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江湖》 第1章 楔子 夜雨如注,哗哗的雨声中忽然响起一阵马蹄声,漆黑的官道上,一辆马车从雨幕中疾驰而来,车顶的铜铃狂乱地晃动,清脆的铃声在雨声中微不可闻reads;论被掰弯的可能性[快穿]。 “驾!驾!”车夫早已浑身湿透,湿衣紧紧贴在身上,勾勒出矫健的肌肉,他狂躁地抽着马鞭,脸色冷峻、双目如炬,迎着滂沱的雨势竟眨都不眨一下眼睛。 忽然,一声尖锐的鸣镝声划破雨幕,拉车的黑马一声长嘶,不顾正在疾驰,猛地站立起来,马车中传来一声痛苦的惊叫。 杂乱的雨声中,似有狂雷卷地而来。 车夫蓦地抬起头,鹰隼似的眼眸中杀气顿显,只见泼天的暴雨中,八道身影渐渐隐现,他们乌衣黑甲、手持□□,座下战马俱是膘肥体壮的塞外神骏,铁蹄溅起雨水,发出惊雷般的蹄音。 “龙王八骏……”车夫勒紧缰绳,死死盯着疾奔而来的骑士,突然狂放大笑,“好!好!好!” 最后一个“好”字刚一出口,他人已经纵身而起,背上古剑铮然出鞘,挟风雷之势冲向为首一人。 一剑之威,竟将雨幕生生斩断,于暗夜中划出一片无雨的区域。 八骏骤然乱了起来,却乱中有序,只见疾驰的骏马飞快地变换位置,速度之快在雨幕中带起残影。 为首那人一脚踩在马头上,灵活的身影如鹞子般扑来,掌中□□悍然刺向马车。 只听一声巨响,马车霎时四分五裂,碎木往四处迸射出去,一个白衣身影从破碎的马车中腾起,衣衫翻飞,整洁的白靴点在□□尖头,身体在空中转了个身,稳稳落在狂躁的黑马背上,双腿一夹马腹,大喝:“驾!” 黑马甩开铁蹄,如离弦之箭往前奔去。 前方半里处是一座花神庙,白衣人飞身越过马头跳下马来,身上衣衫浸湿,露出高高隆起的腹部——这竟然是个身怀六甲的女人。 她一头栽进庙内,跪倒在地,抬头望向花神像,只见庙内烛火飘摇,十二花神面目僵硬、冷漠无情。 下腹传来钻心的坠痛,女子枯瘦的手指用力抓着地面,面目痛苦地扭曲起来。 追兵转瞬即到。 阴暗的花神庙内杀气滔天,车夫浑身肌肉暴起,面目狰狞如金刚怒目,掌中剑势如风,以一敌八,竟能抗过半个多时辰。 可双拳终究难敌四手,更何况是八骏! 庙中逼仄狭窄,八人冲进来便弃了□□,抽出背上短戟,八道身影结成大阵,阵法诡谲、步伐奇快,变幻的人影如同鬼魅一般将二人团团围住。 女人捂着腹部,几次欲拼死决战,都被腹中下坠的剧痛折磨得无法站立。 八人大阵杀气愈盛,身形变幻越来越快,让人眼花缭乱、无懈可击。阵中一人突然持戟暴起,其他七人随后跟上,八杆短戟带起狂风,以毁天灭地之势击向女人。 此时,门外忽而传来一声凄厉马嘶,女人惊骇回头,只见泼天雨幕中,一柄雪亮的长剑穿雨而来,磅礴的剑势如长虹贯日,剑身光华流转犹如惊雷缠动,势不可挡的剑风直逼那人面门而去。 “照胆!”那人惊呼一声,蓦地凌空一翻,不得不放弃进攻,以躲避这不可阻遏的汹汹剑风,抬眼盯向夺门而入的红衣女子,“红衣雪剑……你是乐其姝?” “嘿!算你有几分眼力!”女子大笑一声,一击不中,立即抢攻上去,此女身姿矫健敏捷,剑法十分刚猛,雪亮的长剑璀璨耀眼,如同江海清光,凌厉的剑势却仿佛卷起万钧雷霆,悍然迎向八人reads;穿越之农门闲妻。 “啊……”背后突然一声痛呼。 乐其姝倏地回过头来,只见破庙飘摇的灯火中,白衣女人脸色灰败,双手痛苦地捂住腹部,被雨水打湿的白裙下汩汩流出鲜血,将裙角染成触目惊心的红色。 “阿婉!” 女人挣扎着挣开眼睛,看向血战的二人,咬牙道:“阿姊啊……我……我不行啦……但我的孩子已经足月……可惜……我……我生不出来他……阿姊,你剖开我的肚子……把他取出来……让我……让我看看……” “胡说!”乐其姝一剑挥出,击退敌人,立即抽身回来,单手抱住女人的肩膀,急道,“你不会死,阿婉,你不会死的,我不叫你死,你便不许死!阿婉!阿婉!!!” 女人眼角滑落一滴泪珠,喃喃道:“我就想……就想……看一眼我的孩子呀……”话音未落,她抬臂微动,宽大袍袖中一柄极薄的柳叶刀滑至手中。 “不……”乐其姝暴吼,抬手击向她掌中利刃。 却只见电光石火之间一道亮光闪过,迸射的温血便喷了乐其姝满脸,她一把抹开血污,眼泪哗地落了下来。 ——阿婉一刀划开肚皮,取出四肢乱动的小小婴儿。 洪亮的婴儿哭声在花神庙中响起。 “杀了那个小的!”龙王八骏对视一眼,骤然发难,八杆短戟一齐劈砍下来。 车夫双眸猩红,一声暴喝,质朴无华的剑身暴起冲天戾气,他往前跨了一步,挡在二人身前,拼死将古剑挥出。 刹那间,花神庙中风雷大作,暴戾的剑气如惊天骇浪,八杆短戟竭力进了一寸,便再也进无可进,连绵的内力从戟尖传来,精钢戟身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寸寸皲裂,片刻之后,一股磅礴的内力喷涌过来,八人齐声惨叫,倒飞了出去。 一剑之威,竟当场让四人吐血,震断三人经脉,还有一人,倒地之后挣扎着去抓脱手的短戟,却不待指尖碰到戟身,就浑身一个抽搐,登时就死在了地上。 车夫嘴角缓缓流出鲜血,高大的身体晃了两下,猛地翻转古剑插入地中,堪堪稳住身形,回头看向白衣女子。 忽听一声裂响,风雨刮落了破窗,喷薄进来的雨水刮灭半庙烛火,女子躺在乐其姝的怀里,面色灰败,眼看着已经回天乏术。 乐其姝撕下一截里衣包裹住婴儿,送到阿婉面前,笑道,“看,小崽子闹腾得很,长大了定是一个不省心的小混蛋。” 阿婉气若游丝,挣扎着看向嚎啕大哭的婴儿,嘴唇微微颤抖。 乐其姝附耳到她嘴边,听到一声极其微弱的苦笑:“小子……长得……不像我……” “是啊,”乐其姝朗声笑骂,“竟像他的死鬼父亲,那个王八蛋!杀千刀的烂人!” “我的……孩子啊……不要像……”阿婉抬起满是血污的手指,颤抖着伸向婴儿,却在碰到襁褓的一瞬间,猛地坠落下来。 乐其姝脸上的笑意瞬间僵硬,缓缓瞪大眼睛,茫然地看着阿婉紧闭的眼睛,数息之后,颤抖着伸出手去,想要探一探她的鼻息,却不待碰到鼻尖便蓦地攥紧拳头,豆大的泪珠滚落下来。 瓢泼般的暴雨声中陡然响起一声凄厉的哭喊。 “阿婉啊……” 第一章 秦淮河旧称龙藏浦,时秦始皇冬巡,看此处上空紫气升腾隐有龙气,遂凿方山、断长龙,引龙藏浦入长江以散龙气。 不知是否因龙气散尽的缘故,如今的秦淮河自金陵蜿蜒而过,氤氲十里,画舫凌波,没有丝毫铁血杀伐之气,反而桨声灯影、歌舞升平。 岸边的金粉楼里,一个白袍金冠的小公子正斜靠在窗边,闲闲地看着歌姬压酒待客,慢悠悠剥出一颗糖炒栗子弹了起来,张开嘴巴打算去接。 忽而一阵惊雷般的马蹄声由远及近,小公子一把抓住坠落的栗子仁,探身往楼下扫了一眼,猛地一拍栏杆,飞身出窗。 疾驰而来的骏马竟没来由地惊了,疯狂地跳了几下,抬起前蹄,眼看着就要踏上路边一个小乞丐。 “啊……”小乞丐惊骇大叫,绝望地捂住脸,却听耳边一阵破风声,身体倏地一轻。 从指缝里偷眼看去,只见自己被一个小公子抱在怀里,如一只穿林的雨燕一般避过惊马的铁蹄。 ……他的眼睛真好看,像冬季潺潺的流水,又像夏夜漫天的星辰…… 小公子将小乞丐放下,一个鹞子翻身,敏捷地拧腰跃上马背,抬手抓住缰绳,双腿用力夹紧马腹。 惊马一声长嘶,更加疯癫起来,发足狂奔,想要将马上之人甩下去。小公子哈哈大笑,缰绳在手腕缠了两道,身体前俯,双臂、腿侧同时用力,牢牢坐在马背上。 马儿狂蹿半天,却始终都没把小公子甩下去,反而被紧紧勒住缰绳,打着响鼻安静下来。 小乞丐抬头看着神采飞扬的小公子,不由得长大嘴巴。 “闹市之中也敢骑马撒野,信不信师父抽烂你的屁股?”小公子将粗大的缰绳用力摔到马主人的脸上,翻身跳下来。 马主人看上去不过十六七岁,正是张扬恣肆的年纪,一身锦衣华服,闻言扬起马鞭对小公子抽去,笑骂:“还不是为了找你?大白天跑来喝花酒,我看你才是皮又痒了,回去,楼里议事。” “江南第一美人柳姑娘在金粉楼见客,我怎能错过这样的好事?放心,等我喝完了酒,自然就回去。”小公子一扬剑鞘,挡住他的马鞭,垂眸看向一脸惊呆了的小乞丐,抬手勾了下他的下巴,挑眉,“喂,小子,吓傻了吧?” 小乞丐看着他明亮的眼睛,倏地结巴起来:“没……没……啊不……吓……我吓……” “哈哈哈,”小公子朗声大笑,拇指一弹,一颗糖炒栗子飞进了小乞丐的嘴里,“来,压压惊。” 舌尖尝到一丝从未尝过的香甜,小乞丐舔了舔嘴角,甜滋滋的感觉从舌尖传到了心头,他突然不舍得嚼碎,含着这个圆滚滚、甜丝丝的小玩意儿用力吮了一下,沁人心脾的香甜传到了四肢百骸。 “这是什么?” “嗯?”小公子一愣。 “哈哈哈这小子连糖炒栗子都没吃过!”马上的华服少年张扬大笑,勒马回头,“我的话是传到了,你爱回不会,反正回头乐姑姑再罚你,我是不会救的,走了,驾!” 说罢,一扬马鞭,膘肥体壮的骏马顿时撒开四蹄,转眼奔了回去。 “哎等等……”小公子挥手,一粒碎银子飞进路边卖糖炒栗子的铁锅里,大声道,“卖栗子的,给这小子称上二斤,要最好的reads;穿越之三千界!” 话未说完,人已飞奔至十步以外,灵活的身体腾空而起,飞跃到华服少年的马背上,二人放声大笑,策马扬鞭,转眼就消失在视线之中。 栗子小哥从铁锅中抄起那粒碎银子揣进怀里,利落地称上二斤糖炒栗子,递给小乞丐:“嘿,你小子是烧了八辈儿的高香,遇到这个小阎王……” 小乞丐捧着纸包,深嗅一口气,扑面的香甜让他差点掉出眼泪,连忙剥了一个,囫囵塞进嘴里,滚烫的栗子烫得舌尖一个哆嗦,却忍不住咧嘴笑了起来,怔怔地看着小公子消失的方向,半晌,转头看向栗子小哥:“你认识那个大侠?” “那小王八蛋谁不认识?”栗子小哥翻了两下铁砂,“天阙山风满楼的乐无忧,金陵城里鼎鼎大名,谁人不知?谁人不晓?” “这么厉害……”小乞丐满心欢喜,脑中回想着他神采飞扬的笑脸,暗暗道:他武功那么高,果然是出身名门大派! “厉害个屁!他可是鼎鼎大名的废物,武功平平还惹是生非,谁能想到风满楼乐其姝,位列武林七美、天阙双璧,一柄照胆剑斩妖除魔匡扶正义,她的英雄事迹,你到金陵酒肆,坐着听三天三夜不带重样儿的,竟然生出了这么个废物儿子!” 小乞丐登时攥紧了拳头:“他不是废物!” “他不是谁是?” “你……你一个炒栗子的,怎么会知道他有多厉害!”小乞丐瞪眼呲牙,“他轻功比燕子还快!随便一跳,就能跳得比屋子还高!他比你厉害一百倍!一千倍!一万倍!” “哎哎哎……”栗子小哥吃了一惊,见这蓬头垢面的小崽子攥起拳头、浑身绷紧,仿佛一只凶狠的小兽,不由得竟有些心虚,烦躁地挥起锅铲,“你小子还想找事儿不成?他厉不厉害关你屁事?有本事你去天阙山投奔他去!滚开!别挡着我做生意!” 小乞丐被粗暴地赶走,愤恨地回头吐了口唾沫,将糖炒栗子的纸包紧紧抱在胸前,心想:他就是厉害!天下第一厉害!哼! 天色渐晚,落日无声地坠落,在余晖下有一片连绵的山影,那是天阙山。 小乞丐低头,看着纸包中一颗颗冒着热气的糖炒栗子,半晌,突然抬起头,怔怔地盯着天阙山,抬步走了过去。 夕阳落尽西山,大群飞鸟投入林中。小乞丐孤零零地在山道上跋涉,他抬眼往山顶看去,只见远处渐浓的山雾中,一片楼阙檐角若隐若现。 林中响起野兽的嚎叫,他不敢再走夜路,跑进半山腰破败的山神庙里,用衣袖拂去供桌上厚厚的灰尘,拿出怀里散着余温的纸包,放在桌上郑重打开,供桌断了一条腿,冷不丁歪向一边,浑圆的小栗子顿时滚了出去。 “爷爷的!”小乞丐心头一跳,立即心疼地大骂。 庙里没有灯火,不知道栗子都滚去哪里,小乞丐满地乱爬,摸遍每一寸土地,总算将所有栗子都捡了回来。 月亮的清辉从林间洒落,照亮庙门方寸之地,小乞丐捡起最后一颗栗子,吹干净壳上沾染的灰尘,又撩起破衣角擦了擦,小心翼翼地捏在指间,高举到眼前,借着皎洁的月光看着它,不由得满心欢喜。 ……原来这叫糖炒栗子,真好! ……原来他叫乐无忧,真!好! 等明早天一亮就去投风满楼,就算当个扫地的仆从,或者当个烧火的伙夫,都没有关系,只要能再见到他,只要能报答他的救命之恩…… 突然一支凄厉的响箭撕破山林的平静,小乞丐猛地瞪大眼睛,仓皇奔出破庙,只见山顶火光闪烁,杀声震天reads;阴阳鬼古。 风满楼被袭! 小乞丐心头急跳,看看漆黑的山林,犹豫片刻,撒腿往山顶奔去。 忽而一阵杂乱的马蹄声从背后响起,小乞丐一骨碌钻进路边树林,趴在茂密的野草中抬头看去,只见蜿蜒的山道上,有十几骑正飞马上山,为首之人白袍白马,在月下绝尘而来,仿若仙人之姿,背上一柄乌黑古剑,泛着血的光泽。 铁骑呼啸而过,小乞丐钻出来,仰脸看向火光阵阵的风满楼,觉得心里有什么东西,正挣扎着想要喷涌出来。 山风猎猎,带来浓重的血腥味,小乞丐咬紧牙关,手脚并用奔到山顶,耳边杀伐声愈加凄厉,路边横七竖八倒着几具尸体。 小乞丐壮起胆子,爬上一棵大树,看到风满楼鳞次栉比的楼阁中,几百人正在拼命厮杀,他用力睁大眼睛,焦躁地寻找着乐无忧的身影,在心头一遍一遍地祈祷:最好他不在……最好他还没回来……对!他喜欢喝花酒,说不定还在金粉楼…… “魔谷余孽乐无忧,江湖人人诛之!”战圈中突然响起一声大吼。 小乞丐心头猛地一揪,放眼望去,心跳倏地漏了半拍,只见缠斗的人群中,随着一道剑光闪过,乐无忧单薄的身体如同飘絮一般飞了出来,重重摔在树底,震得大树一阵晃动。 “呀!” “谁在树上?”离树最近的一个大汉一声暴喝,抬手一挥,一枚铁橄榄飞射过来。 小乞丐大吃一惊,身体往后一仰,从树上滚落下来,捂着脑袋连滚带爬扑到乐无忧身边:“恩人!恩人!你怎么样?” “……原来是你呀,小乞儿,你可真是不知死活,哪儿要命哪儿有你,咳咳……”乐无忧肩头横亘着一道触目惊心的伤口,却依然笑嘻嘻,抬手拭去嘴角的血痕,指向不远处,“你看,这些人……他们都要杀我。” “他们都该死!”小乞丐狠骂一声,用力想要抱起他,“我们打不过他,恩人,我带你跑吧。” 乐无忧咳出一口鲜血,哈哈大笑:“跑不了啦……” 话音未落,他突然拍地而起,一把抱住小乞丐,敏捷的身体凌空一个翻身,三枚掷箭钉在了树干上。 小乞丐心跳到了嗓子眼,他一把揪住乐无忧的前襟,盯着他在月下分外明亮的眸子:“你会死吗?会死吗?你不会死的,对不对?” “不对,”乐无忧笑起来,摸了摸小乞丐乱蓬蓬的脑袋,“小子,等我死了,给我立个牌位怎么样?逢年过节烧点供品,我爱吃酒酿元宵……” 小乞丐心底腾起巨大的恐慌:“不……” “害怕就闭上眼睛。”乐无忧附在他耳边轻笑一声,突然拍出绵长的一掌,将小乞丐推到墙角,转身提剑跃进战圈。 小乞丐被摔得头晕脑胀,狼狈地爬起来,刚要冲上去,忽听一声狂放大笑,蓦地抬头,只见乐无忧飞身跳上楼顶,短剑平举,速度极快地直刺向一个白衣侠士。 小乞丐眼尖地认出来那竟是刚才飞马上山的那个人,猛地一把捂住嘴,将脱口而出的惊叫堵了回去。 白衣人迎着剑风避也不避,待乐无忧攻至眼前,倏地挥出一剑,直逼他面门而去。 一剑之威,势不可挡。 小乞丐痛苦地闭上眼睛,听到利刃入肉的声音,浑身颤抖,仿佛已经看到乐无忧惨死的样子,眼泪涌了出来,却听一声厉叫:“开阳reads;快穿之主神自救行动!” 小乞丐睁开眼睛,透过模糊的泪眼,看到一个人推开乐无忧,以血肉之躯挡在他的面前,白衣人那柄乌黑的长剑穿胸而过,汩汩的鲜血如断了线的珠子,从剑尖滚滚滴落。 竟是下午那个惊了马的华服少年。 山风吹得白衣人衣袂翻飞,他面容清俊,冷冷地看着眼前之人,漠然问:“你出身名门正派,为何与邪魔为伍?” 华服少年抬手握住剑锋,一张嘴,大口的鲜血溢了出来,沙哑的嗓音低声道:“你正邪不分、黑白不明、是非混淆、不辨忠奸……你根本不配当诛邪剑主。” “你竟愿为他去死。” “士为知己者死,我心甘情愿,”华服少年伸出满是血污的手,向他伸去,却在还差几寸的地方猛地停住,他死死盯着白衣人的眼睛,一字一句道,“去死吧!” 说罢,他用力往前一冲,任由长剑穿过胸膛,拼死冲到白衣人身前,一把抱住了他,乐无忧从后方疾冲上来,双手握剑,狠狠扎向白衣人的后腰。 “天真!”白衣人一声暴喝,果断弃剑,猛地转身,对着乐无忧一掌推了过去,天空顿时仿若下起血雨。 乐无忧一口鲜血喷出,短剑脱手而飞,单薄的身体如同一片破碎的枫叶,从楼顶滚落下去。 小乞丐惨叫一声,蓦地站起身,撒腿往楼后奔去,却见山后悬崖峭壁深不可测,如此滚落下去,纵然有铜皮铁骨,也难保全尸。 他控制不住地嚎啕大哭,连滚带爬奔下悬崖。 天渐渐亮了,此时正值初秋,山坳中草木丛生,他一寸一寸地翻找着,双手被草叶划破,沾了露水,丝丝地疼着,可是他毫不在意。 鼻尖闻到一股血腥气,小乞丐呼吸倏地一窒,颤抖着伸出手去,慢慢拨开面前的草丛。 一个血乎乎的肉团出现在视线中,还在微微抽搐着…… 他所有的动作都僵住,死死盯着眼前的东西,脏兮兮的小脸上满是刻骨的痛苦,半晌,突然一把抱住脑袋,惊惧地张大嘴巴,却一丝一毫的声音都没有发出来。 秋风萧瑟,小乞丐跪在草丛中,浑身抽搐着,无声地嘶嚎…… 钟意蓦地睁开了眼睛,目光直直地盯着床顶,月光从窗户投射进来,在床顶洒下一片清辉。 房门被轻轻敲响,三短两长,停顿数息之后,又三长两短。 “进来。” 房门打开,一个妙龄少女聘聘袅袅地走进来,钟意已经披衣坐在床边,点燃油灯,面无表情地盯着少女的脸。 少女羞涩掩唇:“看……看什么呢?堂主,人家美得都有压力了。” “没见过比你更美的男孩子了。” “讨厌……” 钟意打开一把彩绘泥金的纸扇,捂在脸上,叹气:“天还没亮,你又有什么坏消息来打扰本堂主的好梦?” 少女满脸羞涩一扫而尽,亢奋地扑过来大叫:“大事不好啦,赤炎门的门主死啦!” 纸扇陡然滑落,露出钟意大吃一惊的脸:“什么?” 第二章 赤炎门主马飞沙,一柄赤炎剑独步天下,却被发现于六十大寿当日凌晨……死了,还死得十分不体面。 “他死在了第十七房小妾的香闺中。”九苞声音亢奋,不知道的还以为那位马门主不是死了而是生了呢。 钟意握着扇子在掌心打了两下,思索半天,抬头道:“我早饭要吃酒酿元宵。” “什么?”九苞大叫,“堂主,马门主他死了!” 钟意沉痛地说:“长歌当哭。” 九苞瞪眼,盯着他看了半天,一脸恨铁不成钢:“堂主,马门主乃武林巨擘,多年来匡扶正义、身先士卒,为维护武林正道立下汗马功劳,如今猝然横死,你就没有一点感触吗?” “当然有。” “什么感触?” 钟意认真地说:“小妾娶不得。” 九苞顿时噎住:“你……” “去做酒酿元宵,再来一碟栗子糕reads;重回巅峰(娱乐圈)。” 打发走这个扰人清梦的假丫头,钟意在床上盘膝而坐,运功冥想,待重新睁开眼睛已是天光大亮。 缓缓吁出胸中浊气,钟意整整衣衫,春风满面地走出卧房,酒酿元宵的香甜扑面而来。 九苞一身花红柳绿的少女打扮,俏生生站在桌前,满脸都是“快点来夸我!” 钟意哈哈大笑两声,毫不吝啬地一通狂赞,在桌边坐下,深嗅一口气,四溢的酒香和栗子的清甜让他心旷神怡,拿起勺子刚要下手。 “堂主,”一个人影出现在门外,“赤炎门的人来了。” “不见不见!” “人已至垂花门。” “拦住拦住!” “属下拦不住。” “荒唐!”钟意怒道,“没看到本堂主在吃早饭?” “到底是钟堂主的早饭要紧,还是我赤炎门上下三百余人的安危要紧?”一个苍劲的女声响起。 钟意倏地抬头,见到一个老妇浑身重孝、疾行如风,转眼已至门内,甫一照面,便猛地跃起,一柄通体火红的鱼头刀直劈过来。 此妇壮如猛虎,若被一刀劈中,必登时斩成两半。 钟意端坐未动,待鱼头刀劈至面前,手持饭勺,从容一举,只听一声脆响,竟以瓷勺挡住了钢刀。 抬头看向老妇,笑盈盈道:“马夫人,大清早便这么大火气,一定没吃早饭吧?” “你!”老妇满目猩红,狠狠盯着他的眼睛,只觉源源不断的内力从瓷勺传来,竟让她手臂发麻,遂愤而收刀,一撩衣裙,坐在他的对面,怒道,“外子为天下盟鞍前马后多年,位列五佬之一,如今半夜横死,天下盟却坐视不理,未免令其他股肱之臣寒心。” “马夫人此言差矣,”钟意和气地说,“在下听到一点风言风语,觉得这个事情吧……外人大概……应该……不是很适合插手。” 老妇暴怒:“你什么意思?” 钟意左右看了一眼,身体前倾,唰地一声打开纸扇,掩在二人脸边,小声道:“听说马门主颇有艳福……” 老妇猛地拔刀:“小子休得胡言!” “……大约都是飞短流长罢了。”钟意从善如流地改口。 老妇苍老的眼睛中迸出火焰,从袖中取出一片布料,扔在桌上,冷冷道:“钟堂主不必与我虚与委蛇,先看看这个再说吧。” 钟意拿过那片布料,指尖一触,便觉十分柔软,疑惑地展开,发现是一个凤尾笺,精美的凤纹丝绸上,写着一行小字。 ——绿兮衣兮,绿衣黄裳。心之忧矣,曷维其亡! 他困惑地看向老妇:“马夫人,这是什么意思?” “这是在亡夫手里发现。” 钟意皱起眉头,翻来覆去看着凤尾笺,却没有再说话。 老妇哑声道:“外子多年来征战杀伐,树敌无数,最为邪魔记恨,钟堂主,此事绝不是简单的人命案,还请天下盟为我赤炎门查明真相、报此大仇reads;明士。” 钟意翻了翻眼皮,一万个不想理这事儿,但始终还是敌不过老妇那满目的悲伤,暗自叹一声气,站起身来,双手抱拳:“请夫人放心。” “多谢。”老妇抱拳回礼,转身,一阵飓风般飞身出门。 钟意看着她消失的方向若有所思,半晌,低下头来,捧着碗,嘀咕一句“本堂主的早饭都凉了”,盛起一勺酒酿元宵送进嘴里:“噗……九苞!” “怎么样,堂主?”九苞扑过来,瞪大眼睛,“味道如何?” 钟意一把推开他浓妆艳抹的大脸,吼:“你这辈子不许再进厨房!否则我打断你的狗腿!爷爷的!” 九苞顿时蔫了。 钟意郁闷地往嘴里塞了一个栗子酥,抬步往外走去。 “哎,”九苞问,“堂主,你去哪儿?” “还能去哪儿?”钟意一肚子火气,“当然是那倒霉催的赤炎门!” 到了赤炎门,二人才发现,此时的赤炎门岂是一个倒霉催可以形容的?本是门主六十大寿的喜庆日子,提前三个月便已广发请帖、遍邀天下英雄前来贺寿,谁料喜事还没办呢,哗啦啦就变成了丧事,简直晦气透了。 天气炎热,尸体易腐,不得不暂时存放在地下酒窖中。钟意一进去便闻到浓郁的酒气,酒气中夹着一丝异香:“点了熏香?” 马夫人漠然道:“怕臭。” 钟意点头,问是否已经报官请仵作前来验尸。 马夫人脸上没什么表情,淡淡道:“江湖恩怨,不是仵作可以轻易断定的。” 钟意疑惑地看她一眼,不过如今天下动荡、礼崩乐坏,官府确实不愿插手江湖恩怨也是事实。 这厢两名赤炎门弟子已经推开棺材,顿时空气中腾起一股刺鼻的血腥气。 九苞捂住了鼻子。 钟意走到棺材边,一眼扫去,倏地呼吸一窒,转头看向马夫人:“这……” 马夫人握紧腰后鱼头刀,苍老的眸子中迸发出强烈恨意,一字一句道:“千刀万剐。” “这是何人下此毒手?” 马夫人傲然道:“外子自执掌赤炎门,诛魔谷、灭妖楼,一柄赤炎剑斩尽邪魔外道,自然免不了有几个仇家。” 钟意示意赤炎门弟子将棺材合上,转身走出酒窖,门口立着一个美妇,见他出来,突然“呀”地惊叫一声:“你脸色怎么这样难看?” 九苞闻言看过来,发现自家主人脸色铁青,确实算不上太好看。 钟意汗颜地摆手:“晕血啊。” 九苞:“……” 马夫人随后走出,抬眼看到那名美妇,脸色一沉:“你怎么在这里?” 美妇垂泪:“奴家再来看一眼门主……” 钟意疑惑地问九苞:“这位小娘子是?” “就是马门主新娶的第十七房小妾,”九苞压低声音,“叫桐姬,原是广乐坊的头牌,一首曲子,这个数reads;笔墨封神。” 钟意看一眼九苞的手势,惊道:“真是失敬失敬。” 马夫人脸色顿时冷下来。 桐姬抽出丝帕擦着眼泪,悲戚地哭道:“门主死状实在太惨了,千刀万剐呀,这是什么样的深仇大恨啊嘤嘤嘤……”她哭了一会儿,从丝帕后露出一只水汪汪的眼睛,“我听说十年前那个小魔头就是千刀万……” “闭嘴!”马夫人厉声喝道,“滚回你的房……” 忽而门外一声响亮的驴嚎打断她的呵斥,众人抬头,只听一阵大笑声传来:“恭喜马门主!贺喜马门主!祝马门主福如东海水,寿似不老松,年年有今日,岁岁有今朝!啊哈哈哈……” 众人一片安静,唯有这苍老却中气十足的声音在庭院中久久回荡。 “大概是前来贺寿的江湖侠客,”钟意道,“让门房打发了吧。” 话音刚落,就听那老者吃惊大叫:“什么?马门主死了?那老夫的午饭怎么解决?” 钟意抬腿往外走去:“此人内力深厚,不知是何方前辈……” 内力深厚?九苞连忙向马夫人行礼告别,转身跟了上去,小声道:“你只是想看看是何方吃货吧?” “怎么可能?”钟意嗤道,“此人听闻马门主死讯竟首先关心自己的午饭,可见是个自私无情之人,而本堂主高风亮节,怎会与他惺惺相惜?” 九苞瞪眼:“我什么时候说过惺惺相惜?” 钟意:“咦?没说吗?” 二人赶到门口,迎面看到一头瘦骨嶙峋的毛驴,驴上倒坐着一名比驴更瘦的老者,衣衫褴褛,邋遢得草鞋都露了脚趾,却在毛驴脑门不伦不类地系了一朵红绒花。 “老夫为赶上寿宴,日行千里、夜行八百,一路跑死十匹骏马,三天三夜没有吃饭,你现在说寿宴取消了?”老者手里拿着一根开了两朵小花的树枝,正对着门房愤怒地咆哮。 门房在赤炎门这样的大门派里当值,向来眼力毒辣,一扫老者的行头便知这货纯一个来蹭饭的,还跑死十匹骏马,也不看看您座下那眼瞅就要散架的宝驹! 钟意顺着他的视线看向毛驴,发现这畜生眯着小眼儿,歪耷拉着舌头,驮着老者乐颠颠地摇晃,不知为何,钟意硬生生从这张畜生脸上看出了美滋滋的神情。 “大侠,”门房不客气地说,“你口口声声说你来参加寿宴,请帖呢?没有请帖,那起码要有寿礼吧?” “你竟藐视老夫?”老者大怒,将手里那根树枝往前一举,大声道,“江南无所有,聊赠一枝春。” 门房嗤道:“别胡搅蛮缠了,今天可是七月十五,还一枝春?一枝秋还差不多!” “哈哈,”老者大笑,“小子孤陋寡闻,竟不知我青谷四季如春!” 青谷? 钟意突然疾步上前,朗声道,“不知青谷老人大驾光临,有失远迎!” 老者回过头来:“你小子是谁?” “晚辈天下盟忘忧堂主钟意,”钟意双手抱拳行了一礼,抬头,与老者对视一眼,心跳漏了半拍,只见老者潦倒落拓、面容苍老,一双眸子却仿若剪水、宛如星辰。 第三章 “原来是忘忧堂的小友,看来老夫的午饭有着落了,”青谷老人伸过树枝勾起他的下巴,“很好很好,天下盟还满有几个小美人儿的嘛。” 九苞倒吸一口冷气,心想这老不死是活够了吗,自家堂主年纪虽轻,却已位列天下盟三庄六堂,是盟主眼前最炙手可热的大红人,岂容他一介乡野村夫随意调戏? 不想,钟意却毫不在意,带着一脸如沐春风的笑容:“到了江城,自然一切衣食住行都由我忘忧堂打点,前辈只需骑驴观花,不必烦恼。” 青谷老人眼睛一亮:“你这孩子我喜欢!” “前辈远道而来,定然累了,”钟意笑道,“九苞,你先陪同前辈回去,跟大管家说,辟最好的客房、睡最好的被褥、吃最好的饭菜!” “呀呀呀,真是越来越讨人喜欢了!” 送走老人,钟意转身,一边思索着马门主的死因,一边往内院走去,背后传来青谷老人对九苞源源不断的溢美之词。 “小妹妹贵庚啊……哎呀居然是小兄弟?嘿,长得还真俊俏……有无娶妻呀?那有无嫁汉?唉哟还害羞了……” 钟意摇摇头,江湖传闻青谷老人隐居青谷,乃仙姿玉质,如今看来明显是见面不如闻名。 称赞声越来越远:“天下盟真不愧是武林正道的翘楚呀……上至堂主下至小厮都美如冠玉、香气袭人……嘿,谁说你用香了?岂不闻诗云,香非在蕊,香非在萼,骨中香彻。” 钟意心头一动,抬起衣袖,果然闻到一股陌生的香气,比沉香馥郁,比檀香清甜,忽听身后一阵破风声,疑惑回头,看到九苞飞奔而来的身影。 “堂主!”九苞急道,举起衣袖送到他的脸边,“这个香气……” “香气甚异,”钟意点头,“去请马夫人,我在酒窖等她。” “是。”九苞转身便走。 青谷老人骑着驴慢慢溜达过来,隔老远便挥着树枝大叫:“小美人儿,你这小兄弟好没教养,老夫夸他两句,他竟撒腿就跑,让老夫骑驴都追不上reads;系统之太后攻略!” “前辈骂得对!”钟意指着九苞的背影骂道,“听到没,假丫头,回来给前辈好好赔礼道歉!” 九苞埋头苦奔,心想我这么如花似玉,居然跟了这么一个主子,真是红颜命薄! 马夫人火速赶到酒窖,钟意已经将棺材推开,狭小的空间内弥漫着酒气、血腥气和熏香的味道,十分刺鼻。 “钟堂主有什么发现?这位是……” 青谷老人负手站在棺材边,淡淡道:“无名无姓,路人而已。” 马夫人大怒:“无名无姓为何出现在我赤炎门?” “……” “前辈是青谷老人。”钟意冷冷地说。 马夫人眼神狐疑地看过去,脸色稍缓,转头看向钟意:“钟堂主发现了什么?” “夫人请看。”钟意带上一副白绡手套,探入棺中,马飞沙死时皮开肉绽身首分离,家人只得将尸身草草放入棺材。 钟意拿出马飞沙的头颅,抖落表面的皮肉,露出雪白的枯骨。 “哎呀呀,马门主真不愧为武林巨擘,”青谷老人惊叫,“死不过十个时辰就白了骨头?” 钟意凑近其额头,吹了一口气,一丝诡异的香气弥散开来。 马夫人双眼迸发出火焰,死死盯着他手中可怖的人头,苍老的面目在酒窖昏暗的光线下如恶鬼一般。 “灵台人去骨遗香,”钟意将人头放回棺材中,“马夫人一早便知道这是什么手段。” 马夫人铁爪一样的双手紧紧抓在棺材上,半晌,才一字一句地吐出:“香、销、骨!” “不错,”钟意脱下手套,将棺材合上,淡淡道,“魔谷已经覆亡十年之久,为何当初令人闻风丧胆的香销骨会出现在马门主身上?” “因为当初剿灭魔谷,赤炎门大出风头,光外子自己便杀敌三十二人,并且生擒小魔头,魔谷余孽自然对他恨之入骨。” 钟意点头,轻声说:“英雄千古。” 一名弟子出现在酒窖门口:“禀报夫人,吊唁的客人已陆续到来,还有几位祝寿的客人也……” “噗嗤……”一声轻笑。 钟意回头,见青谷老人倚在棺材边,一幅乐不可支的样子,不由得问道:“前辈在笑什么?” 青谷老人拍着棺材,笑道:“我笑魔谷余孽螳臂当车。” “不错!”马夫人傲然道,“我赤炎门位列天下五佬,当年便能剿灭魔谷、生擒小魔头,如今杀他几个魔谷余孽,更不需吹灰之力。”说罢甩袖走出酒窖。 看着她的苍老瘦削却势如猛虎的身影,钟意轻轻笑了一下:“马夫人当真是女中豪杰。” 话音未落,忽然外面一声惊叫,钟意疾风一般掠出酒窖,只见一道热血泼在白幡上,马夫人一身白衣重孝,胸前却迅速爬满鲜红。 在她喉间,一支金羽小箭尚在微微颤抖。 “夫人!” “夫人reads;你们江湖人真会玩!” 院中顿时乱成一团,数道身影立即追了出去,钟意纵身一跃,落在房顶,只见一个矫健的身影正在房顶灵活地跳纵着远去。 他想都没想,紧紧跟了上去。 那人影轻功极高,疾奔的身形如同猴猿豹螭,不到一炷香的功夫便把追兵甩掉,钟意施展上乘轻功,眼看着快要追上,却见那人突然扭过头来,手臂一甩,一支小箭自袖箭射出。 钟意凌空一个翻身,闪过袖箭,再回神时,却见前方一片荒山野岭,再无那人的身影。 一个人无声地落在身边。 钟意问:“前辈知道这是哪里?” 青谷老人甚是臭美地理了理头发,不高兴道:“你们忘忧堂的地盘,老夫怎么会知道?” “忘忧堂虽在江城,但江城还不能说全是忘忧堂的地盘,”钟意解释道,“除了忘忧堂,还有赤炎门、无影坊、飞星宫,甚至……”他压低声音,目光看向前方的大山,“当年无恶不作的魔谷弃风谷也在江城城外。” “你天下盟将忘忧堂设在江城,不就为了镇守弃风谷遗地吗?”青谷老人大声道,“魔谷都覆亡十年了,你主子却还睡不了一个好觉,也是可怜。” 钟意转眼看向他:“前辈心情不好?” 青谷老人抖抖衣衫:“老夫讨厌出汗。” 钟意哈哈大笑。 弃风谷原名栖凤谷,本是不归山中一个山清水秀的小山谷,因多年前曾有一凤姓大侠在这里隐居而得名,后来发生山火,烧得整个山谷寸毛不生,连一丝风都不会停下,因而又被以讹传讹成了弃风谷。 不过,现在连弃风谷也不叫了,取而代之的是一个十分言简意赅的名字,叫魔谷。 十年前,天下盟集结全武林之力剿灭魔谷,一夜杀得山谷草木染血,杀得武林再无邪魔,然而大概是杀伐太重,弃风谷从此再无人烟。 青谷老人推开一扇柴扉,抬袖挡住抖落的烟尘,只见房中蛛网尘封,正午的阳光从破窗投射进来,照亮地上几具无头的枯骨。 “当初大战之后论功行赏,盟总门前的斩佞台上曾摆满头颅,”钟意说道,“自四百年前结盟以来,那还是第一次如此大规模地赏善罚恶。” 青谷老人抬手在窗台上轻轻一拭,便沾了厚厚的灰尘,他吹去指尖的灰尘,轻声嗤道:“月蚀夜除魔……” “不错,那一夜,正是月蚀。” “哈,说得好像你参加过一样,”青谷老人不屑道,“十年前你还没个板凳高,全靠道听途说也能讲得头头是道。” 钟意怒道:“十年前我十二岁,怎会没有板凳高?” “咦,小美人儿今年居然二十二岁了?”青谷老人惊奇,转而郁闷地摇头,“不好不好,男人最好看的年纪是十七,骨量长成又青涩未褪,腰细腿长,粉面含羞,那才叫一个美!” “……”钟意听着这不要脸的言论,再看看他老树皮一样的脸,眼神变了变。 青谷老人振振有词:“看老夫干嘛?” 钟意面无表情个道:“我想看看这张脸皮下面是什么。” 青谷老人眼神一紧,恶吼:“是肉!!!” 第四章 走出弃风谷已经是午后,谷外艳阳高照芳草萋萋,谷内却荒烟蔓草阴风习习,青谷老人回头,眯起眼睛看向衰败的山谷,半晌,嘿嘿笑了两声,慢慢转身,往城内走去。 烈日晒得人头晕脑胀,青谷老人拿钟意的纸扇烦躁地扇着风,抬手搭在眼前往内城望去,寻思着是不是找个阴凉地睡上一大觉再赶路为好。 一只手从旁边伸过来,手上拿着一顶绿油油的草环。 青谷老人吃惊地看向他。 钟意手里攥着一把狗尾巴草,甚是自豪地挑了挑眉毛:“前辈戴上遮点阴凉,聊胜于无嘛。” 青谷老人一脸不情愿地接草环,犹豫再三,终于还是皱着鼻子戴上了。 “感觉怎么样?” 青谷老人感觉非常好。 小草嫩得出水,就这么戴在头上,让人脑门一片清凉,只是颜色略有些磕碜。 然而他一把年纪了,也不拘什么颜色,遂懒洋洋地打了个哈欠,从草环上抽一根狗尾巴草叼在嘴里,点一点头:“尚可。” 钟意开心地笑了起来,自己也编了一个,顶在头上,摇晃着脑袋往前走去。 看着他头顶迎风招展的青草,青谷老人摸摸下巴,心想这倒霉孩子究竟是洒脱,还是自暴自弃? 两人赶回赤炎门,马夫人的尸首已经收拾好,赤炎门丧上加丧,烈日炎炎,整个门派却笼罩在阴霾之下。 钟意走进灵堂,满堂白幡无风自动,一个披麻戴孝的少年孤零零地跪在灵前,他扫了一眼,认出是马飞沙的独子。 “钟堂主,”站在左手边一个青年大声道,“此事非同小可,一定要追查到底!” 钟意看他一眼,认出是明日阁的少阁主常子煊。 其他人纷纷附和:“对!追查到底!” “为赤炎门报此大仇!” “报仇!” “揪出凶手!” 灵堂中一时群情激奋,叫骂声不绝于耳。 钟意站在灵前,慢慢上了三炷香,转身,面向众人:“诸位,赤炎门自加入天下盟,多年来为武林安定立下汗马功劳,也一直被魔谷余孽视为眼中钉……” “魔谷?”众人顿时一惊。 一个左眼上一条刀疤的汉子沉声道:“魔谷已经覆亡十年,钟堂主,你确定马门主夫妇的命案皆是魔谷所为?” 钟意淡淡道:“起初我也不愿相信,直到看见马门主的尸首reads;状元养成攻略。” 常子煊急问:“马门主的尸首怎么了?” “身首异处,”钟意面无表情,目光冷冷地扫过在座每一个人,轻声说,“骨肉分离,千刀万剐,枯骨遗香。” 他的声音很轻,听在灵堂每个人的耳朵中却仿若惊雷,所有人都露出不敢相信的神情,尤其几位年龄大的,更是刹那间面色铁青,仿佛想起了什么极其惨痛的回忆。 一时间灵堂中寂静得只有纸钱燃烧的声音。 “他回来了……”有人低低地呢喃了一声,在肃静的灵堂里如同丧钟一般久久回荡。 “怕什么?”一个汉子大声道,“魔谷再嚣张,十年前不也被天下群起而攻之?俺是没有参加,但若俺在现场,”他猛地一拍佩刀,“定要杀他一个痛快!” “哈哈哈说得不错!”另一个人豪放大笑,“老子当年提着祖传的霸王宝刀,从谷外杀到谷里,又从谷里杀到谷外,前前后后杀了三遍,直杀得刀口卷刃!血流成河!鸡犬不留!” “王大侠当为天下英雄表率……” “哈哈哈……惭愧惭愧……” 豪言壮语不绝于耳,人们心头的阴霾散去,正在群情激奋的时候,一个讥诮的声音在人群背后响起:“呵呵,鸡犬不留……若真的鸡犬不留,又怎会有如今兴风作浪的魔谷余孽?” 众人回头,看到是那个左眼上一条刀疤的男人:“霍大当家这话是什么意思?” 说话之人正是天极寨大当家霍伤,此人倨傲地立在人群之外,一只鹰隼般的利眼冷冷地扫过,嘲道:“诸位群情鼎沸、斗志昂扬,又有几人是当初从魔谷中走出来的?” 一声诘问,让激昂的人声冷静下来,刚才大声说笑的几个人惭愧地闭了嘴,一名老者发出低哑的苦笑:“不错,当年从魔谷走出的人,又有几人可以不做噩梦?” 常子煊倔强道:“我不信!常言道邪不压正,魔谷不过就几个妖人而已,难道就那么可怕吗?” 霍伤一眼扫过去,冷冷道:“霍某的武功如何?” 常子煊满眼钦佩:“天极十三刀,穷天极地,山河同杀!” 霍伤低头看向自己的佩刀,铁汉的目光中浮现出点点温情,他抬手轻抚佩刀,低声道:“当初霍某曾与魔头交手,只一个照面,便留下了这个伤疤,”他指着自己的左眼,“而我甚至连魔头的影子都没看清。” “这么快……” “当日若非盟主及时赶到,霍某如今早已化作一堆枯骨。” “盟主……对!我们还有盟主!”常子煊叫道,“盟主的紫薇剑法早已登峰造极,任他什么大魔头小魔头,全会立即斩于剑下!” “可是盟主的旧伤十年未愈,近年来更是频繁闭关……” 提及天下盟盟主的伤势,人们顿时陷入不安之中,钟意神情淡淡地看着他们三两成群喁喁私语,唇角勾了勾,噙起一丝微不可见的笑意。 “哎呀呀,诸公这般谨慎,实在是让人费解呀,”恐慌中传出一个悠闲得十分不合时宜的声音。 人们抬头,看到是钟意身侧的一个邋遢老者,全灵堂中除了跪在灵前一动不动的少年,大家都是站着的,只有这名老者,大喇喇地伸着腿,坐在一张太师椅中,破碎的裤管里露出枯瘦的小腿,还在十分讨人嫌地抖着reads;非典型合租。 老者叼着一根狗尾巴草,一脸欠扁地说:“魔谷都覆亡十年了,能有几个余孽?就算想报仇,也不会找你们这些小杂碎,擒贼先擒王的道理听说过没?老夫要是魔谷余孽,绝对第一个上洛阳,杀盟主!” 常子煊道:“盟主武功高强已能撼天动地,他怎能杀的了?” “杀不了就杀次一等的,”老者吐出狗尾巴草,不客气道,“天下五佬!三庄六堂!当年月蚀夜除魔出力最多的是那几个门派?” 钟意淡淡道:“当日盟总一马当先,明日阁、赤炎门、狂风派、风满楼……俱是大放异彩,对了,盟总内部出力最多的,要数广陵绣春堂,听说当日龙堂主和马门主刀剑合璧,共擒小魔头……” 话音未落,忽然听灵堂中一声刀剑出鞘的声音,接着冲天的鲜血喷了出来,钟意倏地闭了嘴,抬眼望去,只见人群中一个五短身材的壮汉正拔刀砍向身边人。 人们大惊:“龙堂主你疯了?” 他真的疯了,双手持刀,满脸惊惶,疯狂地左劈右砍,喉中发出嘶哑的狂叫。 钟意飞身上前,闪过他劈砍下来的环背刀,纸扇从袖中滑落,在掌心打了个旋儿,重重敲在那人的眉心。 环背刀掉落下来,疯狂的壮汉两眼一翻,直挺挺地倒了下去。 “哎呀呀,你该不是把人打死了吧,”青谷老人看一眼他的纸扇,惊奇道,“没想到小美人儿不但人长得好看,功夫也相当不俗呀!” “多谢前辈夸奖,”钟意微微颔首。 “他只是晕过去了,”常子煊蹲下来,抬手在他鼻下一试,转脸看向钟意,“为何龙堂主会突然发疯?” “大概死到临头了吧。”一个悠闲的声音说道。 常子煊猛地抬眼,看向说话的人,发现又是那个邋遢的老者,不悦道:“敢问这位前辈究竟是什么来头?三番两次危言耸听,恐怕居心不良!” 老者摇头:“老夫不过才遁世几十年,武林中竟多了这么多睁眼瞎,真是让人忧心呀,看着也挺聪明漂亮,原来竟只有个俊皮囊,里面全是稻草?” “你!”常子煊勃然大怒,一拍佩剑,大叫,“藏头露尾,口出狂言,敢不敢和在下一绝高低?” 老者嘿地一声笑了:“我倒是想,可只怕丢了你爹的面子。” “去死吧!” 只听噌地一声,众人眼前一道闪亮剑光闪过,结果剑身尚未完全出鞘,只见钟意衣袂一闪,常子煊的宝剑咔地一声落回剑鞘中。 明日阁少主向来众星捧月,几时受过这等屈辱,登时大怒:“钟堂主这是什么意思?” 钟意瞥他一眼,转身看向老者,关切地问:“前辈可有受惊?” “……”老者像看神经病一样瞪着他。 钟意眼中一抹流光滑过,对常子煊道:“青谷老人隐居多年,如今甫一入世,行为举止难免怪异,常少主还需慎言笃行才是啊。” 青谷老人? 人们一片喧哗,纷纷露出不可思议的神情,目光在老者身上逡巡半天,再转到钟意身上,一个个的眼睛中满满都是:你认错人了吧?这货怎么可能是那个传说中仙姿佚貌的方外之人??? 第五章 常子煊狐疑地看向老者,俊秀的脸上满是不加掩饰的质疑,哼了一声:“你是青谷老人?” 老者颠着腿,笑嘻嘻地瞥着他:“我说不是有糖吃吗?” “你!”常子煊暴怒,拍剑而起,对着老者急冲上前。 钟意脸色一冷,闪身挡在老者身前,掌中纸扇左挡右堵,死死压住他的剑柄,让他硬是你来我往十个回合都没能拔出剑来。 常子煊双眼迸发恼怒的火焰,目光扫到悠闲坐在钟意身后摇晃着腿的老者,不禁恨上心头,突然对他左手一扬。 钟意见他要施放暗器,纸扇猛地打开,挡在青谷老人面前。 没想到常子煊只是虚晃一招,瓦解他的压制,右手唰地将长剑抽了出来,刹那间,灵堂之中寒光四射。 只见此剑通体遍布流星,挥动之间犹如满天华彩,人们不由得发出一阵喝彩,暗自羡慕明日阁的豪奢。 青谷老人拿树枝挠了挠乱发,悠闲地说道:“相传百年前,先代明日阁主夜观星象,见紫气直射斗、虚二宿,三日之后,化作流星陨落中原,遂遣人寻找,在东海之滨得到一块陨铁,送至雪山白家,由白氏家主亲自开炉铸剑,十年方才出炉,光华四溢如漫天星辰,遂命名为流光星彩,可惜……” 他话未说完,众人却已明白,可惜常子煊武功平平,根本配不起流光星彩这样的旷世名剑。 常子煊怎会不明白他话语间的讥讽,愈加羞愤难忍怒不可遏,明日剑法气势恢弘、大开大合,一招一式结构严谨,俨然是从剑谱上照搬下来,可也木讷驽钝不知变通reads;系统之太后攻略。 而钟意连剑都没拔,单手持一把纸扇见招拆招机灵至极,硬生生封住流光星彩凶猛的攻击,让他三十招内竟找不到一丝偷袭青谷老人的时机。 忽听一声激昂的剑鸣,流光星彩锋芒大盛,酷热的灵堂腾起一丝寒气,只见剑身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迅速爬满六棱霜花,常子煊左手捏诀、右手持剑,气势如虹地挥向钟意。 青谷老人脸色一变。 钟意长剑铮然出鞘,状如三尺寒冰、势如九天风雪,挟千里冰封之势慷慨迎上。 众人只见两道人影一闪,耳边传来一声闷哼,流光星彩哐当落在了地上。 钟意缓缓收剑入鞘,冷冷道:“雪照云光诀乃昔日乐其姝所创,常少主还是少用为妙。” 人们一阵喧哗,眼神甚是微妙地看向常子煊,江湖人尽皆知,长安明日阁昔日与金陵风满楼同为天下盟股肱之臣,少主常子煊还曾在风满楼乐其姝门下学艺三年。 然而十年前天阙山一役杀得风满楼一夜覆亡,出力最多的,也是明日阁。 常子煊被钟意震落佩剑,如遭奇耻大辱,孤绝地站在灵堂之中,脸色忽青忽白,目光狠狠扫过钟意和他背后的老者,一拂袖,大步离去。 钟意扫一眼落在地上的流光星彩,淡淡道:“九苞,派人把常少主的佩剑送回去。” “是,堂主。” 钟意转身,看一眼跪在灵位前瑟瑟发抖的赤炎门孝眷,没有多说什么,挥挥手,让众人都散去。 霍伤留在了最后,走过来道:“钟堂主,此事须得尽快解决,以马飞沙夫妇在江湖上的名望,如今猝然横死,恐怕会引起武林恐慌。” 钟意平静道:“做了亏心事才会恐慌。” 霍伤一顿,点头:“不错。” 夜幕降临,一轮圆月挂在天空,空气中弥散着淡淡的烟火气。钟意坐在廊下,慢慢剥了一颗糖炒栗子。 “呀呀呀,天下盟果然名不虚传,小小一个忘忧堂,酒窖里就有上千坛美酒,嗝……好喝!好喝!啊哈哈哈……” 钟意转过头去,看到一个佝偻的身影坐在月桂树下,正捧着酒坛豪放地灌着,不由得笑道:“这坛白酒名为三杯酽,天底下酒量最大的人也喝不过三杯,前辈这般豪饮,堪称海量。” “一般一般!”青谷老人一抹嘴,忽然抬手一掷,酒坛斜飞过来。 钟意一扬手,抓过酒坛,仰面汩汩灌了几口,觉得火辣辣的酒浆沿着喉管灼烧下去,让人不由得热血沸腾。 他将酒坛扔了回去。 青谷老人伸手刚要接酒坛,嚯地跳起来,抬掌一推,疾驰的酒坛凌空打了个旋儿,调转方向奔着钟意而去。 钟意衣袂翻飞,带起周围一阵风动,酒坛又向月桂树下飞去。 青谷老人凌空腾起,一把抓住坛口,稳稳落在地上,只听噌地一声钝响,一只小箭钉在月桂树上,震得巨大的树冠一阵抖动,空中洒下如雨的细碎桂花。 青谷老人仰脸灌了一口酒,喷着酒星子大骂:“你这小美人儿忒不厚道,要不是老夫武功盖世,这会儿就死在你的暗箭之下了。” 钟意坐回廊下,倚着栏杆笑道:“请前辈看一眼那枚暗箭reads;腹黑状元的庶女娇妻。” “不看,老花眼。” “……”钟意哈哈大笑,飞身过来,从树干上拔下小箭,送到青谷老人面前,“这枚暗箭可不得了,马夫人那样雷厉风行的大侠都死在这上,前辈怕不怕?” “老夫又没干亏心事,有什么好怕的?” 钟意捏着小箭晃悠两下,精致的箭杆在皎皎月光下散发着森森寒意,他轻笑道:“随着风满楼一夜覆亡,金羽银箭已经消失十年,如今重现江湖,背后的意味很是耐人深思,听说风满楼当年亡得甚是惨烈呢。” “再惨能惨得过魔谷?”青谷老人嗤笑一声,拎着酒坛子大口喝酒,不高兴道:“你快把这玩意儿拿走,马夫人的鬼魂在上面呢,也不怕半夜来找你。” “找也找不上我,”钟意盯着他的脸,“会找前辈吗?” “放屁!”青谷老人破口大骂,不耐烦地瞪起眼睛,大声道,“老夫不过是在青谷那鸟地方憋得狠了,想来赤炎门讨一杯喜酒喝,谁想到酒没喝着,还一连见到两具尸体,老夫年纪大了,很忌讳的好嘛!” “好好好,委屈前辈了,酒窖中还有几坛陈年的好酒,一并都送给前辈赔罪,如何?” 提到美酒,青谷老人这才重新浮起笑意,摸摸下巴,一脸遗憾地感慨:“美酒虽好,若没有美人陪伴,也是辜负了今夜这般好月光啊……” 钟意靠近过去:“前辈看钟某的美色如何?” 青谷老人挑起他的下巴,借着桂树下斑驳的月光端详片刻,赞道:“剑眉星目,俊朗无俦……唉,可惜……” “嗯?” 青谷老人摇头道:“可惜美则美矣,年龄太大,甚是扫兴呀。” 钟意一笑,慢慢逼近过去,盯着他在月色下分外明亮的眼睛,目色深沉。 青谷老人唏嘘完了,一转脸,发现他离自己近得不过一寸,顿时大惊失色:“你靠老夫这么近干什么?” “我突然发现,前辈这双眼睛灿若星辰,水灵剔透,宛若秋水……” 青谷老人倒吸一口冷气,暴怒:“老夫六十岁了!你是变态吗?” “哈哈哈……”钟意刚要说话,突然神情一顿,转向西南方向深吸一口气,脸色骤然严肃起来,“前辈闻到了吗?” “老夫又不是狗鼻子!” “血腥气,”钟意轻声道,一把拉起青谷老人,“走。” 忘忧堂位于江城东北,两人纵身跃上屋顶,闻到西南方向的风中隐隐传来丝丝血腥气,下意识施展上乘轻功,一路疾驰而去。 落在一处檐角,钟意的身影倏地停下来,檐下正是挂满白幡的赤炎门,只见一个瘦削的身影拎着长剑,正如切瓜砍菜一般大开杀戒。 赤炎门弟子拼死反抗,可在那人剑下竟如同蝼蚁一般不足为惧。 “何方妖人敢在赤炎门撒野?”突然空中传来一声暴喝,一个人影挥刀跃入院中。 正是天极寨的大当家霍伤。 他一身黑衣,步伐敏捷灵活,快得在黑夜中几乎看不分明,可掌中大刀却泛着森森寒光,气势磅礴犹如万马奔腾,刀快如风,势不可挡reads;名嘴庶女! 屠杀者挺剑迎上,剑意凌厉、身法诡谲。 两人一刀一剑,连对十招竟不分高下。 霍伤刀势如虹、招招紧逼,而屠杀者一柄长剑既薄又窄,翩若惊鸿,两人缠斗了几十招,战至正酣,忽然赤炎门的少门主从室内奔出,手持一具劲弩,大叫:“魔谷余孽,还我爹娘命来!” 只听一阵破风声,数发□□射了出去。 屠杀者暴怒,挥剑打落□□,突然凌空拧身,薄剑直刺过去。 少门主惊叫一声,转身就跑,嗤地一声,鲜血喷涌而出,少门主低头看了一眼,见一柄薄薄的窄剑自胸口刺出。 屠杀者一剑击杀少门主,却也露了破绽,霍伤一声怒吼,挥刀斩了过去,顿时鲜血四溅,屠杀者后背衣衫破碎,露出雪白后背,在月下白得耀眼。 “霍大当家好刀法!”钟意大喝一声,跳下院中,“我来助你!” 两人联手攻去,屠杀者后背负伤,勉强迎战几招,不由得心生退意,一剑往霍伤脸上刺去,钟意唰地打开纸扇挡在霍伤脸前。 却见屠杀者一击不中,立即转身,纵身跃出院落。 霍伤眼前一晃,再定睛望去,发现已被他逃离攻击范围。 “追!”钟意低喝一声,随后追了上去。 屠杀者轻功奇快,瘦削的身影在鳞次栉比的屋顶上纵身飞跃,如同一缕烟火一般虚无飘渺。 但他后背有伤,渐渐地快要被二人追上,突然回身一扬手,一只小箭射了过来,霍伤一刀打落小箭,怒喝:“雕虫小技!” 屠杀者忽然跳下屋顶,钻进一个庭院中消失不见。 钟意和霍伤追了过来,发现是一个布局十分旖旎的小院,不同于赤炎门的高堂广厦,此处风景秀美,墙角一簇苍翠细竹,院中小桥流水,檐角铁铃叮叮。 东北角一个房间里亮着一豆飘摇的烛火。 霍伤提刀慢慢走过去。 房间中响起一个女子柔柔的声音:“谁在外面?” “天极寨,霍伤,”霍伤沉声问,“你是何人?” “霍大当家真爱说笑,”女子咯咯笑道,“你在我的家里,问我是何人?” 钟意觉得这个声音略有些耳熟,心头一动,突然出声:“你是桐夫人。” “哈哈,我只是门主的第十七房小妾,怎敢被称为夫人?”桐姬娇俏地哼了一声,“也不怕那当家的母老虎吃了我?” 霍伤看了钟意一眼,俨然不想卷入闺阁的争风吃醋中,遂在窗外抱拳,低声道:“是在下唐突,惊扰了桐夫人,告辞。” 钟意悠闲地说道:“如今赤炎门内不太平,桐夫人还是小心为上,钟某也告辞。” 霍伤正欲大步离开,突然身形停住,钟意随着他的视线望去,只见廊下一线暗红的血迹,尽头消失在桐姬的门前。 “这……” 霍伤倏地转身,提刀撞开房门,大刀如劲风一般直劈进去。 第六章 “啊!”桐姬正在灯下绣花,登时惊叫一声,软倒在地,花容失色,大哭,“救命啊这是怎么了呀……” 钟意跟着进门,闺房中点着馥郁的熏香,掩盖了微不可闻的血腥味,他手持纸扇挡住霍伤的大刀,温声劝道:“桐夫人也算马门主遗孀,霍大当家可别冲撞了。” 霍伤冷哼一声,看都没看倒地抽泣的桐姬,大步上前,伸手掀开床铺、妆奁、木箱……如一阵疾风一般刮过整个房间,却没有找到一丝屠杀者的影子。 他折回身,可怖的独眼看向桐姬,沉声:“你可曾看见一个受伤的男子?” 桐姬吓得浑身发抖,颤声:“没、没有……我什么都没看见!” “什么都没看见?”霍伤盯着她足足看了半柱香时间,目光转向她的脚下。 钟意随他低头,看到桐姬曳地的妃色衣裙下,一滴鲜血缓缓滴落。 啪……灯花爆了一下。 霍伤猝然发难,一个箭步上千,森然刀锋劈砍下去。 桐姬单薄的身体贴地一纵,婉若游龙,从二人脚下滑开,一柄既薄又窄的长剑从绣床下抽出,三尺寒锋直逼霍伤而去。 霍伤运起天极十三刀,狭小的闺房中刹那间风起云涌如山雨欲来。 两人从房内打到房外,二十招后,霍伤一招“威震雷霆”,挟风雷之势,桐姬心知接不住这一刀,身形一纵,急速后退,不料背上刀伤猝然迸裂,动作不由得慢了一分。 噗地一声钝响,刀影闪过,鲜血直喷冲天,一条手臂落在了地上。 桐姬一声未吭,提剑就往脖子抹去。 霍伤手指一动,一枚金钱镖弹在她的手腕,窄剑哐当掉落下来。 他走过去,低头看着粉面含煞的女人,二话没说,一把将人提了起来,纵身跃去赤炎门。 钟意随机追了上去,赤炎门中已经沸反盈天,前来祝寿和吊唁的客人大多还没走,听到打斗声便急赶过来,却看到尸横遍野、满目狼藉。 正在吵着要为赤炎门讨个公道的时候,霍伤跳进院中,将一个血乎乎的女人扔在了地上。 人们见他一身肃杀之气,不由得后撤了一步,又忍不住围上来,低头看着这个女人:“霍大当家,这是怎么回事?” “哈哈哈……”女人失了一条胳膊,却仿佛不知疼痛,仰天哈哈大笑。 一个人凑上前来,看向她苍白的脸,笑道:“这小娘们还挺俊俏,虽然少了一条胳膊,但……” “嗤!”女人凶狠地呲牙。 那人冷不丁被吓得后退两步,顿觉颜面大失,怒吼一声,飞起一脚。 女人单薄的身体斜飞出去,重重撞在台阶上,吐出一口血,猖狂大笑,一扭头,看到赤炎门少门主的尸体还横亘在门前,背上的血窟窿已经流干了鲜血,尸体旁掉落一柄劲弩。 她一把抄起劲弩,一只精致的小箭搭上机括。 众人纷纷撤退,一人惊叫:“金羽银箭!是你杀的马夫人!” “是又如何?”桐姬单手举起劲弩,歪坐在台阶上,对着众人缓缓游移,慷慨笑道,“马飞沙夫妇杀我弃风谷三十二兄弟,害我少谷主惨死斩佞台,我便杀他全家,屠他满门,让他血债血偿reads;重生复仇之旅!” “你是魔谷余孽!”人们大惊,却忌惮她手中劲弩,不敢上前。 霍伤回头问道:“钟堂主,天下盟向来维护武林正统,此事该如何裁决?” 钟意尚未回答,忽而一个人影从人群之后大步走出来,锦衣金冠、华服宝剑,正是白天拂袖而去的明日阁少主常子煊。 只见这位贵公子急冲过来,流光星彩铮然出鞘,指向桐姬,怒道:“魔谷妖人作恶多端,其罪当诛!” “谁敢杀我?”桐姬暴喝,劲弩倏地指向常子煊,讥讽,“我道是谁,原来是明日阁的蠢货!我倒要看看,姑奶奶就坐在这儿,你能不能杀得了我!” “我现在就杀了你!”常子煊剑光大涨,疾驰上前。 桐姬劲弩一抖。 常子煊以为她要发射,敏捷的身体凌空一闪,却见桐姬大笑:“蠢货果然是蠢货!” 手指一勾,金羽银箭破空而去。 常子煊瞪大眼睛,有心再次腾起,可身法已老,仿佛不是桐姬一箭射向他,而是他飞向了桐姬的□□。 夜色中一线白影划过,速度极快的□□竟在离常子煊不到半寸的地方硬生生改变轨道,落在了地上。 常子煊猛地转头,见到挂满白幡的院落中,一个枯瘦如柴的身影伸着腿坐在石凳上,手里还拎着一个小酒坛,仿佛置身事外一样悠闲地仰脸喝酒。 “青谷老人……” 桐姬一击不中,甩开劲弩,单手一拍地面,身体如飞鹞一般扑向常子煊,手指成爪形,直抓他面门而去。 “少主小心!” “杀了这个妖女!” “为马门主夫妇报仇!” 人们一拥而上,只听一阵刀剑入肉的声音,刹那间空气中血花四溅。 钟意唰地张开折扇,遮在青谷老人脸边,挡住飞溅而来的血肉。 青谷老人拨开他的手,淡淡看了一眼群情激昂的人们,仰脸喝了口酒,抬头望着溶溶的圆月,抱怨道:“举杯邀明月,对影这么多人,也实在是扫兴……” “前辈救了常子煊。”钟意肯定地说,刚才混乱之中别人没有注意,他却看得清清楚楚,在□□射到常子煊的一刹那,青谷老人指尖弹出一滴水珠,改变了□□的轨道。 青谷老人闻言,脸上浮现出色眯眯的笑容,摸着下巴道:“那小子虽然飞扬跋扈,却也不失俏皮可爱……老夫甚爱他的眼睛。” “提醒一下前辈哈,”钟意笑盈盈道,“常子煊和我同年。” “什么!”青谷老人一顿,登时大怒,“他竟也这么老了?” 钟意看着眼前这张树皮般的老脸,眨巴眨巴眼睛,腹诽:二十二岁也能称得上老? 青谷老人一脸被欺骗了的神情,愤怒地将酒坛子塞进他的怀里,站起来往门外走去,大声嘟囔:“本以为是个翩翩美少年,没想到也是个老男人了,真是可恨至极,老夫就不该来这江城,寿宴没吃着,还惹了一身晦气,走了走了!” 二十二岁的老男人钟意追上去:“前辈去哪里?” “去看明月reads;惹火上身。” 钟意笑道:“晚辈的忘忧堂中有个小阁子,视野开阔、清风徐徐,正适合今夜这般好月色,前辈若不嫌弃,可与我登高望远、把酒赏月,试想,帘外星垂野阔、月涌江流,你我对座阁中举杯邀月,共赏夜幕星河,岂不快哉?” 青谷老人跟看神经病一般瞥他一眼,认真道:“老夫很嫌弃。” “……”钟意瞬间露出楚楚可怜的神情。 青谷老人走到门外的大街上,打了个呼哨,远方忽然传来一阵呼啸而来的风声。 钟意转过头去,看到一头瘦骨嶙峋的杂色毛驴从巷陌间奔腾而来,打着响鼻停在二人面前,头顶红绒花在夜色中娇媚无比。 老人从怀里掏出一根干巴巴的小胡萝卜,自己咬了一口,剩下的塞进毛驴嘴中,毛驴嗷嗷长嚎两声,露出板牙大嚼起来。 青谷倒骑毛驴,手里拎一根开着两朵小花的树枝,对钟意挥了两下,懒洋洋道:“小美人儿,告辞啦,后会无期!” 钟意目送老人策驴而去,无声地笑了起来。 九苞找到自家堂主的时候,就看到那人从寂静的长街尽头兴冲冲走来,满脸都是不加掩饰的笑意。 “咦,堂主,你梦游娶媳妇了?” “后会无期……”钟意大笑,“哈哈哈他竟说后会无期……” 九苞眨眨眼睛,心想堂主是不是中毒了?小心翼翼地问:“后会无期怎么了?” 钟意仿佛没有听到他的疑问,兀自哈哈大笑着:“后会无期……哈哈哈后会无期……怎么可能后会无期……” 堂主疯了。 九苞郁闷地撅起嘴,觉得自己真是命苦,遇到这样的主子,难道这便是话本中常说的红颜命薄? 钟意回到忘忧堂便钻进酒窖,拎出一坛陈年旧酿一路疾驰,腾上瞭望阁,他没有说错,忘忧堂竟真有这样一个小阁子。 月涌星垂、夜风扑面,皎皎月色中长江似一条白练,逶迤远去。 钟意揽着酒坛倒了一碗酒,对着眼前的空气敬去:“十年了……浮云一别后,流水十年间……” 仰头,烈酒灌入喉中,大叫:“当狂歌痛饮……不诉离殇!” 说罢,他醉倚栏杆,望向满天繁星,如痴如狂地仰天大笑起来。 钟意在阁子中酩酊大醉,直睡了三天三夜才醒。 睁开眼睛,视线还有些朦胧,就看到头顶一团红红绿绿的什么玩意儿晃来晃去,不由得大叫一声,坐了起来。 “哎哟!”九苞被冷不丁撞到脑袋,疼得大叫,“堂主你醒了?哎哟,你练过铁头功吗,疼死我了!” 钟意定睛看去,才发现那团红红绿绿的竟是九苞分外妖娆的唐妆脸,顿时觉得眼球受到一万次攻击。 捂着眼睛,哑声:“大胆九苞,你离本堂主那么近,是不是觊觎我的美貌?” “什么眼神儿?”九苞怒道,“我来看你是不是死了!” “混账reads;双闺世嫁!” 九苞拿出一个小竹筒:“既然没死,就看看这个,盟总来的加急密信。” 钟意宿醉初醒、头痛欲裂,瞥一眼小竹筒,挥挥手:“读给我听。” “哦,”九苞老老实实拆了竹筒,拿出一张小纸条,上下扫一眼,惊道,“绣春堂的龙堂主疯了。” 钟意皱眉:“他在龙夫人死的时候不就疯了吗?” “后来魔谷余孽伏诛,他又好了呀,人家回广陵的时候还来跟你道别的呢,”九苞撇嘴,“哦,只不过你醉成一滩烂泥,扶都扶不起来,他就走了。” 钟意伸着四肢摊在榻上,不高兴地嘟囔:“三天两头发疯,他未免也太脆弱了。” “盟主让你去瞧瞧呢。” “我又不是大夫,瞧了有什么用?” 九苞将纸条扔到他的脸上:“你爱去不去。” 钟意抓下纸条,读完上面行云流水般的小字,发现是令他代替正在闭关的盟主去金陵参加不醉酒坊一年一度的白衣夜宴,顺道去广陵瞧瞧那位脆弱的同僚。 郁闷地叹一声气:“九苞,你堂主我是这天下最怕麻烦的人,可偏偏总是遇到麻烦,这大概就是强者的苦恼吧。” “……谁说你算强者?” “难道我是弱者?太好了,”钟意瞬间病歪歪地伏在竹榻上,气若游丝道,“本堂主身娇体弱出不了远门,让盟主派别人去广陵吧。” 九苞抓狂:“好好好你是强者你最强壮了,我的好堂主,请你赶紧上路吧,万一龙堂主跟马门主一样也嘎嘣死了,你脚程快点儿还能赶上吊唁。” “你这吐不出象牙来的混账玩意儿!”钟意骂了一句,不情不愿地爬了起来。 江城与广陵相隔千里,然而天下盟的骏马膘肥体壮,快马加鞭不到三天,就已经赶到广陵城外,暮霭沉沉,隐隐看到城门缓慢地关了起来。 钟意摇晃着马鞭,笑道:“九苞,我们进不了城啦。” 三天来千里狂奔,九苞累得直吐舌头,冷哼:“要不是中午你非追着一个牛倌调戏人家,也不至于这会儿进不了城。” “大胆!你竟诬蔑本堂主!”钟意一脸浩然正气,“我不过见那牛倌的背影很像一个故人,想看看他是否易容而已。” 天色渐晚,两人只得在城外投宿,破旧客栈门前一盏土黄色酒招旗随风飘摇,二人在门前下马。 九苞一脸愤然嗤道:“什么故人,不就是青谷老人嘛,真不知道你哪根筋搭错了,再说,他到底是不是青谷老人还两说呢,反正我才不信方外仙人长成他那样儿!” 钟意吃惊地看向他:“九苞,你今天火气很大呀,待会儿让店家上一锅绿豆汤,给你好好下下火气。” “哼!” 二人将马牵入后院马栏中,钟意轻声笑道:“青谷老人德高望重,是值得我们尊敬的老前辈,即便……即便他不是青谷老人,那又如何呢?你堂主我要的,根本就不是青谷老人呀……咦?” 马栏中拴了数匹骏马,各个膘肥体壮,一头瘦骨嶙峋的杂色毛驴正威风凛凛地站在马群最中间,露着两个大门牙开心地嚼着面前一堆胡萝卜。 第七章 钟意含情脉脉地看了毛驴半柱香的时间,摸摸它头顶的红绒花,从食槽中摸走一根胡萝卜。 “嗷嗷嗷……”毛驴一愣,万万没想到此人居然能干出如此龌龊之事,顿时火冒三丈,鼻子里大声喷着气。 九苞大惊:“它它它……它生气了!” “什么眼神儿?”钟意把胡萝卜喂给自己的宝马,飞了媚眼给毛驴,“它明明在和本堂主友好地打着招呼,是吧,驴兄。” 毛驴盛怒难忍,便不肯再忍,直起脖子,大嘴一张,一声惊天霹雳般的长嚎划破暮霭。 钟意愕然:“驴兄你怎么了?驴兄你表达喜悦的方式很与众不同啊,驴兄你低调点儿作为一头毛驴请不要随意波动……” “离我家大美人儿远点reads;穿越之农门闲妻!”柴房的窗户哗地打开,一个乱蓬蓬的脑袋探了出来,发出愤怒的咆哮。 钟意顿时笑容满面,双手抱拳,朗声道:“前辈,江城一别数日,可别来无恙?” 青谷老人看清那调戏自家大美人的登徒子后,眼中怒火褪去,打了个哈欠,不高兴道:“你怎么在这里?” 钟意气度从容地负手而立,望向暮色四合的天际,笑道:“天下三分明月夜,二分无赖是扬州,江城的明月不够好看,晚辈便来广陵看一看。” 青谷老人抬头,看到暮霭沉沉,一轮下弦月在浓云之后若隐若现,嗤了一声:“看个鬼吧。” 砰地一声关了窗户。 钟意:“啧……” 走进客栈,逼仄的大堂中零星坐着几个行人在饮酒吃饭,钟意走到柜台前,账房先生摇头晃脑:“有朋自远方来,不亦说乎……客官打尖还是住店?” “住店,”九苞从袖中掏出路引拍在柜台上,“两间上房。” 账房先生抖抖衣袖,擎起毛笔:“两……间……上……” “不,”钟意打断他,“一间上房,我住柴房。” 九苞大吃一惊:“堂主?” 钟意没来由地问道:“九苞,我曾经教育过你,年轻人行走江湖最重要的是什么?” “是义。” “……咦?”钟意惊奇,“我这么教你的?” 九苞脸色唰地沉了下来。 只听钟意语重心长道:“是节俭呀,常言道君子以俭德避难,一粥一饭当思来之不易,半丝半缕恒念物力维艰,历览前贤国与家,成由勤俭破由奢……” “不……”九苞捂着耳朵,痛苦地趴在了柜台上。 钟意摇头晃脑地说完,发现眼前的人已经不见了,疑道:“人呢?” 账房先生木然指了指后院:“住柴房去了。” “当真孺子可教也,吾甚是欣慰。”钟意微笑着点了点头,甩开衣袖,飘然而去。 九苞一脚踹开木门,背着两个包袱气冲冲地走进柴房,扫视一圈,发现此处蓬门荜户遍结蛛网,室内弥漫着驱蚊艾草的烟味,顿时郁闷得简直想大哭一场。 “咳咳咳……” “这谁家倒霉孩子呀。”青谷老人斜卧在草席上,嘴里叼着一根狗尾巴草,乐颠颠地说着风凉话。 九苞将包袱扔在草堆中,郁闷地盘腿而坐,皱着眉头打量他,半晌,闷声问:“你真的是青谷老人?” “我为什么不能是青谷老人?” “青谷老人那是何等的人物!”九苞突然站起身来,拍着拳头,大声道,“江湖传言,青谷老人夏枯雪有通天之能,其毕生绝学‘且共从容’心法能模拟花木枯荣之境,所以青谷内梨花遍野、四季如春。” 老者挥挥手:“奇技淫巧,何足挂齿reads;你们江湖人真会玩。” “哼!”九苞昂起头,心怀澎湃地说,“相传多年前曾有西域狂徒入中原挑战各大门派,他的武功神秘莫测变幻无端,曾在一个月之内连胜十三场,最后是青谷老人挺身而出,一剑废了他的武功,维护住我中原武林的颜面,有这样的人物存在,当堪称我武林之大幸!” “说得好!”一声称赞在门外响起。 九苞回头,看到一袭天青色人影精神奕奕地走进门来,不由得面露赧色,一转身,盘腿坐在草席上面壁去了。 钟意进门,拱手对青谷老人行了个礼,笑道:“我家九苞心性天真,还请前辈包容则个。” “少年子弟,风华正茂,这才是武林之幸。”青谷老人敷衍地嘀咕一声,翻了个身,用后背对着他。 钟意失笑,看看面壁的九苞,再看看装睡的老者,觉得自己怎么有点不该来的感觉。拎起手里的东西晃了两下,笑嘻嘻道:“小九苞,闻闻这是什么?” 叫花鸡! 九苞猛地瞪大眼睛,心头郁卒一扫而光,开心地回过身来,却见方才还在装睡的老者已经一阵风般出现在钟意面前,拍开外面的泥土,流着口水剥开荷叶,顿时,小小的柴房中香气四溢。 吞了口唾沫,却指着青谷老人叫道:“喂!你……” “小九苞,快点过来,”钟意打断他,从包袱中拿出一个玉瓶两只玉杯,摆在地上,和青谷老人席地而坐,“佳肴须对美酒,前辈要不要与我小酌一杯?” 青谷老人自顾自扯下一只鸡翅膀塞进嘴里,闻言瞥向他的玉杯,连连摇头,从腰上解下酒壶,扔了过去。 钟意拔开壶塞喝了一口,大赞:“好酒!” 酒逢知己千杯少,青谷老人啃着鸡翅,得意洋洋道:“老夫前日路过不醉酒坊,正好今年新酒压成,便……嘿嘿嘿……不醉酒坊那小娘们儿脾气不怎么样,酿得酒却是天下第一。” “下个月就是不醉酒坊一年一度的白衣夜宴,前辈可有兴趣?” “不去不去!”老者断然拒绝,“自从不醉酒坊加入天下盟,这白衣夜宴越办越像武林大会,不好玩。” 钟意笑起来:“那我去开开眼,要是有什么美酒出垆,一定给前辈留上一份。” 九苞盘腿坐在地上,撕扯着鸡腿大快朵颐,闻言抬头看向对饮的二人,口齿不清道:“听说龙堂主喜欢收藏美酒,天底下除了不醉酒坊,再没有比他美酒更多的酒窖了。” “哦?”青谷老人眼睛一亮。 钟意却道:“不行不行,那龙堂主人都疯了,想必他的酒也是疯酒,喝不得。” “胡说八道!” “不过,这个龙堂主以前也像疯子,”九苞塞了满口鸡肉,腮帮子都鼓了起来,说道,“听说他收藏了满窖美酒,本人却舍不得喝一滴。” 钟意捏着一块鸡肋,笑盈盈看向青谷老人的眼睛,慢悠悠地说:“可是我却听说,天底下有一个地方,比绣春堂的美酒更多。” 青谷老人笑道:“不醉酒坊嘛。” “不,”钟意举起酒壶喝了口,望向窗外阴沉沉的黑夜,微眯起眼睛,声音悠远道,“那个地方比不醉酒坊还要风雅,比绣春堂还要富丽……” “那是什么鬼地方,切……”青谷老人嗤了一声,不肯再理他reads;倾城王妃。 “那不是鬼地方,”钟意苦笑道,“那个地方现在大概只有我还记得了……” 吃饱喝足,天色已经完全黑了下来,钟意在草席上和衣而卧,刚闭眼没多久,突然心念一动,睁开眼睛转过头去,发现对面的草席上空空如也。 ——那位不知真假的青谷老人竟在他眼皮子底下无声无息地消失了。 钟意站在马圈前,确定那大嗓门毛驴还在,转身望向夜空,只见浓云游走、波诡云谲,上半夜还若隐若现的下弦月,此时已经完全没有了。 他思索片刻,纵身一跃,运起轻功往城内疾驰而去。 绣春堂位于瘦西湖畔,湖畔遍植柳树,柔软的枝条在夜风中微微飘动。钟意落在一株大柳树上,望向不远处的湖心小岛,只见水波粼粼,楼台如画,十分怡人。 “前辈有什么发现?” 树杈的阴影里,一个懒洋洋的声音慢慢道:“广陵虽然素以明月著称,却也并不是每夜都有好月色。” 钟意笑道:“月黑风高杀人夜,烟笼寒水鬼泣时。” 话音未落,湖心小岛突然传出一声凄厉的尖叫:“啊啊啊啊啊鬼啊……” 一个人影从阴影中斜飞出去,身形轻灵矫健,足尖点水,如一只灵活的水鸟在水面漂行。背后一个人影忽然袭来,青谷老人猝不及防,猛地被人抱了个满怀,登时大怒。 “我劝你还是别去。”钟意搂着他的细腰,凌空一个翻身,又飞了回去,路过方才栖身的大柳树也没有停下来,反而足尖在枝头一点,身体更加往上腾起一分,消失在夜幕中。 绣春堂的喧哗已经听不见,耳边只有呼呼的破风声,青谷老人猝然发难,伸手如爪,凌厉地抓向他的咽喉。 钟意稳稳落在地上,不躲不闪,任由他一把扣住自己的命门,斜起眼睛看向他,洒脱地笑道:“我就知道你舍不得杀我。” 青谷老人掐着他的脖子,冷笑一声:“哦?” 钟意振振有词:“前辈不是说过吗,在下剑眉星目俊美无俦,这是何等的评价?即便放在整个武林也是上上乘,随随便便就杀了,岂不可惜?” 青谷老人饶有兴趣地问:“那要怎样杀才不可惜?” “前辈起码要洗去易容,让我看一眼真面目才行。” 青谷老人手上猛地用力,磨着后槽牙逼近他:“你这张小嘴还真是可爱得很。” “前辈又没用过,怎知我的嘴有多可爱?”钟意被掐得眼冒金星,痛苦地吐了吐舌头,眼泪都快流出来了,却仍然顽强地说,“不瞒您说,我这张小嘴还可以更可爱一点……” 啪……青谷老人一巴掌抽在他脑袋上,松开了手:“要是哪天你被人打死了,一定是嘴太贱的缘故。” 钟意陡获重生,大口喘着气:“那前辈会帮我报仇吗?” “嘿,你死不死关老夫什么事?”青谷老人嗤了一声,甩开他大步往前走去,大声嚷嚷,“若是我在现场,说不定还得给对方摇旗呐喊呢。” 钟意捂着生疼的脖子,转头看向他骨瘦如柴的背影,眼角的泪珠在黑夜中悄然落了下来,小声道:“可是你被人打死了,我却上穷碧落下黄泉,一定要讨一个公公道道、清清楚楚、明明白白。” 第八章 钟意无声无息地回到柴房,九苞还四仰八叉地躺在草席上沉睡,嘴巴吧唧吧唧动了两下,不知梦里吃到了什么好吃的。 “这小子……”钟意轻轻笑了一声。 青谷老人坐在窗上,解下酒壶灌了一口酒,抬头看向朦胧的夜空,轻声道:“刚才,你为什么拦我?” “我听说绣春堂闹鬼,怕吓着前辈。” “这世间哪里有鬼?” “这世间哪里都有鬼,”钟意走过来,站在他的身侧,借着微弱月光打量他的脸,抬手戳向他的心口,笑道,“比如说……这里。” 青谷老人一把握住他的手,强硬地一折,硬生生给扭转方向按在自己的心口,冷嗤一声:“恐怕是在这里。” 钟意哈哈大笑起来。 两人声音稍大了些,九苞仿佛被吵醒,翻了个身,跟只小猫崽一样蜷缩起来,咯咯笑着呓语:“好吃……娘……嘿嘿……” 青谷老人失笑:“这倒霉孩子做梦吃好吃的呢reads;重生之国民嫡妻。” 钟意没有说话。 青谷老人转头看去,见到他正看向九苞,唇角噙着一丝笑意,目光却复杂得仿佛今夜的月色——柔光溶溶,却暗藏肃杀。 “这孩子是你儿子?” 钟意收回目光,无语地看了他一眼:“前辈从哪儿看出来我五岁就能生子?” 青谷老人胡搅蛮缠:“说不定你天赋异禀呢?” “前辈您可真是太抬举我了,”钟意笑着打趣,“倒是前辈,以您这年龄……若在寻常人家,想必早已经含饴弄孙共享天伦了,难道前辈这一辈子……从未遇到一个想要共度一生的女子?” 青谷老人板着脸道:“年轻人,你废话很多啊。” 第二天醒来的时候,钟意第一反应是看向对面的草席,果然没有看到青谷老人的身影,阳光从破窗投射进来,刺得没睡醒的眼睛有些发酸,他翻了个身,看到九苞花花绿绿的脸,猛地一声大叫,瞬间清醒。 九苞扑过来:“堂主!绣春堂昨夜又闹鬼了!” 钟意嫌弃地推开他的脸:“离离离……离我远点儿,本堂主实在是消受不了你这张脸。” 九苞大叫:“现在重点是我的脸吗?” “那是什么?” “是绣春堂又闹鬼了呀!” 钟意打了个哈欠:“闹就闹呗,夜路走多了难免遇到鬼,跟我有什么关系?去,准备早饭去,本堂主要吃酒酿元宵。” “没有。” 钟意瞪眼。 “哼!”九苞用力跺着脚走出柴房。 “哎,等等,”钟意在后面叫,“青谷老人呢?” “一大早就进城了!” 钟意慢吞吞吃完酒酿元宵,一抹嘴:“走,早听说广陵城繁荣似锦车水马龙,我们也去开开眼界。” 昨夜阴云密布,没想到今日却是个艳阳天。钟意主仆二人策马扬鞭,在官道上跑不到两里路,就看到前面一个倒骑毛驴的身影。 ——青谷老人懒洋洋地靠在毛驴的后颈上,手指间拎着一根树枝,悠闲地甩来甩去。 钟意勒马放缓脚步,朗声大笑道:“前辈,好巧啊。” 一片阴影笼上来,青谷老人抬起头,看到骑在高头大马上的年轻人,见他披着一身晨光,剑眉星目,身材俊美,让人看了心旷神怡,暗忖这小子不知道哪个世家出来的,年纪轻轻就位列三庄六堂,武功还深不可测,真是后生可畏…… 钟意被他审视的目光看得满心奇怪:“前辈在想什么?” “哦……”青谷老人回过神来,色眯眯地摸着下巴,“老夫在想,小美人儿这般惊才绝艳,以后不知道要便宜哪家的小姑娘咯。” 钟意一愣,哈哈大笑起来,低头看着他,目光越发一片柔和。 青谷老人忽觉后背莫名其妙地发凉,甩起树枝抽了一下驴屁股:“快走!大美人儿,别磨蹭,吃起饭来比谁都快,赶起路来跟我装什么大家闺秀reads;新宋高危职业之更夫!” 钟意的神情瞬间变得很微妙:“前辈叫它什么?” “你问我家大美人儿?”青谷老人摸摸毛驴的圆屁股,“这可是老夫多年的灵魂伴侣,大号心有灵犀,小字大美人儿,来来,大美人儿,见过钟堂主。” 九苞眼神复杂地看向钟意,只见他满脸木然,眼神在那一瞬间就死了,心里愤恨地想:叫你飘!看看,你在人家心中就跟驴子一个级别,人家驴子还是大的,你就是个小! 广陵果然是数一数二的繁华大城,如今天下动荡,北方战乱之地路有饿殍,而此处却依然车水马龙、行人如织。 青谷老人倒骑在驴背上,仰头,望着两边鳞次栉比的高楼,满眼都是惊奇。 钟意觉得好笑:“前辈以前没来过广陵?” “笑话!”青谷老人大声道,“老夫走南闯北这么多年,小小一个广陵,怎会没来过?想当年,老夫游历广陵,那排场……锣鼓喧天、鞭炮齐鸣、红旗招展、人山人海……” 钟意眨眨眼睛:“这排场……不知道的还以为您老人家嫁了呢。” “……混账!” 一阵轻风拂面而来,空气里弥漫着浓郁的酒香,一直耷拉着脑袋赶路的毛驴猛地一甩耳朵,眼睛唰地亮了起来。 “咦……”青谷老人深吸一口气,转头看向钟意,“小美人儿,你看今日艳阳高照,是不是正适合举杯痛饮、大醉而归?” 钟意抬眼看向路边迎风招展的酒招旗,笑着摇摇头,衣袂翻飞,从马上一跃而下,将缰绳扔给九苞,走进酒楼。 小二立即满脸笑容地迎了上来:“这位公子,请问您几位?” “三位。”钟意走到窗前一张桌边坐下。 小二手脚麻利地擦干净桌子,一回头,看到青谷老人,登时大叫:“好你一个臭要饭的!谁准你进来的?还不快给我滚出去!滚滚滚!” “你说谁是要饭的?”青谷老人大怒,“敢看不起老夫,信不信老夫用钱砸死你?” “你还吹牛皮!大爷的!”小二一撸袖子,“看我不撕了你的狗嘴!” 啪……一粒碎银子砸在了小二的脑袋上,滚落在地。 小二疑惑地回过头去,看到钟意坐在窗边,手里随意地将一锭银元宝揉扁搓圆,唇角一抹笑纹,淡淡道:“小二哥,我劝你立刻磕头道歉,不然……我家前辈脾气可不怎么好。” “啊啊啊大侠饶命啊!”小二膝盖一软,啪地双膝跪在地上,颤声,“大侠您别跟小人一般见识,您就当小人这张嘴是个屁股……” 钟意把玩着元宝:“跪给谁看的?” 小二一转身,跪在青谷老人面前,抬手拉住他的破裤脚:“大侠您大人有大量,求求您,就饶我小人这一次吧。” 青谷老人瞥一眼钟意冷漠的侧脸,踢了小二一脚:“滚吧,赶紧上菜。” 小二立即磕了个头,连滚带爬地跑了。 青谷老人坐在桌子对面,笑道:“钟堂主好大的威风。” “这些狗东西狗眼看人低,一张脸奴颜媚上,一张脸欺凌弱小,欠的就是收拾,”钟意淡淡地说,转脸看向对面,眼神顷刻间变得温柔和善,笑道,“前辈若恢复本来面目,这个狗奴才一定嘴甜舌滑、哈巴狗一样地来巴结你reads;农家巧媳。” 又提易容……青谷老人耳朵都快磨出茧子来了,没理会他的试探,眼睛盯着钟意的脸,一寸一寸地审视着。 钟意被他看得心底发虚:“我脸上有脏东西?” 青谷老人微微眯起眼睛,慢吞吞道:“老夫竟看不出,你究竟是什么来头。” 钟意一愣,哈哈大笑起来,站起身,双手拢于胸前,郑重其事行了个揖礼:“相逢多日,还未正式拜见前辈,晚辈本是东海盐商之子,自幼在长思剑派解忧真人门下学艺,十七岁投身天下盟,有幸得盟主赏识,忝为天下盟忘忧堂之主。” 这履历简直清晰得像一张模板,只是…… 青谷老人手指无意识地点了点桌面:“长思剑派解忧真人……老夫怎么没听说过?” “如今帮派林立,光加入天下盟的大小门派就有七十二个,未加入的就更多了,”钟意笑道,“恩师鲜少在江湖上走动,前辈没听说过也实属正常。” 青谷老人狐疑地看他一眼,收回了视线。 小二吃了教训,以飞一般的速度奔来送上美酒和佳肴,然后撒腿就溜。 钟意横了他一眼,捏起酒壶,满上一杯,送到青谷老人面前:“前辈,请。” 有美酒在前,任何事情都要靠边站,青谷老人果断不再纠结这货的来头,端起酒杯,和钟意边饮边聊,不知不觉一坛上好梨花白便已见底。 “这个龙天霸当真是怂,那日在江城就被吓个半死,本以为魔谷余孽伏诛,他能好一点的,没想到回广陵当天晚上就吓疯了。” 听到熟悉的名字,钟意转头望去,看到几个人围坐在隔壁桌前,正对着一个锦衣金冠的贵公子高谈阔论。 贵公子背对钟意二人而坐,桌边放着一柄宝剑,华贵的剑鞘上镶金缀玉,赫然是流光星彩。 原来明日阁的主仆几人也到了广陵。 常子煊问:“吓疯了?” “要不怎么说他怂呢?”那个属下不屑地说,“再怎么也是个堂主了,竟然被一个鬼影子吓到神智失常!” “鬼影子?”常子煊问,“具体怎么回事?” “别提了!这个龙天霸不知道做了什么亏心事,看到赤炎门被灭门,吓得当时就疯疯癫癫,然后魔谷余孽不是伏诛了嘛,他终于放下心来,回广陵喝了一晚上花酒,半夜起夜,回来就疯了。” 常子煊仍没听明白:“为什么起夜的时候疯了?” 那个属下解释道:“听说,他在藤廊里看到一个红衣女子,抱剑拜月,那把剑啊,雪亮雪亮的……” “什么?”常子煊猛地站了起来。 属下压低声音:“天底下雪亮的剑有很多,可亮得让人望而生畏的,只有照胆,少主,红衣雪剑,龙天霸那天晚上看到的,是十年前就死了的乐其姝啊。” 啪……青谷老人的酒杯脱手而落,碎在了地上。 钟意吃了一惊:“前辈?” 青谷老人擦擦桌子上的酒浆,淡淡道,“年纪大啦,眼还没花,手都开始抖了。” 第九章 他低着头,慢吞吞地擦完桌子,想要喝酒,却发现自己的酒杯已经摔碎,手指略顿了顿,拿起了筷子,木然夹起一块鸭肉,余光瞥到钟意。 不知道怎么了,他心头蓦地一跳,鸭肉掉了下来。 钟意眼中浮上一丝苦楚,定定地看着他,半晌,涩声道:“天道轮回,善恶有报,你放心……” “哈哈……”青谷老人没心没肺地笑道,“什么放不放心,年纪大了要服老,手抖眼花都是正常,难道你能让我变年轻不成?” 钟意愣一愣神,噗嗤一声笑了出来:“谁说就没有那一天呢?” 青谷老人陡然发现自己竟给自己挖了个坑,狠狠咬了一下舌头,大口吃菜,打定主意不再跟这货废话了。 偏偏有人就是不识趣,一见对方不愿理自己了,钟意笑得越发开心,歪头道:“前辈,我们来打个赌如何?” 青谷老人默默吃着眼前一盘翡翠虾球,假装什么都没听见。 钟意双手托在脸边,笑嘻嘻地哼唧:“前辈,不要不理我嘛,只是一个小赌,赌一个非常非常小的彩头。” 咦,这个虾球清淡爽口还真不错,青谷老人假装自己是个聋子,还是个十分贪吃的聋子。 没想到钟意这厮恶劣起来得心应手,青谷老人正吃得欢呢,眼前的虾球连盘子整个都没有了,他筷子在空中一僵,愤怒地抬起头,怒视。 “前辈,”钟意送上一张笑靥如花的脸,“赌不赌?赌嘛!前辈又不吃亏,我的彩头说不定前辈还会细化呢,即便是前辈输了,那彩头也很小,不过是为生活平添几分趣味。” 青谷老人扶额,即便知道这货绝不会让自己好过,却还是叹一声气:“什么赌?” 钟意瞥一眼隔壁常子煊锦衣高冠的背影,压低声音笑道:“我们便猜一猜绣春堂这位龙堂主,会不会和赤炎门的马飞沙一样惨死并且……灭门。” 青谷老人不由得一顿,目光怪异地看他一眼,皱眉:“马飞沙死于魔谷余孽寻仇,难道这位龙堂主的疯病,也是被魔谷余孽吓出来的?不,以魔谷灭马飞沙满门的行事风格来看,怎会把龙堂主单单逼疯就算了?” 钟意含笑看着他:“这么说,前辈是觉得龙堂主必死无疑咯?” “不对,”青谷老人摇摇头,“马飞沙虽然位列天下五佬,但赤炎门毕竟只是依附天下盟的一个普通门派而已,而绣春堂却是正宗的天下盟嫡系,老夫听闻这位龙堂主还颇得你们盟主的看重,想必天下盟绝不会眼睁睁看着他去死,甚至灭门reads;千屿千寻。” 钟意端着酒杯,吹了吹水面漂浮的桂花,嗤道:“灭什么门,此人无妻无子,正儿八经的一人吃饱全家不饿,杀他一个,也算灭门么?” “那你想杀他几个?” 钟意盯着酒杯里自己的倒影,笑嘻嘻道:“前辈可曾听说,杀人,不如诛心。” “哦?” “人这一生,不过借得上天一张皮囊,苟活百年,放眼天下,海天之间,岂有人长生不灭?所以主宰了一张皮囊的生死存亡,又有何难,有何意义?”钟意冷笑,“若要杀人,则应灭其信念、摧其执着、毁其心智,让其虽生犹死、生不如死、生死不能。” 青谷老人叹气:“哀莫大于心死。” 钟意哈哈大笑,荡开一句,将话题扯了回去:“既然前辈觉得天下盟能救龙天霸一命,那若他死了,前辈可要满足我的一个要求哦。” 青谷老人听他语气中满是雀跃的少年心性,不由得笑起来:“什么要求?” “我要与前辈坦诚相见。” “咦……”青谷老人拖长了语调,那双与苍老外表格格不入的灵动双眼转了转,停在钟意的胸口,语气甚是猥琐地问,“是老夫想的那个意思吗?” 钟意一愣:“前辈想到了什么?” 青谷老人靠近过来,挤眉弄眼道:“玉体坦呈,无所顾忌。” “……” “呀呀呀,”青谷老人不知道想到了什么,一脸的色令智昏,摸着下巴的邋遢胡茬,满脸陶醉道,“没想到老夫多年未出江湖,竟然魅力不减,不瞒你说,小美人儿,想当年老夫闯荡江湖时,那风采、那气度……真可谓骑马倚斜桥,满楼红袖招,金粉楼的柳姑娘,号称天下第一美人,一见我就浑身发抖……” “前辈想必是吃撑了,”钟意放下酒杯,阴沉着脸道,“小二哥,结账。” 青谷老人顿怒:“什么意思啊,小子,老夫还没吃完……哎哎,那个烧鸡包起来,老夫当晚饭……” 两人吵吵闹闹走出酒楼,钟意心头的郁卒渐渐消散,暗忖我在生什么气?以乐无忧当年的少年意气,醉入花丛实属正常,自己这突然腾起的怒火实在是莫名其妙。 “姓钟的,老夫突然觉得你没那么俊美了,”青谷老人板着脸,一本正经地指责道,“男人要温柔贤惠才招人喜欢,喜怒无常只会让人敬而远之。” “……”钟意扁了扁嘴,幽怨地看了他一眼。 青谷老人一把捂住眼睛,叫道:“呀呀呀,不要用这样的小眼神看着老夫,老夫的铁石心肠会融化……” “嗷嗷嗷……”一声驴嚎响起,“心有灵犀”歪耷拉着舌头,欢脱地小跑过来。 “还是老夫的大美人儿体贴啊,”青谷老人摸摸毛驴头顶的红绒花,翻身上驴,笑说,“大美人儿,我们一骑绝尘,甩了这个姓钟的如何?” 毛驴摇头摆尾,甩开四蹄,刚要发足狂奔,眼前陡然出现一根水灵灵的胡萝卜,顿时小眼睛乐得弯起来,美滋滋地一口咬了过去reads;非典型合租。 胡萝卜从眼前消失了。 毛驴猛地瞪大眼睛,鼻子里喷出两团白气:“嗷嗷嗷……” 青谷老人倒骑在毛驴背上做悠闲状,半天,发现速度不太对,疑惑地回头一看,倒吸一口冷气。 ——只见九苞骑着一匹高头大马缓步走在前方,马尾巴上拴着一根胡萝卜,随着尾巴的微微摆动晃来晃去…… 毛驴甩着舌头紧跟骏马,一幅唯马屁股是瞻的德行,哈喇子逆流成河…… 青谷老人气得发抖,大叫:“小九苞!你什么时候冒出来的!” “九苞是我的贴身侍从,自然形影不离。”钟意满含笑意的声音在旁边响起。 青谷老人抬头,看到骑在马背上的高大人影,阳光从他背后投射过来,俊朗的轮廓笼罩在淡淡的光影中,看到自己抬头,唇角扬起一抹疏朗的笑容。 “前辈,今日天高云阔,正适合泛舟游湖,”钟意笑道,“不如我们去瘦西湖,共赏那名满天下的水天一色,如何?” 青谷老人眼神呆滞地看着马尾巴上的胡萝卜,木着脸:“我有可能拒绝吗?” 钟意笑靥越发明艳:“自然是没有的。” 瘦西湖上的船娘风骚娇俏,一根长杆撑着小船在湖面上缓慢滑行,光影疏洒的竹蓬里,钟意和青谷老人对坐小酌,极目远眺,见船舱外碧波荡漾、水天一色,让人心旷神怡。 然而青谷老人却开心不起来,他撑着额头,郁闷道:“姓钟的,老夫再有魅力也已经年逾六旬,你的口味未免太重了。” 钟意剥了一颗糖炒栗子,笑道:“到底是不是年逾六旬,前辈还需要把面具摘下来再说。” 青谷老人抱怨:“你贵为忘忧堂之主,放着那么多公务不做,却整天追在老夫屁股后面,让老夫这小心肝儿啊,实在是有点心慌慌……” “前辈放心,我无论对前辈的心肝儿还是屁股,都毫无兴趣。” “胡扯,”青谷老人摸着下巴自信道,“老夫这般仙姿佚貌,你怎可能不感兴趣?” “……”钟意看着他乱糟糟的头发、老树皮般的脸皮和邋遢的胡茬,分外心塞,眼神上下打量一番,最后停在他的眼睛上,只觉舱外碧波荡漾,而这双眼睛却比碧波更加灵动,双瞳剪水,风流潋滟,仿佛湖光山色都倒映在了他的眸色中。 心头微颤,钟意缓缓吁出一口气,垂下眼眸,看着手指间浑圆可爱的糖炒栗子,突然答非所问地说:“我觉得世间最好吃的糖炒栗子,是在金陵。” “胡说八道!”青谷老人道,“金陵根本就不产栗子!” “前辈对金陵很了解?” “那当然!”青谷老人拍着大腿,自豪道,“想当年,老夫闯荡江湖时,那风采、那气度……金粉楼的柳姑娘,号称天下第一美人,一见我就浑身发……唔……” 钟意粗鲁地将糖炒栗子塞进了他的嘴中。 游船划到湖中,船娘闲来无聊,倚着舱门唱起了小曲儿:肠中热,心中痒,分明有人闲乱讲。他近日恩情,又在他人上,道要是真,又怕是谎,抵牙儿猜,皱眉儿想…… 日头西斜,残照洒进船舱,钟意听着船娘的小曲儿,拿竹筷轻巧地敲起酒杯…… 青谷老人醉眼迷离,看向对面的男人,觉得他仿佛有着满腔的欢喜,又有着满腹的忧伤reads;这个罪人有点神。 最后一抹余晖消失在湖面上,钟意含笑看向青谷老人:“前辈,你说,今夜绣春堂还会闹鬼吗?” 青谷老人道:“既然是鬼,自然不干人事,那老夫怎么知道他来闹不闹?” “闹还是不闹,我们去一看便知。” 绣春堂倚湖而建,高楼广轩,清风徐徐。两道黑影悄然落在一棵巨大的柳树上,树下的连廊里传来两个侍女说悄悄话的声音。 一人小声道:“阿英,你说……堂主是真的疯了吗?” “难道这还有假?”阿英道,“我下午远远地看了一眼,堂主把东西都摔了,拿刀砍死了好几个下人,满地都是血肉,吓得我赶紧走远了。” “天啊,幸亏咱们只是粗使丫头,进不了内院的门,不然,连命都保不住。” 阿英靠近她的伙伴,压低声音:“阿茶,我听说,堂主是被一个红衣女子吓疯的,现在谁都不敢在他面前穿红色。” “哎呀,红色?”阿茶叫道,“那他砍死了人,岂不是满地都是红色?这会儿又不害怕了?” “怎么不怕?”阿英道,“杀得满地是血,就扔了刀跪在地上磕头,哭叫着饶了他呢!” 小侍女一团稚气,谈起生死有种天真的残忍,只听阿茶咯咯笑道:“真没想到堂主这么怂呢,我以前远远看过他,个子那么高,刀有那么长,还以为是个大英雄呢,谁想到被一个女鬼就吓成疯子了。” “还大英雄呢,”阿英促狭道,“难道你不知道咱们堂主是什么出身?” “我听说……是个掂大勺的火头军呀哈哈哈哈……”两个女孩靠在一起笑得前俯后仰。 青谷老人觉得耳边一团热气,微微转过头,看到钟意靠在自己耳边,轻声笑道:“龙天霸的出身可真是人尽皆知,偏偏他还总要装一装大英雄,是不是很可笑?” “英雄不问出身,有什么好可笑的,”青谷老人淡淡道,“龙天霸为你们天下盟立下过汗马功劳,累累战功自然当得起一声英雄。” “呵呵……” 不远处传来一阵喧哗声,树下的侍女惊道:“哎呀,堂主的疯病又犯了!” 话音未落,忽然耳边刮过一阵疾风,阿英狐疑地摸了摸脸,仰头看向一动未动的大柳树,心底一阵害怕,嘀咕:“好像没有刮风呀……” 青谷老人和钟意一前一后,如两道轻风从柳树顶腾起,刮进灯火通明的内院,飘然落在屋顶。 只见院中一片狼藉,一个短粗的汉子,双手持刀,嚎叫着砍向一个侍从。 “龙堂主,悠着点儿呀,”乱糟糟的院子中响起一声轻笑,声音不高,却清清楚楚传到了每个人的耳中,“当年乐其姝传授给你的,难道就是如此凌乱的刀法?” 龙天霸猛地回身,嘶吼:“谁?” 钟意从怀里掏出一张□□,戴在脸上,从屋顶飘然跳下,落在龙天霸的面前,青衫负手,淡淡道:“风满楼乐无忧,前来讨教。” 青谷老人挖了挖耳朵,喃喃道:“他说他是谁?” 第十章 乐无忧! 十年前便已经死了的乐无忧! 龙天霸瞪大眼睛,身体猛地打了一个冷战,庭院中灯火通明,明亮的灯火照亮他脸上的痛楚和惊惶。 这是一个极其丑陋的男人,八字眉、吊梢眼、鼻孔朝天,一张大嘴宛若鲶鱼,两颊横肉厚似豪猪。 此时惊恐地盯着钟意,面部肌肉神经质地跳动着,越发显得面目可憎、狠戾狰狞。 他紧紧握住钢刀,却控制不住地整条手臂都在狂抖,半晌,声音嘶哑地说道:“冤有头债有主,你要报仇,也该去洛阳,是盟主下的袭杀令,我只是条狗,我不得不从!” 钟意冷漠道:“我为什么找你,你该知道。” “我什么都不知道!” 钟意偏过头,清冷冷地笑了一下,笑意迅速消散在夜色中,他慢慢走过来:“那你为什么要装疯?” 龙天霸不由自主地往后退了一步。 钟意一步一步地走过来,目光倨傲又嘲讽地看着眼前的男人,仿佛在看着一具尸体。 青谷老人蹲守在屋顶的阴影中,微微眯起眼睛,在钟意幽深如寒潭的眼睛中看到了泼天的恨意。 相识这么多天,他第一次在钟意的身上看到如此强烈的情感。 夜风习习,带来钟意寒戾刺骨的声音。 “看到马飞沙死了你很害怕吧?” “你知道下一个就轮到你了吗?” “当年大开杀戒的时候,你有没有想过会有今天?” 龙天霸退到了走廊边,后背就是雕漆朱彩的柱子,实在退无可退。 钟意缓缓从袖中拔出一柄短剑,青谷老人脸上蓦地褪了血色,只见灯笼的光线照在短剑上,照得剑锋阴寒摄人,剑脊上三道血槽呈暗红色,仿佛沿剑身流过的一道道鲜血…… 他盯着那柄短剑,手指死死扣进了瓦砾之中,嘴唇颤抖,无声地吐出一个名字:“稚凰……” 龙天霸浑身颤抖,眼睁睁看着对方越走越近,猛地大吼一声,挥起钢刀劈了上去:“老子杀了你!” “哼。” 龙天霸的刀名为“霸天刀”,乃多年前从东海海底获得。他的刀法师从天下盟总盟主,又曾得乐其姝指点,大开大合声势如风,手起刀落如风起云涌、海浪翻腾。 多年来,他能从当年一介伙夫,混到如今的位置,凭的就是这一手刚猛的刀法。 然而他又不只是刚猛。 青谷老人冷眼看着缠斗的二人,发现这个龙天霸的刀法粗中有细,粗犷犹如猛虎下山,细腻恰似蔷薇夜放,步法诡谲,不拘一格。 钟意左手持扇,右手持剑,迎着龙天霸的攻击丝毫不落下风,脚下步法轻灵,似暗藏易经八卦。 青谷老人皱起眉头——此二人武功一刚猛一轻灵,可竟是好像出自同宗…… “这不是天阙剑法reads;影帝瑟兰迪尔!你……”龙天霸也发现他剑法之诡谲,颤声惊道,“你不是乐无忧!” 钟意笑了笑,剑法忽变暴戾,强大的剑气如惊涛骇浪,迎面刺向他的面门。 龙天霸巨骇,不由自主后退一步,然而他已退无可退。 短剑转瞬已至面前。 钟意生生刹住,剑指他的胸口,笑了笑:“那你觉得我是谁?” “你……这不可能……不可能!”龙天霸眼眶迸裂,满脸骇然。 钟意面沉如水,声音低了下来,用仅有两人可以听见的声音,轻声道:“第七代城主钟离玦,来诛二十八年前叛逆之徒,朱有味,伏诛!” 青谷老人竖起耳朵,心想他在说什么? 只听哐当一声,霸天刀掉落下来,龙天霸膝盖一软,重重跪在了钟意面前,青谷老人仿佛听到了膝盖磕碎的声音。 钟意持剑平举,一声清脆剑鸣,短剑骤然迸发寒光,六棱霜花迅速爬满剑身。 青谷老人蓦地站起来,耳边传来一声利刃入肉的声音,短剑刺入龙天霸胸膛,随着霜色剑身的慢慢拔出,伤口遍覆寒霜,一滴鲜血都没有流出来。 “啊啊啊啊啊堂主死了……”一声惊叫响彻夜空,整个绣春堂顿时陷入一片混乱。 钟意从容地收剑回鞘,抬头,看向屋顶的阴影,纵身一跃,轻轻落在青谷老人身侧,扯下脸上的面具,露出一张分外明朗的笑脸:“前辈,我厉不厉害?” 青谷老人慢慢扯了扯嘴角,哑声:“厉害。” 钟意脸上的笑容僵了僵:“前辈……你不高……” 话音戛然而止,只见青谷老人骤然出手,手指呈利爪状抓向他的面门。 钟意一动未动,任他一把撕住自己的面颊,顿时疼得撕心裂肺,却依然嬉皮笑脸地咧着嘴:“哎哎哎疼呀疼呀疼……” “为什么不躲?”青谷老人冷声问。 钟意扁了扁嘴,甚是委屈地说:“打是亲,骂是爱,前辈疼我呢。” 青谷老人死死盯着他的眼睛,却只见里面一片海一样的柔情,忽然上前,双手都抓在了他的脸上,指腹沿着脸颊脖颈一寸一寸地摸去。 钟意脸皮疼得直抽抽,嘶嘶地抽着冷气,笑道:“哎哎前辈请自重,晚辈虽然貌美如花,却也不能随便乱摸的……呀!” 青谷老人钻进衣领,双手抓着衣襟往下一扯,钟意的整个肩膀露了出来,他肤白胜雪,在朦胧夜色中皎如美玉,骨骼硬朗、肌理清晰,整个人如同晴空皓月,浮光跃金、静影沉璧。 “居然没有易容……”青谷老人将他的整个脖颈和胸前细细地摸过一遍,喃喃道,“不可能……” 钟意羞答答:“前辈,人家的香肩和酥胸都被你摸过了,嘤嘤嘤……” 青谷老人目光上移,看着他满眼的亢奋,忍不住磨起后槽牙:“有本事不要把胸死命往我手底蹭!” “人家怕你摸得不够尽兴。” “你太主动了,老夫不喜欢。”青谷老人移开视线,随手给他扯上衣服,眼底一片复杂。 第十一章 这个钟意究竟怀着什么鬼胎? 明明只是个二十二岁的青年,在江湖上满打满算不过闯荡了六七年,可是以自己的阅历,竟然看不透他。 青谷老人出神地思考着,没注意到钟意悄然靠近,待陡然发觉时,心头蓦地一跳,猛然一个抬头,发现这货竟双手抓在了自己衣襟上。 钟意讪笑:“嘿……嘿嘿……嘿嘿嘿……” “……”青谷老人暴怒,抓住他的手腕用力一折。 钟意躲都不躲,差点折断了爪子,嗷地一声叫了出来:“啊啊啊疼啊啊啊……” “什么人?”庭院里一声断喝,绣春堂的人们终于发现了屋顶上的两个人,顿时一阵衣衫窸窣声,四五条人影腾了上来。 钟意反手抓住青谷老人的手,纵身跃进黑暗中。 二人运起轻功,在亭台楼阁之间几个腾跃,甩开追兵,落在瘦西湖边的大柳树上。 待停下来青谷老人才发现自己竟是一直与他手拉手的,不禁愣了一下,暗忖这个钟意的武功当真可怕,自己身无所长,唯有一身上乘轻功,堪称身轻如燕踏雪无痕,而这个钟意竟能与自己牵手并行而让自己毫无察觉,可见轻功甚至在自己之上。 “前辈?”钟意羞答答地出声,“前辈今晚很热情呢,又是脱人家衣服又是握着人家的小手不放……” 话音未落,青谷老人唯恐避之不及地果断放手。 钟意两手空空,尴尬地勾了勾手指,委屈道:“前辈真是心口不一呢,明明就很想拉人家的说。” “……再见。”青谷老人被他胡搅蛮缠得一阵头疼,转身要跳下柳树。 “不不,”钟意一把从背后抱住他的细腰,笑道,“堂堂青谷老人怎么落荒而逃了,撩完就跑可不是大丈夫所为,人家的香肩和酥胸都被前辈摸光光了呢,哎对,还有人家的柔夷……” 青谷老人眼冒金星,怒道:“很晚了,老夫要就寝了!” “前辈要去哪里就寝?” “自然是客栈!” “放着舒服的卧房不睡偏偏要跑去客栈睡柴房,前辈的爱好真是让人家费解呢。” “舒服的卧房在哪里?” 钟意指向不远处灯火通明的绣春堂:“远在天边,近在眼前。” 青谷老人为他的不要脸所折服,凉凉道:“小美人儿,你记忆力没这么差吧?你一炷香之前才刚刚杀了人家的堂主,这会儿还想去睡人家的卧房?” 钟意一脸浩然正气:“谁杀他堂主了?” “呵,难道是我?”青谷老人一声冷嗤,倏地心头一顿,反应过来:上门杀了龙天霸的当然不是他钟意,那个带着面具的青衫男子可是自报家门乐无忧呢! 他眼神复杂地看向钟意,忽然一愣:“你干什么?” ——这个钟意脑子好像进水了,没头没脑地开始宽衣解带reads;农家巧媳。 青谷老人眼皮抽了抽,颇有些自恋地想他该不会要非礼我老人家吧?只是这步骤仿佛不太对,难道不应该先将老夫扑倒、扒光,然后再自脱…… 只见钟意将半旧青衫翻了个面儿重新穿在身上,赫然是一件遍绣暗云纹的白色锦衣,“风满楼乐无忧”摘掉面具,翻过衣裳,就这么堂而皇之地变成了“忘忧堂钟意”。 青谷老人张大了嘴。 哗……一把彩绘泥金的纸扇打开,钟意在月下长身玉立,白衣飘飘,唇角漾起浅淡笑意,柔声道:“前辈,月已至中天,我们早些睡吧。” 青谷老人木着一张脸和钟意并肩走进绣春堂,面对满院混乱,钟意一脸义正言辞道:“究竟是何人如此胆大妄为,竟敢刺杀天下盟的股肱之臣!” “凶手自称是……”绣春堂的管家压低声音,“风满楼乐无忧。” “什么?”钟意猛地皱起眉头,“此人不是十年前就死了吗?” “是啊。”管家似是想起当年往事,神情唏嘘地摇了摇头。 旁边传来一声嗤笑,二人抬头,看到青谷老人轻轻摩挲着手里的树枝,唇角翘出一抹嘲讽的笑意:“就没有人想过,乐无忧有可能没死?” “不可能的,”管家道,“前辈有所不知,当年乐无忧是折在诛邪剑主谢清微的手里,诛邪剑出、妖孽尽除,断没有活命的可能。” 青谷老人点点头:“那就是有人冒充了。” “可冒充乐无忧有什么好处?” 青谷老人目光瞥向钟意,凉凉道:“那就得问那个冒充者了。” 钟意道:“大概是吃饱了撑的吧。” 二人晚上宿在客房,驳回钟意“同住一室以节省被褥”的提议,青谷老人在钟意楚楚可怜的眼神中无情地关了房门,并且落上插销。 钟意来到窗前,摇着折扇,喋喋不休道:“前辈何苦这么防备,我又不会做什么出格的事情,现在绣春堂一片混乱,我们占用两间客房会给下人们增加很多工作量的。” “……”青谷老人砰地一声关上了窗子。 薄薄的明瓦窗外传来钟意委屈的声音:“再说,我们两个大男人又有什么好避讳的,就算万一做出什么羞羞的事情,就以前辈这副尊荣,吃亏的明显是我嘛……” “什么叫以我这幅尊荣?”青谷老人勃然大怒,猛地推开窗子,指着自己的脸大声道,“老夫闯荡江湖这么多年,哪个提起我来不是夸一句仙姿佚貌?” 钟意笑盈盈地站在廊下:“要不前辈把易容洗了,让我看看,究竟是仙姿佚貌还是貌似无盐……” 青谷老人再次关上了窗子。 客房中有一架妆镜台,青谷老人打开铜镜,一张不堪入目的老脸出现在镜中。 “……很丑吗?”镜中人嘀咕,自己摸了摸下巴,忍不住笑起来,“老夫认为美得恰到好处……” 夜深了,下弦月渐渐西沉,客房的窗户被无声地推开,一个轻灵的人影跃入房中,直奔挂在床前的衣袍而去。 从衣袍里翻出一柄短剑,慢慢拔出,月光的清辉洒在剑脊,三道暗红色血槽泛着森寒的杀气,在剑颚处,镂刻着一只雏凤栖息在桐花之间。 “果然是稚凰……”人影喃喃道reads;重生之国民嫡妻。 剑身反射月光,照亮他的脸,竟然是青谷老人。 “不错。”一个淡淡的声音在背后响起。 青谷老人猛地回头,看到钟意微笑着坐在床边,月光透过床帏洒在他的脸上,显得他唇角的笑意温柔中透着一丝诡异。 两人在黑暗里相互对视,片刻之后,青谷老人忽然暴起,短剑锋芒大盛,剑身在月下迅速布满清霜,极快地刺了过去。 他动了杀机,上来便是极具威力的雪照云光诀。 钟意却一动未动。 剑身在他眼前不到半寸处生生停滞,然而剑气森寒,钟意的眉毛上以肉眼可见的速度结出霜花。 青谷老人面沉如水:“为什么不躲?” 钟意直直地看向他,平静道:“我欠恩人一条命,恩人若想收走,可随便动手。” “……你究竟是谁?” “如今的钟意,是天下盟麾下忘忧堂之主,十年前的钟意,是天阙山下秦淮河畔一介乞儿。” 天阙山…… 破碎的记忆涌上脑海,青谷老人狠狠咬住牙关,硬将满脑翻腾的杀声、呼号强压下去,定睛看向钟意,想从他的脸上找出破绽。 钟意坦荡地看向他:“稚凰剑出,我就知道,你一定会来。” 剑尖更逼近了一分,寒光闪闪的锋刃割破皮肤,流出的鲜血迅速被剑气冻结,青谷老人冷冷地说:“你冒充乐无忧斩杀绣春堂主,难道这就是你的报恩方式?” “若没有乐其姝的知遇之恩,龙天霸他还在盟总当一个伙夫,怎会有执掌一方分舵的机遇?可是十年前奇袭天阙山,他却身先士卒,率先闯入风满楼,这般恩将仇报,难道不该死?” “那你杀了他便是,为什么要冒充乐无忧?” 钟意直视着他的眼睛,恨声道:“我要让天下人知道,人可以屠杀殆尽,可信念却不会被摧毁,即便尸骨都已经烂了,当年冤死的恶鬼也会爬出地狱,以血偿血、以命还命。” 青谷老人想了想:“传言绣春堂闹鬼,原来是你在装神弄鬼……” “他杀了那么多人,不多折磨几天,让他轻易地就死了,岂不可惜?可笑那厮坏事做尽,心虚得很,就算不装疯,估计也离真疯不远了。”钟意嘴唇浮起一丝冷笑,转而消散,抬手戳戳架在脖间的剑刃,扁了扁嘴,委屈道,“人家一心为恩人讨公道,恩人却拿剑指着人家,真是无情呢……” 青谷老人眼神复杂地看着他,满腹狐疑——此人一面阴狠毒辣,一面可爱娇憨,到底哪副面孔才是真正的他? 慢慢收剑回鞘,转身走向门外。 钟意一愣:“恩人?” “我不是你的恩人,”青谷老人淡淡道,“乐无忧十年前已经死在了诛邪剑下,他若泉下有知,当敬你一杯。”说完,推门而出。 衣衫褴褛的身影消失在门口,钟意怔怔地坐在床前,出神地看着满地月光,突然咧嘴笑了起来:“嘿,你说死他便死了么?我偏不信,就算真的死了,我也要让他活过来!”他抬头看向窗外桂枝间溶溶的月亮,“救命之恩还没有报呢,你跑什么……” 第十二章 第二天清晨,天一亮,钟意就醒了过来,忽然感觉旁边有人,下意识一记铁爪锁上对方咽喉。 “啊啊啊是我啊啊啊疼啊不要用力……”九苞杀猪似的叫声响了起来。 钟意看看自己的手,再看看他委屈的小样儿,哼了一声放开他,斥责:“早跟你说过好好练功,连这样简单的一招都躲不过,传出去简直丢光我的面子reads;干了这碗恒河水(穿越印度)。” 九苞捂着脖子,眼泪汪汪:“堂主,你用上了十成十的功夫,我就是武神转世也躲不过呀。” “你这自夸的方式可真新奇,”钟意冷哼,“我若用上十成十的功夫,你现在脑袋已经能当球踢了,哎,我就纳闷了,大清早你不去练功,在我床边探头探脑到底想干嘛?” “谁探头探脑了?”九苞大叫,“我是来喊你起床的!” 想到夜里的事情,钟意心头抑郁,坐在床边撒起床气:“起个床用得着你喊吗,该干嘛干嘛去,跪安吧。” “……哼!”九苞郁闷道,“你以为我愿意喊你?管家刚刚来过,说海天连城的龙城主来了。” “龙云腾?他来干什么?” “龙城主这些年为当年风满楼旧事四处奔走,这回听说有乐无忧的消息,便立马赶来了。” 钟意心头腾起一层烦躁,没好气道:“蠢货!” 九苞大惊:“你敢骂龙城主?” “我骂的是绣春堂那傻逼管家,连这么点消息都封锁不住,真是不堪大用!”钟意抬眼怒视道,“再说,我怎么就不能骂龙云腾了?难道我忘忧堂还怕他海天连城不成?” “也不是怕吧……”九苞吞吞吐吐,“整个就……就不是一个档次啊……人家海天连城有朝廷撑腰……” 钟意嘲道:“朝廷又怎样?有本事让朝廷出兵夷平我忘忧堂!” 九苞目瞪口呆:“堂主你还真是嚣张……” 钟意一拍床板:“你到底哪边的?” “当当……当然是你这边的!”九苞大声道,“我生是忘忧堂的人,死是忘忧堂的死人,就是这么忠心!就是这么耿耿!” “很好,”钟意总算满意,微微一笑,点头道:“今天你的早饭加一个鸡蛋,去看看青谷老人起床了没?跟厨房说,早饭要吃酒酿元宵……” “那老头天一亮就走啦。” “什么?” 九苞道:“他说绣春堂里死了堂主,忒晦气,一大早就骑着毛驴走了,还说你最近很累,让我们不要打扰……咦?” 话未说完,只见眼前一阵风飘过,床上已经没有了钟意的身影,九苞回头,见到一个白色的身影如白鹞一般跃上树梢,往堂外疾驰而去。 “这个混蛋堂主是不是得神经病了?”九苞嘀咕,看看外面阴沉沉的天色,“眼看着就要下雨了也没带伞,待会儿淋了雨又要嫌东嫌西……王八蛋,这活儿没法干了……” 钟意出门不过须臾,淅淅沥沥的小雨就落了下来,庭院中桂花随雨飘落,空濛的烟雨中弥漫着淡淡的清香。 九苞等了片刻,忍不住登上高楼,极目望去,就看到绿影婆娑的瘦西湖畔,钟意低着头慢慢走了回来。 斜风细雨沾衣欲湿,钟意宽大的白色寝衣随风飘摇,发丝沾了微雨,散乱地扑在脸上。 九苞皱了皱眉,一拍栏杆,飞身跃了下去,落在钟意身边,叫道:“堂主,你……” “小没良心的reads;女主每天都在打脸!”钟意抬起头,狠狠戳向他的脑门,骂道,“这么大的雨也不知道给本堂主送把伞!看我的贵体都淋湿了,万一生病,你来处理本堂要务吗?” “……”九苞简直想回到刚才,把那个忧心忡忡的自己一掌拍死。 钟意一脸的恨铁不成钢:“我养你何用?” 九苞撅着嘴,觉得自己完全有理由闹一发小姐脾气! “早饭的鸡蛋取消!”钟意恶声恶气。 “什么?”九苞大怒,“凭什么?” 钟意冷冷道:“凭本堂主心情不好。” “不要啊!”九苞历来信奉识时务者为俊杰,立即拉着钟意的衣袖,哀求,“我已经好几天没吃到鸡蛋了,鸡会不高兴的,堂主,堂主……又不是我把青谷老人赶走的,鸡蛋是无辜的呀……” “除非你立即去把他找回来。” 九苞大哭:“……你都找不到,我怎么可能找到?” “哼!”钟意拂开衣袖,身形一纵,足不沾尘地往绣春堂走去。 九苞眼泪瞬间消失,看着他飘逸的身影,气急败坏地做了个鬼脸,哼哼:“一个老头子而已……搞得跟丢了媳妇一样……这混蛋堂主一定是神经病了!” 钟意回去便关了房门,过了半柱香时间才衣冠楚楚地走出卧房,白衣玉冠,折扇轻摇,仙气缭绕走进议事厅。 “钟堂主。” 一个黑衣男子站起身来,此人身长九尺,丹凤眼卧蚕眉,脸颊刚毅如刀削斧砍,唇角紧抿,勾勒出冷峻的线条。 这就是海天连城的现任城主龙云腾了。 钟意双手抱拳:“龙城主大驾光临,有失远迎。” 龙云腾略一抱拳,直奔主题:“我听闻绣春堂内出现了乐无忧的身影。” “是旁人冒充,”钟意否认,“乐无忧十年前便死了。” 龙云腾眼中杀机顿显,一闪而逝,淡淡道:“我已经看过龙天霸的尸首。” 钟意动作一顿:“如何?” “伤口附近遍布冰霜、滴血未流,”龙云腾沉声道,“正是雪照云光诀的结果。” “可是光凭雪照云光诀,根本无法认定就是乐无忧所为,”钟意道,“当年乐其姝创此剑诀,不只传给了乐无忧,还传给座下三大弟子,风满楼首徒柴开阳,明日阁常少主,还有……阁下。” 龙云腾抚摸着佩刀:“不错。” 钟意笑道:“那你又如何能认定杀龙堂主之人就是乐无忧?” “龙天霸的致命伤在心脏,”龙云腾道,“伤口窄且深,非稚凰不可。” “哈哈哈,”钟意大笑,懒洋洋道,“龙城主是不是魔怔了?天下刀剑无数,能留下窄且深伤口的,怎么可能只有稚凰?信不信我随便找铸剑师打造一把兵刃,都能模仿得一模一样?” 龙云腾目光坚定地看向自己的佩刀:“我与无忧总角相交、情同手足,自然不会认错。” “情同手足?”钟意唇角带着一丝嘲讽,笑道:“可在下听闻,十年前天阙山遇袭,曾向海天连城发函求救,然而贵城闭门不应,直至风满楼死伤殆尽,敢问龙城主,彼时,你可还记得与乐无忧的总角之情?” 尖锐的诘问迎面抛出,龙云腾紧紧握住刀柄,哑声:“彼时,我在闭关……待我功成出关,无忧已经……” 钟意轻声道:“尸骨无存reads;惹火上身。” 龙云腾的眼中蓦地涌上极致的痛楚。 送走龙云腾,钟意一挥衣袖,雍容地转身坐在太师椅上,接过茶盏,轻轻拨了拨茶沫,斜眼看向绣春堂管家,悠然道:“我竟不知道张管家如此会当差,随便什么龙云腾、凤驾雾的……都能去看你家主人的尸体。” 张管家连忙垂手走到他的身边,低头赔笑:“钟堂主有所不知,我家主人其实本姓朱,盖因多年前救过海天连城老龙王一次而改姓了龙,所以今日龙城主过来,我也实在是没有理由拒绝呀。” 这渊源钟意并非不知道,当年老龙王曾落难,若非龙天霸和明日阁主仗义相助,早就没有现在的海天连城了,老龙王为表感激,将自己的姓赠与了龙天霸,还把女儿嫁给明日阁主,这在当时也是一段武林佳话。 这些道理钟意都懂,然而他就是不高兴。 郁闷地喝了一盏绿杨春,钟意将茶盏重重放在茶几上,负手走出议事厅。 帘外细雨潺潺、柳色青青,钟意深吸一口气,满腔桂香,仰起头看向檐头滴出的水珠,问九苞:“你觉得这个龙云腾是断袖么?” 啪……九苞脚一软摔在了地上,爬起来,木着一张脸道:“堂主……请容我问一句,你跟龙城主到底有什么深仇大恨?” “十年了,”钟意伸手,一滴雨水落在掌心,轻声道,“十年都没放弃对当年旧事的调查,我有理由怀疑他对乐无忧居心不良。” “可是……”九苞欲言又止。 钟意宽容地说:“有什么话就说出来吧,本堂主不是不讲道理的人。” 九苞挣扎片刻,小声道:“可是……你不是也没放弃吗?难道说……堂主你对那个乐无忧……也……也……” 声音越来越小。 钟意回过头,柔和地看着他:“说呀。” 九苞双手捂着嘴:“不说!” 钟意把玩着掌心那滴雨水,笑道:“这孩子……跟了我这么多年,居然还不了解我,让你说你就说,难道我会杀了你不成?你觉得我对乐无忧怎么样?” 九苞看着他温柔的笑脸,满眼惊惶,疯狂地摇头:“我什么都没说!” “不说就算了。”钟意哼了一声,回头看向烟雨之中的桂花树。 九苞倏地松了一口气,抬手抚抚胸口,喃喃道:“吓死我了,就知道不能相信这个混蛋堂……” 声音戛然而止。 只见电光石火之间钟意骤然回身,掌心一滴雨水如暗器般疾驰而去,猛地击在九苞的哑穴上。 钟意拍了拍手,甩袖飘然离去,摇头晃脑笑道:“给过你说话的机会,你不把握,那就别说话了,本堂主最讨厌话多的人。” 九苞张了张嘴,却一个字都说不出来,眼泪汪汪地看着他的身影,在心底大哭:难道你自己的话很少吗?混蛋堂主真的好讨厌啊…… 第十三章 在广陵主持完龙天霸的葬礼,钟意飞马赶去金陵。 每年重九佳节,不醉酒坊都在凤凰台举办白衣夜宴,遍邀江湖英雄,所有人不穿甲胄、不带兵刃,便服赴宴,故而名为白衣夜宴。 与广陵之清雅风流不同,金陵乃江南佳丽地、千载帝王州,粉墙黛瓦、玉殿朱楼,端得是富丽堂皇、繁华缭乱。 即便如今天下动荡,秦淮两岸依然是歌舞升平reads;双闺世嫁。 钟意牵马自朱雀桥上缓步走过,桥下画舫里传来柔媚的歌声:“有美一人兮,见之不忘。一日不见兮,思之如狂。凤飞翱翔兮,四海求凰……” 呜咽的洞箫声和着歌声,幽怨哀婉,令人闻之断肠。 钟意低低地笑起来,手持缰绳拍打着掌心,跟着歌姬轻声唱道:“不得于飞兮,使我沦亡……” “堂主,”九苞抬头看过去,“前面就是金陵酒肆了。” 空气中有烈烈的酒香传来,钟意抬头,看到一张土黄色的酒招旗随风飘摇,酒肆门前题着一首诗:风吹柳花满店香,吴姬压酒唤客尝。金陵弟子来相送,欲行不行各尽觞。请君试问东流水,别意与之谁短长。 正是盛唐大诗人李白的千年名篇《金陵酒肆留别》。 然而此时的酒肆门口没有诗仙,有的只是几个乞丐,正躺在墙根懒洋洋地晒着太阳。 “小九苞,”钟意遥遥指向酒肆外的粉墙,悠闲道,“你堂主我当年,也曾在这里晒过太阳。” 九苞斜眼:“晒个太阳这么自豪?” “这里的太阳可不是谁都能晒的,只有最强大的乞丐才能拥有这个位置!”钟意认真地强调,“此处日光缱绻、清风徐徐,背后是烈酒飘香的金陵酒肆,对面是粉黛笙箫的金粉楼,躺在这个墙根,你会看到晴空如洗,白云慢慢地变幻形状,会看到仙子从云端一跃而下,他身轻如燕,武功高强,一双眼睛像盛起了漫天星辰,简直晒一辈子都不会腻味……” “……那你怎么不在这里晒一辈子的太阳?” 钟意仰头看着高远的天空,突然笑起来,低头在他脑门上弹了一下:“我若是在这里晒一辈子的太阳,你尸骨都已经烂光了,小没良心的!” 九苞扁了扁嘴,却一句话都没有说出来。 街道十年如一日地热闹非凡,钟意买了一包糖炒栗子,猴急地剥出一颗塞进嘴里,滚烫的栗子仁烫得他直抽气,却开心得仿佛吃了蜜一般。 九苞狐疑地看看他,也剥了一颗,嚼了两下,嘟囔:“跟其他地方的也没什么不同嘛……” “你懂什么?”钟意美滋滋地吃着栗子,哼哼,“这是印记,是回忆,是情怀……” ……什么玩意儿? 九苞嚼着糖炒栗子,郁闷地想:自遇到青谷老人,这个混蛋堂主就越发神神叨叨了。 两人走进金陵酒肆,要了一壶新酒、一只老鸭、一碟笋脯豆,坐在角落的一张桌前慢慢吃着。 他们所坐的位置十分巧妙,能将整个酒肆尽收眼底,而自己又不会被人注意。 钟意就着笋脯豆慢慢喝酒,跟九苞有一搭没一搭地聊着江湖上最近的笑谈。 忽然一阵喧哗,九苞叼着鸭翅膀抬起头来,只见一大群江湖人走进酒肆,手里全都拿着兵器,飞扬跋扈地簇拥着一个锦衣少年。 少年头顶编一根大辫,眉勒金抹额,正中一颗红珊瑚娇艳如血,金色的华服上满绣四爪蟒纹,手里拿着一把宝剑,剑鞘以鲛皮包裹,镶金缀玉,一看便知不是凡品。 这群人进门便左右看了看,走到窗下的桌边,一个大汉粗声道:“喂,起来,坐到旁边去。” 桌边趴着一个男人,一个很瘦的男人,单薄的本色布衣下两片薄薄的肩胛骨高高翘起,黑发如瀑,凌乱地散在桌上reads;重生复仇之旅。 听到大汉的声音,仿佛被从睡梦中吵醒,不耐烦地转了个头,继续趴在桌子上睡觉。 大汉顿怒,上前一步,剑鞘在男人颈间重重一压,大声道:“喂!听到没有,老子叫你让开!” 任何人被剑鞘压在脖子上都会害怕,男人坐了起来,抬头看向身边这群江湖人,脸上露出十分困惑的表情。 “天呐……”九苞倒吸了一口冷气。 钟意往嘴里丢了一颗笋脯豆,斜眼:“你这什么反应?” “这人实在太他娘的好看了,天呐,我做梦都想长成这样……”九苞咬着鸭腿嘤嘤嘤,“好美好羡慕啊……” 钟意抬眼望去,看见一张极其清艳的容颜,不由得愣了一下,按理说“清”和“艳”是两个截然不同的词语,然而集中在此人身上却丝毫不觉突兀。 他自认为见过世间最美好的男人,不料在看到此人时,一个词还是没来由地跃上心头——惊才绝艳。 此人长眉入鬓、面如春花,困顿地抬起头来,睁开似醉似醒的眼睛,顿时整张脸都灵动起来,明明穿着最低贱的本色布衣,却浑然不带一丝人间烟火气。 那群江湖人也一阵骚动,为首的大汉将剑鞘重重捶在桌面上,粗声粗气:“你……你坐到旁边的桌子去,我家少主看上这个位置了。” 男人仿佛是个读书人,闻言细声细气地说:“可是小可也喜欢这个位子。” “……你说什么?”大汉大声道,“我家主人可是天下盟总盟主!” “小可不认识。” 大汉暴怒:“老子看你是敬酒不吃吃罚酒!” 话音刚落,一道寒光闪过,大汉一把将佩剑拔了出来,凶狠地砍了下去。 “呀!”九苞一声惊叫,猛地捂住嘴。 剑势汹汹,眼看就要劈在男人的脸上,只见男人不慌不忙地伸出了一根手指,不顾*凡胎,迎着刀锋指了上去。 只听一声裂响,精钢锻造成的长剑竟从中间折断,剑尖落在了地上,发出哐当的噪音。 大汉看着掌中断剑,眼眶欲裂,深深吸了一口气,颤声:“你……你是谁?” 男人一指断剑,易如吹灰,却仿若丝毫没有意识到自己武功的高强之处,拱起手,温和地笑道:“小可姓苏名空,字余恨,乃江城人士,素来听闻江南诗酒风流、佳丽……” “苏余恨?”江湖人不由得叫出了声,“竟是苏余恨?” 方才气势汹汹的大汉掌中断剑哐当一声掉在了地上,失声叫道:“你是苏余恨?弃风谷的苏余恨?” “弃风谷……”男人闻言,歪了歪头看向窗外高远的晴空,轻声道,“真是久违的名字啊……” “苏余恨!大魔头苏余恨!”江湖人无意识地往后退了一步,在窗边的桌前留出一剑挥出的距离。 金衣少年却逆流而上,唰地拔剑出鞘,直指苏余恨的鼻尖,稚嫩的声音朗声道:“没想到这么多年你竟然还没死,也好,那本少这就杀了你,为我湛卢剑开封祭剑!” 江湖人一阵惊呼:“少主reads;异社秘卷!” “少主!不可!” “少主!小心这魔头!” 苏余恨温和地看向他:“这位小公子,杀人可是这世间最可怕的事情。” “废话少说!接剑!”少年一把将剑鞘扔到大汉怀里,左手捏了个剑决,湛卢剑一声清鸣,挺剑冲了上去。 “……他会输吧?”九苞含着鸭腿喃喃地说。 钟意打开折扇挡住脸,鬼鬼祟祟地问九苞:“快看这酒肆有后门吗?我们得赶紧开溜……” 九苞恋恋不舍:“我想留下来看好戏。” “看什么好戏?”钟意给他脑门一个爆栗,压低声音怒道,“以本堂主的江湖地位,再不开溜就要变成好戏了!” “哎?” 忽听江湖人一阵惊呼:“少主!你怎么样?”“少主你没事吧?”“少主你理智呀!” 钟意小心翼翼从折扇顶上露出半只眼睛,只见金衣少年狼狈地急退几步,捂着手腕撞在一个江湖人身上。 而那个苏余恨,竟始终坐在桌边没动,而那柄鳞铗星镡的湛卢剑,却已经到了他的手里。枯瘦的手指轻轻抚摸过剑身,赞道:“真是一柄好剑。” 少年大叫:“不要动我的剑!” 话音未落,只听一声脆响,湛卢剑从中间断做两截,少年发出一声惨痛的哀鸣。 ——断剑之耻,堪比割肉剜心。 更何况是这样第一次外出历练的少年剑客。 江湖人顿时如遭奇耻大辱,其中一人仗剑而出,怒道:“魔头!你欺人太甚!看我青龙降魔剑!” “青龙降魔剑?”苏余恨轻笑,“那是什么?” 那人剑法刚猛,大开大合,一尺余宽的大剑卷起劲风,直劈向苏余恨的面门。 酒肆之中劲风猎猎,苏余恨闲坐在风中,唇似点朱、长发如仙,眼角轻轻一瞥,迎着大剑伸出一只手去,只见他手指修长如玉,仿若象牙雕成,一指点在剑身上,尺余宽的大剑竟从中裂开。 忽而苏余恨猛地收手,身形极快地往后一闪,只见一支小箭自那人袖中射出,原来他竟是以大剑做饵,引诱苏余恨出手相搏,而趁机以袖箭暗杀他。 苏余恨闪过袖箭,忽然长袖一甩,身体往前扑去,一把抓住那人的手腕,修长的手指如毒蛇一般蜿蜒上去,飞快地爬向他的面门。 “啊啊啊啊……”那人仰脸,痛不欲生地惨叫。 只见被苏余恨手指爬过的地方,竟全都骨肉分离,眨眼之间,大滩血肉落在地上,那人的手臂上只剩森然枯骨…… “你这魔头!”金衣少年惊恐地瞪大眼睛,一心想要杀了这魔头,两只脚却仿佛扎在了地底,一丝都动弹不得。 眼看着苏余恨的手指爬向那人面门,少年猛地闭上眼睛,崩溃大叫:“混蛋钟意!你还要看好戏吗?” “哎哎哎,还是没躲过这个大麻烦呀,”钟意郁闷地说,收起折扇,飞身扑了过来,抱怨道,“我的少盟主,你说你不在家乖乖吃奶,跑来招惹这个大魔头干什么?” 第十四章 金衣少年看一眼钟意,仿佛伤了眼睛一般愤恨地扭过头去,大声道:“你快救李大哥reads;农家巧媳!快点啊!” 钟意扑来,一把抓在李大侠的肩头,猛地用力一拉。 苏余恨断不能容忍他将人从手底夺走,掌心同时用力。 两个武功高手各抓着李大侠的一个肩膀,相互运功想要将人完全控制住,可就苦了被夹在中间的人。 只觉两股不同的内力在体内交汇,相互冲撞搏斗,如同滚滚洪流一般冲击着他的五脏六腑。 李大侠面目狰狞,高高仰起头,发出撕心裂肺地大叫。 金衣少年急得满头大汗,叫道:“你们快放开他!李大哥会死的!魔头……混蛋钟意,我命令你放开他!” 钟意抬眼看向对面,正好与苏余恨的视线对上,从那双漆黑的双瞳中看到了与其温和外表格格不入的狂浪恣意。 从他狭长的眼尾至额角,有一抹极其浅淡的红色胎记,如同一只回首的凤凰。 发觉到对方的眼神,苏余恨轻轻一笑,手下忽然用力,顿时,李大侠如同被五马分尸一般痛苦地嘶吼起来。 “不要杀他!不要杀他!”金衣少年双眼猩红,愤怒地咆哮着,忽然从旁边人腰间拔出佩剑,不管不顾地扑杀过来,“我要把你千刀万剐!” “千刀万剐?”苏余恨歪头,“呵。” 一只手抓着李大侠不放,另一只手快如闪电,如蛟龙出洞一般抓向金衣少年。 电光石火之间,一枚暗器飞来,重重击在少年的腿弯,只见少年膝盖一软,整个人往前一扑,摔在了地上,堪堪躲过苏余恨的一抓。 少年狼狈地趴在地上,抬手往身后一抓,抓到一个啃了一半的鸭腿,暴怒:“谁暗算我?” “少……少盟主息怒……”九苞讪笑着举起双手,嘴里塞得满满的,咀嚼几下,口齿不清地嗫嚅,“我……我一时没有趁手的兵器……” 钟意骤然发难,袖中折扇滑至掌中,猛地打开,直刺向苏余恨面门。 苏余恨反手一挡,五指划过折扇,刺啦一阵裂帛声,彩绘泥金的扇面从中撕裂,露出十六根兽骨打造的扇骨。 钟意掌心一动,雪白的扇骨如利刃一般打着旋射了过去。 苏余恨伸手抓向扇骨。 钟意另一只手猛地用力,一把将李大侠从他掌中夺出,甩手扔到身后,长腿踢起地上的血肉,顿时酒肆里犹如下起了漫天血雨。 苏余恨身形一动,弹指间,人已飘然闪到窗外。 钟意抓住折扇,打着旋挡在头顶,躲过落下的血雨,轻巧地跃上了窗台。 酒肆里其他人万没想到他会来这么一招,一时躲避不及,被沾了一身的秽物,金衣少年脸色十分难看地盯着自己肩膀上一块血淋淋的皮肉,慢慢瞪大眼睛。 钟意瞥他一眼,体贴道:“少盟主快把那块皮肉甩掉,别弄脏了衣服……” 话音未落,金衣少年哇地一声,吐了个稀里哗啦。 “……还是回家吃奶比较好呀。”钟意摇了摇头,蹲在窗台上,看向垂首站在街上的苏余恨,笑道,“苏谷主,在下武功不及你,不得不出此下策,惭愧惭愧。” 苏余恨弹弹布衣上的灰尘,仰脸看向他,斯文地拱了拱手,细声道:“承让,阁下内力深厚,武功不凡,小可竟不知中原还有这样的人物,请教阁下贵姓台甫reads;新宋高危职业之更夫。” “在下免贵姓钟,单名一个意字。” 苏余恨点头:“小可记住了。” “混蛋钟意!”金衣少年苍白着脸咆哮,“你还和这个魔头说话!我要告诉我爹!告诉我舅舅!” 话音未落,钟意反手往后一甩,一颗糖炒栗子击在他的哑穴上,脸上笑容不改,对苏余恨道:“今日之后,谷主的日子估计不会太好过,还望尽早澄清当年污名,沉冤得雪。” 苏余恨诧异地看向他:“沉冤?” 钟意平静道:“十年前在下尚且年幼,未能参与当年弃风谷一战,多年后翻看卷宗,发觉疑虑重重,还望苏谷主能为在下解惑。” “你想问什么?” 钟意道:“谷主是否还记得乐无忧这个名字?” 苏余恨歪了歪头,仿佛想到什么有趣的事情,粲然笑了出来,眼角眉梢笑意灵动,点头:“阿忧的眼睛很好看。” 阿忧…… 钟意有些不高兴这么亲昵的称呼从他嘴里出来,垂眸思索片刻:“这么说……当年风满楼确实因与弃风谷有所关联而遭受灭顶之灾?” 苏余恨困惑地看向他:“有人想杀他,和弃风谷有什么关系?” “谁想杀他?” “反正不是小可。” “……” 苏余恨说完,抬头看了一阵子晴空白云,对钟意拱手道:“天色尚早,小可还想多看一看金陵的风光,失陪了。” 送走苏余恨,钟意回头,见那群江湖人正一脸尴尬地围着金衣少年,在他脖颈、耳后、胸口、颈椎等处东戳一下西戳一下,却都无法解开钟意封住的哑穴,一个个急得满头大汗。 金衣少年双手焦躁地比划,却始终一个字都说不出来,愤怒地瞪向钟意。 看一眼张牙舞爪的少年,钟意挑了挑眉,跳下窗台,略过他,走到酒肆的柜台处,低头找了片刻,才在柜台底下发现已经吓瘫的老板,满怀歉意地说:“实在是抱歉,今日给店家添麻烦了,这位小公子是洛阳天下盟的少盟主安济,店家的所有损失,他将一力承担。” “!!!”安济一个健步冲过来,用力抓住钟意的手臂,愤怒地比划着。 钟意温和地说:“少盟主有话不妨直说。” “……”安济横眉怒视。 “哦,我忘了,少盟主还点着呢,”钟意伸出两根有力的手指,在安济双眼之前慢慢平移而过,“想解开吗?” 安济立即大力点头。 “你心里在骂我。”钟意断言。 安济眼中顿时滑过被看透内心的窘色。 “好哇,你果然在心里骂我,”钟意仰头,对着酒肆外的太阳欣赏着自己的手指,慢悠悠地说道,“那我给你解开穴道,你岂不是直接就用嘴巴骂了?不行不行,我又没有受虐倾向,被人骂会很不开心。” 安济漂亮的眸子中满满全是喷涌欲出的狂怒reads;干了这碗恒河水(穿越印度)。 钟意犹豫片刻:“可你是盟主的独生子,常夫人平时对我也照顾颇多,还是解开吧……” 安济眸子中狂怒一扫而光,浮上一层虚假的谄媚,用力点了点头。 “那好吧,来,转过来。” 安济立即屁颠屁颠地转过身,还主动撩起发辫,露出哑门穴。 钟意抬手,指如疾风,在落到哑门穴的一瞬间,生生刹住。 安济满心欢喜地感到一股指风在脑后拂过,然而还是说不出话来,愣了一瞬,猛地转身,瞪向钟意。 只见钟意一脸老实巴交状,纠结地说:“其实有一个事情,我犹豫已久了。” 安济按捺着怒火,用力瞪着他。 钟意道:“你看,我有幸得盟主青睐,忝居忘忧堂的堂主,然而你多半也知道,我的授艺恩师为长思剑派的解忧真人,这个堂口名字岂不是在教唆我欺师忘祖吗?不好,实在是不好。” “……” 钟意诚恳地说:“能否请少盟主多为在下美言几句,把这个忘忧堂改为解忧堂,如何?” 安济目瞪口呆,深吸一口气,用力在他肩膀上捶了一拳,大吼:“解你大爷!本少爷不跟你玩儿了!”说罢,拂袖而去。 那群江湖人如梦初醒,连忙追上去:“少主你能说话了!”“少主你的哑穴解开了!”“少主你靠自己内力冲开了穴道啊!”“少主真是天纵英才……” 安济陡然停住脚,张开嘴,尝试着发了发声:“啊……啊……咦……嗷……” 确定自己哑穴已经解开,顿时大喜,眉飞色舞地大笑三声,骤然想起什么,气势汹汹地折了回去,一个箭步站在钟意面前,大叫:“混蛋钟意!” “恭喜少盟主能说话了。” “刚才……”安济面目扭曲了半天,才艰难地张口,“刚才……你救了李大哥……多谢。” 钟意挖了挖耳朵:“少盟主说什么?风有点大,没听清。” “你!”安济怒视,翻着白眼球看着屋顶,大声道:“多谢!” “举手之劳,”钟意笑道,“如果少盟主能帮鄙堂改个名字,那是最好不过了。” 安济板着脸,硬邦邦道:“本少会记在心上的。” 江湖人捡起地上的断剑,送到安济面前,小心翼翼道:“少主,我们得立即赶回盟总,苏余恨这大魔头重出江湖,必然搅得武林大乱,必须立即上报盟主。” “嗯。”安济点头,看一眼断剑,俊俏的脸上流露出一丝难以接受的难堪,恨声道,“断剑之耻,终身难忘,可恶,本少必把那大魔头碎尸万段!” “湛卢剑乃传世名剑,回去让人送去铸剑堂,应该可以修复,”钟意接过断剑,观察了一下断茬,忽然惊讶道,“这剑以前断过?” 安济愣了一下:“怎么可能?这可是我爹以前的佩剑!” 钟意嘀咕:“难道盟主也曾受过断剑之耻……” “胡说!”安济愤怒地打断他,“本少不许你污蔑我爹!” 第十五章 “不污蔑不污蔑。”钟意笑着敷衍了两句,转脸,就微微皱起了眉头。 如果自己没有看错,湛卢剑确实从中折断过,修复之后断纹掩饰得很好,然而昔年欧冶子铸剑,曾山崩水枯、诸神出动、千锤百炼、始出锋芒,传言往往夸大其实,却也表明这是一柄传世名剑。即便是如今最负盛名的雪山铸剑堂,想必也无法完全复原。 剑客最重要的朋友是手中之剑,身体的伤痕可以被抚平,而断剑之耻却锥心刺骨终身难忘。 上一任湛卢剑主是天下盟的总盟主安广厦,坊间曾有人排过高手榜,认为安盟主的紫微剑法气冲牛斗、剑势恢弘,有纵横捭阖、经天纬地之势,因而将其尊为武林高手榜的魁首reads;反穿越者联盟。 那人的武功得有多高才能折断安广厦的佩剑? 回到客栈,九苞不住地在房间里来回走动,捶着手感慨:“世间怎会有如此好看的男人,简直让人神魂颠倒,偏偏武功还又那么高强、那么……毒辣,唉……李大侠应该是废了吧。” “天下盟会给他养老的,放心。”钟意道。 九苞拧起眉头:“可这不是养老不养老的问题呀!” 钟意坐在窗台上剥着糖炒栗子,看都没看他,随口道:“那是什么问题?” 九苞情绪激昂地双手握拳,大声道:“大丈夫一身武艺,当济世救民除暴安良,我听闻李大侠也是剑道上的大高手,武功高强,可现在整条右臂却只剩枯骨,根本没有可能再拿剑,这不但直接废了他的武艺,而是连他的人生都一起废掉了!” “剑道上的高手?”钟意丢了一颗栗子到嘴里,仰头倚着窗框,淡淡道,“可是我看他用暗器的功夫却比剑术更高明。” 九苞一愣:“啊?” 钟意嘲道:“剑者,兵中君子。若只会暗箭伤人,不如直接折断佩剑,当一个刺客得了。” 夕阳西下,他抬眼看向天际的斜阳,和斜眼下连绵不绝的天阙山,喃喃道:“你说,阿忧他现在会在哪里?” “……谁?”九苞懵了,“阿忧是谁?” 钟意转过头,跟看白痴一样地看着他:“无忧啊,乐无忧。” “……”九苞深吸一口气。 钟意露出一脸“这不十分正常嘛”的表情。 “为什么突然叫这么亲密?”九苞指着他大叫,“你跟他究竟什么关系啊?怎么突然跟中邪了一样?逮着个为老不尊的死老头就开始想入非非,保不齐人家根本就不是你的乐无忧!” 钟意对他的抓狂十分费解,皱皱眉头,心想本堂主找到了自己的救命恩人,又不是给你找了个后娘,用得着这么炸毛吗?跟个小斗鸡似的! 该不会是叛逆期了吧……十七岁才叛逆期貌似有点发育迟缓? 天色渐晚,钟意穿戴整齐,赶在宵禁之前飞马出了城门,远远见凤凰台上灯影重重,门前的石子路上车水马龙、络绎不绝。 不醉酒坊是个有数百年历史的老酒坊,历任坊主都因酗酒而死,却丝毫没有影响酒坊的生意,反而更加红火。 钟意白衣飘飘,摇着折扇在一位侍女的引导下来到自己的席位上。 此处高朋满座、俊才济济,钟意刚刚敛袖坐下,一个金衣少年就大步走了过来,一屁股坐在自己的上首。 侍女追过来:“安小侠,安小侠,您的席位在那边……” 安济看一眼她手指的地方,大怒:“为什么本少的席位这么差?你知道我爹是谁吗?” 侍女掩唇娇笑:“奴家若不知道,怎会管你叫安小侠?” 安济一句话被堵住,深吸一口气,大叫:“那本少的席位凭什么比混蛋钟意还不如?难道我天下盟少盟主还比不上他一个小小的堂主?” 侍女笑盈盈地说:“安小侠初次参加白衣夜宴,有所不知,我们掌柜排座次向来不看武功地位reads;重生之杨门毒女。” “那看的是什么?” 侍女一笑:“相貌。” 安济勃然大怒,霍地站起来:“你敢说我没有混蛋钟意好看?” “安小侠面如傅粉、唇似点朱,自然比钟意好看。”一个悠然的女声响起。 侍女微微屈了屈膝,轻声道:“掌柜。” 一个女人走了过来,她是一个美得极为放肆的女人,眉如双燕、目似寒星,脸颊如刀削斧砍,一抹薄唇艳红如血,本是娉娉袅袅走着金莲步,却让你觉得如同一条*的长鞭迎面击来。 正是不醉酒坊现任坊主金缕雪。 钟意站起身,微施一礼:“金掌柜。” “钟堂主,”金缕雪狭长眼角夹过一丝笑意,“多日不见,堂主更添风采,该是有什么喜事临门。” 钟意没有否认,笑道:“金掌柜火眼金睛。” 金缕雪扭头看向安济,抬手勾起他的下巴,审视一番:“安小侠仿佛比上一次见面时长大了一点。” 安济被她捏着下巴,面上不由得飞起一抹赧红,逞强地想要躲开她,却发现那根凉如水的手指如同黏在下巴上一样,怎么都躲闪不掉,恼怒道:“本少不记得见过你!” “你当然不记得,”金缕雪淡淡道,“那时候你才刚满周岁。” “你!”安济顿时噎住。 金缕雪笑起来:“多年未见,安小侠长得真是越发俊俏了,只不过我选男人,向来偏爱成熟威猛,安小侠只需再等十年,到时钟堂主年老色衰,必然是比不上你了。” “你……你不要脸!”安济银牙咬碎,他从未见过如此出格的女人,大庭广众竟然大谈男色,一时气得憋红了脸,拂袖就要离去。 走到门口,忽然转念一想:自己若就这样离去,岂不是很像落荒而逃? 他狠狠咬住牙关,转过身来,板着脸走到自己的席位,重重坐下,横眉对向钟意。 哼! 宾客大多落座,侍女们点亮高台周边的灯烛,一时间,凤凰台上亮如白昼,空气中弥漫着龙涎香淡淡的腥气。 金缕雪单手托着一个巨大的酒坛,稳稳放下,朗声笑道:“今年新酒出窖,诸公不辞劳苦前来捧场,金某感激不尽。” 一个江湖人说道:“金掌柜过谦,不醉酒坊的新酒出窖,就算我在坟里,也要爬出来喝个痛快!” 他旁边的朋友挤兑道:“进了坟里还能爬出来的,只有北邙万鬼坟,难不成你是那万鬼之一?” 众人哄堂大笑。 金缕雪拍开酒坛的封泥,刹那间,酒香四溢。 人们大赞:“好酒!” 十数个小酒坛在面前一字摆开,金缕雪一把扛起酒坛,纤腰一折,凤凰台上清风徐徐,吹得她衣袂翻飞,形态优美,状如飞天,只听一阵清脆的流水声,清冽的美酒从她肩头大酒坛依次倒入小酒坛中。 人们又大赞:“好功夫!” 金缕雪倒完酒,自己先端起一碗,仰头喝干,哈哈哈大笑三声,对侍女们摆手:“侍酒reads;星际半仙守则。” 婀娜的侍女们捧起小酒坛,莲步轻移、鞋袜逸尘,如一阵风般飘过,每个人案上的酒碗就已经满了。 “干!” “好酒!” “真是不虚此行!” 人们端起美酒,相互寒暄着喝了下去。 钟意咂了咂嘴,只觉丰满醇馥、满口生香,赞道:“酒浆纯净、唇齿留香,此酒一出,今年美酒榜,想必要换魁首了,金掌柜,此酒可曾取名?” “对对,这是什么酒?”人们纷纷看向主位。 金缕雪喝了一碗酒,狭长眼角微微眯起,似在细细品味,轻声道:“此酒出窖之前,我曾梦到一位佳人,遗世独立,顾盼神飞,她在我的书案前留下了一首诗。” 一个江湖人大声道:“原来不只我们傻老爷们会做梦遇美人儿啊哈哈哈……” 钟意没来由觉得有些焦躁,问道:“留下一首什么诗?” 金缕雪从怀中掏出一张雅致的书笺,递给离自己最近的钟意,钟意看了一眼,脸色一变,霍地站了起来。 只见这是一张凤尾笺,精美的凤纹丝绸上,用娟秀的蝇头小楷写着: 静女其姝,俟我于城隅。爱而不见,搔首踟蹰。 静女其娈,贻我彤管。彤管有炜,说怿女美。 自牧归荑,洵美且异。匪女之为美,美人之贻。 “钟堂主这是怎么了?”人们一惊。 “没事。”钟意缓缓坐下,然后将凤尾笺传给了旁边的人,眉头微微皱起,手指在案下搓了两下,回忆着残留的触感。 ——当日留在赤炎门主马飞沙尸体上的,也是一张这样的凤尾笺。 他忍不住抬头看向金缕雪。 凤尾笺在人们手中传了一遍,回到金缕雪的手上。 一个人迫不及待地拍马屁:“诗美,人美,想不到字也如此的美,金掌柜真不愧是旷世奇女子啊!” “这不是我写的,”金缕雪打断他,“梦醒之后,我在窗前的书案上发现了这张书笺,墨迹还没干……” 众人哗然:“真是奇哉!” 金缕雪扬了扬凤尾笺,展颜笑道:“这样的际遇,想必不是人人都能遇到,大概是酒神在上,给我的启示,所以我想,这坛新酒不妨就叫‘静女’。” “静女……” 气氛不由得冷了下来,高台上只有焚烧香料的细小爆裂声,钟意抬头看向金缕雪,看到她在缭绕的烟气之后安静地喝酒,仿佛丝毫没有意识到这个名字有什么问题。 啪……一粒灯花无预兆地爆裂了。 在座一个江湖人幽幽地出声:“静女其姝……金掌柜,你所梦到的佳人,是乐其姝吗?” 金缕雪抬眼,慢慢一瞥,抬起下巴:“是,又如何?” 第十六章 那人义正言辞道:“当年乐无忧勾结魔谷,其母乐其姝包庇窝藏,二人都早已伏诛,你现在提起这事,难道是想翻案不成?” 钟意循声看过去,发现这第一个跳出来的,竟然是安济,忍不住轻轻摇了摇头:以老盟主夫妇的克己谨慎,怎么会生出这么个一戳就炸的炮筒子。 金缕雪喝酒的动作停了下来,懒洋洋地斜坐在罗汉床上,斜眼看着安济冷笑,将刚才所说的话重复了一遍:“是,又如何?” “你!”安济没想到她竟如此大胆,上下嘴皮子一动就要给十年前的旧账翻案,怒道,“不醉酒坊位列天下五佬,可你竟如此正邪不分,真是让人看不起!” 金缕雪哈哈大笑起来:“安小侠,我金某人何时需要你来看得起了?” 身为天下盟的少盟主,安济向来是众星捧月,何曾被一个女人如此讥讽过,登时勃然大怒,拍案而起,抬手去抓腰间佩剑,却一把抓了个空,才陡然想起白衣夜宴的“不穿甲胄、不带兵器”的要求,一时涨红了脸。 “少盟主何须动怒?”钟意坐在案前,摇着纸扇含笑说道,“当年旧事你我都没有亲历,自然不知是否另有隐情,但以金掌柜的武功和地位,我相信她不会信口狂言,不如暂且坐下来,听听金掌柜有什么说法。” 安济愤恨地瞪他一眼,眼神纠结地犹豫半天,哼了一声,坐回自己的席位上,扬起下巴看向金缕雪:“我看你怎么翻案。” “翻案倒说不上,”金缕雪低头慢慢倒了一碗酒,双手端起,敬向在座各位,淡淡道,“只是这桩旧案疑点颇多,金某心里有些疑虑,还请诸公为我解惑。” 一个江湖人道:“风满楼一案已经过去十年,说长不长,说短也不短了,我模糊记得,当年月蚀夜除魔,风满楼出力颇多,可不到月余就爆出乐无忧勾结魔谷的消息,确实有些匪夷所思reads;九域主宰。” “哎,是啊,”另一个人附和道,“若乐无忧当真勾结魔谷,月蚀夜那晚风满楼也不该如此卖力啊,那不是自相残杀吗?” “王掌门此言差矣,”一个年轻人道,“我听说乐无忧当年不过十七八岁,是个最不知好歹的小王八蛋,此事八成是他牵连了风满楼,要不然以风满楼数百年基业,吃饱了撑的么,会和魔谷同流合污?” 此言一出,人们纷纷点头,风满楼乃天下盟歃血之初就已经加入的老门派了,无论武功、财力还是名望都比那不知哪儿冒出来的魔谷要高上一大截,与魔谷勾结,有百害而无一利,正常人都不会做这种赔本的买卖。 一个两鬓花白的老者沉声道:“当年盟总的意思是交出乐无忧,便不追究风满楼的教养之过,然而乐其姝此女甚是刁蛮霸道、不讲道理,故而导致了风满楼的覆亡,当真可惜,可叹,可恨。” “我劝你还是谨言慎行。”一个冷冷的声音响起来。 钟意转头看去,发现是坐在左侧第一席的常子煊,只见他端坐在椅子上,后背傲然挺直,面色冷峻,宛如杏仁的眼中滑过一丝嘲讽。 他不由得愣了一下,定睛看向那双眼睛,只觉其中清光荡漾,犹如满天星辰。 常子煊感觉到他的视线,不悦地一眼瞥过来。 两人视线交融,钟意心跳倏地漏了半拍,定定地盯着对方的眼睛,眉头微微蹙起,似有满心困惑百思不得其解。 瞬息之后,倏地一拍桌子,大叫:“我就知道!” “……”身边人被他一惊一乍吓了一跳,问道,“钟堂主,你知道什么?” 钟意满面笑容,唰地打开折扇,悠闲地摇着,笑道:“我就知道常少主一定会跳出来的,”他转头看向那个两鬓花白的老者,“丁庄主方才言语间对乐其姝多有不屑,是不是没将常少主放在眼里?” 两鬓花白者正是天下盟三庄六堂之一漱石庄的庄主丁干戈,老爷子已经年逾花甲,然而魁梧劲健,面如重枣,鹰视狼顾,一看就是外家功夫的好手。 闻言,倒了一碗酒,沉声道:“当年明日阁虽与风满楼关系颇近,然而关键时刻弃暗投明、大义灭亲,这份担当和魄力,令人自叹弗如,常少主,我敬你一碗。” 人群中传来喁喁的笑声,明日阁和风满楼联络有亲,却在奇袭天阙山时倒戈相向,甚至大开杀戒,事后众人皆赞明日阁主大义灭亲,然而习武之人,重义轻利,背地里也不是没有人认为常氏见风使舵,不值得相交的。 常子煊自然也听到人们的笑声,俊脸上怒气缭绕,强硬道:“丁庄主这碗酒大可以留着,等见到家父再当面敬上,长辈们的恩怨晚辈不可置喙,但长辈的尊严晚辈却必须维护,丁庄主,你方才言论多有不当,还请你面向天阙山,祭酒三碗,以慰乐姑姑在天之灵。” 丁干戈脸色忽变,一拍桌子猛地站起来:“我看需要谨言慎行的是你才对!常子煊,十年来,你小子处处避谈乐其姝,今日是吃了熊心豹子胆么,想要给乐其姝翻案,你就不怕给明日阁带来杀身之灾?” “给乐其姝翻案就要带来杀身之灾?”金缕雪斜眼看向丁干戈,“那我不醉酒坊岂不是早该夷为平地?” 丁干戈忌惮金缕雪的手段,语气稍缓:“当年之事早已盖棺定论,金掌柜若一定要给乐其姝翻案,除非证明乐无忧不是魔谷余孽,可他当年窝藏苏余恨是板上钉钉的事情,这是如何都洗不白的,还望金掌柜三思。” 金缕雪仰头喝了一碗酒,苦笑:“我何尝不知道此举难于登天,然而挚友蒙冤十年,未亡人寝食难安,”她睁开醉眼,茫然地看向夜空,“当日我赶去天阙山,却只看到遍地血肉、满眼尸骨……” 钟意端起酒盏:“金掌柜高情厚谊,钟某佩服,请满饮此杯reads;主宰战神。” 金缕雪与他遥遥举杯,一饮而尽。 人群中一个声音叹道:“十年已过,天阙山上的尸骨恐怕早已经烂光,而参与此事的人,如今也已所剩无几,连当年的急先锋龙天霸上个月也死了,金掌柜何苦旧事重提,扰乱人心呢?” 提到龙天霸,人们不禁一阵私语,一个人迟疑道:“说到龙天霸之死,我听说了一个极为诡谲的说法。” 另一人叫道:“你听说的可是与我相同?” “你听说的是什么?” 人们相互交谈,却都云山雾绕、点到即止,听得安济一头雾水,焦急地大声说:“各位英雄都在说什么?为什么我一句都听不懂?” 丁干戈低声道:“少盟主初来金陵,有所不知,上个月绣春堂主龙天霸在自己家中死了。” 安济叫:“这个我知道!” 钟意摇着扇子笑道:“你不知道的是,坊间传言,龙天霸死于乐无忧之手。” “荒唐!”安济拍案,“乐无忧早就死了,怎么可能来杀龙天霸,还能是显灵不成?” 话音一落,高台上骤然一片寂静,安济眨眨眼睛,看向左右的人们,俊俏的小脸上噌地蹿红,挺直腰杆佯装镇定,大声道:“都……都看本少爷干什么?没……没见过贵公子吗?”他视线慌乱地在人群中扫了一圈,忽然想起一个可怕的猜测,红彤彤的小脸唰地又白了,颤声,“不……不会真是显灵吧?” 钟意幽幽道:“我听说龙天霸死前曾在庭院中看到一个红衣女子抱剑观月……” “乐其姝!”安济瞪大眼睛,“红衣雪剑,是不是乐其姝?” 钟意一本正经地说:“怎么可能是乐其姝,她已经死了呀。” 安济后背窜起一层白毛汗:“我靠……真显灵啊!” 听着在座的人们喁喁私语,金缕雪不禁悲从心来,满倒一碗酒水,站起来,对着天阙山的方向遥遥倾倒在地上,喃喃道:“挚友,尚飨。” 众人沉默地看着她,金缕雪祭奠完三碗酒,转过身来,刚要说话,忽然抬起头看向台外,大喝:“什么人?” 话音未落,一柄流光溢彩的剑影自高台下疾飞而来,众人一惊,然后目瞪口呆地看着一个穿着白色里衣的常子煊手持长剑,刺向身穿蓝色锦衣端坐在筵席上首的另一个常子煊。 蓝衣常子煊“咦”了一声,一把抄起酒盏,挡在胸前,只听一声清脆的裂响,酒盏四分五裂,剑尖划破胸前的衣服,然而他滑如灵蛇,身体一仰,从剑下蜿蜒而逃。 白衣常子煊一击不中,挺剑追上。 一柄折扇斜伸过来,挡住了流光星彩的去路。 白衣常子煊转头,看到钟意温文尔雅的笑脸,怒道:“让开!” 钟意笑道:“白衣夜宴乃风雅之地,你携剑闯入,不太好吧?有什么话我们不妨坐下来慢慢讲,”他转头看向另一个常子煊,“常少主,你说对不对?” 蓝衣常子煊已经逃到一丈开外,闻言回过头来,扳着脸道:“关你屁事!” 第十七章 已至深夜,凉风徐徐,凤凰台上亮如白昼,两排光彩夺目的琉璃盏安静地燃烧着蜡烛,发出哔哔啵啵的爆裂声,空气中弥漫着美酒和龙涎掺杂的香气。 宾客们都已酒至微醺,却每一个人都使劲瞪大眼睛,想要看清在场中缠斗的两个人。 只见身穿白色里衣的那个手持流光星彩紧追不舍,一招一式剑法恢弘。 “这是明日剑法,”一个江湖人点评道,“大开大合,剑势端方。” 另一人道:“却又稍多一丝灵动凌厉,想必是糅合了凝光剑法的缘故,看来当年乐其姝真是倾囊所授呀。” “看来这个是真的reads;影帝瑟兰迪尔。” 众人点头,转眼看向身穿蓝色锦衣的那个:“可另一个又是谁呢?” 这不看不要紧,一看,顿时感觉被伤了眼睛。 ——行走江湖这么多年,还没见过有人这么糟蹋武功的! 此人赤手空拳,在常子煊凌厉的攻势下竟然撑过了三十招而不落下风,武功不可谓不高,然而却身形委顿犹如泥鳅,面对直逼面门的一剑,细腰往后一折,如若无骨,身体几乎对折成两层,蠕动着从剑下滑过,并且一分不多一分不少,正好鼻尖贴着剑尖,毫发无伤。 还顺手从旁边桌上牵走一碗酒水,仰面灌了下去,随手一扔,飞起的酒盏击在追击而来的长剑上。 击碎酒盏,剑势顿阻,常子煊调转剑尖锲而不舍地再次刺来时,此招已经老了。 那人躲过一招,抹着嘴角的酒渍,大笑道:“你这人好没道理,跑来扰乱白衣夜宴就算了,你居然还易容成我的样子!” “你还敢倒打一耙!”常子煊气到炸裂,“明明是你易容成了我的样子!” “嘿!这不是睁眼说瞎话嘛,”那人伸手又从别人桌上顺走一碗酒,一边喝一边道,“你有什么证据说我易容成了你,上下嘴皮子一动就敢诽谤人,敢让在座的英雄们都评评理吗?” 话音一落,宾客们纷纷露出尴尬的神情,所有人都在心底叫道:明显是你易容成了人家呀!人家又会明日剑法又会凝光剑法,并且仪态端方如芝兰玉树,往那儿一站就是一道亮丽的风景,而你…… 虽然长得一模一样,然而就这泥鳅一样的武功……放在明日阁里是会被逐出家门的! “奇哉!奇哉!二位身材相貌毫无差异,功夫身手更是旗鼓相当,这可如何判断,真是让人头疼不已。”一个悠闲的声音响起。 人们不由得斜眼看他,心想这个钟意又来和什么稀泥?你哪只眼睛看到他们旗鼓相当的? 常子煊不悦地回头一瞥钟意,冷冷道:“闲事莫管。” “对!”那个假的也大声道,“钟堂主你最好老老实实坐着,多管闲事可是会折寿的!” 钟意被两个当事人一齐抵制,却毫不在意,满面春风地摇着扇子,笑盈盈道:“常言道,士为知己者死,我与常少主同为盟总效力,有共事之谊,更兼年龄相当,私交甚厚,怎能不挺身而出?” 蓝衣人叫道:“放你娘的屁!全江湖谁不知道你嫉妒我的身家背景和花容月貌,处处与我为难?姓钟的,识相的赶紧滚开,我常子煊虽然武功平平,可我背后的明日阁却不是好惹的!” 话音一落,真正的常子煊蓦地挺直了脊背,仗剑上前,怒道:“你还敢胡言乱语!看我不杀了你!” “谁敢在我这里放肆!”随着金缕雪一声暴喝,一道金色的鞭影凌空闪过,重重击在两个常子煊之间的地面上,发出一声霹雳般的脆响。 常子煊迈出的脚步被金鞭阻拦,不得不退了回去,右手紧紧握住剑柄,盯向对面那张和自己一模一样的脸。 金缕雪冷冷道:“谁来给我解释一下,这究竟是怎么回事?” 常子煊抬手指向蓝衣人的脸,怒道:“此人在我赴宴的路上设伏,用阴招将我打晕,抢走我的衣服和请柬,易容成我的样子,冒名顶替参加白衣夜宴,实在是无法无天!” “喂喂,红口白牙的张嘴就胡说呀,”蓝衣人懒洋洋道,“我常少主需要抢你请柬?知不知道在我们明日阁,请柬多到糊窗户……” “哼reads;高家女!”金缕雪不悦地哼了一声。 蓝衣人瞬间扭转话锋:“然而白衣夜宴的请柬依然是最珍贵的。” 金缕雪走过来,抬手捏住下巴,强迫他抬起头来,眯起眼睛盯着他的脸审视片刻,慢慢道:“你怎么证明你不是易容的?” “这个好判断!”钟意举起手,一本正经道:“再高明的易容术也不过是面具和药物的结合,往往在胸前和真皮接触的地方留下破绽,用手一摸便知,来,请两位常少主解开衣服,本堂主屈尊纡贵代表诸公来摸上一摸……” “你敢!”常子煊怒喝。 那蓝衣人斜眼看着他:“就知道你不敢,因为你根本就是一个冒牌货呀。”说完,他跨过一步来到钟意面前,唰地扯开了衣襟,“姓钟的,来!摸!” 雪白的胸膛陡然展现出来,钟意猛地别过头去,伸手摸向他的脖颈,嘴里大声念叨:“非礼勿视,非礼勿视……常少主这一身白肉真是人间极品……” “可恶!欺人太甚!”常子煊勃然大怒,挺剑扑了过去。 一声激昂的剑鸣划破夜空,流光星彩瞬间光芒大盛,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迅速爬满六棱霜花。 常子煊挥剑劈了下去,万千光华与漫天星辰相映成辉,如同将九天银河握在了掌心。 “雪照云光诀!”人们齐声惊呼。 蓝衣人猝不及防,也避无可避,雪照云光诀乃乐其姝毕生绝学,最得其刚猛凌厉之精髓,相传当日乐其姝在武林大会上曾以此招力挫明日阁主常风俊,为风满楼夺得天下五佬之首席,当时一剑挥来,狂风倒流、雪虐风饕,令人见之胆寒。 常子煊虽然武功平平,然而这一剑之威,却也不容小觑。 眼看着凛凛寒气挟风雷之威劈向蓝衣人,钟意脸色一变,身形一纵,挺身冲到二人之间。 却见电光石火之间,一道蓝色的人影如闪电一般疾驰上去,以同归于尽之势,迎面撞入雪照云光诀的凌厉剑幕。 人们发出一声惊呼。 空气中的丝丝寒气却骤然消失了。 众人定睛看去,只见常子煊手持名剑,势不可挡,然而一根平平无奇的竹筷却已抵在他的喉间。 常子煊僵硬地挺直身体,满脸羞愤难堪,咬牙问:“你究竟是什么人?为什么会知道雪照云光诀的破绽?” “找你的破绽不是很轻松吗?”蓝衣人用竹筷戳了戳他的喉间,嗤道,“华而不实、根基不稳,声势上装得惊天动地,实际上却是破绽百出,你这破毛病早晚会害死你!” 常子煊闻言眼神一紧,死死盯住他的脸:“你……” 竹筷沿着他的脖颈往上游走,轻佻地在唇角滑过,如*一般拍了拍他的脸,蓝衣人嬉笑着嘲道:“知道错了吗?想改进吗?叫一声好哥哥,我就给你指点一……” 话音戛然而止。 常子煊脸上倏地血色尽褪,一把攥住他的手腕,淡色的嘴唇颤抖着,半天,才一字一句地问:“你,是,谁?” 蓝衣人挥开他,甩袖转身往台下走去,嚷嚷:“好啦好啦,我承认你是常子煊,我才是那个冒牌货,行了吧,唉,唉,不过就是想来喝一口酒,看这闹的……常少主未免太小气,我不跟你们玩儿了reads;柔情悍王,绝恋毒血歌妃!” 人们顿时哗然。 “站住!”一声沉喝,丁干戈挡在蓝衣人面前,“扰乱白衣夜宴,还想全身而退?” 蓝衣人的去路被阻,不得不郁闷地停下脚步,手指间飞快地转着那根筷子,懒洋洋道:“老人家,好狗不拦路。” “大胆狂徒!”丁干戈老脸变色,霍地一掌挥去,他修习多年外家功夫,掌风雄健、稳如重山,这样一掌挥来,犹如泰山压顶,衣衫在晚风中鼓起,猎猎作响。 一柄折扇自旁边不紧不缓地斜刺而来,恰恰挡住了丁干戈的攻势。 老爷子收起掌风,抬头道:“钟堂主,你这是什么意思?” “不过是个贪酒的鼠辈罢了,”钟意淡淡道,“哪里用得着丁庄主亲自动手?不如让我来教训教训他。” 丁干戈狐疑地看了他两眼,不放心道:“这个狂徒武功甚是诡谲,钟堂主还要小心为上。” 钟意点了点头,摇着扇子慢慢走到蓝衣人对面。 蓝衣人不爽地看着他:“姓钟的,你吃饱了撑的管这么多闲事?” “没吃饱,饿的。”钟意微微一笑,后退一步,折扇打了个旋儿揣进袖中,双手在胸前抱拳,“请赐教。” “呵。”夜风中突然传来一声阴柔的冷笑,声音极低,然而却仿佛在每个人的耳边发出的一般。 在座全是习武之人,顿觉不简单,如此神妙的内力,绝非一般人可以匹敌。众人警惕地扫视一圈,只见高台之上灯火璀璨、香烟缭绕,丝毫没有其他人的影子。 金缕雪一手慢慢捋过金鞭,沉声:“是何方高人到此?请现身指教一二。” “本座还没有时间来指教你们这些杂鱼。” 狂妄的笑声在每个人的耳边响起,有沉不住气的人猛然回身,却发现自己身边根本没有人,不禁心底腾起一丝不安。 只听那个笑声继续道:“听说今夜有好酒,本座赏脸来喝一杯,结果一来就看到好几个人欺负一个,真是有趣得很。” 常子煊大声道:“何方邪魔外道,敢不敢出来跟我一试高低!” “黄口小儿也敢做虎豹之声?本座懒得理你。” “真是狂妄至极!”常子煊挺剑上前,目光四顾,“出来!藏头露尾算什么好汉!” “好汉?哈哈哈……”那人仿佛听到什么有趣的笑话,哈哈大笑起来,“谁要当好汉,本座只想当一个酒鬼而已……” 话未说完,忽然一阵疾风袭来,众人一惊,看到一抹人影如缥缈的烟气般俯冲下来,一把抄起主位上巨大的酒坛。 安济“啊”地一声叫了出来:“魔头!是你!” 那人穿一身极单薄的本色布衣,掠到高台上,二话没说,抄起酒坛仰脸一脸灌了十七八口,才发出一声极其舒爽的大叫,托着酒坛转过脸,瞥向安济,长眉一挑:“……魔头?本座甚是讨厌这个称呼。” 钟意远远看着他眼角的邪笑,微微眯起眼睛。 ——此人恣意妄为,和中午那个斯文的苏余恨,俨然不像是一个人。 第十八章 主位旁一盏琉璃灯照亮那人的脸,只见夜色迷离,如妖似魅,众人不由得惊叹出声,万万没想到这个贪酒的狂徒竟会是这般绝色。 安济深知这张倾城的皮囊下住着一个怎样狠辣的灵魂,唯恐这些人被美色蛊惑,霍地站起身,指着那张脸大声道:“大家都不要被他骗了,他是弃风谷的大魔头苏余恨!” “什么!” 话音一落,人们唰地全部站起了身,绷紧身体如临大敌,警惕地看向苏余恨。 “真是聒噪!”苏余恨微微偏过头,拧眉,不耐烦地说,“本座说过,这个称呼很是难听……” “你身为一个邪魔外道还嫌魔头难听?”安济大叫,“有本事别干那么多坏事啊!你要是积德行善,肯定没人叫你大魔头!” 苏余恨看向他,轻飘飘地嘲道:“你这小杂鱼个头不大,话还不少,本座记得你,你的佩剑不错,可惜一弹就断。” “你说什么?”常子煊又惊又怒,“阿济,这个魔头弹断了你的佩剑?” 好不容易掩盖好的奇耻大辱被抖了出来,安济一时有些难堪,撇了撇嘴,郁闷道:“这魔头武功虽不怎么样,但防不胜防,我一时不察才失了手的。” “……”钟意惊讶地张开了嘴,心想这小王八蛋真是张嘴就胡扯啊,你在苏余恨手底下都没走过一招…… 安济一眼瞪过来,呲牙。 钟意咋舌:嘿,还威胁我? “好酒!好酒啊!”苏余恨顷刻间喝完半坛美酒,一抹下巴上的酒渍,将酒坛扔向金缕雪,大笑道:“你这丫头酿酒不错,跟本座走吧。” 大酒坛来势汹汹,金缕雪没有贸然去接,矫健的身体凌空跃起,遍身绫罗飞旋,状如飞天,斑斓绚丽的云锦绣鞋在酒坛上轻点一下,借势一个鹞子翻身,呼啸而来的酒坛被直直踢上了天。 一声清脆的鞭响,金色的鞭影闪破夜空,牢牢缠在酒坛上,金缕雪扯着长鞭一个原地飞旋,卸去酒坛上遗留的力道,稳稳落在了地上。 收回长鞭,金缕雪扯着金色灵蛇一般的鞭尾,眯眼看向苏余恨:“缩头乌龟一样蛰伏了十年,如今一出江湖就要来大闹我白衣夜宴,我看你嫌命太长。” 苏余恨狭长的眉毛微微蹙起,目光掠过周围一张张警惕的脸,不悦道:“本座只想喝一碗酒,你们却一个个剑拔弩张,真是扫兴得很。” 蓝衣人摸着下巴乐悠悠道:“我看这事儿错的还在你,想喝酒不会去不醉酒坊偷么?你把在座的英雄们都吓到了。” 此话一出,人们顿时发现自己这惶惶如惊弓之鸟的样子实在太难看,不由得一阵面红耳赤reads;倾城王妃。 常子煊挺剑上前:“魔头!你身为习武之人却折断他人佩剑,实在欺人太甚!” 苏余恨淡淡道:“那你要怎样?” “我要为武林除了你这妖孽!” “你打不过本座,换你师父来。” 常子煊脸色一黑,咬牙道:“当年便是你这妖孽,害我师尊蒙羞,今天,我就斩了你,还我师尊一个清白!” 说罢,长剑锋芒大盛,挟雷霆之威冲了过来。 “呵,不自量力。”苏余恨一声冷哼,甩袖,迎着剑风走了上去。 他步法不急不缓如闲庭信步,单薄布衣在夜风里微微浮动,勾勒出一对肩胛骨瘦削的线条。 面对寒风般迎面袭来的剑锋,苏余恨挥出一掌,刹那间寒风倒流。 常子煊收剑回防,变幻一招,再度刺去。 苏余恨只伸出了一只右手,周围灯火如昼,映得这只手白如凝脂如若葱根,却纤浓有度,二指修长有力,如闪电般点向流光星彩。 “呀!”安济惊叫出声,用力闭上了眼睛,下午被弹断佩剑的记忆还历历在目,他俨然已经看见常子煊被弹断佩剑的惨痛下场。 然而周围却爆发一声惊呼,安济睁开眼睛,只见电光石火之间,那个蓝衣人忽然如燕子般飞掠而至,嘴里叫道:“看我暗器!”手中竹筷迅疾掷出,直逼苏余恨纤细的手腕。 竹筷势如闪电,苏余恨反手一抓,竹筷已肉眼可见的速度寸寸皲裂化作齑粉。 转眼常子煊剑锋已至,苏余恨的招式却已经老了,不得不侧身躲过这一剑,转身一掌击在常子煊肩头,他瘦骨嶙峋形如病夫,这一掌看似绵软,实际却蕴藏诡谲杀机。 常子煊急退几步,顿时一口鲜血喷出。 安济冲上去:“子煊哥!” 苏余恨敛住身形,一手悠闲地卷起颊边发丝,轻轻吹了一下,笑道:“十年了,武林尽出了些不自量力的废物吗?” “废物……”常子煊低低地念了一声,苦笑起来,“阿济,表哥没能为你报断剑之仇,对不起。” “你才不是废物!”安济怒道,“你的明日剑法已经练到第五重,这是当年舅舅都没有做到的!” 常子煊摇摇头,抬眼看向站在钟意身后的蓝衣人,眸色深沉:“你……” “不要感谢我!更不要以身相许!我也暂时不缺牛马!”蓝衣人飞快地说,“刚刚只是一时手滑,筷子飞出去了而已,我发誓,绝对是筷子自己干的!” 苏余恨目光落在他的脸上,拧眉盯了半天,突然道:“你很像本座的一个朋友。” “这位魔头,你什么眼神儿啊,我脸上易容这么厚,要像也只能像……”蓝衣人指向常子煊的脸,“他!” 苏余恨语气平平地说:“本座找了他十年。” 蓝衣人闻言大惊,唰地举起手来,大叫:“我对天发誓,我绝对没睡过你!” 调戏的话迎面砸在了脸上,苏余恨却置若罔闻,皱眉道:“你的武功很像他……”他忽然身形一动,出现在了蓝衣人身边reads;你们江湖人真会玩。 钟意倏地回身,袖中折扇飞出,却还没落在掌心就被苏余恨一把挥落,嫌弃地瞥一眼扇骨:“你这什么鬼东西!” 转身,双手抓住蓝衣人的双腕。 蓝衣人被他控制住经脉,一丝都不敢动弹,只大声嚷嚷:“喂喂,别乱摸,男男授受不亲,就我现在这张脸,你跟非礼常子煊有什么区别?” “闭嘴。”苏余恨顺手点了他的哑穴,双手沿着经脉寸寸上移,一直摸到头顶百会穴,垂眸沉思片刻,仿佛确认了自己的猜想,冷冷道,“你脸上涂的什么鬼东西?” 蓝衣人扁了扁嘴,一脸委屈。 苏余恨抬手一拂,哑穴解开。 蓝衣人大叫:“你可以污蔑常子煊的相貌,但你不能污蔑我的易容术,这可是江湖失传百年的换脸神技!” 苏余恨皱眉:“想不到你不但武功平平,易容术更是恶心,早知如此,阿姝当年不如生条咸鱼。” “放你娘狗屁!”蓝衣人勃然大怒,转身往外走去,“今晚就不该来喝着碗酒,一个小气巴脑,一个满口胡言,爷爷不跟你们玩儿了…… 一柄流光溢彩的长剑挡住了去路。 蓝衣人怒骂:“常子煊你要不要脸?爷爷刚刚才救了你的小命!” 常子煊唇角血迹未干,死死盯着他的眼睛,俊脸冷若冰封,咬牙切齿地问:“你究竟是谁?” “我是你爷爷!”蓝衣人心情恶劣,绕开他,往台阶走去。 背后传来常子煊低沉的声音:“无忧,是你吗?” 蓝衣人置若罔闻,平静地走下台阶。 夜色深沉、凉风乍起,遍绣暗纹的蓝色华服被风鼓起,越发显得他瘦削的身影在夜色中形如鬼魅、虚无缥缈…… “乐无忧!去死吧!”背后忽然一声暴喝,泼天的杀气灭天绝地地袭来 蓝衣人转过身,不躲不闪,正面迎上他的剑锋。 钟意蓦地胸口一阵暴涌,急冲过来,一掌裹挟狂怒击在常子煊的胸口。 流光星彩一闪而过,蓝衣人肩头一道血瀑直喷上天,却仿若没有痛觉一般站在原地,淡淡地看着常子煊,忍不住笑了起来:“我就知道你会恨我……” 冲突只在须臾之间,武林人士如梦初醒,纷纷涌了过来,震惊地看着面前三人,不敢相信道:“常少主你刚刚喊的是什么?乐无忧?此人就是魔谷余孽乐无忧?” 蓝衣人捂了捂喷涌而出血窟窿,抬眼扫视一圈,嗤笑:“至于这么惊讶?大魔头都出来了,岂能没几个小喽啰?” “不错!”钟意大叫,抬手指向苏余恨,情绪激昂地叫道,“擒贼先擒王,诸公,我们众志成城,先除了这恶贯满盈的大魔头!” “钟堂主此言差矣,”丁干戈道,“大魔头武功奇诡,非你我所能擒获,不如先杀了乐无忧,一振我武林雄风!”说着飞身上前,一掌对乐无忧挥了过去。 钟意浑身一紧,手指瞬间变做爪形,对丁干戈袭去,嘴里却叫道:“丁庄主小心,我来助你!” “想杀我可没那么容易!”乐无忧猖狂大笑,捂着伤口,猛地一个转身,如疾驰的雨燕般凌空腾起,瞬间消失在夜色中。 第十九章 一夜将尽,东方的夜色已经微微变成深蓝,天幕下乌云游走,波诡云谲,整个金陵城沉睡未醒,连秦淮河里的画舫都已经熄了花灯。 金粉楼的后院,一个小厮吃力地端了一大盆洗脚水,打着哈欠走出后房,忽然感到脸边一阵风刮过,摸了摸腮帮子,嘀咕:“过了重九就开始刮阴风,天凉得忒快了……唉哟我的妈呀!” 后院井台旁半跪着一个模糊的人影,小厮吓得魂飞魄散,一屁股坐在地上,木盆哐当摔了个震天响:“鬼……鬼呀……” 一颗石子飞来,击在颈边大动脉,小厮头一歪,晕死过去。 “鬼你爷爷!”乐无忧没好气地嘟囔,打起半桶水,撕开衣服,拿葫芦瓢舀了一瓢凉水,泼在肩头,仲秋时节井水寒凉刺骨,泼在伤口上冰得他一个激灵,感觉疼痛瞬间被镇了下去。 夜空中传来一丝破风声,他停下动作,半跪在井台上,抬头望着天空暗淡的晨星,如同一架无声无息的枯骨。 过了一会儿,周围再无追兵的气息,乐无忧一瓢一瓢地将半桶水全都泼在了伤口,整个人浑身*,如同刚从井底爬出来的恶鬼一般,摇摇晃晃地翻出院墙,沿着河沿往前走去。 凌晨的薄雾带着丝丝凉意,烟笼寒水,朱雀桥畔,一个白衣身影静静地候在那里,指间旋转着那柄十六档的折扇。 乐无忧抬头,形容枯槁,色如鬼魅。 钟意折扇啪地打在左手掌心,勾起一侧嘴角,坏笑着轻声道:“妖孽,抓到你了。” 乐无忧动了动嘴唇,嗤了一声:“杀千刀的熊玩意儿……” 话未说完,他忽然身体摇晃了两下,往河里栽了下去。 钟意白衣一闪,冲了过来,一把抓住他的手腕用力一拉,乐无忧在跌入河中的瞬间被凌空拉起,飞扬的发丝划破水面,落入一个温暖的怀中。 他的身体是这样暖和…… 钟意揽着乐无忧的腰将人搂在怀里,抬手,指如闪电,连点他肩头三处穴位,乐无忧顿觉剜骨一般的疼痛锐减,一直止不住的血流也停了下来。 “你小子点穴还挺有一套……”乐无忧有气无力地笑骂,“可惜整天神神叨叨,甚是烦人。” 钟意听他声音虚浮,知道伤得厉害,将人扶起靠着河边一棵垂柳坐下,伸手扯开他的衣襟。 “我靠,趁人之危啊。” 钟意盯着那个血肉模糊的血窟窿,漆黑的眸色如暗夜中的潮水,深不见底,暗潮涌动,然而嘴角却带着三分笑意,嘲道,“你行走江湖这么多年,竟然不知道年轻人行走江湖最重要的是什么?” 乐无忧一脸惊奇地看着他。 钟意从荷包中掏出几包药粉,也不管是什么成分,一股脑全洒在了他的伤口,一边快速地动作着,一边唠唠叨叨地说道:“是机遇啊,机不可失、失不再来,武林前辈有言,趁你病,要你命,有便宜不占王八蛋,不会趁人之危的剑客都不是好流氓,恩人,恕我直言,你皮肤还挺白的哈。” “那是常子煊的肤色,”乐无忧觉得虚弱无力,仰头倚着树干,喃喃道,“你给我用了些什么药?嘶……闻着像是最劣质的金疮药,贩夫走卒都不屑用的……” “没见识了吧,这可是来自海外仙鸣山城的灵丹妙药,活死人,肉白骨,千金难求reads;九域主宰。” 乐无忧笑骂:“什么仙鸣山城……听都没听过,八成又是你小子信口胡言。” “说你没见识还不承认,古书有云,海外有仙山,山在虚无缥缈间,楼阁玲珑五云起,其中绰约多仙子……这灵丹妙药可是那山上的仙子亲手磨出来的,在洛阳最大的黑市不鸣仙都卖到八两黄金一钱,”钟意拭去多余的药粉,撕下一截衣角包扎好,笑道,“好啦,恩人,你是想跟本堂主回盟总受死呢,还是在本堂主绝妙的武功下落荒而逃?” 乐无忧没有说话。 钟意抬起眼,看到他已经倚在树上睡了过去,薄薄的眼皮遮住了眼睛,眉宇间萦绕着一抹挥之不去的轻愁。 钟意抬起手,在他的脸上犹豫片刻,轻轻把鬓边的碎发抿到了耳后,轻声笑道:“亏你还是乐其姝的传人,这易容术可真糟糕……” 说罢,一手揽住他的肩膀,另一只手绕过他的双腿,轻巧地将人抱了起来,犀利的目光左右看了两眼,身影一纵,悄无声息地消失在了烟水迷离的秦淮河畔。 乐无忧不知道自己睡了多久,昏昏沉沉地躺在床上,觉得仿佛已经是午后时分了,缱绻的日光透过百叶窗棂洒在窗前,一片明晃晃的耀眼。 也不知道自己这是在哪里,空气中有一丝淡淡的清心香气,屋外不远处传来巷陌间孩童嬉闹的声音。 “阿苞哥,阿苞哥,来和小蟹踢藤球。” 九苞的声音传来:“不踢。” “来嘛,”小蟹软绵绵的声音,“阿郎也不和小蟹踢,阿苞哥也不和小蟹踢,小蟹一个人踢着不好玩……阿苞哥,阿郎回来好久了,怎么不出来玩?” “那我怎么知道?”九苞凶巴巴地说。 小蟹抱着藤球郁闷地跑远:“阿苞哥脾气好坏,还是阿郎好……” 乐无忧唇角浮起一丝笑意,忍不住睁开眼睛,正对上上方一双点漆般的眸子,愣了一下,转而懒洋洋地笑道:“小美人儿这么专注地看着老夫,莫不是爱上老夫了?” “我在看你脸上这层鬼东西,到底该怎么去掉,”钟意抬手,在他脸边摸了两下,揉揉指腹,“手感还挺逼真,哎,我有一个疑问,这面具戴久了,会不会不舒服?我看这材料也不像很透气的样子,会不会闷出面疱?” 乐无忧默默转过头去,闭上眼睛,装睡。 钟意锲而不舍地将他掰过来:“你这态度很伤人哦,我可是正儿八经地在关心你,真是不识好人心。” 乐无忧打定主意不再跟他说话,没想到事与愿违,寂静的房间里忽然响起一串叽里咕噜的腹鸣声。 乐无忧:“……” “哈哈哈,”钟意大笑,提高声音道,“九苞,把炉子上的稀粥端来。” 不一会儿,一个眉目清秀的小公子端着一碗稀粥小碎步走进来。 乐无忧抬眼上下打量片刻,木然问:“少年,你谁?” 钟意咦了一声:“恩人好差的记性,这是你最喜欢的小九苞呀。” “我印象中的九苞是个假丫头,虽说脾气不怎么样,那小脸儿呀,粉若桃花,”乐无忧在钟意的搀扶下坐起身,动作牵扯到肩头伤口,不由得眉头一抽,转而又笑盈盈地扭过头去,歪头看着九苞,“如今这小公子长身玉立、芝兰玉树,不知道会祸害多少小姑娘呢reads;主宰战神。” 九苞唰地飞红了脸,将粥碗往钟意手里一塞,转身跑出了卧室。 乐无忧摸了摸下巴,大声道:“小美人儿,你家假丫头思春了。” “谁家少年不怀春?”钟意也大声对着门外说道,“回头我去金粉楼请个姐姐来,给咱们未经人事的小九苞好好见见世面。” “你真是病得不轻啊!!!”门外传来九苞抓狂的叫声。 钟意哈哈大笑,端着粥碗凑到乐无忧脸边,盛了一勺送过来:“来,恩人,吃一口,这粥里放了红枣、当归、核桃、芝麻,很是养生,吃完粥我们好吃药。” 乐无忧面无表情看着送到面前的勺子,嘴角抽搐:“钟……钟堂主,我们真的不熟。” “可我对恩人神交已久。” 乐无忧痛苦地闭上眼睛:“饶了我吧。” “恩人以为我是在轻薄你吗?”钟意正色道,“非也非也,你左肩受伤,虽然已经包扎完毕,然而伤筋动骨一百天,必须要小心静养,更何况常子煊那一剑用上了十成十的功夫,你还是……” “常子煊没有用全力。”乐无忧突然打断他。 钟意一愣:“嗯?” 乐无忧低头瞥一眼左肩,平静道:“常子煊虽然是公认的废物,但他从小修习明日剑法,又得凝光剑真传,如果用上十成十的功夫,我这肩膀此时就已经不在了。” “……”钟意微眯了一下眼睛,脑中忽然浮现出常子煊一剑刺去、乐无忧转身迎上的画面,一抹狠戾从眼角划过。 “他虽然恨我,却绝不会致我于死地。”乐无忧抬起右手从他手中接过粥碗,仰头一饮而尽,吧唧吧唧嘴,“味道还不错呀。” “回头让九苞给你煮一缸。” “那实在是太感谢了。” “我现在非常不开心。”钟意突然板着脸道。 乐无忧一愣,抬眼看向他的眼睛,挑眉:“跟老夫有关系吗?” “……先把你的自称换掉。” “好吧,”乐无忧觉得这小子脑筋不是很正常,于是从善如流地换了一个称呼,“老身觉得你有些任性。” 钟意瞪眼:“你还是换回来吧。” “真难伺候。”乐无忧咋舌。 钟意双手捧着空碗,不高兴地说:“恩人这条命是我救的,你喝的粥是我的,躺的床是我的,连呼吸的空气都是我的,可是你却满心都是那个刺你一剑的常子煊,我觉得这非常不公平。” 乐无忧眼角一跳:“啧……” “你现在吃我的喝我的睡我的,却满心满肺都是常子煊就算了!”钟意振振有词,“可你顶着一张常子煊的脸是不是太过分了?本堂主一点都不想给常子煊报恩。” “……”乐无忧郁卒地想:为什么被救还要如此憋屈?要不是看这小子长得还不错,老夫真想撕了他的嘴。 第二十章 床边坐着一个钟意,如同坐着一万只苍蝇,乐无忧不胜其扰,索性闭上眼睛蒙被大睡。 钟意撩了几句,发现恩人一点反应没有,悄悄凑过去一看,好哇,睡着了!给他掖了掖被角,走出卧室。 九苞正坐在台阶上玩一只藤球,感觉到他出来,抬眼看了过去。 钟意笑道:“不要用这种眼神看我,你勾引不了我的。” “去死!”九苞怒。 “我知道你想问什么,”钟意一提衣摆,在他旁边坐下,拿过他手里的藤球,握在手里无意识地把玩,淡淡道,“乐无忧被常子煊刺了一剑,昨夜所有赴宴的人都知道他还活着,江湖……估计要乱起来了。” “像十年前那样吗?” “十年前?”钟意将藤球高高抛弃,伸手接住,嘲道,“十年前也能算乱么?” “还不够乱吗?”九苞道,“诛邪剑主入世,月蚀夜除魔,奇袭天阙山,武林格局大变……” “你忘了还有最重要的一个。” 九苞没有说话。 “河洛山庄灭门。” 钟意站起来,抬头看着院墙外的天空,嗤了一声:“当初若不是河洛山庄一夜灭门,天下盟也不至于集结全武林势力围剿弃风谷,可笑弃风谷有灭门河洛山庄的本事,却没有抵抗天下盟的能力,可笑,可笑。” 他笑完,将藤球扔到九苞怀里,转身走回室内。 九苞木然抱着藤球,两眼失神地看向天空,喃喃道:“河洛山庄……” “哦,对了,”钟意又折回来,脸色不怎么好看地说,“阿忧说那碗稀粥煮得不错,呵呵,你倒是会巴结。” “……”九苞倒吸一口冷气,跳起来怒道,“谁巴结他了!” “不要掩饰了,我已经感受到了你对他的爱,去吧,再煮一锅。” 九苞愤恨地往厨房走:“信不信我给粥里放巴豆!!!” 一只鸽子飞进庭院,钟意抬手,鸽子稳稳落在了手臂上,他摸出几粒小米喂给鸽子,解下细腿上的信筒,打开看了一眼,手指一搓,信纸化作灰烬随风飘散。 九苞从厨房探出头来,钟意淡淡道:“安广厦提前出关了,召集天下英雄至洛阳议事。” “盟主?”九苞问,“因为近期死的人太多了么?” “死了一个大佬,一个堂主,盟主若再不出关,谁知道还会死多少,”钟意嗤笑,“他出关了也好,我一直很好奇,半部《且共从容》究竟有多厉害,竟能让他成为高手榜的魁首reads;影帝瑟兰迪尔。” 日头西沉,九苞终于从厨房里又捣腾出一锅稀粥,钟意垂眸看着青瓷小碗中晶莹剔透的米粒,突然一挑眉:“来,小九苞,你先尝一口,试个毒。” 九苞大叫:“你说什么?” “这不是怕你往粥里放巴豆嘛,”钟意一脸坦然地说,“以你内心的阴暗程度,我有理由怀疑你会做一些奇怪的事情。” “你居然有脸说内心阴暗这四个字!”九苞对他比了个中指,一个健步冲过来,夺过碗一仰头,汩汩汩全灌了下去,将空碗塞进他的手里,怒道,“够不够?” “啧……”钟意咋舌,“就让你尝一口,怎么还喝完了,你这孩子火气大得很呀……到底是因为叛逆期还是因为……唉,我还是去金粉楼给你请个姐姐吧……” 九苞双手捂住耳朵:“给你老婆喂饭去!我真是再也不想听你说话了!” “胡说什么?”钟意正色,“阿忧是我的恩人,滴水之恩当涌泉相报,更何况他当年救过我的命,如今我上刀山下火海都毫无怨言,警告你啊,”他伸出一根修长的手指,晃动着指尖明晃晃的水珠,“再胡说八道我点你。” 恐吓完九苞,钟意哼着小曲儿,端着稀粥小菜走进卧室,乐无忧还在久睡未醒,他俯身将碗放在床头的桌子上,抬眼看去,猛地一个哆嗦:“啊啊啊啊啊啊啊……” 乐无忧懒洋洋地睁开眼睛:“你看见鬼了?” 钟意跌坐在床脚,指着他的脸大叫:“啊啊啊啊啊……” “神经病。”乐无忧扯起被子盖住脸。 钟意一把扯下他的被子。 乐无忧烦躁地睁开眼睛,张口要骂,忽而愣住了。 只见钟意直直地看着他,那双笑纹狭长的凤目中隐藏了鲜红的血丝。 “你……”乐无忧动了动嘴唇。 钟意忽然笑了起来,伸出手去,想要描画眼前如画的眉眼,却生生止住,只轻轻将他鬓边的碎发拨到耳后,笑道:“你真好看。” “还行吧,”乐无忧摸摸自己的脸,大言不惭道,“我娘长得美,我爹……虽然不知道那负心汉是谁,但看老夫这般仙姿佚貌,我爹应该也不会太丑。” 钟意眼神柔和:“你跟十年前一点都没变。” “不过你变化挺大的,”乐无忧皱着眉头想了想,“抱歉,我记不起来你当年的样子了,只约莫记得那晚确实有个小乞儿……哎,你……” 一滴眼泪落在了被子上,乐无忧不由得噤声。 钟意回身,抹去眼角的泪水,涩声:“你还记得我……就够了。” 暮□□了下来,屋里没有掌灯,乐无忧闭了闭眼睛,慢慢吁出胸中郁气,哈哈笑道:“记得记得,当然记得,那个……钟堂主,你是不是端了点儿饭菜过来……” “叫我阿玦。” 乐无忧一愣:“什么?” “叫我阿玦,”钟意解释,“我娘就这么叫我。” “不不,怎能和令慈比?”乐无忧甚是尴尬,“如果钟堂主嫌这么叫太生分,不如我们平辈相称……请教阁下台甫?” “就叫阿玦,”钟意十分执着,理直气壮地说,“我娘没文化,没给我取字reads;柔情悍王,绝恋毒血歌妃。” 乐无忧叹气:“唉……” 钟意眼泪汪汪,一脸受伤地问:“阿忧是觉得阿玦这个名字不好听吗?” 阿……阿忧也是你叫的?乐无忧不知道说什么好,跟这货打交道让他有种摸不着套路的感觉。 虽然有些恼火他自来熟得太过分,然而……如此漂亮的一张小脸儿在你面前哭唧唧的,根本让人生不起气来。 只得硬着头皮道:“好吧。” “那阿忧叫一声。” 乐无忧板着脸:“喂,得寸进尺是吧?” 钟意含着一包泪:“是吗?看来阿忧还是觉得阿玦这个名字不好听……” 乐无忧头大如斗,面无表情地举起一只手,慢慢道:“我虽然是用剑的,但也修习过一门掌法,钟堂主是不是想尝一尝……嘶……” 动作带动伤口,他忍不住倒吸一口冷气。 “别动,”钟意将他按在床上,伸手解开他的衣服,“今早涂的药粉估计快要失效了,我看看伤口……啧,你真正的皮肤比常子煊还要白。” 乐无忧冷哼:“谢谢夸奖。” 钟意重新处理了一下伤口,小心翼翼地掩上衣服,端过粥碗递给他,笑道:“先把晚饭吃了吧。” 稀粥温温的正好入口,乐无忧接过碗来一口饮尽,将空碗递还给他:“多谢。” “不客气,”钟意低眉顺眼地伺候他吃饭,眼神柔和地看了几眼他的脸,忍不住笑起来,“阿忧,之前我说破嘴皮,你都不肯卸去易容,现在怎么又偷偷背着我给卸了?” 乐无忧云淡风轻地说:“透气性不好,老夫怕焐出面疱。” 钟意甜甜道:“并没有,阿忧长得好,面白肤嫩,水灵得像个小姑娘。” “所以你就可以随意摸老夫的脸了?”乐无忧斜一眼摸在自己脸上的手指,面无表情。 钟意倏地缩回手,尴尬地大笑:“哈……哈哈……哈哈哈……” “蠢货!” 室内完全黑了下来,钟意点上灯,豆大的灯火照亮床头方寸之地,乐无忧看着钟意恬静满足的笑脸,笑道:“昨夜之事,多谢你出手相助。” “你对我有救命之恩,”钟意道,“以后我必护你周全。” 乐无忧咬了下嘴唇,轻声问:“你知道这句承诺的分量?” 钟意点了点头,白衣夜宴,魔头现世,余孽复出,此事会迅速传至整个江湖,盟主安广厦提前出关,召集天下英雄洛阳议事,焉知不是为了商议扑杀之法? 此时此刻,想要护住乐无忧,无疑是将自己放在了天下武林的对立面,动辄即会万劫不复。 钟意勾起一侧唇角,轻笑起来:“剑者,当有所不为,有所必为,江湖最重要的,唯情义二字,即便粉身碎骨、肝脑涂地,亦在所不惜。” 第二一章 乐无忧睡了一天,到晚上反而不困了,钟意将他扶起来,在背后放了一个织锦缎软枕,两人秉烛笑谈,细说十年间的江湖事。 九苞端着托盘进来:“吃药。” 鸡翅木的古朴托盘上放着一只石碗,里面是黑乎乎的药汁,旁边放着一碟糖炒栗子。 钟意端起碗,搅了几下,盛起一勺,吹了吹,先尝了一口,砸吧砸吧嘴唇,将药碗递给乐无忧,自己剥了一个栗子塞进嘴里,皱着眉头口齿不清道:“喝吧,不烫了,就是小九苞煎药的水平不行,忒苦。” “我靠!”九苞万万没想到这锅也能扣到自己身上,郁闷道,“苦不苦是我能决定的?你有本事给我煎个不苦的!” “看,做错了事还不接受批评,”钟意道,“我跟你讲,你今天缺点很多哦。” 九苞倒吸一口冷气:“……” 乐无忧噗嗤一声笑了出来:“遇到你这样的主子,小九苞还真是三生无幸。” “多谢理解。”九苞木着脸道。 乐无忧哈哈大笑。 “行啦,别笑了,再笑药都洒了,”钟意拿着一颗栗子,轻轻一捏,炒得脆脆的硬壳应声而裂,一颗滚圆金黄的甜栗子滚到掌心。 乐无忧仰脸一饮而尽,将药碗放回托盘上,嘴边忽然出现一颗栗子仁:“嗯?” “很甜。”钟意弯起眼睛笑了起来。 乐无忧张嘴将栗子叼进嘴里,一丝久违的香甜从舌尖传来,其实他并不怕吃药,因他曾咽下的苦难比这更苦百倍,然而一吃完药就有一颗甜甜的糖炒栗子等在嘴边,他觉得自己倒是也可以小小地娇气一下。 钟意期待地靠近过去:“甜吧?” 乐无忧笑起来,用力点头:“很甜。” “……”九苞希望自己能瞬间消失。 两人你一颗我一颗地吃完了一碟糖炒栗子,乐无忧目光落在刚刚的药碗上,发现白色石料上飘着几缕翠色花纹,在昏黄的灯火下,显得精致细腻,忍不住伸手拿起来,好奇道:“这石料倒是从没见过,手感摸上去像玉一般reads;千屿千寻。” “这是我家乡的一种石头,”钟意笑问,“阿忧喜欢吗?” 乐无忧笑盈盈地瞥向他:“我喜欢的话,你要把这个碗送给我吗?” “可以呀。”钟意眉飞色舞,“这种石头采自海底深山,花纹飘逸,好看极了,如果用来做药碗,还有增加药力、强身健骨的奇效。” “可我要你一只药碗干什么?”乐无忧将药碗放回托盘上,横了他一眼,“嫌我喝的药还不够多么?” 钟意飞扬的眼神瞬间黯淡下来。 “噗哈哈哈……”九苞忍不住大笑。 钟意脸色一黑:“你怎么还在这里?” “……哎?”九苞愣,“你没让我走啊!” 钟意正色道:“一个合格的属下,应该眼观六路耳听八方,时时把握主上的喜怒哀乐,该出现时出现,该隐身时隐身,九苞,你的成长之路还很长啊,作为一名……” 九苞果断转身往外走,嘀咕,“我怎么一失足就跟了这么个主子?” “回来,”钟意喊,“我还没说完呢!” 九苞置若罔闻,顷刻间消失在了门口。 钟意咋舌,转脸对乐无忧道:“那小子被我宠坏了,唉,我这样平易近人的主子可真是打着灯笼都找不着啊。” 乐无忧默默地嚼着糖炒栗子,心想:是啊,你这样嘴碎的大侠别说打着灯笼了,打着夜明珠都找不到! 夜渐渐深了,两人秉烛夜谈,原来钟意当年目睹风满楼覆亡之后得了一个奇遇,跟随长思剑派的解忧真人学到一身武功,继而重入江湖,成为了忘忧堂的堂主。 乐无忧细细询问了这个长思剑派的来历,钟意滔滔不绝,不但对答如流,而且还举一反三,知无不言言无不尽,把自家门派的老底倒了个干干净净。 “看来是我孤陋寡闻了,”乐无忧暗忖,“这个长思剑派虽然从未见任何著录,想必真是因为太过低调的缘由。” 钟意问:“阿忧你呢?当日我亲眼看你被诛邪剑主一掌打下山崖,还以为……我在山下找了半个月都没找到尸骨,心里总存着一丝希望,没想到皇天不负,你果然又回来了。” 提及十年前那一夜杀伐,乐无忧眸色深沉下来,平静道:“那时我也以为自己必死无疑,没想到再醒来时自己已经被人所救。” “谁?” “青谷老人。” “啊……”钟意吃了一惊,张了张嘴,心中梗着一丝奇诡的感觉,却又没有说出来,只喃喃道,“怪不得你会易容成他的样子……只是江湖传言,青谷老人谪仙之姿,而你却……” 乐无忧撇嘴,嗤道:“他就那样儿。” 钟意回忆一下之前乐无忧倒骑毛驴的样子,忍不住笑起来:“如果青谷老人当真是那个样子,倒也闲云野鹤,有趣得很。” 临睡之前钟意给乐无忧换了一天之中第三遍药,他用的药粉虽然乱七八糟,却有奇效,只一天功夫,就见伤口开始有了愈合的迹象。 乐无忧赞道:“没想到还真是灵丹妙药reads;这个罪人有点神。” “那当然!”钟意正色道,“难道我还能诓你吗?海外仙鸣山城,那可是神仙居所,洛阳黑市上卖八两金字一钱,金子!” 乐无忧惊道,“你竟这么富有?看来天下盟待遇很好啊。” “武林第一盟会,四百年历史,连接朝堂和江湖的枢纽,岂能不富有?” 乐无忧大喜,伸出手来,厚着脸皮道:“老夫最近囊中羞涩,不知钟堂主可否借济一二,待我日后有了收入,定加倍奉还。” “……”钟意难得的噎住了。 乐无忧一脸赧然地解释:“这十年来,老夫在青谷自耕自足,没什么积蓄,如今重入江湖,才发现一分钱难倒英雄汉,银子虽然不是万能的,但没有银子却万万不能……” “可是,”钟意有些困惑地打断他,“阿忧你跟我在一起,哪里有要花钱的地方?” “……嗯?” 乐无忧发现这货好像对自己的未来有些误会。 钟意也后知后觉地意识到问题,惊道:“你想离开我?” 喂喂,这话误会更深了呀! 乐无忧清了下嗓子,说:“我此次重入江湖所为何事,想必你也能猜出来,从今以后定然是一步一杀机,你身为天下盟的堂主,怎能跟我同行?等我伤势转好,就会离开这里,我不希望给你带来麻烦。” 钟意挖了挖耳朵,嘟囔:“你好啰嗦。” “……”乐无忧倒吸一口冷气,简直想揪住他的脖子咆哮:你他妈居然有脸说别人啰嗦? “此处是我的别院,隐蔽而又安全,阿忧放心住下就是,”钟意道,“要说麻烦,我是个最怕麻烦的人,但我一点都不后悔救你,即便重来十次八次,我依然会在朱雀桥边将你带回来,至于那步步杀机的以后……常言道,士为知己者死,江湖儿女,当舍生取义,我无怨无悔,阿忧你以后不许再提了。” 乐无忧怔怔地看着他的眼睛,里面倒映了烛火,一片光明如海。他动了动嘴唇,喃喃道:“我乐无忧何德何能,得君此般真诚相待……” “什么都不用想,安心住下就是了,”钟意笑道,“话说,待伤好之后,你有什么打算?” 乐无忧垂眸想了想:“剑客最重要的朋友是佩剑,我听说风满楼覆亡之后,天下盟将楼中所藏名剑尽数封入龙门剑阁,我想北上龙门,取回佩剑,葬入天阙山剑冢。” “风满楼的正阳、照胆、独鹿……全是当世名剑,”钟意道,“那日龙门封剑,曾风沙百里、剑泣长空,可见剑是有灵性的,即便剑主都已战死,但剑心不灭、剑意不绝、剑灵不亡。” 想起那些名剑,乐无忧唇角带起一丝笑意,絮絮地说道:“正阳是我师尊风满楼主的佩剑,和我娘的照胆为同一块陨铁所铸,浩然正气,让人见之胆寒,独鹿是我挚友柴开阳佩剑,据传乃春秋时期吴王夫差赐予伍子胥自尽之剑,当时谢清微曾说此剑防主,开阳偏不信……” “谢清微?诛邪剑主谢清微?”钟意吃了一惊,脑中浮现出十年前,那个自山下疾奔而来的白衣人,十年已过,他早已不是当初趴伏在草丛瑟瑟发抖的小乞儿,却清晰记得那人月下策马的仙人之姿。 “很奇怪么?”乐无忧自然明白他的疑问,苦笑一声,唇角浮起一丝嘲讽,淡淡道,“诛邪剑主,降妖除魔,可是别忘了,在奇袭天阙山那一夜之前,风满楼也是享誉武林的名门正派啊。” 第二二章 有财大气粗的钟意钟大堂主做后盾,乐无忧的剑伤好得很快,不到一个月就已经能行动自如,两人开始动身准备北上洛阳reads;非典型合租。 九苞牵来两匹骏马,膘肥体壮,铁蹄强健,一看就是产自塞外的名马。 钟意接过缰绳,说道:“这匹紫燕色的名叫飒露紫,骨腾神骏、威凌三川,乃不可多得的好马,这一匹黑马四蹄俱白,昂首怒目、鬃鬣迎风,可一日千里,名叫白蹄乌,阿忧选一匹吧。” 乐无忧夹着一包糖炒栗子晃晃悠悠地走过来,扭头吐掉嘴里的栗子壳,笑道:“此去洛阳天高路远,老夫得骑一匹旷世名驹才行。” “这两匹马是堂主亲自从关外草原上买回来的,三千两银子一匹,还不够旷世?”九苞道,“上个月我们从江城赶到广陵,千里之遥只用了三天,全是他们的功劳。” “这哥俩好归好……但老夫是个念旧的人……”乐无忧慢条斯理地说。 忽而院外传来一阵清脆的铃声,乐无忧顿时面色大喜,冲门外吹了声口哨,只听铃声越来越近,嘭地一声巨响,院门被撞开。 一头瘦骨嶙峋的杂色毛驴出现在了门口,头顶红绒花随风摇曳。 “呀,心有灵犀!”乐无忧惊喜大叫。 “嗷嗷嗷……”毛驴仰天一声长嚎,以惊天动地的气势狂奔过来,一头扎进乐无忧的怀里。 九苞惊叫:“怪不得叫心有灵犀,原来它竟这么通人性!” 话音未落,乐无忧瘦削的身体斜飞出去,夹在胳膊底下的纸袋落了下来,毛驴眼明嘴快地伸长脖子,纸袋刚好套在长脸上。 钟意扶住乐无忧:“没事吧?” 乐无忧万万没想到自己竟会被驴拱飞,顿觉颜面大失,站稳身体后,怒指毛驴:“你个王八蛋!吃我的!喝我的!到头来这么报答我!” 毛驴的长脸上套着一个纸袋,晃晃脑袋,浑身无辜地站在骏马旁边。 “你这什么认错态度?”乐无忧愤怒地一把扯下纸袋,却发现纸袋空空,而毛驴正嘴皮乱动地悠闲大嚼。 钟意:“……” 乐无忧大吼:“九苞,拿刀来,老夫今晚要吃驴肉火烧!” “好了好了,”钟意忙拦住他,“心有灵犀也不是故意的,估计是见到你太激动了,亲热的时候没控制好力度,你别气坏身子,才刚养好伤,还不能大喜大怒……” “一派胡言!”乐无忧反驳道,“老夫每次逛金粉楼都很激动,也没把姐姐们给拱出去!” 钟意怒道:“明明你这才叫一派胡言!” 毛驴嚼了半天,一张嘴,吐出好几个完整的栗子壳。 九苞目瞪口呆:“前……前辈,你这驴成精了。” 乐无忧摸摸毛驴:“一般一般,你还没见它吃人呢,能吐出一具完整的骨头架子。” “这么厉害?”九苞大叫。 钟意没好气地一扇子敲在他的头顶:“这都信?我用猪饲料把你喂大的?” 九苞才倏地反应过来被涮了,恼怒地瞪了乐无忧一眼,转身拎起行囊放在马背上,打定主意不肯再和这对狐狸精有任何接触。 金陵到洛阳有千里之遥,两马一驴发足狂奔,竟然神奇地没有失散,九苞吃惊地看看策马扬鞭的钟意,再看看倒骑毛驴的乐无忧,瞠目结舌reads;这个罪人有点神。 “小美人儿,”乐无忧躺在驴背上,悠闲地摇晃着一根小树枝,大声道,“有没有闻到竹叶青的香气?” 钟意知道这厮又生了馋虫,笑着极目远望,果然在遥远的天际尽头看到一抹土黄色的酒招旗,暗忖这厮可真是个狗鼻子,还隔着好几里呢,居然都闻到了。 “天色不早了,我们到前面客栈投宿吧,烧上一桶热水洗去疲倦,再叫四个小菜,两坛老酒。” “好啊好啊!” 两马一驴都是神驹,四五里路顷刻间就跑到,此处已非江南锦绣之地,北方秋景萧瑟,更兼战乱频发,沿途村落一片冷落凄凉。 桃源客栈就坐落在这片荒烟蔓草中。 三个人将神驹们牵到马厩,发现里面竟已经满满当当停了十几匹高头大马,食槽里也倒满了上等草料。 九苞嘴快,叫道:“真是奇了怪了,这个小小的客栈,居然有这么多客人。” 乐无忧伸手拨开鬃毛,指尖勾着嚼子看了一眼,认出上面精致的花纹,回头望向客栈破旧的门面:“这是明日阁的马。” 他目光往马群中扫去,果然轻易地看到一匹杂色骏马,马厩里的马都十分强壮,而这一匹比其他的更要高出一头,鞍辔也更加华丽夺目。 钟意瞬间明白过来:“常子煊在这里?” “嗯。” “好哇!”钟意哗地打开折扇,用力扇了两下风,大声道,“我还担心直接去明日阁寻仇会招惹麻烦,谁料他就这么直接送到了我的面前,真是天助我也!” 乐无忧纳闷地看他一眼:“你跟他什么仇?” “他捅了你一剑啊!” 乐无忧笑道:“常子煊最注重形象,要不是实在气急,也不会拔剑相向的。” “……”钟意倒吸一口冷气,跟看神经病一样地看着他,“你居然不恨他,哎……你叫我说什么好呢,你竟然这么不记仇?” 乐无忧一脸坦然道:“并非不记仇,只是总角之交,恨不起来。” “总角之交……”钟意琢磨着这个词,脸色忽地变了,满脸郁闷地嘟囔,“又是总角之交,龙云腾也是,常子煊也是,你们都是总角之交,你们感情好,拿剑捅你都不记仇,就我是外人……” 乐无忧默默捂住了耳朵。 “不行!”钟意拉下了他的双手,认真地说,“我不允许你这样。” “嗯?”乐无忧眨眨眼睛,“那你要哪样?” “我要补偿。” “……什么?”乐无忧微讶。 “阿玦也想当阿忧的总角之交。” 乐无忧面无表情地把手从他掌心抽出来,指着自己头顶的发髻,“钟堂主对它是否有什么误解?” 孩童头顶双髻为总角,而乐无忧十年前就已束发,钟意是再怎么胡搅蛮缠也不可能变成总角之交的。 于是直到走进客栈,钟意都气鼓鼓的,仿佛受了天大的委屈。 第二三章 “三位客官,打尖儿还是住店?”随着一声响亮的吆喝,店小二满面笑容地出现在身边。 九苞道:“三间天字号上房。” “实在是对不住咯,客官,没有上房了,”店小二满脸抱歉,手指在白毛巾底下悄悄往楼上指了指,“刚刚来了一群江湖大侠,把天字号房间全包了。” “那就次一等的,地字号吧,”钟意道,“动作麻利点儿,办了入住好吃晚饭,看,赶了一天的路,把我们家阿忧脸都饿白了。” 乐无忧正在打量这个客栈,闻言斜他一眼:“胡说八道什么,老夫这叫肤如凝脂,天生丽质,根本就不是饿的!” “我说是就是。”钟意固执道。 “啧,是不是找事儿……” “我还在生气呢,”钟意打断他,板着脸一本正经道,“我根本还没有原谅你,现在你不是我的阿忧了。” 你就这么单方面剥夺了我的名字??? 乐无忧目瞪口呆:“……那我现在是谁?” 钟意一字一句道:“现在你是常子煊的总角之交。” “……滚你的reads;校园逆行!” 九苞默默远离这两个人,一脸“我根本不认识这两个人”的表情,走到账房处,抬头看看栈牌,掏出路引登记了住店手续。 待钟意和乐无忧吵吵闹闹走过来时,眼前已经只剩下店小二那张灿如菊花的笑脸。 “两位客官,今儿客人实在是太多,地字号房也没有了,只剩下一间人字号房。” 钟意问:“刚刚跟我们一起的那个同伴呢?” “那位姑娘已经先去房间了。” 乐无忧道:“既然这样,那我去睡通铺吧,这个人字号房留给你住。” “这不是胡闹嘛!”钟意拉住他,“你怎么能睡通铺?人字房里的床也很大的,我们可以同床共枕、促膝长谈。” 店小二目光盯着两人拉在一起的手,满脸尴尬,内心十分困惑地问自己:我为什么莫名其妙地有一种夹在了新婚小情儿之间的感觉,明明大家都是男人呀。 正想入非非着,眼前忽然一把折扇晃了晃,小二倏地回过神来,忙赔笑:“客官有什么吩咐?” 钟意用扇子在他脑门上轻轻敲了一下,淡淡道,“别胡思乱想。” 店小二讪笑:“没……没有……” “骗我?”钟意哗地打开折扇,白衣负手,折扇轻摇,浑身上下仿佛写满了“气宇轩昂”,悠然笑道,“你那满脸的不堪入目都快溢出来了。” 小二顿时大为尴尬。 将行囊放进房间中,钟意摇着扇子满房间溜达一圈,掀起窗子往下看了一眼,低声道:“楼下至少有十个人。” 乐无忧从行囊中取出稚凰,眼神往屋顶一飘:“上面有八个。” “大堂中还有六个,散乱地坐在三张不同的桌子边,”钟意唏嘘,“这是截杀的架势啊,不知道今夜哪个倒霉蛋要撞在明日阁这张大网中了。” 乐无忧慢慢擦了擦剑,将短剑揣入袖中:“只要不是我们。” 三个人去楼下大堂,点了四个小菜,两坛老酒,坐在角落一张桌边细酌慢饮。 暮色四合,客栈里坐满了人,还不停地有新的客人走进来,不等天色全黑,店里已经人满为患。 “都是江湖人,”九苞脸色有些紧张,压低声音道,“虽然伪装成了普通行人,但无论走路的姿势还是身形骨架,都暴露出习武多年的特点。” 乐无忧慢悠悠地喝着酒,淡淡道:“能被你一眼看出伪装,想必武功也高不到哪里去,别担心,吃你的。” 九苞撇嘴,隐约觉得自己好像被鄙视了,嘀咕:“可你每次伪装,也都没有逃过堂主的狗眼啊。” “混账,那叫法眼。”钟意纠正,解释道,“阿忧的易容术虽然高明,可他伪装不到眼睛,因为阿忧的眼睛实在太漂亮了,像潺潺的流水,又像是盛着漫天星辰……” “够了!”乐无忧黑着脸道,“你还是闭嘴比较好。” “不,我在指出你的缺点。”钟意道,“真正高明的易容术是连眼神、气息都可以伪装的,显然,阿忧你并没有得到令慈的真传。” 乐无忧撕了一块牛肉慢慢咀嚼,没有理他。 木质楼梯上传来一阵杂乱的脚步声,三个人回头,看到一身墨蓝锦衣的常子煊和金衣金冠的安济并肩走了下来,身后跟着大群随从,所有人都拿着兵器reads;影帝瑟兰迪尔。 “上你们店里最好菜和最好的酒,”一个人对店小二喝道,“酒里胆敢掺一滴水,爷爷就放你的血来喝。” “是是是!”店小二赔笑,将两位公子哥引到上座,一溜小跑去通知后厨。 “看你的总角之交,排场比你大多了,”钟意吐掉一根鸡骨头,见缝插针地进着谗言,“要论起来,你还是他的师兄呢,可身边却只有我这么一个随从。” 乐无忧倒了一碗酒,慢慢喝了一口,淡然道:“老夫闲云野鹤一枚,哪里能劳驾钟堂主当我的随从。” 钟意认真道:“因为钟堂主犯贱。” “咳咳咳……”乐无忧呛着了。 钟意连忙倒一杯热茶端过来,伸手拍了拍他的后背,咋舌:“别急别急,慢点喝嘛,没人跟你抢,就这浊酒,跟掺了马尿一样,也能喝得这么急,阿忧啊阿忧,你的思维真是让人费解。” 九苞将脸埋进了饭碗里。 忽而一阵邪风刮开了柴扉,客栈里倏地安静下来,所有人都盯住了门口,外面萧瑟的夜风中,有一个极轻巧的脚步声,正慢慢走来。 乐无忧抬起头,看着又被风刮上的柴扉,微微眯起眼睛。 一个炽热的身体凑了过来,钟意悄无声息地附在他的耳边,轻声道:“能令明日阁如此兴师动众的,必然是个不得了的大人物,阿忧觉得会是什么人?” 乐无忧摇了摇头。 钟意轻笑:“说不定,还是你我的熟人呢。” 脚步声越来越近,轻巧、缓慢,如同一只慵懒的猛虎,在雪地里闲庭信步。 薄薄的柴扉之内,满座江湖人神情紧张,一个个握住剑柄,死死盯着随风晃动的破旧柴扉。 然而脚步声却在门口消失了。 人们相互看了两眼,一个江湖人按捺不住,拿起桌子上的酒碟,猛地掷了过去,柴扉应声而开。 “喵……”一只骨瘦如柴的猫儿惊叫着从门口蹿上房梁。 “爷爷的!竟然是只畜生!”一个江湖人愤恨地说,“怪不得脚步声那么轻,爷爷的,我还当是谁轻功这么高呢!” 客栈里气氛倏地轻松起来,人们纷纷倒酒,相互吵闹着大吃大喝起来。 乐无忧目光移向上座,只见安济满脸灿烂的笑容,不知啰啰嗦嗦说着什么,而常子煊只沉闷地喝酒,华丽的流光星彩就放在手边。 “又在看你的总角之交?明明你们都已经束发了,”钟意酸溜溜道,“哎,小九苞,你有没有发现常少主的发际线仿佛比去年靠后了点儿。” “胡说八道什么?”乐无忧横他一眼,刚要反唇相讥,忽然心头一颤,猛地扭过头去。 只见一个本色布衣的男人无声无息出现在门口,衣衫单薄、瘦骨嶙峋,长发已一根木簪束在头顶,斯文得如同一个文弱的书生。 此人五官清艳,美得如玉人一般。 可是当他出现在门口时,却全客栈的江湖人都没有发现他的到来。 第二四章 苏余恨走进客栈,对店小二轻声道:“请上一坛竹叶青,一个馒头。” “唉哟,客官,您什么时候进来的?”店小二一抬头,发现人已经到了身边,冷不丁吓了一跳,哈哈大笑着问道,“客官只要酒和馒头?小店有刚卤好的酱牛肉,最适合下酒啦,切上二斤?” 苏余恨摇了摇头,斯文地解释,“不了,小可茹素。” “好咧,客官请稍等!” 客栈中已经没有空桌,苏余恨靠在柜台上,吃了一口馒头,慢慢喝着竹叶青,目光平静恬淡,仿佛将满座侠客全都视若无睹。 整个客栈如同坟墓一般寂静无声,北地秋风起了,破旧的柴扉随风晃动,间或发出一声吱嘎的杂音。 九苞咀嚼的速度慢了下来,塞了一嘴的烤鸭肉,茫然地看向钟意。 钟意挑起眼角,无声地笑了笑,低头喝酒。 寂静中忽而响起一声铮然清音,人们回头,看到安济拔剑站了起来,清朗的少年声音大声道:“魔头!各位已经久候多时!” 周围拔剑声顿起,江湖人们纷纷亮出兵器,虎视眈眈地看向倚在柜台前喝酒的男人。 苏余恨丝毫没感觉到周围四起的杀机,仍然一口馒头一口酒,不紧不慢地吃着,他眼皮耷拉着,仿佛困极了,吃了半个馒头就微微闭上了眼睛。 前排的几个人拿着兵器一步步地逼近,他们死死盯着眼前之人,柜台上点着一豆油灯,飘摇的灯火照在他的脸上,越发显得容颜清绝、文弱可欺。 人们不由得激动起来,大魔头苏余恨固然令人闻风丧胆,然而眼前这个瘦弱书生却丝毫没有威慑力,大家都已习武多年,杀这么一个书生岂不是比杀鸡还要容易? 一个大汉手持一柄环背钢刀,突然往前一步,从人群中夺锋而出,举刀上前,大喝一声:“魔头!到了阎王殿前别忘了哭诉,杀你者,关中猛虎王大……” 话未说完,只觉一道风影闪过,滚烫的鲜血喷涌而出,声音戛然而止,大汉高大的身体原地摇晃两下,直挺挺跪了下来,只见在他的眉心,一个血窟窿正汩汩往外涌着鲜血。 众人哗然。 钟意唰地打开折扇,挡在乐无忧脸边,小声唏嘘:“死得好惨呀,名号都没有报完,阿忧乖乖的,不要看,看了要做噩梦reads;校园逆行。” 九苞用力将鸭肉咽下去,满脸震惊地压低声音:“他竟能一指戳穿颅骨,这武功……” “有什么奇怪的?”钟意瞥他一眼,“你对江湖第一大魔头的武功有什么误解?” “他明明像个文弱的书生!” 钟意道:“江湖之大,无奇不有,以貌取人是最最要不得的,谁说文弱书生不能武功高强,你看阿忧,虽然总是口花花地调戏你,但丝毫不妨碍他是一个未经人事的雏儿。” 乐无忧再也憋不住:“姓钟的,你信不信我让你再也当不成雏儿。” 钟意倒吸一口冷气:“咦?” “我说,你们怎么知道对方是不是雏儿的,你俩试过?”九苞百思不得其解。 乐无忧神情猥琐地摸了摸下巴,刁钻的目光在钟意脸上打量片刻:“这倒是个好方法,虽说小美人儿你一把年纪了,但念在这张小脸儿还颇有几分姿色,老夫可以勉为其难试上一试。” “我又没说自己不是雏儿,”钟意笑道,“我才不像阿忧一样嘴硬,明明就是雏儿,还偏偏不承认。” 乐无忧冷哼一声:“老夫在金粉楼眠花宿柳的时候你还穿开裆裤呢。” “嘴硬!” “你才嘴硬!” “胡说,我的嘴很软,”钟意正色道,“不信你摸摸。” “……你俩够了,”九苞将脸埋进了饭碗里,“这到底有什么好争辩的?” 乐无忧哼了一声,转头看向柜台边,不肯再跟他啰嗦。 却听背后钟意一本正经地对九苞解释道:“熟男色深,少男色嫩,且如粉雕玉砌,柔韧有度、光泽可人……” 你大爷的! 乐无忧二话没说点了他的哑穴。 这边厢闹得不可开交,那边厢却一片腥风血雨,苏余恨一指戳穿大汉眉心,懒洋洋地睁开眼睛,刹那间,眼神凌厉妖冶,已断然不似方才倚柜喝酒的文弱书生。 他枯瘦修长的手指沾了血迹,在大汉额上慢慢画了一个“王”字,笑道:“这才叫猛虎……”指尖在额上轻轻一点,尸体轰然倒下。 人们哗地齐齐后退几步,留出一柄长剑的攻击距离。 苏余恨抬起眼,一一扫过围住自己的人,眼波一转,看向上座,认出了常子煊和安济,薄唇勾起一抹邪笑:“原来是大废物带着小废物,有趣有趣!” 安济怒道:“魔头休要胡言!今日表哥与我领盟总截杀令,在此送你下地狱!” “本座还不想下地狱,”苏余恨笑道,“倒是你们两个,小小年纪,却浑身都是腐臭味儿,不如去地狱净化一番。” 一道璀璨的剑光闪过,常子煊仗剑飞出,落在苏余恨面前,冷冷道:“伏诛吧。” 话音刚落,人们忽然行动起来,八个人挺剑上前,围成一个剑阵,剑锋森然,寒光粼粼,一齐刺了上去。 “是八门吉凶阵,”钟意低声道,“明日阁的独门剑阵reads;影帝瑟兰迪尔。” 乐无忧皱眉:“八门吉凶阵?和龙王八骏有什么关系?” “阿忧好眼力,”钟意赞道,“明日阁的当家主母是海天连城老龙王之女,以自家龙王八骏阵为基础,创造出一个适合步兵作战的剑阵,就是八门吉凶阵。” 龙王八骏,乃海天连城最富盛名的大阵,八人八马分别站定休、生、伤、杜、景、死、惊、开八个方位,八名骑士轻功卓绝、移步换影,手持□□,身背短戟,无论追杀抑或断后,无不所向睥睨。 一时间,破旧客栈之中满室剑影,剑阵之中一道身影飞过,只听一阵刀剑相击的脆响,八柄长剑齐齐断裂。 “你这魔头……”一人怒骂,话未说完,忽见苏余恨身影一闪,直奔西南方向而去。 九苞倒吸一口冷气:“那是死门!” 钟意轻声道:“置之死地而后生。” 结阵八人虽然长剑已断,然而八门吉凶阵阵法玄妙,迅速转动起来,如同一张大网,铺天盖地罩住苏余恨。 只见苏余恨形如白鹞,势如鹰隼,五指呈爪,凌厉地抓向西南方向守门之人,可是阵法转动,八门相呼相应、左右施援。 伤、杜、惊三门之人一齐挥拳,从三个不同方向击杀过去。 苏余恨顶着三人的杀招,不管不顾,死死盯着西南方向不放,枯瘦如柴的手指如毒蛇般抓向他的面门。 “啊啊啊啊……”一声惨叫响彻天际。 钟意唰地打开折扇,挡住喷射而出的血浆,只见苏余恨一把抓住死门之人的面门,指法如电,倾滑而下,稀碎的血肉飞溅而出,顷刻间,那人从头顶至咽喉,已经只剩枯骨。 “八门吉凶阵?”苏余恨眼角一挑,巧笑倩兮,轻声道,“破。” 他一招破死门,却未收招,身形缥缈如烟,血淋淋的手指转而抓向其他人。逼仄的客栈中一时间惨叫四起,血肉纷飞。 “住手!” 随着一声厉喝,破旧的客栈中万千光华迸现,流光星彩夺鞘而出,直逼苏余恨而去。 苏余恨眼角轻瞥,邪笑一声,血手反身抓去。 乐无忧霍地坐直了身子,袖中短剑滑落掌心。 “阿忧。”钟意极轻地叫了一声,抬手握住了他的袖口。 乐无忧皱眉看向他。 钟意声音绵软,仿佛撒娇一般笑道:“我不许你帮常子煊。” “不……”乐无忧挣开袖子。 只听一声裂帛声,二人目瞪口呆地看着钟意手里的半截袖子:“……” 正在面面相觑间,那边安济忽而一声大叫:“表哥小心!” 众人抬头,只见苏余恨凌厉的杀招已逼近常子煊面门,鲜血淋漓的五指眼看就要抓在他的脸上。 砰——地一声巨响,客栈柴扉被撞开,一柄黑黢黢的长刀直射进来。 苏余恨灵活地一个闪身,避开直射过来的长刀,回头望去,只见一个高大的黑衣身影大步闯了进来。 第二五章 乐无忧身体猛地一动,刚要站起来,一只手斜伸过来,死死按住了他。 “别动,”钟意低声道,“万一被龙云腾认出来,会平添很多麻烦。” 乐无忧看了他一眼,飘摇的灯火下,钟意唇角含笑,笑意却没达到眼眸中,不知为何,他没来由地十分信任这个年轻人,点了点头,稳住身形。 龙云腾大步闯入门内,一刀击向苏余恨,却没有追击,而是一把将常子煊挡在了身后,挺身直面苏余恨。 常子煊惊喜道:“大哥!” “你且退后。”龙云腾沉声道,骨节粗砺的大手握住长刀,横刀挡在身前,抬眼看了过去。 苏余恨杀招被破,恼怒不已,二话没说,鲜血淋漓的血手迅疾如电,狠狠抓向龙云腾的面门。 却在离他不到半寸之时猛地停住,灵秀的眼眸满是震惊,失声叫道:“阿桐!” 安济躲在常子煊身后,探头出来叫道:“魔头,你胡叫什么?这可是龙云腾龙大城主!怕了吧?” 苏余恨失态不过一瞬间,收回血手捋了捋鬓边的发丝,乌黑的头发上沾了一丝血痕,露出一片皎如明月的额头。 他长眉一挑,瞥向龙云腾,邪笑着说道:“龙云腾?不认识,不过本座看你长得还不错,颇有几分我儿子的美貌,不如跟本座走,本座把一身武功都传授给你,如何?” “真是欺人太甚!”安济怒叫,“谁会像你儿子啊,你这不是骂人吗?” “聒噪。”苏余恨脸上一抹愠色划过,倏地一抬手,一滴血珠如箭般直射而去。 安济还在大骂,忽然龙云腾身形一动,长刀骤然横挡在安济身前,只听一声脆响,血珠击在刀身,精钢铸成的黑色长刀上,七道裂痕一寸寸飞快地出现。 骂声戛然而止,安济倒吸一口冷气,瞪大眼睛,惊恐地盯着黑色长刀,慢慢抬眼,看向苏余恨,气若游丝道:“你差点杀了我……” “你声音太难听,”苏余恨淡淡道,“像只鸭子。” “你放屁!”安济暴怒,“你才像鸭子!你像乌鸦!像喜鹊!像秃鹫!” 常子煊道:“阿济,闭嘴。” 苏余恨单手拎起酒坛,仰脸灌了一口,眼神落拓地看向龙云腾:“你不愿当本座的儿子?” 龙云腾面无表情地说:“荒唐。” “本座把所有武功都传给你。”苏余恨笑道,“你们不都怕本座吗?本座的销骨手,我的泉台一指,只要你想学,所有的都可以教你。” “你有病吗?”安济叫道,“龙大哥的海天连城富可敌国,什么绝世武功没有?才看不上你那邪魔外道呢。” 苏余恨脸色一变,恶狠狠地问:“海天连城?你出自海天连城?” 龙云腾眸色深沉:“是reads;影帝瑟兰迪尔。” “本座最讨厌海天连城。”苏余恨叫道,眼中倏地迸发出极致的恨意,身形猛地腾起,如矛隼般飞扑上去,血迹斑斑的双手如鹰爪,狠戾地抓向他的心窝。 众人万没想到他竟骤然翻脸,连忙扬剑应对。 常子煊挺剑上前,和龙云腾刀剑合璧,与苏余恨缠斗起来。他二人虽一个出自明日阁,一个执掌海天连城,然而都曾拜乐其姝为师,修习凝光诀,此时一刀一剑相互配合,此消彼长、相辅相成。 流光星彩和黑色长刀连成一片森然的剑幕,处处是刀锋、时时是杀机,竟能暂时压住苏余恨的气焰。 安济也很想拔剑参战,然而他长剑已断,不得不躲在战圈之外,紧张地看着缠斗的三人。 过了一会儿,仿佛突然想起一般,忽然抬头,对着屋顶一声唿哨,只听一阵破风声,十数条人影从门窗外跃了进来,手里都拿着兵器,齐齐围攻上去。 “这么多人打一个?”九苞不忿地说,“太欺负人了!” “若是单挑,在座恐怕没有一人能在苏余恨手下走过十个回合,”钟意捏着酒盏,摇头晃脑道,“再说,听刚才常子煊的意思,他们是领了盟总截杀令来的,那就更不需要讲究武林规矩了,大魔头苏余恨,人人得而诛之呀。” 九苞撕扯着鸡腿,嘟囔:“苏余恨那么好看,怎么可能是大魔头……” “苏余恨美则美矣,刺却扎手,”钟意道,“这样一个倾国倾城的大美人,一夜之间,把河洛山庄满门都给灭了,难道还当不起一句大魔头?” “不是!”九苞叫,“河洛山庄明明是……” “河洛山庄灭门时你才六岁,你懂个屁,”钟意从他面前夹走一块鸡肉,扔进嘴里,冷笑道,“我看安济那小子长得也很不错,明眸皓齿、笑眼鲜眉,你怎么不同情同情他呢?” 九苞嗤了一声:“就那小阎王,他长得再好,我也只能同情他对面儿的那个。” 小阎王……钟意心头一动,转眼看向乐无忧,脑中浮现出一句陈年的戏谑:嘿,你小子是烧了八辈儿的高香,遇到这个小阎王…… 乐无忧正咬着下唇,紧张地看着战圈中缠斗的人们,只见苏余恨身影飘渺、来去如风,一双血手迎着刀枪棍棒,本该处于绝对的劣势,然而此时却犹如造化之手一般,摧枯拉朽、为所欲为。 不消片刻,明日阁便已死伤过半,苏余恨布衣染血,一把捏碎一个江湖人的咽喉,转身抓向常子煊。 一柄黑色的长刀狠劈过来,挡在常子煊面前,苏余恨忽而手势一变,二指狠狠夹住刀身。 龙云腾一抽不动,猛地用力,将长刀刺向苏余恨的胸口,他力能拔山,推得苏余恨往后退了两步,二指却如铁爪一般,夹着刀身纹丝不动。 夜风从破窗刮进来,吹得苏余恨发丝纷飞,他身体羸弱、脸色苍白,可一抹红唇却艳如饮血,邪笑着看向龙云腾,朱唇轻启:“本座很喜欢你,却非常讨厌海天连城,你去把老龙王的人头割来,本座收你当干儿子。” 龙云腾眼神冷峻,双手持刀,用力刺过去,沉声道:“荒谬!” 苏余恨唇角的笑意消逝,一抹狠戾浮现出来,漠然道:“那你就去死吧。” 话音未落,他二指猛地用力,只听咔嚓一声脆响,本已遍布裂痕的长刀被生生夹断,他枯瘦的手指间夹着锋利的刀尖,反手往龙云腾脖间划去。 第二六章 苏余恨手法诡谲,如风雷雨电,指夹刀尖疾划过来,势不可挡。 “呀!”安济惊得叫了出来,瞪大眼睛屏住呼吸,咽喉是一个人最脆弱的地方,一旦被苏余恨划断,纵然有一身武艺,也必然无力回天。 只见龙云腾从容不迫,面对疾划而来的刀刃,左手捏三山诀,平平回防,挡在喉前。 森寒的刀锋狠狠击在肉掌之上,竟仿佛击在精钢玄铁一般,发出清脆的金石相击之声。 “是拔山掌,”钟意低声说道,“海天连城的拔山掌,能拔山举鼎、刀枪不入,这个龙云腾,倒有几分真功夫。” 乐无忧忍不住赞道:“大哥天赋极高,十年前便已参透沧海诀第七重。” 听他言语间颇有赏识之意,钟意撇了撇嘴,居心叵测地哼哼:“那又如何,我听说他已经三十岁了,可还没娶媳妇。” 乐无忧:“……” “噗……”九苞一口水喷了出来,抹着嘴角,低声叫道,“堂主你有毛病吗?他娶不娶媳妇关你屁事?难道你就娶媳妇了吗?” 钟意振振有词:“等我三十岁的时候,必然已经娇妻爱子、天伦之乐,不知有多快活,阿忧,你说是不是?” “是是是,你很快活。”乐无忧对他彻底没了言语,只希望此人娶了娇妻之后能管住这张贱嘴,别再废话连篇才好。 可钟意却偏偏不肯让他如愿,喝一口酒,得意洋洋地说道:“我听闻海天连城富可敌国、美人如云,可这龙云腾偏偏是个无欲无求的人,真是无趣至极。” 乐无忧斜他一眼,刚要讥讽几句,忽而听得一声巨响,急忙扭过头去。 只见龙云腾左掌挡住割喉一刀,右掌挥来,挟泰山压顶之势击在苏余恨肩头。苏余恨一时不察,竟生生受了这一掌,当即一口鲜血喷出。 枯瘦的手指轻轻抹去嘴角的血迹,苏余恨舔了一下指尖,,慢慢地笑了起来:“有点意思。” 他忽然纵身上前,双手快如雷电,连番拍了过去。 龙云腾方才一掌已使出全力,面对苏余恨疾风骤雨般的攻击,不得不节节败退,一时招架不急,被一掌拍在胸口,高大的身体斜飞出去,狠狠撞在破窗上,顿时窗棱破碎、朽木四溅reads;阴阳鬼古。 苏余恨追击上去,瘦骨嶙峋的身体一躬身跃出破窗,五指如爪,抓向龙云腾的胸口。 忽而一声响亮的鸣镝划破夜空,苏余恨凌空一个翻腾,躲过飞射而来的□□。 远处似有滚雷卷而来,一辆乌黑的马车自夜幕中显出身影,八匹拉车的塞外神驹,足下逸尘、风驰电掣,转眼已至眼前,驾车之人是个青衫纶巾的文士,远远地笑道:“主上,属下来迟,还请降罪。” 在马车之后,一片黑压压的人影从夜幕中渐渐显现,奔跑的马蹄扬起漫天尘埃,如惊雷一般从远处疾驰而来。 龙云腾得一瞬喘息,翻身跃起,身体如一只展翅的巨鹰,扑向马车。 马蹄雷鸣、车轮滚滚,文士手持白羽扇,忽然高高举起,扬手挥下,只听一阵响彻天际的鸣镝声,铺天盖地的箭雨急射而来。 “海天连城……好!好!好!”苏余恨大笑三声,骤然平地跃起,飘渺的身影仿佛一道轻烟,瞬间消失在夜幕中。 安济冲出客栈之外,大叫:“别让他跑了!” 喧闹的客栈瞬间恢复寂静,三人平静地坐在角落中,旁边是一地碎尸、满屋血迹,钟意喝了一杯酒,看向乐无忧。 只见乐无忧正透过破窗,出神地看向窗外。 马车在客栈前停下,青衣文士坐在车上没动,拱手对常子煊和安济道:“卫某见过少盟主和常少主,二位受惊了。” 常子煊点点头,焦急地冲到马车边,掀开布帘:“大哥怎么样?” 车中传来龙云腾低沉的声音:“无碍。” 安济道:“这里离洛阳已经不远,龙大哥不如跟我去盟总,请我娘亲看一看。” “不必。” 安济还想再说什么,青衣文士含笑道:“海天连城内有不少灵丹妙药,两位少主敬请放心。” “那就好。”安济惊魂未甫地抚着胸口,“那魔头武功诡谲得很,龙大哥受了他一掌,一定要小心将养才行。” 常子煊低声道:“大哥,我上个月给你飞鸽传书的不是虚言,乐无忧还活着。” 车厢中迟迟没有声音传来。 常子煊死死握紧了佩剑,英俊的脸上满是彻骨的愤慨,喃喃问:“……大哥?” 青衣文士笑道:“主上接到常少主的飞鸽传书,便立即北上,所幸在这里赶上了二位的行程,如今江湖风云变幻,魔谷死灰复燃,当务之急是铲除魔谷,至于乐小公子……如果他真的还活着,以二位当年与小公子的情义,又怎会不来相认?” 他的声音轻柔似潺潺春水,却听得常子煊瞬间变了脸色,犹豫片刻,轻声道:“卫先生的意思是……当夜出现在白衣夜宴上的乐无忧不是真的?不可能,我绝不会认错!” 卫先生道:“常少主……” “如果他不是真的,当时我一剑刺去,他为什么不躲?”常子煊愤恨地说,“他分明是问心有愧,他连累风满楼,他害死乐姑姑,他没脸见我们,他……他当年为什么要救苏余恨!真是可恶至极!” 一只粗砺的大手从车厢中伸出,一把锁住常子煊的咽喉reads;快穿之主神自救行动。 安济惊叫一声:“龙大哥你干什么?” 龙云腾捏着常子煊的脖子,低沉的声音缓缓道:“无忧做事,自然有他的道理,你用剑刺他,可曾想过当年乐姑姑的教诲之情?” “我……”常子煊脸色灰白,任他锁住自己的命门,毫不挣扎,漂亮的眼眸在秋月下盛满了如深海一般的恨意,一字一句道,“他当年窝藏苏余恨之时,又可曾想过乐姑姑的教诲之情?” 龙云腾松开手:“愚蠢!” 常子煊骤然重获生机,大口喘息着,固执地握紧了流光星彩,恨声道:“他若是当年就死了,那最好、最干净,若是他还活着,我必亲手将他斩落剑下,为风满楼一百七十二条人命血债血偿!” 说罢,转身,打了个呼哨,一匹鞍辔华丽的杂色骏马从后院奔来,常子煊飞身上马,绝尘而去。 “哎哎……表哥……”安济大叫一声,回头对龙云腾的马车拱了拱手,急道,“那个……龙大哥,卫先生,我也先走了……哎,表哥,等等我……” 目送两个人消失在夜幕中,卫先生神情恬静地回过头来,对着马车低声道:“主上?” 龙云腾道:“他回来了。” “是,”卫先生点头,笑道,“乐小公子当年最是依赖主上,如今重回江湖,相信很快就会和主上相认,也不负主上十年来不懈追查之苦。” 半晌,车厢中才传来一声低低的叹息:“不再信任。” “怎会?”卫先生道,“主上对当年紧闭城门之事耿耿于怀这么多年,然而以小公子的聪慧,必然能猜出那不是主上的意思,更不会迁怒主上……” “走吧。”龙云腾打断他,漠然道,“寻一处安静的地方。” 卫先生虽不会武功,却极擅察言观色,敏锐地听出龙云腾声音中透着一丝虚浮,知道定是在与苏余恨对决的时候受了不轻的内伤,立即架起马车,扬鞭而去。 海天连城的兵马均训练有素,几十骑人马无声无息地消失在了夜色中。北地的秋风苍凉萧瑟,一轮弯月在游走的乌云下若隐若现。 待人全都退走之后,客栈老板才连滚带爬地从后厨奔出来,看着满室碎尸血肉,吓得张大了嘴,哭都哭不出来,浑身颤抖着瘫坐在了地上。 钟意掏出一锭银子放在他的掌心,柔声道:“天下盟执行任务,还望老板体谅则个。” “这……这……”老板抓着银子,哆哆嗦嗦塞到嘴里,用力咬了一下,好不容易才回过神来,紧紧攥着银子,颤声道,“江……江湖有江湖的规矩,我……我懂。” 钟意笑起来,自言自语道:“天下盟和明日阁两位少主亲自领命,带几十人截杀大魔头,却全军覆没,只剩两个光杆司令落荒而逃,不知这样的消息传出去,将会引起怎样的轩然大波啊。” 三个人吃完一顿美味的晚饭,打着饱嗝走上楼去,推开房门,钟意忽而浑身一动,一把将乐无忧掩在身后,拔剑横在胸前,冷声道:“来者何人?” 房内窗户大敞,朦胧的月光投射进来,一个瘦骨嶙峋的人影坐在窗台上,四肢舒展,纤细的脖颈却傲然挺起。 乐无忧诧异道:“妖孽,你竟然在这里。” 夜风吹起凌乱的发丝,苏余恨慢慢地瞥了他们一眼,身体忽然晃了一下,一头从窗台上栽了下来,一只□□深深插在他的右边肩头。 第二七章 乐无忧将苏余恨抱到床上,剪断箭杆,解开衣襟,看着被箭矢插中的肩头,皱了皱眉头,低声道:“钟堂主,劳驾打一盆热水来。” 钟意抱臂站在旁边没动。 “钟堂主?”乐无忧疑惑地抬头看过去,见他一脸的不高兴,心想自己没惹这个祖宗啊,纳闷道,“钟堂主如果没事,还请打一盆热水上来。” “哼。” 乐无忧倒吸一口冷气:“你吃错药了?” “我并不认识什么钟堂主reads;火葬场奇谈。”钟意板着脸道。 “……”乐无忧磨了磨后槽牙,半天,从牙缝里挤出一句,“请打一盆热水上来,阿!诀!” 钟意无需过渡,瞬间从冷若冰霜变为笑靥如花,柔声:“阿忧所有的要求,阿诀都可以做到。” 乐无忧一把握住稚凰的剑柄,用上三分内力才按捺住一剑劈了他的冲动。 苏余恨双目紧闭躺在床上一动不动,乐无忧握住箭矢,低声道:“忍着点儿,我把箭□□。” 苏余恨没有说话,乐无忧右手猛地用力,将箭镞拔了出来,他手法极稳,箭镞上的倒刺带出极少的几丝血肉。 钟意捏着箭镞,盯着上面错金银的三棱镞看了半天,嘀咕:“竟然没有淬毒……” “大哥心胸如冰壶秋月,当然不会淬毒。” “哼。”钟意又不高兴了。 乐无忧小心翼翼洗去伤口附近的血污,接过钟意递过来的一壶烈酒,含了一口在嘴里,喷在了伤口上。 酒烈得几乎能烧起来,火辣辣地灼着伤口,然而苏余恨一声未吭,若非额头渗出豆大的汗珠,简直要以为他已经是个死人了。 钟意从荷包中取出药粉递过去,乐无忧捏着药粉语气复杂:“你不说这药千金难求吗?” “只要阿忧想要,别说一千金,就是一万金、十万金,阿诀也不会眨一下眼睛。” “……多谢。”乐无忧笑了一下,将药粉洒在伤口上,轻轻地包扎好。 苏余恨方才睁开眼睛,眼神直直地看向钟意,突然问:“你究竟是谁?” 钟意哗地打开折扇,器宇轩昂,朗声道:“天下盟忘忧堂主钟意是也。” “你娘叫什么?” “……咦,”钟意咋舌,眨眨眼睛,正色道,“苏谷主这是问的什么话,家慈名讳其能随意宣之于口?” 苏余恨凌厉的眼神盯着他看了半天,才缓缓闭上眼睛,冷笑着道:“阿忧,这小子满嘴胡言乱语,你须得小心提防。” “喂喂喂!”钟意叫,“不就是不肯告诉你我娘叫啥吗,你就这么挑拨离间?我对阿忧可谓一片丹心、日月可鉴!阿忧,你说是不是?” 乐无忧用湿布擦去苏余恨额头的汗珠,淡淡道:“妖孽,你的身体比以前可差多了。” “你为什么无视我?”钟意拉住乐无忧的衣袖,摇晃两下,哀声道,“阿忧,你说说呀,我对你是不是一片丹心日月可鉴?是不是?是不是?是不是?” 乐无忧叹气:“你烦死了。” “……”钟意顿时满脸受伤。 夜渐渐深了,苏余恨沉沉睡去,乐无忧拎一坛浊酒,跃上屋顶,看向夜空中迷离的弯月。不消多时,一道身影轻巧地落在自己身边,带着糖炒栗子的香甜。 钟意往乐无忧嘴里塞了一颗栗子,嘟囔:“你今晚对我好没耐心。” 乐无忧失笑,心想因为你实在是太烦人。 两人并肩坐在屋顶,剥着糖炒栗子喝酒,半晌,钟意轻声道:“龙云腾一直在找你reads;都市修真世界。” “我知道。”乐无忧淡淡地应了一声。 “可你不打算和他相认。” 乐无忧仰头灌了一口酒,顺势后仰,头枕着屋脊躺了下去,过了半天,才有低沉的声音传来:“若要让大哥知道我昔日的冤屈,纵然前方是刀山火海,他也会一往无前,可是我如今做的事情,却是稍有行差踏错便会万劫不复,既然这样,又何须拖他下水?” “嗯。”钟意应了一声,便不再说话。 乐无忧抬眼看去,见到他坐在月光中,白色的衣衫映着月色,如若一块玉璧,温柔沉静。 钟意低头,看向他,两人在月色中对视。 乐无忧忽然发现眼前之人竟是这么俊美,剑眉星目、眉眼含情,眼神温柔得仿佛揉碎的月光。 他忍不住笑了起来:“小美人儿,如果你去金粉楼挂牌,恐怕连最红的柳姑娘都要被比下去。” 钟意弯起眉眼笑了起来,仿佛对他的调戏甘之如饴,轻笑着道:“阿忧,如果我和龙云腾一起掉进水里,你救哪一个?” “……”乐无忧一愣。 钟意眨眨眼睛,声音软软地问:“说嘛,你会救我吗?” “……” “哼,你一定会救龙云腾,我就知道,”钟意捏着一颗糖炒栗子,气鼓鼓地说,“你们是总角之交,我是你束发之后才遇到的,从一开始我就输了,龙云腾又那么在意你,为你的旧案奔波十年,并且海天连城还那么有钱有势,天子尚且只有六驾,而他竟敢驾八马,我一个破落户、小乞儿,连马车都没有……我拿什么跟他比……” 乐无忧默默捂住了耳朵,郁卒地心想:虽然你钱少,但是你话多呀。 钟意一翻身,压在了他的身上,拉开他捂住耳朵的双手,目光直直地盯着他的眼睛,正色道:“他为什么那么在意你?你们是断袖吗?” 乐无忧脸色顿变,双手挣出束缚,挥掌往他胸口击去。 钟意一动不动,生生受了他一掌,漂亮的脸皮疼得抽了一下,咧开嘴笑了:“阿忧你心里还是有我的,你连一成内力都没用。” 乐无忧没想到他竟连躲都不躲,用力推开他,想要站起来,不料钟意犯起执拗,双手一把握住他的双腕,又将他压了回去。 “放开我!”乐无忧恼怒地挣扎。 钟意倚仗高大的身躯将他死死压在身底,笑嘻嘻地看着他的眼睛,没头没脑地笑问:“阿忧,你见过月夜的大海吗?” “黑色的海水微微荡漾,水里洒满了细碎的月光,清风吹皱水面,只见万里夜潮,银光潋滟……就像你的眼睛。” 说完,钟意俯身,轻轻吻了吻他的眼睛。 乐无忧惊诧地屏住了呼吸。 淡淡酒气在二人之间萦绕,钟意一啄即分,眼角眉梢都是浅浅的笑意,一声悠长的叹息溢了出来:“我的阿忧啊……” 乐无忧骤然发难,用尽全力一把将他掀开,扑了上去,揪住他的衣领,恶狠狠地问:“你……你什么意思?” 钟意被他压在身底,眼神坦荡地看向他,笑道:“情不自禁。” 第二八章 情不自禁…… 从未想过他竟对自己存着这样的心思,乐无忧又惊又恼,满心慌乱,怔怔地看了他片刻,飘忽地移走视线,盯着他旁边的青瓦,竭力稳定住声线:“这种……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 “不知道,大概这就叫情不知所起吧。”钟意仰躺在屋顶,专注地看着他,一双凤眸辉映了点点星光,仿若一池月夜下深不见底的秋水。 他捕捉着乐无忧飘忽的视线,心底不由得浮起一丝苦恼:终究是太冲动了…… 乐无忧松开他,转身,坐在屋脊上,抓过酒坛,仰头灌了一大口,火辣辣的烈酒沿着喉管灼烧下去,像是在心底燃起了一团野火。 他转脸看向钟意,发现对方也在看着自己。 对视的眼神一触即分,乐无忧眼神飘忽,茫然地看向浩淼的夜空,只觉今夜月迷星稀,如同梦境一般,他手指藏在衣袖下狠狠掐了自己一下,疼得一个抽抽,始相信这忽如其来的告白和亲吻并不是在梦中。 吞了口唾沫,故作平静道:“你……你是断袖?” 钟意看着他清俊的侧颜,老老实实回答道:“与阿忧重逢之前从未对男子有过倾慕之情。” 乐无忧一怔:“那这么说……你喜欢的,其实还是女人?” 钟意又老老实实地说道:“更从未对女人有过片刻心动。” “……”乐无忧瞠目结舌,心神不宁地呆了片刻,勉强下了一个结论,“大概是见过的女人太少了吧。” 钟意愣了愣:“啊?” “咳,咳……”乐无忧清了下嗓子,直起脊背,有些欲盖弥彰地板起脸道,“老夫认为,你是没尝过女人的滋味才误以为自己喜欢男人,少年郎嘛,情窦初开,本该锦营花阵、倚红偎翠、鲜衣怒马、烈焰狂花……” 他不知想到了什么,声音渐渐低沉下去,袖中一柄短剑滑落下来,他握住冰凉的剑柄,渐渐拔出,森然寒锋反射着月光,照亮他沉静的侧脸。 钟意出神地看着乐无忧,脑中浮现出的是十年前金粉楼下乐无忧如惊鸿一般飞窗而出,抱住自己躲过马蹄的身影,那时他眼神明亮,一如当日金陵的艳阳轻风,正是少年意气、神采飞扬…… 十年一觉江湖梦,万事无常皆如白驹过隙,唯有当初那双明亮的双眸,却在他心底历久弥新。 “阿忧……” 乐无忧没有出声,仿佛沉浸在了陈年的旧影中。 那时天阙山还是武林正统,风满楼还是剑道之宗,正阳、照胆,两柄长剑杀伐果断,斩出一个盛世太平的江南武林reads;重回巅峰(娱乐圈)。 龙云腾、柴开阳、乐无忧、常子煊……世家弟子纷纷拜入山门,那一年的金陵天高云阔,暮春三月,莺飞草长,论剑台上刀光剑影,秦淮河畔意气风流…… 钟意握住他冰凉的手:“阿忧。” 乐无忧倏地回过神来,眼中一抹异色转瞬即逝,他视线茫然地怔了片刻,缓缓聚拢起来,看向钟意的脸,忽而笑了:“小美人儿,你知道柳姑娘相貌、歌喉、舞技皆不出挑,为何却是金粉楼的头牌吗?” 钟意笑盈盈地看着他:“为何?” “因为得不到的才是最好的呀,”乐无忧大笑道,“柴开阳那小浪蹄子为求柳姑娘清歌一曲,送上黄金千两、珍珠百斛,然而柳姑娘却连看都不肯看他一眼。” “那柳姑娘肯看你么?” 乐无忧得意道:“何止是肯看我,老夫当年可是柳姑娘的入幕之宾。” “那柳姑娘连黄金珍珠都看不上,又如何看得上你?”钟意酸溜溜地问。 乐无忧道:“我东去广陵,在黑市上寻到了当年杨贵妃弹奏过的双凤琵琶,柳姑娘自然对我另眼相看。” 钟意瞠目结舌,不知道该说什么好。 只听乐无忧继续说道:“那一日老夫为柳姑娘摆花酒,满满当当三十六桌宾客,那一夜的红烛烧了七百二十根,柳姑娘两颊酡红,温香软玉……” “……阿忧?”钟意打断他,“你究竟想要说什么?” 乐无忧目光落在他的脸上,懒洋洋地笑道:“等下次,老夫带你去金粉楼,叫上几个花娘,好好地享受一番柔情蜜意,你便不会再啰嗦什么断袖不断袖的问题了。” “……”钟意失笑,心想情不知所起,缘不知所深,我心心念念的,是与你心意相通、两情相悦,岂是这些浮花浪蕊的皮肉之欢所能相比? 他目光柔和地看着乐无忧的眼睛,笑问:“阿忧对我,可曾有过丝毫动心?” 乐无忧僵硬道:“不曾有。” 拒绝得如此干脆,钟意却无声地笑了起来。 夜渐渐深了,月亮也躲进了云层后面,乐无忧在钟意赤/裸裸、坦荡荡的注视下,两颊悄悄地泛起粉红,如同一把火,从脸颊烧到了耳边,连眼睛都觉得火辣辣的。 钟意抬手,摸了一下他的耳朵。 乐无忧浑身一颤,霍地站了起来,眼神飘忽地呆了一会儿,忽而纵身飞下屋顶,钟意抬眼望去,只见他轻巧的身影如同一只雨燕,迅疾地投入附近树林中。 钟意抬手,轻轻揉搓着指尖,回味方才指腹下的温热细腻,忍不住笑了起来:若真的没有一丝一毫的动心,你脸红什么? 客栈破旧的木床上,九苞正砸吧着嘴巴睡得香甜,梦里满桌子的烧鸡、烤鸭、乳猪、羔羊……正不知道吃哪个好呢,突然感觉有人闯入房间。 他猛地睁开眼睛,一把从枕下摸出匕首,方才发现那个坐在自己窗台上的身影有些眼熟。 月光从破窗投射进来,窗台上的人打开一把折扇,在北地的秋风中顽强地摇着扇子,悠闲地笑道:“小九苞,给哥哥打听一个事儿。” 九苞万万没想到竟然是他扰了自己的美梦,气鼓鼓地盘腿坐在床上,擦擦腮边的口水,郁闷道:“什么事你要半夜三更来说?” “你去查查金粉楼的柳姑娘,十年前是否有人给她送过琵琶、摆过花酒reads;明士。” “什么?”九苞怀疑自己听错了。 钟意语气坚定地又说了一遍。 九苞抬起手来,一掌拍在自己脑门,闭上眼睛自言自语道:“我肯定是在做梦,这个梦可真够奇怪的,那混蛋怎么会突然要查一个姑娘,我居然会做这样的怪梦,真是稀奇来哉……” 啪……一颗糖炒栗子击在他的脑门。 九苞“哎哟”叫了一声,睁开眼睛:“我竟不是做梦?那就是你在梦游了!” “少啰嗦!我现在很清醒,”钟意的扇子用力击在掌心,道,“快去!” 九苞怒:“你到底吃错什么药了?” 然而回答他的是钟意飘然而去的身影,和若有若无的嘀咕:“他说他是柳姑娘的入幕之宾,可我分明见他粉嫩如花蕾,必然是未经人事……” 九苞脸皮一热,咆哮:“大半夜你到底在研究些什么啊!” 钟意回到房间,推开门,一只枯瘦如柴的手如闪电般疾袭而来,他身体一闪,手持折扇,连挡三招,将折扇揣入袖中,双手如爪,迎面与他缠斗上去。 房中烛火飘摇,衣袂翻飞,两人在逼仄的空间内一声不吭,连过三十招,所运用的招式、心法无不相同。 苏余恨咦了一声,忽然变动招式,身形变幻,犹如水鬼一般诡谲莫测。然而钟意却也跟着招式一变,一招一式依然与他相差无几,却气势更盛,矫健的身躯仿若游龙,处处克制住他的攻击。 两人打了百十招,钟意忽而身形一动,飘忽的身影瞬间出现在苏余恨另一侧,抬手抓向他的肩膀。 苏余恨身体往后一撤,牵扯到旧伤,忍不住一声闷哼。 钟意一爪按在他的肩头,却没有抓下去,而是收招回身,轻声笑道:“承让。” “你究竟是谁?”苏余恨低声问。 钟意一撩衣摆,坐在桌边,慢悠悠给自己倒了一杯凉茶,才云淡风轻地笑了一声,傲然道:“仙鸣山城第七代城主钟离玦。” “什么?”苏余恨惊叫一声,后退一步,跌坐在床沿,抬手抓住床栏,只听咔嚓一声,木质的床栏被抓成了齑粉。 他抬眼看向钟意,连珠炮般问出:“你叫钟离玦?你母亲是谁?你父亲……父亲又是谁?你……你为什么来中原?” 钟意淡淡道:“我来中原寻父。” “你父亲是中原人?” “嗯。”钟意应了一声,目光落在苏余恨绝艳的脸上,“你又究竟是谁?为什么会我仙鸣山城的销骨手和泉台一指?” 苏余恨低头坐着,黑发垂在脸边,闻言,凄怆一笑,狭长的眼中一丝诡异的光彩滑过,他枯瘦的手指摸着自己绝美的脸,一寸一寸地从下往上地摸过,一直摸到额角极浅的红色胎记上。 他抬起头来,双手捂在脸上,眼睛从指缝中看向钟意,诡笑连连:“我是谁?我自己都不知道我现在是谁了……哈哈……哈哈哈……” 第二九章 乐无忧一直到第二天早上才从窗外跃入客栈。 钟意刚穿好衣服,闻声,转头看过去,抖抖衣襟的下摆,笑问:“阿忧,你看我穿白衣好看么?” “好看。”乐无忧敷衍地应了一声,坐在桌边倒了一杯茶水,目光在室内一扫,“那妖孽呢?” “走了。”钟意张开双手,站在他面前转了一圈,回头看自己在地上的影子,笑嘻嘻地说道,“我也觉得好看,哎,阿忧,你说我和龙云腾谁更好看?” 乐无忧端着茶杯的动作一顿,木然看向眼前这个顾影自怜的男人。 钟意仿佛没有发现他的僵硬,美滋滋地挥了挥衣袖,自顾自地说道:“一定是我好看呀,龙云腾都是而立之年的老男人了呢,哪像我,英雄少年血气方刚,嘻嘻。” 乐无忧:“……” “哎呀,阿忧你说呀,”钟意扯住乐无忧的衣袖,“我是不是比龙云腾更好看?” 乐无忧扯回自己的衣袖,直视着他亮晶晶的眸子,分外坚决地说:“大哥更好看。” “你骗人!” 乐无忧:“……” “明明我好看!”钟意大声嚷嚷,一个健步上前,挺胸站在他的面前道,“你看,我的气质是不是更潇洒?”说完一个转身,回头问,“我的后背是不是更挺拔?”然后转过身来,蹲在他的面前,扬起脸,“我的小脸儿是不是更俊俏?” “你的废话是最多的。”乐无忧面无表情地说。 钟意顿时露出五雷轰顶的震惊表情。 两人并肩下楼,客栈大堂中已经焕然一新,经过昨夜那一场混战,店小二的灵魂经受了极大的洗礼,下定决心绝不能招惹武林人士reads;阴阳鬼古。 一见这二人下楼,立即回忆起昨夜他们在战圈之外谈笑风生的场景,不禁肃然起敬,满脸笑容地迎上来:“二位吃点什么?” “来一屉包子,两碗白粥。”钟意道。 乐无忧转头看了看楼上,疑惑地问:“你家假丫头呢?” “跑出去玩儿了吧。”钟意随口胡诌,仿若历经千帆一般满脸沧桑地感慨道,“这个年纪的孩子你也知道……啧,少年情怀总是诗啊。” 乐无忧忽然正色道:“怎么一大清早就开黄腔。” “……”钟意倒吸一口冷气,瞠目结舌地呆了两秒,怒道,“到底是谁在开黄腔?” 店小二麻利地送上早饭,二人在桌前坐下,安静地吃了几个包子,钟意抬头,看向候在旁边的店小二,纳闷:“小二哥还有事?” “没、没有!”店小二大声说。 钟意想了想:“是怕我二人吃完不给饭钱?” “不不不,”店小二连忙摆手,“二位大侠随便吃,随便吃,吃完还有!” 乐无忧用筷子叉起一个包子,直接道:“他嫌你站在这里,烦。” “哈哈,哈哈,”店小二讪笑,弓下腰,小声地问道,“二位大侠,敢问高门贵派?你们的武功是不是比昨夜那几人还要高强?” 钟意笑眯眯道:“我二人无门无派,闲云野鹤两枚,武功嘛……我大概比苏余恨大魔头要高上那么一滴滴,阿忧,你呢?” 吹你娘的牛皮!还比妖孽高……妖孽一只手就能把你削成排骨!乐无忧腹诽,心想你吹那我也吹,于是顺着他的话锋往上爬,一脸豪迈地说:“我的武功也挺一般,就比安广厦稍稍高出三个苏余恨的距离吧。” 店小二和钟意一起露出了不可思议的神情。 “高……高手!”店小二腿一软,差点跌坐下去,忙道,“小人虽然孤陋寡闻,可也听说安广厦是天下盟盟主,武林高手榜排行第一的高手!” “那又如何?”乐无忧满不在乎,“江湖之大,如海似山,又不是所有高手都会名列高手榜,听说过方外三仙吗?” “昆仑山太清真人,青谷野老夏枯雪,东海之滨簪花婆婆。” “不错,”乐无忧露出赏识的表情,抬手捋了捋并不存在的胡须,微笑道,“老夫就是青谷野老。” 店小二满脸呆滞:“……” 钟意哈哈大笑。 从客栈中出来,二人继续北上,如今天下动荡,北地战乱频发,宽敞的官道上渺无人烟,只见一路秋风卷地、荒烟蔓草。 钟意放松缰绳,任白蹄乌一边吃草一边缓步前行,低头看向悠闲地躺在毛驴背上的乐无忧,笑问:“阿忧,你如今的武功到底有多高?” “比你高。”乐无忧嘴里叼着一根狗尾巴草,闭着眼睛吹牛。 钟意失笑,饶有兴趣地看着他:“你知道我武功有多高?” “没我高。” “信口胡说。”钟意笑着说了一句,忽然从马背上飞扑过来,他白衣胜雪,衣袂翻飞犹如一只俯冲的白鹰,直直地对乐无忧袭了过去。 乐无忧躺在毛驴上没动,抬手和钟意对了一掌,刹那间,只觉对方雄浑的内力如排山倒海般滚滚而来reads;快穿之主神自救行动。 诧异地一挑眉,对上钟意含笑的眸子。 他猛地坐起,挥动双手反击过去。 二人你来我往连拆了十余招,钟意借着俯冲的惯性悬在空中足足半柱香的时间,忽而一掌推去,乐无忧避无可避,忽而一仰身,单薄的身体如一片枯叶,轻飘飘从驴背上滑落。 “漂亮!”钟意赞了一声,纵身追了上去。他身形矫健,龙骧虎步,一招一式仿佛一只老辣的猛虎在追逐着自己的猎物。 然而乐无忧轻灵无比,犹如逐风飘流的枯草一般,看似弱不禁风,实则缥缈无形。 又拆了三十几招,钟意变掌为爪,一招击向他的左肋,乐无忧抬臂挡去,钟意招式一变,将他右臂锁在了臂弯,接着一爪抓向他的咽喉,乐无忧右臂被锁,不得不伸出左掌,护在喉间,不料钟意临时变招,一压一锁,顿时将他控制在了双臂之间。 “你输了。”钟意笑嘻嘻地说。 乐无忧额头渗出细汗,也跟着笑起来,咬着嘴角的狗尾巴草,笑道:“没想到你小子武功还真不错。” “仅仅是不错?”钟意逼近他,笑道,“刚才你拍过来那一掌如迅风拂草,除了我,估计还真没几个人敢硬接的,可是你讨到好处了吗?” 乐无忧一回想,记起这厮果然是硬接了自己一掌,并且反守为攻,借力打力,没让自己讨到半分好处,点头道:“这样看来,你武功果然远在我之上,没想到区区十年,你竟然进步如此迅速,堪称奇才。” 钟意笑道:“因为我必须要快点成长起来,才能好好保护我的阿忧啊。” “不……”乐无忧张了张嘴,忽然失了声音,感觉到对方扑在脸上温热的呼吸,方才忽而意识到两人竟是四臂相缠,紧紧地贴在一起。 不由得心底慌乱,无措地转过脸,视线飘忽,扫过他的眼睛,忽然怔住了。 只见天高云阔,旭日东升,暖洋洋的日光落在钟意的眼眸中,如浮光跃金。 他温柔地看着乐无忧,微微低头,柔软的嘴唇落在了他的唇角。 乐无忧浑身一颤,嘴里的狗尾巴草掉了。 呆了片刻,猛地回过神来,用力推开他。 钟意却牢牢锁住他的手臂,将人紧紧控制在身前,笑嘻嘻地附在他的耳边笑道:“阿忧,从十年前你飞窗而出,救我的那一刹那,我们的命数就已经紧紧缠在一起,再也分不开啦。” 说罢,他吻了吻乐无忧的眼睛,松开手。 乐无忧瞬间飘到了十尺之外。 钟意失落地看一眼空空的两手,手指僵了僵,抬眼看去。 只见乐无忧轻巧的身体疾驰而去,拉过毛驴爬了上去,从怀里摸出一根胡萝卜用力掷到百步之外,杂色毛驴顿时如脱缰的野驴一般飞奔出去。 “啧,用得着这么如避蛇蝎么……”钟意嘀咕,打了声唿哨,唤过远处的白蹄乌,翻身上马,追了上去。 乐无忧采取惨无驴道的胡萝卜战术,硬是让毛驴跑得比骏马还快,让来自塞外草原的白蹄乌大受刺激,不由得撒开四蹄,一马一驴撒蹄狂奔,不消两日,便进了洛阳城。 第三十章 此时正值日暮西山,二人在尘土飞扬的官道上策马狂奔,远远看见落霞万里,一轮斜阳挂在赭石色的城墙,日落时分的东都洛阳城,如同一头威风凛凛的庞然巨兽,雄踞在辽阔壮丽的关东道上。 如今天下不太平,北地又屡遭兵祸,二人自江南锦绣之地一路北来,沿途只见城廓萧条、民生零落。 可是进了这洛阳城里,却愕然发现,仅仅一墙之隔,里面俨然是人间小天堂。 香车宝马、环佩叮当,熙熙攘攘的天津桥上车水马龙,道路两侧挤满了行人商贩,不时有银鞍白马的豪贵少年打马而过,镶金嵌宝的华丽马车中,锦带罗群 钟意松松地勒着缰绳,任白蹄乌在宽敞的大道上缓步溜达,回头看向乐无忧,大声道:“阿忧,我们今夜只要一间房,可好?” 乐无忧仰躺在毛驴的背上,头戴着一个破斗笠,随着毛驴的动作一晃一晃,懒洋洋道:“不好。” 钟意扁嘴:“阿忧你一点都不疼我呢。” “你说对了,”乐无忧凉凉道,“真是个聪明的小美人儿。” “唉……我怎么这么命苦呢?”钟意仰天长叹,“天底下俊男美女不计其数,可我偏偏要看上这么个冤家!唉唉唉……” 他长叹三声,忽而低下头来,指间捻出一颗糖炒栗子,对着乐无忧弹了过去。 乐无忧早有感觉,脑袋微微一动,糖炒栗子擦着帽沿飞过去,将斗笠撞得歪到一边,露出底下清秀的侧颜。 乐无忧挑起眉毛:“你干什么?” “都怪这个破斗笠不好,我都看不到你的脸了,”钟意笑嘻嘻道,腰身极软地一个后仰,倒挂在马身一侧,脸对脸看向乐无忧。 乐无忧万万没想到他竟会来这么一高难度的动作,不由得瞪大了眼睛。 钟意噘嘴,飞快地在他左侧嘴角亲了一下,灿烂地笑了起来,问道,“阿忧,你说,乐姑姑究竟是怎样一个女子?” 没头没脑地提到了乐其姝,乐无忧一愣,连被偷吻都忘记计较了,茫然道:“我娘?” “嗯!”钟意在他右侧嘴角又亲一口,方又坐回马身上,美滋滋地说,“我特别想知道,你娘得有多惊才绝艳,才能把你生得这般俊俏。” “……”乐无忧摸着温度残存的嘴角,默默地噤声了。 残阳余晖洋洋洒洒地落满了洛阳城,将这座雄踞关东的城池染成金黄色,鳞次栉比的高楼深巷后浊烟袅袅升起,已是家家生火造饭的时候了。 二人走进一家客栈,宽敞的大堂里坐满了食客,一个精神奕奕的店小二迎上来,朗声笑道:“二位客官打尖儿还是住店?” “住店。”钟意转头对乐无忧道,“看看,洛阳果然是旷世巨城,连客栈都装点得比别处辉煌呢……咦……这竟是盟总的商铺。” 乐无忧顺着他的目光看去,只见柜台后的墙上挂着一个圆形纹饰——一条五爪黑龙腾云而起,盘绕住一把古朴的长剑reads;重生之国民嫡妻。 店小二拱了拱手:“这位大侠好眼力,小店的确是在天下盟麾下。” “那太好了。”钟意大喜,从怀中摸出一枚印信,豪迈地说,“请给我开一间天字号房,要最奢靡、最豪华、最骄奢淫逸、最欺男霸女的!” 店小二一看印信,顿时大惊:“原来是忘忧堂的钟堂主!唉哟小人有眼不识泰山,还望堂主见谅!天字号房?没有问题!” 乐无忧跟在二人身后,慢吞吞地说:“我住柴房。” “什么?”钟意惊讶道,“阿忧为何这么见外?我们不是说好要睡一间房的嘛?” 乐无忧瞪眼:“什么时候说的?” “就是刚刚啊,”钟意一脸“你怎么记忆力这么差”的表情,理所当然道,“我们刚进城时说的第一个话题不就是吗?” 乐无忧想了想,怒道:“可老夫根本就没答应!” “别胡说,你明明答应了。” 乐无忧看着他那张充满自信的脸,简直要怀疑自己是不是失忆了,然而就算自己失忆了,也是不可能答应和这厮住同一间房的! 二人走到楼梯边,乐无忧朝着账房走去,被钟意一把扯住衣袖,又宠又气地责备道:“有我跟在身边,还要去住柴房,你存心气死我么?” “你那么容易气死?” “当然容易!” 乐无忧懒得跟他耍嘴皮子,用力扯了扯袖子:“放开……你……” 话音戛然而止。 只见钟意手指紧紧攥着他的衣袖,手背上青筋暴出,眼中仿佛有泪水在打转,墙上的灯笼照亮他的侧脸,一双凤眸在烛光下星光闪烁,仿佛受了天大的委屈。 “阿忧欺负我。”钟意低低地叹了一声气。 他的声音软糯温柔,如同浸润了江南三月的杏花烟雨,如此这般泫然欲泣的一声轻叹,让乐无忧没来由的心头一麻,仿佛心底某个脆弱的地方被戳中,一丝从未有过的陌生感觉悄然而生。 他茫然地张了张嘴:“你……” 钟意扭过头去,倔强地避开他的视线,目光木然地看着墙边的灯笼,轻声道:“你不知道这十年来我假想过多少次你回来的样子……” “我想,天阙山那么高,你一定很疼很疼,十年那么久,你一定很苦很苦。” “我想,如果你回来了,那从今往后的漫长岁月,我就算拼尽一身武艺,散尽万贯家财,也要护你一生喜乐、半世从容。” “我想,待此间事了,我要与你携手芳丛,游遍千山万水,把酒祝东风,我想带你回我的家乡,东临碣石观沧海,从日出如火,到明月潮生。” 他转过脸来,盯着乐无忧的眼睛,认真道:“今生今世,我不会让你再受一丝委屈。” 乐无忧怔怔地看着他,喃喃道:“我……” “唉……终究是我冒进了,”钟意轻轻叹出一口气,脸上失落的神情一扫而光,凤眸一挑,露出玩世不恭的轻佻笑容,对店小二打了个响指,“两间上房。” 说完就不理他了,一转身,摇着扇子,大步走上楼梯去reads;新宋高危职业之更夫。 乐无忧抬起头,目送他风流倜傥的背影,眨眨眼睛,在心底直犯嘀咕:这……撩完就跑,还他妈抢先生气了? “这……这位大侠……”店小二小心翼翼地赔笑,“请……请上楼,小店有顶级上房,专门为盟中的侠士们准备的……” 乐无忧点头:“劳烦小二哥带路。” “好好,请这边走……”店小二饶是见多识广,此时也不禁有些呆滞,一边走一边目光不由自主地打量旁边这个黑衣公子,暗自琢磨是不是得叫堂主夫人? 走进客房,乐无忧不由得惊叹天下盟果然财大气粗,房中雕梁画栋、香雾迷蒙,比昔日天阙山上风满楼主的卧室都要豪奢。 他将行囊放在桌上,好奇地打量着房间,一转身,一个白衣飘飘的身影无声地坐在了窗台上。 ……不是生气了么?这位钟堂主你消气也太快了。 窗外残阳如血,钟意披着一身落日余晖,笑嘻嘻地看向乐无忧:“阿忧,我听闻洛阳的不鸣仙都是个极销/魂的安乐窝,待天黑之后,我们去走一遭,如何?” “不鸣仙都?”乐无忧想了想这个名字,“十年前我来过洛阳,记得没有这个地方。” “近几年才开的。”钟意坐在窗台,无聊地拿折扇敲了两下脑门,抱怨道,“这长夜漫漫,总要找个乐子来打发一下吧,你又不肯陪我睡一间房。” 乐无忧隐隐觉得这厮在调戏自己,他走到窗边,寻思着找个机会,把他从窗台推下去…… 一丝香醇的酒气从空气中飘来,乐无忧眼睛一亮,顿时什么报复都抛到脑后,兴奋地瞪大眼睛看向钟意:“有没有闻到?是桑落酒!” 钟意看着他亮晶晶的眼睛,心想真是个狗鼻子啊!拉住他的衣袖:“走。” 两人掠出窗户,循着酒气落在一条幽深的小巷中,巷口夕阳斜挂,青石板路上投出悠长的人影。 酒气渐浓,这下,连钟意都闻到了,转头笑着对乐无忧道:“我现在明白了一句话,酒香不怕巷子深,说的就是阿忧你这样的人。” 乐无忧生来嗜酒,微微仰头,深嗅一口酒香,愉快地哼起荒诞不经的小曲儿。 钟意看向他,目光温柔如水,乐无忧感觉到他的目光,不由得看了过去,笑问:“你在看什么?” 落日洒金,眉目如画,清风酒意,一笑嫣然。钟意忽然心跳漏了一拍,他一把拉住乐无忧的手,想要将人拉入怀中。 手指碰到他微凉的手腕,钟意硬生生将拥抱的冲动控制住,松开他的手腕,懊恼地摇摇头:“抱歉,我又唐突了……” 乐无忧有酒万事足,洒脱一笑,屈指在他脑门弹了一下,笑道:“你啊……傻小子,果然还是太缺女人了,待天黑之后,便陪你去那什么不鸣仙都走一遭,好好解一解你的痴症。” “吱嘎……”一阵杂声在旁边响了起来。 二人转头,发现他们竟已经走到一个朱漆斑驳的大门前,大门想来年久失修,连门上衔环的辅首都已经脱落了一个。 而此时,这个大门却无风自动,悄然打开半扇。 浓郁的酒香喷薄而出。 “有意思。”乐无忧嘿地一声笑了。 钟意将他拦在身后,看向幽深阴暗的门内,拱了拱手,朗声叫道,“在下忘忧堂钟意,与挚友闻得此处佳酿出窖,酒瘾难耐,特来拜访reads;农家巧媳。” 门内的阴影中传来一个极为苍老的声音:“悦来客栈是洛阳城里最大的客栈。” 二人一惊。 只听那人又说:“客栈距离此处十里之远,你们是狗鼻子吗?” “……”钟意满眼哀怨地看向乐无忧。 木门吱吱嘎嘎一阵怪响,完全打开,露出门内野草丛生的蜿蜒□□,夕阳最后一抹余晖收归天际,明月爬上东墙,照亮院内一个老妇人。 她已经很老了,老得本该泯灭了性别,可是她却穿着一件极为艳丽的石榴裙,并且满头珠翠,眉间的红抹额上镶金缀玉,花白头发挽做高髻,顶上簪着一朵盛开的紫牡丹。 这样一个老不老、嫩不嫩的妇人伸着腿坐在月下荒草之间,右手揽着一个巨大的酒坛,正往左手的酒碟中稳稳地倒着美酒。 乐无忧大步走进来,连声赞道:“好酒!好酒!” 妇人瞥他一眼,抬手一扬,盛满美酒的瓷碟掷了过去。 乐无忧一把接过酒碟,仰头便喝。 妇人缓缓道:“你这乳臭未干的臭小子,不怕酒里有毒?” “那又怎样?”乐无忧喝完一碟美酒,将酒碟还给妇人,笑道,“有这样的美酒做陪,即便是□□,也不负一醉。” 钟意摇着扇子,信步走过来,双手交叉,一揖到底,平静地说道:“我想,以簪花婆婆的威名,还不屑于用□□这般卑劣的手段。” “哈哈哈……”妇人大笑,豪爽地喝了一大口酒,将酒碟扔给了钟意。 钟意接过酒碟,将酒一饮而尽,笑道:“明月黄昏后,对饮一杯桑落酒,真是人生快意。” 院落已经很长时间没有人住过了,处处长满荒草,三个人席地而坐,一人一口,慢慢喝完一坛桑落酒。 明月以至中天。 乐无忧有了微醺之意,仰脸看向头顶的明月,双眸迷离。 钟意的双眼却一片清明,他直直地看向簪花婆婆,轻声问:“我听闻前辈久居东海之滨,为何会在这个时节出现在洛阳?” 婆婆淡淡道:“不是你们盟总广邀天下英雄来此集会吗?” “前辈要去武林大会?”钟意诧异。 “怎么?老身去不得?” “当然去得。”钟意道,“此次武林大会一则为了重排天下五佬,二则为了选出下一任绣春堂主,三则,是为了共谋良计,以彻底铲除死灰复燃的魔谷势力,前两个前辈想必没有兴趣,那就是第三条了?魔谷为害武林,前辈神隐多年,此番现身洛阳主持公道,实乃天下之幸。” 簪花婆婆抬起苍老的眼皮看着他,老到泯灭了性别的脸上看不出表情,半晌,她无意识地抬手抹了抹下唇的胭脂,冷哼一声:“你说得太高尚,老身已经不想去了。” 钟意:“……” 乐无忧身体晃了两下,醉眼迷离地看向簪花婆婆,学着她的动作,抹了抹下唇,忽然摇头笑了出来。 第三一章 这一坛桑落酒香醇甘冽、后劲十足,喝得乐无忧酩酊大醉,走出破院时,簪花婆婆忽然问道:“钟堂主,你可知你少年得志前程似锦?” 钟意脚步顿了顿,回答:“知。” “你可知他所谋之事弥足惊险?” “知。” “你可知你们一旦落败十死无生?” “知。” “你仍然愿意陪他赴汤蹈火、慷慨就死?” “是。” “为何?” 钟意低头看着臂弯中的男人,低低地笑了起来:“世人狗苟蝇营,所求良多,金银珠宝、绫罗绸缎、功名利禄、荣华富贵……然而凡尘俗世,犹如梦幻泡影,我钟意此生不追名,不逐利,不贪财,不好色,所求者,唯情义二字。” “情……义……”簪花婆婆低声念着,忽而提高了声音,尖锐地诘问,“可你与此子萍水相逢,不喾陌路,若此番为他丢掉了性命,当真不生悔意?” “我只会后悔自己学艺不精,不能陪他走完这漫漫人生长途,”钟意仰脸看向夜空迷蒙的月色,慷慨道,“生,我所欲,义,亦我所欲,二者不可得兼,我愿舍生取义。” “舍生取义……是为义?” 臂弯里的人往下沉了沉,乐无忧头重脚轻,用力甩了甩脑袋,迷糊地问:“你们……在说什么?” “在道别,”钟意温柔地回答他,然后对簪花婆婆道,“为义,亦是为情。” 簪花婆婆一怔,旋即大笑三声:“好,好,好!” 她罗袖一挥,寂静的月夜响起吱吱嘎嘎的响声,朱漆斑驳的厚重木门缓缓关闭,苍老的声音从门后传了过来:“走吧,也许我们很快就会再次见面。” 走出逼仄的深巷,夜空豁然开朗,钟意搀扶着乐无忧,二人缓缓走回内城。 乐无忧踉踉跄跄地走着,走着走着忽然笑了起来,笑着笑着忽然又落下了眼泪。 钟意平静地看着他。 乐无忧停下了脚步,握住稚凰,铮地一声短剑出鞘,剑锋森寒,月光照亮剑身上桐花雏凤的雕刻。 他低头,用力挣开迷离的醉眼,又哭又笑地看着自己的佩剑,嘴唇不住地哆嗦,半晌,喃喃道:“当年……当年我救了苏余恨,是不是真的做错了?” “没有,”钟意柔声说,“你并没有做错。” “可是风满楼一百七十二条人命,全都压在我的背上,好重……” “这些枉死的人命,自有罪魁祸首来背负reads;异世农家。”钟意转头看向西北方向,只见夜空清朗,天下盟巍峨的高楼如同一只振翅欲飞的巨鹰,栖息在洛水北岸。 “咚——咚!咚!子时三更,平安无事……”远处传来打更的梆子声,两个更夫提着灯笼绕过街头。 本朝民风开放,洛阳本来是不宵禁的,因而夜市十分繁盛,然则近年来战祸频发,连洛阳也不得不开始宵禁起来。 为免多费口舌,钟意一把抱起乐无忧,纵身跃上房顶。 更夫只感觉一阵轻风拂面而过,仿佛看到一个白影,待眨一眨眼,却什么都没有了,暗自嘀咕一声年老眼花,继续没精打采地打着梆子往前走去。 乐无忧酩酊大醉,却仍然有意识,他感觉到钟意将自己打横抱了起来,他的手臂温暖有力,将自己紧紧抱在胸前。 从记事起,已经很久没有人抱过自己了。 他是乐其姝的儿子,是风满楼的首徒,是名满金陵的世家子弟,是前途无量的武林之光。萦绕在身边的,是艳羡、是依赖、是期翼……是痛惜。 却从来没有人,像这样将自己抱在怀里,如同抱着毕生的稀世珍宝,一等十年,不离不弃。 眼皮越来越沉,他攥紧钟意的衣襟,安心窝在他的怀里,毫无戒备地闭上了眼睛。 回到客栈时,钟意愕然发现,怀里这厮竟然已经睡着了。 房间中点着灯烛,钟意将乐无忧放在床上,拉起被子盖得严严实实,却不舍得离开,轻轻坐在床边,借着明灭的烛火,贪恋地看着他的睡颜。 乐无忧睡得极不踏实,俊秀的眉头不自觉地紧锁起来,钟意抬手,柔软指腹落在他的眉间,轻轻抚平眉头。 啪……灯花爆了一下,远处传来打更的梆子声,已经四更了。 钟意俯身在他眼皮上吻了一下,转身离开。 一只手抓住了衣摆。 钟意猛地回头,却看到乐无忧沉睡未醒,手指无意识地紧紧攥住他的衣摆,刚刚抚平的眉头再次蹙了起来。 “唉……”钟意叹一声气,再次坐回床沿,伸手轻揉他的眉心。 乐无忧忽然一把攥住他的手,慢慢放在脸边,眷恋地蹭了两下,唇角露出恬静的笑容,喃喃念道:“娘……” 高烛明灭,照亮他酡红的醉颜,钟意眼神柔和地看着他,指腹摸了摸他的脸,柔声道:“睡吧,我在。” 乐无忧在睡梦中嗯了一声,沉沉地睡了下去。 第二天醒来时已经日上三竿,艳阳从窗子投射进来,洋洋洒洒落在大床上,乐无忧无声地睁开眼睛,忽而顿住了。 只见钟意以一个极不舒服的姿势趴在床前,一只手垫在脸下,另一只手被自己紧紧握在了掌心。 ——我酒醉后都做了什么??? 乐无忧忙不迭松开手。 钟意一动即醒,睁开眼睛,露出一个比阳光更灿烂的笑容:“阿忧,你醒了!” “啊……对,醒了……醒了。”乐无忧竭力控制住心底的慌乱,镇定地看向他,“那个……钟堂主,昨夜……” “钟堂主是谁?”钟意挖了挖耳朵reads;奋斗人生[重生]。 “是、是,阿玦,”乐无忧睡人心软,立即从善如流地改口,“阿玦啊,老夫昨夜有些不胜酒力,没有伤害到你吧?” 钟意皱起眉头,一脸郁卒至死的神情,恨声说:“你深深地伤害了我。” “啊?”乐无忧的表情瞬间空白了。 看这货呆若木鸡的蠢样儿,钟意忍不住笑起来,努力板着脸道:“昨夜你醉成那样儿,居然都没有酒后乱性,哼,乐大公子真是好涵养!” 乐无忧呆了呆:“没……没乱啊?” 钟意整整自己严严实实的衣襟,控诉:“不但没有酒后乱性,居然还拉着我叫娘!简直是岂有此理!” 一听二人还如此清白,乐无忧顿时松了一口气,摆摆手,满不在乎道:“叫两声娘又怎样,下次我让你叫回来,叫爹都行。” “……你存心占我便宜吧?” 两人走出客栈,坐在路边的小摊子上喝了一碗滚烫浓稠的胡辣汤。 外面传来鼎沸的人声,乐无忧抬眼看去,见到熙熙攘攘的街道上,行人们往路两边靠了靠,让出一条通路。 一行佩剑的江湖人从街道上打马而过。 钟意道:“想必都是来参加武林大会的。” 话音刚落,又是一阵巨雷般的马蹄声,二人循着声音往西望去,只见这群人来势汹汹,扬起的尘沙遮天蔽日。 旁边的食客道:“如此声势烜赫,不知又是哪个大门派了。” 说话间,疾驰的骏马已经如一阵狂风般从街道上飞马而过,为首之人一袭墨蓝锦袍,玉带金冠,座下骏马神采昂扬,在他旁边,一个紫衣美妇与他并辔而行。 “看到没,那就是明日阁主常风俊,”一个食客大声道,“和天下盟的盟主安广厦是拜把子的兄弟,二人武功横行江湖,无人能敌。” 另一个人嗤道:“吹吧,我可是听说当年月蚀夜诛魔,这二人联手,都没能打过大魔头苏余恨。” “你也知道他是大魔头?”那人哼哼,“武功不高能叫魔头吗?不过虽然没打过苏余恨,却生擒了小魔头。” “你说苏余恨的那个儿子?”说话之人不知想到了什么,压低声音,语气甚是复杂地说道,“我听闻那小魔头当年伏诛的时候也才不过十四岁,真是可怜、可悲啊。” 另一个人也随之降低了声音:“谁叫他生在魔谷,是大魔头的儿子呢?啧啧,行刑那天我就在洛阳,亲眼看到的,剐了三天三夜,还是常阁主亲自监的刑呢。” “苏余恨那大魔头也委实心狠,”那人愤恨地说,“即便这样,硬是躲着没有现身。” “实在是枉为人父呀,”在二人身边,另有一个戴着帷帽的瘦削男人,声音轻佻地笑道,“实实在在片出了三千三百三十三片滚刀肉,我还尝了一块呢。” 食客震惊,好奇地问:“什么味道?” 瘦削男人嗤了一声:“生肉忒腥。” 乐无忧眉头微蹙,斜眼看了过去,正巧那个男人也抬头看了过来,秋风扬起帷帽的轻纱,露出清艳的眉眼,和额角极浅的绯色胎记。 男人勾起唇角,对他邪气地一笑,重新低下头去。 第三二章 二人在小摊子上吃完早饭,抬腿往洛河北岸走去,途径一个巍峨的高台,钟意忽然抬手指去:“那是斩佞台,当年为逼苏余恨现身,就是在这里活剐了其子苏梦醒。” 乐无忧看着高台上破碎乱飞的白绫,没有出声,他认得这里,洛阳斩佞台,数百年来在此处死了无数邪佞之徒,洗不掉的斑斑血迹一则痛呈贼子之恶行,平息受害者的怨恨,二则震慑世人,再不敢作奸犯科。 钟意道:“当初奇袭风满楼之际,若是你被交出,想必这斩佞台上也会留下你的一抹残血。” “可是现在我还活着,”乐无忧漠然道,“而风满楼一百七十二条人命,却已经没有了。” 他们没上斩佞台,却依然死在了刀光剑影中,尸骨埋葬在天阙山,佩剑封入龙门剑阁,生前死后荣光尽灭,一世英名化为乌有,残魂永远地钉在耻辱柱上,为他们所守护的世人鄙夷唾弃。 天下盟的高楼近在眼前,钟意拉住乐无忧的衣袖:“走吧。” 乐无忧拿出一张□□戴上,和钟意一道走了进去。 天下盟绵延四百年,覆压三十里,干云蔽日,雄伟矗立,一踏进门内,顿觉豁然开朗,盟内格局疏朗,开阔大观,处处可以见到劲装的习武之人步履如风。 左手边传来阵阵叫好声,二人循着人声看去,见到宽阔的演武台上,两个十三四岁的少年正在斗志昂扬地比试着。 左边的少年白衣银甲手持长/枪,应该是蓟门燕氏的儿郎,右边的少年一身墨蓝锦衣,剑光华丽,一看就是明日阁的弟子。 二人剑光枪影,对打了二十几招,忽然围观人群爆出一阵惊叹,只见银甲少年一枪挑落蓝衣少年的佩剑,枪尖抵在了他的喉前。 少年豪爽大笑:“你输咯!” 另一个少年不肯服输,大声叫道:“不行不行,再来比过!” “来就来,这次叫你心服口服!” 阳光照在闪亮的枪剑之上,闪耀出刺眼的光芒,两个骨架未成的少年互不相让,打得难舍难分。 演武台下的看客们不时地发出一阵阵惊叹的声音。 乐无忧站在人群中,仰头看着少年们灿烂的笑颜,不由得有些晃神reads;最强劫仙。 那一年也是这样的秋日艳阳天,15岁的乐无忧刚刚参悟雪照云光诀,年少轻狂,不可一世,拔剑飞身跃上演武台,扬眉看向对面墨蓝衣衫的少年,张狂地挑衅道:“风满楼乐无忧参上,十招之内,败你于稚凰剑下!” 13岁的常子煊已经得到流光星彩,抬剑指向他的鼻尖,骄傲地昂起头:“明日阁常子煊,今日教你明白何为仗剑之道!” 少年意气、神采飞扬,衣袂翩翩,剑光留影,二人一招一式缠斗了三十余招,乐无忧忽然左手捏诀,右手持剑,风驰电掣地往前刺去,电光石火之间,短剑之上迅速爬满一层薄霜,森寒的剑气直逼常子煊喉间而去。 常子煊阵脚顿乱,仓皇避过剑气,一个踉跄,摔倒在了演武台上。 乐无忧抢上前去,做了个劈刺的动作,点到即止,然后收招回身,满脸不加掩饰的得意神采,大笑道:“你输啦!” “你……”常子煊倔强地跳起来,“不行不行,我不服,再来比过!” “比就比!再来我还是赢你!” “哼!” 两人互不服气,从朝霞如绡一直打到彤云万里,乐无忧一剑挑飞流光星彩,抬脚踩上他的膝盖,俯身,轻狂地笑道:“你又输了,服不服?” “不服!” “来来,再来,”乐无忧挑衅,“哥哥今天非打得你心服口服!” “服不服?”一个朝气蓬勃的少年嗓音在旁边响起。 乐无忧倏地回过神来,抬眼望演武台上看去,只见银甲少年又一次将蓝衣少年打倒在地,用枪杆压在他的胸上,笑着低头逼问:“快说,是不是服了?” “不服!”蓝衣少年倔强地昂起头,“不服就是不服!” “真是生龙活虎……”乐无忧唏嘘了一声,转头看向钟意,余光瞥到一抹不客气的视线,不由得愣了一下,抬眼看去。 只见常子煊站在人群之外,正死死地看着自己。 阳光洒在他墨蓝色的云锦披风上,金光璀璨,灿如云霞,愈发显得簇拥在披风中的人面如美玉、气宇轩昂。 “看到什么了?”钟意顺着他的视线望去,忽然骂了一声,“真是晦气,走,我们不看了。” 乐无忧被他扯着袖子,转身跟着离开,心底暗忖:自己明明都带着□□易容了,怎么感觉他还是认出了自己? “他才没有我那么敏锐的直觉呢,”钟意不高兴地说,“不过是因为你和我站在一起,让他心底有所怀疑了而已。” 乐无忧吃惊地看了他一眼。 钟意得意一笑:“是不是很惊讶,我居然知道你心里在想什么?” 乐无忧老老实实地道:“不错。” “因为你是我的阿忧,我是你的阿玦啊。”钟意在他鼻梁上刮了一下,心想:看你那一脸情意绵绵,瞎子才看不出来你在想常子煊呢,哼! 两人在池塘边晒着太阳喂了一会儿鲤鱼,一个小弟子走过来:“钟堂主,盟主有令,请诸公于巳时至龙渊厅。” “知道了,”钟意点头,“有劳告知reads;至强戮神。” 乐无忧蹲在池塘边一块石头上,将手伸在水中,逗弄着游过来的一条锦鲤,随口道:“我听说这十年来安广厦频繁闭关?” “他的紫微剑法练到了瓶颈,迟迟进不了新的境界,”钟意倚在桥边的栏杆上,悠闲地看着他,轻声嘲道,“然而就我看来,他应该是练功出了岔子,隐隐有走火入魔之兆,若不是剑法有问题,那就是他心有魔债。” “紫微剑法我曾见过,确实是极上乘的武功,”乐无忧嘀咕,“心魔么……他一生煊赫,位极江湖,能有什么魔债?” 此时已是深秋,上午的阳关依然刺眼,钟意飞掠进池塘中,飘逸的白衣在满池枯萎的荷叶之间一闪,脚尖点着一根草茎,凌空转身,飞驰回岸边,手里多了一面还未干枯的大荷叶,盖在乐无忧的头上。 刺眼的阳关顿时被挡住,乐无忧忍不住笑了起来:“多谢。” 钟意落在他的身边,抬眼看向天下盟巍峨的高楼,接着刚才的话题说道:“你不是安广厦,怎会知道他有什么魔债,说不定是和夫人感情不和,急得上火,一不留心走火入魔了呢。” “嘴上积点德吧,”乐无忧笑骂,“盟主夫人是明日阁的二小姐,你一张嘴就招惹两大门派,到时天下盟和明日阁一起追杀你,看你还敢胡言乱语不。” “哎,我说真的,”钟意蹲在他的旁边,一脸标准的三姑六婆相,语气甚是猎奇地说,“我可是天下盟的堂主,在盟总还是有一两个眼线的,听说常夫人多年来一直独居药圃,并不跟安广厦同房。” “……”乐无忧吃惊地看着他,满心都是:你怎么尽打听这些隐秘的内帷之事?前有龙云腾多年不娶,后有安广厦夫妻不和,忘忧堂的钟堂主,你的江湖之路仿佛和别人不太一样呀…… 钟意一见他目瞪口呆,更加来劲儿了,眼睛左右扫视一圈,压低声音:“明日阁的我也知道,你那总角之交的父母感情貌似也不怎么样呢。” “……又胡说。” “我有可靠的消息来源,”钟意一本正经道,“常阁主的夫人是海天连城老龙王的长女,龙云腾的长姐,对不对?哎呀,这些名门大派真是连络有亲、荣辱与共呢,安广厦娶了常风俊的妹子,常风俊娶了龙云腾的阿姊,要我看,龙云腾得娶安广厦的姐妹才能不吃亏,可惜安广厦茕茕孑立并无姐妹,你的龙大哥若一定要娶,那就只能娶安济安小公子了,但这样又会矮了一辈儿,哎呀,真是怎么算都吃亏呢,除非……” “……”乐无忧呆若木鸡。 钟意得意洋洋道:“除非他娶安广厦的老娘……” “你神经病吧!”乐无忧一脚将他踹进池塘,转身走了,心想这都是什么乱七八糟的! 钟意哈哈大笑,在落水的一刹那,腰身猛地一拧,飘逸的身影贴着水面疾驰出去三十尺,接着一个鹞子翻身,片水不沾身地飞了回来,跟在乐无忧身后,喋喋不休道:“我说的可句句属实,听说龙夫人当年嫁入明日阁就极不情愿,多年相处,更是厌恶常阁主,甚至厌屋及乌,连亲生儿子都不愿亲近呢,你看常子煊的性格那么糟糕,焉知不是爹生娘不养的缘故?” 乐无忧痛苦地捂住耳朵,觉得身边仿佛带了一群苍蝇,一刻都不停歇地飞来飞去。 走到龙渊厅门前,乐无忧停下脚步,让钟意走在前方,自己扮做随身侍从,跟在他的身后。 门口的弟子拱手行礼:“恭迎钟堂主!” “你们好!”钟意微笑点头,从袖中取出那柄不论春夏秋冬的折扇,哗地打开,纸扇轻摇,气宇轩昂地走进门内。 第三三章 钟意是天下盟内最年轻的堂主,然而武功却并不逊于其他德高望重的股肱之臣,因而极受盟主青睐。 他一进门,端坐在太师椅上的安广厦立即大笑起来:“小钟来了。” 钟意走到他面前,双手拱在胸前,弯腰行了一礼,朗声道:“属下拜见盟主,愿盟主长乐安康。” “看座。” 龙渊厅坐北朝南,厅中摆着两排交椅,东侧第一把交椅上坐着一个墨蓝锦袍的中年男人,正是明日阁主常风俊,第二位坐着不醉酒坊的掌柜金缕雪,第三位为天极寨霍伤,第四位烈云堂雷厉,而第五把交椅却是空着的。 钟意在西侧第六把交椅上坐下,乐无忧低眉顺眼站在他的身后,童子送上茶水,钟意端起茶杯,拨了拨水面的茶梗,借着喝水的样子轻声道:“那个空位本该是赤炎门主马飞沙。” 乐无忧了然,顺着西侧的交椅数过去,果然第九把也是空着的,应该就是绣春堂主龙天霸的席位了。 “咳咳,”安广厦示意众人安静下来,沉声道,“诸公百忙之中前来与会,安某不胜感激。” 常风俊道:“大哥不必客气,此番江湖风波乍起,我等都知道事情的严重性,自然要前来探讨一番才行。” “魔谷……”金缕雪低吟一声,“数月之前,赤炎门主马飞沙一家惨遭灭门,据悉就是魔谷所为,事发之时霍寨主和钟堂主都在场?” 钟意点头:“不错。” 霍伤道:“杀害马门主一家的凶手已经伏诛,是魔谷余孽伪装成马门主新娶的妾室,伺机而动,制造了这起惨剧。” “哼,”坐在常风俊身侧的一个龙夫人冷哼一声,“年过花甲还娶十八少女,马飞沙死不足惜。” 此言一出,龙渊厅中顿时一片寂静,在座不乏有妻妾成群的,闻言纷纷眼观鼻鼻观心,仿佛没有听见她的嘲讽。 常风俊叹气:“夫人……” 钟意低头喝茶,用杯盖挡住嘴,小声对乐无忧道:“你放心。” 乐无忧正看着众人尴尬的样子傻乐呢,闻言一愣:“什么?” 钟意眼角夹出一丝促狭的笑意,低声道:“我不会纳妾的。” “……”乐无忧一噎,板着脸道,“好好喝你的水,怎么没呛死你呢?” 眼看着话题朝着不可控制的方向歪走,安广厦清了清嗓子,正色道:“马门主之事我已看过钟堂主快马送来的案宗,手段极为恶劣,更有绣春堂主的命案,可见魔谷此番,是对着天下盟而来的。” “魔谷余孽的报复之心,昭然若揭,然而却只敢挑远在江城的赤炎门和实力最弱的绣春堂下手,也是令人不齿,”常风俊满面鄙夷,伸手将装饰华丽的佩剑重重放在茶几上,冷冷道,“若是魔谷但凡有一丝胆气,不妨去往长安,我的华铤飞景已多年未开杀戒reads;韩娱之男神婚后日常。” 乐无忧脊背忽地一僵,目光死死盯着那柄长剑,脸色煞白——那夜天阙山漫天的杀气中,他曾见这柄长剑大开杀戒、痛饮鲜血。 一只温暖的手伸了过来,攥住他冰凉的手掌,丝丝暖意沿着指尖传至四肢百骸,乐无忧低头,看到一双温柔沉静的双眸,不由得心头一丝酥麻,唇角颤抖着,笑了起来。 钟意拍了拍他的手背,转头看向正在热烈讨论的人们。 安广厦沉声道:“今天邀请各位过来,一则共商剿杀魔谷大计,二则选出三位合适的人选,补上天下五佬和三庄六堂的空缺。” 霍伤问:“赤炎门与绣春堂不是两位吗?怎会是三位?” 坐在西侧第一把交椅的老者哑声道:“老朽年迈,一月之前在金陵受了点伤,竟缠绵病榻多日,久久无法恢复,可见我如今的实力已经对不起这把交椅了。” 众人一惊:“丁庄主?” 老者正是当日在白衣夜宴上出手阻拦乐无忧的漱石庄主丁干戈,钟意歪头看向他,不由得眉头微皱,心想那晚这老东西跟只老耗子似的能得不行,现在竟然说自己缠绵病榻?再说,那天晚上虽然混乱至极,然而不论乐无忧还是苏余恨,都并没有对这老耗子出手,他哪儿受的伤? 丁干戈咳了两声,坐在交椅上对众人拱了拱手:“下月冬至日,老朽将在漱石庄中金盆洗手,从此恩怨情仇一笔勾销,敬邀诸公前来做个见证。” “丁公多年来为天下盟立下汗马功劳,”安广厦慢慢道,“十年前奇袭天阙山便是丁公的良策。” “咔嚓……”一声闷响。 众人循声望去,只见站在钟意身后的随从竟生生将红木椅背攥得粉碎。 常风俊眼神倨傲地看过来,视线将他从上到下打量一番,淡淡道:“钟堂主身后这位朋友以前从未见过。” 钟意脸色未变,摇着纸扇云淡风轻地说:“大概因阁主不常去江城的缘故。” 乐无忧双手抱拳,低头道:“小人名叫钟情,是钟堂主的小厮。” “钟情?”常风俊漠然道:“我看你身量倒是习武的好材料,抬起头来我看看。” 乐无忧缓缓抬起头,极力控制住眼中沸腾的恨意,眼眸低垂,没有与常风俊对视,亦没有看到他眼中一闪而过的狐疑。 钟意懒洋洋地笑了一声:“常阁主对我的小厮这么感兴趣?不如我送给常阁主如何?” 常风俊一怔。 “哈哈,”钟意促狭道,“开个玩笑,他可是我的心头肉,谁要我都不给。” 常风俊顿时脸色黑了下来。 安广厦道:“钟堂主,我记得你以前来盟总,带的都是一个叫九苞的婢女。” 钟意笑道:“既然是婢女,总有些不方便的地方,男女授受不亲嘛,九苞这几年长了岁数,脾气越发大得很,有时我都指使不动她。” 金缕雪大笑道:“是你脾气太好,硬是把一个婢女养成了大小姐,等到来日九苞出阁,你这主子八成还要舍不得。” “既舍不得,便留在身边,”丁干戈道,“婢女收做姨娘也不是什么奇事。” 龙夫人脸色冷峻,重重地嗤了一声:“哼reads;重生之演技。” 眼看着话题再次歪到了无法控制的方向,安广厦敛了敛神色,正色道:“请诸公移步演武台。” 众人走出龙渊厅,钟意留到了最后,围着乐无忧转了一圈,笑眯眯道:“钟情?这个名儿不错,我喜欢!” 乐无忧横他一眼,抬腿往外走去。 钟意朗声大笑,摇着扇子走在他的身侧,眼睛一刻不离地黏在他的脸上,嘴里念叨着:“钟情……钟情……嘿,钟情……啊哈哈哈哈……” 乐无忧深吸一口气,怄得肠子都快青了,简直想回到方才,将那个胡言乱语的自己掐死。 钟意笑了半天,渐渐止住笑意,低头在他耳朵上偷亲一下,轻声道:“一月之内,丁干戈必死无疑,你放心。” 乐无忧吃了一惊,抬起眼去,冷不丁撞进他点漆般的眸子,只见里面深不见底,满满的全是自信与坚定。 内心一股暖流缓缓淌过,他动了动嘴唇,喃喃地说:“多谢。” “不许再说多谢,”钟意哼了一声,斜眼瞥着他道,“我会生气的,警告你啊,钟情!” 乐无忧笑容一滞,咬牙切齿:“你信不信我打死你?” 钟意嬉皮笑脸:“不信。” “……”乐无忧噎住了。 两人边走边嬉闹,没有注意到旁人的目光,常风俊缓步走在一侧,不动声色地转头看向乐无忧,眼眸中一丝疑虑越来越深。 安广厦走在他的身边,低声道:“二弟觉得那个钟情什么不妥?” “他的身形让我想起一个故人。” “嗯?” “一个死了多年的故人。” 安广厦抬眼也看向乐无忧,老辣的目光盯着他看了半晌,忽然也跟着变了颜色。 常风俊道:“等一下我让人试一试他的功夫。” 众人来到演武台边,台上正有几个少侠在比试武功。 金衣的少年一个凌空回旋将对手踢下演武台,自己利落地转身,稳稳落在台边,双手抱拳,朗声道:“承让!” 台下一阵叫好声。 一个人对安广厦恭维道:“少盟主年少有为,真是武林之幸啊。” 这种马屁听在哪个父亲的耳中都会十分受用,安广厦捋着下巴上的短须,容颜大悦,笑道:“哎,过誉了,犬子心性浮躁,不堪大用,不过是仰仗有几分天资,方才磕磕绊绊把紫微剑法练到第三重而已。” 人们一听,纷纷称赞:“少盟主不过十五六岁,已经突破三重紫微剑法,堪称少年奇才啊。” 安广厦哈哈大笑:“既然诸公如此看重这小子,那不妨这第一轮比试就从犬子开始吧,诸公皆可上台挑战,本轮获胜者,即可执掌广陵绣春堂。” 话音刚落,一个彪形大汉便飞身而出,落在演武台上发出一声巨响,声若洪钟:“雍州虎狼门弟子刘山,前来讨教!” 安济抱拳施了一礼:“天下盟安济,请赐教。” 第三四章 刘山武功走刚猛雄阔的路子,大开大合、气势如风,一把虎狼刀舞得密不透风,然而刚猛有余精巧不足,上台不过十个回合就被安济一剑破了刀幕,拖着刀败下阵去。 安济收剑回身,神采飞扬地昂起头,看向台下喝彩的人们。 人群中一个纤细的少女飞身跃上演武台,少女年不过二八,身量纤纤,身后却背着一柄两尺宽的巨剑,轻巧地落在台上,抱拳:“泰安镇山台,林猛参上!” 丁干戈笑道:“这个女孩倒有些意思,也不怕被剑压扁了。” 金缕雪手臂上缠着金色的长鞭,懒洋洋地坐在冠盖下喝酒,淡淡道:“昔年魏道武帝于嵩阿铸二剑,一曰镇山,二曰沉水,分建镇山台和沉水宫,因而镇山台弟子皆背负巨剑,寓意不忘使命。” 说话间,台上二人已经缠斗起来,少女苗条纤细,看似弱不禁风,实际却力大无穷,单手抡起巨剑,犹如长虹贯日、泰山压顶,逼得安济连退十步,后脚抵在了演武台的边沿上。 少女凌空跃起,巨剑劈头砍下。 众人发出一阵惊叫。 安济抬眼看向巨剑,深吸一口气,挥起长剑,强横地迎面硬抗上去。 只听一阵刺耳的金属摩擦声,长剑与巨剑剧烈相击,刹那间火花四溅,两人眼中都迸发出不服输的倔强。 双剑抗在一起,拼了片刻内力,忽然分开,速度极快地再次连续拆了十几招,接着一声尖叫,少女的巨剑脱手掉落,安济长剑在她肩头点到即止,亢奋地扬眉大笑:“你输啦!” 少女捡起巨剑,豪爽地笑了起来:“愿赌服输!” “好!”台下传来人们大声的喝彩。 常风俊见状,冷峻的脸上也露出笑容,点头赞道:“济儿近年来颇有进步。” “你又称赞他,”安广厦捋着短须,眼中不由得露出得意的神采,故作冷漠道:“小子年少轻狂,还需多受挫折才能真正成长。” 常风俊笑道:“做舅舅的,总是偏爱外甥。” 又有一个青年跃上演武台和安济缠斗起来。 坐在安广厦下首的一个江湖人笑道:“少盟主意气奋发、朝气蓬勃,不禁让我想起当年的乐无忧,小公子第一次来洛阳,也是这般神采飞扬reads;夺相。” 话未说完,安广厦动作一顿,脸色未变,眼神却狠戾起来。 常风俊冷冷道:“李帮主慎言!” “但说无妨,”安广厦叹一声气,“当年乐无忧为苏余恨所惑,堕入歧途,委实可惜,多年来,我数次午夜梦回,也甚是怀念其姝与惊宸的风姿。” “既然如此,请盟主下令,重查当年旧事。”金缕雪忽而起身,双手相叠,举至头顶,弯腰,深深作了一揖。 安广厦端起茶碗,轻轻拨弄着水面的茶梗,语气淡淡地说:“金掌柜这是要翻案?” 金缕雪直起身子,正色道:“当年盟总奇袭天阙山是否太过仓促?要知道风满楼昔日位居天下五佬之首,居功至伟,乐无忧为乐其姝亲子,虽年少轻狂然而心怀大义,怎会轻易为苏余恨所惑?” “当年窝藏苏余恨之事,乐无忧早已供认不讳,”常风俊哼了一声,声音冷漠道,“金掌柜,你与乐其姝闺阁情深,令人钦佩,可也要清楚,什么案能翻,什么案不能翻,魔谷当年一夜之间灭河洛山庄满门,这般狠辣,闻所未闻,任何人与魔谷有丝毫牵连,皆无洗白的可能!” 钟意眸色淡淡地看着他们争论,动作极其轻微地拉住乐无忧冰冷的手指,用力攥在掌心,轻声问:“当年,真的窝藏了苏余恨?” 乐无忧迟疑了一下,点了点头。 钟意叹出一口气,江湖惊险,明枪暗箭,历来不缺少狠辣的命案,河洛山庄当年位居天下五佬,却一夜之间被灭满门,此仇不报,天下盟将无颜面对天下英雄,于是讨伐便势在必行,经过一段时间的谋划,于月食夜集结武林各大门派,血洗弃风谷,以报大仇。 然而大魔头苏余恨在各大高手的围攻下,一连击杀近百名天下盟弟子,撕开重围,夺路而逃。 此后,整个武林展开大规模清算,但凡魔谷余孽现身,立即会吸引武林高手前往扑杀,各个门派的弟子,但凡与魔谷有一丝牵连,亦会立即被捕入盟总大牢,查实之后即刻斩杀。 就在这样风声鹤唳的时候,乐无忧竟然窝藏了苏余恨…… “这样的旧案,当真翻无可翻,”金缕雪轻声道,“除非……”她挑起妖娆如鬼魅的眼睛,缓缓扫过演武台边的同僚,冷冷道,“除非当年河洛山庄灭门案的罪魁祸首,不是苏余恨。” 咔嚓……一声,安广厦掌中的茶碗被生生捏碎,滚烫的茶水漫淌出来,他将碎瓷片扔在茶几上,抓过毛巾慢慢地擦了擦手,沉声道:“金掌柜想必是听说了什么秘辛。” “不错!”金缕雪大声道,“敢问诸公,河洛山庄灭门是哪年哪月哪日?” “十年前五月初五。” “而据我所知,十年前五月初五那一夜,苏余恨人在金陵。” “十年前的旧事,你又如何得知?” “金粉楼有个红姐儿,花名柳如絮,十年前五月初五,有人给她摆了花酒点红蜡烛,满满当当三十六桌宾客,红烛烧了七百二十根,而这个财大气粗的金主儿就是苏余恨。” 钟意眨了眨眼睛,喃喃道:“我怎么觉得这话有点耳熟呢?” 乐无忧冷冷地看他一眼,没有说话。 坐在下首的一个江湖人忽然道:“风满楼是金陵的,这事儿乐无忧肯定知道!” “不错,”金缕雪道,“任何一个凶手都不会在灭别人满门的时候给粉头摆花酒,无忧在金粉楼认识了苏余恨,便知道他绝不是河洛山庄灭门案的凶手reads;韩娱之龙女妖娆。” 她激昂的话音在空旷的演武场中回荡,人们面面相觑,喁喁私语,连演武台上酣战的人都不由得停了下来。 安广厦慢慢地捋着短须,左手放在茶几上,拇指和中指无意识地摩挲着茶托。 钟意盯着他的手指,眼神渐渐地变了。 演武场中空旷寂寥,一只落单的孤雁,悲鸣着飞向南方。 整整过了一炷香的时间,安广厦抬眼,看向在座的各位,沉声道:“诸公怎么看?” “纯属胡言乱语。”常风俊冷冷地说。 丁干戈犹豫片刻,语气有些底气不足地说道:“如果当初冤枉了苏余恨,那他为什么不反驳呢?弃风谷那么多条人命,他都不在乎吗?” “你给他机会反驳了吗?”金缕雪厉声道,“七月十五月食夜,数十门派围攻弃风谷,那一夜,流血漂橹,如果你是苏余恨,你还会坐下来,平心静气地反驳吗?” 人群中一个人小声道:“天哪,要是最后证明河洛山庄确实不是苏余恨干的,那就有戏看了,杀了人家门派那么多人呢……” 常风俊霍地站起来,铮然一声清鸣,掌中长剑出鞘,华铤飞景光彩夺目,在正午的日光下闪烁着璀璨的光芒。 他冷声道:“谁对当年的事情有半分怀疑,不妨来问问我的华铤飞景!” “你以为能堵住天下悠悠之口?”金缕雪拍案而起,空中一道耀眼的金光闪过,缠在臂上的金鞭已经到了手中。 二人针锋相对,互不相让。 半晌,一个低沉的声音缓缓道:“河洛山庄的庄主明岐与霍某私交不浅,霍某也很像知道当年究竟是谁杀害她一家一百余人。” 众人看去,发现是天极寨的大当家霍伤。 “请彻查当年旧事。” “必须要重查!” “就说风满楼不会是叛徒!” “当年旧案疑点太多!” 人们纷纷出声,一时间众人观念几乎一面倒地要求重查当年旧事,这也不出奇,当初乐其姝游历天下、乐善好施,不论名门大派还是小门小派,都曾受过她的恩惠,江湖人讲究滴水之恩涌泉相报,如今一出现转机,顿时大家都想要还昔日恩人一个公道。 常风俊怒不可遏,挺剑上前:“你们……” “二弟。”安广厦制止他,淡淡道,“如此说来,当年之事确实疑点重重,需要重新查过……” 丁干戈叹息道:“此时谈何容易?河洛山庄已经灭门足足十年,此事再无人证。” “谁说没有?”金缕雪飞快地说:“明岐有一个七岁的幼子叫明月光,事发之后,既没有看到他的人,也没有找到他的尸骨。” “你也知他只有七岁,在那样的环境下,一个乳臭未干的孩子,怎么能存活下来?” 金缕雪固执道:“不可能存活不意味着就一定会死,若明岐在天有灵,一定会保佑他的孩子活着,活到将所有真相都说出来。” 第三五章 第一天的比武结束,众人散去,安广厦看向钟意,眼中流出一丝笑容:“小钟,你在洛阳没有别院,不如暂居盟总。” 钟意笑道:“有劳盟主挂念,属下昨日已在悦来客栈投宿,住得十分舒适,就不用搬了。” 安广厦点了点头:“悦来客栈的确不错。” 落日时分,钟意和乐无忧走出天下盟,门外的街道上冠盖云集行人如织,钟意买了二斤糖炒栗子,剥了一个送到乐无忧嘴边:“尝尝,甜不甜。” 乐无忧点头:“甜。” “甜就笑一笑啊,”钟意刮刮他的鼻子,拉着他的衣袖往前走去。 彤云万里,将钟意身上的白衣映成红色,散发着暖暖的光芒,乐无忧含着嘴里的糖炒栗子,一点一点吮吸咀嚼,不由得笑了起来。 两人在街边的小摊子上吃了晚饭,回到客栈中,店小二满面笑容地迎上来:“钟堂主,您回来啦?” 钟意将一粒碎银子丢过去:“烧两桶热水上来。” 夜晚秋风萧瑟,若泡上一个热水澡,当是人生一大享受,乐无忧回房片刻,店小二就带着两个大汉,将木桶和热水抬进了房间。 他调好热水,刚解开衣衫,忽而感觉窗外有动静,人猛地蹿至窗前,稚凰出鞘,一记掌风击破窗户,挺剑刺去。 只听一阵裂帛声,窗下响起钟意的哀嚎:“哎哟哟吓死我了!阿忧你干什么?” 乐无忧定睛一看,只见稚凰剑尖挑着一抹白色布料,而钟意单手挂在窗台上,胸前被一剑刺穿,破碎的衣襟随风飘摇。 “钟堂主雅兴不浅呀。”乐无忧咬牙切齿,目光看看跟只猴子一样挂在窗下的钟意,再看看森寒的剑尖,颇想再刺他几剑reads;韩娱之龙女妖娆。 钟意一只手抓着窗台,挂在窗下晃来晃去,仍然顽强地仰起脸,满脸笑容地说道:“我有点事情要来和阿忧说一声,没想到你上来就拿剑刺我,这难道是风满楼的待客之道?” 乐无忧冷笑:“究竟什么事,放着宽敞的大门你不走,偏偏要爬窗过来,难道这就是天下盟的议事之法?” 钟意正色道:“因为我这个事情十分隐秘,所以不能走大门。” “什么事?” “一件大事,”钟意说着,抬起空闲的一只手,拢在嘴边做神秘状,压低声音:“偷看阿忧洗澡。” 剑光忽然暴涨,稚凰剑上满覆冰霜,以灭天绝地之势刺了过去。 钟意大惊,身体猛地一蹿,如同壁虎一般,扒着客栈的外墙爬到窗顶,叫道:“阿忧你忒不够意思了!” 乐无忧唇角一抹笑意,凉凉道:“不是要看我洗澡吗?来啊!我让你看个够!” 钟意委屈地扒在不远处的墙上,小声嘟囔:“可你上来就是雪照云光诀,只怕我什么都没看到,小命先没有了。” “牡丹花下死做鬼也风流,你连这等觉悟都没有,还想学人偷香窃玉?” 钟意做了个鬼脸,“阿忧比牡丹好看多了,我才不要做鬼呢,我要美美地采上一辈子的花。” 乐无忧怔了一下,隐隐觉得自己被调戏了,挺剑跃出窗子,凌厉的剑光追着他砍了过去。 “我的天!”钟意万万没想到他居然会追杀过来,连忙纵身飞跃出去,灵活的身影沿着客栈外墙几番攀爬跳跃,如一只落荒而逃的落水狗一般,蹿进自己房间,猛地关上了窗子。 背靠在窗上,抚平胸口,惊魂未甫道:“哎哟真是吓死我了,阿忧居然如此野蛮……” 话音未落,一道剑气刺穿窗纸。 钟意一咕噜滚到旁边,指着窗上的破绽大叫:“破坏了窗子要赔钱的!” 杀气顿时消失。 乐无忧从窗外推开窗户,一翻身,坐在了他的窗上,横剑放在膝盖上,笑盈盈地看向钟意:“听钟堂主一席话,我受益匪浅,也想来看一看美人出浴的稀世美景,钟堂主该不会介意吧。” 钟意看看房中冒着热气的大木桶,再看看窗上一脸促狭的乐无忧,羞哒哒地表示:“钟堂主大概会介意,然而阿诀则是非常乐意哒!” 说着一把撕开衣衫,挺胸露出上身矫健修长的白肉。 乐无忧脸上笑容一滞。 他曼妙地扭动着劲腰,抬手扯住自己腰间的白绸汗巾,抬起凤眼,十分下流地眨了眨眼睛:“我要脱咯……” “我帮你脱个痛快!”乐无忧气急败坏道,忽地仗剑从窗台跳进来。 只见剑光一闪,钟意觉得腿间一凉,裤子唰地掉了下来。而乐无忧剑尖挑着他的汗巾,飞身从窗台上消失了。 钟意哈哈大笑。 关上窗户,爬进木桶中,浑身泡着暖暖的热水中,钟意舒服地闭上眼睛,回想着方才乐无忧跃回自己房间的狼狈背影,不禁拍着水大笑:“哎哎哎,我的阿忧啊,你逃就逃吧,还带走了我的汗巾,嘿,定情信物是汗巾,真有点难为情呢……” 窗户忽然再次打开,一个人跃上窗台reads;夺相。 “果然还是无法抵挡我的美色吧?我这样的宽肩瘦腰……”钟意一边促狭地笑着,一边转过身来,笑容倏地僵硬了。 只见金缕雪蹲在窗台上,面无表情地看着□□的自己。 大眼瞪小眼片刻,金缕雪挑眉一笑,赞道:“钟堂主好身材!” “多谢。”钟意木然道。 半炷香后,钟意衣衫整齐,和金缕雪坐在桌前相对饮茶。 “金掌柜漏夜前来,恐怕不是简单的事情。” 金缕雪直入主题:“今日所议之事,你有什么看法?” “十年前我年岁尚幼,既未参加月食夜诛魔,也未见证奇袭天阙山,”钟意云淡风轻道,“对于那些陈年旧案,实在是知之甚少。” 金缕雪看着他的脸:“那你为何派九苞探查十年前柳姑娘的旧事?” 钟意一怔。 “白衣夜宴上你为何阻拦丁干戈对乐无忧出手?” “桃园客栈截杀苏余恨时你是否在场?” “为什么两不相帮?” “你身边带着的那个钟情究竟是谁?” “钟意,你若不肯说实话,就别怪我自己查了,要知道,天底下还没有我不醉酒坊查不出来的消息!” 连珠炮一般的诘问抛了出来,任钟意一身铜皮铁骨也难以抵御,他低头喝了一口茶水,眼睛盯着水面的涟漪,过了半晌,轻声道:“风满楼覆亡已经十年,金掌柜对乐其姝的感情是否已经减淡?” “君子之交淡如水,”金缕雪道,“然而水滴石穿。” “好,”钟意抬起头,看着她的眼睛,正色道,“你要为乐其姝翻案,我亦有要还之清白的人,我们如今在一条船上。” “那你还要对我隐瞒?”金缕雪拔高声音,“钟情究竟是谁?” “他是谁不重要。” “他是阿忧,对不对?”金缕雪厉声问,“他是我那挚友唯一的孩子,是不是?你告诉我,他是不是阿忧?是不是?” “是。”一个声音从窗外响起。 钟意猛地抬头,看到乐无忧推开门,走了进来,走到金缕雪面前,忽而双膝跪下,行了一个大礼,伏地道:“金姑姑,阿忧错了。” “阿忧!”钟意霍地站了起来。 金缕雪坐在桌前,描画精致的眼睛死死盯着伏在脚下的人,豆大的眼泪滚落下来,她喃喃道:“你真的没死……真的没死……阿姝、阿姝的孩子没死……” 乐无忧低声道:“是的,我没死。” 钟意将他扶起来,三人在桌前对坐,金缕雪抬手捧起乐无忧的脸,含着泪水看了半天:“你长大了……真好……真好……” 乐无忧哑声:“我虽活着,却生不如死,金姑姑,风满楼一百七十二条人命,全背在我的身上,我觉得好重。” “那日我接到消息,赶去天阙山,却只见到满目疮痍,”金缕雪慢慢道,“我不知你如何从剿杀中存活下来,想必吃了不少苦头,然而好在还活着,既然还活着,便要为其他枉死的同门争一口气,不能让他们背负着邪魔余孽的骂名,受世人唾骂reads;末世之寒刃。” 乐无忧点头:“是。” 金缕雪疼爱地看着他的脸,哭着笑了起来:“你和阿姝长得一点都不像,可我看到你,却就仿佛看到了她。” “金姑姑,我听说是你为枉死的同门收的尸,我娘……她……” 金缕雪眸色深了深,压低声音道:“孩子,这十年来,我一直在找阿姝。” 乐无忧猛地一怔,急道:“你说……你的意思是?” “这不可能,”钟意道,“那次奇袭由明日阁的常风俊负责,以他的性格,怎会不确认乐姑姑的死活?” 金缕雪道:“那日我带人收殓尸骨,楼主柴惊宸的尸体旁确实有一具红衣女子的尸体,二人的头颅都已被割下,带回洛阳领赏,我在为红衣女子更换寿衣时发现那并不是阿姝。” 钟意惊道:“什么?” “我与阿姝自幼相识,对她的身体再熟悉不过。”金缕雪道,“可是我暗中寻找十年,竟连一丝消息都得不到。” 她眼中布满悲痛:连不醉酒坊都查不到的消息,必然是没有消息,连不醉酒坊都找不到的人,必然不是活人。 她叹一声气,忍不住又落下泪来:“她也许是死在我没有找到的角落……那天,尸体太多了……” 送走金缕雪,乐无忧站在窗前,看着她窈窕的身影纵身跃入黑暗,面沉如水。 夜晚的凉风吹进窗子,他只穿着单薄的里衣,不禁微微颤抖。 一件温暖的披风搭在了肩上,乐无忧回头,看到钟意暖洋洋的笑脸,不由得心头一松,手指抓着衣领,轻声道:“多谢。” “讨厌,又见外!” “……”乐无忧噗嗤笑了出来,转过身来,一拳打在他的肩头,“就不能给你好脸儿。” 钟意哈哈大笑,笑了一会儿,敛色道:“金姑姑说的事情,我会派人着力探查。” “多……”乐无忧刚要说谢,忽而想到钟意不喜听他说谢字,硬生生忍住了,正色道,“那就有劳你了。” 钟意郁闷地叹一声气:“你这句话,比说多谢还要让我烦躁。” “那你就烦着吧,”乐无忧没好气道,“不早了,早些歇息,我回房了。” 说完,转身想要走出房间,一动,忽觉不对劲,回头看去,发现自己的衣角被钟意揪在了手中。 那货双手揪着衣角,一脸可怜兮兮地说:“阿忧真的不肯和阿诀同床共枕吗?” “……”乐无忧无情地扯回衣角,“祝你好眠。” 目送他瘦削的背影走出房间,钟意脸上的脆弱可欺一扫而尽,眸色深沉地看向门外,嘀咕:“金缕雪的消息太过劲爆,阿忧一定睡不好觉……” 说着跃出窗子,无声无息地倒挂在了乐无忧的窗下,一边静心运功,一边在心底得意洋洋道:阿忧啊阿忧,以夫君的轻功,刚才若真的要偷看你洗澡,又怎么会被你发现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