让他一个人在外头晃荡。倒是影芙门,作为三大隐宗之一,行踪一直诡秘,现下也耐不住了。”祁无芳道,“前两日听说他们派人去了碧落教,不知是真是假。” “是真的。”白轻墨坐起身来,接过下人端来的茶水,道,“当年影芙门为了对抗魔宫出了不小的力气,如今魔宫要回来复仇,那黑名单上必然少不了这一大家。这几个月来,外界虽然没有消息,然则影芙门确是被魔宫下了手的。” “那为何他们不找临风山庄,反而找上了碧落教?”祁无芳问道,“相比之下,明显临风山庄的声名要好上很多么。” “那恐怕就是那位影芙门少主的渊源了。”白轻墨道,“具体情况我也不甚明了,要问你去问碧落教主,想来他很乐意同你解惑。” 祁无芳嘴角抽了抽,默了一瞬,方欲张口却被斜里插进来的一个声音打断—— “祁家主有什么问题找箫便是,箫定然乐意为家主解答。” 声音顺着风从不远处传来,混合着一股淡淡的兰香,轻飘飘的,却如流水般流入每个人耳际。 坐着的众人还没反应过来,地上那个圆滚滚的毛球就立刻打了个滚,化作一道白光飞窜进来人的怀里。 凌昭云面色麻木地转过头去。 兰箫一身黑衣,怀里抱着个软软蓬蓬的白球,脸上清浅地笑着,线条柔和,几乎令人如沐春风。 瞧见三人各异的脸色,兰箫微微笑着:“今日来的正巧,竟然见着几位齐聚一堂了。” “我们这几个大闲人成日里无所事事,可比不得碧落教主你——”白轻墨抬起眼眸,眸中有笑意淡淡流转,“美人相伴左右,可不能冷落了人家。” “何必如此取笑我。”兰箫抱着九夜,无奈一笑,顺着张椅子坐了下来,“临风山庄忙得昏了头,雨微回去帮忙了。” “原来是被美人撇下不管了,难怪有闲心来这儿叨扰咱们白宫主。”凌昭云摇摇扇子,笑得揶揄,“依我看,纵然临风山庄的那位二小姐再怎么清丽脱俗,也不如沉月宫主姿容绝世——噗——咳咳咳……” 白轻墨淡淡收回手,笑得不动声色。 兰箫一笑:“我今日来却也并非完全是为了同你们闲磕牙。想来你们也已经知道,前两日影芙门派人来了我碧落教。” 凌昭云微微挑眉:“怎么?” “影芙门当年为抗魔宫出了不少力,魔宫也因此损失了不少精兵良将。如今回来报仇,自然是以牙还牙以眼还眼,也折了不少影芙门的精兵良将。”兰箫将九夜抛下,接过下人递来的茶水,轻轻抿了一口,道,“他们知道乾坤盟正在声势浩大地进行扩张,也明白面对如今的魔宫,各大门派绝对不能各自为政,否则定是死路一条。然则他们十分不愿意加入乾坤盟,便想寻找其他的出路。” 祈无芳问:“所以?” “所以,他们找上了我碧落教。”兰箫弯起唇角,漆黑的眸子闪着微光,看向白轻墨与凌昭云,“还有沉月宫与倾云楼。” “哦?” “隐宗行事隐秘,从不在明面上干涉江湖大事,是正是邪是白是黑,江湖人都看不甚清,自然也就不知晓他们是什么口味。”兰箫微微勾起唇角,“如今看来,三大隐宗之中,至少影芙门不太喜欢白道的作风。” “那其他两家呢?”白轻墨问道,“当年为了抵抗魔宫,出了力的可不止是影芙门一派。” “据我所知,修梅苑和南朝(zhao)庭似乎一个好白道一个偏黑道,因此二者关系不甚融洽。”凌昭云道,“修梅苑与七大门派之一的峨眉派同样是女子当涂掌事的门派,私交甚密,若是真支撑不住,修梅苑应当会应邀加入乾坤盟。而南朝庭嘛,估计暂时还没受到什么大的损伤,若真到了那个地步,大抵也是不屑投靠临风山庄,而更愿意靠向我们这边的——毕竟黑道少有门派能成气候,还是我们这几家要靠谱一些。” “另外一件事,我想你们会更有兴趣。”兰箫啜了一口茶,“知道影芙门的高手是怎么折了的么?” 祈无芳问道:“如何?” “并非凡人所为。” “哦?”凌昭云挑起眉头,折扇“啪”地一声关上,玩世不恭的眸中闪着隐隐的光,“难道还是妖魔鬼怪不成?” “确是个魑魅魍魉般的东西。此物浑身灰黑色,身高约八尺,四肢极为发达,皮毛坚硬,动作迅捷,身后还有一条尾巴,”兰箫对着地上吃栗子的九夜抬了抬下巴,“貌似比这小家伙的尾巴还要大一些。唔,还有一双在夜里便绿莹莹发亮的大眼睛。” 祈无芳蹙起眉头,黑蓝的眸子里闪出疑惑的光:“那是什么?” 蓦地想起前几日寻影交来的情报,与兰箫所述大致相同,白轻墨微抬起眼看向兰箫,猜测似的道,“……狼人?” 这下轮到那三人愣住了。 凌昭云惊讶地看一眼白轻墨,再看向兰箫,不可置信地问道:“狼人?!” 兰箫愣怔了一瞬,对白轻墨道:“连影芙门他们自个儿都说不清是什么,你怎知道是狼人?” “不确定,只是听着这描述,觉得有些像罢了。”白轻墨端起茶盏,垂下眼睫抿了一口,道,“从前听……嗯,在如烟谷的时候听柳非烟无意中提起过。” 兰箫看她一眼,眼中不动声色掠过一丝笑意,道:“不愧是二十年前叱咤江湖的人物,毒后当真见多识广。” 白轻墨咬咬牙,道:“没吃过猪肉也见过猪跑。她师承碧霄山,那狼人原本是碧霄山上自古便有过传说的东西,她自然知晓一二。” 凌昭云忍俊不禁,旋即咳了一声正色道:“这个暂时还不是重点。我们只是想知道,咳,这个和碧霄派有渊源的东西,怎么会一声不吭地就跑到魔宫那边去了?” 白轻墨摇头,然后补充道:“再多的我也不知道了。” 兰箫目光闪动:“五十年前,魔宫与碧霄派先后现世,时间相差并不久,魔宫遁去之后,岑掌门也立刻带领着碧霄派销声匿迹……看来,与碧霄派有渊源的不是狼人,恐怕是……魔宫。” 闻言,凌昭云挑起眉毛,折扇“唰”地一张,笑得意味深长。 白轻墨抱起扒拉在她腿上的九夜,搂在怀里顺着它背上的皮毛,微微勾起唇角,抬眸问道:“我却是好奇,这所谓的狼人,偷袭影芙门之时,是一两只呢,还是一群?” 兰箫道:“仅有两头。” 凌昭云挑了挑眉:“能将影芙门弄得冒出水面来向我们求助,即便是偷袭,这也不是简单的货色。” 祈无芳蹙起眉,蓝黑的眼眸中略显得轻佻,却带有一丝严肃的神色,“这狼人竟然有能一举击杀数位高手的本事,定然是被魔宫当做宝贝一般的豢养起来了。既然已经出现了一次,便必定会有第二次。只是,并非每个门派都有影芙门那种实力,若是这东西半夜里被放进某个人家的后院里,那岂不是……?” 凌昭云沉吟片刻,道:“此事目前虽只是一个苗头,然则星星之火可以燎原,若不立刻严加控制,难保不会惹出什么大乱子。” “此事最好还是告诉临风山庄,由他们做好防范比较稳妥。”白轻墨道,“毕竟临风山庄还是乾坤盟的老大,这些事情,还是交给他们运作要好一些。” 兰箫颔首道,“外界尚未接到消息,我们若贸然公布,怕会引起不必要的恐慌与无序。还是让他们商量商量,给各大门派发个警告,随他们相信与否,总不会太掉以轻心。” 祈无芳点点头,忽然一笑:“你们此时如此为了乾坤盟打算,若是以后反目了,可别后悔。” 白轻墨淡淡道:“我做的任何事都是为了沉月宫,可不会白白便宜了他们。” 众人正思量间,只听得一阵风掠来,再一眨眼,便见白轻墨身侧已跪了一个蓝衫的男子。 白轻墨抬眼:“何事?” 跪在地上的蓝衫男子——流风回答道:“回宫主,方才接到消息,昨夜,逍遥门遭袭。” 祈无芳目光一沉。 凌昭云扇子“啪”的一合,眼中浮起玩味的笑意:“果然。” “嗒”的一声轻响,茶盏落在桌面上,兰箫对着目光冷沉的白轻墨微微一笑:“看来,咱们几家的后院也要当心了。” 第45章 风云乱象碎玉瓷 茶杯“啪”的一声落在地上摔得粉碎,上好的白瓷面目全非,未尽的茶水飞溅,溅在地上衣摆上。一片狼藉。 白清城身躯僵硬,对脚下的狼藉浑然不觉,清俊的脸上那一贯淡然的表情有了一丝裂纹,望向堂中首位上的人,目光中似有一丝不可置信:“你方才……说什么?” 坐在他对面的白洛云反应没有自家二弟那么大,却也一时怔住了。同样望着首位上的那人,愣怔道:“爹,你这是……” 首位上,檀木桌边坐着的正是白家现任家主——白岩。白岩其人,弱冠之年便子承父业,坐上白家家主之位,之后一直笃实勤业,在父辈积攒下来的家底上,利用一切可以利用的资源,发扬文韬武略,扩张交易商路,克服重重困难,击败一个又一个的竞争对手,不断振兴白家,使其最终一跃成为武林四大世家之首。不惑之年,白岩一身武功,功业有为,正是年康正健的年岁,两鬓却无端生出些许华发,为那张方正宽阔的脸庞上增添几分岁月留下的沧桑。 “怎么?”鹰目扫视过下面两位儿子的脸,白岩目光深沉,却隐含着一丝仿佛不可摧毁的铁硬,“你们有什么异议吗?” 白洛云敛去眸中异色,垂头不语。 白清城起身道:“爹,我认为此事不妥。碧落教与沉月宫虽说亦正亦邪,然则自从魔宫入侵,他们为武林的联合花了不少的工夫,加入乾坤盟后逐步得到了各大门派的认可,也并非无功。若是我们此时如此作为,必定会让他们两家名声一落千丈甚至招来灭门之祸。这分明是落井下石过河拆桥的伎俩,损了碧落教与沉月宫,亦是陷我们白家于不义之境啊。” “碧落教与沉月宫为祸武林,如今一时的作为不过是给江湖人看的一个假象!他们此时的所作所为只是为了招揽人心,为自己的野心做掩饰罢了。”白岩直视自己的二儿子,目光冷硬而犀利,沉声道,“如今魔宫大举入侵,中原武林各大门派自顾不暇卸下对他们的防备,碧落教与沉月宫必定趁此机会在暗地里不动声色极力扩张,为将来吞噬武林打下基础。若不提前加以制止,长此以往,必定酿成大祸!” “可是——” “——可是什么?!”鹰目圆瞪,白岩狠狠地一拍桌子,发出一声巨响,坚硬的檀木桌被拍得震了三震,面上登时酝酿出一股怒气,喝道,“难不成如今你们翅膀硬了便以为能够各行其是,在这个家里,连我的话也不作数了吗?!” 白岩的胸口上下起伏,手指微微颤抖,眼中蕴含着浓浓的怒气。 白洛云手顿了顿,微微敛眉,不动声色将茶杯放回桌上。 白清城垂下眼睑。 扬人恶,即是恶,何况栽赃嫁祸?白家作为武林第一世家,拥有一张庞大而有力的情报网络,决计不是寻常可比。天下只要是有人的地方,白家便能找到需要的情报。魔宫刚放出消息的那段时日,碧落教与沉月宫联手冒充魔宫中人袭击各大门派的事情,虽然做得隐秘,却到底动作太大,落到了白家的眼中。白家若是此时将事实真相公之于众,再加上近日来频频发生的兽人袭击各大门派的事件,若是将此事怪到碧落教与沉月宫的头上,这两桩事足够令他们好不容易奠定的地位一落千丈,甚至招来灭顶之灾。这不仅是损了碧落教与沉月宫,这等事情做来,也是伤了白家名门正派的道义颜面。虽然,白岩说的并非无半点道理。 可是…… 白清城袖中的拳头缓缓收紧。 可是,那是你的女儿啊,那是你有愧于心的亲生女儿啊,你竟然忍心……你不是说,你愿意倾白家之力帮她么?你并不是想挽回你们之间的父女情分么?你……可你如今下这等命令,究竟是…… 白清城忽然发现,与自己朝夕相处二十余年的父亲,他自以为已经很了解他,而直到今天才发现,自己从来就不曾看懂过他…… 并未因父亲忽然的怒气而畏惧,白清城抬起眼看向他,如一汪清泉般的目光中流露出一丝难言的悲哀:“……为什么?” 白岩平复了自己的心情,并不回答。他缓缓背过身去,目光深沉,盯着厅堂墙上悬挂的一副水墨山川图,叫人看不见自己的表情。半晌缓缓道:“就按照我说的去做罢。” 白清城收回目光,双拳逐渐握的死紧,指甲几乎陷入皮肉。 “是……” 夏季刚入不久,便有早蝉躲在浓浓的树冠中不断鸣叫。聒噪不停歇的蝉鸣吵得人心头莫名烦躁。一片迷茫的阴影中,又有不少人辨不清方向,踏错了脚步,从而偏离了原先的轨道。 ———————————————— 黑色纱帐一层又一层地垂下,暗色鎏金的柱子撑起高高的房顶。空旷的大殿中,仅有几盏烛火,散发着微弱晕黄的光晕。缥缈的云帐在殿中微微的阴风中轻轻飘荡,层层纱帐重重叠叠,掩盖住大殿深处的一切隐秘景象。 飘幽的纱帐前,并排跪着三个人影。其中最左侧的一人身着青绿色长衫,另外二人皆着黑衣,却整齐划一地单膝跪地,低下头,目光落在地面上,面无表情。 “回大尊主,段神使自宣州一战回宫后伤势严重,至今未能恢复,毫无战斗之力。”绿色衣衫的男子——韩子汝垂头沉声道,声音稳重而不带半点情绪。 第二个人——魔宫天尊庄夜寒接着道:“回大尊主,近几个月来,在碧落教沉月宫与倾云楼的扶持下,临风山庄带领着乾坤盟势力飞速扩张,气势正如日中天,必定为我们魔宫征服中原武林的一块绊脚石。” 第三个——魔宫天尊屈怀枫继续道:“继影芙门之后,狼人已经袭击逍遥门无命枭等多处门派,中原已折损不少高手。临风山庄对盟中盟友发出警告,各大门派已经加派夜巡人手强加防范。” 穿堂风幽幽拂过,外层的纱帐飘飘悠悠地掀起,内层纱帐却依旧层层遮住内里的景象,晕晕的烛光从纱帐深处隐隐约约透出来,依稀辨得清是一张黑色大床的影子。 半晌,纱帐后缓缓传出来:“还有呢?” 此声音仿佛从很远的地方传来,却又仿佛响在耳边。柔衬修匀,却充满了长久修习内家功法所形成的圆吞厚实,声音有着二八女子的年轻风华,也有着徐娘半老,风韵犹存的气韵,竟让人完全辨不清她的年龄。 这便是魔宫的尊主,五十年前在碧霄派掌门岑风手下灰飞烟灭的魔宫尊主,如今却死而复生,花去五十年的时间重振魔宫,再次攻入中原武林。 除却三位天尊一位神使以及其他几位核心成员,底下的魔宫教众从未亲眼见过大尊主其人,只知有这么一个神一般的存在,对那素未谋面的大尊主近乎疯狂的崇拜。他们追随她,因为是她给了他们武功,是她令他们能够生存下去,是她让他们走上这条万众瞩目成就千秋霸业的征服之路。 “还有一事,便是白家,恐怕要对碧落教与沉月宫出手了。”韩子汝沉声道。 “哦?” “白家作为武林第一世家,担负的责任不仅是保住祖宗基业,更是支撑整个白道的中流砥柱。纵然是父女血亲,白岩也绝不可能放任碧落教与沉月宫制造假象招揽人心,以致日后酿成大祸。”韩子汝回答道,“属下以为,白家的出手能直接让碧落教与沉月宫落入众矢之的的境地,各大门派必然对其恨之入骨。如此一来,中原武林除了内讧,实力便必定大大削弱,何况能折损此二派的实力,于我魔宫百利而无一害。” “呵呵呵……”一串笑声从纱帐后传出来,却缥缈得听不出半点情绪,只听帘后的人收了笑声,缓缓道,“白家要对碧落教与沉月宫不利,却未必是想要置他们于死地。白岩虽说不曾在江湖上掀起过什么风浪,却也不是个能轻易小瞧的人物。何况,兔子急了还会咬人呢,你们以为,碧落教与沉月宫就那么好对付么?说不准人家还正盼着一场大变,找个借口趁乱开火呢。” 韩子汝沉默片刻,低下头道:“属下目光短浅。” “哼。”纱帐后的人轻轻哼笑一声,“派出去的狼人最好好好控制着,这些个畜生,除了会杀生,却是些根本没脑子的废物,时间长了,难保不会反咬一口。狼人大张旗鼓地袭击各大门派,中原高手死得越来越多……呵呵,本尊倒要看看,那些躲在老鼠洞里隔岸观火的杂碎,到底能憋到什么时候。” “大尊主指的是……?” “你好好看着便是。”帐后人轻笑一声,旋即问道,“四使何在?” 话音方落下,大殿中便立刻出现四道人影,单膝跪在三位天尊身后。同样的姿势,分别是山青色火红色水蓝色银白色的衣裳,更诡异的是,他们四人的瞳仁竟然与身上的衣物完全相同。 “风。” “火。” “雨。” “电。” 齐声:“四使,见过大尊主。” “接下来这段时间,便由你们同武林中那些所谓的名门正派好好玩一玩,省得他们心里瞧不起我魔宫只会用些魑魅魍魉的下三滥手段,却不敢正面交锋。你们去让他们看看,这江湖,若是少了我魔宫,还当真是无趣得很呢。” 第46章 林荫往事走风花 浓密的树荫遮挡了炎炎的烈日,一排高大的梧桐树伫立在围墙边,每一棵梧桐树下,都有一个隆起的土坡。 单飞站在树荫下,看着最后一铲子黄土盖上,最新下葬的三架棺椁已经彻底消失在人们的视线之中,没入黄泉。 一向玩世不恭嬉皮笑脸的“天下第一神偷”早已消失无踪,单飞垂下眼,看着自己被白色绷带紧紧缠住的右手,一张圆圆的娃娃脸上深沉如水,目光仿佛深井无波,眼底却隐隐有巨浪波涛翻涌。 两个月,仅仅两个月,就已经发生了三次狼人袭击的事件。数十位门中弟子,甚至几位在门中极富威望的长老也丧生于狼爪之下,影芙门因此所承受的损伤几乎不可以直接衡量。昨夜,三头狼人趁着浓浓的夜色,越过影芙门总部高高的围墙,跳进了影芙门的后院。虽然相较第一次已经有所防范,却依旧无法做到毫发无伤。面对高大凶猛的兽人,凡夫俗子即便武功再高强,也不过是*凡胎,根本吃不住狼人厚实尖锐的利爪,一不小心便被开膛破肚,到头来死无全尸。 这手上的伤,便是昨日夜里为营救柏长老闪避不及而被狼人抓伤的。当时,伤口鲜血淋漓,深可见骨,所幸得到了及时的处理,这只手还没有完全废掉。只是,柏长老却…… 单飞收回目光,缓缓闭上了眼睛。 他在外游荡多年,是花天酒地的浪荡公子,是游戏天下的第一神偷。多年来,为了自由,他几乎抛弃了自己的身份,将影芙门整个儿扔在了身后。一次偶然的萍水相逢,他遇见了碧落教,遇见了兰箫,遇见了一个能够让他自由自在施展身手毫无束缚的地方,于是便跟在了兰箫身后,快活地做他的“天下第一神偷”。然则,无论他在外如何胡闹,却也自始至终是影芙门的少主。这是他与生俱来的身份,也是他不可推卸的责任。眼下江湖正乱,影芙门虽为隐宗,却毕竟是中原武林的一份子,也不能不担负起支撑中原武林的一份义务。 想到这里,单飞眼睫毛忽的颤了颤。 既然他已经被卷入这江湖是非,那么……他呢? 那个人,是不涉世事的豪门贵公子,作为明宗唯一的少主,自小便被保护得很好,三观端正文武双全,却天真得近乎迟钝。什么人间烟火,什么乱世纠葛,仿佛都同他完全没有关系。可是,偏偏就是这么一个看上去什么都不懂的人,在出门在外的这段时日里,慢慢地开始成长,开始问一些问题,也开始思考一些问题。 他能够接受,甚至喜欢上白轻墨与兰箫其人,却无法理解他们的行为与思维方式。在进入尘世之前,他将黑与白善与恶分得清清楚楚,而尘世风霜雨雪阴晴圆缺,那些亦正亦邪的东西,在他看来便是一团不可思议的混沌之物。这个人就是一张白纸,在他的世界里,美好的东西太多,所以他无法想象那些为了生存而不断地进行尔虞我诈的生活。这对他来说,是另一片天地。 犹记得那一日,宣州烟火纷乱,满城的刀光剑影,血肉横飞。单飞在第一时间便察觉到不对,立刻拉着北堂寻向安全的地方撤离。他们分明早已脱离了陈鹏飞四人自行活动,天知道为什么魔宫的人能那么快知道他们的所在,并且迅速派出人来逮住他们。魔宫三大天尊之一——屈怀枫拦住了他们的去路,黑色迷雾缠绕着诡异图腾在暗夜中绽放,一番激战后,三败俱伤。他们二人皆是第一次看见对方使出全力,皆是暗暗惊叹不已,最终却皆伤势严重,鲜血不要钱一般地从口中涌出,染红了北堂寻一身白色锦衣,染得单飞一身黑衣湿漉漉的,几乎能拧出血水来。最后撤出的时候,他们同全城的人一样,看见天空中绽放的那一朵紫色莲花,瑰丽的紫光席卷整个宣州夜幕,爆炸声震耳欲聋。 没受伤的左手微微收紧,单飞抬头望向头顶稀稀疏疏落下几粒光点的树冠,目光逐渐飘远。 明宗想要在乱世之中置身事外,并非毫无可能。毕竟五十年前,明宗便远远地脱离了中原武林,培养了一大批隐士,在魔宫汹涌的攻势下,成功地独善其身。而这一次,还会如此么? “飞儿。”身后传来一声唤。 单飞立刻调整好表情,转过头去,再看已是一副神清气爽的模样。 “爹。” 影芙门现任门主——单云泽注视了自己儿子的脸片刻,然后微微叹了口气,显出一丝疲态:“前段时间,几位长老已经去过了碧落教,碧落教主还未同意与我们影芙门合作,但会仔细考虑。” “他一定会答应的。我们影芙门虽不如碧落教有那么多隐藏的势力,却也是江湖上排的上号的大门派。以他那狐狸一般狡诈的性子,定然不会拒绝这么一大块肥肉。”单飞肯定地道,“他必定是去找沉月宫与倾云楼商量了,等那两家首肯,便可立刻敲定合作。” “有你这么说,爹便放心了。”单云泽扯了扯嘴角,看了一眼单飞身后那一排坟冢,“爹不清楚碧落教与沉月宫到底是何等实力,不过既然你胸有成竹,爹便信你。影芙门祖祖辈辈留下的基业,我们必须让这些长眠地下的同门得以瞑目。” 单飞笑笑,道:“爹,你放心。你儿子在外头混了这么多年可不是吃白饭的。这江湖上任何一派,纵然与全天下为敌,也不可与那二人为敌。虽然现在看不出来,但是,一旦与他们结盟,便是找到了最好的靠山。” 单云泽眉目略微放松,抬起手臂拍了拍儿子的肩膀,会意一笑,然后转身离去。 林荫道上,斑驳的日光透过树叶的缝隙投在土地上,一道又一道,横亘在漂浮着细小灰尘的空气里。 目送着父亲的背影,隔着淡淡的光影,单飞心中忽的莫名生出一抹淡淡的苍凉之感。 父亲老了……这整个影芙门的担子,还得要他挑起来。 **** 临风山庄。 待下人将面色阴郁的二位长空派长老送走之后,韩雨微走过去把房门关上,然后转过身来,看向自己的父亲。 韩临东手中握着一封信件,垂着眼一遍一遍地看信上的内容,面色阴晴不定。 桌边的韩子龙上前一步:“爹,碧落教与沉月宫乃虎狼之辈,乾坤盟中若是出了这等危险分子,难保某一天不会分崩离析。” 闻言,韩临东将信件收起,沉默了片刻,道:“碧落教与沉月宫竟然打着魔宫的旗号借机铲除异己,当真是胆大包天。” 韩子龙道:“爹,这两派太过危险,我建议与其疏远,切勿来往过于密切。” 韩临东道:“你的意思是,将他们从乾坤盟中推出去?” “这……”韩子龙面色犹豫,一时说不出话来。 一旁的韩雨微走上前来,道:“女儿以为此事不妥。” 韩临东抬起眼:“怎么说?” “碧落教与沉月宫势大,那二人虽不漏声色,却有不少底牌。”韩雨微道,“何况此番乾坤盟扩张,至少有二分之一的黑道门派都是靠他们与倾云楼拉进来的。若是此时疏远这两派,定然会引起不小的连锁反应。” 韩临东颔首。 “另外,这件事里面,恐怕还有一些蹊跷。”韩雨微看了一眼兄长,继续道,“长空派虽为八大门派之一,但实力与青城派相差无几,在江湖上的影响力甚至不如青城派,远远算不上一方霸主。这样的一个门派,如何值得那两派动手?” 韩临东目光一沉。 “白家的信件上,写得模棱两可,只说了沉月宫杀人,却无法确定事情的起因是什么。沉月宫当日只杀了长空派两位长老及一名内门弟子,与他们从前的作风相比,算不得什么不得了的杀孽。”韩雨微道,“试问,若是沉月宫真心想与长空派作对,怎会大发慈悲只杀他们三人?” 韩子龙微微睁大双眼:“你是说……” “我也只是猜测,尚不确定。”韩雨微道,“白家有一流的情报网,对个中三昧必定知晓一二,却不把消息完全放出来,说一半留一半,难免不让人心生猜忌。”说着淡淡一笑,“我只是好奇,沉月宫主分明是白家生女,去年的品梅会上也不见白家有十分不待见沉月宫的形容,如今怎么突然狠下心来要将各大门派拉到她的对立面……这么突兀的决定。白家,究竟想要做什么?” 韩子龙道:“白家这是分明唯恐天下不乱。” “不。”韩临东看着自己的儿子女儿,沉声道,“白家,这是推波助澜,是为了整个中原武林。” “为什么?” 韩雨微恍然:“难道是碧落教与沉月宫实力隐藏得太深,让人根本捉摸不透。白家想借机逼出这两派的实力,以便全盘控制中原武林?” “不错。”韩临东颔首,“白家想要先牺牲碧落教与沉月宫的利益,然后支撑起整个中原武林的阵势。” “可是……此法未免太冒险了?”韩雨微柳眉微蹙,“一着不慎,不仅碧落教与沉月宫将面临灭顶之灾,中原各派将要面临的损伤也是不可估量啊。” “所以说,这是一场博弈。”韩临东转身望向窗外的树梢晴空,国字脸上掠过一抹深色,“一场倾天豪赌。” 第47章 慈云稽首返生香 艳阳高照。沉月宫。 “啪”的一声,竹剑应声折断。白轻墨将断作两截的竹剑随手扔下,一旁的九夜迅速叼起一截竹棍,撒开四只爪子跑去沙土地里戳小沙丘。白轻墨拍了拍手,转身走回石桌边的椅子上坐下,揉了揉酸痛的手臂。 身后有人走上来,一双手轻轻搭在她的肩上,按住穴位,轻柔地按摩着,以缓解疲劳。 白轻墨闭上眼睛,鼻端嗅着若有若无的一丝兰花幽幽的香气,唇角衔着微微的笑意:“你怎的还不回去?” “我以为你很稀罕有人在这儿陪着你。”兰箫将竹剑交给上前来的下人,在她身后轻轻笑道,“从我那儿来你这里一趟,至少要走上整整一日的光景,我将教中的事情搁下来你这儿,若是方来了一会儿便要走,岂不是很对不住这一日的时间。” 白轻墨轻笑一声:“依我看,你是等着美人走了,便无事一身轻,独自一人在教中无聊得狠了,才想起能来我这儿打发时间。” “如你所言,韩雨微确实是个美人,而且是个心怀天下的美人。” “哦?” “你若与她处得多了便会发觉,这个女人,虽长得一副柔情的面孔,实际上也是十分温柔的性子,却是理智超越一切的人。”兰箫道,“我与她相处得多一些,却到底相知不深,目前也说不清此人到底是何种性情,不过就目前看起来,在某些方面倒是与北堂寻有一些相似的。” “怎么说?” “北堂寻不明世理,却有一个聪明冷静的脑袋,一旦提出来,看问题看得很是透彻,是非黑白亦分得很是清楚。”兰箫道,“韩雨微虽然与外界接触不多,然则韩临东自小便教她看天下大势,读百家学说,不仅有一个聪明冷静的脑袋,而且是一位能论天下的大家闺秀。偶尔谈话间能发现,这位大家闺秀虽是柔情似水的性子,却有着冷静无比的思维,完全不会感情用事。” “难怪韩临东肯将临风山庄半壁江山交到这个二女儿的手中,委实是个不可多求的人才。”白轻墨道,“也难怪,韩临东愿意将她放在你身边。” 兰箫一笑,不语。 “若是韩雨微对你动了情,能否掌握碧落教暂且不谈。至少,她不会同寻常女子一般,被情爱蒙蔽了双眼。等到日后,天下大势剧变,若是碧落教威胁到了武林的生死存亡,该下手的时候她也依然能够眉头都不皱一下地下手。”白轻墨眼角泄露出一丝冷然,“好一个胸怀天下一箭双雕的计划。” 一直在地下打滚的九夜听见这略显冷然的语声,圆滚滚的身子顿了一顿,狐狸嘴里还叼着一截竹棍,看了一眼石桌旁的女主人,黑葡萄般的大眼睛眨了眨,没发现任何异样,于是继续打滚。 “这才是临风山庄的作风。”兰箫道,“毕竟乾坤盟掌握的几乎是全天下的武林命脉,不得不谨慎而为。” 白轻墨冷嗤一声:“正因为他们的谨慎,如今各大门派中才会被狼人袭击得体无完肤么?” “唉。临风山庄有一只久经沙场的老狐狸控制着,自然不会总做赔本的生意。”兰箫状似惋惜地道,“只是,天下太平有时也确实忒无趣了些。” “呵,影芙门崆峒派逍遥门那几家可不太平。这不太平早晚也会闹到我们家后院来。”白轻墨微微睁眼瞥了一眼兰箫,眼中有淡淡的笑意,“说到底,我们才是魔宫真正的眼中钉。他们这么久没招惹我们,不知在打着什么算盘。” “眼下,我们连魔宫的总部在哪里都不知晓,只能是兵来将挡水来土掩。相比之下,我更想知道,你心里打的是什么算盘。”忽然感觉掌下身躯微不可察地颤抖了一下,兰箫微微一怔,“怎么,伤势还没恢复么?” 一直在地下摊开肚皮晒太阳的九夜,闻言眼珠子滴溜溜一转,从地上滚起来,轻巧地跃上白轻墨的双腿,低下脑袋,用尖尖的牙齿在她手腕上轻轻一划,一缕鲜血缓缓流出,九夜立刻伸出粉嫩的舌头将血液舔去,直到伤口不再出血才舔舔牙齿,亲昵地蹭了蹭白轻墨的下巴,讨好地眨巴眨巴眼睛,对白轻墨身后的兰箫吐了吐舌头,然后跳下去继续玩。 兰箫一笑,继续拿捏着力道给白轻墨按摩肩膀:“有这个小东西倒是你前世修来的福气。不过总这么子终归不是长远之策,你卡在《莲心诀》第八重已有一年多的光景,想来越到后头筋脉越钝涩。若真到了那时候,紧靠一只功用不明的天山雪狐,难保不会出那么点儿岔子。” “这世间的变数谁也说不清,兴许到了那时便有其他的解决办法,并不急在一时。”白轻墨闭着眼睛假寐,唇角微微勾起,“眼下的事情尚且是如何给自己增加底牌,魔宫毕竟没那么轻易撇下我们不管。” 兰箫手上动作一顿,落在白轻墨脸上的目光一利,旋即立刻掩去:“我就知道你没有闲得住的时候。” 白轻墨轻笑一声,微微睁开眼,对上兰箫转冷的视线:“说得仿佛我十分老谋深算一般。本宫却是不信,碧落教主竟是个只会谈情说爱不顾江湖大事的草包。” 兰箫冷冷地盯了她半晌,收回手,缓缓吐出三个字:“南朝庭。” “这天下,恐怕再无人如你这般知我的心。”白轻墨坐起身来,眼角上挑,唇角衔着魅惑的笑容,“南朝庭虽为隐宗,却是货真价实的黑道之首,门中老谋深算的老狐狸不知多少,却愿意将事情放在谈判桌上摊开来说。这等阴险狡诈之辈,自然是对我沉月宫的胃口。”说着双眼对上兰箫的目光,冷冷地“哼”了一声,眼底隐含一丝讽刺,“比不得道貌岸然的碧落教,纵然恶名缠身也能做出一副高尚无比不得罪人的模样来,自然该亲近如修梅苑一般的白道英杰。说起来,本宫却是好奇,碧落教何时与那尽是女子的尼姑庵走得那么近了,委实是匪夷所思得很呢。” 兰箫的目光更冷了三分,忽的眉头舒展,弯唇一笑:“果然,这世上再无人比你更懂我心。” 丝毫未被兰箫的笑容打动,白轻墨继续坐着,眼中神色深不见底,面上却依旧笑着:“前几日,青城派留下的遗冢被翻了个遍,纵然有人跟在后头洗地,也逃不过我沉月宫的眼睛。”目光逐渐渗透出一丝冷意,“你到底在找什么?” “继绿阍全军覆没之后,九阍阁再次损失全部七名黄阍高手,我以为,纵然黑道之中相互仇杀不少,却也无人有这等能耐于一夜之间折损黑道龙头如此多的精兵良将。”兰箫注视着白轻墨的双眼,目光深深,“你又想做什么?” “何必在我面前装糊涂。”白轻墨将头发撩至耳后,眼中流转着一抹若隐若现的深色,“如今魔宫在前,如虎狼之辈蚕食侵吞中原武林,江湖门派不论大小只想着能否一致对外。呵,难不成所有人都忘了,纵然魔宫再怎么势大,这中原武林,仍旧是我们中原人的。” 兰箫沉默片刻,眼中浮起一丝玩味:“我竟忘了,无论怎么变,你仍旧是那个野心勃勃的沉月宫主。” 白轻墨四两拨千斤:“彼此彼此。” “这么说——”兰箫缓缓绕到白轻墨身前,坐在一张石凳上,“你我二人根本——” “——兰教主。”白轻墨淡淡抬眸,目光却亮得如针一般刺入兰箫眼中,“你是否高估本宫,也高估你自己了。天下皆知,沉月宫主自来便是薄情寡义,难道碧落教主便要比本宫好到什么地步了么?” 兰箫看着白轻墨,漆黑的眸子中翻滚了片刻,又陷入一片深沉的宁寂,忽的微微勾起唇角。 是了。所谓“人不为己,天诛地灭”。他们二人相识不过短短一年的时间,若是如此便卸下防备,甚至忘记自己的初衷,那么白轻墨便不再是威震一方的沉月宫主,兰箫亦不会是名扬四海的碧落教主。若当真因那么一点儿所谓的虚无缥缈的情意而退让,他们二人早已成为江湖明争暗斗的牺牲品,何时轮得到他们踏着旁人的尸体坐到今日的位置? “雷如海至今下落不明,不知是早已命丧黄泉还是做了魔宫的走狗。长空派死心不改仍想着与魔宫秘密交媾。此事终归不是那么简单。”丝毫不理会兰箫那面沉如水的表情,白轻墨整了个舒服的姿势躺着假寐,感觉到有一抹淡淡的黑影遮住了头顶的阳光,然后又移出,闲闲道,“魔宫的爪牙已经伸进了中原武林内部,若是不好好了解折腾一番,届时祸起萧墙打我们个措手不及,便没那么好收拾了。” 兰箫站在藤椅后两尺的位置,背对着白轻墨,停下脚步。沉默片刻,温匀略显低沉的嗓音缓缓道:“你明白这个道理自是很好,也不必我操心。只是,你最好放谨慎些,牵扯的越多,就更不利于我们下手。”声音微微一顿,温柔却夹杂着一丝冷然与一抹莫测的苍凉,“风云乱世,我们便看看鹿死谁手罢。” 待到脚步声彻底从耳际消失,白轻墨才缓缓睁开眼。一双漆黑的瞳仁中,闪烁着不知名的异光。 九夜跳上来,趴在白轻墨身上,伸出软软的小舌头舔了舔白轻墨的脸,然后用鼻端蹭了蹭。 白轻墨抚摸着九夜身上雪白柔软的狐狸毛,面上挂着惯常的淡淡笑意,神思却不可捉摸。 一抹黑影如鬼魅般忽地出现在白轻墨的躺椅边,吓得九夜“啾”地叫唤了一声,立刻往白轻墨怀里钻。 正是沉月宫四大护法之一——寻影。 对怀中灵兽受到一点惊吓便十分没骨气的模样已经习以为常,白轻墨淡淡问道:“何事?” “苍山派递来的邀请。”寻影单膝跪地,恭敬地呈上一卷用红色丝带缠住的小纸筒。 白轻墨接过纸筒打开一看,眼中掠过一丝神光,身体微微坐直,九夜便从她怀里掉了下去,尔后唇角勾起一抹意味深长的潋滟的笑意:“五日之后,咱们华清州见。” 第48章 照水红蕖细细香 朱漆鎏金的飞甍斜飞入天际,红黄搭配的流苏长长地在风中飘舞。 佛门中,大雄宝殿巍峨伫立在庙宇林立的寺庙中,鹤立鸡群。全金打造的佛祖全身像放置在大殿正中央,高达百尺,拈花指自然地放在胸前,双眼垂下,漆黑的瞳仁中不带一丝表情却仿佛蕴含着无量慈悲,俯视芸芸众生。流云迭起,各路菩萨高列于莲花台上,或慈悲,或严厉,或庄重,或凶怒。一成不变的念经声响在耳际,梵语平静无波,一切再清晰不过,却实在难以捉摸。宝相庄严,佛光万道。 与方丈一同跨过门槛,青色衣衫的男子在大雄宝殿的门口停下。 虽然没有绝世的容貌,然则五官端正,眉目清俊和善,尤其是那一身清净得仿佛世外之人的气息,令人感到极其的舒服。凡是第一眼望见这位男子的人,皆会为其气质所吸引,而完全忘记那并不出众的容貌。 “在下先时道听途说,寺庙中的门槛,是释迦牟尼的肩膀,因此才不容凡人践踏。”青衫男子面对着方丈拱了拱手,面上挂着清浅的笑意,“不知这仅仅是传言,还是佛门中确有此说法?” 方丈花白的胡须垂落在胸前,右手拄着一支镀金禅杖,一张苍老的脸上平静无波,却尽显平淡高深:“施主愿习得佛法,是我佛门之幸。只是方才施主所言,却并非佛门中人所关心的。关于门槛,不论其渊源如何,我们皆以平常之心对待它。大悲无泪,大悟无言,大笑无声。众生芸芸,只要心中有佛,心存善念,那便是对佛祖的无上敬仰,并无高低贵贱之分。” 青衣男子一笑:“在下受教了。” 年迈的方丈眼睛已经蒙上了一层薄薄的阴翳,却深得如一片汪洋大海,广袤无垠。他用那双眼望着面前这位年轻人。这个人,从清晨便坐在寺庙中,静静地听着佛门弟子念经,不休息,也不进食,脸上表情始终平和安稳,丝毫没有乏味烦乱之感,一直坐到酉时,才淡淡起身,由方丈亲自领出了大雄宝殿。方丈张开嘴,低沉略显风霜的声音缓缓问道:“施主,可否容老衲一言?” 青年男子略略施礼:“方丈但说无妨。” “看施主气度,似乎并非凡俗之人。若施主能静坐山中秉心修炼,来日也许便能得道西去。何必涉足尘世,平白染上些污秽芜杂之事?”方丈的语气带着对青衣男子的赞赏,也略带些规劝,“恕老衲直言,天下时局不测,红尘风云将乱,施主这等得道之人,何必再将自己卷入繁芜尘世,平白惹出些杂念?” 青衣男子微微一笑,眼神如琉璃般明澈无暇,道:“多谢大师忠告。”略微顿了顿,“在下从前听过佛门中有一句话:人生在世如身处荆棘之中,心不动,人不妄动,不动则不伤;如心动则人妄动,伤其身痛其骨,于是体会到世间诸般痛苦。在下若能做到心如止水,那便是在下境界足矣;若当真涉入红尘便再挣脱不得,便亦是往日因果所致,即便能坐地升天,亦不过是不纯之身,不配终日侍奉于佛祖座下。” 黄昏,金黄的夕照洒在寺院宝殿上,仿佛给整片大地镀上了一层金光。天际,水天交接处,一轮红日已经有一小半没入了地平线,在晨与昏的交界处做着短暂的停留。方丈身上那一张精致的袈裟,也被黄昏夕照染成了夺目的金红色。 金色的禅杖上,三只圆环轻轻晃动,折射出耀眼的光芒。方丈的双眸仿佛古井无波,定定地看了青衣男子半晌,忽的轻轻舒了一口气,左手捏起印迦,微垂下头行了个礼,缓缓道:“既然如此,施主请好自为之。” 青衣男子微微一笑,亦恭敬地回礼:“多谢方丈劝诫,在下定然谨记于心。”说着拱了拱手,“告辞。” “施主请慢走。老衲就此不送。” 看着那仿佛带着一缕明澈缥缈的仙气的背影逐渐消失在夕阳的霞光中,方丈对着远处即将落下的夕阳注视良久,然后叹了口气,缓缓转过身,跨进了寺庙高高的大门。 **** 闹市街头,人来人往,车水马龙。 道路两旁店铺林立,小摊小贩鳞次栉比,路人吆喝声叫卖声不绝于耳。 不同于习武为俗的连州,也不同于水墨才情的苏州,华清州作为前朝都城,即便如今不再满溢帝王之气,却也依旧是一座繁华大气充满着贵族气息的枢纽城市。 华清州不同于其他同等级的城市,作为前朝的都城,不论是政治还是经济实力都是中原数一数二的高度。因此,华清州的城主并非朝廷委派的地方官员,而是一位实实在在的“城主”。在华清州,不论是地方人口管理户籍政策,还是市集规划和各项政策,朝廷都不予插手,而是全权由这位城主一手操办。在华清州人民的眼里,城主才是他们真正的“皇帝”。 而华清州的城主,历代沿袭,正是三大隐宗之一——南朝(zhao)庭。 江湖门派若是做得大一些的,多多少少都与朝中势力有一些联系,否则也难以在武林中立足,然则像南朝庭这般的却是绝无仅有。因此,南朝庭才是所有江湖门派中最特殊的一个——不仅在武林中享有至高地位,在国家政治中也分了不小的一杯羹。 也正因为在朝中拥有煊赫的势力,南朝庭才不敢在武林中大肆张扬,以免落人口舌,因此逐渐归入隐宗,在暗中发展势力。如今白道正派多归顺于现在的朝廷,不便与南朝庭走得太近,南朝庭走投无路只好投奔黑道,拉帮结派,与罗刹门无命枭千罗苑等黑道龙头建立起强大的利益关系,并依靠坚实的后盾与深厚的根基,逐渐成为了黑道中的隐世王者。 平常百姓所见识的“黑道”,皆是在白道嘴中抹黑过的黑道,那些烧杀抢掠无恶不作的危险分子,实际上只是山中流寇,而并非武林中与白道对立的“黑道”。真正的黑道不屑于做那些小偷小摸的事情,只是,在黑道人眼中,什么教条,什么道义,都是些废物。他们注重的是所谓“随性”二字,想做什么便做什么,当然,要达成这个目的必然要拥有相应的实力,否则最终只能被抹杀。黑道之中践行的是江湖真正的规则——成王败寇强者为尊。黑道门派之中虽有结盟,但更多的还是互相吞并。拳头大的就是老大,这是整个黑道默认的规则,也算得上是黑道的“道义”。 至于南朝庭,它既然是王者,那便必须有一个王者的样子。南朝庭虽然位列三大隐宗之一,却并非如明宗那般彻底隐退不问世事,否则若是与俗世脱节,也难以一家之言号令整个黑道。白道有临风山庄,每年有乾坤盟大会或是变相商讨武林大事的品梅会,黑道便也有一个南朝庭,每年都在华清州汇集黑道豪杰共聚一堂。这一黑一白,便构成了除却武林大会的黑白两道各为其政的平衡手段。 临风山庄的盛事一般选在冬春季节,而南朝庭却定在骄阳似火的夏季。这不光是为了错开时间,更是因为地域环境的影响。临风山庄地势较高,且位置偏北,冬季大雪纷飞,梅花开得漫山遍野,因此选在景色最为独特的冬季。而南朝庭位于较为南边且地势平坦的华清州,此地与沉月宫距离甚近,因而有着大片大片的荷花池。说道荷花池,不论大小还是质量,沉月宫的月莲池才是天下第一,不过那是因为沉月宫主对莲花情有独钟,因此花了不少人工看护才得以养成。而华清州的荷花则是自然生长。一到夏季,太阳高照,这一带便是“接天莲叶无穷碧,映日荷花别样红”的艳丽景色。 此刻,在那风吹绿荷红莲万顷的荷塘边,一个身穿蓑衣,头戴箬笠的男子,停在了一家店铺前。 大热天的,晴空万里,几乎所有人都换上了轻薄的夏装,像这样用蓑衣将自己裹得严严实实的人,委实少见。 小摊老板古怪地看了一眼这位停在自己店铺前的客人,问道:“这位客官,您需要点什么?” 箬笠的下沿恰好遮住男子的眼睛,他微微低着头,仿佛在挑选小摊上的饰品,旁人只看得见他的鼻尖与下颌。男子并未回答店主的话,手中依然把玩着一个小小的护身符,指甲上艳红的蔻丹在阳光下微微侧过,闪出一丝冷光,却让店铺的小伙计打了个寒战。 强压下心中那泛起的一丝莫名寒意,小伙计古怪地瞅了那男子一眼,心道一个大男人还涂什么蔻丹。 男子丝毫不理会店铺伙计的反应,微微抬起头,淡淡的却夹杂着一丝犀利的目光从箬笠下射出,越过万顷莲塘边的行人与小摊贩,仿佛不经意般落在了不远处码头边一条刚靠岸的小船上。 第49章 十里锦香看不断 倚风无力减香时,涵露如啼卧翠池。 万顷莲塘,烟波浩渺,红绿相间,碧玉盘中。 一望无际的荷塘中,天边一片碧绿与蓝天相接,微风拂动亭亭玉立的荷花茎,青翠欲滴纹路清晰的荷叶在风中微微摇摆,袅袅的清香浮散,带着无比纯净而沁人的气息,仿佛将人的五脏六腑皆温柔地荡涤了一遍。 几条独木小舟零零星星隐藏在高高出水的花叶之中,偶尔可见撑船的篙师露出一顶斗笠,还有那一根根细长的船篙在荷叶间穿行。 一叶扁舟之上,男子悠闲地侧卧其间。月白长衫锦衣,一袭广袖飘飘,发如黑缎,长眉如墨,自然而然地流露出一股极为清逸却又深不可测的难言气度。仅那随意的一躺,便尽显绝世风华。 “今日是初几了?”淡雅的香气传入鼻端,兰箫轻轻掀起眼帘,入目是一片怡人的青翠之色。 船头手持竹篙撑着船的碧落教四大座使之一兰幽回道:“回教主,今日六月初九。” “初九……”兰箫微微敛眉,随后又舒展开,轻轻笑了一声,“是个好日子。” 不着痕迹地瞅了自家教主一眼,兰幽眼里泛起一丝古怪的神色。自从五日前教主从沉月宫回来,便再难得提起过沉月宫里的那位主子,二人之间的关系仿佛回到了初识的那一段时日,然则自家教主…… 兰幽握着船篙,没忍住再看了一眼那侧卧在小舟中的男子,心下默了默。这神态,这语气,完全就是…… 一口气还没叹出来,就感觉一道视线冷冷地射向自己,蓝幽立刻正色,仿佛没发现自家主子正瞧着他一般,抬眼望向前方的荷塘,握紧竹篙,继续淡定地撑船。 船头拨开层层交错的荷叶,在荷塘中穿行,船身偶尔擦过几株形态靓丽的荷花。水珠如同上等的珍珠一般,圆润无暇,晶莹剔透,荷叶倾倒,水珠顺着荷叶的纹路滚下来,落进碧绿的塘水中。粉中透白的菡萏有些盛开着,宽大而圆润的花瓣层层叠叠展开,露出中间青绿的莲心;有些仍旧含苞待放,微微张开几片花瓣,内里还是裹得紧紧的,露出粉色的花尖,伫立在青茎顶端。 兰箫闭目假寐,躺在摇摇晃晃的小舟中,一派闲适自得的意态。 淡淡的荷香中,兰幽瞥见不远处一枝伸出空中的船篙忽然掉过了船头,向着他们的方向驶来,看了一眼自家仿佛浑然不觉教主,兰幽不由得眉头皱了皱。 “怎么了?”兰箫闭着眼,也能感觉到兰幽的气息顿了顿。 “教主……”兰幽望着那由远及近的小舟,逐渐显露出它的原貌,眼中露出一抹好笑的神色,“有人来了。” 兰箫鼻翼微动,感受到空气中逐渐添上了那一股再熟悉不过的味道,一直闭着的双眼睁开一条缝,眼风中却显露出一丝不悦的冷然:“无论本座走到哪儿,竟然都得不了一时的清闲。” 声音虽小,然则来人耳力不凡,到底是清清楚楚地听见了。 兰箫二人只听得船行过水拨开荷叶的声音不断靠近,旋即一个清丽无比却略带嘲讽的声音清晰地传入他们的耳际—— “难得碧落教主也有嫌烦的时候,本宫还以为教主百毒不侵呢。” 兰箫身子不动,只略抬起眼望向那被船篙拨开的荷叶,眼中划过一抹意味不明的神色,似嘲讽,似讥诮:“世间万物本皆不在本座眼中,只是出了沉月宫这一颗毒瘤,凡事若沾上它一点儿,便令本座食不能宴,夜不安寝。” 一旁的兰幽听得满头冷汗,眼光不断地瞟着自家教主。天,教主说话一向含枪夹棒,用的是春秋笔法,什么时候也会这么直截了当地骂人了呢…… 无奈之下,于是又将目光飘向那方正乘舟行来的沉月宫主。 流风在船头缓缓摇着船篙,小舟从层层叠叠的荷叶中驶出,白轻墨浑身仿佛没骨头一般,一身慵懒地靠着小舟船舷上的软垫,玉指轻柔地拨开挡在眼前的一株荷花,眉眼含笑,朱唇含丹,面对兰箫难得的失态反而笑得愈加柔美,四两拨千斤道:“彼此彼此。” 兰箫淡淡地哼了一声。 兰幽再看一眼自家主子,默然。 两条船靠在一块儿,两个当家的也不发话说到底该往哪儿走。然而此时不论是兰幽还是流风都不便插话,二人只好十分默契地拿起竹篙撑起船来,保持着相同的方向,漫无目的地顺着塘水的波纹缓缓前进。 两条小舟保持着不远不近的距离,若即若离的。偶尔船舷相碰,木头发出轻微的响声,带起船下塘水一阵波动的溅起,悠然而清脆。在长势甚好的荷叶与荷花的围簇中,辨不清具体方向,于是两条船便靠在一块儿,向着荷塘更深处行去。两侧是在清风中微微摇摆的荷叶荷花,抬头只见一方狭窄的蓝天,小舟船头二人仿佛心无旁骛静静地撑着船,在船上或坐或躺的二人则一派怡然自得。 鼻端是莲花淡淡的香气,和身边人身上那从未散去过的淡雅兰香。半晌,白轻墨才出声。 “兰教主平素不是专情兰花么,何时竟也对这芙蕖有了意趣?” “兰花固然乃本座心头至爱,然则毕竟难得几回能见着如华清州这般美的荷塘。大好的风景时光,到底是不该平白辜负的。”兰箫瞟了一眼白轻墨,道,“哪里像沉月宫主那般手笔,独爱莲花便在宫中划出一大块地方来种莲,日日赏着那天下第一的莲池,眼前这等小荷塘想必是入不了宫主的眼了。” 白轻墨微微一怔,这才想起前段日子兰箫虽然常常出入沉月宫,然而自己确实没领他去那天下第一的月莲池瞧上一瞧。沉月宫有一方宽阔的后院,边缘有一座狭窄的独峰和瀑布拦着,常人若是进了后院,大抵便以为那小山便是沉月宫的边缘了,实际上远非如此。在独峰的背面,有一面更大的瀑布,瀑布下有一洼浅浅的鹅卵石小潭,是白轻墨常年练功的地方。而在小潭前方,一条涓涓细流连着的,便是一片万顷莲塘了。想是兰箫每回进沉月宫白轻墨都恰好不在练功,兰箫便只在后院逗留,也从未提起过要去瞧一瞧那天下第一的月莲池,因此白轻墨便也没太想起来过,才至今没领他去看。相反,碧落教的兰园她却是很早便见过了的。 不过…… 白轻墨思绪顿了顿,陡然觉得兰箫此时提起这事而来,未免也…… 兰箫偏头对上白轻墨的视线,只见那女人嘴角衔着一抹僵硬得甚至有些咬牙切齿的笑,几乎能从她那带着丝丝不可置信的目光中读出来一行字—— “这天底下怎么会有你这样小肚鸡肠的男人?!” 这时候,两条船忽然同时晃了晃。 船头握紧了船篙稳住了船身,仿佛正淡定撑船的二人,立刻感觉到身后两道视线夹杂着凌厉的杀气射过来,仿佛要将自己的背后烧出一个洞。 兰幽与流风站在船头手握船篙背对着自家主子,等背后那视线撤了去,这才私底下互相瞟了一眼。仅一眼,便能瞧出来对方那双眼中尽是同自己一样的强忍住的下一秒便要喷薄而出的笑意。 那两道颀长的背影老半天才停止颤抖,白轻墨淡淡收回目光,嘴角的弧度再度缓慢地翘起:“沉月宫月莲池之景固然天下无双,却并不见得能如华清州这般吸引兰教主的兴趣罢?否则以我二人这般相熟,兰教主也该先到我沉月宫一游才是。” 兰箫目光闪了闪:“华清州夏日之聚乃是南朝庭百年来的传统,然则本座却从来未曾来过。此番得了帖子,自然要好好观赏一番。”顿了顿,又道,“沉月宫才是同南朝庭结盟的一方,想来白宫主对此次聚会更加感兴趣吧?” 白轻墨轻笑一声,素手抬起将发丝撩至耳后:“黑道之间的合作可不似你们白道那般冠冕复杂。本宫与南宫熙的同盟早已敲定,并不需要借此机会增进洽谈。此番不过是来做个客,顺便看看黑道的态度罢了。” “‘你们白道’?呵,白宫主难道是忘记自己的立场了么?”兰箫微微挑起眉毛,温和提醒道,“纵然有心倾向于黑道,明面上,咱们还是‘愿意’与白道走得近一些的。否则这位置可就站不稳了。” “兰教主说笑了。连外域魔宫都将你我二人视为眼中钉肉中刺,这天下难道还有谁不知晓碧落教与沉月宫的野心不成?”白轻墨嗤笑一声,“纵然现在碍于形势没撕破脸皮,白道那些老不死的可没那么容易让我们舒坦。” “你这话说得倒是怨气十足。”兰箫略微有些好笑,语调也有些恢复了正常的态度,“堂堂沉月宫主什么时候也会对白道的挑衅感到厌烦了?纵然要与全天下为敌,你也不像是有惧意的模样。我以为你对他们的作为一直很是乐观其成的才是。” “白道之中,聪明的除了临风山庄,便是逍遥门苍山派那几家。而如崆峒派这种不自量力急着想要自寻死路的,本宫便爽快成全他们。”阳光从高高的荷叶上射下来,白轻墨微垂下眼睑,长长的睫毛在眼底投下一片阴影,“只是这段时日静得太久,除了魔宫便没人在作乱,乾坤盟中黑白两道基本上算是和睦相处,连南朝庭的黑道聚会也依旧能办起来,我倒有些不适应了。” 兰箫眼底划过一抹幽光,淡淡地捋了捋衣袖:“你到底想说什么?” “没什么。”白轻墨一手半支撑起的身子,抬眼看向兰箫,目光中有些说不出的神采,淡淡答道,“只不过,中原武林现在表面看来平静,实际上已经绷紧了那一根弦,任何人轻轻一扯便会被崩断。如今南朝庭已经浮了出来,单飞被召回影芙门,修梅苑与峨眉派联手,三大隐宗蓄势待发,临风山庄面对魔宫大肆屠杀黑白两道也只管指挥而不进行实际支援……这明里暗里也不知究竟有多少人在等着那一刻,等着看血染江山,生灵涂炭。” 兰箫看着白轻墨,眉头微微蹙起,眼中凝起一抹若隐若现的浮气。 “你……怕了?” “笑话。”白轻墨轻嗤一声,看着兰箫,眼里却依旧是一片深不见底,“你我二人终究有一天将与众生为敌。这一天也许要等一年两年五年,甚至十年,也有可能就在明天。”略微停顿,白轻墨继续道,“世事难料,有谁知道,最后谁的手上会沾上谁的血。” 兰箫微微一怔,看向白轻墨的目光里多了一分讶异。 她这话的意思是…… 尚未完全清醒过来,一阵微风拂过荷塘,荷叶花茎轻轻摆动,带来一丝不同寻常的气息。 在流风与兰幽反应过来之前,兰箫与白轻墨同时警觉起来—— “谁?!” 第50章 夏风十里一潭碧 半晌未能听见回音,来人似乎也没有恶意,兴许只是乘舟路过的游人,只有隐约的水波流动声隐隐传来。 只是…… 白轻墨眸色微沉。她只听见船的声音,而人的气息仅仅方才泄露了那一瞬,现在便又收拾得很好,静静的纹丝不动。 和兰箫对视了一眼,白轻墨微微颔首,挥手示意流风与兰幽将小舟朝声音源地靠过去。 拨开重重莲叶,一片碧绿中央,有一块相对宽敞一些的水域,荷叶比别处要少一些,因此显得比较亮堂。而在这一小片水域中央,正漂浮着一叶小舟。 白轻墨坐起身来,靠在船舷上,目光看过去。 没有人撑船,船篙横放在船头,两端恰巧格在两簇荷叶中,避免了小舟四处乱漂。一位身着青色衣衫的男子静卧在舟中,闭目假寐,双臂横在脑后,搁在隔板上,两条腿也搭在另一边的隔板上,懒洋洋地享受着上方阳光的沐浴,看那姿态真真是闲适得紧。 白轻墨上下打量着那位男子,微微蹙起眉。 面目平凡,衣着算得上清逸但也是较为普通的料子,浑身上下似乎并没有什么特别的地方。然则正是因为太过普通了,普通到一放在人海中便再也寻不着踪影,这才与那人身上的气息不相符。 这时,兰箫的船也从荷叶中冒出头来,缓缓停在了离白轻墨不远的边上。 二人对视一眼,再将目光投过去。 阳光浮在水面上,泛出淡淡的金色波纹,微风拂过,碧绿宽阔的荷叶在水面上投下大片浮动的阴影。 男子淡淡地睁开眼。 并未因眼前忽然出现的两条船而愣怔,男子的目光平静地掠过兰箫,在他身上微微停顿,然后挪开,落在了白轻墨眼里。 触及那人的目光,白轻墨微微一怔,一时间竟莫名的有些出神。 那一双眼,仿佛蕴藏着海一般的沉静与深邃,却又似天空一般邈远空灵。漆黑的眼底平静无波,仿佛包容世间万物,映照万千气象,纵使尘世风云翻涌,他自岿然不动。 这双眼…… 脑海中忽然闪现那一双柔情似水却平静如海的眸子,一味的包容,一味的温存,却常常含着旁人看不懂的情绪。 白轻墨微微一颤,心中陡然警觉起来。 这个人…… 那人的气息尽数收在那一双眼中,柔和而渺远。他睁开眸子的那一瞬间,浑身便仿佛一柄被剑鞘套住的千年古剑,浸在寒潭之中,静谧安详,纹丝不动。 也只有这样一双眼,才让此人浑身的气度和谐了起来。 半晌沉默,双方都在相互打量着。男子仍旧是懒懒地躺在小舟中自始至终没换过姿势,嗅了嗅空气中的味道,再看一眼白轻墨与兰箫,脸上露出一抹稀奇的表情,然后状似十分自然地打破了此时的沉默。 “……你们是谁?” 流风与兰幽嘴角同时抽了抽,对视一眼,决定再也不说话了。 兰箫微微挑起眉毛,对这男子的反应感到有些好奇。白轻墨亦有些无言。 他二人自出江湖以来,声名远播,尤其是那一身的香气,数米之外便令闻者无不立知来者身份。这许多年确实还没碰见如这般不知江湖事的人。不过,看此人的面色,又不像是撒谎的模样……难道是山中隐士?这一身的气度倒挺像个方外之人,只是,若是为了美景而来,也应该挑个清静些的,荷花开得更好些的日子,怎又会选在这华清州最热闹也是最混乱的六月? 面对男子的疑问,兰箫到底是没失了风度,坐在船上,对那青衣男子拱了拱手道:“在下碧落教兰箫。”说着对白轻墨点了点头,“那位是沉月宫白轻墨白宫主。敢问阁下高姓大名?” “什么高姓大名,不过闲云野鹤一人。免贵姓岑,单名一个柳字。”自称岑柳的男子坐起身来,清雅笑道,那笑中竟有几分洒脱的气概,“原来正是你们二人。这段时日我在外头常常听着你们俩的名字,可算是如雷贯耳了。” “岑柳……岑柳……”白轻墨缓缓咀嚼着这两个字,再看看那人的一双眼睛,眸中悄然掠过一丝暗光。 兰箫沉吟片刻,忽地想起,抬眸稀奇地问道:“阁下难道便是旧年在流云吹烟阁拍卖大会上取走含光剑的那位剑客么?” 岑柳清朗笑道:“碧落教主好记性。” “听口音,岑公子似乎不像是华清州本地人氏。”白轻墨淡淡捋了捋水袖,四下瞧了瞧周边相映成趣的的荷叶莲花,道,“这个时节来至此处,公子只是为了赏这荷塘美景么?” “在下乃一方外闲人,平生便爱四处游荡,哪儿有美景便到哪儿去。一路行来游山玩水,瞧瞧四处的风土人情,倒也并不无聊。”岑柳笑着道,“碌碌无为之人,时间宽裕的很,哪里像二位,这般地位不凡,武林中又难得太平,定然有些俗务缠身罢。” 兰箫一笑:“岑兄情致高雅,我们这等俗人日日纠结俗事,自是无法与岑兄相比。此番本座与沉月宫主前来华清州,乃是应了南朝庭所延邀,欲与黑道各派共同商量应对魔宫之事。” “唉,二位心怀天下苍生,为武林大事劳心费神,在下好生敬佩。”岑柳拱了拱手道,“实不相瞒,在下选在这个时候来华清州,除却欲一睹这名满天下的莲花池,还有一意,便是来凑一凑南朝庭的热闹。” 没料到岑柳竟如此坦白,兰白二人倒是愣了一瞬。 只听得岑柳继续说道:“我随祖父隐居山野,许久没到外头来瞧一瞧。此番得了这个机会,甫一出山便听说魔宫卷土重来,而且已经作孽不少,正思量着是否该小心一些,恰逢闻说了南朝庭的风声,又心心念念着这儿的荷塘美景,便索性乘兴而来。虽说在下并非武林中人,却也想打听打听咱们中原武林如今是个什么样的形势,以免太过与世隔绝,山村野夫倒真成了野人了。” 白轻墨闻言微微一笑:“原来岑公子当真不知外界之事,却也这般心系武林安危。” 荷塘中荷叶宽大,阴凉的地方很多,夏风习习,吹得人很是舒服。 岑柳摆了一个闲适的姿态坐在小舟上,打量着那二人言辞之中毫不含糊的相互讥讽之意,微微一笑,眼中兀自一抹自然的神态:“看兰教主同白宫主共同泛舟湖上,二位的关系,似乎比外头传言的要好上许多。” “外头传言有几分可信?亲眼所见又有几分可信?”白轻墨勾了自己一缕发丝在胸前缓缓缠绕,微微勾起唇角,眼中笑意点点,那一副神情却端的是沉月宫主素来的做派,“表面上知交若醴,暗地里不知有多少暗箭难防;表面上冰霜冷面,实则又不知是怎样的相濡以沫。岑公子,行走江湖便是过的将脑袋提在手里的日子,纵然是自个儿亲眼所见,却也未必是真呀。” 岑柳嘴角那一丝清和的笑容未变,只是定定地瞧了白轻墨好一会儿,眼中泛起丝丝笑痕与兴味:“白宫主年纪轻轻便有如此了悟,若是入得佛门,佛祖定然十分欢喜。” 白轻墨挥挥手,不屑道:“本宫六根不净八风凛冽,这一身的杀伐之气,若是入了西天梵境,只恐要将如来的莲花宝座给全然玷污了。如此孽胎,只怕佛祖再普度众生也容不下我,迟早要一禅杖将我从那清净之地赶出来。还是在人世间做些伤天害理之事,也不怕雷公电母一怒之下将本宫劈得灰飞烟灭,兀那是乐得自在。” 目中含着丝丝惊异,岑柳笑着拱手道:“这一番言论开天辟地,白宫主觉悟之高,当真乃当世奇女子。” 兰箫轻笑一声,对岑柳道:“白宫主随口之言,岑兄切勿将她抬得高了,省得她借题发挥。” 白轻墨咬了咬牙,瞪向兰箫,咬牙切齿一番,终于把之前憋在肚子里的话说了出来:“这天下,竟然有你这么小肚鸡肠的男人?!” 话音方落,二人身后那站着撑船的两人,手中船篙齐齐一抖,狠狠地憋出两声笑然后迅速强行忍住。 似是没料到白轻墨会在外人面前这般嘴下不留情面,狠狠地折他的面子,兰箫亦愣了一愣。 唯独岑柳哈哈大笑出声来,毫不忌讳地取笑道:“看来,江湖传言果真不可信,沉月宫主同碧落教主非但不是生死对头,更是知交好友啊。” 兰箫无奈一笑:“白宫主偶尔使些性子,又让岑公子见笑了。” 白轻墨咬牙噤声。 岑柳收住笑声,脸上却仍存笑意:“二位的感情这般要好,是武林的福气。” 兰箫一笑,道:“相逢即是有缘,今日我们三人既然萍水相逢,大抵也是占了那一点儿露水之缘。眼看便要到日中,若是岑兄眼下无甚要紧的事,不如与我们二人一同上岸,用一顿午膳如何?” “承蒙教主看得起在下,既然兰教主热情相邀,在下得了这么大一个面子,自然不能推却。”岑柳笑道,“便随二位上岸去饱餐一顿,等日后出门去,还能同旁人吹嘘吹嘘我吃过了碧落教主与沉月宫主的饭呀。” 兰箫笑了笑:“请。” 于是流风与兰幽便撑起船篙意欲调转船头,白轻墨却忽然注意到岑柳船上并没有船夫,仅他一人,一根长长的竹篙架在船头似乎连水都没沾,应当是没有用过的模样,于是问道:“岑公子,难道你是自行撑船来到此处的?” 白轻墨话里的意思分明,岑柳面上却丝毫没有愧色,坦然道:“在下一介山村野夫,砍个柴烧个火还可以。只可惜山间没有能供人行船的地方,有些溪塘里头虽然能够游上几个来回,撑船这活计,却实在行不通。”顿了顿,回答方才白轻墨问的话,“我一直将这船篙架在船上,顺风顺水飘过来的,自然而然便停在这儿了。” 岑柳说的话不像有假,这样的事情也没必要说谎。兰箫道:‘既然如此,便请白宫主到我这条船上来,让你家流风去帮岑兄做船夫了?” 白轻墨看他一眼,道:“甚好。” 于是流风与兰幽将两条船靠得进了一些,兰箫站起身来,托住白轻墨的手,微一用力,便扶着她将她带上了自己的船。待白轻墨同兰箫坐到了一处,流风轻轻一跃,落在了岑柳那条船上,后者对他揖了一揖道了个谢,他便拿起竹篙,随着兰箫那一条船行出荷塘中央。 兰幽立在船头,心无旁骛地撑着船,流风帮岑柳做了篙师,十分识趣地将手下动作放得缓一些,与前边自家主子所乘之船可以保持一段距离,不近不远,隔着几片荷叶,从后边看来若隐若现。 小舟缓缓地向前行去,坐在船上,兰箫微微一笑,头偏向左侧,目光转到白轻墨脸上,道:“看来你今日心情不错。”说着很自然而然地将左手搭在了白轻墨的右手手背上。 毕竟是男子,兰箫的手掌比白轻墨要大一些,后者只觉一层淡淡的暖意覆下来,包裹住整个右手。虽然是艳阳高照,但那掌心却没有一丝汗珠,清清爽爽,却细腻有力。 被覆住的手指不自觉微微动了动,白轻墨望向兰箫,仍旧是笑意冷淡,没有半点异色:“怎么,我心情好了,你便不爽快是不是?” 兰箫温和地道:“怎会。你心情好了,我便自然宽心。” 这话说的让白轻墨心底麻了一麻,却面不改色地道:“本宫却记得,五日之前,是谁冷着一张脸从我沉月宫中走出去,的?唔,瞧你今日这形容,难道是本宫记错了不成?” 兰箫无奈一笑:“那日分明是你言语中尽是要分道扬镳的意思,这时却怪在我的头上。” “哦?”白轻墨挑起秀眉,“兰教主聪明绝顶,心里头跟个明镜儿似的,做事情也从不拖泥带水,怎的偏偏我同你讲出来便不高兴了?唔,容本宫略作猜想,不会是被本宫说出实情,戳到痛处了罢?” 这一番话说得似真似假,似猜想又似揶揄,却实实在在说得没错。 兰箫一叹,覆在她手上的手又收紧了几分,略显低沉的声音缓缓道:“是我的错,请你宽心。” 声音被微风送入耳际,白轻墨微微一怔。 他居然……道歉了? 此事原本便无孰是孰非,她方才说的那些话不过是随口拈来,根本没想到,如兰箫这般性子的人,竟然会这么干脆地……道歉? 四目相对。兰箫漆黑的眸子依旧深邃如夜空,却仿佛荡漾着浅浅的柔光,点点笑意如星辰般在夜空中若隐若现,遥遥的传递着光辉。而此时这双眸子,正定定地看在她的眼里。 白轻墨将自己的手从他手中抽出来,挪开目光,淡淡地“嗯”了一声。 兰箫看着她没甚表情的侧脸,眼中掠过一抹温存的笑意。 兰幽的方向感着实良好,隔着大片大片渺无边际的荷塘,七弯八拐的最后竟然能靠上岸,而且还是先时出发的那个小码头。 两条船一前一后地靠了岸,兰幽与流风率先上去将船栓绑好,随后兰箫与岑柳先后跨上岸,前者站稳之后向着船上伸出手来,白轻墨将右手放在兰箫掌心,左手提起曳地的淡粉色裙摆,微一承力,船身一晃,便上了岸去。 付了钱给船家,一行五人走到大街上寻了一间酒楼,正欲跨入门槛。白轻墨的脚步却微微一顿。 兰箫转过身来,问道:“怎么了?” 目光扫视街上一圈,只见人来人往,却并无异状。白轻墨微微蹙眉,摇了摇头:“没什么。咱们进去罢。” 二人跨进了店门。 在路边小巷的转角处,一个斗笠沿缓缓露了出来。五指指甲上鲜红的蔻丹在阳光下泛着略显阴冷的光芒,男子伸出手,将帽檐往下按了按,遮住了那一双冰冷得毫无温度的血色瞳仁。 第51章 渐暮久掷笔添蜡 缈緲青山之下,涓涓细流之畔,鸟儿啁啾的声音从树林深处传来,在幽谷中荡出几缕回音。草丛中,五彩斑斓的野花静静地开着,一只白色的小蝴蝶翩翩飞来,轻轻落在花瓣上,却在眨眼间已变成一堆尘土。 如烟谷。 身着一身极为普通的粉色长裙的女子站在窗边,从八哥的腿上解下一个小竹筒,然后给八哥一块蜜饯,将它放飞。 屋子里远远地传来一个女子的声音:“明玉,何事?” 明玉拿着竹筒,走进内室,对着那位懒洋洋躺在竹椅上的美艳女子道:“谷主,外面传来的消息。”说着将竹筒交给了女子。 被称为“谷主”的女子眉目美艳不可方物,一双丹凤眼随意顾盼如秋水生烟,一张脸糅合了二八女子的青春与中年妇女的风韵。 正是如烟谷谷主,“毒后”柳非烟。 柳非烟接过竹筒,从中抽出一个小纸卷,展开一看。 短短的两行字,黑白分明,却让柳非烟那张难得变色的脸庞上蓦地掠过一抹阴霾。 抬眼瞥见柳非烟的神色,明玉心头竟不由得颤了颤。 她自小便伺候柳非烟,跟在她的身旁,几乎是寸步不离。十几年如一日,却从来没见过她出现这般的神色。分明只是一瞬的神情,却让人感觉到如乌云压顶,虽然没有电闪雷鸣的恫吓,却无端地使人心悸,整个房间的光线似乎都为之暗了一瞬。 直到这一刻,明玉才当真是感受到了二十年前的“毒后”叱咤江湖的狠手无情。 那一丝狠色只是稍纵即逝,短短的素笺被一只手一寸寸地揉进手心,微微一用力,便化作粉末簌簌地飘落下来。 柳非烟一双丹凤眼微微眯起,眼角上翘,分明是笑着,眼风里扫出万种风情,却渗透出丝丝冷意。 “好胆色,十年前那桩事老娘还没忘了,十年后又来一手……哼!”柳非烟挑起眉毛,冷冽的哼声让整个房间的温度霎时间冷了下来,“这回新帐旧账一起算,敢动老娘看中的人,当真是活腻了!” 抬眼唤道:“明玉。” “是。”明玉低头答应。 “这么多年待在这与世隔绝的山谷中,想来你也厌烦的不行了。收拾好行李,你和玉竹随老娘出谷走一趟。”柳非烟望向窗外如诗如画的花草树木与翩翩起舞的蝴蝶,丹凤眼中显露出从未出现过的神气,“老娘退隐江湖二十年,如今倒要看看,这武林,是否还能有二十年前那么成气候!” **** 花隐掖垣暮,啾啾栖鸟过。星临万户动,月傍九霄多。 风静,夜深沉。一豆灯火摇摇欲坠,红烛边,蜡泪不断流下,烛台上已经凝结了一团红蜡。 客栈中,兰箫端着茶盏,静静地坐在桌旁,目光落在跳跃的烛火上,玉瓷一般的面容映着昏黄的烛光,一双漆黑的眸子里跳跃着红烛的光芒,神情略有些飘忽。 门外忽然响起一串轻轻的叩门声。 兰箫将目光收回,淡淡道:“进来。” 门“吱呀”一声被推开,兰幽跨进门槛,回身关上门,抱拳道:“教主,属下收到消息,今日白日里那位名叫岑柳的公子,最近一段时间四处游玩,足迹遍布中原,不论是山水奇景还是寺庙殿宇,他都去过了。而且没有固定的行进方向,在江湖中也没有相识的人,此人就像是几个月前凭空出现在人间的一般。属下无法查出他的来历,请教主责罚。” “嗒”的一声,茶杯被搁在桌上。兰箫缓缓站起身来,揭开灯罩,拾起桌边的灯剔,伸进灯芯轻轻拨动,神情认真而细致。 兰幽站在一旁,低着头,动也不动。 身为碧落教四大座使之一掌管情报,也是最得教主器重的下属,却无法查出一个人的来历,绝对是莫大的屈辱。 他没有推脱责任,而是深知自己失职,静静等候发落。他低着头,目光落在地砖上,教主脸上的神情他一点也看不到,半晌,才听见前方淡淡的嗓音传来—— “罢了。”待灯芯从灯油中直立起来,屋子里的光又亮了几分,兰箫放下灯剔,背对着门口,负手而立,“查不到,才是真正的查到了。若是被你们轻易发现,他便也不会姓岑。” 兰幽沉吟半晌,眼中划过一缕恍然却惊异的光,旋即立刻隐去,道:“谢教主。” 兰箫淡淡挥手:“退下罢。” “是。” 兰幽恭敬地后退两步,然后转身出去,带上了房门。 室内灯光不明不暗,蜡烛灯芯“噗”的一声轻微的爆裂,烛火倏地窜高,随即迅速缩回原状,在透明的琉璃罩中,摇摆跳跃。 右手下意识地抚上腰间玉笛,温润的玉胚在微黄的烛光下泛着淡淡的莹光。兰箫眸中一片暗沉的黑色,脑中飞速闪过自从临风山庄乾坤盟百年大会开始的一连串足以令整个江湖震个三震的事件——青城派被灭,碧落教与沉月宫联手,紧接着便是魔宫出世,大肆屠杀江湖门派弟子,华清州在一夜之间几乎全城被毁,临风山庄迅速采取行动,乾坤盟横跨黑白两道扩大至前所未有的规模,却至今静伏不动,等着魔宫先发制人…… 虽说这段时间江湖上并不太平,魔宫依旧兴风作浪,却实在没怎么惹到他的身上来。然则毕竟他碧落教与沉月宫可是魔宫的眼中钉肉中刺,在这么个当口,他们二人才是最该有事做的才对。 如今仔细一想,确然是有些清闲的不太正常了。 再略略回想一番今天白日里碰见的岑柳…… 那人的言谈举止和那一身的气韵,确实是个方外之人的模样,而且是个十分有家教的方外之人。不同于明宗少主北堂寻那自小便被保护得很好,文武双全却半点俗尘世味不知的贵公子形象,这位岑姓公子虽然对武林之事知之甚少,暂且不论他是不是装出来的,却自有那一股沉稳泰然万事洞明的气度。 何况,连他手下的情报网络都无法捕捉到半点蛛丝马迹,这怎么会是寻常隐士能做到的事情? 兰箫深深地吸了一口气,下颌微微扬起,瞳孔中映照着昏暗的烛光,眼底却仿佛有暗黑沉沉的云层不断翻涌。 兵来将挡,水来土掩。不论魔宫在酝酿什么计划,他都早已做好了准备。如若魔宫不出手,他便先发制人。只是眼下江湖上的风波还不够大,不过是今天你杀我几个人,明天我便砍你几个人,纵然死伤不少,却总归是小打小闹而已。 要等到真正双方开战,还要查出魔宫总坛的所在才行。 **** 屋外,泥炉子上,铫子中的水开始沸腾,哔哔啵啵的气泡不断地炸裂,水雾从气孔中不断地冒出来。 折阙拾了布巾子,裹在壶把手上,将铫子从煤炉上提下来,拎进了屋子。 深褐色的汤药倒入药碗中,中药特有的那一股苦涩而浓郁的腥气随着氤氲的水汽弥散在整个房间里。凑了些冷水调温,折阙将药碗端至床边,递给榻上靠着美人靠的白轻墨。 进入夏天已有月余,夜间纵然较白日里要凉爽一些,却也是相当的有温度。而此时白轻墨身上却盖了一条薄被。 接过药碗,白轻墨仰起脖子,将里头苦得几乎令人作呕的汤药一口气喝了个干净,却面色平常,一丝眉头也不皱。 折阙接过空空的药碗,搁回案几上,拉上帘帐,准备服侍自家宫主睡下。 “时辰还早,我不困。” 听见吩咐,折阙手上一顿,将床帐重新扣上:“是。” 大抵是夜间烛光的原因,白轻墨的面色略有些发白,连被汤药润湿的嘴唇都略显失色。 折阙看着她的面色,冰雕般的面容上有些欲言又止的神色。 白轻墨道:“有什么话便说罢。” 折阙沉默了一瞬,蹙起眉头,轻声问道:“宫主,为何不告诉碧落教主?若是兰教主知晓,定然不会吝惜来为您调息的。” 其实在上回兰箫到沉月宫拜访之前,宫主练功时便吐过几次血,那伤势明显有加重的兆头,只是因为后来二人闹得不欢而散,这才未同他提起此事。沉月宫同华清州相距甚远,这五日来连日奔波,没能好好调理身子,更有旧病复发的趋势。宫主却将伤势自个儿瞒着,不论是倾云楼祁家,抑或是碧落教,谁都不说,这分明是在糟蹋自己的身子。何况,宫主同那碧落教主不是…… 想到这里,折阙的眉头皱得更深了。 闻言,白轻墨勾了勾唇角,神情间略有些无奈的笑意:“你却将我们俩当成了是什么要好的关系?”顿了顿,继续说道,“我同他之间,该说的都说了,却也没什么不该说的。因为我懂的他也懂,他会的我也会,多言反而无益,不过徒增烦恼罢了。上回算是我将他气走的,如今他心里自是清明一片,我便不会再去打搅他。在这个乱世中,最令人恐惧的,不是强大的敌人,而是隐藏在身边的牵绊,若是有一方越界,那便打破了这个平衡,最终不是命葬人手,便是自相残杀,总归谁都不会有好下场。” 看向一脸忧心忡忡的折阙,白轻墨微微一笑,语气有些安抚地道:“近几年你倒是越发地爱管我的事了,像个老妈子一样。” 折阙眼里是满满的不赞同,劝道:“宫主……” “好了。”白轻墨轻轻拍了拍折阙的手,道,“别再同我讲他。我有些乏了,你将蜡烛灭了,今晚便歇下罢。” 折阙对着白轻墨的眼睛看了半晌,叹了一口气。 “是。” 扶着白轻墨躺下,触手间一丝丝的寒冷透过衣衫渗过来,折阙手心颤了颤,却并未多言,只是依言放下了帘子,端起药碗,将蜡烛吹灭了,走出门外。 关上房门,折阙转过身来,却在目光触及庭院中那人时,忽的顿住。 月色如水,兰箫静静地站在天井之中,黑色的衣衫被镀上一层银色的月光,眸色深沉难辨,眼底仿佛压抑着一片汹涌的波涛正不断翻滚,整个人仿佛凝滞在庭院中,一动不动。 折阙愣了一愣。 凭他的耳力,想来方才那一番对话,都一字不漏地听见了罢。按常理来说,此时宫主已经睡下,不该再让旁人进去,但是…… 目光垂到地面上,折阙对着兰箫微微见一见礼,却并不说话,只让开身子,端着药碗,从兰箫身旁走了过去。 夜风吹来,拂起男子墨玉般的长发,衣袂微微扬起,却仿佛凝着万钧的重负。 兰箫在院中静静地立了半晌,终于提起步子,走上屋前的几级台阶,推开了房门。 屋中还存留着淡淡的中药的苦涩气味,蜡烛没有吹灭多久,屋子里黑暗一片,站在门口,隔着一层纱帐,依稀辨得清床上一个向着床里侧卧着的人影。 缓缓地迈步走到床前,一只手轻轻撩起纱帐,只听得榻上人似乎带着些许睡意模模糊糊的一声询问—— “……折阙么,还有什么事?” 略微向前走一步,手一松,帘帐在身后垂下。兰箫冷冷地笑了一声,将床上的人立即惊得半分睡意也无:“瞧了这么久,今日我才瞧清楚,你竟然是在怕?” 第52章 多情自古多病 白轻墨一惊,一身的倦意霎时间消失得无影无踪。 该死,这个声音如何会是折阙的?身子不爽利,竟然连五感也变得迟钝了么? 翻身欲起,奈何喉头气血一哽,手脚冰凉,竟然一时使不上力。兰箫一把拉住她的胳膊,将她上半身拖出被子,白轻墨被迫坐起身来,冻得牙关微微打颤。 “你来做什么?!” “我来做什么?”兰箫哼笑一声,一把掀开薄被,语调平稳含着淡淡的讥诮,身手却丝毫不温和,“这不是应该问你自己么?”疾点白轻墨身上几处大穴,一把将她推向大床里侧,兰箫坐上床,盘起双腿,双掌中蓄满了真气,两指一并,狠狠地点在白轻墨颈后。 强劲的真气被强行灌入体内,白轻墨浑身痛如刀绞,胸中怒气未消却不能立即调动内息硬抗,否则二人真气纠结皆经脉逆行,轻则重伤,重则气绝身亡。 一掌拍在身前人的背心,浑厚的真气顺着掌心渡入她的身体。白轻墨只觉浑身忽冷忽热,一瞬冷得如坠冰窖,转眼却又如烈火焚身。额头冷汗滚滚而下,尖锐的指甲陷入掌心,白轻墨紧紧咬着牙关不让半分呻吟声泄露出来,黑暗中隐约可见那一片嘴唇被咬得发白,她的力气已然耗尽,若没有背后那只手在支撑,她早已被蚀骨疼痛折磨的昏死过去。双眼中泛着点点水泽,蕴含着一副漆黑的咬牙切齿的神色,死死地盯着眼前的床柱,却不知心中到底在想着些什么。 二人丹田处皆是一片沸腾,隐隐有白色的真气在二人之间蒸腾,仿佛置身云端。 半柱香的时辰已过,兰箫拍在白轻墨身后的手掌已经出现了颤抖,真气不稳,双掌猛地后撤,一个回旋迅速收回劲气,白色的光团凝聚在双掌之间,然后随着他的动作逐渐消失。 房中依旧没有点起蜡烛,一片漆黑中,兰箫坐在白轻墨身后,额上微微出汗,可见方才费了不少力。正收手平复体内翻腾的真气,冷不防前边一个巴掌甩过来,兰箫一把接住,胸中那一股强压下去的怒气此刻又汹涌地翻腾上来,立刻反手扣住白轻墨的手腕,接着一扯,后者失去平衡眼看便要扑到兰箫身上,还能活动的右手一个手刀横劈向兰箫颈项,却被一肘击在腹部。白轻墨吃痛,手中的劲蓦地一松,兰箫握住她的手腕往她腰后一折,然后向自己的方向一推。 柔软却略显得瘦削的身体撞在自己的怀里,兰箫头一低,狠狠地吻上了她的唇。 两个人离得那样近,呼吸相闻,两双眼睛却皆死死地盯着对方。兰箫眼中一派汹涌翻腾的怒气,几乎恨不得将眼前人生吞活剥,白轻墨眼中却是有些愤恨的光,竟还闪着点点水泽。 唇齿间的交缠噬咬,冰冷的温度逐渐变得火热,却几乎没有半点温存的影子。白轻墨紧紧咬着牙关,兰箫在她下唇狠狠一咬,前者吃痛倒抽一口冷气,牙关甫一松开便被长驱直入。兰箫一手扣住怀中人的后脑勺,手指插入白轻墨柔软的发间,一手紧紧地箍住她略显纤细的腰身,舌头纠缠着她的舌,在她的口腔中扫过每一寸肌理,唇齿间含着沉重的怒气,略显粗暴的动作完全不复以往的温柔。淡淡的血腥味逐渐弥散在口腔中,嘴唇被咬破,连轻微的刺痛也被迅速侵占。 从未感受过如此激烈的纠缠,白轻墨彻底陷入被动,只能随着男子的动作激烈地喘息吞咽。眼角略微有些湿润,僵硬的身躯逐渐软化下来,感受到腰间紧扣着的手掌透过薄薄的中衣传来丝丝热度,仿佛将整个身子都烫化了,她只能攀在兰箫怀中,仿佛整个人每一寸都被他包裹起来,被动地承受着他的掠夺。 怀中人的身体逐渐从僵硬变得柔软,兰箫缓缓放轻了动作,揽住白轻墨的腰身,让她倾倒在自己身上,唇齿间隐约有些温柔,轻轻咬了咬她的嘴唇,舌头扫过她口中的柔嫩,舔过那些被折磨得裂开的地带,十分有技巧地挑起怀中人的热情。令人羞耻的水泽声响在耳际,夜里的凉意侵入肌肤,却始终抵不过流入骨骼的那份旖旎温热。 纠缠间,二人的身体都略显得放松,紧紧地贴在一起,一层薄薄的中衣丝毫抵挡不住那逐渐攀升的体温。 领口的盘扣在不知不觉中被解开,火热的手掌顺着修长的颈项滑入衣襟,包裹住光滑的肩头。 却正是这一刻,白轻墨迷乱的神思被唤醒,一团浆糊般的灵台陡然清明,双眸倏地睁大,她居然和这个人…… 齿间下意识狠狠地一合,攀在兰箫肩上的手猛的一推,将他从自己身边一把推开。 兰箫只觉唇上一痛,怀中温软的身躯一下子抽离,又因受到推力,背部向后重重地撞在了床柱上。心中仿佛一瞬间空了一块,却立刻意识到自己的行为,虽然气息极其紊乱,却神思迅速归位,坐在床沿上,擦去嘴唇上的血迹,注视着靠在墙边的白轻墨。 拉上衣襟遮住裸露在空气中的肩膀,白轻墨无力地靠在冰冷的墙壁上,微微喘息着,死死地咬住殷红的下唇。发丝有些凌乱,额发软趴趴地贴在脸上,几绺墨发垂下来遮住了眉眼,却依稀能看见那双眼眸中射出压抑的愤恨而羞耻的光,隐隐带着一丝闪烁的泪意。白色的中衣散乱的乌发,令她整个人难得地露出几分弱不禁风的情态。这般情状,却莫名地生出另一番风情。 床帐轻轻摇摆,沉默在黑夜细微的喘息声中弥漫。兰箫指尖一弹,桌上蜡烛便立刻燃起一束烛光,淡淡暗黄的光晕蔓延,将室内照得略微明亮了些。 并不为自己的行为感到有什么不妥,兰箫注视着白轻墨,看着她那一副模样,胸中翻涌的怒气早已平静下来,深沉的目光有些复杂。 白轻墨一手拢着领口,另一只手放在身侧,手指微微颤抖,喉头想发出声音却有些哽咽。 兰箫沉沉地看了她一会儿,眼中缓缓浮起一缕轻嘲,却只字不提方才的事。 “我还当你沉月宫主铁石心肠硬得很,当日才同我说那样一番话。”兰箫整了整自己的衣衫,冷冷地注视着白轻墨微垂的双眼,“如今看来,却是妇人之仁胆小怕事。” 紊乱的心绪逐渐平静下来,白轻墨心中微涩,听着兰箫那一句奚落却也并不反驳,嗓音有些微的沙哑,淡淡道:“即便我胆小怕事也知道当断则断的道理。你好好地做你的碧落教主,我做我的沉月宫主,本就是敌人,你凭什么来管我的事?” “凭什么?呵。”兰箫冷笑一声,“你是否太过低估了我的本事,以为你在想什么我会不知道?” 白轻墨深吸了一口气,迎上兰箫的视线,淡淡道:“我想要这个武林,你确实知道;你也想要这个武林,我也清楚。既然已经说得这么明白,还有什么要谈的?在这件事上,你我都不会让步,否则当日你也不会说走就走,今日却来责备我,这又是什么道理?” “你少给我来这一套。对付对付旁人还行,同我却也这么说,你今夜还想打糊涂账么?”兰箫眯起眼冷声道,“我看你是少小离家我行我素惯了,自从沉月宫崛起,江湖中人无论是多大的辈分皆需与你平起平坐。撇开你那位亲爹不谈,如今连白清城的话对你也不管用,凌昭云和祈无芳算是有分量的,你却也是捡着自个儿同意的听,其余的干脆置之不理。”兰箫干脆倾身过去一把抓住白轻墨的手腕,将她拉近自己,双目锁住她的眼眸,语气竟是前所未有的严厉,“这世上不是没有人在你身边,你却撇下所有人,把自己当成独行者,谁的帮助都不要,谁的劝诫都不听。你要踏出一条自己的路,可以,没人拦着你,可你将别人的心弃如敝屣,自己走进死胡同,还要我们在旁边眼睁睁地看着,却将我们当成了什么?” 从未见过温润如玉的兰箫这般疾言厉色的模样,白轻墨略一晃神,心中有些许钝涩,咬紧了下唇:“原本就是过一个人的日子,我不干涉你,却要你干涉做什么?”一回想到方才的光景,白轻墨耳根子几乎红得要滴血,幸而光线较暗,兰箫瞧甚不清楚。又寻思着这个人已经不晓得在风月场里打了多少滚,白轻墨只觉得一股莫名的火气冒上来,用力挣了挣被抓得发痛的手腕,却被握得更紧,只好咬牙怒道,“放开!” 毫不理会白轻墨的反抗,兰箫眼中含着森冷的怒气:“你要糟蹋自己的身子,便别出来到处晃,让人瞧着心烦。你以为南朝庭是好惹的果子,寻着你做了盟友也未必不会反咬一口;修梅苑纵然归属白道,却也不是西天神佛送来要来普度众生的,你和她们的来往根本就是与虎谋皮。”兰箫语气急促而含着隐隐的焦灼,“你心底里怕的,未必每个人都怕;你当做无关紧要的,旁人也许看得比性命还珍贵。这样简单的道理,你竟然会不懂?” “我不懂?呵,我不懂?”白轻墨的怒气也窜上来,声音是从未有过的寒冷,嗤道,“正如你所说的,我现在还给你。你以为不重要的,我白轻墨看在眼里就比什么都要珍贵。有些东西,你自己要放弃就罢了,又凭什么让我放弃?” 略显空荡的房间里卷起微微夜风,烛火轻轻晃动了一下,帘帐随风荡起。 兰箫眼中浮起一种异样的神情,握着白轻墨的手腕,注视着她那双倔强的眼睛,声音低沉:“你……到底知道了什么?” 白轻墨冷笑一声,反问:“你说呢?” 烛火被吹得小了一些,室内烛光一暗,映得兰箫眼中一瞬也出现了暗沉的神色。 握住白轻墨的手缓缓放松,兰箫直起身来,低着头与那双冷然的眼对视了半晌,目光复杂:“别人的命哪里要你去操心,自己的性命朝不保夕,却费尽心思去算计这样的事情。”眼底浮起一丝虚浮的嘲讽,“沉月宫主何时会惜旁人的命?难不成是因为时局变迁,连你自己心中也没了定向么?” “我心中的定向一直稳得很,用不着你来操心。”白轻墨扬起下颌,目光直直刺进兰箫眼里,“我自己的命自己会照看,你也犯不着这么大晚上的来我这里搭一把手。这几日,白道几大门派都暗中派人潜入了华清州,狼人不论章法地袭击,到处都在死人,却毫无解决的办法,临风山庄把韩雨微都放了出来……南朝庭的这一场盛宴还不知会生出多少是非来,你竟还有闲心管我的闲事?” “只要是同你有关的事情,件件都让人头疼欲裂,我从不敢把你的事情当做是闲事。”兰箫顿了顿,看见白轻墨眼中微微波动了一瞬,深深地吸了一口气,道,“说到底你的心还是不够狠,却还要将身边的人推开……我奉劝你,离修梅苑远一点,这潭水已经被搅得够浑了,你若是放任托大同她们纠缠到一起,难保不会生出什么事端来。” 白轻墨冷笑:“我既要这个武林,那便少了一家都不行,这个道理你还不懂么?呵,讲到这个份上,我却好奇,到底是你在怕还是我在怕?是你心软还是我心软?兰大教主,走到这一步,我们早已经没有退路了,这时候想要放弃就只有被别人杀死的的份,你是当真看不清么?” 白轻墨明显逐客的目光让兰箫眼中再次翻起波涛,寒冷的语声中压抑着难言的怒意:“你最好弄清楚自己放弃的是什么东西,省得来日后悔。”言罢掀起帘帐,转身走了出去,在门口微微停顿,弹指一挥将蜡烛灭去,跨出了房门。 室内重归冷寂,轻柔的床帐在微风中静静地飘荡。 白轻墨靠在墙边,垂下的额发遮住了眉眼,水色薄唇微微勾起,唇角泄露出一丝讽笑,低声喃喃道: “放弃?什么都没有拥有过,还能放弃什么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