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帝御弟血泪录》 第一章 镇海之崖 越风山,镇海楼。 镇海楼前是镇海崖。 崖上一块平地,背楼面东;崖下是海,峭壁嶙峋,怒海拍岩,令人望而生畏。 崖东边有一块突出的巨石,石身伸出悬崖三分有一,劲风吹过,巨石轻晃,颤颤巍巍的让人不寒而栗。 巨石之上有一抹鹅黄色,海风吹过,那抹黄色随风扬起一角,压着细软黄衫的,是一人。 躺在峭壁悬石上的人,绝非凡人。 是修士,妖,还是仙? 那人一身鹅黄长衫,青丝半挽,青丝一半儿随着风夹着衣料飞扬,一半儿压在身上,铺满半块石面。 傍晚的阳光温煦而柔和,金黄的阳光在也身上晕开莹亮的光圈,衬得青丝胜黛玉,黄衬赛霓虹。 画面让人不敢向前,既怕唐突了人儿,又怕多迈一步惊动巨石陡生异变,一颗心提着,不上不下的,想的紧又怕得很,折磨人。 能有那一身超尘逸世姿态,凡人莫不可及,大抵也不会是妖。 那便是仙了。 那人随意躺着,有时随着风晃一晃,巨石跟着摇一摇,惊险刺激又裹杂着脆弱的美感…… “你到底要在此处不生不死的守多少年?”巨石之外凭空幻出一人,红袍金辔,威风飒爽。 “快了。”鹅黄长衫的人儿随意地架起腿,眯眼。 “守到楼灵修练出来,你能撒手不管?” “他若不是紫微,我自会离开。” “你当真有把握认出楼灵是不是紫微?” “我可以。” “你要能认出来,当年也不至于守到楼镇海最后却连人家衣角都没碰到。” “勾陈天帝千里迢迢来趟凡间,如果只是为了说风凉话,慢走,不送。”鹅黄长衫说完,闭上眼,脸一歪,做势要睡,再不想搭理那位被称作天帝的大神仙。 勾陈天帝大喇喇往巨石上一坐,压得巨石危险地晃动。 躺着的那人眉头微蹙,不需借力就地坐起,巨石失了平衡,往外又倾斜几分。 眼看巨石就要往下倒,那鹅黄长衬美人竟站起来,甚至还往外迈了一步。 惊险!多加一步,巨石势必要掉下去,石上两人皆会摔下悬崖,粉身碎骨。 谁知,那巨石反而向内沉沉压回地面。 “你堂堂一个天帝,非来折腾一颗石头,不怕三界笑话么!”鹅黄长衫嗔道。 “总比你青华天帝放着天帝不当,来人间守一座楼正经。”勾陈天帝跳下巨石,二个起跃落到几十丈外的镇海楼面前,围着楼晃了一圈,嘴里振振有词念道,“快了,快了。” 被称青华天帝的美人跟着落回镇海楼前,凝视镇海楼,轻抿唇,虽没说话,表情也是在说“快了,快了。” 勾陈天帝:“我说,如果修练出来是一婴儿,管是不管?” 青华天帝蹙眉:“你不就能想点好的!这楼修练了八十年,怎能生出来是婴儿?我看那些修练百年成妖化出人形的都是少年或青年,我这座楼何至于是婴儿?” 勾陈天帝咂摸嘴:“指不定偏来个婴儿?能化人形不过是些动物草木等活物,啥时见过楼宇这种死物也能化出人形?这事蹊跷,这楼灵化出来指不定是什么呢。” 人间一年,天上一日。 勾陈天帝到越风山和青华天帝唠了两日家常,赶着回天庭跟仙友喝剩下的半坛仙酿。 勾陈天帝前脚才走,到了天庭才端起酒杯呢,就听到凡间传来一声厉吼:“勾陈,你个乌鸦嘴,给我滚回来!” 于是高高在上的勾陈天帝一边念叨着“不会吧”,一边屁滚尿流地往人间的越风山赶。 青华先前好不容易送走了勾陈,才清静下来,小风还没吹够,忽然,崖山震动,只见镇海楼摇摇晃晃,焕出阵阵灵光。 “要化灵了!”青华唰地站起来,两步跃到楼前,瞪大双眼,紧紧盯着。 渐渐地,地面停止震动,镇海楼又稳下来。 “嗯?这又是哪一出?”青华想,难不成化灵也像女子生孩子一样,也要疼一阵歇一下再叫一阵? 听说凡人女子生孩子也有那种很快就生完的。 这楼灵该不会难产吧?! 还真被青华猜中了,这镇海楼化楼灵,足足震荡了一天一夜,直到次日夜里子时,随着镇海楼焕出的波澜壮阔红光,镇海楼沉沉了晃了两晃之后,一声长啼划破夜空:“哇!” 青华天帝难以置信地接住从镇海楼里弹出的人形活物,张大了嘴,半晌,才恶狠狠地对着西方吼了一句:“勾陈,你个乌鸦嘴,给我滚回来!” 天上一日,地上一年。 勾陈天帝火急火燎地赶回越风山。 勾陈顶着一脑门汗问:“你有何打算?” 青华:“……” “你舍得把孩子扔这里自生自灭?” “谁说我要扔他?” “他是楼灵,离不得楼体,你带不走他,若要顾他,只能守在这镇海楼方寸之间,你为他耗费了八十年,再困在此处养大他,还要不要找紫微了?” “等等……”青华危险地眯起眼,“八十年……,一般的妖怪要化人形少说也要修练一两百年,楼明说过以前楼镇海天资卓绝化人形尚且用了百年,为何这小镇海楼八十年就能化形……难不成……”青华眼里暴出精光,“勾陈,你给我从实招来,到底对镇海楼动了什么手脚?!” “唉唉,你别动手啊,我这是为你好,给镇海楼输点仙力帮他化灵,好心被当成驴肝肺,你不谢我倒罢了,还打人,我警告你啊,你现在可打不过我,别逼本天帝出手。”勾陈护着脑门跳开,一脸义正严辞。 “揠苗助长,你明白吗?”青华天帝恨极,“若非你添乱,这楼灵哪能出生就这点大?” “事已至此,你急也无用,我好人做到底,你把孩子交给我,我替你守在此处养他长大!” “……”青华天帝沉下脸,望着勾陈天帝伸过来接孩子的手,定在原地。 他低头看了看怀里的孩子,有些犹豫。 “带一个孩子长大不过十几年的功夫,于我而言换成天上的日子不过十几日,于你而言却是人间的十几载千万个日夜,我替你养他吧。” 青华半伸出手,勾陈天帝伸直手来接。 怀里的孩子突然“嗷”的一声放声大哭。两个男神仙被哭得没了方寸,手忙脚乱哄了半日,孩子才算消停。 待勾陈天帝又伸出手,青华天帝定了定,把孩子又搂回怀里,低低地哄了两声,低垂着眼看不清表情,低低的声音清清楚楚地道:“罢了。”我守了他六十年,怎能忍心弃他于幼时不顾? “我会视他如已出。”勾陈恬着脸。 青华对勾陈怒目而视:“此话怎讲,说的他是我生的似的。” 勾陈回瞪虎目:“守了八十年,都够凡人生满堂的孩子了,这小孩子跟你生的差不离!” “我会收他为徒。”青华半晌回道,把怀里的孩子又抱紧些。 “我看还是我认他做义子吧”,勾陈道,“你又何必呢,再者师徒关系哪有父子亲,要我说,还不若说他是我捡来的儿子,”勾陈有些犯难,“玉帝王母大概不信,指不定认为我跟哪个女仙私定终身珠胎暗结,不能说儿子,倒是……能认作弟弟。”勾陈拍一下大腿,兴奋地蹦起来:“我认他做弟弟吧。” 青华嫌弃地看着勾陈:“他是我徒弟,又是你弟弟,合着,你也是我徒子辈?” “你占我便宜!”勾陈跳脚。 “是你太傻。”青华覷他。 “青华,你别不识好人心啊。” “我看是你想要弟弟走火入魔了吧。” “我弟弟多着呢,至于……” “至于多一个是吧?”青华咂嘴,“只可惜弟弟一个两个都不拿你当长兄。” 此话说到勾陈伤心处,勾阵一时口无遮拦地反击:“若非紫微不认我,后面那七个也不会跟着不把我当兄长,我摸不透紫微还好说,你呢,你在他那里又能好多少?” …… 一时之间,两人都沉默。 紫微是青华千年的痴心,也是勾陈万年的怨念。这个名字一被提起,两人都陷入了冰冷的沉默。 还是勾陈先说话:“青华……你知道你心里急,你想找他就去吧,耗在这里熬着,我看着都替你累。” “我扔不下他”,青华瞧着小镇海楼,“他是楼镇海的后人,楼镇海若知我扔着小镇海楼不管,怕会从墓里爬出来跟我拼命。” “不正遂了你的意?他若能复活来跟你拼命,让你把命给他你都愿意。你在楼镇海的破墓里躺了八十年,再躺下去,别再说你是神仙,我看你都快变成鬼了。” “你左一个破墓右一个破墓,楼镇海若真是紫微,我看你还说不说。” “说实话,我真是和这楼镇海没有半点星缘感应,你凭何认定当年的楼镇海就是紫微转世?” 第二章 楼灵越儿 “……”凭我看到的他眼里的星空,凭我在他身旁时止不住的心跳,凭我睡在他墓里少有的安宁,凭我这八十年守墓时的宁静与满足。青华心底有很多话,这些话他在镇海墓里一遍一遍地自言自语,早成了心底的绕梁珍曲。 勾陈再粗线条,也感受到青华此时的忧郁和思念,他识相地闭嘴,瞅了瞅青华怀里的小人儿。 小人儿哭累了,正一抽一抽地咬着手指头,圆嘟嘟的小脸粉雕玉砌,看得连勾陈这种五大三粗的汉子都忍不住软了心肠:“给孩子取个名字吧。” “楼越”,青华道,“他是镇海楼灵,是楼宗楼镇海的后人,当随姓楼,他生在越风山,单名就取一个越字罢。” “你取得也太随意了,越风山的镇海楼就叫楼越,若这山叫猪寨山,你是不是给他取名叫楼猪?” 青华狠狠甩几把眼刀,刮得勾陈眼仁疼,勾陈忙恬着道:“好好,刮我做甚,楼越两字挺好,翻山越岭的越,他将来或许会超过楼镇海,可以翻出越风山,楼越,多棒的名字儿。” 楼越,楼镇海的楼,翻山越岭的越。 这两个经青华和勾陈两个天帝定下来的字,后来成了青华和勾陈一生都扯不断的牵绊。 小楼越不同于普通小孩,他生下来就中气十足,虎头虎脑,朝他面前伸一根手指,他的眼珠子能滴溜溜地跟着转半天,伸得近了,能被小楼越一口叨住,留二个钢牙印。 勾陈捂着手指,皱着眉问青华:“小孩子儿该不会是你从虎窝里抱来的小虎牙吧?这一口钢牙,哪里像人?” “他本来就不是人”,青华斜一眼勾陈,“非要像凡人的孩子那个生出来软趴趴的你才满意是吧?” 勾陈哑口,伸着手指地瞧着上面一圈牙印,“这小孩子儿刚出生就在天帝头上动土,将来不得翻江倒海?” 青华长吸一口气,忍不住吼道:“你就不能少说点?!”你那破乌鸦嘴灵的那么邪门,怎么一点自觉都没有! 勾陈赶忙噤声。 都静下来,那个很重要的问题便浮起来了。 两人你望着我,我望着你,都揪着一口气。 青华的脸色阴晦转换,各种表情轮了一圈,唯独不见喜色。 勾陈之前没见过楼镇海,没试过和楼镇海之间的星缘,无从比较到底怎样的星缘感应才能算是紫微星云和勾陈星云的感应。但不管怎么样的感应,首先得有,勾陈试探过小楼越,和他之间,倒是真有感应。 只是,此感应非彼感应。 不是紫微星云而和勾陈星云的感应,而是满满的勾陈修为和勾陈修为的感应! 小楼越身上共有二十年勾陈修为,二十年勾陈修为熊熊地散发出《勾陈心经》的底蕴。 勾陈悄眼瞧青华,正接上青华气势汹汹的眼神,他心虚的道:“这孩子天资异秉……” 青华冷笑:“然后呢?” 勾陈心虚:“……是个修仙的好料子。” 青华狞笑:“再然后呢?” 勾陈讪讪:“好好教养,那个,前途无量……” 青华气到笑出来:“能教出一个勾陈大仙出来是吧!勾陈,你知道我试出他满身的勾陈修为时在想什么?” 勾陈后退两步:“青华,你冷静点……” 青华再不顾,一道地雷炸在勾陈四周,怒吼:“我守楼守了八十年,守出来一个小勾陈算什么?!你让我冷静点,你倒是说说,怎么个冷静法?” 勾陈被炸得跳脚,却不敢逃。青华正怒火中烧,不让他把怒气都放出来,后果更严重。 勾陈哎呦哎呦地叫唤,差点被烧了头发。 他知道叫得越惨,青华气便消得越快,于是可着劲的叫唤。 可是,这回他算错了,青华嫌弃极了他,又加了一道地雷,炸得火光乱崩。 勾陈直接无力叫唤了,青华的修为虽然暂不如他,但青华是盘古正宗,青华那一身盘古精血练出来的修为精练至极,别说两道地雷,一道就够烧死一个神仙。 勾陈被烧得眼冒金星,只得求饶:“青华啊,你再不停手,我俩只能来生再见了。” 雷停了。 勾陈跳出来一看,哪里还有青华。 他找了一圈,最后在镇海墓前找到抱着孩子的青华。 他知道青华一直睡在镇海墓里,从前也没少见青华坐在墓前发呆的样子,这一回他眼见着抱着孩子落寞地站在墓前的青华,莫名,特别的心疼。 他软了声音道:“怪我,不该给孩子传仙力。” “害得现在他一身勾陈底蕴,掩住了其他气息,看不出半点紫微星缘。” “既是我的错,你要我守楼也好,带孩子也罢,我勾陈一定全管到底。” 勾陈就尽好话,青华仍是定定的。 青华怀里的小孩儿适时“唔”了一声。 两个男神仙都循声望去,方才哭累的小孩儿吮着自己手指。 “会不会是饿了?”勾陈先出声。 青华茫然地抬着瞧勾陈,一副不知所措的样子,眼里浓重的忧伤尚未消散,一双雾锁深潭的眸子让人莫名心疼。 勾陈叹气:“你在这等会,我去找头母羊。” “不是紫微。” 勾陈刚要转身,听到身后青华沉沉说道。 转回来,见青华木然地抱着小孩。 他想把孩子接过来,孩子避着不让,往青华怀里钻。 青华无知觉地任孩子钻进衣襟里,“他不是紫微。” 勾陈听得心酸,“他怎知他不是?” 青华失神道:“他和楼镇海不一样,我当年第一眼见到镇海时不是这种感觉。” 勾陈宽慰:“兴许孩子还太小,再者,孩子一身的勾陈底蕴会影响判断。” 青华:“和勾陈底蕴没关系,我要确定他是紫微,一眼就能明白。”说完整个人像泄了气一样,手上的劲也小了,孩子往下滑。 勾陈正要接,却见小楼越死命抓着衣襟,又牢牢地粘回了青华胸前。 而被粘着的青华毫无知觉,眼里空洞茫然。 勾陈:“你别这样……” 青华:“紫微,你在哪里?” “唔”,小楼越依依呀呀地哼起来。 青华的意识回来,定定地瞧着小楼越,半晌认命地叹了一口长气:“你去寻头母羊来吧。” 小孩儿是楼灵,不用像凡人小孩那样喂奶,两个男神仙照着凡人带小孩的样子七手八脚地挤羊奶,再手忙脚乱地喂奶。 谁来喂是一个问题。 青华把碗一推:“你来。” 勾陈瞪大眼:“你没带过孩子,合着我就带过?” 青华袖手:“我是独子,从小连兄弟都没有,你不是有一堆弟弟么,当年说的如何如何带弟弟都是吹牛?” 勾陈拍大腿:“你别跟我说小时候带弟弟的事儿,北斗七星就是白眼狼,小时候对他们再好,长大了七个不落,都跟我划清界限。” 青华翻白眼:“你在西天,他们在北天,你是天帝,他们是星君,这事儿你怎就不明白呢?” 勾陈就是不明白,谁说当了天帝,就要没了弟弟? 还没来得及辩白,小床上的小孩儿哇的一声哭了。 这下可好,两个男神仙全都吓得退了两步。 两个法力无边的天帝,竟被一个小孩儿吓得节节败退,小楼越的嗓门着实厉害。 青华:“你还不去喂?” 勾陈叹道:“也就你敢使唤我。”孩子不肯交给我,事儿倒毫不含糊地都怼过来。 勾陈从前带弟弟的经验已经是大几千年前的事儿,且不论勾陈生早生了,就论这孩子和孩子也是有区别的。看北斗七星现在那副一脑正经的模样就不难猜七星在小孩儿时也闹不到哪去。 而楼越…… 北斗七星加在一起,也比不过一个小楼越能闹。 光是哄小孩子儿喝下去就费了好大劲,勾陈最后若不是仗着自己是成人力气大,根本没办法把羊奶倒进小楼越嘴里。 眼看着小楼越喝下去了,两个男神仙还来不及抚一脑门的汗呢,只见小孩儿噗哧噗哧地回奶,一个一个吹奶泡,一边吹一边笑,奶泡能吹得半边脸那么大,吹破了洒了满脸满身的奶沫。 “唉唉”,勾陈心疼赶紧抢救他从集市上买来的绣着老虎头的小褂子,“弄脏了都,跑了好几个集市才买到那么两件好看的老虎褂,他这一会脏一件的,我都来不及洗。” 青华一把扫开勾陈落在小楼越身上的手,“下手轻点,别拍坏我徒弟。” 勾陈冤枉极了,指着自己脸上几道抓痕,那几道痕是他刚才喂奶时被小楼越抓的:“你徒弟差点毁了本天帝的容,他结实得赛过老虎,他不对我下手就不错了……!” 青华仔细地瞧了一眼勾陈那几道鲜红的爪痕,笑了。 勾陈被青华一笑,心里的阴霾顿时散了。 青华自流浪凡尘以来,有多久没见笑了? 勾陈觉得挺值,能为兄弟担点事,他高兴。 第三章 虎气小越 勾陈天帝带孩子带得一把辛酸泪,青华好歹是小楼越的师傅,他没名没份没合眼地照顾小孩儿三天,又脚不沾地地搜刮了百里以内最好玩最漂亮的玩具和衣裳,料想青华天帝被小孩困身抽不出身出去,忙不迭的把东西都备置好了,结果青华天帝过河拆桥——“你是不是该回天庭了?” 天庭里确实有事,勾陈拖了又拖不想走,青华带孩子带得手忙脚乱,一天都难得理勾陈一下,勾陈天帝感到深深的被忽视,垂头丧气地准备回天庭。 “你这副样子,让玉帝瞧见了,还以为你对天庭有微辞呢,小心他罚你到人间历练吃苦。” “巴不得呢,他老人家一下少了你和紫微两个天帝辅佐,担子重了全往我这里压。后土娘娘资格老又是女的,玉帝得敬着;南极那老乌龟磨蹭,玉帝直接不指望他。南极他怎么就能磨叽成那样呢……” 青华一摆手打断勾陈,他现在没闲工夫听勾陈说天庭那来来往往的事,被楼越哭着粘了三天,他现在一个头两个大,看什么都眼花,耳朵被哭的成天打鸣,身心憔悴。 “算我求你,快滚吧。”青华天帝一脸嫌弃。 勾陈和青华又耗一天,直到青华直接把他当空气,他一件一件叠好小衣服,又归置好被小楼越拍散一地甚至五马分尸的小老虎拨浪鼓竹蝈蝈,又到海中心取了一桶最干净的海水,再三确认自己再没有被利用的价值,心灰意冷地捡了一颗海边漂亮的贝壳,说是送小楼越的见面礼。 勾陈天帝去海里取水,是有缘由的。 最开始两个男神仙发现楼越不喝奶不吃饭,吓得以为鲜活的小生命要被他们养没了,后来还是勾陈细心,发现小孩子总往海的方向爬,试着到海边捉了一小盆虾鱼,端过来哄孩子。 谁知小孩儿一脑袋把自己扣到盆子,那速度快得,等两个男神仙把小孩子儿提起来时,小孩子儿已喝了两大口海水,嘴角叨着一只小虾,再嫌弃地吐出老远。 两个男神仙惊得目瞪口呆,这还是刚出生的婴儿吗? 喝海水,还能叨虾的婴儿? 那一口把小虾吐出老远的劲真是一个婴儿该有的? 再看小楼越肚子圆滚滚地,两个男神仙轮流摸一把小孩儿肚子,好吧,小楼越两三口功夫喝得小肚子圆滚滚的,现在打起饱嗝,眼珠子对成斗鸡眼,瞧着鼻头的水珠直乐呢。 小楼越居然两三口功夫喝下去半盆水! 两个男神仙都不可置信,可是那见底的水盆骗不了人。 “可能是饿的。”勾陈寻思着道。 青华和他交换了目光,想了想,点头。 只是,这肚量有点太大了。 小楼灵居然靠喝海水长大。 两个男神仙终于明白,镇海楼,镇海楼,因海而生,生而为海。 原来是这个道理。 不喝奶而喝海水的孩子从未见过。连生活在海里的龙子都是吃食长大的,小楼越一个岸边的楼灵的主食居然是海水。 天上生的神仙是生来辟谷不用进食,勾陈真没见过这样的孩子,觉得小楼越特别新奇。 眼直直地一直不离小楼越。 青华看勾陈眼巴巴想抱孩子的样子,想着快点让勾陈回天庭,便把孩子递给勾陈。 勾陈千恩万谢地接过孩子,脸上乐开了花。 “真可爱,你看他戴上我送的老虎帽多精神!” “你看这小褂子上绣的小老虎,活灵活现的多衬咱家小楼越!” “你看……” 青华天帝默默道:“你好歹是个天帝,能有点出息么?” 勾陈一边逗小孩儿,一边回青华:“这跟出息没关系,我挺喜欢这小孩儿,小孩儿和我挺对路,你要不再考虑考虑把孩子交给我养的事吧。” 青华伸手:“还来。” 勾陈一缩手,把孩子护住:“你带孩子不怎的,抢孩子倒厉害。” 青华挑眉:“我徒弟,哪容得你觊觎。” 两个男神仙还没抢出个结果,倒是小孩子儿直接表态了。 小楼越不乐意勾陈抱,眼珠子儿直往青华身上转,嘟起嘴,要哭。 勾陈吓坏了,小孩儿哭起来地动山摇的太吓人,赶紧拿手就捂住孩子的嘴。 谁知孩子嘴一张,在威风凛凛的武神勾陈天帝掌心留了一排见血牙印。 “咝……”勾陈天帝疼得嗤牙裂嘴,抬手就往小孩儿身上招呼。 一边的青华天帝看惊吓不小,伸手来拦,谁知眼见勾陈天帝一弹指,一粒金丹弹进孩子张开准备哭的嘴,孩子哽了一下,唔……吞下去了。 假动作之后,打个晃喂金丹才是真。 青华气得一道天雷就打在勾陈身边:“你没事又给他十年仙力做甚!” “好心又被当驴肝肺了不是,给他十年仙力,助他早日成人,老这么小多难带,让你早日脱困,你又怪我?” “唉,你这般对小孩子,不怕小孩子消化不了!” 勾陈把掌心朝青华一亮,整整齐齐两排牙印,印印见血:“这孩子虎成这样,怕是我半身修为给他,他都吞得下去。” 谁知竟一语成谶。 勾陈后来为了楼越,耗尽半身修为,半条帝命,这些都是后话。 勾陈到底悻悻地滚了。 走了很远,他还捂着右手,掌心两排整齐的牙印,牙印上有血,那血是他自己的,很温热。温热的就像小孩子唇舌钢齿粘上他掌心那一刻,软软的,糯糯的,湿湿的,让人又痒,又疼。 勾陈天帝滚了之后,越风山少了一个成人喇叭,仍不得安静。 刚出生的小喇叭才厉害,只消青华天帝一离开小楼越触手范围,小楼越扯着嗓子便开始嚎,青华若能见好就收地回身哄还好,小楼越会弯着笑眼往青华身上拱;如若青华多迈出两步,小楼越非眼泪鼻涕一起下,不哄半日绝不罢休。 若此时青华肯耐着性子好好哄上半日还来得及补救,可惜青华自小也是熊孩子,让他哄孩子半天,会笑掉全天庭神仙的牙。所以……青华天帝做了一件让他悔得青了肠子的事情,他觉得要给小孩儿一点教训,便硬下心肠出了楼,到风动石上去吹小风。 这下可好,整个越风山都被哭到地震了,楼越那嗓门大得直接掀翻海水,海面上波涛怒吼,风暴欲来浪翻天。青华赶紧回去抱起孩子,直直哄了一整天,抱着拍着走了一整日,才把快哭死过去的孩子哄回气。 他一个金刚不坏的神仙之躯,一双手抱孩子的手差点被小楼越压残废。 从此以后,曾经玉树临风两手不沾阳春水的青华天帝开启了人生最悲惨黑暗的岁月。 这大抵是前半辈子造的孽都要由楼越讨回来的意思…… 青华天帝望天,紫微,如果这是你的意思,那我咬咬牙也认了。 从此以后,青华天帝再不复衣带光鲜风仪秀整,每天抱孩子哄孩子,蓬头垢面。 镇海楼早年被青华的救苦救难传的成了百里闻名的灵楼,百姓常来点香拜楼,常年香客不绝。 香客们都是凡人,瞧不见青华和楼越,好在瞧不见听不见,否则,这哭的动静,够把十里乡亲都吓跑。 要说这越风山镇海楼,最初是凡人为求海内升平建的,逢出海便有人来求平安。后来青华在此守八十年,他身为救苦天尊,有时听来拜楼的百姓说起周边灾难,便出手治治,有时也顺带地救起一两对要跳海殉情的苦命鸳鸯。看似不经意的小事儿,却引来了不得的后果……百里乡亲都传言越风山镇海楼有活神仙,每天都有香客跋涉而来,从凌晨的头柱香开始,镇海楼就没个消停,喧喧嚷嚷日复一日。 原来青华也没觉得有多吵,反正那会没有楼越,他一个人躲得远些便清静了。现在有了楼越,楼越年纪小,灵力不足,离不得楼身太远,而楼越又紧粘青华……于是青华只得每天隐着身子,抱着凡人看不见的楼灵一圈一圈地绕楼走。 青华天帝绝望地想:这是自做孽不可活么? 这样的日子何时是头? 再瞧着怀里一边扒拉他衣襟一边死命往里拱的小孩儿,青华望天……谁来把我收了吧! 倘若青华不管闲事,也不至于引凡人的热闹来镇海楼,若没受凡人热闹的几十年浸淫,或许孕育出来的楼灵就不至如此开朗哭闹…… 青华天帝后悔药一罐接一罐。 青华发现小楼越除了爱哭闹,还爱笑。 他想起楼闹刚出生那会,小孩儿被他抱起那一刻忽然睁开眼,水灵灵的眼,像浸墨似的,盯着青华认认真真的瞧,一边瞧一边“咯咯咯”地笑。 当时青华不知小楼越十分难伺候,被小孩儿水汪汪的墨水眼和甜糯的笑声萌得心都要化了,青华一招不慎做出了养他长大的决定。 ——正文分割线—— 盗文实在厉害,百度搜《紫微不天帝》《天帝御弟血泪录》或琉小歌,前大半页都是盗文。 只好在文中吼一声:凡请移步到“”看文,可百度“琉小歌”或文名,搜出来前几条就有我的专栏和地址。我的专栏地址如下: p:///oneauthor.php?authorid=724520 烦请支持正版,来读吧。 第四章 粘人小越 若不论爱哭闹,小楼越其实很好养。 每天只要抱着晒晒太阳,喝喝海水,就能壮得赛过山老虎。 长得还特别快,两三个月没注意,最小那套婴儿服已穿不下。好在勾陈置办的衣服挺多,够小楼越穿到三四岁。 三四个月后,青华天帝渐渐带出点门道,只要多哄哄,多抱抱,小孩子儿其实并不闹。 只是…… 只是……小孩儿太粘人了些。 没日没夜的粘在青华身上,高兴起来手舞足蹈,若不是青华法力高强还真抱不住他;不高兴起来鼻涕眼泪全往青华身上蹭,把青华一身飘逸的长衫蹭得脏兮兮皱巴巴。 青华没精力也没心思捯饬自己,变得不修边幅又邋邋遢遢,再不复当前俊逸超凡。 青华渐渐摸出哄孩子的门道,无非就是被粘得紧些,无非就是被拱得胸口疼手酸,无非就是被蹭得一身粘答答的,这些都可以忍,只要小楼越别哭闹,其他的,咬咬牙忍忍也就过去了。 青华天帝渴求的想:时间快点过去吧,小孩子儿快点长大,长大了不用抱就好了。 可是青华天帝又错了…… 等小楼越长大些,等来的却是更惨痛的黑暗。 小楼越三岁。 勾陈数着指头盼来小楼岁三岁生日,提前到了越风山。带了整整两大箱子的东西,锦绣的衣裳,奇巧精怪的玩具样样齐全。 捧出一套虎纹衣衫,献宝似的蹲在小楼越跟前:“乖啊,来试试。” 谁知小楼越冷着一张小脸:“师傅说过,别人的东西不能要。”说完迈小方步,背着小手踱远。 踱到对面青华面前,阴脸一转,变成艳阳天,笑得粉扑扑的,长长伸着耦节似的胖臂要青华抱抱。 青华天帝眉头都没皱一下,做了一个张开手臂的动作,小楼越“噔”一下,直接跳进青华怀中,小手环上青华的脖子,小腿把青华腰盘得死紧,一副缠上了绝不放开的阵势。 青华天帝脸上的表情似乎很享受这般师慈徒爱。 勾陈和青华混了几千年,早瞧出青华表情里的言不由衷。 找机会问:“你有何苦衷?” “没有。”青华扬着脸笑道,目光假模假样慈爱地追逐着在空地上追杀一只小鸟的小楼越。 勾陈被青华那副慈爱的眼神吓得一哆嗦:“你带孩子像模像样的,比天上那些没生过孩子的女神仙好出十万八千里。” 青华脸一黑:“你把我和女神仙比?想打架吗?” 勾陈:“我说的是实事嘛,小楼越被你养成这虎样,跟小秤砣似的结实,这不比那些没生过孩子的女神仙强上百倍?” 青华脸一阴:“滚回你的天庭去看你的女神仙吧,别在这烦我。” 勾陈脸一恬:“别介啊,我是真心赞你!” 青华脸上显出一点不易察觉的心酸无奈……心说:你是不知道,我在这熊孩子身上吃了多少苦头…… 勾陈他住了两天之后,很快就明白青华的言不由衷。 趁青华终于清静下来时,勾陈一脸同情地道:“这三年,苦了你了……” 青华一脸牙疼的表情,想和勾陈理论两句,然而底气不足:人家勾陈说的是事实,这三年简直就是昏天黑地! 按说小楼越是楼灵,能练成灵就是凡间修士中的佼佼者,小楼越看着是小童,也是修练了八十多年楼灵,无论怎么说,也该比凡人同年龄的小孩子强些。 事实上,小楼越比凡人三岁小童强得不是一些,而是强太多,简直天壤之别。 比皮实和力气,三岁的小楼越可以轻而易举的推动悬崖边上那颗风动石,人家巨石在悬崖边上呆了几百年安然无事,差点栽在一个三岁小孩手上,好几次差点被小楼越推到悬崖下面去。若不是青会眼疾手快拦住,这块石头早已摔的粉身碎骨。 比起淘气和脾气……小楼越恨不得把凡间所有熊孩子的皮劲集全了,上房揭瓦都是小的,有小楼越的地方,方圆三里之内鬼畜不近。最磨人的是,小楼越年纪大了,不仅没更独立,反而更粘人了。 青华盼星盼月亮,就盼着小楼越长大些日子能好过点,殊不知…… 诸如: 楼越:“师傅,越儿要抱抱。” “好好。”青华张开手臂, “师傅,你抱我不高兴吗?” “高兴。” “高兴为什么不笑。” 青华天帝挤出一个笑。 楼越歪着脑袋:“这个笑有点怪?” “哪里怪了?” “呜……师傅不喜欢越儿所以才假笑……呜呜呜……”作势大哭,眼泪说来就来,小爪子抓着青华衣襟,拽的死紧,把青华勒得差点断气。 青华把笑加深一些:“为师喜欢越儿,越儿别哭。” 小楼越张着圆乎乎的黑眼睛,认真的分辨师傅是真高兴还是假高兴,待终于确信,才用力点头,然后一脸满足地挂在青华身上。 小楼越小小年纪沉的很,真被勾陈说中了,就是一个人形秤砣。 青华心酸的想,真是越来越难哄了,小孩儿已会分辨真假,为了哄小孩儿,他的脸都快要笑僵了。 又诸如: “师傅,越儿刚才跳的高不高?”楼越在空地上翻滚,眼睛时不时往青会这边睃。 青华好不容易把楼越哄得肯下地玩耍,卸下来一块秤砣身心俱轻,他不动声色地小心活动着抱麻的手臂。之所以要小心……是因为如果让楼越看见了,楼越会红着眼睛问:“师傅,越儿是不是很沉?害师傅抱的很累?”青华若说“不重”,楼越则会没心没肺地继续赖上身上;青华若说重……楼越则会眼泪决堤地掉下来,大哭着叫“越儿不要长大,不要变重,变重了师傅就不要楼儿了,呜呜……”青华真是恨不得自卸双臂,这样就可以无辜地说“现在为师没办法抱你了,你自己玩儿去吧。”想到此处,青华摇头,若自己真稍有差池,楼越是头一个心疼的,小楼越虽然闹,最看不得师傅受哪怕一点点的罪。当然,他自己给师傅造的罪不算。 青华收回思绪,听到楼越的问话,张口回答:“高,越儿跳的可高了。” 那边楼越又不满意了,结实的小胖腿蹬蹬蹬地踩过来:“师傅说说,刚才越儿如何跳的?” “呃……”青华刚才开小差没看清楚,只好打诨道:“一连三个跟头,真厉害。” “哇!”楼越红了眼睛,“师傅刚才没认真看,越儿明明翻了五个跟头。” 楼越平时都爱三个一组翻的,“怎么今天多翻了二个?” “先说师傅为什么不认真看越儿练功?是不是越儿练的不好?” 青华心塞:“越儿练的很好,是为师刚才眼花了。” “师傅眼睛有不妥么?”楼越紧张的原地打转,“听说深海鱼膏能助明,越儿为您寻些来。”楼越是镇海楼灵,天生镇海神力,平时只消楼越一靠近海,沿海的鱼虾缩着身子吓得团团晕,海浪都会变小,哗啦啦泻了力的海浪的特别没有汪洋大海的气势。 青华不想让楼越去祸害无辜的鱼虾,赶紧拉住抬脚要走的小孩儿:“不用,不用,只是吹进沙子。” “越儿给师傅吹吹?”楼越嘟起小嘴,扒拉着青华的腿想往上攀去够青华的眼。 青华虽然被缠的累,但听到小孩儿如此紧张自己,心里一软,便蹲下0身子。 小楼越认真地抚了抚师傅的眼,用比对最喜欢的玩具还珍视的眼神小心翼翼地辨认青华眼里的沙子。 青华只好幻了一颗沙子进眼,认命地配合…… 小楼越双眼明亮漆黑,发现了沙子,然后踮起脚尖,珍重地给青华吹气。 好不容易吹完,青华被小孩儿吹得心软了,有点想好好抱抱小孩子,同时双手的酸楚提醒他别自找苦吃。谁知,小楼越敏感地发觉此刻青华的意志松动,张着小短臂甜糯糯地道:“师傅,越儿要抱抱。” “好罢。”青华认命,楼越就是来索债的。 青华真是拿楼越没办法,楼越就是扯不掉的牛皮糖,正的反的都甩不掉。 更要命的是,三岁的小楼越还喜欢讲道理,青华一不留神就会被楼越瞧出破绽,然后被楼越一遍一遍地说。 青华养楼越的这三年,费的脑子比前面几千年都多。他感觉自己真是有些老了。 勾陈把这些看在眼里,他心里说不上什么滋味,有点同情青华,又有点心酸。 同情在于楼越这牛皮糖太过生猛;心酸在于……明明他勾陈对楼越也不赖,为啥楼越对他就像防贼似的? “这孩子有点精”,勾陈逮着青华好不容易挪出来的空档道,“小小年纪,如此难哄?” “还好罢。”青华揉着太阳穴。 “比起你小时候还皮”,勾陈马上就要踩到雷点,“这叫上梁不正下梁歪么?” 青华咬牙恨恨道:“你要是来气我的,就快滚吧。” 勾陈大喊冤枉:“我好心好意给你送东西来,凳子还没坐热呢,又赶我走?” 青华满脸黑线:“莫非北斗七星又不理你这个大哥?才来越风山祸害我师徒俩。” 第五章 师傅变样 第五章 勾陈被说中伤心事:“北斗七星以天枢为星主,天枢对我冷淡的很,连带着其他六星……” “唉”,青华叹口长气,“你那点破事就别跟我念叨了,让我清静一会吧。” “唉”,勾陈也叹气,“这天帝当的真没劲。” 青华猛抬头:“勾陈,你都在想什么呢,这话说出来,不怕玉帝听见责罚?” 勾陈一脸坦然,往巨石上一坐,伸开劲直的大长腿:“我巴不得他老人家听见呢,成天做牛做马累成摊饼,他不给我加仙奉,还不许我说道两句?!” 青华此时没意识到,以为勾陈只是随口一说,连勾陈自己也没意识到自己的道心已现不稳。 勾陈:“小楼越怎如此粘人?” 青华:“……” 勾陈:“不过他对你倒是真心依赖,你这师傅没白当,比当爹还强。” 青华:“……” 勾陈:“不过,他粘你如此,有些异,是不是你说了什么刺激到他了?” 青华坐起来,疑惑道:“哪有?” 勾陈:“比如你有没有说过要走什么的,多小的小孩儿呐,一天到底死盯着你,生怕一眼不见你就没了似的……” 青华眯起眼认真回忆:“未曾说过。” 勾陈:“你还是注意些罢,统共带他也不过十几年,别让小孩儿从小就种下心病。” 青华往回看一眼,正对上楼越远远时不时瞟过来的目光。楼越正在蹲马步,青华给他定了半个时辰,楼越开出的条件是晚上要和青华一起睡,青华实在想安静一会饮鸩止渴地答应了,楼越总算静下来独自扎马步。 论练功,楼越是很踏实,青华教什么,楼越练什么,一板一眼,从来不偷工减料。单论勤奋,楼越绝对是好徒弟。 只是,楼越的勤奋的前提是青华要一心一意地陪在一旁。 所以眼下楼越肯独自练功,青华心里是犯怵的……晚上要和楼越一起睡……呃……手会不会楼越压断? “我说,青华天帝,您能用点心听我说话么?”勾陈天帝支着大脑袋一脸幽怨地喊。 “英明神武的勾陈天帝,能清静一会吗?”青华天帝被吵得脑仁疼。 “说完我就闭嘴,有件事必须提醒你,你收了徒弟这事儿,你爹知道么?” “……”青华天帝皱眉,不想接这个话茬。 “你给楼越又是当爹又是当师傅的,论起来,楼越算是圣人徒孙,这可了不得,和上面”,勾陈隐讳地指天,“扯上关系,楼越这样的出生高的太吓人。” “我下凡时剥了一身盘古修为还他,这事还要我再说一遍吗?”青华不想提元始天尊。 勾陈停嘴,心想:父子哪有隔夜仇,八百多年了,青华和他爹还没消解? 换一个话题:“还有一事,你小孩儿长大了,会记事了,你想明白今后以什么身份对他,说你是大名鼎鼎的青华天帝?” 青华摇头:“你见过落魄成这样的天帝?” 勾陈:“我只一句话,你若以真身对小孩儿,我自然也不遮遮掩掩,皆看你决断。” 勾陈把事儿都交代完,青华确实再也腾不出空来陪勾陈,他指指西方,眼神明确地表达:你可以走了。 勾陈自然不肯走,他要给小楼越的大礼还没送。 小楼越虽然粘人,却只粘青华,旁的花花草草,小楼越很有品味的连看都不看一眼,三岁的小孩子已有起码的审美,青华虽然带孩子邋遢了些,但那一身出尘脱俗和玉树临风是常人比不了的。 小楼越在镇海楼见过形形□□的香客,见过的人不可谓不多,凡人眼里金枝玉叶的公子小姐拿来跟青华一比,相形见拙,云泥之别。 其实勾陈一身仙风道骨,也是品貌非凡,只是勾陈那种须眉威武,不对小楼越的审美,入不了小楼越的眼。甚至对勾陈,小楼越是有敌意,他小小的心灵敏锐的明白,这个男人要跟他抢师傅,每次一来,师傅就要支开自己和这个男人说话,小楼越像小豹子一样竖起一身毛,对勾陈时总是呲牙咧嘴。 勾陈不会跟一个三岁小孩一般见识,他饶有兴致地看青华在夕阳下教小楼越认字。 小楼越近近地靠着青华,青华念一个字,小楼越脆生生地跟读一个字。小楼越读的很标准,写的也端正,青华赞许地“嗯”一声,小楼越抬起头笑眼弯弯。 勾陈眨眨眼睛,总觉得哪里有问题…… 是自己被当空气了么?不是,空气早当习惯了。 是青华不对劲么?也不是,不得不承认,青华教的不赖。 那问题是出在小楼越身上? 这么小的孩子,还能有什么心思么?勾陈觉得自己杞人忧天。 镇海楼修成灵后便有虚境,虚境是楼灵的起居之处,虚境凡人看不到,入口是镇海楼的大门,虚空一道看不见的口子,小楼越双手一撕,轻而易举的拉开入口,虚境空间是一座和凡人世界一样的镇海楼,没有凡人的烟火气,宁静而舒适。 天黑之后,小楼越特别兴奋,在虚境里撒着丫子绕圈圈。 勾陈问青华:“怎的,小孩夜里还闹?” 青华一脸牙疼的表情:“平日夜里还好。” 楼越跑过来,弯弯的眉眼甜糯糯的问青华:“师傅,我们何时就寝。” 青华眉头几不可察的一紧:“楼越先睡,为师还有话要和你师伯说,稍后就来。” 楼越端着小脸瞧勾陈:“师伯有何事非要今天说?” 勾陈眼角瞥青华,接收到青华求助的眼神:“我和你师傅有要事,不会太久,越儿乖,我保证一会把你师傅还给你。” 把师傅还给你这种句小楼越听得十分受用,一副小大人样点头应允,自己除了鞋袜,手脚利落地躺到床上,拉高锦被,眨巴着双眼往青华这边瞟。 青华的脸笑的已经有点僵,用眼神回应楼越睡觉要注意“寝不语”。小楼越收到师傅的旨意,乖乖闭眼。 青华瞥眼勾陈示意。 勾陈扬手落下一个透明屏声结界,才道:“锦被上的小老虎图案好看吧,衬咱家小楼越。” 青华皱眉道:“有事快说。” 勾陈正色道:“你考虑清楚了?” 青华点头:“你以后来换个模样。” 勾陈点头:“依你。” 青华回到寝室,小楼越眼睫一抖一抖的,装睡。 青华摇头,这孩子真是忒粘人了些。 日间答应了小楼越晚上带他睡,不能食言,青华一想到楼越睡觉缠人的劲头,太阳穴突突地跳疼。 小楼越比凡人的孩子长得快,一周岁时就能跑遍越风山,男孩儿独立当先,青华当时就已要求小孩儿单睡。 之所以急着要小孩儿单睡,青华还有其他考虑……小孩儿睡觉手脚像八爪鱼似的,一会扣他腰,一会扯衣襟,不老实。 青华有接触洁癖,除了紫微,不喜人碰。楼越刚出生那会没办法,得抱,等小孩儿长大些,他便有些受不了小孩儿粘在他身上。 他走到床头,看到小孩儿激动地跳跃的眼睫,他能想象躺下后小楼越一定会缠上来,往自己怀里钻……在床上,尽管是和一个小孩儿,青华仍是抗拒得很。他没办法解除自己强烈的抗拒心里,只好一咬牙,给小楼越施了半成定成咒。 此咒能让楼越动作慢半成,不至于太缠人。 并身躺下,小楼越动作有些僵硬地凑过来,吸着鼻子慢腾腾地往青华怀里拱。青华特地和衣而睡,原想再给小楼越施一个睡咒,到底没忍心下手,怕伤了小孩儿的心。小孩儿的呼吸扫在青华脖颈上,青华隔着衣裳拍着小孩儿的背,轻轻地说:“越儿,乖,快睡。” 青华的动作言语温柔又宠溺,仿佛能催眠,小楼越闭着眼沉沉点头,靠在青华怀里模模糊糊地念叨了一句:“师傅好香”,沉沉睡去。 青华突然睁开眼,目光深沉,他轻轻叹了口气,然后掐了一道手诀,仙光落进小楼越脑门,睡梦中的小楼越稍稍抖了抖,又更往青华怀里拱了拱,哼了一声“师傅”。 青华刚才那道仙光,是改了楼越对自己模样的记忆,然后他就地换了一副模样,从今往后,他再不以青华的模样对楼越。 楼外的勾陈感应到了,停下了手上的削木头的动作,兀自道了一句:“如此,我也该走了。”之后,他认真完成的手工,是一把木剑。剑身符篆繁复,仙气逼人,用心之作。 次日小楼越起床时,青华已出了楼。 头有些疼,小孩儿火力足并不介意,起床就找师傅。 跑到楼外,在大门处见到一把木剑,如获至宝,捡起来,比划两下,忽然一道强劲的暖流顺手掌心而来。 那是勾陈费尽心思藏在剑里的十年仙力,他又送了十年仙力给小楼越。 为了剑不让青华看见,勾陈特地设了复杂的障眼法,仗着自己修为暂时比青华高,暗渡陈仓给小楼越送修为。 多送些修为给楼越,楼越就能长得快些,青华能早些出越风山。 第六章 越儿童心 第六章越儿童心 楼越年纪小,受了木剑上的热力,不明白是怎么回事,他原地消化了一阵,便舞着剑向青华一路小跑而去,大叫着:“师傅,你看,我捡到的剑!” 青华转回身,奔跑中的小楼越顿了顿,一双乌溜溜的大眼睛盯住青华,像在疑惑,又像在肯定,瞧了半天,喊了一声:“师傅?” 青华“嗯”了一声,“还不快来练剑。” 小楼越粉扑扑脸上缤开花,“谨遵师命。” 这一年,楼越三岁,因着勾陈的拔苗助长,其实已有了六七岁孩子的心智。 三年后,楼越六岁。 越风山,镇海楼,香火鼎盛。 突然镇海楼晃了两晃,楼里的香客惊惶失措地四散跑出,妇人的尖叫小孩的哭喊和男子的呼唤乱成一团。 楼外有一个仗剑小童,黑衣红纹,粉面漆眼,比年画里的小童还标致漂亮。楼里的人惊慌地跑出来,一个一个从小童身边跑过,却无一人撞到小童,竟是都看不见小童。 小童后面缓缓行来一男子,黄衫长发,身形飘逸,只可惜配了一张普通得找不出任何亮点的脸。楼里逃出的香客竟也看不见这名男子,男子避开一个差点撞上自己的香客,薄怒道:“越儿,你又淘气。” 楼越闻声,回头,脸上的笑容天真无邪:“师傅,他们每天来,师傅不觉吵么?” 青华默了默:“不吵。” 楼越追问:“那为何师傅日间不愿接近镇海楼?” 青华默:“人多,师傅不和他们挤。” 楼越:“这些凡人为何总来拜楼?” 青华觉得牙又疼了……要怎么讲,才能给小孩子讲明白这事儿是他青华自酿的苦果:“镇海楼保一方海域平安,凡人来求理所当然。” 楼越眨着天真的眼:“可越儿听他们求什么送子,求姻缘什么的,这跟镇海有什么关系?” 青华连脑仁都开始疼了:“越儿镇好海,他们就能姻缘联结,生子生福。” 楼越又问:“师傅,什么是姻缘?还有,送子是生孩子么?越儿是师傅生的么?” 青华望天,哪个神仙行行好,来把我劈了罢:“姻缘就是男子和女子应阴阳之理结为连理,一生依傍,白头偕老。送子是生孩子,越儿不同,越儿是楼灵,自镇海楼化出,不是谁生的。再者,师傅是男子,男子不能生子。” 楼越接着问,好奇的双眼眨巴:“师傅有爹娘么?为何他们都有爹娘,唯独越儿没有爹娘?” 青华抚额,为师其实也没有娘啊,要怎么才能给小孩儿解释清楚为师是是你师公用精血化的……:“越儿独一无二,是镇海楼所化,天地间再没有比越儿更特别的小孩儿了。” 楼越咯咯地笑:“师傅喜欢越儿的特别么?” 青华点头:“为师喜欢。” 六岁的小童正是雌雄莫辩的年纪,小楼越的五官天生标志,此时眉眼长开了些,一双点漆目配粉红小脸,漂亮得紧。 许是因着是镇海楼楼灵,眉目间有一丝像楼镇海,六岁童颜,某个侧脸,隐约有些楼镇海的模样,英气渐显。 小楼越六岁,比普通的孩子懂事些,青华对此很欣慰,同时也很困扰。 困扰在于,孩子太聪明了,问得他每日绞尽脑汁应付,心力交瘁。 楼越:“师傅,张家小姐和李家公子为何互相吹气。” 青华疑:“嗯?” 自从多年前青华在镇海楼前救了一对殉情的苦命鸳鸯后,那对鸳鸯死里逃生竟突破万难在一起,家合业兴,白头偕老,此事被越州传为佳话,年复一年,越来越多年轻人来镇海楼求姻缘,镇海楼被以讹传讹当成月老庙,青华真是悔不当初。 “在楼后面,他们抱在一起,嘴对着嘴……”楼越边说边比划,一个人比不过来两个人的动作,便走近,盯着青华的嘴,头一伸,就要啄上来。 想要演示一遍! 青华一惊,连忙拉住,制止楼越:“小孩儿不可多言此事,今后不许看大人的事。” 楼越疑惑:“是不许看小姐和公子的事么?” 青华:“对,再不许看。” 楼越:“公子和公子的呢,谢家公子和王家公子也抱到一起嘴对嘴……”一边说,一边眼神又往青华唇上飘。 青华被瞟的不自在,待听明白楼越说的公子与公子对嘴是什么意思后,惊得跳起来,赶紧把楼越的嘴捂住。看来真该想办法把镇海楼的香火停了,少儿不宜就算了,别把小小年纪的男孩子带上歪路,若是让楼镇海楼知道我没带好他的后人,他非爬出来跟我拼命不可。 手心忽然被暖暖的气连哈了几下,紧接着软软的触感滑过掌心。青华瞪大眼惊诧地抽回手,刚才……小楼越舔他手心? “师傅真香。”小楼越张着漆黑的双眼。 看着小楼越一脸天真无邪,青华提起来的心落下来一点,呃……自己有些小提大作,六岁的小孩能懂什么? 但是被舔一下,青华还是觉得有些怪,总觉得,这种动作不像六岁孩会做的事儿。 他记不清自己六岁时在做什么,也没太关注凡人六岁小孩都做什么,但是,小楼越对自己的依恋和崇拜似乎有些过…… 好奇宝宝小楼越一副全然不知的表情继续扔炸弹:“师傅,越儿还有一事不明,张家小姐原是许配给了谢家公子,为何张家小姐抱了李公子,而谢家公子抱了王公子?” 青华呆滞了半晌,张谢李王……如此复杂的关系:“你如何知道张家小姐被许配给和谢家公子?” “半年前张夫人和谢夫人来楼里上香说的,我都听到了。”好奇宝宝记忆力很好。 青华扶额,真的是早该停了镇海楼的香火:“凡间之事,修仙之人不宜介入过多,当勤奋修行,少沾红尘。” “师傅是神仙,不能沾红尘么?”楼越眼里水汪汪,“越儿是灵,也不能沾红尘么?” “王母娘娘定了天条,仙者不能私通,楼越将来也要修练成仙,自然不能沾红尘。”青华天帝技巧性地略过了自己惹红尘犯天条的事,给楼越小小的心里下了一条框。 楼越很认真地思考:“师傅是神仙,越儿也要修练成仙,虽然越儿不明白为何神仙不能沾红尘,但越儿想和师傅一直在一起,越儿要修练成仙。” 青华很欣慰。 楼越表现很好,练功十分勤快。 可是……楼越一用功,有很多人不高兴,应该说,有很多鱼鱼虾虾遭大殃。 楼越是镇海楼,练的是镇海剑,练镇海剑最好要在海里练。越楼自小会水性,在海里比在陆地上还利索,一旦让楼越踏进海,青华得提起十二分精神才能看好翻江倒海的小孩儿。 六岁的小楼越自从下定决心要修练飞升,每日做完师傅的功课,乖乖地到海边练剑,好处是不总粘在青华身边了,坏处是……苦了沿海的鱼虾。 楼越练镇海剑,镇的沿海海水翻滚错乱,海里鱼虾遭殃晕的晕死的死逃的逃,沿海鱼虾绝迹,渔民收成惨淡,叫苦连天,渔民不知所以恐怕万分,纷纷至海边求海神拜镇海楼。 镇海楼原本香火已十分旺盛,渔民接天连夜来拜,青华被烟熏火燎兼敲锣打鼓扰的苦不堪言。从前在天庭爱热闹的青华天帝,因楼越变得越来越怕热闹,神仙的忍耐也是有极限的,于是忍无可忍的青华拎着小楼越到海边教育。 “你可知海里为何无鱼虾?”青华正色道。 “有些死了,有些逃了。”小楼越不假思索。 “它们世代生存在此为何要远逃?” “远海的饵料多些?”小楼越张着无辜的大眼睛。 不能虐待儿童——青华告诫自己,他强压着怒气,微讦道:“你可知为何沿海百姓来拜镇海楼?” “越儿听他们说是求鱼虾回来。” 青华:“百姓为何要鱼虾回来?” 楼越:“师傅说过,沿海百姓以捕鱼为生。” 青华:“百姓捕不着鱼虾,生计无着,是谁之过?” 楼越:“鱼虾?” 青华:“……” 还有比这更混蛋的逻辑么! 青华再也装不了好好师傅,他被小楼越堵得仰天长叹,忍了又忍,分别默念了十二遍“楼越是镇海楼的后人”“楼越还是小孩子,不能虐待儿童”,才让自己声音听起来不那么威吓:“你叫什么名字?” “楼越的名字是师傅取的,师傅还问越儿?” “……”青华再默念一遍楼越是楼镇海的后人,忍气,“我是问,楼越二字是何意思?” “师傅说过,越风山镇海楼,是以姓楼名越。” “可知镇海楼取何意?” “师傅说过,镇海护民。” “倘若有朝一日越州百姓再不需镇海楼庇护,便再无镇海楼。” “百姓不需要镇海楼,便会没有楼越么?”楼越终于悟出点问题。 “正是越州百姓虔诚拜楼,才能让上天感知民意孕了楼灵。否则,世间楼宇何止千千万,为何独此一间镇海楼孕出楼灵?” “越儿知道了,越儿不能违背民意,否则便没有镇海楼,没有楼便没有越儿。没有越儿,就会剩下师傅一个人,越儿要一直陪在师傅身边。” 青华听完一怔,心底一片柔软。 第七章 越儿不哭 第七章越儿不哭 六岁的楼越有无穷的好奇心,日日有无数问题,把堂堂天帝大人问得眼冒金星。 这几日总缠着问师傅叫什么名字。 这个问题青华早有决定,早在楼越三岁时,他幻了容貌洗去楼越对他真容记忆之刻起,他就已决定,在楼越面前,他不是青华。 但真到要编一个身份给楼越时,青华早年的油嘴滑舌一时不溜了。 此事他和勾陈商量过,勾陈当时说:“你既不愿楼越参合进你以前那些破事,便不宜告诉他的你真名。青华两个字,随便拉个神仙一问,你祖宗八代……”勾陈意识到失言,青华上面一代是连神仙都不敢直呼名讳的至尊;再上一代是盘古,更是开天至尊,勾陈自已做了一个噤声的动作,接着说,“你上面那位,你太阳宫里里外外的关系,不论真的假的,小孩子儿都会知道。再者,你当天帝那二千年,实在没整出啥值得给小孩儿显摆的事来。” 青华当时一口老血被勾陈噎的呛在喉咙,若非打不过勾陈那武夫,青华早动手了。 当楼越再一次问青华叫什么名字时,青华装作风清云淡地说:“为师叫紫华。”紫微的紫,青华的华。 楼越张着水汪汪的大眼睛:“真好听……紫华师傅!师傅紫华!”欢快地跳起来。 青华正在欣慰自己这新名编得挺好,那边徒儿又抛出一个头疼的问题。 “从今日起,越儿要改姓紫!” 改姓紫?楼越这是要灭祖啊!青华气得笑起来:“此事由不得你,镇海楼只能姓楼,你不姓楼,便是欺师灭祖。” 楼越眨巴眼:“越儿跟师傅姓紫,何来欺师?” 青华恨不得一脑门拍在楼越脑门上,看看小楼越脑子里到底是什么构造,哪里学来的鬼灵鬼精,忍住,蔼下声音道:“越儿想想,你改姓紫,镇海楼的牌匾也得跟着改,得改成怎样?镇海紫?难听不说,今日你不想认祖,来日怕是连为师也想不认,是也不是!” 楼越眼泪一下涌出来,拉着青华的衣角,声音哽咽的像断线似的:“越儿不会不认师傅,就怕师傅不认越儿,越儿以为跟师傅姓了紫,师傅便和越儿多了一层关系。”多一层关系,师傅便不会不认我……后面的话,楼越没有说,啪嗒啪嗒落下大颗大颗的泪,是真伤心。 小楼越哭的如泣如诉,小孩儿像突然间长大一样,这是青华最后一次见小孩儿哭闹。 六岁孩子的眼泪,一颗一颗砸在泥土和岩面上,晕出朵朵水花;更像带刺的珠子似的,一颗砸在青华的心上:不知从何时,小孩儿眼里只剩下他这个半真不假的师傅?! 自从楼越三岁那年,青华把楼越对自己连带对勾陈容貌的记忆都洗掉后,勾陈便不愿现身越风山,他实在不愿意编个名字骗小孩儿。 不现身并非不来——来还是要来,只是不现身。 法力高强的勾陈天帝仙术傲世,只要他不想让人看见,三界之中没几个人能看得见他。 方才一幕勾陈皆看在眼里,待楼越被青华哄走,勾陈才呼出一口长气。 青华听到,默契地往崖边走,跳上风动石,懒懒架起腿,海风扬起他的发丝。 “下回来时,先打个招呼。”青华有些恹恹的。 “怎的,青华天帝法力至今未赶上本天帝,还管得着本天帝如何来去?”勾陈跳上去,隔开一些,靠坐在一旁。 青华还沉浸在方才的心思时,心里头七上八下的,没好气地就要训勾陈,才张嘴要训:“……” 那边勾陈天帝就识相地应了一句:“依你。” 不轻不重的两个字,像勾陈踏实的为人一样,平平实实的抹去青华心头的焦躁。 勾陈天帝撤掉隐身,在自己面前设了一个障眼法,如此,青华能看见他,而楼越却不能。 “以你的修练进度,也该快能看得能见我,怎的?”怎的修为仍不见赶上,勾陈挺担心。 青华一副别提了的神情,没接话。 “你一直耗在此处并非长久之计,不若你走,我替你守他。”勾陈眉头微皱。 “不必。”青华目光追着在海边练剑的小楼越。 “唉……”平时鲜少叹气的勾陈又吐出一口长气,“即便不顾耽误修行在此费心费力的守他,也得思量清楚和楼越可能扯出的因果。” “因果?早在我剥去一身盘古修为下凡寻紫微起,这一生便再系不下其他因果。”青华沉默了一会,思绪飘到很远,勾陈知道青华这是想紫微了,他静默的不说话,就在他以为青华可能不打算再开口之时,青华接着道,“倒是你,正值斩三尸的第一步,惊险异常,涉世太深于你无益,今后,你还是少来罢。” “又赶我?我迟早要被你们气死。”勾陈没来由的生气。 “谁又气你了?天枢?”青华好笑道。 “他成天冷着性子,非得憋出病来。” “就你操心多。” 勾陈想说我操心还不是因为你们一个两个都不省心,几个弟弟一个成天冷着脸,一个下到凡间不见踪迹,一个扔着天帝不当非要在人间流浪,呃虽然最后一个不是亲弟弟但厮混几千年和亲兄弟差不多了。 勾陈来越风山,不止要看青华。 楼越儿时他没少操心,楼穿戴一应皆是勾陈置办的。 勾陈临走前到海边看小孩子儿练剑,心中甚慰。 这一次来看他们之后勾陈有些要紧仙务,要在天庭耽搁一段日子。怕是再来之时,楼越该长成少年郎了,勾陈如是想,临走前,在海边看了小楼越练了半日的剑。 日头很好,清风徐徐,海岛高亢的啼叫,海浪拍打岩石的交响,像极了少年成长的欢快。勾陈弹指引出一道暗流海水,暗流直逼楼越,六岁的小孩儿似有察觉,警惕地拧起两道嫩眉,竖起手里的木剑,摆出起手式。暗流毫不客气地冲向小孩儿,小孩子年纪虽小,却懂极了海流,顺势跳起,正踩在破水而出的暗流的水头之上。暗流势大,源源不竭,小孩子儿眼里寒光一闪,拧紧嫩眉,扎牢马步,踩在水头之上毫不让步。 镇海楼灵与暗流对峙有半个时辰之久,勾陈看到小孩儿额头脸颊都布满细汗,他原只想给小孩儿来个恶作剧,没想到小孩儿居然很有两把刷子,死死把暗流踩在脚下,手里的木剑舞得流畅有力,恶作剧不成,反倒陷入僵持。勾陈没有加持更多的法力,饶有兴致地看小孩儿能坚持到什么地步。 那暗流久久无法突破小孩儿的脚底,渐渐势头不足,矮了下去。小孩儿警觉时机变化,脚步一变,改踩为踏,配合着镇海剑法,趁势破了暗流。 暗流四散开了,化为水花,洒在海面上像下了一场春雨。 勾陈永远忘不了,他在那水花雨中看到的小孩儿冷硬明朗的目光——仿若破晓的启明星。 这还是一个六岁的孩子么,如此心智和手法,连及冠的少年也比不上他。 勾陈心下挺欣慰,这说明,他送的四十年勾陈修为有用。 勾陈走前留下一把木剑。 木剑的材质一看便是仙品,上面的符篆有新旧两种。旧的是勾陈在天庭时刻的,新的是在看完楼越勇战暗流后刻的。 这小孩儿将来了不得,只差一把称手的剑。 勾陈不再来,越风山的日子照过。 青华喜欢睡在镇海楼后面的墓里怪毛病一直不变。 师徒两,一个住在墓里,一个住在楼里。 楼越还是幼童时需要人照顾,青华脱不开身。现在楼越大些,青华趁空要墓里躺一躺坐一坐。青华明知这墓里楼镇海的楼身早已没了灵气,但他无法抑制自己要靠近镇海墓的心情。楼镇海是他在人间八百多年最确定是紫微的人,守着这个墓好似就能守住紫微一样,青华固执的认为,他在墓里时,无论紫微轮回成了谁,都是能感应到他的心意。 算算时间差不多,青华起身,把墓里仔仔细细扫一遍,出墓,准备摸到后山温泉,稍稍泡个澡,除去一身味道,免得被小楼越闻到又开始闹要跟着到墓里睡。 青华是不许楼越近镇海墓的。 一来镇海墓里葬的是楼镇海,他不愿意别人打扰楼镇海;二则,镇海墓这名字于楼越不吉。楼越也是镇海楼,一个活着的镇海楼灵进镇海墓,无论如何都不吉利。 青华近来修行正卡在某个至关重要的瓶颈,新的境界就在前方,总是卡着不前,有时甚至还会倒退。有时从镇海墓里出来,青华会连着很久回不过神,一时恍惚,一时又哀怨。 小楼越一找不着师傅就会摸到镇海墓。早先他还像小蛮牛一样,横冲直撞地要进墓。墓周被青华下了结实的结界,小楼越根本进不了,撞得四脚朝天,爬起来接着撞。青华每每连忙赶出来,迎面就是小孩子儿山雨欲来的眼泪。没少哄小孩儿,但小孩子儿像认准墓里有什么似的,非要进。青华不肯,接着哄,后来哄也不管用了,青华就冷着脸说:“你不听为师的话了?” 小楼越一看青华严肃冷脸立马就蔫了,立即收住不再闹。 好几个来回之后,小楼越终于不再闹腾着要进墓里。 第八章 寤寐思服(双更) 第八章寤寐思服 青华从镇海墓中出来,照例到后山的温泉里沐浴。 这日他有些疲乏,他的修为已能将神识遍布整个越风山,但凡有异样,皆逃不出他感知。 用神识扫了一圈,确定周围没有哪个不要命的妖精修士敢来打扰,便放松了身子,卧靠泉边。 乏极,近日修练困顿不前,青华很快沉沉睡去。 他做了一个梦,梦里自己变回小童。他瞒着父尊偷偷下了三十三天,天庭不比三十三天外大,殿宇却多,更热闹,他一直往北走,直到走到一处宫墙外。 再往北,就是极北漫漫雪原。 三两枝白梅伸出墙头,清丽可爱;更妙在那白梅染紫,纯白带艳,艳而不俗,煞是好看。 小青华天生有盘古修为,六七岁的年纪虎虎生威,三界之中别说是墙,连能拦他的神仙也没几位。 他随意轻巧一跳,竟被宫墙弹回摔个四仰八叉。 好个坏墙!小青华吃一欠长一智,先用掌试了宫殿的禁制,竟深不见底;小青华初生牛犊不怕虎,用上了盘古修为费了半天劲,洞开一指的小口,小青华一乐,跟宫墙耗,足足花了半日,洞开一个仅容小童能过的小口。 小青华费尽千辛万苦跳进梅园,一园子铺天漫地的梅花撞进他视线,看直了眼。 落英缤纷,姹紫清白,梅花深处,隐隐绰绰有一抹别样的紫色。 好奇往里走,拨开三千梅花,然后看到了一个人。 那人紫衣帝冠负手而立。 小青华自小见到的都是极致的人,能住在三十三天外的都是超脱三界之外的圣人和大神,比天庭的神仙更超凡脱俗,不染凡尘。相比之下,天庭的神仙,不过尔尔。 天庭看了一圈,没见着更妙的人儿,便有些兴味索然,诺大的天庭有众多神仙,没有能超出三十三天外的人物。 小青华虽然人小,但眼光刁的很,天庭飘逸的美娥俊仙在他看来平平常常。 此刻,眼前,那人单单一抹身影,已看得小青华滞了呼吸。 他不由自主放低了声问道:“你是何人。” 那人于三千梅花中回头,一双眸子璨过星辰。 小青华没有见过比这更亮的眼睛,也没见过比那人更漂亮的人儿。 他小小的心脏扑腾扑腾地跳。 那人似乎朝他轻轻笑了一笑,小青华心头像被重重撞了一下,啊的一声叫出来。 “紫微!”青华大呼一声醒来。 环视四周,还是越风山的后山,还是这一池野泉。 青华一颗心扑腾扑腾地跳,分不清刚才是在梦中还是小时候的真有的回忆。 他云里雾里的思忖良久,梦境与现实恍若前世今生,温泉水温暖而滋润,他的双目渐渐清明。 他看清了水雾外的山石树木,也看清了……泉边站着的小人儿。 “楼越?”青华有些疑惑,此处有他禁制,楼越从不踏足此地。 “师傅。”声音穿过池水蒸腾的水汽飘过来,有些不真实,一跳一跳的。 真是楼越! 小楼越竟能破了禁制进来?青华诧异,转而又明白过来,楼越是越风长的最高灵长,整个越风山没有楼越去不了的地方,说起来,倒是他这个流浪神仙鸠占鹊巢。 青华忽然有些恍惚,如今的楼越破了他的禁制进到温泉,恰似他梦中破了紫微的禁制进了梅园…… 青华还没有缓过神来,耳边一阵悉蟀,抬眼望去,小楼越已除下衣物,趟入温泉涉水而来。 这是要共浴? 虽然楼越只是一个六岁的小孩儿,但青华一向不喜与人过多接触,即使是他亲手带的楼越,也在楼越三岁后不再有诸如拥抱的亲密举动。 共浴?这两字个一进青华脑海,在意识还没反应过来之前,他的身体已经先做出反应,“哗啦”一声出水,青华裹住长衫站在泉边。 师傅俩,一个站在水边,一个浸在水里,大眼瞪小眼。 小楼越浸在水中,也不知水汽浸的,还是泡的,双眼氤氲,像噙上了泪,一双点漆目直愣愣地望着水边的师傅。 如果楼越再大一些,他大抵会应景地吟一句:“所谓伊人,在水一方。” 在楼越眼里的师傅,一直都是无所不能。此刻,青华有些无措地站在水边,单手阖着开襟的长衫,长长的湿发一绺搭在胸前,延伸到腰迹,洇湿了大半衣裳。最让人沉醉的是那双眼,氤氲潋滟。 青华身后是越风山最高的山峰,一人一山正应了“水是眼波横,山是眉峰聚”。 小楼越看得有些痴怔,“师傅,师傅”地唤了两声,想说点什么,又不知该说什么。 即便吟不出诗,六岁的小孩子,在不知不觉中已植下一颗“寤寐思服”的心。 小楼越因着受勾陈偷渡的四十年修为,虽然身量上还是六岁小童,心志上却成熟得多,能抵上十几岁的少年。此时他渐渐生了性别意识,身子在水里一泡,暖晕晕的,温水入骨,美景入心。 小楼越感觉这温泉像泡进心头,一时想“我是不是泡晕了?”,一时想“师傅为何见我就躲?”他到底还是一个孩子,痴怔了半晌也不见师傅来抱他,心头一点点失落和委屈升起来,水汪汪的眼眶滑出泪。 不是从前那种不管天不管地的哭,是无声无息地流泪。 楼越六岁开始,便很少哭闹,眼睛像装上阀门,轻易不肯弹泪。此时,眼圈红红地望着师傅,一双手在手里不自觉的扑腾两下,那动作就像小时候他迈着不稳的步子朝青华边哭边走边喊:“师傅,越儿要抱抱。” 小楼越前面的心理活动,青华自然不明白,但最后这一个举动,他明白了——小孩子儿委屈。 也对,师傅不愿徒儿接近,此事大抵于徒儿而言,是莫大的打击。 青华蔼了声音:“越儿不怕,温泉水与海水有别,自地底带热而来,越儿莫惊。” 楼越点点头,还是直直地望着青华,也不知听懂与否,眼圈越来越红,伤心极了又不肯哭的样子,青华看得心底一软。 他轻轻叹了口气,系上衣带,搴裳涉水到水中央,双手一捞,把小孩儿横抱出水面。 小孩儿双手自然而然地搂上师傅脖颈,脑袋低下一偏,靠在师傅的胸前。 这是楼越记忆里最后一次被师傅抱在怀里。 这水是温的,这怀抱是暖的,虽然他是镇海灵,喜欢海水多过温泉,但经此一事,楼越爱上了在后山温泉里沐浴。虽然再碰不到师傅沐浴的情景,也休想再与师傅共处一池,但他莫名的就是贪恋那一池温泉,像六岁那年的怀抱。 又四年,楼越十岁。 后山温泉,凡人精灵飞禽走兽皆不得入。 一个少年泡在其中,高高仰着颈子,露出若隐若现的一点点喉结。 良久,那少年没有半丝动静,胸脯均匀跳动,脸颊上沾了水,水汽蒸得他双颊晕红,长长的眼睫上停着水珠,那水珠滚一滚,眼睫抖了抖,水珠落入池面,悄无声息地滑进泉水。 同时眼睫张开,水汽氤氲一双星目,灿然逼人,光华璀璨。 少年目光往远处望了望,似乎在等谁。 过不久,林中有清风拂过。 少年脑上露出欣喜的表情,他往水底一潜,水面上平静无波,水性好极。 林中走出一长衫道人,模样说不上有多特别,但身上一股出尘脱俗的气质卓然出群。 道人习惯性的环顾四周,除了外衫,一边解里衣的衣带,一边探出脚尖试水。 忽的,抽回脚,他凝视着水面,神情严肃。 一边系回衣带,一边扬手牵引外衫套回身上。姿态戒备地朝水面喊:“水下何人,速速应来。” 水面漾出波纹,少年慢慢出水,露出少年特有的年轻白嫩的肌肤。 道人呵了一声,唤道:“越儿?” 额前的湿发半挡住楼越的眼睛,水雾缭绕,看不清楼越的表情,他的声音听起来有起期待:“师傅也来沐浴?” 青华愣了一下,一边利索地系好外衫:“你先吧,为师还有其他事。” “师傅平日都是这个时辰来,为何今日此时有其他事?”楼越声音带着疑惑。 青华被楼越从小问怕了,加上楼越越长大越不好对付,他对着楼越编谎几乎是百战百殆,只好缴械道:“你先沐浴,为师不急。” 楼越啪啦破水而出:“师傅为何不能与越儿共浴。” 青华惯性地开始哄:“池子小……” 话没说完,楼越已涉水走到跟前,整个身子露出水面。 少年的身体美好而活力,水流从楼越发下流下来,滑过胸前,滑到腰迹,滑到肚子,滑到…… 青华虽然曾手把手带大楼越,但随着楼越的年龄增长,他们师徒俩已很少有亲密举动。 青华忽然间发现,小孩子儿不知不觉中已长成小半个大人。 个头只比他差半头了。 小孩儿是不是长得太快了些?凡人十岁的少年有这么高么?青华暗忖。 第九章 传承楼印 第九章传承痴寻 楼越声音清脆:“池子横纵两丈,容不下咱师徒两人?师傅总避着越儿,是不喜越儿么?” “为师不喜与人共浴。”青华实话实说。 “越儿不是其他人。”楼越不依不挠。 “……” “师傅小时候曾带越儿沐浴。” “那时你还小。” “我现在也不大,为何不可?” 青华想说皇子十二岁取亲的都有,你这还小? 楼越接着又道:“是不是越儿长大了,师傅就不要越儿了?” 青华心里一坠:小孩儿从何时起注意到这个问题的? 青华不想骗楼越,他迟早是要走的。 而若与楼越说实话,小孩子儿兴许会闹翻天。 青华的犹豫和进退维谷,楼越皆看在眼里。 少年的心一点一点沉下去,那个“师傅不要他”了的想法像毒瘤一样侵蚀着他的心,比心上划一道大口子还痛。一阵刺痛从心口直逼眼眶,小楼越使劲眨眨眼,背过身,捡起衣服,两个跳跃就出了后山。所过一处,花草萎顿,树木折枝。 近两年,楼越性子别扭的紧。青华一看这阵势暗叫一声不好,抬步往前追。 楼越往东海方向去,海域之内,即便是青华的天帝修为,亦非能轻而易举追上楼越。 待青华赶上之时,十里海滩,巨浪翻滚,鱼虾绝迹。 青华凝目极望,只见浪头之上,黑裳红带少年手执长剑,傲指东海。 青华大喊一声:“楼越,休得胡来。” 楼越反倒更往深海掠去。 青华提步就追。 楼越虽然只十岁,但他是镇海灵,一旦入了海,饶是一般神仙也追他不上。 青华经凡间八百年修练,修为已臻天帝境界,比起凡仙超出数倍百倍不止。即便如此,青华追楼越还是花了不小功夫。 镇海灵闹海,海面狂风恶浪怒吼连天,青华在浪墙水刀之中拎起楼越衣领,训了一声“胡闹”,把人提溜回镇海楼,扔在地上,指着楼越,勃然大怒道:“身为镇海楼,胡作非为至此,为师护你不得!” 楼越梗着脑袋,瞪着一双星目:“师傅早已决计不要越儿,护与不护又有何区别!” 楼越眼眶粉红,他仰起头,不让眼泪流下来。神情又倔强又委屈。 原来小孩儿真的一直都知道我要离开——青华心底一软,从气头上落下来,才发现少年身上手上都是伤。 他从小养大的小孩儿何曾受过一点委屈和伤痛,楼越横七竖八的伤口入目,青华心疼的真揪。 一边气小孩子儿胡做非为,一边心疼小孩儿遍体鳞伤。他眉头皱成了川——带孩子这几年,比他先前几千年都老得快。 最后他吐了一口气,在心里自己跟自己打了一架。 把原本要揍小孩儿的狠劲和要哄小孩儿的心软中和成了一碗温吞吞的热水。 青华强迫自己冷静下来,走过去,蹲下来。 小孩儿没有像他预想中那样抗拒,小孩儿就那样红着眼眶目不转睛地望着自己师傅,任由师傅抽走手中的木剑,温顺地让师傅察看伤口。 长长的木剑静静地躺在地上,剑身光洁。那是青华新近给他做的木剑,是请来越风山上最老古树的一根树根做的。 青华瞧一眼木剑,心酸泛上心头:小孩儿把自己伤得遍体鳞伤,却没舍得师傅送的木剑掉一根毛刺;小孩儿再胡闹,无非是想换师傅一丝安抚。 青华感到眼睛有些酸。 师徒俩眼睛都有些红。 楼越身量比普通十岁的孩子高半头,心志更长,能赶上十五六岁的少年。此时的他懵懵懂懂地依恋着师傅,心里眼里只有师傅,把师傅的一言一行看得比天还重,任性枉为也好,胡搅蛮缠也罢,都只求师傅能亲近一些。 他暗暗的隐忧——师傅终究会离开他。 他是镇海楼灵,再强大的楼灵也离不开楼体。 他的楼体在越风山,他这一生无论如何都离不开越风山。 越风山镇海楼孕育他的生命,于他而言有如父母;而越风山镇海楼约束他的脚步,于他而言又似牢笼。 他懂事以来便知这一辈子他只能守在此处;而他的师傅,是超凡的神仙,迟早会离开。 他越来越深刻地认识到,越风山不是师傅的归宿。 没了师傅的越风山…… 楼越少年敏感的心不止一次绝望并恐惧。 青华解下腰上的配饰,一把小巧的玄铁剑。 小剑托在掌中,渐渐变大,有半人高。 青华递剑给楼越:“此为镇海剑,是镇海楼楼宗楼镇海传下,此剑我保管多年,如今你已能御剑,此剑交予你,从此以后你掌镇海剑,身为镇海楼灵当尽忠职守,要像你楼宗那样,当顶天立地百姓称颂的镇海灵,不要让为师失望,更不要让为师看不起。” 楼越每听一句就点一次头。 小少年郑重地收下长剑,黑金长剑,剑身符纂繁复,笔划素简刚劲。 小楼越表情前所未有的严肃庄重,长剑入手,他整个人忽地一振,楼镇海留在剑里的一缕残识刻印着百年镇海楼传承开封了! 楼越静默原地,目光悠远深沉,完全不像一个十岁孩子。 他脑海里闪过百多年海景,滔天恶浪,怒海昏天,一人黑袍红绺静立潮头,剑光如炷,目光如星,那目光隔着百年的时光望进小楼越神识里,小楼越不自主跪下,喊了一句“楼宗”。 再抬头时,眉间多了一竖红心,其色如血,其泽如胭。 那是镇海楼楼印。 青华怔在原地,刚才那一刻,他似乎听到了楼镇海的声音,像衣带抚过,似耳边轻叹,那声音穿过一百多年的岁月穿进青华的神识,青华忽地站起来,往前追出两步:“楼兄?” 哪里还有人应他。 今夕何夕,今人何人?青华怔怔忡忡地立在原地,心中一阵巨痛——楼兄,你定是紫微罢,当年你为何不肯认我? 青华胸口闷痛,一阵气血翻涌,他抚着心口,静了半刻,再回身时,小楼越仍神色肃然地呆跪楼前。 传承。 这是镇海楼灵脉的传承。 即便如青华作为楼越师傅,于楼灵传承面前,亦只能是旁观者。 心口一阵绞痛,他原地一跃,到了镇海墓里。 镇海墓,是他日日安寝之处。 他守了镇海墓一百多年,夜夜痴梦缠身,与其说是守墓,不如说是自我折磨。 明知镇海已逝,他自欺欺人地守着一堆朽木,在每一根木头上刻紫微的名字,每一刀都像刻在心上。 他的心府千疮百孔,一时翻涌,一时死寂,渐渐由不得他自己做主。 心魔! 自心魔产生之日青华便知,一如此刻心魔正在吞噬他的心神,心神被撕裂,意志被入侵,每一口他都感知的清清楚楚。一开始,他完全可以一手掐灭心神,然而,他并没有。 以青华的盘古血脉正宗,原是魔毒不侵。 然而…… 与其明明白白地流浪千年,不如混混沌沌地痴寻。 如果没有心魔,青华没办法把紫微的模样清晰地留在神识里,心魔化为紫微的榜样朝他笑,朝他嗔,是他在千年苦寂中唯一的慰籍。 “噗”的一口,青华吐出一口鲜血。 神识渐渐清明。 “楼兄,你是替紫微来劝我么?”青华怔忡地想。 楼越从传承中醒来。 像作了一场梦,梦里舞了一套剑。那套剑和师傅教他的镇海剑一样,却又似有些不同。 抬头,眉心的一抹嫣红娇艳夺目。 目光渐渐清明,他动动手指,撰剑的手紧得发疼,手指渐渐放松,始能左右巡视。 师傅呢? 方才青华的最后两句话——不要让为师失望,更不要让为师看不起。 楼越深深记下。 他找了几圈,没找见师傅,最后坐在镇海墓外,取出剑,剑尖在地上画了半划,忽地顿住,又回收剑,用剑支着脑袋,垂着眸子,不说不闹。 青华出来的时候吓了一跳,小孩儿听到动静抬起眼,那乌瞳的眼纯净透明的仿佛能穿进整个世界,现在那双眸子里只有一个人影。 青华眉头一跳,心头有些异样。 一眯眼,再仔细看小孩儿,又发现那双眼里有与年龄不相符的忧郁。 楼越虽然粘青华,但青华只要进了镇海墓,楼越便止住不跟。楼越更小的时候没少吵着要跟着师傅一起睡镇海墓,被青华绞尽脑汁地劝住了。等楼越再大点,忽然想开了似的,不仅不吵着要跟着进镇海墓,反而半步不肯踏进镇海墓周围。若急着找师傅,便会坐在镇海墓的外缘,用木剑敲地面,敲不了不久,青华便会捂着耳朵出来。 这是头一次,青华看到楼越坐在墓前。 在这一刻,青华看着浑身是伤又忧郁的楼越,第一次意识到小孩儿是个小少年了。 他走过去,伸出手,小楼越疑惑地望着师傅又望望手,青华点头,楼越眼里亮了一下,怕青华反悔似的,忙伸出手,少年的手紧紧地攥着师傅的手,师徒两人并肩向镇海楼而行。 楼越问:“师傅,倘若越儿飞升成仙,是否能脱了这越风山,仗剑走天涯?” 第十章 非师非徒 第十章过近则狎 青华虽然在楼越小时候就哄过楼越要好好修练以期飞升,当时以为小孩儿只是听听一时兴起,没想到小楼越是真有成仙的想法,楼灵飞升,尚无先例,青华问他:“为何想飞升?” “飞升成仙后,就能跟着师傅,到任何地方。” 青华再也忍不住,这是他的徒弟,他一手养大,像儿子那样守护的小孩儿。像身上掉的肉,和他有扯不断的血肉联系。这个小孩儿眼里只有他,如若自己离开,小孩儿会如何? 青华不敢想。但时光无情,他终究是要离开的。此处不是他青华的归宿。而紫微,你在哪里? 楼越对自己一身的伤浑不在意,头天被青华按住歇了一天,翌日便起个大早开始练剑,青华心疼小孩儿,守在一旁,好劝歹劝,才让小孩儿歇下来,忙给小孩儿上药。小孩儿很享受师傅给自己敷药的时刻,眸子亮晶晶地,嘴角勾着,哼哼地笑。 天空中金光一闪,青华手一伸,接住一纸金书。 青华手指轻轻一抚,金书上现出:此子命带仙根,情劫阻仙缘。 是勾陈的字迹。 青华曾托勾陈到司命星君那里查楼越的命籍。勾陈近来仙务繁忙,有一阵没来越风山,仍特地查了,手书送来。 青华沉思:情劫,又是情劫! 他被情劫所困,他的徒弟也要步他后辙么! 那么,楼越的情劫,是和谁的情劫? 这一年,越风山来了一场百年一遇的大风暴。 论理,镇海之事,当由镇海楼灵主司。 楼越已能应对普通的风浪。如今,镇海剑在手,更是如虎添翼。 青华这个真神仙装作伪楼灵镇了一百多年的海,如今再没理由越俎代庖,行镇海灵之职。 “我是救苦天尊,镇海消灾亦是我责任所在”,青华给自己找理由,他离开天庭之时,分文未取,身上并无称手家伙,便挑了一只楼越从前用过的木剑进了风暴中心。 这木剑是勾陈当年亲手削的最后一把,楼越平日用得十分称手,喜爱异常。 天地有造物钟神之力,非外力所能抗衡;万物相克相生,生生不息。青华虽是天帝,在风暴中心感天地之巨力,仍是又惊又骇,大叹万物不可强介,他初入风暴中心之时,有些大意,不慎受了此轻伤,费了三成仙力,才阻住风暴中心西移,待出得风暴中心,又猛一发现西边有一支龙卷风,风势疾狠,直往越风山而去。他暗叫不好,提步追风。却见那风在越风山海域界外,徘徊不前。 是何人施为? 竟是楼越。 楼越出不得越风山界,他最远只能守到越风山海界。 少年踩在越风山海界上空,剑指龙卷飞,倒提一双青眉,毫不退让,嫉风如仇。 青华是远远看着小楼越把龙卷风制服的。 他等在海边,满心都是对自家徒弟的自豪,迎接战胜归来的少年英雄。却疏忽了一件极要紧的事——他在阻风暴初时受的那点小伤。 小楼越踩着海浪回岸,远远见着师傅,原本倒竖的青眉顺服下来,脸上绽着笑。到底还是少年,他像所有孩子一样,领着功绩满心期待地回家要换师傅的夸奖。 若是青华身上没有伤,这原是师慈子孝的一刻。 然后,眼尖的楼越一眼就看到了青华身上的伤。 他一对青眉“啾”的一下又倒竖起来,笑容僵在脸上,阴狠狠地道:“谁伤了师傅?” 提起剑瞪着小虎目四周望一圈,小少年竟笼了一身杀气。 青华忙劝:“莫急,为师不小心蹭的。” “哪里蹭的?”楼越一副要砍了谁的表情。 青华晓得,他无论说是哪里蹭的,石头还是草木,定都逃不了被楼越粉身碎骨后果。更重要的是,以楼越的聪慧,必然不会信自己这个神仙会被什么死物蹭伤。楼越肯定会接着问“如何蹭的”“又如何不注意”……想到这些无止无境的拷问,青华脑仁直抽抽,只好没脸没皮地认输:“管那些做甚,还不快替为师寻些草药来。” 此句果然有效。 楼越立着的一身倒毛呼啦一下贴下来,皱着小眉,二话不说搀起青华。 “为师伤的是手,不用搀。” 楼越怒目,不用搀是么,“那是谁蹭的师傅?我去讨命。”楼越气急败坏,又立起对眉。 “你急什么,快来搀着点。”青华实在拿楼越没办法。 接下来,是青华平生最没自由的日子。 他的小徒弟以照料师傅养伤为名,把师傅困在镇海楼里。 青华:“为师想去走走。” 楼越:“师傅说过,伤者要静养。” 青华:“这回知道要静养了,上回你受伤,怎不肯歇歇,偏要练剑?” 楼越:“师傅也说过,楼越是镇海楼灵,务必要练好镇海剑。” 青华:“万事有例外嘛,受伤时就应该静养。” 楼越:“师傅说的对,您现在受伤了就应该静养。” 青华:…… 青华:“为师伤在手上,不若腿伤,不必总躺着。” 楼越:“师傅说过,万物皆自成体系,源既是末,末亦是源。现在师傅伤在手上,身上自然也跟着受牵连,理当按全身伤了来养。” 青华:…… 谁教的孩子,这嘴麻溜的!哪里有擀面杖,给来一根! 青华实在拿楼越没办法,束手无策地被困在镇海楼里。 不得不说,小楼越伺候起师傅真是无微不至。 青华望一眼水杯,兑好的温水就送到嘴边;青华叹口气,小拳头就捶在肩头;青华望眼窗外,小楼越提剑在床前舞几招,一边舞一边询问师傅舞的如何。 青华无语望天,很想感叹一番,还来不及吁一口,仙果送到跟前,青华就着小孩儿送过来的动作咬一口仙果。原本的长吁短叹消了,化成了满肚子“我的小孩儿真孝顺”的满足。 青华手臂上一点伤,生生被楼越困在楼里养了半月。 等再看到楼外的天空和星辰,青华这种几千岁的老神仙,像头一次放风似的,居然也诗兴大发地吟诵了好几篇诸如山河无限好的山水诗。 小孩儿长得快,十一二岁的时光像翻书页的,一天一个样。 小楼越每天会问青华很多问题,一问就懂,一懂就反问,青华二三年间忙着应付小孩儿层出不穷的问题,心力交瘁。 楼越十三岁。 “紫华,我回来了。”变声期少年的声音嘹亮而略带沙哑。 “没大没小,怎就不肯叫我师傅了呢?”躺在风动石上吹了半日海风的青华站起来嗔道。 楼越目光原是追着青华的,待青华回身,他目光一偏,移到别处,并未接话。 楼越近来别扭的很,青华很焦心。 楼越除了不肯再叫自己师傅之外,还不听话,学剑老出错,并且……有时还远着自己。 都说女大不中留,儿大也不中留么?青华很纳闷。 ——倒叙分割线——起—— 楼越不肯叫青华师傅,此事来的毫无预兆,由不得青华定夺。 那日风和日丽,楼越练完剑回来,寻了几圈不见师傅,便支着剑坐到镇海墓外。正巧这日青华心魔又起,在镇海墓内静坐了半日,猛一出来,差点撞在少年背上。 这两年小孩儿个子窜的飞快,楼越坐着都能到青华腰际。青华瞧着小孩儿渐渐宽厚起来的肩背,有些恍惚——孩子都这么大了。 小楼越彼时站起来,正落进青华那一双期许恍惚的眼。 他在等师傅这半日里,几次差点抑制不住要冲进镇海墓,然而,终是忍住了;他甚至没有像从前那样,急急敲着地面把师傅吵出来。 镇海墓是偌大越风山里他唯一进不去的地方,不是不能进,是不敢进。 小时候虽然被墓周的禁止撞疼过,但这些年,他的修为涨了不少,越风山是他的地盘,这山里还真没有他楼越进不了的地方。 他隐约知道镇海墓对师傅意味着什么,师傅每一次出墓时,那一身的恍惚,那浓稠的思念,瞒不住他的眼。小楼越是恨镇海墓的,恨师傅不让他进,又恨镇海墓不过是个死物却能牢牢栓着师傅。可他再恨,也不能像平时那样对不喜之物一剑劈了了事。他……惶惧……一旦劈了镇海墓,师傅便要走了。 除了镇海墓,这越风山再没有能留住他师傅的东西。 而他,作为徒弟,大抵也是留不住师傅的吧。 楼越站起来,身高快要和青华齐高,他一抬眸子,牢牢地望进师傅眼里。 青华刚从心魔中走出,仍有些恍惚,他隐约觉察出小孩儿似乎有心事,正想问被,被小孩儿沉沉的一瞧,忽的止住话头。 楼越有一双墨水眼,水汪汪的,笑起来眼波像欢快的湖面;静下来像一汪春水;有心事之时像月下清潭;想哭之时,像要涨潮的海面。 此时楼越的眼就像那要涨潮的海面,水光连绵,让人一见之下不觉连心也要被潮湿。偏偏楼越六岁起便不肯再哭,当他用这样一双要哭不哭的眼望人时,任是金刚也会心软。 第十一章 过近则狎 第十一章过近则狎 青华很久没见过楼越这样,心底一软,手伸出去,待要碰到楼越脸颊时,顿住。 父子之严,不可以狎。 过近则狎。 少年已长成,当立身于世,即便是师傅,也不可再与之过于亲昵。 连青华自己都没发觉,他曾痛恨元始天尊从不与自己亲近,如今他自己带孩子却选择复制了元始当初对自己的做法。 家风在代际误解和反抗中代代传承,生生不息,最终在和下一代的误解中和解。 楼越彼时已将脸微微侧些迎向师傅,当青华的手停住时,他一愣,既而闭上眼。 没有人知道,那双闭了的眼里刚经历过如何的急波汹涌。 闭眼的功夫不过瞬息,于青华而言,只来的及喊一声:“越儿”。 于楼越而言,是撕心裂肺的疼痛——师傅不愿再亲近我。 楼越再睁开眼时,眼里只剩下刚毅坚忍,“紫——华”,他平视青华的眼,庄重道。 他知道师傅不愿与自己过近是要严守父子之教,他在师傅心里既是徒弟,又是儿子。然而,渐渐长大的他发现,他待师傅……并不是存一颗徒弟的心。 他不知道他这颗见着师傅就跳乱的心对不对,没有人告诉过他,师徒之间应该如何,如何算是僭越,如何算是狎昵。但他知道,如果师徒之间是要像紫华对他那般恪守距离,他,不要这样的师徒关系。 青华猛一耳朵听楼越唤他紫华,半晌没反应过来,紫华是谁? 终于想明白,紫华是楼越六岁那年非要问他名字时,他给自己编的一个名字,紫微的紫,青华的华,紫华。 青华:“没大没小……” 楼越打断他:“我是镇海楼灵,我受灵宗楼镇海的传承,学的是镇海剑,身负镇海之职,我师承楼镇海传承,不能再唤您师傅。” 如此听来,又似有道理……但被直唤紫华,呃……总有点被不敬的意思,青华有点适应不过来:“为何突然如此想?” 楼越:“十岁那年,您将镇海剑交我,我接过镇海剑中楼宗留的传承时已有此念。想了三年,如今觉得想明白了。”想明白了自己不再想当紫华的徒弟,终于鼓起勇气迈出这一步。 青华:“既如此,你今后可以叔称我。”你既只认予你传承的灵宗楼镇海为师,我虽非镇海之门人,然我既称楼镇海为楼兄,自然当得起你一个叔字。 楼越目光一闪,并不直接回答。他把剑扛上肩头,领头走在前面,走出两步,回头唤身后的人:“紫华,天晚了,回楼。” 从那日起,楼越再没叫过青华师傅。 ——倒叙分割线——终—— 随着楼越长大,青华连后山的温泉也不能随时前去。 因为楼越每日定时定点要去霸占一会,青华……默默地错开时辰。 楼越分明不喜温水,不知怎的,后来却喜上日日到后山温泉泡一泡,青华不止一次的犯嘀咕,用温水泡镇海灵,会不会把灵泡坏? 显然,并不会。 楼越日日掌灯时分会到此泡一泡,时间上正掐准青华泡过之后。 两师傅于此事上默契的很,青华早些来,楼越晚些来。相安无事。 偏巧这日乌云密布,夜雨欲来。 看不准日头,青华走的晚了些,楼越来的早了些。 于是…… 刚收拾好的青华正待迈步,对岸已有动静传来。 青华循声望去,正见楼越扯下袍子抛在树丫上,那一挥手的动作优美而刚劲,越发衬得楼越身下……那茂密丛中的一柱。 那只伏睡时尚已巨大的一柱,倘它醒来…… 青华眨眨眼,避开目光。 青华觉得身为师傅关心徒弟这方面的事儿,有点过,转念一想,孩子长大了,关心一下也是应当。 竟已成人了么?青华心中一振,自己十三时和楼越十三时一比…… 男人和男人,比这个比较伤自尊。 “紫华?”楼越立地水边,朝这边看。 青华心里正念叨着非礼勿视,闻声回身,只见楼越不着寸缕不遮不掩正伸下一条腿入水试温,青华目光一瞟,十分自然地瞟了徒弟全身,尤其某处重点。他很有一点“我家有儿初长成”的欣慰,目光不觉实了些,甚至不自禁想点个头,点到一半,停住,非礼勿视,非礼勿视。 青华一边转过身一边说:“你用。” 青华急急地离开温泉,说不出为什么,就是感到后背一束目光一直追着自己,那目光莫名让他不敢回头确认。 楼越一直盯着青华急急走出的背影,直到连一片衣角都看不见,良久,他才伸下另一条腿坐进水里。 水里还留有青华浴后的味道,这味道楼越可以轻易地捕捉到,他静静地躺下水里,水雾朦胧,水面波动,看不清他的表情。 楼越水性已臻出神入化,能在水底闭气度日,甚至长睡。 良久,“哗啦”一声,少年破水而出。 出水的少年劲如苍松,凝如脂玉,龙章凤姿,天质自然。 少年之美,出水更美。 少年的五官渐渐长开,像初□□的花蕾,正是容姿焕发之时,楼越脸上却浮出一丝自嘲的神情。 水下几缕白浊游荡散开,渐渐融于温泉。 楼越在水里睡了一觉,梦遗了。 此并非楼越首次梦遗。 他的第一次在半年前,也是在这个温泉潭里。不过是模模糊糊地睡了一觉,做了一个恍恍惚惚的梦,梦里他被抱在怀里,那人的怀抱温暖而有力,带着亘古新素的清香,他淘气地扒开衣襟想钻进去,被男人无奈地往外拉,他“唔唔”的哼哼,男人宠溺地松了手,衣襟里是更深的温暖和清香,他整个人被烘得暖暖的,满足而幸福的哼哼地叫男人“师傅”…… 那一日惊醒之后的镇惊疑惑,渐渐掖成了半年后今日的自我嫌弃自缚。 “对自己的师傅有了这种心思……”楼越自嘲冷笑,“我对一个男人……” 楼越嘴角的冷笑转成嘲讽——紫华若知道了,大抵会骂我变态再不认我罢…… 楼越随意扯下枝头上的长袍,束腰未系,两个起跃就到了海面上。 长袍松松垮垮地挂在身上,身下垫着海波,楼越躺在海面上,未挽的长发垂入海水,贴湿了前额和鬓角。楼越在海面上一直躺到月上中天,他脑海里一遍一遍重复着那个半年来都想不明白的问题: “我是不是变态?” 少年一身湿漉漉回到镇海楼崖。 崖边风动石头上一抹鹅黄,在夜风里一展一展。 楼越道:“紫华?”平日此时,他不是睡到墓里去了么? 青华道:“回来了?”小孩儿才多大,这都有心事了?他在这里守了楼越大半夜,总算等来回家的孩子。 原来是在等我,楼越心里一暖,脸上露出近来少见的笑,“等到半夜,怎不喊一声?” 青华跳下石头,走到楼越跟前,看清小孩儿一身湿嗒嗒,浑身清冷入骨的水气,他眉头一皱:“怎浸成这样?”楼越是镇海楼灵,海水从来近不了他的身,被海水打湿?除非楼越自己愿意。 青华眼见着楼越的衣袍滴着水,抬手便想去掐楼越衣裳的水滴。 楼越原地一震,身子微微发抖,每一次与青华的接近,他都不可抵制地心跳,这种急切掩不住藏不住,他对自己很嫌弃,“你就如此没出息么?”一边想,一边不自禁盯着青华伸过来的手,他能感到自己的手指已经颤得合不拢,紧张得快要克制不住,随时都可能把自己暴露,短短一的个动作的功夫,他天人交战得额头起了汗,幸好有水珠挂着,看不出来。 青华的手停在楼越衣袖下摆,轻轻的掐了一把,动作晴蜓点水,快到感觉不到。 像是有多不愿意接触楼越似的。 楼越所有的挣扎在这一刻化成冰冷的痛苦:“他很烦我吗?”楼越痛苦地想,“他是不是想尽快摆脱我?” 少年敏感的心根本承受不了这样的痛苦,他皱起眉,费劲地瞧着青华,他恨不得把眼前的人掐进怀里,狠狠地质问。 然而,那人是他的师傅,是他的紫华。 是他宁可把自己剁了,也舍不得碰一下的人;是他宁可自己在心里划刀子,也不愿见他皱一下眉头的人。 楼越的唇长得薄而润,平日看起来盈亮水滑,此刻抿成一条线,带着不可察觉的颤抖。 他所有的思想活动不过在刹那之间,在他暴露之前,他已侧过身子,走远两步,头也不回进了镇海楼。 青华被晾在原地。 他唉声叹气地想:为师才知养儿难!小孩儿是替谁来索债的么?一会是风一会是雨的,我快要被他磨尽一身仙骨了! 越风山时不时刮起阵阵阴恻恻的风,尤其镇海崖,时快时慢的小风凉飕飕的,风声夹着海声,听着像鬼哭似的,说不出的阴森。来进香的香客被吹得闻风丧胆,越风山一时被传成鬼山,再不复往日香火。 青华抚额长叹:他要闹到什么时候?! 青华觉得再不能纵着小孩儿闹下去。 在某次教楼越练剑海镇时,某一招楼越第九次学错之后,青华再也耐不住性子。 青华冷着脸叫停楼越:“这一招大浪淘沙并不难,你为何每每学不会?” 楼越抿着嘴,并不答话,重新摆出起手式,起步就要再练。 “你停下来,给我说明白。” 楼越偏一下眼,目光在青华身上停了一下,又转走,不顾青华的问话,起步练起。 第十二章 少年心事 “你给我站住!不论你认不认,我与你之间有明明白白的师徒之契,我受楼镇海之托教养你,今日便替他问问你:你身为镇海楼灵,可曾用心学过镇海剑?!”青华动了气,声音提高了些,脸冷着。 “若无楼宗之托,你便不会养我罢?”楼越顿住,背对青华,克制着巨大的痛苦,他的肩颤的压抑,“我就是学不会,学不好!你现在是不是后悔当年造了我又养大我?”楼越转过来,眼里一片汪洋。 眼泪始终没有流下来。 青华被楼越两汪泪目锁住。 青华在口舌之上从来不是楼越的对手。并非说不过,而是比不过。比不过楼越那份心意,楼越对他是一心一意交付;而他对楼越不过是一个过客。 当楼越动情地问他时,他所有的话,所有的气,都像被按入海水里,化成气泡,消弥于咸水。 他和楼越之间,从一开始,他便没有立场要求太多。 楼越已经毫无保留地全部托给他。 而他不能接。 青华心酸地想:要如何才能让你明白,我对你的期望?我从不后悔教你养你,无论一开始是否有心,近百年守候已变成沉甸甸的责任。要如何你才能快点长大,好让我放心离开?要如何才能教你更多的本领,化成你的本领,替我守护你。 然而这些都不能和楼越说。 青华沉默了半晌:“我造你养你是责任,你守山镇海亦是责任,男子汉当顶天立地,不要让我瞧不起你。” “我楼越,谁也看轻不了。”少年甩下一句话,背过身,提剑,练剑。 剑招里固执的错处周而复始,就像少年顽固的心意一样,一次一次重复。 楼越不肯改。 秋初,海暴。 楼越的镇海剑练至八层,加上他成灵既已完成引气入体且已炼气化神,练出元神方为楼灵,楼越自化灵以来便是元神修士,加上受十三年青华教导,在元神修士里,修为已是卓绝。 更要命的是楼越身上还有勾陈强送硬塞的四十年勾陈修为,运起已至第八层境界的镇海剑,越海千里无波。 这一次海暴来时,青华并不多担心,他躺在风动石上吹海风,目送小孩儿。 楼越走到石头边上,微微低下半头,目光控制的很好,松松笼在随意躺着的青华身上:“紫华,我两个时辰便回。”楼越每一次都是这种句式,除了时间有变之外,多一个字都不肯说。 青华“嗯”了一声,道:“去吧。”青华也习惯了,一开始他担心小孩儿年纪小,出去办事儿吃亏,还会絮絮叨叨地交代一番,次数多了,发现小孩儿能干得很,说渐渐少些,后来小孩儿话少了,他自己一个人交代半天也觉无趣,便说的更少了。 师徒两的对话一来一回,像走程式似的。 说完,楼越收回目光,抬步就走。 “哎……等等。”青华支起身,抬手唤小孩儿。 前头少年身形顿住,像是在想什么,过了一小会才回头,目光落在青华身上,问:“还有何事?” “往常不都一个时辰么,今儿怎的要两个时辰?”青华说完,坐起来,觉得自己有些瞎操心,听着楼越的语气,像是嫌自己唠叨,于是他剩下半句“是风特别厉害么?”没说出来。 “已到秋分,该是今年最后一遭海暴了,顺便巡巡海。”楼越说的字正腔圆,低垂着眼睫,目光在青华身上小心地扫一圈,稳稳收回。 “既如此,小心些。”青华放心些,又卧回去,目光放远。 楼越站了站,等确定青华再没交代,抬步出海。 最后一遭海暴比师徒俩想的都厉害。 楼越镇海已十分稳当,这一次,海暴来的诡异,楼越立在风暴中心,感应到金戈之气。 谁在做怪? 越风山及越海属地鬼怪楼越摸的一清二楚,除了海蛇岛那条蛇公主能接他几招之外,其他见他都望风而逃。 哪来的妖气? 楼越吊起双目,运起灵力祭起镇海剑,镇海镇在海面上逡巡一圈,转回来,停在楼越跟前,楼越大喊一声:“着”。 镇海剑得令直直往海底插。 海面忽而大开,射出千万剑阵。 楼越“呵”了一声,“何方妖孽在此做祟?” 言毕,水底冲出一杆□□,枪带着精光,破阵而来。 楼越身形一晃,躲过一击,甫一侧头,身后枪劲扫来,楼越闻声一跃,并起两根指头,直抵枪尖。 “镇海剑!”楼越大喊,镇海剑破水而出,对着□□一剑直砍。 □□竟是奇兵,受镇海剑一砍未断,掉了几丝枪缨,□□受挫,跌入水中。 楼越收回镇海剑,剑上带血。 楼越冷笑,仗剑入海。布出镇海剑第七阵。 阵中剑如雨下,剑气如虹,剑光所指之处,妖邪无处遁形。 收阵之后,阵中一条小龙。 楼越:“原来是龙族,我与你龙族不相往来,你来犯何事?” 小龙:“穷兵黩武,忒霸道。” 楼越:“讨打不是?!” 小龙:“你夺我破水枪,你用利剑打我徒手,欺人太盛。” 楼越:“那把破枪,本楼不稀罕,还你!你提枪来战,本楼奉陪,打服为止。” 小龙:“打就打,我还怕你不曾!” 说完楼越就地放了小龙,小龙接枪,摇身一变,白龙服少年,英姿飒爽,挺枪就刺。 楼越之前能收他的枪,压他现原形,再打服他不过几十招的功夫。 几十招后…… 小白龙被踩在水底:“疼,疼,你这恶楼,下手忒重,快放手!唉!唉!!你扒我龙鳞做甚!” 楼越手上夹着一片龙鳞:“你之前趁我镇风之时偷袭伤我,我只讨你一片龙鳞,算客气了!” “你还刺了我一剑呢,我伤你那点皮毛,你又是讨血又是讨鳞的,小肚鸡肠……啊,你又拔我!” 楼越手上又夹了一片龙鳞:“还嚷不嚷了?” 小龙“呜呜”了两声:“不嚷了不嚷了,你快放手。” 楼越伸手又要拔第三片,扯着鳞片问他:“服不服?” 小龙吓得叫起来:“别拔了别拔了,服,服了还不成!” 楼越这才放手,手里毫不客气地夹上第三片龙鳞。 小龙失了束缚,原地一滚,捂着肚子直嚷疼:“你又拔!拔哪里不好,偏拔人肚子,成心要我难看不是?”龙袍肚子那块破了三个大洞,若不是小龙提着,肚子以下都要露出来。 楼越看了眼天色,出来的时间过了两个时辰,“紫华该着急了”,他如些想着,懒得再理小龙,收剑转身就走。 小龙哎哎的追着叫他:“我不是成心找你麻烦的,我姓龙,名云骄,想和你交个朋友。” 楼越已经跃出百丈远,小龙追不上,听到到远远传来两字“楼越”。 果然青华等在崖边,不是躺着,而是立在崖头张望。 楼越远远就见着青华了。 他知道以青华的法力,定是更早就看见自己。这样的距离,他可以肆无忌惮地看他的紫华。楼越在镇海楼见过无数香客,其实单论样貌,紫华不算好看,越州城里好几个有名的公子都比紫华长得好看。但是,楼越就是觉得紫华好看,到底好看在哪里?好看在那一偏头的风流,在那一沉吟的仙诵,更好看在那一双暖炯的眸子和那两片盈润的薄唇。 于是,当楼越走近,青华迎出来之时,他来不及收回的目光仍停在青华的唇上。 青华没察觉出小孩儿的异样,他是闻到楼越身上的血气才冲出来的。 “受伤了?”青华拉着楼越的衣裳找伤口。 青华的语气软软的,离得近时,他身上纯粹温暖的气息罩过来,像太阳的味道,楼越心猿意马地轻颤了一下,嗖的一下僵住,怕被青华察出,怕退出两步,掩着袖子道:“无妨”。 青华心疼地又追上两步:“手拿开我看看,捂着做什么!” 楼越哪里肯让看,捂着伤口偏不放开。 青华也是急了,曾经恪守的“过近则狎”一时也顾不上,手覆上去,拉开楼越的手就要拆开。 楼越像触了电似的,跳了一步,脸刷的一下红到脖子,嗓子梗了又梗,来回了呛了好几声才道:“你莫担心,取些药膏来,我自会料理。” 青华心里一凉……小孩儿长大了,又是不认师傅,又是不让碰……真是儿大不中留啊。 他蹲在镇海楼外,心下颇有些凄凉。 楼里面的楼越,心里却是翻江倒海。 适才紫华抓他手那下,他的心像被电重重击了一下,浑身不由自主的兴奋,他猛的一下惊悟——“我完了”。 原来我一直想要的,不仅是师傅的陪伴,还想要师傅的人。 只要接近他,碰到他,楼越整个人就会兴奋得受不了。 “再这样下去,我会不会真的成了变态?”楼越绝望地想。 第十三章 刀尖心事 第十三章刀尖心事 楼越懊恼又痛苦,他望着眼前的药盒子,一直盯到眼睛发酸。自己换了衣服,三片龙鳞掉下来,顺手塞案下,敷了药,又坐着想了片刻,哪里想得出结果,无奈出楼。 转出楼门,看到楼门外一角黄裳,眼里顿时浮起暖意:他是关心我的。 青华听到动静,抬头望过去,正和楼越目光相接。不可思议的,他就是接收到楼越眼神里的意思了。几乎是下意识的,青华偏开目光,咳了一声,又觉得自己这姿态有些欲盖弥彰:我是他师傅,在他面前何必如此扭捏? 再摆出一副为人师表的姿态:“明日我去趟集市,你想要什么?”勾陈有些年头没来越风山,青华和楼越的供应有些跟不上,楼越离不得越风山,便只能由青华到城里采办。 “午前能回来么?”楼越每一次都这问。 “能罢。”青华习惯性的答。 第二日,青华早起,在去集市之前,先巡了一趟海。 如今他的法力已臻天帝修为,在海上走一圈,提了几个山神土地,便把昨日事了解明白。 是该有朋友了,青华暗赞,龙云骄?东海龙王的小太子,听说娇气得很,倒是正好对上楼越的脾气,正合能磨磨楼越的脾气。又下海亲眼瞧了一眼小太子,算了命盘,和楼越应是扯不出太多因果,遂放心,不是楼越情劫之人。 随即又想,楼越命中情劫之人,将来会是谁呢? 先去了一趟海上,到集市里又多逛了两圈,顺手还体察了一番民情,青华回越风山时,日头已挂西山。 自从楼越出生以来,他难得有如此清净自在的时刻,并不赶脚程,且行且走地往越风山走。 快到山脚下时,夕阳已落下一半。 残阳如血,映得半边天烧红似的,青华抬头瞧了瞧夕阳,那是太阳星,太阳星里有他的太阳宫,太阳宫里有扶桑树。 整个太阳宫都是暖洋洋的。 太阳宫的正寝宫,紫微曾睡过。 夕阳似乎能感应到主人的凝视,竟闪了闪,青华轻轻一笑。 一边笑,一边想到了小楼越:我家小孩儿什么时候也该上太阳宫去看看。 念及此,不觉加了脚程,连着两个跳跃到了山脚。 明明还隔着很远的距离,明明光线已看不清楚。 但青华就是看到了山脚下坐着的那人。 一把长剑支着下巴,双手抱着脑袋,肩膀轻微的抽搐。 青华有些不可置信,那人一身颓败和破落,怎么的看起来很像小楼越?黑袍红绺,加上黑金长剑,青华看清了,可不正是他的小徒弟么:“楼越?” 少年的脸抬起来。 青华从未见过楼越这样的表情。灰暗的脸怔怔的,眼圈儿红又肿,眼里噙着泪,待看见自己时,默不作声流出两行。 泪珠儿连绵不绝的掉下来,那个已经能独当一面,令千里鬼怪闻风丧胆的楼越,此时流泪流得幽幽怨怨,肝肠寸断。 仍是不肯哭出来,扭身,挡住脸。 青华一时慌了手脚,急急忙忙地冲过去。 楼越他出不得越风山界,哪怕他现在与青华相隔不过十余丈,然而这段距离是楼越迈不出的坎,山界是楼越是能到的最远的地方。 青华心里七上八下的,被楼越的眼泪乱了分寸。 当他一只脚刚迈入山界,怀里猛的被一撞,小孩儿冲进他的怀里,一双手绕过腰,死死的箍住他。 青华被楼越抱得动弹不得。 楼越的手劲很大,紧紧箍住他,整个身子压在他身上。 十三岁的少年已长得和他齐高,下巴和脸全埋在他肩上,湿意透过衣料,浸到青华皮肤。 青华尝试地叫唤楼越,着急地问他“怎么了”,然而少年不肯抬脸。 肩上的被浸湿,小孩儿浑身都在颤栗。 没有哭声。 青华被楼越这种哭法哭得心慌意乱,再顾不得其他,一只手搂过去,一只手拍着楼越的肩。 小孩儿的颤栗渐渐转弱,半晌,动静渐渐变小,青华“哎……哎”地叫了两声,不见小孩儿回应。 会不会哭坏了? 青华又去抬小孩儿的脸,小孩子仍旧不肯抬起来,紧紧扣着脸。青华只好放弃,束手无策地僵成一根人形棍子。 他想靠,就让他靠一靠吧。 渐渐身上缠着的力气轻了,哭完了么?青华一边想,一边低下头。 转过去的耳朵正对上少年唇。 楼越变声期刚过的声音干净而凝练,哭哑了的嗓子有浓重的鼻音,更显得那句话浓稠得化不开的依恋: “我以为你不要我了。”楼越说。 青华一怔,心里一个激灵。小孩儿哭成这样,愿来是为此。 男儿有泪不轻弹,青华已经有六七年没见楼越哭。他被哭得一边心如刀割,一边灵台警兆顿生。 是何警兆? 青华还没来得及悟出个所以然,怀里的人一软,顺着他的身子滑下去。 青华慌忙接住,把人转过来一看:一张脸铁青的,嘴角一抹血。 再掐脉门一听:筋脉错乱,脚筋断了两根。 把人抱起来,楼越原来立起的地上陷下两个深深的脚印。 青华全都明白了:楼越出不得山界,他双脚所站之处就是山界,这是他能走的最远的地方。山界于楼越何止于刀山火海,脚印之深,楼越站此足有半日。 青华完全可以想象这半日间,楼越数次冲撞山界,冲得头破血流的焦灼与悲壮。 楼越是以怎样的心情,踩在这刀尖一般的山界之上,等了自己半日? 青华不敢往下想。 徒弟对师傅应该是怎样的感情?虽然青华没有收过其他徒弟,但他见过其他人收徒弟,师徒之间并不如此。 换作子对父应该是怎么的感情?青华给人当过儿子,他扪心自问,亦非如此。 那么楼越对自己,为何如此? 青华想不明白,一个十三岁的少年,到底是有怎样的执念,才会不顾一切地踩在山界上受刀山火海之刑。 只是为了等自己的师傅? 青华……有些不明白。 又或者,隐约懂了一些。 楼越这一伤之后,昏迷不醒。 青华不眠不休地守在镇海楼上。 楼越伤了,整个镇海楼一扫往日的欣荣之态,委顿不起。 所幸,楼越之前用阴风吓走了不少香客,镇海崖总算清净些。清净宜养伤。 青华烧信给勾陈,让传些续筋仙膏来。 地上一年,天上一日,勾陈在天上许是被仙务绊住,过了两日,青华才等来仙膏,一并等来的,还有勾陈。 “你要来得再晚此,以后也不必来了。” “你多担待,一收到你烧的仙贴,我就派人去寻药,可巧最近凡间兵祸又起,我被玉帝他老人家困在大殿上,急得就差违抗圣旨了。” “你脑子不会转么,传过来不就成,非要自己送?” “能传我早传了,当着玉帝面做小动作,他老人家现在可着劲收拾我这个干活的天帝,眼珠子一刻不离我,我还能怎样?让别人送来,我也不放心,省得暴露了你的身份。”说完凑过头一瞧,“呵,几天不见,都长这么大了,咦……你管个徒弟,还能出人命?下手忒狠。” “不是我打的。” “还有谁敢打你的宝贝徒弟?” “他自己。”青华说完,心中一片沧桑。 勾陈终于问明白原委,脸上也阴着。 “如此下去,怕是又要扯出更多因果,你身上又是死劫,又是情劫,再要多出个师徒劫啥来的……” 青华烦闷地止住勾陈:“别说了,再说我撕了你的乌鸦嘴……” 青华现在特忌讳勾陈提他和楼越师徒之间的事,他再不多想,也觉察出,眼下师徒的关系有些跑偏,若再生出点其他因果来,哎……他倒是债不嫌多,只怕耽误了楼越。 勾陈卷起袖子就要上去给楼越上药。 青华接过药盒,叹口气:“我来吧。” 勾陈和青华厮混了几千年,比青华的老爹还了解他儿子,他听懂了青华背后的意思:倘扯出因果,何苦连累你。 勾陈怔了怔,他这人于小事上一向神经大条没心没肺,他那些个弟弟一个比一个心细,他费尽心思也搞不明白弟弟们在想什么,偏偏是青华这个不是亲弟更胜亲弟的发小,和他心意还能通些。 勾陈大感欣慰。 “你身上还有急事,快回去吧,你这等大天帝赖在我这里,尽给我惹麻烦。”青华拿到药膏,又开始赶人。 “无妨,不差这一时半刻。”勾陈不着痕迹地夺过药盒,“此药你不知用法,我来。” 青华手上一空,器笑不得,勾陈宠楼越他一向是知道的,以至于到如今,楼越吃穿用度,大多仍是勾陈置办的。好几年难得来一趟,若再不让勾陈动动手,怕是勾陈回去得呕老一阵气。 青华暗笑,勾陈最大的毛病……就是喜欢宠弟弟。 楼越的年纪,正是少年风华,身形气质上和勾陈那北斗七星七个弟弟有些神似,且由着勾陈望梅止渴吧。 第十四章 勾陈义气 第十四章勾陈义气 勾陈给楼越细细上了药,又输了仙力将楼越经脉温养一遍,才心满意足的点头。 青华努一下嘴,示意勾陈出来。 勾陈:“又要赶我走?” 青华:“说完再赶不迟。” 勾陈:“过河拆桥!” 青华:“先听我说正事,我托你去问天枢的事,你问是没问?” 勾陈:“问了,他那种性子,不管别人闲事,你又不是不知道。” 青华:“……”我这种算闲事么……好吧,他这个曾经煊赫的天帝的事若是在天枢对里,可能连闲事都算不上。 勾陈:“再说,我和紫微也是同胞兄弟,我半点都感应不到紫微的星缘,天枢法力尚不如我,我看他更感应不到。” 青华:“感应星缘和法力大小无关罢,我没剥掉盘古修为之时,比你修为高吧?仍是感应不到紫微半点的动向。” 勾陈拧眉,“没事你提从前比我能打什么意思?”瞪了一眼,“你和紫微又无星缘,哪里能感应。” 青华真想敲勾陈一脑袋:“所以你和他有血脉星缘,你怎不能感应出一二?” 勾陈:“我也想知道啊!” 青华:“你能不能有点出息?” 两位天帝面面相觑片刻,寡然无味地泄了气。 青华一直指望天枢帮忙。天枢是北极星,北极星是天上最亮的星,也是万星中的帝星,天枢这颗帝星同时还是是紫微星云里的主星。再没有比天枢与紫微星云更紧密的星宿了。 勾陈是真忙,呆了没多久,便有些坐立不安。青华就坡下驴地又赶了一回,勾陈惨淡地说,“再等一日罢,明日就走。” 青华:“越儿的伤接下来的,我能调理。” 勾陈:“别人调理都不如我来。” 青华微微不解,随即了然。 楼越身上有四十年勾陈修为,再没有比《勾陈心经》更适合调理楼越气息的功法了。 青华撇撇嘴:“你抢我徒弟。” 勾陈回瞥一眼:“我就抢怎么了?谁让你现在打不过我。” …… 楼越冲撞山界,伤及元神,夜里勾陈给楼越用了点养神的药,楼越仍不能安稳入睡。 勾陈无奈,指尖一点仙光,缓缓送入楼越命门,那点仙力在楼越体内转了一个周天,楼越蹙着的眉便松了些,再转二个周天,楼越终于肯放松眉尖和身子。 终是安稳入睡了。 勾陈在楼越床边坐了半夜,念了三遍勾陈心经。 夜半时到镇海墓外坐到凌晨。 快天亮时,他满腹心事地在镇海墓外道:“三年,最多不过凡间三年,我便再能来看你和越儿。” 这语气听起来…… 青华不耐烦地出了墓,蹙眉道,“谁要你来看我们?”给了他一腿,让他快滚。 勾陈滚了。 留下一箱子精心准备的吃穿用度。 最上面一件,是一瓶凝神玉露。 给楼越留的。 青华目送勾陈离开,嘴上不说,但他心里对勾陈是感激并愧疚的。 他身为东极青华天帝却擅离职守弃了帝印,扔下一大摊仙务任性地流浪凡尘。当初之所以能不管不顾地走,说到底,无非是仗着凡事有勾陈兜底。 他和勾陈厮混几千年,扪心自问,除了拉着勾陈姿行无忌,没干过上得了台面的正经事,更别说替勾陈做过什么。连当年他追紫微时送的那些仙酿中有好多还是从勾陈牙缝里搜刮来的。 相比之下,勾陈对他,确实亲如兄弟。 勾陈爱弟如命——这要毛病实在要命,青华曾经没少取笑勾陈,也试图帮勾陈牵线搭桥。 结果……呃,他以搭桥为名行调戏之实,彻底把天枢得罪了,不仅没帮勾陈拉近和天枢的关系,反倒很长一段时殃及勾陈被天枢一同远避。 天枢作为北斗七星的星主,其余北斗六星对天枢马首是瞻,天枢的决定就是整个北斗七星的决定,所以……天枢一旦不搭理勾陈,整个北斗七星都不搭理勾陈。 晴天霹雳,雪上加霜,勾陈一次失去七个弟弟,加上紫微那个不认他的二弟,他的八个弟弟都不搭理他! 这对勾陈无异于致命打击。 青华和勾陈都知道,天枢避的其实只是青华,勾陈只要不再和青华搅和在一起,就不用再当那被殃及的池鱼。然而,在那段天枢冷眼避勾陈的日子里,勾陈并未因此和青华划清界限。 从前那个没心没肺的青华没觉得勾陈这事儿办得有多仗义,很多年后的今天,他在凡尘的越风山忽然很感念勾陈一直以来的义气和陪伴。 勾陈和他已经熟得不分彼此,他一直理所当然地接受勾陈的照顾和迁就。从未想过,若有一天,勾陈不再予索予求…… 他感戴一笑,如若有那么一天,勾陈便不是勾陈。 海风吹进窗棂,楼越吸吸鼻子,咸腻的海风沁入五脏六腑。 大伤不死的楼越,醒来后心头顿觉畅通无比,连日的抑郁,连年的积虑,像在那一睡之中被什么消解了大半似的,他眨眨眼,前日等师傅的身心俱裂淡得仿佛不曾发生过似的。 屋门适时打开,转进来一袭鹅黄长衫,楼越动了动喉咙,之前嗓子眼沉重的血腥味已化尽,他唤了一声:“紫华?” 青华转到床头,微微躬下身子:“要起来了么?” 曾经有无数个这样的早晨。 “嗯。”楼越撑起身,用手挡了一下从窗外正好射入眼睛的日光。 青华似乎笑了一下,又转出去,边走边道:“既然好了,便快起来练功吧。” 楼越似乎一夜之间长大,变本加厉的练功。原本一而再,再而三改不过来的错处,一一纠正。 楼越的镇海剑一直停在八层,大半年不得进展。这一天,楼越终于破了八层的最后一阶。 青华掐指算,剩下两层,三年该够了罢。 又三年。 楼越十六岁。 “我说你就把我龙鳞随便塞在这里?” “你成日除了练功还是练功,不觉无趣么?” “这一招你练了没有百遍也有好八十遍,我瞧着都替你累,咱先歇歇,出海玩儿去。” 龙云骄跳下树,从腰下解下□□,托在手上一晃,晃成□□:“我陪你过两招。” 金枪所到之处如海啸摧石,昏天黑地,山雨欲来。 一把长剑破风而进,几个剑光,海啸渐止,乌云散开。 龙云骄收了□□:“不打了,不打了,你下手忒狠,打来打去总是我受罪。” 空地之中的青年连绵不绝的舞完最后几招,收剑,满场黑金剑光戛然而止。 “你答应我和一起玩儿啦?”龙云骄风状眉头一扬,高兴地跳入场中。 青年把入鞘的剑往前一送,龙云骄大惊失色,忙护住脑袋:“别啊。” 青年道:“现在走,我不打你。” 龙云骄:“我说楼越,四海之中能让本太子再三相请的人不多,你好歹给本太子一点面子!” “面子?”楼越抬手。 “别,别打我,连我父王都惧你三分,再被你打了,再没人替我出头,这事儿传出去,我东海的脸面得给我丢尽。”龙云骄一个回身躲开。 “不想丢脸就快走。”楼越有点不耐烦。 “别的地儿我去不了。你信不信,我要敢出你越风山一步,父王派来的人立马就能把我逮回去。”马云骄换个法儿求情。 “要留在越风山,就不要在我眼前瞎晃。”楼越提剑,做了一个要出鞘的动作。 龙云骄这四年来真是被打怕了,杯弓蛇影地抱住脑袋往后一跳,直嚷嚷:“我消失,我现在就消失!” 说完身形一晃,滚起一地轻尘,跑的十分麻溜。 楼越终于得了安静,剑收作腰饰大小,端正佩在腰上。 天色,快晌午。 小暑时节,连海风里都粘着暑气。 楼越是化灵而生,不生津汗。练了一上午的剑,通体清爽,尽管如此,他仍是到后山温泉里沐浴。 龙云骄原本还想远远跟着,瞧见楼越往温泉方向去了,想起上次偷跟着想进温泉被打得头破血流出来,他识相地收了步,百无聊赖地在地上画圈儿,一边画,一边嘟哝:“这么点路还接师傅,全天下就他师傅最大。” 龙云骄法力其实不赖,在龙族同辈人里头是出挑的人物,作为幺子,又极得东海龙王宠爱,在龙族里炙手可热。偏偏他心不在龙务上,龙王有心栽培他,他偏不乐意,变着法儿的逃跑偷懒,跑了多年,总算寻着越风山这处龙王奈何不了之地,便死皮赖脸要在越风山上扎上小根。 虽然要忍受楼越时不时的*,还要纡尊降贵地放下龙太子之尊,更受尽楼越冷眼,没奈何,他还是赖在越风山不肯走,谁让再没有比越风山更适合的地儿能去。 再者,龙云骄发现,跟楼越打架(主要是被打)功夫进步的比龙王亲自教还快。 “失之东隅,收之桑榆”,龙云骄想得开,觉得自己挺合算。 楼越从温泉树林出来,果然直往山下走。 山脚下有座小亭,据龙云骄打听,小亭是四年前楼越师傅建的,按常理亭子一般建在半山供游客中途休息,越风山的亭子建在山脚下,却不知紫华那个活神仙做何想的?龙云骄想,这师傅二人一个比一个奇怪。 龙云骄不敢离楼越太近,只得远远卧在半山老树上,没精打彩地陪着等。 越风山上通灵的活物不多,除了楼越,还有两个,一棵老树精和一个唯唯诺诺的山神,紫华那种世外的活神仙不算。 龙云骄留在越风山无趣的紧,找山神说话吧,山神老儿天天蹲在山体里,叫半天都不答应;找老树精说话吧……呃,还是别了,老树精话多的唾沫星子能淹死人。 一通下来,只得找楼越,虽然免不了要挨打,总好过闷死。 当然,他还可以去找那个活神仙。 活神仙看起来仙风道骨,想必是乐善好施,断不会不好说话……可是,龙云骄和活神仙说过的话数起来还抵不上楼越那个闷油瓶子训自己话多。 这里头是有缘由的……呃,龙云骄只消一接近活神仙,准会被楼越拖过去一顿胖揍。 “谁没个师傅啊,我在龙宫的师傅一个班都不止,就他楼越的师傅金贵,旁人连瞧都瞧不得?!”龙云骄暗骂过无数次。 第十五章 帝心操劳 第十五章帝心操劳 这三年,是青华在越风山上最好过的日子:楼越不再乱发小性子,也不再粘人。十六岁的少年郎,正是意气奋发的时候,他家的越儿却沉下性子,安心守在越风山做一个顾家的好儿郎。 除了还是不肯叫自己师傅之外,青华对楼越挑不出一点不满。从前他生病时,渴了望一眼水杯,楼越就送水到跟前,现在更得劲,连眼神都不用了,楼越定时定点送水到跟前;吃饭也如此,日日定时定点,变着花样做各种菜,馋得他这个生来辟谷的神仙都爱上了一日三餐。 但凡是他的事,楼越皆亲力亲为,绝不假手于人。不让楼越做还不行,倒不会像小时候那样闹了,却冷着一张脸,浑身的冷气冻得人直打哆嗦。 小孩儿长到他再也不能唤小孩儿的年纪,成了越州百姓顶礼膜拜的镇海楼,更成了千里东海人人敬畏的镇海灵。 青华渐渐不再插手镇海楼的职责,镇海楼在越楼的治理下,终于演变回了正经的镇海楼,没了日日来烧香求子求姻缘的善男信女,变成了年年楼诞日和祭海日的盛大朝拜。 若是从前的楼越,定会把这种变化好好跟青华说道一番,指出青华治楼不足之处三四点,总结自己治楼有功五六点,青华不听还不行,还得诚心反思,并回应楼越七八点感想。 而现在的楼越,连如此得意的事也只字不提。 徒弟终于听话了,此事青华却高兴不起来。细数之下,才发现,他家徒弟,凡事皆早于常人: 别人家的孩子还在爬的时候,楼越已经会跑; 别人家的孩子还不会说话,楼越已经会讲道理; 别人家的孩子还在牙牙学语,楼越把能师傅说得背过气去; 别人家孩子开始成章成句的说话了,楼越已经能把人堵得一句话都回不上来; 别人家的孩子上房揭瓦,楼越……开始大刀阔斧的闹海和别扭; …… 现在别人家的孩子还终于开始闹腾,楼越却少年老沉得赛过他这个老神仙。 青华细数完,心里七上八下的,孩子这样,事事错过正常孩子的成长路径,物反常必妖,早熟得过分并非好事。 青华直直骂了勾陈数遍:揠苗助长,勾陈你做的好事! 远在天庭的勾陈正伏案疾书。 三个天帝的仙务压在他一个人身上,他累得脱掉一层皮。 尤其近日,事务愈多。 勾陈御案前摆一面镜子,画面定在越风山镇海崖。 勾陈时不时抬眼瞧一眼镜子,见越风山日升月落,小楼越长成了顶天立地的男子。 万事都好,只有一样,天赋异禀如楼越,却迟迟学不会镇海剑最后一招。 勾陈脱不开身,在降霄宫里干着急。 忽然镜子一黑,画面断了。 怎么回事? 这面观尘镜是勾陈费了好大劲从命格星君那里……请(征)来的,从命格星君的观尘镜主镜上抠下来这么一块,炼成副镜。把命格星君心疼得差点去掉半条老命。 此镜专看凡间事,想看哪里就看哪里,想看谁就看谁。摆在勾陈御案前,画面定在越风山镇海崖,勾陈心里说不出的满足。 突然没了画面,勾陈刷的一下站起来。 摆弄来摆弄去,束手无策,命副将去请命格星君。 命格星君一听镜子坏了,跑坏了老腿冲进降霄宫,哎哟哎哟心疼得不得了。副镜入手端详一番,才长吐出一口气,“还好,还好。” 勾陈停笔问:“没坏?” 命格回禀:“禀勾陈天帝,此镜未坏。” 将镜子呈上给勾陈,勾陈一看,镜中画面是人间的帝都,人来人往,画面清晰无比。勾陈把画面调回越风山,画面又断了,漆黑一片;锁定地点不成,便改成锁定人物,无论是青华还是楼越,画面都是黑的。 勾陈眉峰一皱:“为何如此?” 命格拜下:“大抵是有人将与自己相关的事屏蔽了。” 勾陈:“观尘镜能视万物,竟能受人屏蔽?” 命格:“修为足够高的人,可以屏蔽,想必世间有高人。” 剩下的话勾陈不用问也知道了。 有能耐屏幕观尘镜的人统共才几个?又能揣摩到他会在天庭听壁角的人还能有谁。 青华,出了何事,你不肯让我看? 越是这样,勾陈越是担心。 但天庭近来事务尤其多,更匪夷所思的是原来日理万机的昊天玉帝居然声称将要闭关,新近以来,帝务便开始往他这里交接。 他勾陈是倒了几辈子血楣,才能赶上一个人扛几乎所有六御天帝帝务的趟! 紫微和青华下凡他忍了,南极长生那个混蛋偷了上万年的懒他也习惯了,现在连玉帝都想撒手不干,六御里还在干活的只剩他和后土娘娘。后土是大地之母,主管大地之事,不管帝务,资历又比他老,剩下庞杂的帝务就都落在他勾陈身上! 哚! 凭什么?专挑老实人欺负是吧! 勾陈本人是很想去找昊天玉帝评评理,然而,他现在忙得连走开一下的功夫都没有。之前说好三年后回越风山,剩下的时间不多了,还能怎么样,苦哈哈地干活儿吧。 忙完一个公文抬眼瞧镜子,想:青华何事要瞒我? 又忙完一个公文再抬眼瞧镜子,想:青华和楼越会有会有危险吗? 蹭地一下站起来,笔掉地上,冷静一会,再坐回去:青华既有功夫屏蔽画面,想必是没有危险。 只是,真的很好奇到底有什么非要藏着揶着不让人看啊! 先头两天,勾陈好奇的心思重一些;直到镜子的画面被屏蔽了三天,勾陈心就揪起来了。 天上三天,人间就是三年。 这三年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青华屏蔽自己就算了,为何要把楼越一起屏蔽? 楼越出了何事? 勾陈能想到的只有一个词:情劫。命格星君说过,“此子命带仙根,情劫阻仙缘”。 莫非是楼越的情劫到了? 他亲自查过楼越的命籍,心知楼越在修行关键时期遇上了情劫。这会正是楼越修行关键期,难怪最后一层镇海剑迟迟未能突破。 另外一个问题,便浮起来,既是情劫,和谁? 青华屏幕掉的三年,他错过了什么?! 勾陈真是烦透了情劫,牙痒痒地想回头要好好地和月老谈谈心,何意总给他身边的人设情劫? 勾陈手忙脚乱,坐卧不安,一颗心揪着,批两行公文就吸一口气。 最后实在受不了,停下来念了一遍《勾陈心经》才勉强镇定心绪。 麻利点干活吧,与其远在天上的瞎操心,不如早点完事,到越风山看个究竟。 勾陈在天庭狠狠地忙了三天,终于放下笔抬起头,帝仪不存,仙仪不整。 留下一纸金书,给昊天玉帝的。 字面意思是:吾近日积劳成疾,恳请休整几日,疾愈即归。 翻译过来的意思是:老子累得吐血了,请三五天假,你批的话,老子还回来干活,你若不批,老子这累死累活的天帝也干不下去了。 自昊天玉帝声称要闭关时,勾陈就知道,无论如何,他都该休假了。任哪一个帝王也不会允许自己座下有人独揽大权,从前六御天帝都在,各人各管一摊正好挟制平衡,如今全由他勾陈一人发号司令,玉帝在披香殿里恐怕早坐不住了。 在天庭混了上万年,真傻到以为玉帝说地闭关就是真闭关,他这个天帝早交代了。 没顾上拾掇自己,勾陈赶在日落之际溜出南天门。 守门的增广天王只觉眼前一闪,照例什么都没看清,以为又是被夕阳闪的。 忙不迭地到凡间,落在越风山。 越风山出奇的安静。 勾陈眉峰一挑,出事儿了? 晃身到了镇海崖,四周巡视一圈,鸦雀无声,渺无人烟。 最后目光停在镇海楼上。 稍稍催动修为,镇海楼上有勾陈修为与他感应。 楼越返回楼体了? 好好的灵不当,返回楼体做什么? 勾陈顶着一脑门官司,巡一圈楼,楼上楼下仔细地瞧了,一副牙疼地表情。 第一,楼越休眠了。 第二,镇海楼怎的修成这般寒碜的模样? 他在天庭见惯了美轮美奂的琼楼玉宇,原先镇海楼修葺得十分精美,到底出自青华的手笔,无论取材还是雕饰,都是用了仙力凝造,足称得上巧夺天工。 反观当下……如此粗制滥造的手笔?哪个毛手毛脚的敢在我家小孩身上动手? 勾陈运了神识,越风山统共只剩老树精山神两个还醒着活灵,被勾陈提出来问了一圈,皆唯唯诺诺的说不是自己干的。 两个活灵很不仗义地把真凶供出来:“是东海那个龙云骄干的。” 东海的小太子?勾陈撇嘴,胆子不小啊!随即运了神识,越风山方圆百里之间睃了一圈,锁住一位白衣公子,直接提到镇海崖。 龙云骄莫名其妙被提到镇海崖,被一股强大的仙力压制地抬不起头。 既是仙力便不会为害,龙云骄提起来的心落回去。抬起头来,对上一副冷峻凛然的浓眉大眼,一身红灼的仙光,闪瞎他一双龙眼。 第十六章 楼越醒了 第十六章灵醒越现 龙云骄好歹东海小太子见过世面,东海龙宫里接过不少神仙,连哪吒和二郎神那样的天神他也见过,却从未见过仙光如此之甚的神仙,他惊异地想:莫非来者是一品上仙?忙垂下头。 勾陈冷声:“你叫龙云骄?” 龙云骄:“禀上仙,正是小龙。” 勾陈:“东海的小太子。” 龙云骄:“是。” 勾陈:“可曾婚配?” 龙云骄满脸黑线,问这个干嘛:“未曾。” 勾陈:“抬起头来。” 这种桥段……呃……龙云骄别扭地抬起头。 勾陈仔细地打量着龙云骄,面如冠玉唇红齿白……呵!心里叹一声:原来楼越喜欢这样的人物。 勾陈长叹一口气,怎的一个两个,都喜欢男子! 勾陈地给龙云骄安上了一顶小白脸的帽子,觉得日后很有必要提东海龙王说话。 龙云骄他堂堂一个东海小太子,甘愿当木工就不错了,花了半年的功夫琢磨出来的土木功夫,还要被说粗制滥造?指望一条在水里长大的龙建好陆地上的房子,现实么?还要被说小白脸,真是比窦娥还冤! 好在他并不知自己背了这口大黑锅。若他知道,他定大喊一声,他连跟楼越正经对视都不敢,说是和楼越的小白脸,实在太抬举他了! 勾陈摆出一副好兄长的样子和龙云骄进行了一次……呃……鸡同鸭讲的对话。 勾陈:“你何时来的越风山?” 龙云骄:“三年前。” 时间正好,青华就是三年前屏幕的观尘镜。 勾陈:“因楼越而来越风山?” 可不是么,若非楼越,哪里拦得住东海的追兵,龙云骄答:“是。” 勾陈:“楼越为何突然休眠?” 龙云骄:“他……受了伤……”再细的,不能说。 勾陈:“不能说?” 龙云骄:“此事小龙说不妥,上仙若想知道,便问楼越罢。” 勾陈心说,此人挺有心计,自己不肯认都推给楼越。 勾陈掏出一颗红珠:“此珠妖邪不侵,本仙赐它于你。” 红珠一看就是极品仙宝,龙云骄忙道:“小龙无功不受禄,实不敢受。” “你照顾楼越一番,当得此珠。今后我自会照顾楼越,你们东海正值用人之际,便速回东海去吧。” 东海确实正是多事之秋,龙云骄佩服得紧道:“既如此,小龙东海确有急事,恳请上仙救护楼越,小龙先回,事情处理完即回。” “有本仙在,勿须担心楼越,你去罢。”勾陈没想到小龙说走就走,薄情寡义,心里甚是鄙夷。 “小龙替楼越谢过上仙。只是此珠小龙万万不能要。”龙云骄说完匍匐再拜。 勾陈让开两步,不愿受拜。 龙云骄走出两步,才意识到忘记问上仙名讳,再回头想问,上仙摆一张黑脸。“我好像不太受欢迎”,龙云骄一边想,一边离开了越风山。 勾陈终于送走了“小白脸”,在镇海楼前陷入沉思。 来之前他就知道青华已离开越风山,当时就预感不好,青华那种做事顾前不顾后的,没准会落一个烂摊子给他。 果然。 勾陈对着镇海楼发愁。 最快解除楼越休眠状态的方法: 一是直接叫醒,以勾陈的修为,一嗓子就能把楼越喊醒。但是楼越是因受伤休眠,在伤愈之前,喊醒不妥。 二是再输点仙力。念及此,头皮一阵发麻,青华之前多次狠批勾陈给楼越输四十年修为一事,忆起挨批的惨状,撇撇嘴,算了,这事儿不能再干。 两个快的方法都被勾陈否决掉,勾陈悲哀的发现,只剩下一个办法——给楼越护法,等楼越自己醒。 他此行下凡,少至三日多则五日,换成在凡间的时间便是三到五年。 楼越,睡了三年。 高高在上的勾陈天帝,在凡间的一座小山头当了三年的守楼人。 三年后。 镇海楼。 楼前一名男子在搅石灰,他动作利落熟练,调好浓度,举着工具,蹲在墙下一点一点的抹石灰。 半天工夫才将整座楼都抹了一遍,巡视一圈,点头,对自己的技术很满意,转身又去调漆。 朱红墨黑的漆细细地涂遍柱子门窗,待男子直起腰来,已是落日时分。 亏得他是神仙,经得住这通宵达旦的干活,一连累了两日,没喊累,就着夕阳喜滋滋的瞧被自己刷得焕然一新的镇海楼。 日出而作,日入而息。依海而眠,倚楼而居。勾陈想:“帝力于我何有哉?”这样的日子倒是自在得很。 他上上下下了瞧了一圈楼,心里一层一层地泛着美意。 这是我亲手修的楼——勾陈想,他心中温情满满,找了一个好的角度,坐在楼面前开始说话。 勾陈并不是爱说话的人,他在天庭于仙务上发号施令言简意赅,仙务之外能和他好好聊天的人寥寥无几。在越风山这三年,难得赋闲静下来,便有了说话的兴头。 勾陈便和休眠的楼越说话。 他试出楼越已到化神返虚的境界,虽休眠也能感应到外界动静。他拣些不暴露身份又有趣的话说,说那些民间演义的传奇和侠肝义胆的豪杰。 他一个人对着楼也能说的津津有味,说到要紧处,也像说书先生那样,故意停下来问“欲知后事如何……”。 此时镇海楼便会平地起一阵阴风,勾陈哈哈大笑“我这就给你分解”。 那阵阴风旋即停住。 勾陈大笑,靠到楼柱上笑说:“脾气忒大。” 勾陈日日给镇海楼读《勾陈心经》,那些经文是他从小背的,晦涩难懂,背了一万多年,早烂熟于心。他背起经文来,像哼塞外军歌,字字句句,洒脱不羁又一丝不苟。 镇海楼在经文中会泛着淡淡的红光,像仙宇一般。 三年来,勾陈结阵为楼越护法,日日早午晚坐阵,日日里里外外扫洗楼台,风雨无阻。每季末,亲手修葺楼台,照着托人取来鲁班天书修楼,把镇海楼修得焕然一新,美仑美焕。 勾陈天帝是天生的神仙,主御群灵,总御万神,手底下有八大元帅五极战神,厉害得不得了。如今反过来给凡间一个小小的灵护法,却甘之如饴。 他生带帝命,自小没有同伴。身为长兄,却不能和兄弟濡沫成长,没能体会到骨肉情深,有弟弟(紫微)却不得相认,更小的弟弟又都不在他御辖之内,好不容易来了个青华,又任性地赴劫去了,一个个都难得亲近,留他一个大哥,有名无实。 一个人孤孤寂寂地当上万年天帝,实在是……寂寞。 楼越,于勾陈而言,像一个奇迹。 勾陈能在楼越身上感应到细微的紫微气息,虽以勾陈与紫微的星缘,找紫微困难,但他紫微的气息送到他跟前,他还是能感应到的。 楼越很可能是紫微转世的后人,是青华的徒弟,这世界,除了那些弟弟,楼越是他关系最近的人。 镇海楼的楼宗是楼镇海,楼镇海是紫微,但凡与紫微有关的事,不论是青华还是勾陈,都不会袖手旁观。 所以,就算青华当年不建新的镇海楼,勾陈也会来建。 勾陈想到这里笑了笑,望一眼镇海楼,心想:越儿快醒,等玉帝不耐烦下旨来提我,谁来给你守楼? 他不过自我调侃的,没指望面前的楼会给他回应。 镇海楼忽然轻微震了震。 勾陈一惊,喜上眉梢:“越儿,你听到了我的话要醒了么?” 他高兴地刷地站起来,忽听身后有动静。 一转头,来人举着玉帝玉旨。 勾陈神奇的乌鸦嘴再一次灵验。 玉帝派人来提他了! 若来的是其他人,勾陈还能拖上一拖,玉帝那老头心眼忒多,派来的是——天枢。 见到天枢的那一刻,勾陈眼珠子差点掉下来。 自紫微进入轮回后,天枢以北斗星主之尊代掌紫微星宫星务,日理万机。勾陈想见天枢,绝对比登天还难。 来了凡间,反倒能见到天枢,勾陈喜出望外。 天枢递完玉旨,竟不着急走,绕镇海崖走了两圈,最后停在镇海墓前。 两兄弟目光交接,天枢点了一下头。勾陈领会,嗯了一声。 楼宗楼镇海确是紫微无疑,有天枢验证,再也假不了。 勾陈:“楼越身上的灵脉,你怎么看?” 天枢往镇海楼深瞧一眼,不置可否。 天枢如此反应,勾陈心下了然。 勾陈想求天枢帮个忙,犹豫再三,开口道:“天枢,替我给长生天帝带个话罢?” 天枢不置可否。 天枢的反应在勾陈的意料之中,勾陈补一句:“或者,你替我在此处守几日楼,我去趟南天速速便回。” 天枢“哦”了一声,道:“不过是走一趟南天,天帝请把信写来便是。” 勾陈大喜:“你愿替我跑一趟老乌龟……呃,是长生的神霄府?” 天枢点头,转头瞧着镇海楼出神,忽然转身,连句道别也没有,原地化光而走。 勾陈拦都来不及,冲着天“哎哎哎”了半天,也没能把人留住。 垂头丧气地转回身,一看一惊,镇海楼有动静。 楼身闪着微弱的红光,紧接着楼身也跟着动起来,像是有什么要喷薄欲出。 勾陈大喜:楼灵将醒! 他走远几步,站定,忽然想起什么,上下瞧瞧自己,确是一副凡人的打扮,这副容貌是在他凡间惯用的,楼越幼时见过他这副样子,不过无妨,青华洗掉了楼越那段记忆。 像无数家长迎接归家的游子一样,勾陈脸上带着与武神兵帅不相匹配的慈爱的笑,望着楼越从镇海楼里一步一步走出来。 遥遥若高山之独立,巍峨若玉石之将崩。 二十岁的楼越,像天神一般朝勾陈走来。 第十七章 劲腰楼郎 第十七章劲腰楼郎 勾陈怔怔地看着楼越向自己走来。 十几丈的距离,恍若跨越银河。 玄衣卷海风,红络缠秋日,楼越一步一步像踩着红云而来。 楼越有一双再标致不过的剪水瞳,墨涔涔水汪汪的,像笼着氤氲,即使面无表情,也让人觉得无比……多情,再加上眉心一树胭红楼印,凝眉之间,华光流转。 若有所思,如笑如泣,莫过于此。 勾陈想起紫微也有一双剪水瞳,但紫微的那双剪水瞳只能用来顶礼膜拜,而楼越的这双眼,会让人沉迷。 勾陈这样的武夫,很少“沉迷”什么,更别说用这个词形容什么。然而,和楼越对视的那一眼,他第一时间想到这个词。 勾陈那双两把刀的眼睛,看谁长得都差不多,美丑在他眼里,区别不明显。青华长得够好看吧,在他看来不过就是齐整些,只有紫微和天枢那种雅正佚貌丰姿冶丽的才算得上夺目亮眼。 而楼越宽肩,劲腰,窄袖,长剑,无论哪一样都是须眉男子风采,却让人看得呼吸一滞。 勾陈忽然想起从前从镇海楼香客口里听来的一句诗:腰带三围恨沈郎。 我家小孩儿长得真好看! 有那么一瞬间,勾陈甚至不敢相信眼前的是曾经那个混世魔王般的小孩儿。 勾陈性子直来直去,看人毫不避讳,直到楼越走到他跟前,他一双虎目还直勾勾地盯着楼越。 “是紫华让你来的么?” 楼越问他话时,他脑袋里在想的是:本天帝置办的衣服就是好,穿在楼越身上最好看! 半晌缓了目光,随即了然,楼越只有青华一个亲人,自然以为帮他的人是受青华之托。而勾陈确实并未受托而来,他磊落道:“不是。 这样的回答本无太多含义,然而楼越却像听到什么震惊地消息一样,瞪大了眼,语气里有明显经克制的低沉:“你认识紫华?” 勾陈没想到,楼越居然能从自己方才二个字的回答猜测至此,他和青华早有商量,不对楼越暴露各自的身份,亦不暴露互相的关系。认是不能认的,好在“紫华”这个人确实他也不认识,便答道:“不认识。” 楼越眼帘半垂下去:“是么。” 听不出是信了或是不信。 二十岁的楼越,及冠的年纪,按凡人的规矩算已是成年。比起少年时,现在的楼越少了任性姿意的同时,也少了言语欢笑。稳重是稳重了,却也变得……冷峻寡言,总一副拒人于千里之外的神情,没有烟火气。 该怪自己对他揠苗助长么?勾陈突然有点理解为何青华不肯让他传修为给楼越了。可是楼越的冰冷,和揠苗助长当无甚关系才是。 勾陈想起小时候的楼越像头小狼一样排防着他,虽然那时候他被小孩子儿排斥得挺发愁,但比起现在楼越把他当一个可有可无的客人客客气气地拒着,那个少年楼越立体生动了太多,多的不止那一点烟火气,还有……活气。 勾陈一向拿这种冷淡性子的人没什么办法,若再加上这个人是他关系很亲近的人,便束手无策,比如从前的紫微,比如天枢,他都搞不定。 所以,对这个成年后突然冷若冰霜的楼越,勾陈只能无奈地扒拉扒拉自己的头发。 好在楼越并不避着自己。 虽然都在越风山,有时候大半天也见不着一面,楼越也不会来问一下;若打照面,楼越倒不会吝啬一个点头致意。 便再无更多交流。 勾陈挺知足,比起紫微天枢对自己那般,楼越这样算好的了。 只是难免不甘——他不过离开三年,看来恰恰就错过了楼越犯情劫的三年。 勾陈一直没问出楼越为何会弄得一身伤陷入休眠。 问越风山的山神和老树精,一个两个都一问三不知。 不是没想过去问青华,又担心一问之下,青华着急着恼赶回来。他和青华相处几千年,有的事情已有了足够的默契。就好比,青华离开越风山并未专门交代勾陈一样,他们互相,都担心对方牵扯进太多因果。 青华正处于进阶天帝修为的关键阶段,他自己正处于斩三尸的危险期,皆处于非常时刻,皆要清心寡欲,尤忌牵扯太多。 然而,世间事大多不尽如人意,对此,连神仙也无奈。 有的事,无关乎能不能做和想不想做。 而是,无法不去做。 对楼越正是如此,当年楼镇海命殒,他和青华必定会有一人来建新镇海楼。所以,眼下,青华既已抽身离开,剩楼越一个人,他绝计不会不管不顾。 楼越醒来已有一月,勾陈于解楼越情劫一事上,毫无寸进。 唯有去问那条小白脸龙了。 当初把小白脸龙支走的是他,现在要去找那条龙的还是他。若是普通人,大概会觉得窘迫尴尬。然而,勾陈毫心理压力,根本不用考虑。若非要考虑什么,也只是在是先找东海龙王,还是直接提小白脸龙的问题小小纠结一下。 这种事,还是不要牵扯进太多人,直接找小白脸龙吧。 叫什么名字来着? 好像忘了…… 去趟东海,对勾陈来说,来回不消半日,离开总该和主人报备一声。 勾陈停在镇海崖,静静地等楼越练完一套剑。 他不止一次见过楼越练这套镇海剑,却没有一次看完全套。这一次也一样,楼越又一次停在最后一招。 不该已经全学会了么?否则青华如何能放心离开。 勾陈问道:“这套剑法不全。” 楼越收剑,瞥一眼勾陈,不置可否。 勾陈:“还差最后一招。” 楼越似乎不想谈论这个话题,面无表情转身。 勾陈忍不住确认:“是没学会么?” 出乎勾陈意料,楼越唰地转回身,目光甚至有些锐利,语气骤然冰冷:“这话是你问的,还是替紫华问的?” 勾陈一怔,怎的又扯进青华,忙摆手道:“跟别人有甚关系?说过多少次,我不认识你说的紫华。是你总停在最后一招,我看的不过瘾,多问一句罢了。” 楼越目光罩在勾陈身上,冷冰冰的,又是那副像是信,又像不信的神情。 勾陈以为楼越总该说点什么,结果半晌不见他言语,末了只是冷着脸走开。 好好的孩子,怎么三年就成了这样呢? 勾陈挺想急切地想去会会那条小白脸龙,快快弄明白缘由。 勾陈对着楼越的背景喊:“楼弟,我要出去一趟,半日便回。” 前面楼越身形微微一震,缓缓回头,动作有些僵硬。 勾陈以为楼越还在排斥自己对他的称呼。 -----------------倒叙起--------- 他想起第一次他管楼越叫楼弟时,楼越问他“我和你非亲非故,怎当得一个弟字?” 他当时笑嘻嘻地回,“不叫你楼弟,难道连名带姓的叫楼越?见外不说,还不太客气。” 楼越当时回他一句,“我倒不觉得。” 到底是不觉得叫他楼越见外,还是不觉得叫他楼越不客气,抑或是不觉得叫他楼弟不妥,勾陈没听明白,便选择性地认为是最后一种意思。 反正……总不能像楼越小时候那样叫他越儿吧。 他眼前的楼越,巍巍若玉山,岩岩若孤松,管这样堂堂大男儿叫越儿,别说楼越不会同意,勾陈自己都羞于出口。 光阴无情,三年前他离开时,明明还和青华说过“三年后回来看你和越儿。”而三年后,越儿不再是越儿。 --------------------倒叙终---------- 楼越眼中闪过不易察觉的转瞬即逝的痛苦,勾陈没看出来,试探着又叫了一声,“楼弟?” 楼越浑然不觉,沉沉问道:“你要走?” 原是为勾陈那后半句话。 勾陈泰然道:“下山办点事。” 楼越:“越风山什么都有,下山做什么?” 勾陈:“见一个人。” 楼越整个人一震,声音颤抖:“你去见紫华?” 勾陈觉察出一点点问题……楼越的情绪似乎不稳。他刻意蔼声道:“怎又扯到旁人?我就是下山找个人。” 楼越的情绪并未好转,声音提高一些:“你到底是什么人?” 又回到这个话题。 勾陈驾轻就熟道:“你无论如何不肯相信我只是求在此处落脚是罢?我救你不过顺手,那三年我若不守楼,也得找点别的什么事做。再者,我若不救你,你原来也有一个守楼人,就是那条龙,他有急事要离开,还托我守楼。” 勾陈说完,目不转睛地观察楼越听到那条龙的表情。 楼越表情平淡无波。 楼越若是在意姓龙的,总该有点不一样的表情,现在这副冷煞人的表情,是已经不在意了,还是藏的太深?说不上是失望还是高兴,勾陈看到楼越这副表情,心里没着没落的。 楼越神色间有些失望:“你是替龙云骄来救我的?” 勾陈真是一万年都没有这么聪明过,没有比这更好的理由了,楼越一句话,送了他一座过河的桥,他顺爬道:“对,就是那个龙云骄。”顺便把忘记了的人名儿也套出来了。 楼越的神色暗淡下去。 第十八章 手腕细凉 第十八章手腕细凉 这样的神色又像是在意那条龙似的。 勾陈道:“我下山正是去见他。” 楼越目光一闪,“你要走?” 说了半天,又绕回原地,楼越在意的到底是半两句还是后半句? 勾陈再不拘小节,也意识到楼越的情绪有问题了。 勾陈试探道:“你不想让我走?” 楼越抿唇不说话,冷冷转身。 这副神态,便是了。 勾陈想:不让我走,那他是想让我把姓龙的小白脸带上山吗! 不可以。 勾陈掷地有声:“我不走了!”但也不会让小白脸龙上山。 楼越原地定了定,腰杆挺得笔直,背影冷峻异常。 这是第一次,楼越与勾陈说如此多话。 勾陈往前追两步,叫住他,“你不让我走,那总得给我找点什么事做罢。” 楼越停住,没回头,语气充满警告的意味,“我允你在越风山,还要管你的事?要走便走,没人留你。” 楼越瞥过一道目光,冷硬又阴鸷,勾陈一惊,多年沙场征战生死决断的直觉告诉他:如果他真的离开,楼越可能会做出什么危险的举动。 勾陈隐约悟了一点:楼越的话,似乎得反着听。 虽是不甚圆满的交流,经此一番也算打破了勾陈和楼越长达一个月之久的疏远的主客关系。 勾陈天生胆大心大,单手能撑天,单脚能掌地,何至于对一个才成年的小青年畏首畏尾,裹足不前。他如今才后悔莫及地想道:我前面一个月那样缩首缩脚的,胆子是被熊吃了吗! 虽说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可他还要在越风山呆近两年,总不能老缩着脑袋当没志气的乌龟吧。 再者,他是天帝,他怕过谁?! 决定翻身做主人的勾陈,瞬间主人感爆棚,自来熟地在镇海楼里挑了间最干净的屋子,利落的一个旋身倒到床上,眯着眼数床帐上绣的花团。 越数越觉得花团眼熟。 可不是么,镇海楼一应物事装备,都是他这个天帝大人亲自采办。就说这帐子,他专挑了鹅黄团花样式,最配青华那一身显赫的金色仙辉。 这间房是青华的曾住过的房,这张床是青华曾睡过的床! 勾陈说不出的舒服畅快。 “起来。”一个声音像冷箭一样突然响起。 此时勾陈正在想:青华那厮真是自找苦吃,多好的屋,多软的床,他偏不要,楼越三岁以后,非要去住那不死不活的镇海墓。 被这个声音一叫,勾陈一个打挺翻身坐起,目光一下撞进楼越冷冷的眸子。 勾陈被盯得头皮一麻,下意识手往后撑了一下。 说起来,这样的姿势有些弱势,换成女子做便有点邀请的意味。 而这姿势看在楼越眼里,倒像是要赖在床上不起一样,一小团危险的火苗在他眼底蹿起,他走近两步,伸手要去提勾陈的衣领。 如果把勾陈换成龙云骄,龙云骄又将有三片龙鳞不保。 而勾陈不一样,他是武帝,他上万年征战沙场,出生入死,浑身是经战斗淬炼的军事技能,仰首接飞猱,俯身散马蹄这种高难度动作他信手可拈来。勾陈脑子不断告诫自己,对面的是越儿别打伤了,然而身体还是先于意识做出反应,他一手握住了楼越的腕子。 注意,这个动作是“握”,不是“擒”。得归功于勾陈训练有素的身体反应,在肢体接触的那一刻,他及时卸了五指的狠力,改擒为握。 于是,场面就僵住了。 楼越像被什么烫了似的,手一下弹开,脖子根和耳朵尖烧起来,脸却刷的一下黑了,怫然大怒。 原本楼越并不想动真格,毕竟勾陈于他有恩,可被勾陈这么一握,怒气上头,非打不可了。 若楼越的对面是龙云骄,这架打不起来,因为龙云骄根本没有还手的余地,会演化成龙云骄单方面的挨揍。而勾陈不一样,勾陈虽不舍得动楼越,但勾陈那要命的战斗技能每每要在一次次接触中“灵验”一番。 于是场面就成了楼越去擒勾陈,勾陈先是“灵验”地反擒拿,再卸力等挨揍,然后再反擒拿,再卸力等挨揍。 这么几个来回,任脾气再好的人也要大为光火。而楼越的脾气除了对紫华好,对别人从来没收过。 于是,真的,打起来了! 楼越本是修道奇才,又是极好的习武苗子,他和勾陈过了几招,立刻发现对这个叫陈武的人近身搏斗难以取胜,加上他不舍得动这间房里的任何一线一物,瞅准又一次勾陈卸力之时,他反手以不可思议的角度操出长剑,剑柄一挑,挑中勾陈领口,再一提,把人拉下床了。 “出来打。”楼越声音冷硬。 勾陈晃了两步才站稳,再抬头,楼越已经到楼外了。 他伸出手掌在自己眼前晃了晃,五指伸开又屈回,如此几番,脑海里不合时宜的想:楼越的手腕怎那么细? 放眼三界之中,没一个人有能耐挑勾陈的领口,包括以前青华还是准圣修为时,也不可能在近身搏斗中动到勾陈分毫。刚才楼越那一挑剑的功夫,是利用了勾陈一瞬间的心软。 勾陈当时见楼越突然往下俯冲,生怕自己会“灵验”地把楼越狠推出去,或反擒拿压在床上。正急忙卸力,谁知楼越能在眨眼功夫之间,不可思议改成出剑。 换成别人,那把剑在近勾陈身之前就会化成齑粉,用剑之人的手亦将非断即残。但那剑是镇海剑,那手是楼越的手,勾陈想,还能怎么样,让着点吧。 高高在上的勾陈天帝第一次被人挑起衣领,狼狈至极!颜面扫地!毫无威信! 勾陈却不觉得丢人,他甚至还笑了笑——就当还刚才握了楼越那一下。 又伸出刚才握过楼越手腕的手掌,直眉楞眼地瞧自己那五根仿佛还留着楼越体温的手指,脑海里十分不着调地念道:楼越的手腕怎那么凉? 那个手腕又凉又细的正主在楼外等的不耐烦,就地起了一阵阴风。 勾陈被从窗口灌进来的阴风一激灵,识相地出去。 开打罢。 这是一场真正意义上的搏斗。 两个人一个是仙,一个是灵,却不约而同的弃用法力,纯粹凭拳脚功夫对招。 勾陈大开大合,楼越灵动迅捷。 前面十招,还有点棋逢对手旗鼓相当将遇良长的意思。 十招之后就变成勾陈步步为营,楼越节节进攻。 楼越是不要命的打法,每一招只攻不守,要害和命门大开全然不顾,招招对准勾陈大穴,又狠又厉。 勾陈却不着恼,反倒挺欣赏楼越的应变,楼越这是拿准勾陈不会动自己,拿自己的身体做盾牌,换取对战中的优势。 若单纯打,普天之下在拳脚功夫上没几个人能在勾陈手上过十招。楼越这种打法,倒让这一架打到三十招。 三十招后,先收招的人是楼越。 楼越:“我输了。” 勾陈:“承让。你是将才,若假以时日,必成……” 谈到武学,勾陈有三天三夜的话要说,他发现楼越在武学上的禀赋远超自己的想像,正想好好给楼越指导一番。 谁知…… 楼越根本不想听他的长篇大论,扔下干脆的一句话:“那间房,不要动。” 勾陈:“为何?” 楼越:“住别的房或露天,你选一个。”楼越抛下问题,冷脸走开。 勾陈心想:我若都不选呢?我若偏要住那一间呢? 楼越像是能听到一般,走出两步,再抛回来一句话:“不选就下山。” 楼越根本没有给勾陈讨价还价的余地。 勾陈挺乐观地想:谁让这是楼越的越风山呢,我还能不听他的?! 于是勾陈选了另一间屋子,就在楼越的隔壁。 收拾妥当,勾陈开始着手处理几件当务之急。 楼越情劫之事,暂时无法去找龙云骄问清;眼下倒是可以弄清另一件事——楼越是否学会镇海剑最后一招。 自然是先把山神和树精提出来问。 山神和树精被勾陈的仙光吓得一个多月都没有缓过来,又被提出来,吓得屁滚尿流。 山神树精跪在地上瑟瑟发抖,勉勉强强抬起头来:咦,仙光怎没了? 勾陈长腿一伸,把一神一精的思想读得明明白白:本天帝又不是闲的,来凡间天天闪个仙光能当饭吃吗。 勾陈不费话,劈头问:“楼越学会整套镇海剑否?” 山神树妖下巴都快点到胸脯:“练会了,练会了。” 勾陈:“为何他平日从不练最后一招?” 山神讷讷道:“原来日日都练的。” 旁边老树精贼眉鼠眼地咳了一声。 山神恍悟到什么的,一下噤了口。 勾陈:“最后一招有何特别之处?” 山神和老树精一副视死如归的神情,看样子,是不肯再多说了。 勾陈明悟,想问出东西得上点手段。 他身为天帝对凡间的小神小妖动手,有失风度,手是不好动的,只能动口。问了一圈,山神和树精唯唯诺诺的,不肯松口。 勾陈无奈:“你们更怕楼越?” 第十九章 朱胭发带 第十九章朱胭发带 山神和老树精暗暗叫苦:可不是吗!强龙难压地头蛇,任你再厉害,不过是个过客。更何况楼越是会动手的! 勾陈:“以为我不会动手?” 山神和树精抖得像筛糠。 勾陈摊手:“我还真不会对你们动手。” 山神和树精稍稍镇定。 勾陈幽幽道:“但我有一百种方法,还让你们比挨打还难受。” 山神和树精直接风中凌乱了。 勾陈看他们这副怂样,连那一点点动手的欲0望小火苗都灭了,没劲。 楼越已经学会全套镇海剑,这个他最关心的问题已经解决了。其他问题,解铃还需系铃人,何苦为难弱者…… 山神和老树精好歹是越海一带有头有脸的小神和妖,在勾陈这里成了弱者。当然,在楼越那里,也是弱者。 自从那次打过之后,勾陈便时时找楼越打架。这是勾陈琢磨出来的接近楼越的最好方式。 楼越在越风山及越海未见敌手,忽然间来一个人,两三下随随便便把他打得落花流水,他正在血气方刚争气斗勇的年纪,哪里肯认输,便把一肚子心事,全撒在拳脚上。 楼越在武学上甚是痴迷,一旦动手,根本停不下来。 初生牛犊不怕虎,楼越在勾陈手下吃了无数败战,斗志却越发昂扬。 这得是多牛气的精神啊,一个凡间的灵居然想打过三界武神!就是天上的武将,也没几个敢和勾陈动手。 得亏楼越不知道勾陈的身份,勾陈忽然有些明白为何青华不肯让楼越知道身份。 一旦知晓,便不纯粹;一旦敞开,便有顾虑。 全部告诉楼越,恐怕多出的反而是枷锁和猜忌。 这样挺好。 勾陈挺欣赏楼越这股子不服输的精神,但凡有这种精神头的人,再加上点天赋异禀,骨骼清奇什么的,必成武学大家。 正好,楼越就是就那全占的好苗子。 勾陈从未收过徒弟,遇到难得的好苗子,也生出将衣钵道场传承下去的念头。 打架成了勾陈和楼越不错的沟通方式,也是唯一的沟通方式。渐渐的,连这唯一的沟通方式也弱下来。并非楼越被打怕了,而是楼越的心事越来越重了。 有时正过着招,楼越忽然就松了剑,阴郁下脸。幸好勾陈功夫够好,能够及时刹车,否则一百个楼越都栽了。 楼越总一个人坐在风动石上看海。 勾陈从身后过,瞧一眼:看海?想东海那条小龙?! 楼越时不时掏出一个海螺,呆呆地瞧良久,有时放到嘴边,想吹,又止住,再放到耳边听。 勾陈跳下树,伸懒腰:能听到什么,小白脸龙留的话? 勾陈动了心思:那枚海螺得拿来听一听。 以勾陈的风格,直接要。 勾陈:“楼弟,海螺借看一眼。” 楼越:…… 勾陈:“楼弟?” 楼越没有理会勾陈,突然发问:“你叫什么名字?” 勾陈:…… 他来越风山一个多月,楼越从未问过他的名字,他也没想起来要提,没名没姓地相处过来,有没有名字并无大碍。越风山统共就他们两个会说话的(山神和树精总躲起来不算),其中一个人说话,除了自言自语,肯定是给另一个人说;加之,楼越这个越风山唯一有使用他名字需求的人从未主动跟他说过话,他的名字,在越风山实在无关紧要到连一片浮云都不如。 楼越突然问了,勾陈居然还有一些小欣喜:“陈武。” 勾陈的陈,武帝的武。 这个名字,是很久以前,他给自己取的凡人名,总算派上用场。 楼越目光陡然锐利:“所以陈武上仙,你先前怎知我叫楼越?” 勾陈头皮瞬间就惊麻了。 楼越从未告诉过他名字,而他自然而然地就叫出了楼越的名字,后来还一直楼弟楼弟地叫唤。 顿时想起前些日子两人的一段对话:“我和你非亲非故,怎当得一个弟字?”“不叫你楼弟,难道连名带姓的叫楼越?见外不说,还不太客气。”“我倒不觉得”。 忽然明白,楼越一句“我倒不觉得”含有的另一层意思。 楼越心思之深,套话之精妙,大出勾陈意外。 楼越把语不惊人死不休奉行到底,又抛一个炸弹:“你还要说不认识紫华么?” 勾陈:……孩子太聪明,真的很犯愁啊!青华,我理解你以前带孩子的痛苦了! 以勾陈的性格并不愿说谎。青华决定不以真实身份对楼越是有自己计较和考虑;而他当年对青华一句“依你”同是一言既出驷马难追。可以预测,眼下若向楼越承认了和“紫华”的关系,可以预见将有更多问题会被问:紫华在哪里,紫华为什么要走…… 有一个谎言就要用更多的谎言去圆谎。 勾陈很头疼。 于是换了一种回答,他蔼了声音,“我守了你三年的楼,要知道你名字有多难?我来越风山不仅看上了这里的风水,还想收你为徒。” 楼越冷冷地扫一眼勾陈。 勾陈神一般的理解了楼越的意思:你想太多了。 秋末,海上升平。 楼越独自一人去了海里,平躺海面上,一手枕着脑袋,一手搭在胸口,手里握着那颗海螺。(第一部有讲到这颗青华送的海螺) 勾陈半日不见楼越,找到海上,落在楼越身边,问道:“楼弟有心事?” 楼越抬了抬眼皮,目光落在远处,把海螺收进衣襟。 这个动作坐实了勾陈认为海螺中有蹊跷的想法,他暗暗决定:绝对不能让那条小白脸龙暗渡陈仓。 他暗中运了法力,透明细丝钻进海螺,如石沉大海,毫无作用。暗中又运了法力,成打的细丝钻进去和海螺里的机关对峙了一阵,最后细丝冒出海螺,飞散,机关已破。 了了一块勾陈的心病。 仿佛一年的风暴都攒在一次吹尽似的,初秋来了一场年里最大的风暴。 勾陈久不动手,浑身骨头正痒,见到风暴要来,兴奋地摩拳擦掌。 被楼越往前一拦:“前三年承蒙照顾,多谢。” 前面三年,勾陈和从前的青华一样,也窝在镇海崖越俎代庖地当着镇海灵。勾陈闲不下来,伪楼灵当得不知多滋润,突然不让他管镇海的事,他手脚痒得放哪都不舒服。 他长手长脚地趴在树干在瞧楼越。 楼越一个猛子扎进风浪。 勾陈“咦”了一声,心想:以楼越的修为,这样的风暴不至于如此用力啊? 到底是三界武帝,楼越入海的招式他越想越不对,死死地盯着海面,忽然想到一点:楼越该不会想借机去东海找那条小白脸龙吧? 这可不行! 勾陈两步也跃入海底,急忙找人。 不入海不知道,原来此风暴在海底有暗涌,水量之大,动力之强,是勾陈这三年镇海见所未见。 他心里的弦一下蹦紧,略一分析,又定下心来:楼越分得清轻重,绝不可能擅离职守而去找小白龙。 楼越一定在海上。 忙运功,截住海底暗涌。 才使劲,就听得海浪里传来楼越冷硬的声音:“陈武回岸。” 勾陈脑袋耷拉下来:嫌我多管闲事…… 勾陈没精打采上岸,重新趴回树干。 楼越的身影时隐时现,穿梭在海浪之中,海风鼓起他的玄裳红络和长长的发带。 勾陈深谙武学,他一看楼越的身姿,忍不住赞叹楼越镇海剑之精妙,看着看着目光就不受控制地停在楼越飞舞的发带之上。 那根和楼越玄裳的红边一样颜色的朱胭发带,他曾经扯下来过。 ----------------倒叙起------------ 那一日他和楼越过招,海风正好,正好扬起半片衣摆,正好把飞起平日服帖的发带。当时天很蓝,山很绿,那条胭红的发带飞舞得迷了勾陈的眼,他忍不住手痒,坏心眼地扯了一下,于是……楼越的发,散了。 又黑又长的青丝,瀑布一样飞泻下来,鬓角两边的黑发蜿蜒过脸颊,墨一样黑的发,粉一般白的脸,衬得那双要命的剪水瞳和眉心朱红楼印格外惹眼。 他抓着发带的手,不自觉紧了一下。 楼越长得太标致了! 当时的楼越十分生气,嫌恶地盯了他一眼。 勾陈一并记住的,包括那冷冰冰的一眼。 -----------------倒叙完-------------- 忽然海上动静有异,镇海局势陡转,风浪掀天。 勾陈忙找楼越,没有半点踪迹。 暗叫一声不好,他一个猛子跃到海上。一边喊他的名字,一边沉沉浮浮地找人。 在茫茫大海中找一个人无异于大海捞针,时间一分分的过去,海浪越来越大,勾陈却连楼越的一片衣角都没找见。 更可怕的是,之前还感应得到楼越的镇海剑波,而现在却没有了,整个风暴的海面,没有半点镇海剑的迹象。 海面在他眼里一寸一寸快速地过滤,连小鱼小虾都逃不过他的法眼。很快,他看到了海浪之下,海水中间,木偶一样举着海螺的楼越。 风浪拍打在楼越身上,海水拍湿了他的衣裳。作为镇海楼越,居然被海水湿了衣裳,这是极丢脸的事。 然而楼越就那么楞楞地站在海中央,一头一脸的水,双眼通红,目光黯淡,整个人像被抽空了血气一样。 灰白空洞。 勾陈一惊,大喊一声“楼越”,冲过去。 第二十章 欠下三债(一更) 第二十章欠下三债(一更) 楼越对勾陈的呼喊充耳不闻,他嚷嚷地说了一句“死了算了”,便卸尽力气,沉入海底。 勾陈冲过去,将将把楼越接住,低头一看:楼越面无人色,眼角嘴角一片腥红,眉心的灵印失了往日的艳色。 自断筋脉! 勾陈大惊,抱着楼越往镇海楼赶。 把楼越的元灵送进镇海楼,再用法力在镇海楼四周结起护法阵。勾陈正北而坐,主阵替楼越疗伤。 这一疗伤又足足一月。 勾陈隐约猜到上回楼越伤重到要休眠三年的原因。 楼越是故意出的纰漏,他刻意制造危险,给自己一个有难的名义吹响那个海螺,再卸去一身法力,倒在海上。他脑海里一遍一遍地回转紫华说过“有难时吹这个,我会回来”的话,放弃了所有抵抗等那个说过会听信归来的紫华。 楼越好不容易说服自己,认输又怎样,被紫华看不起又怎样,他都不在乎,他烦透了自己装作坚强傻等的蠢样。好不容易等来这场风,好不容易他有勇气吹响海螺,他甚至想好了如果紫华骂他没用他要如何回应。 然而,紫华没有来。 …… 如果说紫华离开的时候,楼越还替自己保留了一点点期待,那么这个叫不来紫华的海螺,断了楼越最后一点念想。 “死了算了。”楼越是真的起了死心。 神医也救不了想死的人,勾陈就是那个束手无策的医生。勾陈这一个月把心愁成了焦炭,他想尽办法救楼越,而楼越万念俱灰的不想活。 好在勾陈不仅是神医,他是比神医还厉害的神仙。 勾陈这个神仙天帝不顾病人的意愿,用一个月的时间强行把楼越的筋脉给续上。 楼越原本还抵抗,后来发现自己的武力值跟勾陈根本不在能够平等对抗的水平上,只能像活死人一样任由勾陈摆弄。 等楼越身体渐渐好了,攒够了在口头上和勾陈对抗的力气之后,楼越吼道:“不用你管。” 勾陈就等着话头呢,开腔就接:“该管不该管,我都管了。你前面的命还是我救的,现在又整出这幺蛾子,费我多少事,你看怎么办罢!” 楼越脖子一梗:“命拿去。” 勾陈笑:“我还就不拿了!”尾音升调,语气特别欠揍。 楼越:“两样,要么你拿去,要么我好了拆楼,随你挑。” 被楼越反将一军,笑不出来了。 勾陈:“没了命,事情就能解决么?在者,有我在,保证你连想死都死不掉,只会越欠越多,信不信?” 楼越眸子一僵,又一副死灰的神色。 勾陈再套不出话。 自然而然就想到那条小白龙,涉及情劫,勾陈也不知说什么好了。 越风山上的两个大活人,又陷入僵境。 冬日里的一天,没有任何预兆,楼越忽然发狂地冲撞山界。 勾陈急得冲过去抱住楼越,竟按不住楼越猛烈挣扎的身子。 勾陈担心勒伤楼越,不敢用劲,楼越一身蛮力,根本按不住,后来勾陈只好用上狠劲,把楼越牢牢锁住。 面对面看着,勾陈才发现楼越哭得撕心裂肺。 男儿有泪不轻弹,勾陈最看不起男儿哭,这一刻,却被楼越哭的乱了阵脚。 楼越那种哭,是不要命的绝望。 楼越痛不欲生地艰难地串出一句话:“求求你,帮帮我……我要出去找他,他出事了……” 勾陈忙问:“哪个他?” 楼越双眼通红,眉心一点楼印洇出血丝:“紫华,我要去救紫华……” 勾陈心里一凛,巨大的心痛来的猝不及防。 楼越那种痛不欲生的表情,以及青华可能正有生命危险的预兆把勾陈那刚强硬的天帝心狠狠击穿。 某个问题的答案呼之欲出。 他不及细想,脑海里嗡地一下炸开的念头是:青华有难。 他一边想着“我要去救青华”,一边伸手接住了摊滑倒下的楼越。 重伤加急火攻心,楼越命悬一线。 勾陈接住楼越,楼越一双眼死死地盯着勾陈,他抓着勾陈的衣角,嘴巴一张一合,十分费力的想发出声音,然而每一次开合,吐出来的都是血水。 勾陈知道楼越在说什么。 楼越的嘴型一直重复的是:去救紫华……去救紫华……去救紫华…… 勾陈最后没能去救青华。 他只有一个人,如果去救青华,就要放弃楼越。 青华再怎么样,他上面还有元始天尊管着。 放弃楼越意味着,楼越很可能就会没了…… 当楼越倒在他怀里,当他看着楼越的生命力像退潮一样泻去,他心疼地想让楼越放松下来,却无论如何安抚都没办法让楼越闭上眼睛和嘴巴,他的身体在那一刻又先于意识做出决定——我不能放弃这个顽固又苦命的孩子。 勾陈决定留在越风山守着楼越,然后给长生天帝捎出一封求助的帝贴。 帝贴是天界最正式的公文,一经发出,闪电到达,尤其天帝之间的帝贴,瞬息能至。 勾陈心酸,在最危急的时刻,他现在能求的只有那个让他糟心得紧的长生天帝。 而那个总是脱链子的长生天帝,少有正经又及时回了一封帝贴。 单看封面是很正式的帝贴,却徒有其表,内容偷工减料到只有一个字。 一个字,已足以稳定勾陈心绪。 长生懒懒散散写的那个字是——妥。 这一天,在荣锦朝的帝都,青华行尸走肉地走出了柳宅,在护城河边吹了半日的冷风,飞往星空深处,化出一把刀,割破了自己的手腕。(见上一部第二卷第二十章) 勾陈放下心,妥妥地守着楼越。 就武学方面,勾陈武功已是三界顶尖,再找不出比他更懂武学之人,但凡天下武学兵法没有他不能理解的。可法力无边的勾陈天帝却想象不出来:到底是怎样一种心情,才能让一个人在瞬间奋不顾身地以*生命去挑战铜墙铁壁。 楼越是镇海楼灵,他的地基在越风山,若非飞升成仙,楼越这辈子是出不了越风山的,楼越的心得有多狠,才能螳臂当车,以卵击石,明知不可能,还去冲撞山界,把自己五脏六腑撞得一塌糊涂! 这一回楼越伤的很重。 勾陈抱着楼越回镇海楼里,手僵的一动不敢动,楼越身上软耷耷的,脆弱的仿佛一碰就碎。 勾陈原以为这一回救楼越要很久,至少得像上回楼越自断筋脉那样一个月。 楼越居然第二天清早就转醒。如此重伤,醒着比睡着难熬,活着比死了痛苦。 说不出为什么,勾陈就是知道:楼越心里有极重要的事,不肯睡,不肯死。 当楼越抖着嘴唇叫“紫华”的时候,勾陈七上八下了一整夜的心,彻底凉了。 那个答案再明白不过:楼越的情劫……真的是青华。 前面一天,勾陈整个人都处于惊魂的状态,楼越的情劫楼越的重伤以及突然出现的青华危兆,把勾陈头皮都炸麻了,饶是勾陈这种旷达不羁,也忐忑不安起来。 这种心态尤其折磨人,远大于*上的痛苦。勾陈忽然觉得能理解楼越明知无济于事,却仍不顾一切用身体撞上山界那一刻的心情了。 勾陈伸手轻轻按住楼越想要挣扎的手:“你放心,他没事。”说完在楼越手上轻拍两下。 楼越的眼皮挣扎着要掀开,手上的肌肉还是崩着,嘴巴又张了张,从嘴形上看,他在问:“真的?” 勾陈“嗯”了一声,“我以神仙的名义保证。” 勾陈知道楼越不会轻易放心,楼越能从鬼门关把自己逼醒,没有确定的答案,他是不会善罢甘休的。 果然,听到勾陈的保证后,楼越手上的肌肉渐渐放松,眼皮也不动了,声音弱下去,迷迷糊糊地说了一个字:“好。” 再度晕过去。 勾陈差点哭出来。 勾陈一万多年来,从来与情爱无缘。 从前青华为了紫微作生作死时,他没少嘲笑过青华;后来青华竟为了紫微剥了一身盘古修为,他被震惊得头晕眼花之余居然还赞叹青华是个男人;后来青华一走了之,扔下一个烂摊子给他,他没来得及好好理解,就被繁重的天帝事务累得透不过气。 偶尔闲下来,他也会想到底是怎样的情绪,才会让一个人死死的追着另一个人,不管刀山火海,死都不肯放手? 当初青华剥修为的时候,勾陈没在现场,体会不到那种真切的情绪。直到现在亲眼目睹楼越这种疯魔的状态,他那颗洒脱了一万多年的心,被一点其他的情绪莫名勒住。 为一个人,不要命,不肯死——抛开楼越情劫所系之人勾陈很介怀之外,勾陈挺佩服楼越。 刚硬到这种地步,别说楼越这种二十岁的少年,就是神仙也很难做到。 又过一天,楼越彻底醒来,眼皮费劲的掀开,也能清晰地发出声音。 楼越:“我欠你三条命。” 勾陈一怔:“刚好点,别说命不命的。” 楼越沉默了一会,才道“……紫华他?” “你身上有和紫华的师徒弟契,你当时既能感知紫华有危险,现在紫华安危如何,还用我多说么?” 第二十一章 掌灯迎归(双更) 第二十一章掌灯迎归 楼越艰难地偏过脑袋,问勾陈:“你若是紫华的朋友,当日你就该去救紫华,你留在这里救我,我也不会感激你。” 重伤成这样的楼越,仍然不是一般的精明。 “所以我留在这里,你还有什么好怀疑的?”勾陈这幌子打得很心酸。 楼越艰难地一偏头,不说话了。 不一会儿,便又晕沉沉睡过去。 勾陈唉叹一句,坐到床头,凝视楼越。 勾陈对自己不外表从不注意,要么一身短打,要么一条纯色袍子,随性得完全没有天帝的样子。他自己这样就罢了,在他那双二五眼里,谁添了配饰,谁长了一对招风耳,谁有俏媚眼,他眼睛跟瞎了似的,都一个样儿。 眼下,楼越虚弱地躺在床上,没了平日的倨傲,也褪了那层疏离。 楼越安安静静地躺着,长长的眼睫覆住眼睑,苍白的脸色把五官和脸上的轮廓毫无保留地衬出来。眉心一点胭红,在病态之下,更显丰姿冶丽。 眉目如画。 勾陈看得怔了很久。 说不清是一种怎样的情绪,他的心口像被挠了一下,忍不住盯着楼越瞧了半晌。 然后,他就看到了楼越衣裳,心口的位置,有一个小小的突起。 什么要紧的东西值得贴身保管到这种地步? 尽管亲眼见过青华和紫微搞到一起,勾陈于男男之防上仍是没有半点邪念,他十分磊落的扒拉开楼越的前襟,取出那枚物事。 海螺。 原来是那枚曾让楼越自断筋脉的海螺。 发生这么多事,勾陈终于猜对了这枚海螺其实是出自青华的手笔。 他当初以为海螺是龙云骄送的,便果断毁了海螺里的机关。他不知道的是,他毁了海螺的机关,差点送了楼越的命。 如今对这枚海螺,他又做了一个决定:没收。 楼越下一回醒来,并没有马上发现少了海螺。因仍是虚弱,又被勾陈灌了助眠的药,没睁眼多久,又沉沉睡去。 等再醒过来,才发现少了海螺。 楼越问:“海螺呢?” 勾陈:“哪个海螺?” 楼越描述一番。 勾陈听完,一转身出去。 再回来,捧回一把海螺。 形状有大小,颜色有深浅,有的甚至还挂着湿嗒嗒的水草。 楼越心瓦凉之上又添了烦躁:“你给我出去!” 勾陈如愿被吼出去。 海螺可能被撞碎了,撞丢了,总之再也回不来了。 楼越恢复的很快,一天一个样。 很快就能下地走,刚能走就提着剑开始练,步子虚浮得随时要倒下,勾陈百般劝他休息都劝不下来。又几天,步子变扎实了,说话的时候中气渐渐也足起来,真是超乎寻常的旺盛生命力,就像身体里有治愈系统一般。 若不是楼越眼底那两团散不去的青灰,勾陈差点要相信楼越是真的恢复完全了。 楼越根本听不进道理,勾陈苦口婆心地劝了几天,楼越全然不听。 勾陈问:“练功又不急在一日,你先前不肯练,现在怎的又要练了?” 楼越头也不回:“不练,便一点希望都没有。” 不练,便不能飞升,不能飞升便永远出不了越风山界。 只有经历了痛彻心扉的无能为力,才会发愤图强不甘天命。 楼越练功发奋的恐怖。 他一直不肯休息,身体却神奇地快速恢复起来。 勾陈心疼得紧,却也稍稍稍放心。至少楼越不会再寻死觅活。他一直想去看看青华,挑了个时机跟楼越说了。 勾陈:“我要出山,不日便回。” 楼越手上的动作一顿,缓缓收了招式,侧过头问:“为何下山?” 勾陈:“有些事要办。” 楼越收了剑,背似乎僵了僵,良久才道:“走吧。” 勾陈总觉得哪里不对劲,之前他还担心楼越打破沙锅问到底,现在楼越这副好说话的样子,他心里又七上八下的。 他一边教训自己这么婆婆妈妈太没有气概,一边很没有志气地追问一句:“不问我去办什么事,见什么人?” 楼越腰杆挺得笔直,沉默了一会,又回了一句:“走吧。” 勾陈总觉得自己必须得点说什么,比如说保证,于是他说:“我入夜定回。” 又见楼越顿了顿。 勾陈忽然舍不得走了,他婆婆妈妈地道:“你练剑别太累,今天风挺大,日头也挺毒……” “快走罢。”楼越仍是背着身。 勾陈看不见楼越的表情,心里七上八下,没着没落。 下山路,勾陈像丢了魂一样。 这一趟他是去看青华,从前他每次见青华,都恨不得多混一会,这一次只勿勿一见,略略三言两语。 更何况,这一次去见青华,他还遇到了天枢,他一直难得与天枢相处的时机,每一次见着天枢,都恨不得多说两句,多呆一会,这一回,他竟也不那么执着…… 确认青华无恙后,他勿勿回山。 一并确认的还有: 勾陈:“长生如何救的你?” 青华疑惑,神情不似有伪:“关长生什么事?” 勾陈顿悟:“长生,你诓我!”(此段见上一部《紫微不天帝》第二卷第二十一章,总第46章,略改) 紧赶慢赶,在日落之前到了越风山。 早上出去时,明明还是晴天,傍晚回来,却是阴天。 未到掌灯时分,越风山已经黑沉沉,夜海呼啸,山阴藏鬼,冷冷清清。 却有一处有光,楼里最东边一扇窗,透出晕黄的灯光。 那一点点光,神奇地抚平了勾陈在深赶路的不宁心绪。他稳步进楼,寻到有灯的屋子。 见到了灯下的男子。 勾陈心里莫名柔软,不觉放轻声道:“我回来了。” 楼越起身,往床边走,一扬手,灭了烛火,说了两字:“睡罢。” 周围瞬间漆黑。 勾陈杵在原地,脑袋一时有些转不过来。 他在等我回来? 勾陈觉得自己有些自作多情。 而若非如此,为何要留一掌灯等他? 如若这掌灯不是为等他,为何见他回来,才灭了灯? 勾陈没有男男之防的意识,在楼越已躺下的情形下,他也不急着离开,反倒在屋子里走了两圈。 他一边走一边想找个话头向楼越确定自己心中的猜想。 然而楼越并不是好脾气的人。 在勾陈打算走第三圈时,楼越忍无可忍地吼了两字:“出去!” 勾陈出去之后,楼越坐了起来。 因为是镇海灵,他长了一双能在夜里清晰视物的眼睛,这双眼睛能让他在伸手不见五指的夜海把海上的风浪看得清清楚楚。此时,他用这双夜明珠一般的眼睛,盯着刚才被他亲手灭掉的灯烛。 只有楼越自己知道,在等勾陈的这一天里,自己经历了怎样的痛苦纠结。 他害怕离别。 勾陈前脚刚走,他便再也练不下剑。 过了午时,心已不可抑制地吊起来。 无论如何努力转移自己的注意力,都没有办法停止焦虑。 熬到傍晚,他整个人完全陷入焦灼。 他甚至差点走到山脚下去等人,差点就像曾经等青华那样。 去到半山,楼越强制自己停下来,一低头,发现自己双脚颤抖得厉害。 他是真的在害怕。 甚至在恐惧。 他是镇海楼灵,一辈子都出不了越风山。 每一个来越风山的人,随时都可以走,而他注定只能守在原地。 生他养他的越风山,像一个牢笼。 在这个夜里,他攥紧了手,掌心掐出深深的指痕:我不能当困守的囚徒! 楼越愈发发狠的修练。 每天来来回回就练那套镇海剑,还总是少了最后一招,看得勾陈抓心挠肺的。 勾陈要求了几回,楼越都当勾陈是浮云。 最后他想到一招,某次趁楼越练到倒数第二招时,横插一杆,和楼越拆起招来,想逼楼越用出最后一招。 仍没得逞,楼越宁可梗着脖子躲不过他的来招,也不肯用出最后一招。 如此几个来回,勾陈没逼出楼越的全套剑法,却挺享受与楼越拆招。 勾陈惊喜的发现,凡是楼越吃过亏的招,下一次勾陈再用,楼越绝计不会再吃亏,还能以出乎意料的招式躲过。 天底下再没有比楼越更让人省心的学武苗子。 两个人,没有师徒名义,一个想教,一个愿学,日子在拳脚中过得飞快。 年前,龙云骄来了。 他摸上镇海崖,正见场中两个人龙腾虎跃。越看越心惊,因为眼前两个人过的招式,他根本看不清。 动作太快,招式太精妙,肉眼已无法分辨。 他来的路上,是带着一些显摆的意思。回东海的那段日子,他得了一些奇遇,修为上大有长进,原以为此来不至于被收拾得太惨,结果看楼越的样子…… 他若是敢稍有挑衅,可能会被收拾得比以前更惨! 龙云骄是保持着目瞪口呆的姿势把场中两人的对招看完的。 尘嚣降下,楼越跳出练武场。 面上傲然,身形却有些狼狈,踉跄了一步,立定,面朝另一位道:“谢过。”语气里真真切切有两分敬意。 龙云骄擦眼,这还是楼越么?楼越之前服过什么人?他们东海被楼越欺压得连朵浪花都不敢乱翻,现在这个在东海恶煞居然会用这种佩服的态度向别人道谢! 龙云骄大叹,他错过了什么? 第二十二章 楼越护龙 第二十二章楼越护龙 龙云骄这次回来,勾陈已经能和他相安无事的相处。 龙云骄对勾陈有些犯怵,上次这个叫陈武上仙的支他走的情景还历历在目,这次回来,嗯,陈武上仙虽说不赶他了,但似乎也不太欢迎他。他每次一接近楼越,陈武上仙必然会出现,沉重的威压,压得他喘不过气。 相比之下,从前紫华上仙在的时候,他在越风山的日子还要好过些,毕竟那个紫华上仙飘逸温润,从来不会为难他。 好在楼越不再收拾他,可能看在他曾经替楼越守了半年楼的份上,楼越竟然还会时不时分他一个眼神。 两相抵消之下,龙云骄觉得在越风山的日子总的还是好过的,比东海舒服。 于是,龙云骄这一来,又赖着不肯走了。 千躲万躲,龙云骄还是被陈武上仙单拎着说话了。 勾陈:“你在越风山那三年,楼越和……咳,楼越过得怎么样?” 龙云骄在龙宫长大,从小鬼精,什么该说什么不该说,他明白得很:“上仙指楼越哪方面?” 勾陈:“……他的镇海剑练的如何?” 龙云骄:“练的很好,把我们东海的越海镇得风平浪静。” 勾陈:“你见过他使镇海剑最后一招么?” 龙云骄脸色一滞:“见过。” 勾陈:“说来听听。” 龙云骄支支吾吾地道:“说不出来。” 勾陈:“嗯?” 龙云骄:“他的镇海剑,专克我海族,我哪里看得明白!” 勾陈:“他为何现在不肯再用最后一招?” 龙云骄脸色又滞住:“……他大概再也不会用最后一招了。” 勾陈:“究竟是为何?” 龙云骄脑袋一缩:“上仙恕罪,小龙实在无法相告,上仙若想知,何不去问楼越。” 勾陈:…… 又是这样,到底为何一个两个都不肯说。 龙云骄眼珠一转,眉尖一蹙,想到什么,忍了忍,一副豁出去表情,叫了一句,“陈武上仙。” 勾陈:“嗯?” 龙云骄似鼓起勇气道:“上仙今后会离开越风山么?” 勾陈一顿:“我自天庭而来,总要回去的。” 龙云骄脸上闪过心痛的神色:“上仙若既终归要离开,原就不该来。” 勾陈疑惑:“为何?” 龙云骄:“上仙可知楼越受楼基所困,此生永受越风山约束,半步出山不得?” 勾陈:“我知。” 龙云骄眼里心痛神色更浓:“那么上仙可知,楼越为何沉眠三年?” 勾陈一直就想了解此事,忙问:“为何?” 龙云骄冷笑道:“上仙们说来就来,就走就走,留下一个困守的楼灵,他走又走不出,留人又留不住,你们到底有没有人替他想过,那道看不见的山界,迟早会要了他的命!” 勾陈见过楼越冲撞山界,那种狠决的力度至今让他不寒而栗。他似乎有点明白龙云骄的意思了。 龙云骄又问:“上仙上山之后可有下山过?” 勾陈:“有过。” 龙云骄再问:“上仙下山,楼越是何反应?” 勾陈想起了楼越第一次不肯让他下山,第二次掌灯等他…… 灵光一闪,忽然就明白了,自己当时可能真的是自作多情。 龙云骄惨然道:“世上大抵只有和他一样的囚徒才能理解那种对离别生来的畏惧,又来一个终归要走的人,你们不能如此对他……” 龙云骄的声音哑下去,“神仙有千千万万的岁月,楼灵不过百多年的光阴,何苦总来折腾他……” 勾陈明白了,都明白了。 曾经的楼越会何会重伤到休眠,后来的楼越又为何会不惧粉身碎骨要冲撞山界。楼越一出生就没有选择,他唯一能选择的只有生死。 多么悲痛。 巨大的心痛席卷过来,勾陈深深地皱住眉,怔了很久。 勾陈:“你来越风山,能陪他多久?” 勾陈:“你是东海的小太子,当真能在越风山百十年?” 龙云骄傲然一笑:“我龙族的寿命比楼灵长,我虽打他不过,但跟他比熬日子,多熬几百上千年容易得很……”龙云骄的笑转为自嘲的惨然,“我父王去了,现在的东海是我大哥的东海,东海不如越风山自在,楼越在一天,东海的人就一天不敢来越风山提我,我这份自在全仰仗楼越呢,若能守镇海楼一代,实为幸之。” 闻言,勾陈心中的巨痛中又掺杂进一丝难言的酸楚。 他一个天帝,论自在,却不如一条东海受排挤无权无势的小龙。 从那以后,勾陈和龙云骄相处起来自在多了。 龙云骄把该说的话都说了,胆子也大了,勾陈不再威吓他,楼越不收拾他,日子过得逍遥得要飞了起来。 眼看就要过年了。 论理,三个大男人过年,一个是神仙,一个是楼灵,一个是龙,连物种都不一样,过个年实在没什么好讲究的。 勾陈操持了镇海楼二十多年的物资用品,年前清点一番,觉得少了些,他操心惯了的,不让他去置办齐整,浑身都不舒服,忍了忍,忍不住,找了个机会开口说了。 勾陈:“我下趟山,置办些物事。” 楼越眉尖蹙了蹙。 龙云骄脑袋伸过来:“我想吃桂花糕,买些来过年吃。” 楼越止的眉似乎又紧了些。 勾陈一直观察楼越的反应,见楼越这副神情,他的手掌微微攥紧。 龙云骄和勾陈对视一眼,缩缩脑袋。 楼越冷冷道:“龙云骄去。” 龙云骄眼睛瞬间瞪圆,指着自己道:“我去?” 楼越刮了龙云骄一眼:“你去。” 龙云骄又缩缩脑子,眼里满是懊恼:我先来的越风山,被后来的比下去了? 这不合理! 就在龙云骄准备下山时,越海来了一个人,准确的说是来了一条龙,因为这条龙,龙云骄不用下山了。 不过,龙云骄想要的的那种自在日子,恐怕也到头了。 来人化了龙身,金灿灿的一条大金龙,规规矩矩地停在越海界外。 龙云骄远远瞧了一眼,脸刷的一下黑下来。 勾陈一副看好戏的神情晃过来问:“这条龙长得这么显摆,是你什么人?” 龙云骄抿着唇不说话。 勾陈睃一眼大金龙,又道:“不会是东海的新龙王罢?” 龙云骄一扭身一跺脚回楼,走出两步又偷眼回瞧,不想正对上勾陈戏谑的目光,再一跺脚真的回楼去了。 过不多久,龙云骄又蹬蹬蹬地出来,朝着越海大喊:“你走!” 喊完再回楼,还特地拐了个弯,到楼越身前晃了一下,小心的瞧了一眼楼越。 楼越了然:“只要他不进越海,我不为难他。” 龙云骄听罢,又往崖边走,气势汹汹地大喊:“你快走!你走啊!你走!” 勾陈原本只想逗逗龙云骄,一看这阵势,觉得十分有必要把热闹瞧明白了。 龙云骄急得像热锅上的蚂蚁。 勾陈一直盯着那条大金龙,忽然喊了一声:“他过来了。” 是他,不是它。 那条龙化成人身,弃了刀剑,卸了法力,光着脚,一步一步往越风山走。 来人如此,不为来战;既不来战,亦不来扰,楼越脸上的神色松了些。 一旁的龙云骄一直紧张的瞧着楼越,一副生怕楼越为难那个人又怕那个人惹怒了楼越的矛盾表情,瞧见楼越松了神色,一直拧着的眉稍稍松些。 勾陈见此情形,收了不羁的姿态,果断噤了言,这是楼越的越风山,万事由楼越做主。他斜眼瞧着楼越,楼越虽只是楼灵,此时却有睥睨天下的威势,勾陈瞧着瞧着目光不觉加深。 楼越忽然一扬手,越风山的山路上,像雨后春笋般冒出无数石刀。 他走到龙云骄身前,冷肃道:“我越风山不是想来就能来的,越风山上的一人一物,谁也不能轻易带走。” 龙云骄嘴抿成一条线,极力克制自己的情绪,眼底爬起血丝,像是要哭。 楼越深看了龙云骄一眼,缓缓道:“要走,要留,随你。” 龙云骄原地打了好几转,一抬头,眼底已布满血丝。他望望楼越,又看了看勾陈,最后走近勾陈,轻轻交代一句:“上仙若要走,请务必通知我来。” 勾陈回他:“你放心。” 龙云骄又转到楼越面前,少有扬起脸直视楼越。 楼越认真地回应他的目光。 龙云骄喉结滑了又滑,想说什么。 楼越颔首:“我懂,越风山永远留有你的地方。” 龙云骄很没志气地泪如雨下。 然后,龙云骄真的走了。 没有人逼他,也没有人拦他,他自己哭得肝肠寸断,等在山路的尽头,抱着快要断气的男人走了。 男人只说了两句话,龙云骄就跟人走了。 男人第一句话:“云骄……我来接你回家。” 男人第二句庆:“婚我替你退了……我也不娶了……我是龙王,再没有人逼你了。” 龙云骄大喊一声:“云启!”一把接住要倒在石刀路尽头的青年,撕心裂肺地哭成泪人。 云启姓龙,是东海龙云骄的长兄,当今东海龙王。 龙云骄上次回东海是奔老龙王的丧和送龙云启登上龙座。 龙云骄这一次回东海,大概不会再老往越风山跑了。 龙云骄走后,勾陈问楼越:“那条就是东海的新龙王?叫龙云启?” 楼越面无表情,不知在想什么,似并不想理勾陈,隔了一会,还是“嗯”了一声。 “新龙王是金龙,龙云骄是白龙,你俩真的是亲兄弟?”勾陈呵了一声,奇道:“怪了,东海正宫何曾生出过白龙?” 楼越缓缓地转身,盯了勾陈一眼。 勾陈被盯了一眼却很受用,笑笑摸摸鼻子,自觉自己挺多嘴,摊手,噤声,又瞧着楼越,想让楼越再盯自己一眼。 楼越居然感应到勾陈的目光了,回身,见勾陈这副没款的样子,又盯了他一眼。 勾陈被盯得十分受用,复笑。 第二十三章 契断小越 第二十三章契断小越 龙云骄走后,勾陈一直默默观察楼越。 楼越像往常一样,神色间看不出异常。 除了,偶尔垂下眸子,若有所思的样子,不像伤感,更像感触。 勾陈本人就挺有感触,他忽然很想问楼越一句话。 他素来直来直往,这句话却在他心口绕了一圈才问出来。 “若有人像龙云启接龙云娇那样来见你,你会不会为他留一滴泪?” “会不会跟他走?” 楼越怔了怔,眸光在勾陈身上停了一停。 在勾陈以为楼越不打算回答时,楼越淡淡地道:“我走不出越风山。” 像是不置可否的回答,又似有所指。 勾陈追问:“若走得出呢?” 楼越顿了顿,目光从勾陈身上经过,落在很远的海的尽头,半晌才道:“若是我,不会等他来接我。” 不会么……勾陈心一沉,心底泛起苦楚。 楼越:“但凡我能,就不会让他离开。” 勾陈心神“铮”的一声,像被拨想了古旧久远的琴弦,神识里响起荡气回肠的琴声。 他?哪个他?楼越说的是哪个他? 勾陈有一瞬间的错觉,自己成了楼越口中说的那个他。 少了一条龙,年还是要过。 勾陈也开始认真思考,自己在越风山到底能呆多久,离五年之期只剩一年多,到时如何是好? 困难有很多,但总有办法。勾陈不是那种成天唉声叹气的人,先过好当下要紧。 当下最要紧的是过年,勾陈决定,还是要出去采办一趟。 脚程快采办迅速的话,来回不过一个时辰。 应无大碍。 勾陈便和楼越说了。 楼越正在擦剑,闻言手上的动作顿了一下,头没有抬起来,低低的声音道:“好。” 平淡无波的一个字,勾陈听了,心莫名就吊了起来,杵在了原地。 楼越站起来,收好剑,目光扫过勾陈道:“你去吧。” 走还是不走,是一个问题。 勾陈陷入挣扎。 龙云骄说的没错,他们这些上仙,迟早都要离开越风山,何苦来折腾楼越。 他勾陈甚至连普通上仙都不如,他一个人站三个天帝的岗,紫微和青华还有他兜底,而他后面,只有一个指望不上的长生天帝,没有人替他兜底。 帝座于他,其实与越风山于楼越,并无甚差别。 都是身不由己。 之前那次没注意,这次勾陈忽然很想看看楼越对自己的离开到底会有什么反应? 莫名其妙的,这个想法一冒出来,勾陈就再没有办法抑制住不去实现。 要下山采办是真,想看楼越的反应也是真。 勾陈盯着楼越的背影一阵,想起他初见二十岁楼越时想到的那句诗:遥遥若高山之独立,巍峨若玉石之将崩。 楼越的背背影冷峻又端方,绛红的腰带束住玄裳,握出一把细腰,发带随着海风轻轻扬起,勾陈的目光不由自主地又停在发带之上。 怔怔地瞧了一会,他又对楼越道:“我一个时辰必回。” 楼越嗯了一声。 勾陈忽然又不舍得走了。 总这么思来想去的,上次要走似乎也这样……一点都没有天帝气概。 勾陈走后,楼越拎着剑在镇海崖走了一圈,转回原地,没奈何的叹了口气。 “还是忍受不了。”楼越颓然。 尽管他一再告诫自己,出去的那个人是陈武,不是紫华;一再提醒自己,陈武很快就会回来;一再分析,陈武言而有信,必会回山。 仍然无法排解。 意识到对自己这种深刻的恐惧束手无策后,楼越干脆坐上了风动石,停止一切努力。 他从出生起就开始努力,做最强的楼越,用最快的镇海剑,他治下的越海,连东海龙王都不敢来,整个东海的妖精鬼怪都避着越风山。他护着一座山,一方海,不敢懈怠,且要终其一身。坐以待闭,他从没有想过。 然而,眼下,就陈武离山这件事,他无奈的只能——坐以待闭。 这块风动石是从前紫华特别爱坐的地方,紫华走后,他从不敢碰这块石头一下。这一次,他心里恐惧彷徨得紧,饮鸩止渴地坐上风动石之时,痛楚一下就漫上来。 痛苦一时盖过恐惧与彷徨。 他无可奈何地深吸一口气。 勾陈下了山就后悔了。 然而不采办点东西就回去,实在交代不过去。 他风一样进越州城采办了物事,又像风一样回来。 一路上,他不断的骂自己,为什么非要下一趟山,非要试一试楼越的反应?!明知楼越恐惧离别,再这样做,无异于伤口撒,就算知道楼越真的在意自己,折腾楼越一天,他就舒坦了么? 一点都不舒坦,勾陈悔死了,心心念念要回越风山。 两个人,一个在山上,坐立不安;一个在山下,急出一脑门汗。 镇海崖,风动石上,楼越突然唰一下站起来。 勾陈脚程再一次再快,越风山转眼已在眼前。 突然灵光乍现,他嗖的一下停在离越风山最近一个叉路口。 “他会不会在山下等我?”这个问题忽然冒出来。 勾陈以为情绪类似近乡情怯的情绪,他自嘲地苦笑,若在以前,他哪里怯过什么。 此刻他却在原地定了定,伸出脖子,拐个弯儿瞧了一眼越风山。 然后,就看到了山下路口一身玄衣红带的那个人。 这一眼,他内府有什么东西轰然倒塌,他的神识炸出五彩的光芒,他忘记了自己是勾陈天帝,把自己彻彻底底当成了一个越风山的守楼人。 他和楼越隔着越风山的山界对望。 回来的那个一脸归家的急切;接人的那个一身的释然。 勾陈开口唤了一声:“小越。” 不是从前总叫的楼弟,也不是全名楼越,是小越。 楼越怔了怔,脸往上山方向点了点,像是在说“回山”,又像是在应陈武那声“小越”。 这个年,过得喜气洋洋又丰盛。 贵为越风长之主的楼越居然下厨了。 饭菜摆上来,勾陈眼睛直了眼,太丰盛了,连他以前随口念叨了一句的红烧鱼都有。 勾陈喜出望外:“谢谢小越。” 楼越颔首道:“客气。” 勾陈继续喜出望外:“从没有人给我做过饭。” 楼越再颔首道:“你救我三回,我欠你三条命,做饭不算什么。” 勾陈蹬鼻子上脸:“那你以后都做么……我是说,除了过年?” 楼越一甩筷子:“爱吃不吃。” 动作不太客气,神色却没有冷下来。 勾陈乐呵呵地笑。 勾陈一直知道,楼越绝不是薄情寡义之人,楼越平时不提,但对他的种种待遇是特殊的,尤其是跟龙云骄一比,他是排在龙云骄前面的。 勾陈挺开心,滋滋润润地当着守楼人。 又一年晃过去。 算算,离回天庭最多不过半年,勾陈郑重落笔,给青华去了一封金书。 金书的内容只有两个字——“断契。” 金书瞬息能至。 金书发出之后,勾陈立时开始焦灼不安。 他不知道青华何时会断契,也没有把握楼越会有什么反应。 断师徒契的目的是为解情劫,而情劫既称劫,皆因关乎生死。师徒契断得好,楼越换得生机;断得不好,楼越便进情劫的死结。 而劫越结越深,解劫宜早不宜迟。 时机的选择至关重要,早了条件不成熟,迟了又越缠越深。 勾陈已经没多少时间能用来处理这件事,眼下已经是他能找到的最好的时机——他还有半年时间,和楼越又相处的正融洽。 该做的,勾陈都做了,剩下的就看青华能不能狠下心来断契。 勾陈日日小心谨慎地观察楼越,楼越的一个眼神,一个表情,多做了个菜,多练了一个招式……他都细细记在心里。 勾陈担惊受怕地观察了一个月,楼越毫无异样。 是青华没下去手?勾陈抚额,该去给青华做做思想工作? 计议一定,时日不多,必须马上动身去找青华。 于是又要道别。 特地挑了吃饭时间,勾陈先扯些日常的事儿,楼越有一句没一句地应着。 气氛不错,勾陈抛出炸弹:“我要出去办些事,明日回来。” 方才还挺融洽的气氛一下凝固,温度像结霜花一样一层一层覆住,他看到楼越举着筷子的手顿住,悬空。 勾陈忽然意识到一点什么。 然后他听到楼越掩饰不住的带着颤抖的声音问道:“你也要走?” 勾陈一惊:“什么叫你也?” 他脑海里一下炸开:“也”是什么意思,还有谁要走?或是,还有谁要跟你断开?! 楼越的表情十分明显地在强自镇定:“明日何时回?” 楼越避开勾陈的问题不答,勾陈心里的疑惑腾地爆大,勾陈狠下心再探:“事情处理不顺的话,也可能要后日才能回来,也可能要更久,若一时回不来,我会给你传信……” “叭”颤抖的筷子掉到桌上,砸碎了几块碟子。 “紫华,你别走!”楼越忽然惨然道。 勾陈想:完了! 师徒契很可能早在一个月前就已断! 他最不愿意看到的情况还是发生了! 第二十四章 断师徒契 第二十四章断师徒契 断契,若楼越要死要活,哪怕比之前自断筋脉或冲撞边界更激烈,勾陈都有办法把楼越拉回来;或者神神叨叨意志消沉,勾陈的《勾陈天书》也可以清心凝志。 偏偏是这种……不肯面对,自我催眠的反应最可怕。 照楼越现在的情反应,青华断师徒契很可能在一个月以前,这一个月多楼越没有半点症状,他藏的如此好,把自己催眠的有多深? 太可怕! 勾陈使劲回忆也想不起一个月前楼越有什么异常之处,难道说楼越早做好了心理准备,一早就给自己设置了防备的催眠模式? 想到这个可能性,一股致命的凉意从脚底爬到头皮。 若非……若非今天勾陈突然说要走,楼越就会一直把自己催眠下去,直到再也醒不过来。 倘若那样,楼越也就废了! 别说解情劫,更别想飞升了,整个人都要废了! 勾陈吓出一身冷汗,好在楼越自我催眠的时间还不算太长,他还来得及解救。 勾陈握住楼越的两肩,使劲摇楼越:“你看看我,我不是紫华,我是陈武。” 楼越抬眼,两眼空洞苍白。 勾陈一惊一痛,内府泛滥成一片苦海。 勾陈一咬牙,指尖凝上真元,对着楼越眉心的胭红楼印点下去。 楼越眼里忽然风云大变,一会烈日当空,一会乌云密布,一会倾盆大雨,最后回到一片碧空如洗。 勾陈一遍一遍叫楼越的名字,开始是急切的,渐渐慢慢下来,轻下来,低到像母亲对孩儿的低哄。 “楼越,楼越,你快醒过来!” “小越,小越,我是陈武。” “小越,小越,你快起来做饭,我都饿了。” “小越,小越,你不做饭,别的东西我都吃不下……” 说是哄,不自觉就带上了自己的心意:你快醒来,你不醒来,我茶不思饭不想。 勾陈一边哄,一边配合念着《勾陈心经》。 勾陈不能让楼越睡着,他一直一直在和楼越说话。 也不知过了多久。 午饭早凉透,月上东天。 镇海崖上一片漆黑。 崖上的石桌旁有两个人,一个人支着另一个人。 只听得一个阳刚又温柔的声音在不断念着繁复晦涩的经文,听久了又像唱小曲似的,浑厚的男声唱夜里的小曲原该很别扭,而这人唱得温柔又耐心,竟一点也不违合。尤其是还夹这两声轻唤:小越,小越。 在夜里听来,特别像情人间的低喃。 “小越……小越……” 忽然有人应了一下。 很轻的声音,像夜风扶柳。 勾陈,听到了。 巨大的惊喜把勾陈砸得一激灵:楼越意识醒转回来了! 之前楼越晕过去说的最后一句话是:“明天何时回?” 此时,楼越的意识醒转回来,勾陈接上当时的对话,低低地回应道:“我陈武不走了,你放心。” 一直拽着他衣袖的手终于肯松开,僵硬的身体缓缓放松,楼越睡着了。 那个顽固到对自己刻薄要命的楼越,那个从小勤奋修练即使受伤也不肯休息的楼越,那个成年后每天都如同戴着枷锁的楼越,此刻,从肩开始,一节一节放松了身体,在他手指离开勾陈衣袖之时,勾陈一捞,把楼越的手攥进了手掌里。 他从未与人做过如此亲昵的举动,却仍然不够,他忽然猛的一下把楼越搂进怀里。 那个素日一身硬铁般盔甲的楼越软软地任他抱着。 心疼,从未有过的心疼。 这一抱,就是一夜。 凌晨,勾陈轻轻放开楼越,动手写了一封很长的帝书。 收信人依然是长生天帝。 帝书的内容是一长串灵宝的名录。 长生天帝那人又懒又贪,从前没少顺勾陈东西。勾陈不像青华那样是个生来灵宝满仓,有个富有三界的爹。虽然勾陈的爹是周御国王,母亲是斗姆元君,说起名号,也是三界里了不得的大人物,但他有八个弟弟,作为长兄,但凡有些好东西,他从小都是先让给嗷嗷待哺的弟弟,所以虽然他是天帝,但手头上从来未见有天帝的宽松。 他一万多年来好不容易攒出来的像样的家底,但凡曾被长生点过名字的,这回都写到名录上去了。 交出半副家底,勾陈只为再换长生天帝的五日代劳。 天上五日就是地上五年,他有信心,再有五年,能把楼越教到飞升成仙。 “此子命带仙根,情劫阻仙缘。”只要熬到楼越飞升成仙,事情能朝着好的方向发展了! 这一回长生天帝的回信来的也很快,勾陈打开,又是只有一个字,却不再是懒洋洋的笔力,而是兴奋的龙飞凤舞——成! 楼越醒来后,目光隔了很久才找回焦距。 勾陈就守在床边,见楼越醒来,说了一句“你醒了”,递过去一碗水。 楼越就着喝了。 人还是木木的。 勾陈很耐心地跟他说:“你睡了一个多月,老树精天天来看你,山神日日送来清露,连龙云骄都来守了你半月。你睡着时,越海的鱼虾都没了精神,海浪都拍不出水花……” 勾陈能想到的可以安慰楼越的东西,大概只有越风山的山水四季了。 楼越静静听着,良久,终于说话。 “我爱上了自己的师傅。” “报应不爽,师傅不要我了。” “我是不是特别龌龊?不顾伦常,不尊师重教……” 勾陈听得一惊:不会还没醒吧?! 勾陈伸去又要去摇楼越,手差一点就惯性的要把人搂过来。 这一个月,勾陈几乎日日抱着楼越。 勾陈有些僵硬地把手缩回来。 楼越凉凉叫他一声:“陈武。” 既能叫他陈武,说明醒了。 勾陈应了他一声:“我在。” 楼越失魂落魄:“你看不起我罢?” 勾陈庄重答:“不会。” 楼越悲凉:“被师傅抛弃,像我这样的徒弟很丢人罢。” “从前我说要改姓紫,紫华说我数典忘宗,我当时就该明白,不敬宗师是要受报应的。” “我练剑从不偷懒,镇海从不喊累,受了伤不叫疼,伤心也不哭,紫华说的男子汉该做的,我都做了……” “他说走就走,拿没用的海螺哄我,一走就再也不回来,现在还断了师徒契,他是不是嫌我不够争气?” “你告诉我,做一个楼灵,到底如何才算称职?” 楼越断断续续地说了很多,大多是自责的话。 他一肚子的心事从未跟人提起。 跟旁人不能提,亦没有机会亲口告诉紫华,他的心意连出口的机会都没有。 一份爱卑微到连言语都不能承载……楼越遇到青华这个师傅到底是幸还是不幸。 勾陈也是第一次听别人这样说心事。 从前青华追紫微的那会,倒是听青华说过不少,但青华那种捶胸顿足和楼越的沉静郑重不同。 如果说青华说的心事是少年不识愁滋味,那么楼越说的心事便是字字泣血。 勾陈听得很认真,心里五味杂陈,还夹杂着莫名的酸楚。 夜幕降下后,勾陈念起《勾陈心经》助楼越入眠,然后一个人坐到镇海楼顶数了一晚上星星。 他勾陈出生便与武结缘,仿佛天生的孤汉命,连亲兄弟都跟他不亲。 紫微出生的时候,他曾抱着紫微爱不释手,自从紫微从他几个兄弟中被挑去应劫,他这个本该扛起应劫之责的长子却再也无法逍遥和理所当然地当那个看起来显赫无比的天帝。 他的帝位是紫微用自己的血肉和万年的封神苦刑换来的。 一万多年,紫微受难的一万年,他一直看似没心没肺地当着那个高高在上的天帝,对任何事都提不起兴趣,心中除了弟弟没有半分其他挂念。 从前他一直不能理解,为何情爱能让人深陷到不顾性命和伦常。 现在他也很难想明白,到底何为情爱。 他数了一晚上的星星,越想越不明白。 怎能想的明白呢?别说情爱,他与楼越连兄弟都算不上,他为楼越做的,又有哪一样是合上纲常算着值当? 楼越可以坦然地和勾陈谈起紫华,便和勾陈的话也多了起来。 勾陈一直很好奇楼越到底能不能记得三岁前见过的自己,便问楼越:“十七年间,越风山一直只有你和紫华,旁人都没有?” 楼越面无表情道:“刨去山神老树精和那些来来往往的香客,是。” 勾陈:“紫华是你的亲师傅,你为何会对他……?” 楼越眼波深沉,“不知道”,停了一下,“自我懂事起,就已经对他那样了……” 勾陈越听越惊悚:“从你懂事起?你懂事时才多大?当真知道自己的心意么?”你会不会误解了自己对师傅的感情? 楼越:“我六七岁时就独立镇住越海,十岁起越海再无敌手。” 勾陈心惊:“凡间六七岁的孩子只会哭着要糖吃,你怎就?” 楼越忽然轻笑一句,“许我六七岁时能镇海,许我十岁要顶天立地,就不许我早有有念想,这就是你们的逻辑?” 勾陈被问得哑口无言。 他一直追问楼越小时候的心志,是想评估自己给楼越输的那四十年修为到底有没有像青华说的那样揠苗助长和帮倒忙。 眼下看来,小孩儿早熟至此……他勾陈确实有不可推卸的责任。 -------------------------------------- 因为要给盗文者说,故此段话要写进正文,请见谅。 我写文不为挣钱。 既已加入,在有了读者的同时,也当尽职做好一个签约作者。 即便入v,看我的文也可以不花钱,只要给我留评(50字以上),我都会返红包。 若尚有余力能全部顾及,会尽量每一条都返;顾及不了时,挑长评送多多分,一条长评的分能管很多很多章哦。 所以: 【创作不易,恳请支持正版。】 第二十五章 勾不正经 若非勾陈揠苗助长,楼越也不至于六七岁时就开窍,十七岁就深陷情劫。 若非勾陈硬毁了海螺的机关,又亲手写下并送出要青华断契的金书,楼越的情伤不至于来的措手不及,惨烈如此。 勾陈一共救了楼越四回,每一回中或多或少勾陈都逃不开干系。楼越自断盘脉因勾陈毁了海螺机关;楼越自我催眠,由勾陈那份断契的金书而起,剩下休眠那回和冲撞山界那回,也免不了因勾陈揠苗助长而情窦早开。 勾陈不是情劫受系之人,却无意中成了情劫助催之手。 因果轮回,楼越这一场情劫,勾陈已深深牵扯。 这债到底是楼越欠了勾陈,还是勾陈欠了楼越;抑或是青华欠了楼越,还是楼越僭越了师徒之礼;更或青华将勾陈扯进因果红尘,还是勾陈插手了青华的师徒契;算不明,理不清。 都是因果,都是债。 勾陈用半幅身家换来的五年,化为越风山平静的五年风雨同舟。 “小越,你别太过分!” “还打,我不让你了啊!” “你还蹬鼻子上脸了是不是!” “小越!” “楼越!” 楼越收剑,扬眉:“我在。” 眼角眉梢都是得意和风流。 勾陈被楼越应了一声,满脑门的火气一下消了,乐起来。 “知道叫楼越了?”楼越立定挑眉,戏谑的目光流动,一双凤目顾盼,二十七岁的男子尚存一分稚气,更有九分成熟,正是最有男人味的年纪,楼越眼里比五年前多了几分沉稳添了几许风流,成了东海一带龙公主和女妖精一说起来说脸红的美男子。 “我叫你一声小越,还委屈你不成?”勾陈纵身一跃,不和楼越缠斗。 “女气。”楼越收招,转身,往镇海楼走。 “那我叫你楼弟?” 楼越不应他,晾着。 勾陈再乐呵呵地追着楼越叫了几声“楼弟,楼弟。” 楼越连头都懒回。 勾陈又追着叫“小越,小越,小越。” 如勾陈所愿,楼越回身盯了他一眼。 勾陈又是一副没形没款很受用的带点贱兮兮的表情,目光流连在楼越的背影之上,睃一眼降红束带握出的一把劲腰,再睃一眼微微扬起的发带。 果不其然,楼越脑后面跟长了眼似的,又回头盯了他一眼。 这样的互动勾陈妥试不爽,百玩不厌。 被楼越盯着时,仿佛楼越那双标致的剪水瞳中只有他勾陈一个人似的。 勾陈受用得不得了,圆满得……嗯,还差一点点。 勾陈又大声叫一次:“小越!” 楼越背紧了紧,像是要发怒。 楼越缓缓地回身,海风突然大了些,似专为应景般,扬起楼越的发带。 勾陈往前一跃,手一伸,捏住了发带尾端,指尖稍稍用力,发带扯了下来。 红色的发带飘扬,如黑的青华如瀑,海风吹乱了楼越的发,勾陈扯着发带的这一头,看楼越缓缓转过来的侧脸,看直了眼。 圆满了。 已经数不清勾陈做过多少次这样的事了,十次,二十次?总之每年总得来那么几次。 楼越不是好脾气的人,却也一直都没有真的发火,冷冰冰地盯一眼,顶多提起剑敲他两下。 勾陈自然是摊手讨好地甘愿被打。 楼越见勾陈不还手,大概也觉得单方面的施暴无趣,再冷冰冰地盯他一眼,连带着几天不给好脸色,这茬事儿就算揭过去了。 而这不给好脸色几天,就是勾陈最欢喜的几天。 楼越盯他的每一眼,愠怒时的专注的神情,都像弹响了他心底的琴弦,无数个音符连在一起,就像一首歌。 帝力于我有何哉? 他在越风山越活越不像一个天帝,看他对楼越做的这些事,每一件都极其不严肃,极其讨人嫌,极其不正经,但却无比的欢喜。 做万年的天帝,也不如越风山自在十年。 楼越这次也只是盯他一眼,无可奈何转身。 忽然楼越顿住,手搭在剑柄上,紧盯东海方向。 勾陈一凛,顺着楼越的目光望过去,疑惑凝眉。 楼越两个起跃跳出镇海崖。 勾陈跟上,这才闻到空气中的腥臭味。 楼越在海上的反应速度比勾陈快的事实,勾陈早已完成从最初的镇惊到麻木再到现在“小越最厉害”的过渡了。 每一次海上的动静,待勾陈发觉时,楼越已经动手了。楼越最快之时,勾陈才咦完一声,楼越已经收回剑,若无其事地回来了。 以勾陈的修为,玉册有名的神仙中,除了玉帝,他说第二,没有人敢说自己第一。但是在海上……要他打赢楼越,还真得颇费一番功夫。 领先在前的楼越突然停住,严肃喊道:“陈武回岸。” 勾陈识相地停下,不再追。 楼越不喜别人插手镇海之事。 勾陈只能百无聊赖的当个看客。 勾陈摸摸牌子:又被嫌碍手碍脚…… 每次这种时候,勾陈就趴到崖边的大树上看楼越打怪或镇海。 勾陈数了半柱香的功夫,改成坐姿,打算在楼越回崖时跳下去吓他一跳。虽每次都没有吓成楼越,但这种不正经的事情,勾陈后面五年间越做越上瘾,根本停不下来,在天帝在了万年天帝被拘惯了,一放任起来,收都收不住。 蹲守半晌,不见楼越回,勾陈的眉就拧起来了。 碰到厉害海怪了? 还是又被女海妖缠着走不脱了? 勾陈跳下树,决定不管会不会遭冷眼,今天都要插一脚。 才入海,又传来严肃的声音,“陈武回岸。” 最后一个“岸”字戛然而止,与此同时,浓烈的腥臭味爆涌而来。 有突发状况。 勾陈暗叫一声不好,正欲往前迈,突然被一把大力狠推了一把。 推他的是熟悉的镇海剑气。 勾陈被一推直接送上了岸。 “我好像坏他的事了……” 勾陈十分自觉地自我检讨。 这回却没心思趴着看戏了,勾陈跳到树干上,站得高高的往海里看。 海浪并不大,但海雾异常浓厚。 那股腥臭味越来越浓。 勾陈识相地不再下海,楼越镇海打怪从无失手,再凶险的局面都能毫发无伤地回来,于镇海一事上,真的没他这个天帝什么事儿。 果然,不过须臾,楼越回岸。 勾陈一眼就瞧见楼越半片衣摆上染了绿渍,大老远就闻到那上面散发的浓烈腥臭。 勾陈回身看海,海面上漂浮着一层绿油油的东西。 “那东西炸开了?” 楼越“嗯”了一声。 “你竟被溅到了?”勾陈讶异道,他来越风山十年,从未见过别人能动楼越身上一根毫毛。 楼越盯了他一眼,算是很严厉的的一盯,目光笼着勾陈上下搜了一遍,像在确认什么。 这一眼的内容十分丰富,勾陈神奇般地从“嫌弃他多事”“警告不要插手”等诸多内容中,抽出了自认为至关重要的一条——楼越在确认他有否被溅到。 这一眼,像一捧温热的手掌在他手口捂了一下,操心了弟弟们上万年的勾陈天帝被巨大的幸福感击中,瞬间就圆满了。 “你推我那下,忒用力。” “是怕我被溅到罢?” “我是什么人,那些俗物能沾我身!” “哎,小越……” 楼越已经绕过镇海楼往后山去了。 勾陈知道楼越这是要去沐浴。 说起沐浴,勾陈满肚子牢骚。那口温泉,唯楼越一人能用,他在越风山十年,一步都没踏进过那口温泉。 当然,越风山不止一口温泉,勾陈也不是非楼越那口温泉不可,但日子久了,楼越一次拦着他,两次拦着他,拦着拦着勾陈就有点“你凡事不都挺纵着我,一口破泉至于这样”的心态。 勾陈这种心态是被楼越纵出来的。 楼越是越风山灵主,在越风山楼越说往东,没有一个生灵敢往西,哪怕是一条毛毛虫也不敢忤逆楼越的意思。 连片树叶都不敢近身恶煞楼越,却能允许勾陈时不时扯一下发带,毛手毛脚,甚至还赏两口饭给勾陈吃,在越风山生灵眼里,勾陈简直跟做了皇帝似的。 所以现在这个陈武皇帝决定行使一下自己的特权。 他大喇喇地要进温泉。 果然又碰了壁。 一个大男人,洗个澡还启用禁制? 勾陈吃过好多次这个禁制的亏,以楼越的修为,居然能设得出这样的禁制,他一直百思不得其解。 倒不是破不了禁制,做人不能太过,勾陈识相顿住,脚尖忍不住顶了顶禁制。 如愿听到楼越远远抛过来阴沉沉的一句,“陈武”。 勾陈靠在树干上,抱着臂等楼越出来。 他最爱瞧楼越出温泉的样子,发未干透,散开,脸颊泛着桃红,怎么说呢,特别标致!若是勾陈不是天帝,他真要像市井的小混混那样对楼越吹一声口哨。 “陈武”。楼越的声音冷不丁冒出来,人已至勾陈面前。 勾陈小惊:“小越。” 楼越盯着勾陈。 勾陈能闻到楼越身上好闻的浴后清香的味道。散开的发有两缕垂在胸前,勾陈手痒,想扯上一扯。 许是因与长生的五年之期越来越近,勾陈最近起这种小心思做些坏举动的频率高了些,好几回在他自己意识到不妥之时,已经惹着楼越了。像现在这样,他忍了忍,毕竟直接扯头发与扯发带比起来,情节还是严重那么一些,所幸忍住了,止住手。 第二十六章 陈武回岸 楼越逼近几许,眉尖微蹙,眸光有些微微深沉。 勾陈的心莫名就跳快了。 “陈武,你是不是快要……”楼越眉又蹙了蹙。 话未说完,楼越忽然偏开目光,侧耳向着东海,然后深闭一下眼,一边往镇海楼走,一边束发带。 不用说,那条女鲛又到越海来唱歌了。 女鲛法力不高,有一副好嗓子,唱起歌来,飞鸟都会绕着她飞。 女鲛曾差点命丧失海怪之口,被楼越撕了海怪的嘴救了出口,自从面对面瞧了楼越一眼之后,她便日日来越海唱歌。 女鲛修的是仙道,修为很低,但从不为害生灵,又是女的,楼越便对她挺客气。只要她不到近海,楼越便不会赶她。便成了现在种局面,女鲛天天情意绵绵地来越海唱歌。 女鲛一来唱,楼越就会进到镇海楼关上门窗。 勾陈先前还瞧热闹地听女鲛唱,才听两三回,心头就长草了,认为那女鲛唱的各种不好听,不体统,不正经。 便起了赶走那条女鲛的心思。 好男不与女斗,天帝不与凡修斗? 勾陈撇嘴:管那许多,吵到本天帝便不行,必须赶走。 屡屡被楼越拦住。 这回见楼越又不肯赶女鲛走,勾陈跟着进镇海楼,靠门框上问楼越:“怜香惜玉?” 楼越已把发束好,坐在桌边垂眸擦剑。 勾陈见楼越不答他,不甘心道:“你若不方便,我替你劝她走。” 楼越仍不言语。 勾陈推开门就要出去。 楼越喊住他:“陈武。” 勾陈退回来,楼越每次一喊他名字,他便什么都听了。 楼越:“不要赶她。” 勾陈:“你……舍不得?” 楼越抬眸:“陈武,不要赶她。” 每次被楼越这种认真的眼神望住,勾陈就像被喂了糖似的,什么都能答应楼越。 这回也一样,勾陈妥协地坐到桌边。心里仍有些不是滋味。 楼越放下剑,又叫了一句:“陈武。” 勾陈才把一直避着楼越东张西望的眼神集中起来,对上楼越的目光。 楼越沉吟道:“将心比心,不要赶她。” 勾陈一下就明白了:女鲛喜欢楼越本无错,不该折辱她的一片真心。自然而然联想到楼越对青华的那份心思,以及青华对楼越的处置,以及他从中狠狠横插的一脚。 勾陈觉得自己就是那根棒打真心人的大棍,忒不是东西。 一时两人皆无话。 平素大多是勾陈找话说,这回楼越静了静,先开口了:“陈武。” 勾陈答:“我在。” 勾陈特别喜欢听楼越叫他名字,陈,武,一字一顿,音节工整,给人一种特别庄重,特别在意,特别认真的感觉。 也正因如此,勾陈才会在之前听楼越叫他那种戛然而止的尾音立即明白自己坏楼越的事儿了。 勾陈抬眸瞧着楼越,见楼越喉结滚了滚。暗想:他要说的事很为难吗? 楼越的声音压得微微低沉:“你近日是不是……” 好巧不巧,又出事儿了。 勾陈只瞥见楼陡然锐利的眸光一闪,眼前一晃,同桌而坐的人已经破窗而去。 眼前的景物旋转,连同破窗而出的还有他自己。 他是被楼越拎出来扔到镇海崖上的。 从楼越的神情和反应,勾陈立刻就明白,要出大事了。抬步就追,立即,马上,他就明白所谓的大事是什么事了。 地动。 剧烈的地动。 勾陈下盘极稳,亦险些被震倒。 地动的发生从来毫无预兆,地动之前的條忽之间,反应出来与反应不出是生死差别。 对此,连掌山管地的山神土地也只能坐以待毙。 即便高高在上如天帝,对此也束手无策,只不过天帝在地动与大灾之时能凭高强的法力全身而退。 楼越于海暴地动火流风雨雷电上有异于常人的高超敏感。 勾陈脚踏的越风山剧烈颤抖,地面仿佛随时要裂开,山峰像要崩塌,地底海底像被劈开。 大地的愤怒与力量,可怕到人力仙力皆如蝼蚁。 勾陈急得大叫:“小越!” 在这种山崩地裂的混乱下,勾陈并不抱希望楼越能听到。他亦不敢贸然进海,越是危急,越不能让楼越分心,上次害楼越被溅就是前车之鉴。 勾陈相信,楼越有分寸,一定可以安全无虞回来。 忽然海面上急速飞来一个黑点,盯准他发音的方向而来。 眨眼之间已能看清黑点是个人形。 勾陈张开手臂,接住。 一看,怀里的人不是楼越。 是女鲛! 忙松开手。 女鲛摔到地上,卡在嗓子眼的一声“啊”才惊叫出来。 灵光一闪,勾陈迅速领悟到楼越向他抛来女鲛的用意,他在女鲛身周快速划一个圈,结成一个屏障,将女鲛护在障中。旋即按他领悟的楼越的意思,急急巡一圈越风山。 救下了几只差点摔下崖的山羊,几只险些丧命滚石的黑猪,扶正了几颗老树。越风山情况尚好,没有断山掉崖,再望眼越州,未见楼宇大面积倒塌。 可是勾陈能感受到自东而来深地底下的剧烈能量。 震中在海上。 最危险的地方,在海上。 勾陈确认越风山无碍之后,回到镇海崖。 历时几分钟的地动终于停了。 勾陈朝女鲛问:“他当时情况如何?” 女鲛被吓散了魂,被勾陈这么一问,眼珠慢慢对到一起找到焦距。 勾陈急问:“他怎样了?” 女鲛茫然:“他?” 勾陈急道:“楼越!” 女鲛眼神转了转,才恍然大悟地问道:“又是楼越救的我?” 勾陈要被急死了:“当时他怎样?” 女鲛一边欣喜,一边连忙组织语言道:“当时忽然水里有巨大漩涡吸来,我正想逃,突然被什么东西一提一抛就到这里了……” 勾陈颓然:早该明白,越海和越风山一带除了他,无人能看清楼越那比风还快的身手。 可是有再快的身手,楼越不过血肉之躯,在自然巨力面前…… 勾陈咬咬牙,还是跳进了海。 没听到他期待的那声“陈武回岸”,勾陈心就沉下去一点。 再往深海飞一点,猝然发现自东海方向,如山的巨浪排山倒海而来。 这已经不是普通的风暴。 这是海啸! “小越!” “小越!” “楼越!” 无人应他。 勾陈再往深海飞,停在巨浪的千丈外。 勾陈心沉到谷底,他一路寻来,都未找到楼越,只有一个可能,楼越在巨浪里面。 勾陈一遍遍告诉自己“楼越是镇海灵,天命镇海,海灾海难绝压不倒楼越”,然而巨浪如山在前,暴风急掠如电,任谁也无法相信,小小的一个楼越,能在这等世灾面前全身而退,更别提要镇海了。 危急关头,不容犹豫。 勾陈运气往巨浪里冲。 在即将入浪的那一刻,他听到了恍如久违的声音。 “陈武回岸。” 一字一顿,独属楼越的认真腔调。 勾陈一下刹住,停在巨浪前。 “陈武回岸。” 楼越喊他第二声。 勾陈几乎是无意识地,像被楼越操纵的木偶一样,跟着指令,飞回了越风山。 他站在镇海崖上,他的目力极好,能在看在远在越海边界的巨浪。 他所站的地方是越风山,越风山后面是越州,越州里住着数万百姓。 他的脚下,他的身后,是楼越用生命守护的世界。 时间对勾陈而言从未如此长,一刻钟,还是二刻钟,还是半个时辰,说不清到底有多久,勾陈只觉得这一段时间比他当天帝的一万年还长。 他一直死死地盯着那条像巨浪像连绵的山一样往越风山移。 他亲眼见那山浪一层一层地矮下去,速度一点一点慢下来,但他一直没见到楼越。 楼越那身十分有标致性的玄裳红带楼灵装束,他连一片衣角都没瞧见,那条他总是魂牵梦萦的胭红发带,也不知被巨浪打湿了否。 心底一直有一个声音在对勾陈说:相信楼越。 小越要你相信他。 像有感应似的,勾陈稍稍从极度的担忧中挣脱出来,终于注意到一直站在他身后的女鲛。 女鲛是水族,对海有天生的敏感,她的神情严肃紧张至极,目光却异常坚定。 勾陈问她:“你不害怕吗?” 女鲛答:“有楼越在,我不害怕。” 顿了一顿,女鲛又补充了一句:“不仅是我,我们整个水族都不害怕。” 勾陈总算挤出一点笑:“对,有镇海灵在,我也不害怕。” 女鲛奇道:“上仙是神仙,竟也害怕海啸吗?” 勾陈深沉道:“我害怕。” 他心里的声音继续道:你说的那个镇海灵,我怕极了他。我害怕他有危险,我害怕他不肯让我帮忙,又害怕我帮他倒忙,他的所有事情我都害怕,他一眼就能杀死我。 勾陈想:我这样哪里还有半点天帝的架子! 女鲛闻言:“上仙不必害怕,请相信镇海灵。” 勾陈听了笑笑,郑重答道:“我信他。” 我的镇海灵。 第二十七章 小试出界 海啸恰恰压着镇海崖最高水位线狠狠拍下。 越风山被拍得连续巨震。 女鲛离崖边近,她有修为在身尚且被海啸的威力甩得飞出老远,越风山的花草百兽更是折的折倒的倒,鸡飞狗跳,声嘶力竭。平日怕事的山神居然没躲起来,却颤巍巍的出来,自己被风啸扫得东倒西歪,却在竭力护持身边的生灵;一向精明懒散的老树精伸出长长的树藤,结成防风墙替小生灵遮挡。 勾陈大开大合地落下仙障,护住整个镇海崖。 女鲛摔伤了,爬起来,慢腾腾挪到崖边,执着的眺望远海。 女鲛望的方向,那里是楼越的战场。那个方向,勾陈自始至终目不转睛地望着。 勾陈从小是长兄,成年后是天帝,一直都是他照顾别人,从来都是他掌控别人,这是第一次,他被别人庇佑。 以他的能力,在三界之中,并不需要谁的庇护。正因为如此,从未有人想过庇护他,理所当然地认为勾陈天帝天生就该是那根顶梁柱,连勾陈自己对此也深信不疑。 然而谁的身体又真是铁打的。 楼越一遍一遍执拗的“勾陈回岸”,像在勾陈心口捞了一下,某个坚硬了上万年的地方软了一小块,让他卸甲轻装,在倾城的海难中等待他英雄的镇海灵归来。 整整一日一夜后,楼越才重新出现在勾陈的视线里。 勾陈在那一刻忽然就明白了,为何青华当年能一眼确定的楼镇海就是紫微转世。 大海之上,天穹之下,镇海灵仗剑踏浪而来。 恍如天神,又超越天神。 一百多年前,青华在这里认出了他的紫微。 一百多年后,还是在这里,勾陈找到了他的英雄。 勾陈从前打不过青华时,尚且从未服过青华这个比他高一阶的天帝,甚至他对昊天玉帝,也从未正经俯首帖耳过。 如今,他在凡间的一座小山头,对一个玉册无名,仙籍未有的楼灵心悦诚服。 心悦之,诚服之。 勾陈没有冲出镇海崖,他乖立岸上,眼看楼越一步一步朝自己走来。 楼越的目光坚定而冷峻,穿过风浪后霏靡的雨雾罩在勾陈身上。 女鲛也等了楼越一天一夜。 她身上有伤,早有些力不可支,但他一直执着地等着她的男神英雄。 风雨如晦,鸡鸣不已;既见君子,云胡不喜。女鲛唱过很多凡间的诗歌,这一句是他常唱在越海唱给楼越听的。 此时他喃喃地唱起来,歌声在海难后的山间悠扬婉转,大难不死的生灵停下来侧耳倾听,镇海崖安宁而平和。 “风雨如晦,鸡鸣不已;既见君子,云胡不喜。”勾陈听着,不禁跟着默念了一遍,这歌以及唱歌的情动女子恰如其分地牵引着勾陈的思绪,勾陈一连念了两遍,忽然就红了耳根。 楼越落到崖上,剑尖点着地面撑了一下。 勾陈眼尖,立刻就扶了过去。 十年的相处,很多默契水到渠成。 勾陈伸手搭住了楼越的手肘,楼越说了一句“我回来了”,便脱力地滑了下去。 身上仍是崩得紧紧的,勾陈一把支住楼越的肩,轻轻说一句,”放心,越风山无事,越州亦无大碍。” 楼越闻言眼皮松松一阖,嘴角滑出一抹嫣红的血丝,睡过去。 勾陈另一只手早绕到楼越身后,接住了楼越的身体。 女鲛莫名看红了脸,尴尬地别开眼。 楼越此番是累睡过去的。 勾陈替楼越擦净嘴角的血丝。 楼越硬呛着一口血回来,他蛮横到在对手面前不肯做一点示弱,别说呛了口血不肯吐,就算断了骨头,楼越必定也是硬撑着体面地回越风山。 “我都替你累……”勾陈坐下来,默默念起《勾陈心经》。 女鲛在镇海楼外徘徊了很久,鼓起勇气敲门。 勾陈转出楼。 女鲛咬了咬唇道:“我想看看楼……镇海灵。” 勾陈笑笑摇头。 女鲛扬起脸问:“是你不肯让我见他,还是他不愿见我?” 勾陈复笑摇头。 女鲛眼里泪水打转,低头:“我懂了,你不肯,他也不愿。” 再抬头,脸上是带泪的倔强,“不管他应不应我,我喜欢他就够了。”扬脸望向勾陈,“求上仙替我谢谢镇海灵,他两次救我,优容我,我很欢喜。” 女鲛走了,仍常常来越海唱歌,唱的歌起先还是情歌,后来渐渐改成山水谣。 楼越睡一天就醒了。 彼时勾陈正守在床头。 楼越转过头去看勾陈。 勾陈一听到楼越的呼吸变了频率就知楼越醒转,亦抬眼去瞧楼越。 两个人的目光悄无声息地撞在一起。 勾陈目光坦荡而专注:“起来么?” 楼越坐起,微微一笑:“练剑罢。” 勾陈:“好。” 楼越修行的速度很快,后面五年间修为已至练虚合道最上一层,到了这一层,顺利的就能飞升迈入仙道。 而最后一层又是最捉摸不透凶险至极。 若论武功修为,楼越已经能在勾陈手底下接百招,这放在天庭能横扫一众普通神仙;而……论成仙的机缘,不知为何,楼越总是不得其门,飞升的路口就像专和楼越捉迷藏一样,无论如何引导摸索,楼越都没办法摸到那扇门。 是因为情劫未解么? 想到这个,勾陈很是忧虑。 还有几个月就又满五年,算上前面五年,十年光阴如水,白驹过隙,就要到尽头。 长生天帝那一身懒毛,绝计划不会代勾陈多上一时一刻的岗,帝务之上,他谁都指望不上。帝务牵涉甚广,稍有差池,生灵涂炭,他这个背三位天帝帝务的苦力天帝,谈自在,实在是异想天开。 楼越有他命定的职责,勾陈也一样。 这一次,勾陈真的不得不回天庭了。 勾陈近来一直盼龙云骄来越风山。 龙云骄每年都会来越风山小住几日,算算日子,龙云骄快要来了。 练完剑,勾陈提了一句:“小龙何时来?” 楼越面无表情道:“小龙?” 勾陈云里雾里:“我是说龙云骄。” 楼越淡漠:“不知。” 勾陈:“他每年不都这几日来么?” 楼越转过脸,没有答他。 中秋节快到时,龙云骄来了。刚到越风山就被楼越支去巡山,被收拾得莫名其妙。 向来光明磊落的勾陈逮了一个楼越不在的机会,和龙云骄说开。 勾陈:“你每年中秋之前,能在越风山么?” 龙云骄脑袋灵光得很,眼珠一转就明白了:“上仙要走?” 勾陈道:“天庭有要事,以中秋为界,之前我须在天庭,之后回凡间。我担心前面大半年,楼越一个人在越风山……” 以天庭的一日算,天庭日间他在天庭,天庭夜里他回凡间。算起来,便是凡间的中秋之后,他回越风山。 龙云骄一拍胸脯说:“好。” “好么?”一个声音冷冷插进来。 勾陈和龙云骄像做坏事被抓现形一般,一起转头,张圆嘴。 勾陈还好点。 龙云骄连同他整个龙族常年被楼越镇压,从骨子里怕楼越,缩着脑袋,不敢言语。 楼越气得笑起来:“我楼越何至于你们如此?” 先对着龙云骄:“你们东海就算龙王领着海军来,也不敢踏入我越海寸水,我竟沦落到要东海的小王爷来护?” 再转向勾陈:“你要走,为何先对他说?” 勾陈和龙云骄都一愣。 尤其是龙云骄,震惊地张大嘴:剧情不应该是这样的啊!训完我不应该是训陈武上仙么,怎么到陈武那里就变了这句话。 勾陈扭头瞧一眼龙云骄,旋即有些得意。 楼越的脸色沉了沉。 龙云骄心思细密却瞧出来了:亲疏有别……龙和神仙比,真是气死人。 勾陈目光一直追着楼越,楼越目光轻飘飘一扫,盯了勾陈一眼。 楼越的神情克制得很好,好到如平时被勾陈惹怒时的薄薄的愠怒那样,连眼睛都冷利得恰到好处。 越是这样,勾陈心里越是打鼓。他并非不再回来,可是每年一走就是大半年,楼越会如何…… 他原本还有几个月的时间想办法,他一直寄望于最后几个月能帮楼越找到飞升的契机,只要楼越飞升,他便了了最大一桩心事,总归放心些。 没奈何,还未完全计议定的事情提前“败露”,他真是措手不及。 楼越喜怒不明地道:“跟我来。” 径直走到山脚,停在山界上。 勾陈和龙云骄立刻紧张起来。他们都见过楼越冲撞山界的疯魔样子,生怕楼越做出什么要命的事来。 勾陈已经悔不当初地伸出手要去拉楼越了。 楼越眼神一凛,勾陈识相止住。 其实不过是很平常的一眼,楼越平日时常盯勾陈,嫌勾陈多管闲事等等不一而足。 这一眼在勾陈眼里,以为楼越是气他要走。却莫名让龙云骄觉得自己有些多余…… 楼越提剑,往前伸了半截剑身。 单纯的一个提剑的动作,连个正经招式都没有。 龙云骄一时没看出特别之处,眨了眨眼。 勾陈已经兴奋地叫了一声:“小越!” 楼越展颜,冲勾陈勾了一下下巴。 镇海剑是镇海楼灵的一部分,它有如楼越身体的一部分,楼越出不得山界,镇海剑亦出不得山界。 故而……楼越适才把镇海剑送出山界,意味着,楼越可能也可以出山界了? 连当年的楼镇海之强大,毕生都未出过越风山界,楼越可能吗?他下了什么功夫? 第二十八章 楼郎细腰 楼越把剑再往前送了送,整个剑身连同握剑的手掌,也送出了山界。 “楼越!”龙云骄终于看明白了,激动得大叫,“你,你,你是不是合道了?!” 勾陈注意到楼越额头上布满了豆大的汗珠,脸崩得死紧,显然这个出山界的动作于楼越而言十分痛苦。 龙云骄也注意到了,一下哑了声。 接下来的时间漫长得每一秒都像在火上烤。 楼越的汗越流越多,脸上的青筋爆成狰狞的张度。 只有腰杆仍是体面地笔挺着。 勾陈和龙云骄眼睁睁看着楼越一点一点,要把自己拆了似了,半个身子出了山界。 极其艰难地,整个身子也出了山界。 然后是死硬崩着身子,抬脚,迈步。 只是简单的一个抬脚动作,却比万箭穿心痛苦,五脏六腑因巨大的压迫而濒临衰竭,血水呛住喉咙再忍耐不住地冒出来。 龙云骄突然从之前的震惊中合上嘴,再“哇”的一声叫出来,就要冲去扶楼越。 被勾陈一把拉住。 龙云骄吼:“你不去帮他?你拉我做什么!” 勾陈的脸色难看至极,拉着龙云骄的指节因过度用力而苍白,唇抿成坚硬的一条线,死死地拉着龙云骄。 龙云骄左右挣不开,以下犯上地去瞪勾陈,被勾陈痛苦而凌厉的目光一击,所有的情绪卡在嗓子眼。 忽然就与勾陈一样,默契地安静下来——楼越,刷新了他对身为男人的认知。不就是恐惧离别?楼越给自己治病的方式,不是去适应,不是一味等待,而是奋不顾身以破茧的姿态,挣出束缚。挣破越风山界,从此不必困守等待,从此再无离别。治病,他靠自己。 龙云骄想:从此以后,再也无人能拦住楼越的脚步。连巍峨截海的越风山都要让步,就算是刀山火海亦将不在话下罢。 “楼越是要去找紫华上仙了么?”龙云骄喃喃暗道。 楼越浑然不顾呕出的血水,目光如煅铁的炼火,以不可捍动的姿势落脚,着地。 楼越是第一个迈出越风山界的镇海楼灵,这一步连楼宗楼镇海都未曾迈出过。一步的后面,是楼越年轻喷薄的血肉,和坚韧隐忍的诀断。 龙云骄并不懂,楼越走出山界的代价是什么。 勾陈一开始也不懂,但他很快看明白了,那平日里简单到可以忽略的一抬脚一落步的动作之所以那般艰难,盖因楼越背负的是……整座越风山的重量! 勾陈僵硬地立在原地,楼越走出的这一步,他经历了惊喜疑惑了悟心疼理解等等各种复杂的情绪。早在龙云骄冲出去之前,勾陈为了控制住自己不去抱下楼越的冲动,将自己的手掌掐出了血。 他懂楼越。 这一步于楼越而言重于生命,不能被打断,不可被打扰。 勾陈真是没见过比楼越还狠厉对己的人,不顾一切,不顾一切,不顾一切…… 楼灵要离楼基,非飞升成仙不可。而这些年飞升的契机却非要和楼越抓迷藏,勾陈和楼越试过所有办法,一次不落,全部失败! 那道代表飞升机会的天劫的闪电,跟瞎了似的,不对,连刻意似都做不到那么准,砸中那些个楼越的手下败将,砸死了那些修为不敌天劫的修士,偏偏绕开了楼越。 人说修仙难,修仙漫,再难再久总归不过“引气入体炼气化神炼神返虚悟虚合道”十六字。却为何楼越修完了十六字,却不得飞升? 勾陈想不明白。 打落牙齿和血吞走了一路,却发现路的尽头不是终点,而是无路…… 费尽千辛万苦,到头来竹篮打水一场空,这种打击…… 换作别人,大概得愤世嫉俗,万念俱灰。 勾陈无比心疼。 楼越从未和勾陈谈起对天劫不来的看法,每一次尝试失败,楼越只是轻轻一笑。 勾陈一开始还安慰楼越,后来都不好意思再提此事,小心地避开“天劫”“飞升”这些敏感字眼。勾陈想到这里,自嘲地笑了笑,他真是小看了楼越。 天劫不来?飞升无望?离不了越风山? 那便背着越风山走罢。 这种不可能的光棍逻辑,在楼越这里,居然成了。 这才是一个顶天立地男人该有的诀断与担当——命在我手,天下我有。 勾陈贵为天帝,看似风光无限,却从来不能主宰自己的命运。他在楼越这里,看到了生命的不可思议。 身体负荷的山压已至极限,脚尖点地,身子一矮,膝盖即将着地之时停住,楼越长剑一顶,没有跪下。 勾陈这才冲过去,扶住楼越。 楼越僵硬地扭头去看勾陈,裂开无数血口的唇张了张。 勾陈用力点头:“我知。” 楼越的嘴型说的是:你放心。 你放心,越风山困不住我,你可以放心走。 勾陈忽然就哽咽了,使劲眨了眨眼。 一旁的龙云骄“哇”地呛了一声,很没男人样的哭着鼻子大声说:“楼越太厉害了,太厉害了!太他妈像个男人!” 勾陈把楼越扶起来。 龙云骄绕到楼越另一边,也去扶。 却见楼越把手缩了一缩。 龙云骄不以为意,再去扶。 楼越有些不耐烦地又缩了一缩。 龙云骄忽然想起:楼越一向讨厌别人碰。 他瞧眼对面的陈武。 陈武一只手搭着楼越的手肘,另一只手绕到后面。 龙云骄往后瞧,陈武那只手就差搂住楼越的腰了! 龙云骄总算明白过来了:楼越是嫌弃他龙云骄碰! 龙云骄刚才还为楼越热泪盈眶痛哭流涕,明白过来这个事实,他脑子一下轴得转不过来:我比陈武来越风山早,我也给楼越修过楼守过楼,我还被楼越拔过三片最宝贝的龙鳞,凭什么我扶他一下都不可以? 神仙就一定比龙族高贵吗? 他龙族也是天生的仙族! 这个一向鬼精的龙云骄十分委屈又固执地第三次伸手非要去扶楼越。 被楼越虚弱无奈地又避过去了。 楼越早已脱力,全凭着最后一口气撑着,被龙云骄这么来回扰三回,嘴皮都气得打架了,但凡有多一口气,楼越必要吼他一句再一肘子给过去。 谁知那个犯轴的龙云骄居然吃了熊心豹子胆先吼过来:“我就要扶,他可以,我为什么不可以?!” 楼越眼皮一翻,最后一口气被龙云骄气得耗尽,晕睡过去。 勾陈递给龙云骄一个万分赞赏无比感激的眼神,打手一捞,用他早肖想过无数次的公主抱把楼越抱了起来!就那么当着龙云骄的面,把龙云骄奉为天神一般的楼越打横着抱走了! 龙云骄:…… “陈武,你趁人之危!” 龙云骄追到镇海楼,差点被大力弹回来的门拍扁他娇贵的龙鼻子,再推门,果不其然,进不去了! 龙云骄气得在镇海楼外打转。 “好你个陈武,亏你还是神仙,你趁人之危,趁虚而入,趁火打劫,趁……” 呃……他忽然停住念不下去了。 一则是词穷了,二则他忽然悟到点什么。 “这不可能!” 龙云骄自言自语,用力摇头,他亲眼见过楼越曾经对紫华上仙如何好,楼越那年用镇海剑最后一招表白的场景至今令他震撼。有那副深情的楼越,不可能对别人动心。 楼越从来不让别人碰,亦从不肯受别人的情,那么,“楼越为何肯受陈武上仙的情呢?” 龙云骄迷茫了。 他在镇海楼外徘徊了一晚,走几圈推一下门,再不甘心地走几圈,再推一下门。 勾陈一整夜都坐在楼越床头。 他的目光一会停在楼越的手腕,一会停在楼越的衣摆,再往上挪点,停在楼越腰际。 男人的腰怎么那么细? 勾陈方才抱楼越回楼的路上,手紧张的发抖,那腰太细了,生怕一用力就给掐断。 目光停在腰际的时间最长,因为再往上便不敢瞧了。勾陈发现,只要他往楼越脸上瞧,就会忍不住去数楼越的睫毛,数多少遍也数不清到底有几根,又担心楼越突然会睁眼,目光一抖便往下滑一些,停在唇上。 不知是否因楼越是镇海灵从小喝海水长大的缘故,楼越的唇总泛着一层浅浅的水光,呃……让人特别手痒想去揩一揩,抹干。 勾陈变得再不正经也知道不能做那样的动作。 他忍得浑身发痒,心烦意乱。 偏偏门外边还有一个絮絮叨叨的龙云骄整晚整晚踩着拍子转圈且不知在念叨什么,听得他更加烦闷。 整个人像被布蒙了一样,呼吸不畅,心率失衡。 “楼越若能像从前重伤晕迷或催眠那样不醒人事该多好,就能抱一抱。” 这个想法把勾陈吓了一跳。 “你能想点好的吗?”他暗骂自己。 他想起他抱过刚出生的紫微和婴儿时期的北斗七星。 “现在连你亲弟弟都不肯让你抱了,你好意思把主意打到人家楼越身上去吗?”勾陈再骂自己。 这一夜,勾陈和龙云骄都不得安生,睡的最好的那个人是楼越。 中秋当年晚上,龙云骄没在越风山过完中秋夜,就离开了越风山。 走得特别不情不愿,仓皇失措。 起因又是那条东海新龙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