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湖烟雨行》 序 吴郡,姑苏城外。 秋冷雁高时节的夜半江畔,烟笼寒水,千草霜结。江面苍茫广阔,淡月西斜,只余下几盏渔火停泊岸边在秋风中闪烁。水上人家都睡了,江水悠悠带走了他们的忧愁,雾有些浓,打湿了船舶甲板,慢慢浸透进了船舱,让苏幕遮感到一阵寒意。 有鸟啼,粗嘎嘶哑,是乌鸦,苏幕遮是被它和噩梦惊醒的。 醒来的船舱中,一灯如豆,燃着安神香,小青衣绿珠正蜷缩在软榻上酣然入睡,即便苏慕遮离开床榻将长袍披在她身上转身出了船舱也没能将她惊醒,倒是白猫狮子球抬头看了他一眼,缩在绿珠怀里继续睡了。 横塘,枫桥。 夜色正浓,江水苍苍,荡漾着时隐时现破碎的银光,苏慕遮难得可以放肆忧伤一次,望眼秋水呆立半晌,直到夜半时分寒山寺钟声传到客船,脑中忍不住想起了那首诗:“月落乌啼霜满天,江枫渔火对愁眠。姑苏城外寒山寺,夜半钟声到客船。” 前世唐朝诗人张继途经这里时写下了《枫桥夜泊》的不朽诗篇,穿越今生,青山未改,绿水仍流,姑苏还在,枫桥依旧,秦汉唐宋元明清却从不存在,只余下苏慕遮孤零零一人面对着熟悉又陌生的世界。 钟声余音不断。似被惊醒一般,渔火伴着琴声,开始在水面上摇曳。琴声亮丽而悠扬,隐有笑傲烟云、醉乡酣美之意,在江面上蔓延开来,穿过两岸低伏的芦苇与黝黑江堤,绕进了姑苏城内粉墙黛瓦和园林巷弄,悠悠荡荡,不见停歇。 庄周梦蝶,蝶梦庄周,终究已是过往云烟,当下才是最重要的,在深秋夜半时能听到如此豪放不羁,佯狂之态的琴声实属难得,苏慕遮终收敛起眼中的忧伤,目光穿过江畔的树林眺望建康方向。 那里,很多人将粉墨登场。 许是被钟声吵醒后未发现苏慕遮的身影,漱玉披着氅衣出了船舱,见苏慕遮站在船头,忙去取了长衣披在他身上,道:“霜寒露重,公子小心着凉。” 苏慕遮将长衣系上,屏气凝神静听飘荡在江水上的琴音,泛音的轻灵清越,散音的沉着浑厚,按音的或舒缓或激越或凝重,犹如画中的水墨烟云,且实且虚,随风缭绕而来,款款而去。 苏幕遮一时听痴了,不由想起了心中的白色丽影。 随着连续的三连音节奏和其下方伴随的固定低音,琴曲涌现**。而后转至低音,犹如渔夫醉后初醒,鼓棹缓缓前行的平淡。 琴声渐近,苏幕遮抬头见瑟瑟江水明月中,一艘船舫,几点渔火,在月下随水漂浮,离开江堤,遡游而来。在琴声伴着船舫与之错过后,苏幕遮忽道:“跟上去。” “恩?”漱玉抬起头,惊讶看着苏幕遮,他们此行前往建康兹事甚大,万没多少时间可耽误。她正要多言,见苏幕遮从袖中取出一封信笺来递给她,并说道:“我们前脚刚走,谷里便收到消息,影堂已经在盯着我们了。” “影堂?”漱玉嘀咕一声,转身吩咐下人去了,与走出船舱的小青衣绿珠错身而过。 小青衣双角髻有些散乱,稚嫩脸上有些许迷糊,抱着狮子球茫然四顾,问:“要启程了吗?”苏幕遮应了一声,揪住她的丫髻,说道:“怎么现在就醒了?” 小青衣嗜睡,甚至有一套自得的说辞:“睡觉可是世上最享受的事情呢。”所以半夜能够醒来,苏慕遮略有些诧异。 小青衣低头俯身将丫髻脱离魔爪,不满的嘟嘟嘴,郑重其事的说:“我要替谷主盯着你,免的你到处沾花惹草,乐不思蜀。” 苏慕遮问:“这些乱七八糟的都谁教你的?” 见小青衣斜睨船舱,苏慕遮便明白十有**是冷面笺花了。苏慕遮指着四周伴着月色的江水,问:“在江上我能跑哪儿去?” 小青衣不理他,目光探向琴声飘来的方向,眼中精光闪烁,道:“这琴声当真好听,让人想起了总在扁舟上酣醉而归的阿伯呢。” “是啊。”苏慕遮点头,看着前面的船舫在江面上薄雾中时隐时现的穿行…… 许是两世为人精神过于强大,苏慕遮时常夜半无眠,即便是叶秋荻也无法望闻问切出个所以然来,而夜里无人相伴,一盏孤灯,一盘残棋便成了苏慕遮最好的慰藉。 今夜有琴声相伴,苏慕遮兴致更甚,待天际破晓,琴声停下后,他才从棋盘中回过神来。 船此时沿着苏州河,不时地穿过青石砌成的半月形拱桥向东而行。两岸悠长的青石小巷和白墙黛瓦的水上人家还在薄雾中沉睡,打湿的台阶为清晨更添一股凉意。 晨光熹微,苏慕遮站在船头呼吸着潮湿的空气,眺望着远处的船舫,想要以目光致以琴声主人深夜相伴的谢意。 船舫未停,继续前行,琴声却未再响起来。 苏州河愈加逼仄,透过临河镂空的窗户,两旁园林内尺寸间的美景清晰可见。两岸青石小码头多了起来,偶有马虎渔夫未栓牢的渔船随波荡漾在河面上,让行船速度不得不慢下来。 随着几声鸡鸣,刚才静谧的镇子突然热闹了起来,炊烟混在薄雾中相继升起,岸旁砖雕门楼外悠长青石小巷的尽头响起了换货郎的叫卖,不一会儿从一条斜街出来,居然绕到了他们的前面。 又转过一道弯,前面的船只靠岸,在一乌铜紧锁的宅院前的码头上停了下来。 苏慕遮吩咐船夫慢行,只见船舱中出来几位青衣侍女,簇拥着一位青丝高高盘起绾成随云髻,粉红长裙曳地,素腰一束,竟不盈一握的妇人上了岸。 似乎察觉到了苏幕遮的目光,上岸的妇人回头看向伫立在船头的苏慕遮,脸上泛着淡淡地笑意,眼波流转之间掩着一股书卷之气,在略微打量对方一眼后,转身在侍女簇拥下走进了那门阶前蹲着石兽,台阶旁栽着几丛书带草,白墙被半黄半红枫藤叶子爬满的宅院中。 船继续前行,在前面绕过一座石桥后急转弯划向了北方,苏幕遮只来得及看见那宅院门前挂着的灯笼上,写着一个大大的“卫”字…… 第一章 公羊子高 江南古道上,正值晌午时分。 道路两旁的乌柏树,叶子似火烧般红,被西风卷落铺满整个朴拙的古道,一行人打马而过,马蹄踏碎落叶带起哗哗声和落叶中阳光的味道,惊起落叶堆中觅食的鸟雀,在马尾后追逐。 苏慕遮一行人在苏州河上岸后,绕过姑苏城,折向北方走陆路,由于赶路匆忙,错过了客栈茶馆,此时竟到了一前不着村后不着店的地方。在转过一道弯后,见道路蜿蜒向远处山脊,苏慕遮停马稍歇,打量一下四周,问道:“我们到下个镇子还要多久?” “得有几个时辰,不过不会错过宿头的。”老仆吕直在苏慕遮身后回答。他是苏慕遮父亲苏词的仆从,当初苏慕遮伯父苏宁起事反前秦,苏词将年幼的病入膏肓的苏慕遮托付给老仆照顾,自己匆忙赶往战场,竟再也没回来,是老仆寸步不离忠心耿耿的将苏慕遮养大的。 苏慕遮扭头看了一眼与漱玉同乘一骑的的绿珠,见小青衣脸上露出了疲惫的神色,说道:“我们先在这里歇息一……” “有人!”笺花突然打断苏慕遮说话,上前一步挡在他的前面。 “谁?”听到笺花示警,老仆也上前一步,手中握着磨损不堪的刀把,眼睛紧紧盯着前方有风吹草动的地方。后面谷里的侍卫更是围了过来,紧紧护在苏慕遮周围。 处于剑拔弩张中心的苏慕遮倒是一副漫不经心的样子,手中的马鞭轻轻地在马鞍上敲打着,笃笃的声音让人少了些心慌。 片刻后,前方古道百步外的草丛中钻出一狼狈年轻书生来,他的脸上满是擦痕,头顶上用纚包着的髻挂着些枯草叶,本应簪子固定的冠更是东倒西歪,若不是有缨固定着,再抖落就会掉下来。 书生见到苏幕遮诸人,脸上闪过一阵恐慌,在看清苏慕遮那副贵公子打扮后,又是一阵狂喜,来不及系好帽带,连滚带爬的赶过来,口中疾呼:“公子救命,公子救命。” 苏慕遮望向他身后,见并无人追赶,于是吩咐身旁护卫将书生带过来,问道:“何人要伤你性命?” “强…强人。”书生气喘吁吁的说,待接过侍卫一碗水一饮而尽镇定下来后,方将事情说清楚:“前日我与同窗陪同先生游学至此,在前方山脚下歇息时遇到了强人袭击,将我们被抓上山去了,后值他们大宴酒醉之际我趁机逃出下山来求援,还求公子前去搭救则个。” 苏慕遮没有答应,而是饶有兴趣的问道:“你先生是谁?怎么游学到这荒山野岭了? “公子大谬,学问不分高低贵贱,即便荒凉边鄙之处亦有真才实学之人。”书生说话语气一副文绉绉的样子,“至于我家先生……”说到这儿他抖了抖衣袖,正了正衣冠,方骄傲说道:“乃楚地大儒公羊子高先生。” “公羊子高?”苏慕遮收起脸上笑容,下马拱手道:“原来是子高先生高徒,苏某失礼了。” 在苏慕遮现在所处的时代,诸子百家争鸣已有数百年,无论庙堂之高还是江湖之远各家各派都拥泵众多,其中以释、儒、道三家为最,浮屠塔、南山书院、逍遥派在江湖拥有赫赫威名。 在楚地儒学最为繁盛,南山书院便座落于南楚江州,但大儒公羊子高并非出自南山书院,他是儒学世家公羊学派的传人,在楚地有教无类广收门徒,主张实施“仁政”,被寒门学子所接受,因此具有很高声望。 书生回了一礼,道:“不知公子是哪里人士?” “琅琊苏家。” 书生身子微怔,愈加恭敬,拱手道:“如此,我家先生便仰仗公子了。” 若有机会结交公羊子高的话,花费再多代价也是值得的,因此苏慕遮没有推辞,他回头吩咐老仆:“带这位公子下去整理下衣冠,稍歇后我们前去搭救子高先生。” 书生再次向苏慕遮拱手,跟随老仆向队伍后面去了。 “公羊子高。”漱玉深受儒学熏陶,因此兴致颇高,“谷主一直说他是一妙人,也不知与卜商先生有何区别,今日终于能亲眼见见了。” 苏慕遮点点头,握着马鞭走动几步,说道:“这条古道虽不是官道,却也是姑苏城通往北方的大道,不曾想荒芜成了这般模样,周遭村庄十室九空,更是有强人作祟。” “长年战乱自然民生凋敝。”笺花惜字如金,她是谷主的贴身侍女,被派来保护苏慕遮安全,但心中认定平凡懒散无上进心的苏慕遮配不上谷主,因此总是冷言冷语相待。 “民生凋敝。”苏慕遮马鞭轻敲着乌柏树干,嘀咕一会儿,忽道:“乌衣巷旁的秦淮河可是富的流油呢。” 警觉扫视四周的笺花闻言回过头来,郑重说道:“谷主曾叮嘱过,你轻易不可……” “明白,明白。”苏慕遮挥手,示意书生过来了。 在书生领路下,苏慕遮一行人离开了大道,沿着小道向山上进发。沿路上,山峦连绵,树林茂盛,溪流纵横,枯黄树叶挂在树梢,一阵风吹过,飘飘洒洒,寂静的山中可以听见树叶落地的声音。转过几道山头,再次爬上一道山坡后,苏慕遮一行人横插上了一条宽阔的大道,车辙印条条显眼入目,竟比先前苏慕遮他们行走的大道还要平整繁忙。 “强人便住在前面那座山头。”书生指着道路尽头的方向,“公子的侍卫可以晚上潜入山寨救出先生他们。” “不用,他们来了。”苏慕遮指着远处,那里弥漫起漫天灰尘,数十匹高头大马载着装备精良的大盗们在一群穿着五花八门衣服喽啰的簇拥下出现在他们视野内。 “他们人多势众,我们快躲一下。”书生有些慌乱,苏慕遮身边十几人,强人近百人,在书生看来即便苏慕遮可能是南楚皇室,他的侍卫也不可能以一当十。 “躲什么?直接拿下就是。”说话的是笺花,她不仅性格冷,还是个好勇斗狠之徒。 书生目光投向苏慕遮,见他泰然自若的样子,到口中再劝的话咽了回去,挺了挺胸膛,故作镇定的站在原地,没有退缩,显然不是个贪生怕死之辈。 山道尽头的大盗在看见苏慕遮等人,尤其在看到他们身旁的坐骑后,顿时兴奋地扬刀吼了起来,甚至等不及后面两条腿赶路的喽啰跟上,就夹紧马肚冲了过来,留下后面一群人吃灰骂娘。 第二章 大盗姜堰 这群大盗来的很快,倏忽间赶到几丈外,勒马停下来将苏幕遮等人团团围住,为首的大汉满脸络腮胡,长时间不洗板结的头发一块一块挂在头上,身材高大壮硕,让苏幕遮忍不住心疼他胯下的黑马。 大汉上下打量,见眼前这些人衣着不凡,没敢鲁莽行事,但目光还是忍不住在漱玉脸上停留片刻,江南女子温婉,但如眼前女子这般文雅贤淑的并不多。黑马向前踏几步走出人群,将大汉唤回神来,他居高临下盯着书生,说道:“你这白脸书生还敢回来,倒有几分胆气。” 书生上前一步,正待在口头上讨些便宜,忽听苏幕遮问道:“晋阳口音?你是燕国人?” 听苏慕遮将自己错认为燕国人,大汉顿时怒了,骂道:“甚么东西,不带眼的狗崽子,你叶爷爷……” “掌嘴!”老奴怒喝打断了大汉的叫骂,佝偻的身子陡涨几分,上前几步跨越两丈距离,纵身一跃右掌甩向大汉面颊。老奴世代在苏家为仆,对昔日琅琊王声誉最为看重,容不得旁人在他面前有丝毫侮辱,即使穿越而来的苏幕遮平日有丝毫玷污祖上声誉的行为,都免不了被他教训,更遑论眼前的陌路人了。 大汉身子看似笨重,却不失灵活,左手上翻搭向老奴的脉门,封住了老奴右掌的来路。老奴一击不成,变招极快,不等招术使老,拧腰如履平地般浮空,左掌裹挟着衣袖如云翻动拍向大汉另一侧面颊,这一招正是琅琊苏家祖传武学拨云手中的“风卷残云”。 这一招端的精妙,大汉一时破解不得,只能双脚一踩马镫,身子借力在马背上倒跃,躲过这一招,同时左手向老奴面颊扫来。却未料到,老奴身子滞空良久,却还有余力横移侧开身子避过。在落地后老奴一掌顺势推开早想逃离的黑马,右掌一招“青云直上”取向大汉面门。 拨云手波谲云诡,“青云直上”却是其中最简单一招,由腕发力,速度奇快。大汉正站立不定,见这一招躲闪不及,闷头切了一掌打过来。“啪”,两掌相击,竟是率先出手的老奴后退一步。显然在力道上,吕直不占上风。 老仆轻抖了抖发麻的手掌,心中诧异,未料到这大汉招数不怎精妙,却有一身的蛮力。 大汉一击得手,见对手不过如此,心中一喜,五指成爪向老仆肩膀抓来,打定主意要将他一举擒拿下来。孰料刚贴近吕直,凌厉的破空声响起,一枚五铢钱打在他手背上。 “哎呦。”大汉顿时止住了脚步,跳脚挥着手背,痛呼:“疼死爷了。”见发暗器的苏慕遮上前几步,忙退回到群盗中间,道:“背后偷袭算甚好汉?” 苏慕遮走到老仆身边,答道:“我可不是好汉,倒是你,怎么一听燕国就急着跳脚?” “哼。”大汉偷偷揉揉手背,说道:“慕容不归这等胡贼趁我中原战乱之际,夺我北国故地,欺凌我并州百姓,我恨不得啖其肉饮其血。” “你倒是个有志气的。”苏慕遮随口夸一句,“当然。”大汉却毫不谦虚。 慕容不归,小名梧桐,前大燕国皇子,前秦秦皇皇妃,现大燕国皇帝,诸多名号可见他半生的跌宕起伏。在苏慕遮眼中,慕容梧桐其实没有大汉说的那般不堪,相反,苏慕遮甚至有些钦佩这位与伯父齐名的大燕国皇帝。 慕容不归曾为燕国倾国倾城第一人,雌雄难辨。在前燕国被前秦攻破后,秦皇将慕容梧桐纳入后宫,娈童正式成为他一生的耻辱。十年,昔日燕国皇子慕容梧桐在秦皇身下整整承欢十年,甚至被秦皇册封为妃。 男子封妃,前秦皇帝荒唐可见一斑,慕容梧桐也成为古往今来男子封妃第一人。幸好他不是最后一位,在他之后还有一位现在江湖谈之色变的潇湘妃子——郊童。 上天给予了他惊天容貌,却同时给予了他一生耻辱。世人谤他、欺他、辱他、笑他、轻他、贱他、恶他,他却轻抖衣袖,抖落满身风尘,一袭白衫,一把长剑,值楚军反秦之际,在慕容无忌帮助下冲破宫闱,再回燕国故地,提剑收拾旧山河,最终重整旗鼓与南楚苏式兄弟攻破前秦国都,杀死秦皇,逼得前秦余孽挟幼皇退到了函谷关以西,成为现在的后秦。 这样的人,怎能不令人钦佩? 江湖相传风流浪子叶倾城在做江湖国色排行时,破天荒地将慕容不归也纳入榜中,名次甚至仅次于药王叶秋之女叶秋荻,叶倾城也因此遭到了大燕国和杀手组织流沙城的追杀。 苏慕遮知大汉不肯透漏真实缘由,也没打算再问,倒是书生终于逮住了一逞口舌之利的机会,他问道:“既有志气,你们为何不去为难那慕容不归,反在这山道上作威作福,欺侮公羊先生手无缚鸡之力?” “呸。”大汉吐口唾沫,大咧咧说道:“我家姜堰前辈曾言,盗亦有道,我等只劫财货,何曾欺侮你们这些穷酸书生?倒是……” “大盗姜堰你认识?”笺花上前一步打断他。 “姜堰前辈乃我辈楷模,神交已久。”大汉大言不惭。 “呵。”笺花冷笑,“姜堰掘人坟墓取走《青丘剑典》也是盗亦有道?” “呃。”大汉顿住了,尴尬的摸了摸后脑勺。 青丘居士乃百年前不世之剑客,一生罕逢敌手,佛儒道墨法各大派佼佼者莫不甘拜下风,即使百年后亦无人能出其右。他流传下来的剑谱,轻易可造就一位剑客高手,因此只要他的剑谱现身,便会在江湖上掀起一股血雨腥风。 《青丘剑典》乃青丘居士晚年所著,毕生绝学全在其中,传言因剑典所记载剑法绝学过于精妙,为避免蒙尘或用来做恶,青丘居士一直未找到合适传人,最终只能将剑典带入了某片山峦之间的坟墓中。 一直到近段时间,江湖传言大盗姜堰寻到了青丘居士的陵墓,取走了《青丘剑典》,一时间在江湖掀起了大波澜,大盗姜堰成为了过街的老鼠,人人喊打,人人再找。 笺花是学剑之人,对青丘居士最为推崇,闻听青丘居士安息百年后被打扰,对姜堰自然恨意难消。。 书生没让大汉尴尬太长时间,忍不住插嘴质问:“你们将公羊先生他们怎样了?” 大汉指了指山寨,脸上泛着苦涩,说道:“大爷被那公羊先生给赶出来了。” (感谢江湖兵的打赏和支持,感谢其它朋友的推荐和收藏) 第三章 琅琊 原来这伙盗匪当真有江湖道义。 他们当日抢了公羊子高等人财物后,见这群书生功夫平平,没了马匹后怕是不能赶到下个镇子,只能露宿野外,若被山狼大虫袭击丧命的话就是自己罪过了,因此把他们带到山寨关了起来,只等次日天亮便将他们赶下山去。 孰知翌日逃了一人不说,公羊子高见强人无伤人歹意,犯了有教无类的毛病,起了教化强人的念头,在山寨不走不说,更在大汉身旁喋喋不休说些“人之趋善,如水之就下”等之乎者也的道理,惹的大汉烦了,将他扔给自家岳丈,自己跑下山做他剪径的营生来了。 “我家岳丈也是个能说会道的人儿。”大汉略有些得意,回头见自己的喽罗都来了,将身旁瘦猴似的同伴推下马去,自己翻身骑了上去,抖了抖缰绳,正要再言,听瘦猴似的同伴骂道:“叶老三,你他x又抢老子的马。”显然这事他干不少次了。 大汉叶老三打了个哈哈,顺手摸了摸胯下枣红马的鬃毛,说道:“昨天你不要那黑马么?归你了。” “整天换着马骑,有胆儿huan个婆娘。”瘦猴似的强盗嘴里骂骂咧咧的,眼睛斜瞅着苏慕遮,小心翼翼地走到他面前将那匹黑马牵走,嘴里的话却是把身后的贼人都逗乐了。“哈哈,借他是个熊胆儿,他也不敢把叶老大给换了。”“夜里不定谁骑谁呢。”贼人不分场合的纷纷起哄,闹了叶老三一大红脸。 “闭嘴。”叶老三挥起马鞭打了一声清脆的鞭花,骂道:“都他x忘记咱们来干啥来了?”见手下静了下来,叶老三满意点点头,回头借势要威慑苏慕遮一行人,但见苏慕遮右手五指间一枚五铢钱铜币在上下翻飞,气势顿时短三分:“规矩你们也清楚了,识相点,把财货马匹都交出来,省的我们动手,刀剑可是无眼的。” 苏慕遮手中把玩着五铢钱,思索半晌,待大汉快要耐不住性子的时候,忽道:“钱可以给你,但你得答应我一件事。” “何事?”大汉饶有兴趣的问。 “将你打劫我这件事在南楚传扬的妇孺皆知。”苏慕遮回答。 叶老三略微一怔,这种古怪请求他还是第一次遇见,“你是谁?”他脱口问道。 “南楚,琅琊;苏家,苏慕遮。” 苏慕遮话说罢,右手一扬,五铢钱向叶老三打去。叶老三这次看的清楚,顺手一抄想要将五铢钱接在手中,却发现五铢钱在接近他身体时陡然加速,错过他的手掌,打在了腰间佩刀的佩带上,竟打断了。 叶老三只觉腰间一轻,忙伸手去捞佩刀,脑中忽地闪过“琅琊,苏家”四个字,顿时一阵恍惚,任由佩刀跌落马下,掌心只握住了一枚五铢钱。 琅琊,苏家,天下谁人不识? 楚国皇室后裔,统领江左数百年,即使宗庙社稷被前秦所毁,族人被大肆屠戮,苏家后裔被迫行走江湖居无定所,但在楚地仍有旁人无可匹敌的名望。及至前秦暴政,苏宁在琅琊登高一呼,响应者众,拉开了反秦的大幕,最终建立了现在的南楚。 “这是买路钱,记着你答应我的事。”苏慕遮拍拍手掌,将叶老二唤回神,说道:“现在我们同样错过了宿头,不如也去你们山寨借住一宿吧。” 叶老三虽是莽汉,却知这琅琊苏家端的惹不得,是日把消息放出去,翌日估计大军就压过来了。见眼前这人相貌虽不出众,衣着气质却不是寻常人能有的,身后侍卫个个也是扎手的角色,想来不假。即使假的,凭借对方刚才显摆的那手暗器功夫,也不是轻易能对付的,索性昨日收获颇丰,不如现在混过去。 叶老三想到这儿,当即觍着脸下了马,将五铢钱烫手山芋似的扔给苏慕遮,说道:“哈哈,既然是苏公子,还谈甚么钱,伤感情,您莫说住一宿了,一年都成。” “羞,羞。”小青衣绿珠作了个鬼脸,对叶老三的善变表示不齿。 苏慕遮知晓叶老三心中担忧之事,说道:“这事你若办成了,只要不做伤人性命之事,我保你山寨平安,若没办成,我亲率北府军踏平你这座山头。” 北府军为苏慕遮父亲苏词当年招募江湖游侠儿与流民所创,在反秦中战功赫赫。在破前秦最终一战中,因各方反秦势力约定先除秦皇者王之,因此苏词率近万北府军昼夜奔袭,与率前秦锐士保护秦皇西撤的法家首领商弘羊决战于函谷关以东。 是役,双方血流成河,近万北府军与前秦锐士全身无一完整之处,继青丘居士后的两位绝世剑客,将领苏词与商弘羊,双双战至力竭而死,拖的秦皇护驾三天三夜过不去函谷关,为义军赢得了战机。 慕容不归最后手刃仇敌秦皇,却自觉尊南楚苏宁为yi军首领,盖因苏词与北府军骁勇善战之故。 …… 叶老三转身在前面带路,领着苏慕遮等人向山寨行去。却苦了刚两条腿赶路过来的众喽罗,他们站在道路两边,喘着粗气骂“叶老三真他x的能折腾人”,做了赔本买卖的叶老三正心中暗道晦气,见他们叫苦不迭,顿时舒畅许多:“吵什么吵,就他x的当消食了。” “上顿吃的那点早拉出来了,还他x消食呢。”山寨喽罗骂声更盛,叶老三却洋洋得意,一拍马pigu,继续让这些喽罗在后面吃灰骂娘。 山寨所在之处并不显要,约莫一人高的柴扉掩住大路便算作寨门,也难怪手无缚鸡之力的书生昨晚能逃出去。 待叶老三瘦猴似的同伴下马带人推开柴扉后,苏慕遮等人骑马踱步进去,见山寨茅草屋错落有致的搭在一片平地上。山寨人烟远比苏慕遮等人先前沿路经过的村落热闹的多。顽童在一山溪汇成的池塘边嬉戏,几位老叟围坐在不远处的一遮天古松下,不知因何事激辩正烈。在他们身后,数位身着儒生长袍的年轻后生正席地而坐,随老叟们的激辩不时地思索或皱眉。 叶老三指着几位老叟间一尨眉皓发,衣冠楚楚,脸庞瘦白的老者说:“那位就是公羊子高先生,现在看来与我家岳丈的争论还未出结果呢。” 第四章 朔北王 时人善清谈。 下至贩夫驺卒引车卖浆,上至王侯将相士人大夫,常伴着青梅或初雪煮壶新茶,在街头,在庙堂、在江湖、在山水之间,在言语与茶香间进行思维的碰撞。当世诸子百家争鸣,各家才思能够延续百年而不断绝或老树开新花,在苏慕遮看来,与清谈之风盛行不无关系。 初来乍到的苏慕遮起初以为当世清谈,与前世魏晋时期盛行的“清谈之风”相同,不谈国事,不言民生,专谈老庄、周易,无异于春蛙秋蝉,聒耳而已。但后来发现,当世清谈涉及农耕时令、强兵裕民等方方面面。它并非前世魏晋时期清雅谈论的高雅之事,而是摆事实,讲道理的清楚谈论,因此诸多上百年来经不起推敲的学说流派消失在了历史浪花中。 苏慕遮一行人下马,缓步走近几位老叟。 公羊子高在激辩间抬头看了苏慕遮等人一眼,尔后面无表情的低头侧耳倾听叶老二岳丈的见解。叶老二岳丈坐在公羊子高对面,满头青灰色长发,一身农作时的青衣短打,言语间食指不时地敲打着青石板,眼神中闪烁着智慧的火花。 苏慕遮在谷中时常见到同样的眼神,知他思维活跃谈兴正浓,不是打扰的时候,因此带人在几步远外站住了脚步。书生见先生与同窗毫发无损,未作言语,轻声慢步绕过古松下的老叟,走到同窗之间颔首示意,尔后规整衣冠,习地坐在他们之间。 众人凝神静听他们的争论。 半炷香的时间,在苏慕遮一头雾水的时候,漱玉走到他身旁,附耳将公羊子高与叶老二岳丈所争论之事细说与他听,说罢,漱玉拉了拉他的衣角,眼神示意他莫冲动。 南楚初立,百家争鸣,唯有法家在江左无法立足,此事自然与法家商弘羊有关。在常人看来,南楚皇室中与法家最有成见者,非苏慕遮莫属。眼前的青衣老叟正是法家,因此漱玉才拉了拉苏慕遮衣角。 至于叶老二岳丈与公羊子高所争论之事,源于南楚久负盛名的儒生陈故。他在任太丘长时,有一县吏谎称母亲有病请假。事情暴露后,陈故下令将他处死。因县吏罪不至死,所以主簿提出是否要罗织其他罪名,陈故当时回答:“欺君不忠,病母不孝,不忠不孝,其罪莫大”,于是直接将县吏杀了。 陈故此举赢得了儒家一派称赞,但却不被法家所认同,因此引发了公羊子高与青衣老叟的争论。 “诈称母病,并非不孝,只因陈故待下严苛,是故县吏才出此下策;然枉杀县吏,必是罔顾法纪,若开此先例,不知有多少无辜之人将死于酷吏之手,这难道就是子高先生所言之仁政?”青衣老叟抬高声音:“如此之仁,当真不要也罢。” “诈称母病,是为不敬,汝之孝者,是谓能养。至于犬马,皆能有养;不敬,何以别乎?”公羊子高引经据典,朗声说道:“南楚初立,如此碍于名教纲常之事,若不正其风,必然百业难兴。” 陈故之事,苏慕遮略有耳闻,只是所谓的之乎者也,他是听不大明白的,因此上前一步毫不客气的打断了俩人的谈话:“琅琊苏慕遮,拜见公羊子高与各位先生。” 话题戛然而止,青衣老叟咽下嘴角辩驳的话,与在座老叟目光齐投向苏慕遮,眼中充满诧异。 少顷,诸位老叟齐站起身子回礼,公羊子高问道:“不知先皇乃公子何人?” 琅琊苏家现今只余苏宁苏词兄弟两脉,先皇苏宁去年被影堂刺杀身亡,唯一后人苏牧成继承皇位,而苏词早年浪迹江湖,从未传出有后,因此公羊子高才有此问。 “正是学生伯父。”苏慕遮回道。 公羊子高闻此言,听忙躬身作揖,道:“原来是朔北王后人,公羊子高失礼了。”说罢,公羊子高的目光瞥向先前还与他争个不休的青衣老叟,眼神中满是担忧。 苏词函谷关身亡后,苏宁追封其为朔北王,苏慕遮此行北上建康,若无差池将成为新任朔北王。 法家在南楚一直不得志,青衣老叟也是因此才隐居山林,今后关系如何,或将全看眼前公子的态度了,因此青衣老叟抖了抖衣袖,硬着头皮行礼道:“并州法家白氏,见过公子。” 苏词在寻常婴儿未记事时离开,他至死或都以为他儿子记不清楚他的模样,但苏慕遮出生时已是成人,对苏词感情深厚,因此对后秦与兰陵王一脉恨意颇深。 不过苏慕遮或许有些小家子气,但还未到将恩怨迁怒到法家所有人的地步。况且苏词对法家理念尤为赞赏,只是常常叹息前秦法治过于严苛,是故苏慕遮面色平淡并无异样,正要回礼,漱玉忽再次上前附耳与他说了几句,苏慕遮点头示意明白,继续回礼道:“先生原来乃白公胜后人,苏慕遮失礼了。” 原来青衣老叟祖上原是楚国大族,楚国被前秦灭后迁到黄河以北的并州,先祖白公胜因在法家小有声望,因此出任前秦官吏,但上任不久便因反对商家法治过于严苛而被罢官。 青衣老叟见苏慕遮态度恭敬,心下大喜,见叶老二众贼人站在苏慕遮身后,心中又是一紧,忙道:“乡人粗野,可曾怠慢公子?老朽先在此向公子告罪了。” 苏慕遮摆手,说道:“无妨,我在赶路时凑巧遇见公羊先生下山求救的学生,所以进山寨看一下。” “有劳公子挂念。”公羊子高领着他的学生道谢,苏慕遮谦虚一番,心中却对此感到很满意,公羊子高在南楚寒门书生中拥有很高声望,经过今天此事,想必他的名声会在寒门学子之间传扬开来的,这对他未来的计划大有裨益。 青衣老叟赧颜,说道:“剪径实非正当营生,幸好不曾伤人性命,公子放心,今日过后我山寨便金盆洗手,自耕南山,以前的事还望公子既往不咎。” 苏慕遮点点头,说道:“不过叶寨主还是先将我嘱托的事情办妥为妙。” “公子放心,定然会办妥的。”青衣老叟答应的很爽快,回头吩咐叶老二:“尽快把公子吩咐的事情办妥,不然我饶不了你!还有让你家婆娘收拾些上好酒菜招待公子,快去。” “是。”叶老二在岳丈面前如孙子一般,再无先前骂娘的霸气。 苏慕遮听说叶老二本是叶老大,但自娶一才智过人的娘子后,被手下贼人开始戏称为叶老二,苏慕遮对此感同身受,因为仔细讲来,师姐虽仙子一般存在,但当她起了捉弄人心思后,苏慕遮必大受其辱,无论在智商、武功还是其它方面。 第五章 慕容无忌 燕国,龙城。 黑云压城,北风肆虐,墨染的黑龙旗在墙头猎猎作响,一场大雪即将来临。 往日门庭若市的中山王府,今日人烟寥寥,只余下身着玄甲,腰佩雁翎刀的燕云军忠心耿耿的护在王府门前,在狂风中挺立。 乌云低垂,天空愈加晦暗,王府仆从不得不提前登高点灯,在燕云军身旁也燃起了火盆,以作照明取暖之用。 恰在这时,忽听得马蹄声响,数十匹健马自街道尽头奔来。马匹来的好快,倏忽间到了中山王府前。燕云军典军校尉忙上前查看,见头人一身黑色劲服,尚未看清楚模样,便听来人问道:“燕王府上现在可有访客?” 典军校尉忙俯首拱手回答:“回主上,既午时分王爷便再未会客。” “恩。” 慕容不归下马,将马鞭扔到身后侍卫手中,大步向王府走去,与典军校尉错身而过时,身后系着的猩红色披风被劲风鼓起,划过侍卫统领面庞。典军校尉不敢有丝毫异样,待皇帝宿卫兵也进入王府后,才站直身子轻舒了一口气。慕容不归非残暴之人,然今日不知为何,典军校尉站在他面前犹如坠入万年冰窟中一般,此时直起身子来便抖落一身冷汗。 不曾理会沿路匆匆避让行礼的仆从,慕容不归脚步匆匆来到王府大殿,下人未来得及通报,他便推门走了进去,见中山王慕容无忌正放浪形骸地仰卧在软榻上,白色衣襟上满是酒渍,酒樽放在脑前,玉制酒爵弃之不用,正用勺挹酒入口。 慕容不归上前夺下他挹酒的勺,攒眉问道:“旧疾又犯了?” 慕容无忌处之泰然,说道:“老毛病,早习惯了。”他说罢,拿起酒爵直接在酒樽舀取一爵酒,仰头抬高,清酒汇聚成线缓缓流入口中,饮罢,慕容无忌用衣袖擦嘴,问道:“看这鬼天气,大雪不日便会封山,想来那拓跋老狗不会安宁,你可曾提前做好准备?” 慕容不归挑了挑塌下的火盆,让它燃烧的更旺些,说道:“拓跋老狗岂是能随便算计到的?不过太史令断言这场大雪百年罕见,我等只需坚壁清野,待冬季过后草原诸部必然元气大伤,届时再去对付他便易如反掌了。” 慕容无忌闻言,望着殿外阴翳的天空,说道:“如此这般,我倒希望这大雪天更持久些……”话未说罢,他忍不住大声咳嗽起来,恨不得将心肺全吐出来,整个脸憋着通红,酒爵中的清酒也因此全洒在了怀中。 慕容不归忙上前将他扶起来,轻拍后背让他舒服些。未几,慕容无忌的咳嗽声缓了下来,摆摆手示意慕容不归停下来,直起身子说道:“天寒的时候总免不了咳嗽几声,无甚大碍。” 慕容不归用勺挹酒,一口吞了下去,想解心中烦闷,忧愁却不断地涌上心头。 在他还是大燕国皇子时,慕容无忌便是他须臾不离的兄弟,在燕国城破他被虏进皇宫遭受欺辱的十年中,慕容无忌从未放弃过搭救他的念头。最终在楚地苏宁反秦前秦手忙脚乱时被慕容无忌找到了机会,他趁机潜入戒备森严的前秦紫宫将他救走,但在撤退时惊动了皇帝宿卫兵,慕容无忌的伤便是在那时留下的。 当时伤口伤及肺腑,若非慕容不归有大燕国皇室疗伤圣药,或许慕容无忌早与世长辞了。 后慕容无忌追随慕容不归征召燕国旧部反秦,在一场艰苦战役中胸口再次受伤,幸遇药王谷叶秋荻,慕容无忌才免于遭难。 但叶秋荻在将他救活后断言,慕容无忌身体的隐患已经埋下,他日伤势一旦发作,疼痛必然如跗骨之蛆生不如死,若无疗伤神功傍身,定会咳血而亡。现在慕容无忌伤势复发已经有段时间了,果然如叶秋荻所言,尤其在阴冷天气中,更是疼痛难忍,只能依靠醉意来逃离痛苦。 大殿安静下来,只余下火盆内的木柴燃烧时的噼吧声,没有慕容无忌吩咐,仆从未进大殿掌灯,慕容不归绝色倾城的面庞在柴火中忽暗忽明,让熟知他的慕容无忌猜不透他在想些什么。 半晌,慕容不归忽道:“我遣人送你去药王谷吧,想必叶秋荻一定不会见死不救的。” 慕容无忌一爵酒下肚,说道:“《太素心经》是药王谷绝学,叶大小姐断无将它传于我的道理,现在前去药王谷只是强人所难罢了。” 慕容不归嘴角上翘,戏谑地说道:“你对叶大小姐一直念念不忘,现在去药王谷岂不遂了你心意?若能成药王谷的东床快婿,习得药王谷绝学又有何虑?” 慕容无忌醉意朦胧,说道:“叶大小姐与我有救命的恩情,做牛做马都无以为报,怎敢再有妄想执念?且叶谷主早已有心上人,你莫要唐突……” 慕容无忌又嘟哝了一些话,但慕容不归已经听不清了,他望着慕容无忌皱着的眉头,轻轻地叹了一口气,在大殿内响起微微鼾声的时候,饮罢最后一口酒,站起身子走出了殿外。 苍穹此时已经下起了鹅毛大雪,银絮飞天,琼瑶匝地,四周白茫茫一片。 慕容不归在雪中伫立半晌,待雪花落满肩头,听到身后殿内慕容无忌的剧咳后才回过神来,似下定了决心般,脸色坚毅地大步走出了中山王府。 在他身后,燕云军身着玄甲,在雪中如一道洪流,冲开了冰天雪地间白色的束缚。 …… 叶老二内子虽相貌平平,但武功与才学俱在叶老二之上,与饱读经书的漱玉竟能相谈甚欢,难怪叶老二娶亲后地位会降低。尤为值得称赞的是,她的厨艺一绝,所烧之美味让苏慕遮赞不绝口,然而令人聒噪的是青衣老叟与公羊子高先生的清谈仍在继续,并因苏慕遮的身份将他也牵扯到了其中,满桌的之乎者也就饭,让苏慕遮山珍海味在前却吃之无味。 翌日,清晨。 即使青衣老叟再三挽留,苏慕遮还是选择上路,随行的还有公羊子高先生,他们将到建康四大书院游学,与苏慕遮等人正好同路。 (感谢铁太极勋章的打赏,书中若有错误的地方欢迎大家指正,谢谢大家的支持) 第六章 古道边 古道上,笺花一马当先,在她身后老仆领着侍卫将苏慕遮围护起来,骑着健马缓步前行。 苏慕遮却弃了马,找了个合适的位置,仰躺在公羊子高先生的牛车后面,嘴中叼着一根茅草,目光深邃,打量着逐步消失在目光尽头的残垣孤村、荒芜农田、寒鸦歇脚的老树,还有天高云淡下那一点飞鸿影下。 公羊子高端坐在牛车前头,衣冠楚楚,不失君子之风。他谈兴正浓,与苏慕遮述说着公羊学派“有教无类”和儒家“仁政”的主张。 斜阳透过树叶已稀疏的枝桠,斑驳的散落在牛车上。牛车木轱辘滚动时咯吱咯吱的声音伴着公羊子高的慷慨激扬,让苏慕遮想起了前世儿时在乡下外婆家的日子,那些记忆恍如昨日,在眼前一页一页的翻过。 “公子以为如何?”听苏慕遮久不言语,公羊子高回头问苏慕遮。 时下南楚皇室人丁凋零,先皇兄弟二人都已归天,皇帝苏牧成至今一无所出。苏慕遮尚幼,未来在庙堂上定会拥有很高影响力,自己主张若能得到他认同的话,必然能够在朝堂上一施抱负,是故公羊子高对苏慕遮的看法尤为看重。 苏慕遮将嘴中茅草取出,指着远处荒芜的农田,问道:“先生,为何大片农田荒芜,如叶老二那样的人却宁肯啸聚山林过清贫日子,也不愿下山躬耕陇亩呢?” 公羊子高闻言叹息道:“南朝虽定,然先皇被刺,主上北伐,又因连年征战,人丁稀少,盗匪横行,边鄙之处自然无多少人家愿意安定下来了。” “是了。”苏慕遮说道:“古人常言故土难离,现在百姓都不能安居乐业,还谈何治国呢?“ 公羊子高闻言不由地低头沉思起来,半晌后悠悠说道:“或许它现在有些不合时宜,但我相信那天迟早会来的。” “定然会来。” 公羊子高沉闷的声音随着牛蹄印洒落在古道上。 斜阳慢慢隐在了西山头,只余下一抹如血的残阳挂在天边。周围景色昏暗下来,枝头上归巢乌鸦的争噪增添了几分秋日的萧瑟,让苏慕遮颇不舒坦,他下了牛车,翻身上马,见前方古道延伸到一片密林之中,问道:“莫非今日我们要错过宿头了?” 他们自离别青衣老叟后,虽慢悠悠行走了三日,却从不曾露宿野外。 “公子不必担忧。”落在牛车后面的一位书生骑在马上说道:“穿过前面林子后会有一家客栈,我们可以在那里歇脚。” 苏慕遮回头,见他身材略高,皮肤黝黑,虽穿着儒生衣冠,却无半分书生气,倒似寻常走南闯北的江湖客。 苏慕遮问道:“足下对这条路很熟悉?” “以前贩马时经常来往,追随先生后便再未走过了。”那书生回道。 苏慕遮点头,千百年来庙堂主要以察举制择官,到前秦发展为九品中正制,沿袭至时下的南朝、后秦与燕国。但由于世家大族名门书院的存在,中正官一职被他们所垄断,出现了“上品无寒门,下品无世族”的局面,导致求学成为上层特权。 公羊子高先生“有教无类”首次提出寒门学子求学为官的主张,贩马出生的汉子因此能够成为公羊子高先生的学生,这也是公羊子高先生名望为何能与南山书院相提并论的主要原因。 队伍缓缓前行,在进入到树林中后,周围愈加晦暗,道路两旁的树林内已经是漆黑一片了。恰好起风,树林内哗哗作响,卷落的叶子擦过肩头,落在古道上,马蹄踩上去沙沙作响。 听那书生曾贩马,苏慕遮轻抚座下白马的鬃毛,问道:“贩马必然是识马的,你觉我这匹白马如何?” 那书生上下打量一眼,说道:“虽不是追风、白兔之流,却也是难得一见的好马了,想公子是极为喜爱它的。” “没错。”苏慕遮回答,他们一行人乘船北上时,坐骑独带了这匹白马,只因为这匹白马是师姐送与他的。苏慕遮拍拍白马脑袋,听白马打了一声响鼻,说道:“它唤作兄台……” 话未说完,树林间猛然划过一道如鸽哨一般的响声,苏慕遮顿时汗毛竖立,手中五铢钱闻声洒出,只听叮叮当当声音响过,几只飞镖跌落在了不远处。 “敌袭。”老奴拔刀,“保护公子。” 但这林间古道狭窄,队伍早已拉长,侍卫还未赶过来,三四个身着夜行衣的刺客已经由树上跃下来直逼向苏慕遮。他们手中的戒刀在晦暗的树林间泛着寒光,将苏慕遮全身笼罩在其中。 “公子小心。”贩马的书生是个有胆识的,不像其他书生那般被突如其来的刺杀所吓倒,主动迎上一位从树林里跃出来的黑衣人。 苏慕遮避无可避,刺客见马上要得手,眼神中泛起了喜悦,孰料在他们马上逼近目标的时候,一把刀横空出现在了苏慕遮手中。 那把刀,刀柄漆黑,刀身黯淡。 来不及思考刀从何来,四位凭空而降的刺客正要依靠猝不及防的合围取下苏慕遮的项上人头,却见苏慕遮身子猛然拔高,主动投入刀光剑影中。 “自投罗网。” 他们心中暗喜,下一秒却见那把刀在他们的瞳孔中划过一道奇怪的弧度,带起一声若有若无的狐鸣,如勾魂一般,刹那间整个世界在他们眼中黯淡无光了。他们如折断翅膀的飞鸟,猛然坠入泥土中。 苏慕遮拧身缓缓落到马上,再看那把刀,又已经消失不见了。 护卫过来将他团团围住,苏慕遮看向先那贩马书生,见他正席地而坐大口喘气,旁边躺着一具死尸,尸体上插着刺客自己的戒刀。 “身手不错。”苏慕遮赞道。 贩马书生笑笑,站起来拍拍身上的泥土,说道:“家父只传我这一杀招,前日因顾及先生同窗性命未敢使出来,今日却毫无顾忌了。” 漱玉护着小青衣绿珠走上前来,见苏慕遮毫发无损,松了一口气,说道:“笺花妹妹已经去追了。” 她话音刚落,笺花与老奴带着几个护卫走出了树林。 “身佩戒刀,一击不中立刻远遁,是影堂的人。”笺花说道,“他们这次派出的杀手,本事实在弱了些。” “只是些探路死士罢了。”苏慕遮并不意外,说道:“想是叶老二已经把打劫我们的消息传了出去,影堂得知我们换了陆路还被不入流的强人打劫,便有些大意了,仓促间安排了些不入流的杀手过来。” 第七章 四寸佛爷 西风乍起,树影婆娑,树林中影影绰绰,一时让古道上公羊子高的学生不禁打起了寒颤。 影堂,在南朝绝对是妇孺老幼闻之色变的杀手组织,即便是恶贯满盈的潇湘妃子郊童亦自叹弗如。 在影堂刺杀的榜单上最为震惊世人的莫过于今年阳春三月,西征蜀地回都,在途经巴东郡时被刺龙御归天的南朝先帝苏宁。是以,苏牧成在登基料理完先帝后事后,就匆匆征召苏慕遮出谷。南朝皇室子嗣单薄,苏牧成深怕自己也遭遇不幸后,整个南朝将群龙无首。 影堂与南朝皇室结怨已久,具体缘由要追溯到苏宁兄弟反秦时,与现任影堂之主四寸佛爷影之间的恩怨。 四寸佛爷影在浮屠寺为僧时,法号迦难留,幼年成孤,因聪慧被佛尊收于浮屠寺中。他武学天赋极高,浮屠塔绝学少便有所成,内功绝学《般若心经》更早早成为他的傍身神功。但迦难留却最爱研究佛理,寺中各项佛教典籍他一一闭目能诵,但因其在武学上的天赋,早养成了眼高于顶的毛病,佛尊虽有劝诫却一直不改,在佛理上若有不懂不通之处,便独自苦苦参详师心自用,以至走上了迷途亦不自知。 钻研佛经日久之后,迦难留自以为渐有所得,便想宣讲。初时,虽错漏百出,浮屠塔众僧却也能容忍,偶有人见其乱解经文想予以点化,却总被心性甚高的迦难留固执地以歪解逐走。 他只以为自己见解前无古人,远远超越寺中前辈大师,见不被众僧所认同,他决心出寺普渡众生。当时恰值天下乱世,且百姓多目不识丁,因此他能依靠自身佛法修为创建千佛堂广收信徒。随后因天下苦秦已久,苏宁琅琊登高一呼掀起反秦大幕,迦难留趁机裹挟教众参与义军意图推翻前朝,博取身后名。 前秦在yi军面前节节败退,各路yi军纷纷壮大,迦难留因出身浮屠塔及武功高强之故,诸多有识之士纷纷来投,迦难留愈加骄狂,旁人对其佛法以及其它决定再也怀疑不得,否则必遭来杀身之祸。他独断专行,佛法道理又难自圆其说,手下有志之士逐渐与他离心,联合楚将苏宁苏词兄弟将其逐出了他一手创建的yi军千佛堂。 于风光无限之高峰陡然跌落,迦难留十分不愤,自此与南朝苏家结怨。他搜集旧将和恶人,更名为影,创建影堂对南楚专行行刺之事。他从此流落江湖远离庙堂,在江湖中行传佛法,愚弄人以求自得之心,他人稍露厌烦之意,便被他冠以亵渎我佛之名百般折磨。 江湖正义人士有看不过他行径的,曾设法聚众围杀他,但因他身负浮屠塔神功,江湖正义之士被他轻松击败。因他恶名颇盛,浮屠寺也忍不住派出高手虚追杀他,但虚影俩人功夫在伯仲之间,因此影能在追杀中不断逃脱,并最终在颍川犯下了滔天罪恶,万军之中刺杀了南朝先皇苏宁。 “坐断佛祖关,迷却来时路。”妙笔书生在将影列入恶人榜时如是说。 听闻行刺杀之事的这些人竟是影堂杀手,此时听树林中的动静,众书生不免有些草木皆兵。待侍卫点燃火把将周围照个通明后,他们才稍微放心。 手无缚鸡之力的漱玉却镇定自若,她蹙眉思考一番,下马走到被贩马书生击毙的刺客旁。 “即便是影堂,他们行事未免也太快了些。”漱玉挥手吩咐护卫将火把移到刺客尸体处,继续说道:“且旁人或许不知,但迦难留出身于浮屠塔,他断无不清楚公子出身于何处的道理,派这些功夫微末的杀手来行刺,只是让他们过来送死罢了。” 漱玉说罢,俯身查看刺客双手以及面孔,接着令护卫将其靴子脱下,略微打量一番后,又查看了刺客致死的伤口,站起身子来,笑道:“是了,这些人绝非影堂杀手。” “为何?”苏慕遮问道,“难道影堂之外,还有人要取我性命?” “因迦难留师承浮屠塔,所以影堂杀手常以戒刀行刺杀之事。然何为戒刀?戒刀者,乃寻常双双佩于腰际,此乃谓之不得随意妄开杀机矣。”漱玉指着刺客说道:“再看这杀手,腰际两侧佩刀处未有磨损,双手中右掌有老茧,左掌无丝毫常年练刀留下的痕迹。” 漱玉又走到苏慕遮杀死的四具尸体旁查验,继续说道:“且戒刀起初主要供僧人割切三衣之用,较寻常刀具略短;而戒刀之法,皆从雁尾单刀中来,所以长时间用戒刀的杀手,因挥动时的轨迹,拇指接近手腕处会有痕迹。” “但这些刺客都没有。”漱玉直起身子来拍拍双手,走到苏慕遮身旁,翻身上马自信说道:“以这些刺客手掌中的痕迹判断,他们寻常用的兵器应当是南朝最为常见的吴钩,可见是有人不想让公子进建康,才派乔装的杀手借影堂之手行刺公子。” 苏慕遮顿时为难了,忍不住骂道:“这他娘可难住我了,前半生未踏出药王谷半步,想取我性命的人却不少。” “漱玉说道:“以这些刺客身手,想来他们的幕后指使是不清楚公子身份的,并非甚么厉害角色,公子无需记挂在心。” “俗话说名剑易躲暗箭难防。”苏慕遮略有些无奈,说道:“项上人头被人惦记的滋味可不好受。”说罢挥了挥手,示意队伍继续前行,好早些离开这晦气的地方。 “我若所料未错,公子乃江州一带霍氏后人?”漱玉忽问那贩马书生。 贩马书生刚刚翻身上马,闻言一怔,哑然问道:“姑娘怎知?” “请君入瓮,足下用的得心应手,想必下了一番苦工吧?”漱玉笑道:“不过霍家散手当真只余这一招了么?” 贩马书生惊讶之意更甚,叹道:“姑娘果然博闻广识,竟识得我霍家散手。不瞒姑娘,霍家散手确实已失传,只余这一招了。” 漱玉说道:“过奖了,只是昔日公子一时兴起,想学他曾讲过的故事中,陆小风灵犀指一般的功夫。我遍寻谷内搜集的指法而不可得,却意外记住了与公子曾讲过的‘以彼之道,还施彼身’功夫有异曲同工之妙的‘请君入瓮’。” “姑娘家中有《霍家散手》的记载?”贩马书生有些激动,“可曾有其他招式的描述?” “我家谷主先祖曾向霍家先祖讨教过《霍家散手》,因此谷中典籍对《霍家散手》招数记载清晰且完整。”漱玉回道。 苏慕遮见贩马书生激动地不能自已,说道:“漱玉有过目不忘的本事,若有空闲可让她抄送与你。” 贩马书生闻言,翻身下马,躬身作揖不起,语气略有哽咽,说道:“遗失先祖教诲是为不孝,若能寻回实为弥补生平憾事,霍某谢过公子与姑娘了。” 第八章 沧海桑田 南朝,建康。 自那日被不明身份杀手袭击后,苏慕遮等人便加快了脚步,不日便赶到了南朝都城建康。 建康无外郭城,但其西有石头城、西州城,北郊长江边筑白石垒,东北有钟山,东有东府城,东南两面又沿青溪和秦淮河立栅,设篱门,以此拱卫都城。 苏慕遮一行人自南篱门进城。此时正值清晨,和煦阳光驱散了深秋的霜寒,乡下摊贩用竹筐挑着野味家禽与连夜赶路的游商过客排队缓缓进城。在他们之间夹杂一些佩刀执棒的侠客,满是风霜的面庞,刻满了江湖的痕迹。 北府军拱卫南朝都城。 北府兵一身轻甲,外系红色披风,在冬日里鲜艳如火,他们不动如山地守在南篱门,凌厉目光不断扫视着来往行人,也难怪这里会秩序井然了。 老奴吕直策马在前,引着苏慕遮一行人越过排队人群向前走去。对由父亲一手创建的北府军,苏慕遮兴趣很浓,在马上不断打量,在队伍被拦住后收回目光才发现,上前盘问众人身份的北府军骁骑都尉目光不住地盯着自己,心下不由地纳罕。 老奴伸手入怀,将苏牧成手书取出,昂首说道:“琅琊,苏家,二公子。” 在苏家一生为奴,吕直对于琅琊苏家有着特殊的骄傲,尤其苏氏兄弟完成复国大业后,他的骄傲更甚,对亲手照顾长大的苏慕遮身份恨不得天下皆知,然药王谷皆闲云野鹤之辈,对金钱名利看淡,现在却是让他寻到了趾高气扬的机会。 都尉接过手书查验无误后,惊讶地俯首拱手说道:“北府军骁骑都尉孔垂见过二公子。”众人闻言讶异,南朝皇室并无旁人,这苏家二公子又是从何处冒出来的? 苏慕遮示意免礼后,问道:“方才你为何盯着我?” “末将僭越。”都尉告罪一声,道:“只因公子与王爷长相肖似,末将才忍不住看了几眼。” 苏慕遮了然,想来这孔垂是见过苏词的。 孔垂示意手下向上级禀报,原想苏慕遮暂且在此休息待百官相迎,却被苏慕遮拒绝了:“久闻建康繁华盛名,今日定要亲眼见识一番。”说罢,拱手与孔垂告别,领着众人第一次迈入了这生旦净末丑将纷纷登场的舞台。 苏慕遮一行人身影消失在熙熙攘攘的人群中后,南篱门外因孔垂一句“与王爷长相肖似”惹起的尘嚣仍未停歇。南朝封王仅苏词一人,苏慕遮的身份呼之欲出。然苏词民间名望甚高,茶馆酒肆瓦舍勾栏间说唱编排其平生之事的演义话本词曲不计其数,却从未传闻其有子嗣。 “头儿。”手下唤回忆往昔峥嵘岁月入神的孔垂,低声问道:“刚过去的公子当真与王爷一模一样?” “你小子不是因没有见过王爷而一直引以为憾吗?”孔垂狠狠地拍了下手下肩膀,说道:“的确一模一样,只是少了些几经风霜的痕迹罢了。” …… 南篱门内是长干里,平民聚居之地。 朝阳草树,寻常巷陌,白墙黛瓦的民居拥挤在一起,逼仄的里巷纵横交错最终汇聚到主道上,每一处都延伸着南朝都城的喧闹与繁华。白发老叟坐在街头饮茶,垂髫稚儿在马前马后嬉戏,嘴中不时传唱着:“稻子青青,谁当获者?妇与姑。丈夫何在,北击胡。吏买马,君具车,请为诸君鼓咙胡。” 苏慕遮一行人沿主道北去,青石板与泥土路面不时地交替,沿街有米市、柴弄、布店、染坊、杂货、剃头、箍桶等店,以此拉开,两边是清一色槽门,连着排下去。清晨店铺排门已经卸下,小二吆喝与招呼声纷纷入耳,卖馄饨与炒银杏果子的摊贩蹲在路边生起小火炉,扇出滚滚的白烟弥漫在街头。 穿过长干里再往北,不远便见到了秦淮河,秦淮风光,以灯船为最,然此时为白日,游船画舫正是歇息的时候,难以见到。 在秦淮河南岸,码头繁华林立,上游下游的船只来来往往,顺流而下的山里竹木薪炭以及山珍,与下游来的丝绸茶叶,每日在这里汇聚,供给着建康居民的生活所需;秦淮河北岸,一直是个热闹的处所,陆白孙卫等名门望族聚居的乌衣巷便坐落于此,一律的粉墙黛瓦,彼此勾连,高低错落着,泛着一股子的繁华富贵气息。 过了秦淮河,公羊子高先生的牛车停下来与苏慕遮告别。他们要在都城停留数月,日后见面机会颇多,苏慕遮因此并未挽留,约定安定下来再登门造访后,他们便分道扬镳了。苏慕遮一行人沿御道继续北行,途径盐市、太社、太庙,在百官府舍前停住了脚步。 一身锦衣长袍,一把雕龙佩刀,苏牧成骑在马上昂首而立,目光如锋,盯着眼前与仲父模样酷似的白衣青年。 在苏牧成身后跟着一位青衣僧人,年纪约在而立之年,慈眉善目的面庞下掩着几分忧思,此时正细细打量着苏慕遮。苏牧成出行只带了青衣僧人与贴身护卫,可见这僧人是位举足轻重的人物。 “仲父昔日送你去药王谷时,你还在牙牙学语,转眼却已经长大成人了。”苏牧成感慨说道。 他比苏慕遮年纪要大许多,当苏慕遮还在襁褓中时,他已经是十六总角之年。 苏慕遮母亲因难产而死,苏慕遮生下来便体弱多病,琅琊名医曾断言苏慕遮活不过孩提。万般无奈之下,苏词将苏慕遮送到了药王谷。 那次一别经年,再见时琅琊苏家已是沧海桑田。 苏慕遮下马,拱手说道:“臣弟来迟了。” “晚?一点也不晚。”苏牧成下马,笑道:“只要琅琊苏家还有一脉尚存世间,昔日我等在战场上便敢肆意拼杀,你的作用丝毫不逊色于其它。” 苏牧成说罢上前拍拍苏慕遮肩膀,见他身体健壮,再无儿时病怏怏的样子,心下甚慰,见苏慕遮身后的漱玉,问道:“这位便是弟妹?” 第九章 顾长安 建康,御道。 听苏牧成询问漱玉身份,苏慕遮在日近中午的阳光下有些恍惚。脑海中浮现出了长发披肩,全身白衣,嘴角总挂着一丝狡黠笑意的姑娘。 他已经有整月的时间没见到她了。 “奴婢见过主上。”漱玉微低头行一常礼,道:“谷主因事繁忙,未能前来拜见,还望主上恕罪。” 苏牧成闻言一怔,身后的青衣僧人上前一步在他耳边细语,他才恍然说道:“听说弟妹容貌才华俱佳,见姑娘果然如此,却不想认错了。” 能被错认为谷主,漱玉受宠若惊,道:“奴婢不及谷主才华容貌万分之一,主上谬赞。” 苏牧成一笑揭过自己认错人的尴尬,拍了拍恍惚中苏慕遮的肩膀,笑道:“怎么?在想弟妹?” “有点儿。”苏慕遮回过神来,应了一声。 “想那药王谷也是世外桃源,把你拉到这尘世中确实委屈你了。”苏牧成挥了挥手,说道:“不谈这个,听说你进京路上居然被强人打劫还遇见了影堂杀手?” “不错。”苏慕遮点头。 “他们愈加猖狂了。”苏牧成冷哼一声,回身介绍青衣僧人,道:“这位是浮屠塔僧人虚,现千佛堂堂主。” “虚?”苏慕遮仔细打量眼前的青衣僧人,能与影堂之主影不相伯仲,想来他的功夫是极为了得的。 青衣僧人慈眉善目的面庞挂上几丝笑意,上前一步拱手道:“久仰公子大名,今日终于得见了。”出家人不打诳语,虚并非妄言,苏慕遮在江湖中虽还是泛泛之辈,但因师姐叶秋荻的身份,在江湖早已不是藉藉无名之人。 苏慕遮回礼。 一旁苏牧成恨恨地说道:“此次重建千佛堂主要为对付影堂,相信在药王谷与浮屠塔的协助下,影堂蹦跶不了多久了。” …… 苏牧成邀请南朝臣子在皇宫摆宴,为苏幕遮接风洗尘,席间不住询问苏幕遮这些年的生活过往。苏幕遮一一作答,目光在席间逡巡,见出身门阀士族的官员气度轩昂,不拘礼节,在与苏幕遮敬酒间亦不卑不亢,司徒陆道甚至与苏牧成同席相谈甚欢,一派其乐融融的模样。 在苏幕遮看来,琅琊苏家需借门阀士族的底蕴逐鹿天下,江左富庶之地的门阀士族需借南朝皇室名望延续家族的富贵荣华,因此陆白孙卫四大名门望族中为官者居然占据了在朝官员的一半,其余官职把持在一些小的士族与名门书院中,出身寒门的官员屈指可数。 无怪乎民间常言,在南朝王与士族共天下。 筵席很晚才散去,苏牧成与苏幕遮又促膝长谈一番,才将他放出了皇宫。 在苏幕遮出谷时,苏牧成便已将苏幕遮的住处安排妥当。宅邸位于城东,经建春门,过清溪便是。山清水秀环境优美,本是皇亲国戚居住之所,然琅琊苏家人丁单薄,偌大地方只有苏幕遮,因此跑马都绰绰有余。 老仆吕直与漱玉他们先一步去王府安置去了,苏慕遮只引着侍卫骑马缓缓出了建春门。 繁星满天,华灯初上。 建春门外的街道上热闹非凡,行人来来往往,吆喝声此起彼伏。 筵席之上,应酬颇多,想要吃饱绝非易事,路边摊子蒸煮煎炒时带起的水蒸气与烟火气弥漫在空气中,因此勾起了苏慕遮的馋虫。他下马信步走到各摊子前,蟹饼、猪油饺饵、鸭子肉包烧卖、鹅油酥、软香糕,每样买了一些,因秦淮河畔的小吃重油,苏慕遮坐到一临酒楼茶馆的位子上,又要了一碗雨水喂的六安毛尖茶,细细享受起来。 茶馆临近清溪,视野开阔,慢慢咀嚼间抬头,苏慕遮见打扮风流潇洒的儒生,在高谈嬉笑间三五成群的匆匆向清溪码头去了,他们在那里招揽一艘乌篷船,在船桨划破沿岸灯光倒影的“哗哗”水声中,悠悠地的向下游去了。 那里,清溪下游,桨声灯影里的秦淮河,正在轻唱一首**花。 苏慕遮还在悠然地四处打量,旁边座位上忽的坐了一位打扮邋遢的男子,挡住了他的目光。 邋遢男子正在啃甘蔗,异于常人的从末梢啃起,用牙将甘蔗皮撕下来随口吐到地上,甚至有一口不小心吐到了苏慕遮腿上,却未看见。侍卫见状上前要教训他,却被苏慕遮挥手拦住了。他见那邋遢男子正在啃甘蔗末梢,不时地摇摇头嘟囔道:“淡,淡。” 苏慕遮将最后一块软香糕塞进口中,将五铢钱摆在桌上结帐,转身冲恰好回头的邋遢男子微微一笑,拍拍衣袖转身向清溪方向去了。 邋遢男子有些发愣,目送苏慕遮的身影消失后,嘀咕道:“有点意思。”说罢,将末梢的甘蔗直接弃掉,啃起了最甘甜的部分。旁边酒楼上有人探出美人靠四处张望,在见到邋遢男子后,喊道:“顾长安,你坐茶馆何故?快上来,饮酒只差你了。” 邋遢男子应了一声,站起身子来啃着甘蔗,一摇一晃地慢慢向酒楼走去。在踏上酒楼台阶时,他的目光忍不住跳过清溪远眺城东,那里首次灯火通明,隐约可见身披甲胄的侍卫在来回巡逻,朔王府首次迎来了他的主人。 苏慕遮经过清溪桥折向北,一路上不时遇见巡逻的护卫,却不见寻常百姓。来到府上,老仆早已轻车熟路地将主上安排过来的护卫、宦官与奴婢安置妥当,不劳苏慕遮费心。进了后宅,漱玉早已经候着了,她接过苏慕遮氅衣,听苏慕遮说道:“回来路上遇见一啃甘蔗的邋遢书生。” “顾长安?”漱玉随即答道:“想来应该是他了,却没料到他如此按捺不住性子。” “怎讲?”苏慕遮问道。 “依顾长安放荡不羁的性子,末梢啃甘蔗渐入佳境只是装模作样养望罢了.他今日在你面前如此这般,只是想引起你的注意。”漱玉将苏慕遮衣服褪尽,伺候他进入池中沐浴,玉手轻轻按压后背,说道:“世人都言顾长安痴傻,却不知其痴黠各半。不过如此便想结交,顾长安也太小看公子了。” “刚到建康一日,顾长安便想与我结交,是为何故?”苏慕遮问道。 水渍打湿了轻纱,让漱玉显的愈加妩媚,苏慕遮听她说道:“公子可还记着一叶障目的故事?” (前几天加班太多,没顾上更新,非常抱歉) 第十章 偷鸡圣手 一叶障目? 苏慕遮惬意躺在温热水中,闭着眼睛说道:“楚人读《淮南子》,以为得螳螂伺蝉自障叶,可以隐形的故事?” “不错。”漱玉按压着苏慕遮的后背,说道:“民间流传蝉躲藏的地方,有一片叶子盖着,鸟雀都看不见它,而这片树叶就叫‘蝉翳叶’,如果人以‘蝉翳叶’遮蔽自己,别人就看不见。” “顾长安十分迷信这‘蝉翳叶’。他拜在大司徒陆道门下时,与陆道二公子陆楚结交。陆楚此人心高气傲,旁人稍有忤逆便会交恶。一日陆楚送顾长安一片‘蝉翳叶’,故意对他撒尿捉弄与他,他竟信以为真,将柳叶珍藏起来。“漱玉说道:“世人都说顾长安傻,在我看来不过是得罪不起陆楚的假痴罢了。” “筵席上我见陆道品德大雅,卓尔不群。”苏慕遮说道:“没料到有这么一个儿子。” 漱玉劝道:“公子切莫看轻了他,看陆楚往日行径,虽心高气傲却也不是泛泛之辈。” …… 翌日,苏慕遮彻底忙碌起来。袭朔北王的旨意刚刚下达,又随青衣僧人虚进宫议事,商讨肃清南朝影堂势力事宜。苏牧成刚任命苏慕遮与虚共同执掌千佛堂,转眼又将他安排进北府军任中护军,内护天子銮驾,外掌都城禁卫。 北府军宿卫都城皇室,地位颇重,苏慕遮坚持推辞不受,苏牧成只能私下劝苏慕遮,道因苏词缘故,苏慕遮任中护军一职,可将北府军牢牢把握在皇室手中,避免敢有异心之人趁机生乱。而平日北府军诸事由左右护军处理,苏慕遮只需签发政令即可,耗费不了多少心思。 见苏牧成如此这般劝说,苏慕遮才勉强接受了这烫手山芋。 千佛堂有青衣僧人虚,北府军有左右护军,苏慕遮倒也轻松,如此忙了大约五六日,苏慕遮终于有空闲坐在清心堂前晒太阳饮茶。 清心堂位于城东青溪下游东岸,临近秦淮河,为朔北王府新设医舍。 药王谷弟子武学或许不精妙,但必有一身救死扶伤的好本事,他们出谷后常以精湛医技救死扶伤,被世人所感激,为药王谷赢得了名满江湖的盛名。此次陪苏慕遮出行的弟子亦如此,苏慕遮因此设了清心堂,以便于药王谷弟子悬壶济世,切磋医术,救人于病痛。 清心堂前是船来船往的青溪,岸旁植着一排垂柳,背靠朔北王府后花园,一棵老槐树树冠遮住了高高的屋檐,即便深秋已至,风一吹便打落一层落叶,仍不失一绝佳偷闲躲静之所。 前来清心堂就医的人颇多,然因苏幕遮身份之故并无多少喧哗。 苏幕遮躺在竹椅上,听乌篷船木浆在清溪中荡漾起的破水声打盹,小青衣绿珠在一旁伺候着,栖霞寺上好的明前茶在石炉上,伴着连珠气泡透出淡雅的清香。 十里秦淮,商贾云集,对岸川流不息的人群便是明证。 人群中忽的站定一老道士,身着破布道袍,背上驮几个油的发黑包袱,手上提着一六七斤重的大雄鸡,站在对岸向苏幕遮打量。时间久了,小青衣绿珠忍不住唤人要查他底细的时候,忽见那老道士身子纵然跃下岸堤,脚踩在乌篷船顶,惹起几声惊呼,尔后跃到另一艘乌篷船顶上,几下腾挪,呼吸之间便过岸站在了柳树枝干上。 小青衣一惊,正要唤人,小手忽地被苏幕遮拉住了,他挥退冲上来的护卫,回头对老道士笑骂道:“你这老狗,放着正经路不走,偏走邪门歪道。” 那老道士两眉眉心相接,望去像个一字,两眼微鼓,目光狡黠,两额比常人要低,口大唇薄张开如狗嘴一般;脸色黄中透青,当真如一狗头,小青衣见苏幕遮骂的惟妙惟肖,不由自主的笑了。 老道士也不怒,跃下树来,笑嘻嘻举起手中的大雄鸡,说道:“老叫化平时吃了上顿没下顿,力气自然要攒着点使了。”说罢,一屁股坐在了石桌对面。 苏幕遮吩咐小青衣回府拿些椒盐、五香、酱油、老醋之类的东西。劈手抢过苏幕遮茶盏,将茶水一饮而尽的老道士忙“嗯,嗯”几声,待茶水带茶叶一起吞入肚腹后,才吩咐小青衣:“顺手取些炮制的山里红,最近吃的太油腻肚子不舒服,得消消食儿。”老道士对苏幕遮说。 “你这鸡又偷谁家的?”苏幕遮问。 “鬼知道,路上晒稻场偷的。”老道士放下茶盏,指着大雄**冠说道:“这大雄鸡有一股子狠劲儿,捉起来比其它雄鸡费力多了。”指了指自己手背上大大小小的老疤痕,说道:“幸亏老叫化身经百战,瞅准机会一把抢住鸡脖子,让它叫不出声,左手托着鸡肚皮……” 苏幕遮打断他:“停停停,堂堂丐帮长老,偷只鸡你都吹嘘半天,丢不丢人?” 这话老道士很不同意,骂道:“小兔崽子没良心,当初药王谷老叫化子偷鸡解馋时你怎么奉承的,什么偷鸡圣手,什么天下无双……” “滚。”苏幕遮忍不住骂道:“谷中养鸡人家有的是,你这狗头懒惰图近,偏只偷师姐取鸡内金的鸡, 到头来让我做了三年鸡倌。” 老道士笑了,道:“老叫化平时吃了上顿没下顿,力气要攒着点使。” 老道士乃叫化子出身,因师父关系辈分在丐帮挺高。中年时见江湖骗子比讨饭要有利可图,于是披上道袍做道士,干了一段时间卖假药、算命等招摇撞骗的勾当,后苏幕遮不知他得罪了谁,被打成重伤,借他师兄面子被送到药王谷求苏幕遮师父叶秋救治,才捡回一条命。 老道士在谷中养伤近一年,脾气与苏幕遮相投,两人因此成为忘年之友。 “差不多五六年了吧。”苏幕遮感叹一声,问道:“这些年你在忙些什么?” “逃命。”老道士顿时满面愁云,抱怨道:“直娘贼,这五六年老叫化尽跑路了。前几日刚从洛阳回来,听你小子来了建康,便跑过来看看。”说罢,探头向清心堂张望,问道:“叶大小姐呢?她若在,老叫化便可免受颠簸之苦了。” 这恐怕才是他的真实目的。 “在谷里。”苏幕遮无视老道士希冀的目光再次愁云惨淡,也知他不会道出追杀他的人是谁,说道:“正好,我有事需要你帮忙。” “何事?”老道士问。 “丐帮消息灵通,帮我把隐藏在南朝影堂给揪出来。”苏幕遮说。 第十一章 绍兴花雕 “影堂?” 老道士一听,忙摇头:“这浑水老叫化可不趟,南朝苏家与影堂恩怨还是莫殃及池鱼的好,老叫化被一疯婆子追杀已经无处藏身了,再沾惹上疯汉子岂不是死无葬身之地?” 苏慕遮抢过他手中茶盏,故意看轻他,说道:“堂堂丐帮长老,莫非还怕区区影堂,你什么时候变的如此胆小如鼠了?” “呸。”老道士吐出嘴中茶叶沫子,骂道:“爷爷胆小如鼠?是你小子不曾体会杀手整天苍蝇似围在你四周的烦人。”说罢,老道士翻开桌上的茶盏,为自己沏一杯茶,正色说道:“老叫化与丐帮绝不趟这浑水。” “不过……”老道士随即盯着苏慕遮,“我倒可以给你出个主意?” “什么主意?”苏慕遮问。 老道士笑的有些猥琐,问道:“影堂迦难留这老秃驴最见不得旁人做什么?” “指正他佛法谬误之处。”苏慕遮回答。 “然也。”老道士一拍桌子,将护卫目光引了过来,苏慕遮摆了摆手示意无事,听老道士说道:“那秃驴最听不得旁人指正他狗屁不通的佛理,你若满天下骂他放狗屁的话,老秃驴定会自己跳出来找你的。” 听罢的苏慕遮忍不住抓起手边的茶盏丢过去,骂道:“果然是狗头军师,尽出馊主意。” 老道士笑嘻嘻侧身躲过,说道:“放心,叶大小姐不会对你见死不救的。”说罢,接过小青衣绿珠取来的东西,提着大雄鸡径直走到清溪边,在背后口袋里取出一把匕首,把鸡杀死也不拔毛,只破开肚皮,去了肠杂,放下些椒盐、五香、酱油在鸡肚皮里面。 苏慕遮看着老道士忙碌的身影,脑海中仔细思考着老道士出的主意。不得不说,这主意虽然馊却有其可行之处。 老道士轻车熟路的忙完这些,又从另一口袋里取出线将鸡肚扎起来,用清溪水调和许多黄泥,将鸡连毛包糊了。再从身上抽出一条大布手中来,把讨来的米,倒在手巾里,就河水淘洗干净;用绳将手巾扎好,也用湿黄泥包糊。然后在树荫下捡了些枯枝干叶,拣河堤下土松的地方,挖一个尺来大尺来深的洞;先把黄泥糊的母鸡,放在洞里;将枯枝干叶,纳满了一洞,尔后取火点燃。 苏慕遮看老道士娴熟的动作,走下河堤,坐在一旁青石上,说道:“这叫化鸡有些年没吃了,倒有些想念,不知你的厨艺退步没?” 老道士接连不断的添柴,说道:“老叫化子走南闯北这些年,功夫落下不少,但逃跑和叫化鸡的本事见涨,即便郭丫头亦自叹弗如。” “郭公子?”苏慕遮继而笑道:“真不明白,有郭公子为你撑腰,你满江湖逃命作甚?直接跑回君山就是了。” 老道士神秘莫测,道:“不可说,不可说。” 苏慕遮与老道士又闲扯一些,打量着清溪上来来往往的乌篷船,偶见一竹排漂过,一排鸬鹚整齐地站在船头,前世今生都未曾见过的苏慕遮顿感惊奇,指给老道士看,却听老道士低头说道:“恩,味道凑合。” 约莫过了一个时辰,黄泥已烧得透心红了;老道士才把鸡取了出来,顿时阵阵甜香飘荡在了清溪上空,待老道士剥去干泥,鸡毛随泥而落,鸡肉白嫩,浓香扑鼻,让苏慕遮忍不住咽口水。老道士不慌不忙,趁那洞里正烧得通红的时候,把黄泥包的米放下去,只略略加了些柴在上面,那生米便能煨成熟饭。 “有这么好的下酒物,没有酒,岂不辜负了这鸡吗?”划过的一乌篷船内忽有人说道。 接着苏慕遮便见那乌篷船竹帘一挑,钻出一身着大红衣的年轻男子来。他左手提着一大酒葫芦,右手握着两颗比寻常要打许多的骰子,右脚一蹬船板,身子轻松跃上河岸来。他拱手说道:“卫书见过王爷,不知我这一壶酒能否换那鸡屁股?” “卫书?”苏慕遮听漱玉提起过,道:“卫方回卫司空之子?” “正是。”卫书随口答应着,脸上却是一副馋涎欲滴的模样,神情猴急,似乎若不将鸡屁股给他,就要伸手抢夺了。苏慕遮与老道士还未答应他,他已大马金刀的坐在了两人旁边,拔开酒葫芦塞子,就着酒香四溢,说道:“这可是上好的绍兴花雕,我狠下一番功夫才赌赢回来的。” 老道士也是个馋酒的,他接过酒葫芦,骨嘟骨嘟的喝了几口,把葫芦递给苏慕遮,说道:“的确是好酒。” 说罢,撕下鸡屁股啃了一大口尔后才递给卫书。卫书目瞪口呆,似不曾见过如此厚颜无耻之人,老道士却振振有词说道:“老叫化尝尝鸡屁股烤熟没。”说罢,抢过酒葫芦,又痛饮一口。 “那烤熟没?”卫书没好气的问。 “咦?”老叫化把葫芦递给苏慕遮,伸手去抢鸡屁股,“我再尝尝,似乎欠点火候。” 卫书身子顿时后仰,算是看明白老叫化实在是无面目之人,连连摆手说道:“不用,不用。” 老叫化这才罢手,撕下半个鸡身递给苏慕遮,又饮一口酒,说道:“的确好酒,上年头的绍兴女儿红可不是容易喝到的,小子你在哪儿赌赢的,改天我也去顺一壶。” 卫书鸡屁股塞嘴里,一面吃,一面不住赞美:“妙极,妙极,老道士虽恬不知耻,做叫化鸡的本事倒不错。”听老道士问话,答道:“未过门妻子家的,听闻这酒是岳父在妻子出生时埋在桂花树下的,按习俗是待未婚妻成亲时取出来款待宾客的,今日被我赌赢挖出来打了一葫芦。” 苏慕遮听罢险被噎死,老道士见多识广,将酒葫芦递给苏慕遮将鸡肉顺下去,随口说道:“你未过门岳父遇见你算是倒八辈子血霉了。” 卫书百忙之中抬起头,道:“这话我怎听的如此别扭?” 苏慕遮纠正道:“未过门的是妻子不是岳父。” “对。”卫书如此才听的舒服些,“酒呢?”他问。苏慕遮递给他,卫书仰头要痛饮一口,只觉酒水刚入喉咙便点滴不剩了,他放下酒葫芦摇了摇,忍不住骂道:“直娘贼,汝等当真厚颜无耻!” 第十二章 十里秦淮 悠悠风来,桂花散落在池塘上,青鱼几条浮出水面来啄花嬉戏,泛起一池皱水。 笺花罗衣飘飘,在簌簌飘落的桂花中练剑,轻裾随风而动,剑芒闪烁,搅乱了王府花园的静谧。 苏慕遮坐在桂花树下,随手将手中的石子投掷进三丈外的一投壶中,接过漱玉递过来的手帕擦了擦手,在石桌上拿起一杯清茶饮了一口,问道:“老道士的主意你看如何?” 笺花停下练剑,轻轻吹落长剑上的桂花,走过来捏起一块桂花糕,声音清冷说道:“主意很不错,有我护着你,迦难留伤不到你一根寒毛。” 漱玉白了笺花一眼,道:“莫说君子不立危墙之下,迦难留又不是蠢材,稍微有点脑子便知公子此举是故意激他出来,到时激怒他且不说,在行刺公子时计划恐怕会更为周密,我们反而偷鸡不成蚀把米。” 苏慕遮顿时醒悟过来,道:“还是玉儿看问题明白,不似某人脑子如狗头道士一般。” 笺花一脚踢过来,被苏慕遮敏捷躲过了。 “不过老叫化主意也未必无可行之处。”漱玉说道:“我观那迦难留自成立影堂后,佛理上虽不能瞒过明辨是非之人,却有了蛊惑愚昧人心的手段,这也是影堂能迅速崛起的原因,公子若能借旁人之手,当天下耳目驳倒他,动摇他根基的话,定能让他自乱阵脚,到时想对付他也就容易多了。” 苏慕遮点头,听漱玉继续说道:“天下能把迦难留说的哑口无言恼羞成怒的人不多,在建康城内便有一位,公子若能得他相助,与全天下书生打嘴仗都不在话下。” “谁?” “一叶障目,顾长安。” “他?”苏慕遮想起他邋遢的样子,未料到他竟能获漱玉如此称赞。 “顾长安此人耍的一手好笔杆子。“漱玉说道:“年初先帝西征蜀地时的檄文便出自他之手,传闻蜀王李子通听到檄文后,当场气昏了过去。” 如此倒也是个好主意,苏幕遮命老仆吕直下请帖邀顾长安明日过来一叙,转身便见小青衣绿珠追着狮子球跑出了屋子。苏幕遮将跑在前面的白猫捞起来,见它冲小青衣撇嘴,问道:“你怎么又欺负狮子球?” 小青衣绿珠抬起俏脸,大眼睛乌黑发亮的散发着无辜,左手叉腰,板着脸一副生气表情,葱白手指指着白猫,撅着小嘴咬牙切齿的道:“公子,狮子球把您最爱的那套茶具打碎了。” “鬼扯。”苏幕遮揪起她的丫髻,正要教训她,仆从走了过来,回禀道:“公子,卫书卫公子求见。” “他怎么又来了?”苏幕遮无奈,小青衣趁机逃离了魔爪,在不远处冲狮子球作鬼脸。 那日清溪旁饮酒后,老道士与苏幕遮叙旧一番,便跳上一乌篷船逃命去了。不料卫书却是块自来熟的狗皮膏药,隔三差五的便借拜会苏慕遮的机会来府上打秋风。 “这卫书倒也是个有趣之人。”漱玉说道:“让他带公子见识一番十里秦淮的繁华也是好的。” “恩。”苏慕遮站起身子来,将小青衣鼓起的包子脸捏瘪下去,道:“撒谎都不会,再欺负我们家狮子球我可执行家法了。” 小青衣吐了吐舌头,脸色红红的。她穿着一身鹅黄色的开领大袖衫,长长的绿色裙子恰好落在那堪堪一握的小脚上,脚尖轻轻磕地,心里在打着什么主意。小青衣接过狮子球,小心翼翼问道:“公子,待会儿上街我能帮你提东西里哦。” 苏慕遮摆摆手,说道:“我不买东西。” 小青衣眼珠子一转,又道:“可狮子球想嘴馋了。”说罢,白猫适时冲苏慕遮唤了几声,“小心我告诉谷主,你虐待狮子球。” 师姐对狮子球疼爱有加,让苏慕遮都有些吃味儿,它若不是只母猫,苏慕遮早将它人道毁灭了。饶是如此,苏慕遮在出谷时还是将它带出谷来,以免它享受自己女人的宠爱,但也担负了照顾好它的重任。 苏慕遮佯怒,竖起食指敲她脑袋,小青衣哎呦一声躲开,嘟着嘴看苏慕遮,听他说道:“昨日打着狮子球的幌子讨要五铢钱,买的零碎都进你嘴了吧,现在还敢威胁我。” 小青衣顿时俏脸通红,旋即小脸皱起,委屈道:“那不是不合狮子球口味么。” “好了。”漱玉在一旁说道:“公子别打趣她了,免得客人等急了。” 小青衣嘟哝道:“他才不急呢,姐姐这几日做的待客用的桂花糕都被他吃了。” 小青衣所言一字不差。 苏慕遮领着小青衣和笺花走进前堂时,见卫书正左手捏一块桂花糕,右手举着茶盏,嘴里塞满吃食,含糊不清的在喊仆从:“来人,续渣。” 仆从应声走了进来,却被苏慕遮挥退了:“管他作甚,噎死还除一祸害。” 卫书也不怒,就着茶渣将桂花糕顺下去,说道:“噎死我不打紧,公子今夜怕要错过一场盛事了。” “盛事?”苏慕遮疑惑不解。 “今日百官休沐,书院暂歇,清倌人、红倌人俱在此日大宴宾客,与文人雅士欢聚一堂。”卫书嘻嘻笑道:“仕女如云,画舫满河,丝竹悠悠,笙歌彻夜,今晚正是秦淮河畔热闹的时候,公子若错过了岂不可惜?” “百官休沐?”对于懒的早起上朝的苏慕遮来说,还真不知有这么一个日子。 “既如此,我们走吧。”苏慕遮说罢,扭身要走。 卫书一怔,指了指他身后的笺花与小青衣绿珠。 苏慕遮回头打量两人,笺花摩挲着剑柄,小青衣先前谄媚已不见,即便她怀中的狮子球也是一副理直气壮的神情。俩人有监视之责,若不让她们跟着,指不定在与师姐的信笺中如何编排自己呢。 暗叹一口气,苏慕遮没好气的问:“青楼有女子不得入内的规矩?” “这倒没有。”卫书回答。 “那就是了,走吧。”苏慕遮率先踏出前堂。 卫书在身后心中惊叹:“王爷果然非比常人,逛青楼亦有倾城佳人相伴,要的就是这份气势。今日跟着王爷,我看还有人敢看扁我。” (最近工作实在很忙,更新较少,抱歉。) 第十三章 顾疯子 王府外便是码头,苏慕遮命仆从唤了一普通的乌篷船早早在此候着。 船夫年过半百,饱经风霜的脸上刻满了皱纹,枯柴一样的双手撑着橹柄来回摇动,将苏幕遮等人送到下游的秦淮河畔。 乌篷船内,卫书兴致勃勃说道:“西楼清倌人柳如眉难得一见的要在灯船上见客,她弹的一手好琴,尤甚过我大嫂,公子今晚能大饱耳福了。” 苏慕遮目光扫视着舱外的风景,闻言问道:“闻听辅国将军夫人巾帼不让须眉,难道在琴技上也大有造诣?” 卫书父亲卫方回卫司空有两子,眼前这位玩劣不堪,其兄卫康却是有名。 卫康官拜辅国将军,随先帝南征北战留下赫赫战功。然令世人未料到的是,在南朝初定时,带兵留守汝阴郡的卫康被燕云军围城三月,最终战至城破而亡,她的夫人却带着训练有素的家丁,在城内且战且退,最终退回到了长江以南的淮南郡,留下了一段巾帼不让须眉的佳话。 卫书微微一笑,说道:“大嫂出身白家,琴棋书画自然样样精通。” 苏慕遮了然,四大门阀世家中白家是书香门第,辅国将军夫人有才不足为奇,倒是她率领家丁能退回长江以南,让人有些肃然起敬了。 乌篷船出了清溪,在划入秦淮河的时候,河面变的拥挤起来,无数乌篷船、画舫、商船在这里聚集,士人学子在船头高谈阔论,一副太平盛世的模样。达官贵人的船舫有轻舟相引,苏慕遮一行人坐着寻常的乌篷船,无人将他们认出来,乌篷船因此耽搁下来,苏慕遮见状便让船夫在邻近码头停靠上了岸。 岸上一条街沿河延伸至朱雀门,繁华的很,酒肆、楼阁、茶坊、戏园子、青楼林立,卖茶叶蛋、五香豆、蟹壳黄烧饼、葱油饼、豆腐脑儿、牛肉锅贴等零碎吃食的摊子占满了本就不宽敞的由青石板铺成的长街,因此在穿过的时候摩肩接踵拥挤不堪,让久违的苏慕遮颇有重回前世赶集的感慨。 禁不住小青衣的央告,仅一柱香的功夫,笺花与绿珠两人手中便提满各种吃食,嘴不见停歇,忙碌的不亦乐乎。 长街虽临近秦淮河,然距繁华地段稍远,少了些脂粉气,多了些属于江南市井的烟火。 沿街茶坊最多,自耆宿名流到工匠农夫,三教九流的人,将茶馆坐得满满的,他们有人在议事,有人在叙谊,有人在谈生意,也有老人提着鸟笼在临河的窗边逗鸟闲谈,笑看河岸上来往穿梭的船只追逐功名与利。 一般茶坊都有说书的先生,有兴致的一干人围他而坐,津津有味的听些传奇故事或有头有脸人物的演义话本。也有略高雅些的,请沿茶肆酒坊间不断走动的艺人过来唱曲,一般为老者操琴,女儿孙女之辈唱曲,也有老者自拉自唱,曲子不一而足,多为地方小调,唱罢若不想再听,只需摆摆手,摸出若干小钱递过,艺人便叩谢而去。 常人言江湖远适无前期,然江湖不远,一直在市井之间。 日头稍斜,天色尚早,走累的苏幕遮边领着众人走进了一家戏园子。 由于乱世纷争,百家争鸣,今世戏曲与苏幕遮前世涌现出的要更早些,在内容表达上更趋向于大胆和荒诞,拉大张力表述各家各派的主张,然在市井之间,乡民对此是不感兴趣的,因此苏幕遮迈入的戏园子,上演的是一出类似于前世《梁山伯与祝英台》的戏。 找了二层雅座坐定,苏幕遮扫视下面大堂,见堂倌肩搭毛巾手提长嘴铜壶,迂回应酬,循环往复轮番给茶客续水,眼观六路耳听八方,嘴快腿快手快,方能照应周全。而那些气定神闲的老戏迷,在茶斟上来后,端杯闻一闻,轻轻呷上一口,却并不急于咽下,而是闭上双眼,含在口中,听着珠圆玉润响遏行云的曲子,怡然自得。 卫书殷勤的招呼堂倌过来,堂倌应声而至,立身一定距离外,右手揭开苏幕遮面前的茶壶盖,左手拎高铜壶,长长的壶嘴冲下一点、二点、三点,热腾腾沸水注满茶壶,桌上滴水不落。 卫书见苏幕遮有趣的打量堂倌的动作,待堂倌忙完后,挥手让他下去,说道:“公子,这本事可不是轻易练成的,得有个三五年的功夫,他们行话叫‘凤凰三点头’,堪称一绝。” 苏幕遮点头,目光移向戏台。这出戏正演到上虞柏氏女伪为男装游学,与建康顾生同肄业,同床共枕渐生情谊这出。苏幕遮前世虽不曾看过《梁山伯与祝英台》的戏曲,但大概情节记的清楚,今生再看这出戏,梗概竟如出一辙,顿时起了兴趣,看的津津有味。 直至唱到柏氏女休学先归,苏幕遮才回首饮茶,随口问道:“这出戏不错,谁写的?” “顾长安。”一旁的卫书立刻回道。 “想不到他还有这等本事。” 苏幕遮放下茶盏称赞一声,却见卫书心思压根不在戏上,一副欲言又止的摸样。 “怎么?”苏幕遮问道,“有事?” 卫书干咳一声,降低声音问道:“听闻公子有意重整千佛堂?” “消息挺灵通的。”苏幕遮看了卫书一眼,目光投向戏台,说道:“千佛堂的确要重整,否则以现在千佛堂的本事,影堂的皮毛都伤不着。” 在先皇被刺身亡后,苏牧成以苏家贴身近卫为基础匆匆建立了千佛堂用以对付影堂,然这些侍卫尚且不能护得先皇周全,更遑论对付隐藏在暗处的影堂了,因此苏幕遮提出了重整千佛堂的主意。 卫书说道:“不是我消息灵通,现在整个北府军都传遍了。” 千佛堂虚正奉命在北府军挑选能人异士,传遍不足为奇,何况卫家凭军功出身,苏幕遮因此没有丝毫讶异,目光紧盯着戏台。戏台上建康顾生已经得知柏氏为女,在经过重重阻挠后,两人走在了一起,这与前世《梁山伯与祝英台》结局不同,苏幕遮因此看的入神。 “不错。”苏幕遮在顾生与柏氏女双双把家还后,站起身子赞道,“故事结局挺好的。” “噗”,刚饮一口茶,酝酿如何挑起话头的卫书闻言将茶水全吐了来。“咳咳。”卫书忙擦嘴,神色诡异的对苏幕遮说道:“公子,这出戏刚过半场,还未完呢。” “啊?”苏幕遮诧异,手指着戏台,问道:“恶人受惩,上虞柏家亦同意他们亲事,怎么后面还有故事?” 卫书狼狈的将自己收拾好,苦笑说道:“公子,顾长安顾疯子可非浪得虚名。这出戏中,柏氏女与顾生成亲后,日夜辛劳,勤于家务,却不为婆婆所容,顾生为妻子求情,却遭母亲斥责,并令其休妻另娶,如此几番纠葛,顾生与柏氏女最后被逼的双双殉情而亡,变成了双飞鸳鸯鸟。” “我靠,”苏幕遮出口成脏,今世首次爆出这句脏话,“婆媳大战?《孔雀东南飞》!” 第十四章 西楼 卫书一脸迷茫,显然不知苏慕遮在说些什么,正待要问,见苏慕遮摆摆手又坐了下来。 下半场很快上演,随着时间推移,顾生与柏氏虽举案齐眉,但因皆无所出令婆婆愈加不满,矛盾逐渐升级。苏慕遮随手从小青衣绿珠手中抓了一把零碎,看的津津有味,找回了前世陪母亲看婆媳苦情剧的感觉。 卫书见状忍了许久,终于在苏慕遮低头饮茶时找到了机会,用近乎谄媚语气问道:“公子,你看我如何?” 苏慕遮满头雾水,疑惑的回了一句:“很好啊。” 卫书见他不明白,把话说白了:“加入千佛堂如何?” 苏慕遮上下打量他,问道:“你想加入千佛堂?对付影堂可是随时要掉脑袋的活计。” 卫书嘿嘿一笑,说道:“挂个名字而已,若在王爷手下做事,想来我家老头子不会再说我整天无所事事了。” 让卫书加入千佛堂并不影响什么大事,且卫书此人在建康也是有头有脸的人物,日后有用到的时候,索性卖他一人情,苏慕遮略一沉吟便答应下来。 回头再看台上的这出戏,已到收尾时刻。 顾生与柏氏女双双被逼的殉情而亡,葬在了燕雀湖旁。随后戏台后侧的屏风缓缓拉开,皮影上一双鸳鸯鸟在裂开的墓碑中飞出,绕墓碑三匝,几声悲啼,缓缓向湖心飞去。 这段皮影表演的惟妙惟肖,配乐与描绘的背景亦十分传神,让苏慕遮忍不住站起身来拍手惊叹。 恰在这时,楼下大堂忽传来一阵“嗷嗷”哭声,吓了苏慕遮一跳,他回头问卫书:“这戏当真如此催人泪下?” 卫书探头向大堂张望一眼,指着嚎啕大哭之人,笑着对苏慕遮说道:“这出戏感人是有的,但能被打动当众痛哭的,也只有您眼前这位了……” 苏慕遮探出头去,见失声痛哭的是位书生,脸庞瘦削,眉清目秀间带着几分邪气。苏慕遮有些眼熟他,只觉在哪儿见过却又记不起来了,直到卫书道出他的名字后才恍然大悟。 “他不邋遢的样子,还真认不出来。”苏慕遮颇感有趣,问道:“这戏不是顾长安写的么?怎么他自己被感动哭了?” “鬼知道,不然也不会被称作顾疯子了。”卫书说道。他见苏慕遮不住地打量顾长安,问道:“公子若想见他的话,我下去把他请上来?” 苏慕遮挥了挥手,说道:“天色不早了,明日再邀他到府一叙吧,正好我有事要麻烦他。”说罢,领着众人下楼出了戏园子,将顾长安的嚎啕大哭抛在脑后。 斜阳已落西山,只留下几片红烧云,将天空衬托的高高的。孤雁在天空划过,披着余晖,分外的落寞。长街上人群熙熙攘攘,酒肆、茶坊的客人多了起来,青楼门前更是人头攒动。拉客的**是个有眼力劲儿,在苏慕遮等人经过时上来便拉苏慕遮的衣袖,若非有侍卫护着,未经沙场的苏慕遮当真不知怎办才好。 只是苏慕遮还未转身,便听**在被侍卫推搡时说道:“哎,卫公子今日怎不领这位公子进去陪翠云姑娘坐坐?” 卫书忙拱手,说道:“改日,改日。” 苏慕遮闻言站定身子,若有所思的打量着卫书,问道:“怎么?你还兼职拉皮条?” 卫书打了哈哈,说道:“别说,这青楼姑娘虽不及画舫上的姑娘肤白貌美,却能扭转手气。每当我赌运不佳,对方手气又好时,便领他过来陪翠云姑娘坐坐,之后便能时来运转。” 当真是赌徒的心思,苏慕遮无语,走了几步,忽问道:“上次你赌未来岳父的女儿红……” 话说半截,苏慕遮盯着卫书,一切尽在不言中。 卫书翻个白眼,问道:“你觉的我像傻子么?” “像。”在啃糖葫芦的小青衣绿珠随口答应一声。 …… 苏慕遮等人缓缓前行,在绕过一座酒肆后,秦淮河再次出现在面前。此时的秦淮河上灯船如龙,一直延伸到视野之外,丝竹管弦,浓酒笙歌,轻歌曼舞,画舫凌波,金粉楼台一一浮现在眼前。一艘三层楼高的画舫停在前面码头上,彩灯将船身打扮的灯火通明,轻纱在河风吹拂下不住飘动,送来阵阵清香。 一面旗幡在画舫显眼处招展,“西楼”二字龙飞凤舞,苍劲有力,让苏慕遮眼前一亮,忍不住称赞。“刚则铁画,媚若银钩。”苏慕遮说道:“想来写这字的人武功也是不错的。” 卫书前面领路,在侍卫簇拥下,苏慕遮等人很快来到码头,在登船前却被拦了下来,听拦住卫书的仆从说道:“对不住,卫公子,今日西楼盛会您并不在邀请的名录上。” 卫书冷声问道:“今日盛会是由谁主持的?” “陆家二公子与白家三公子。”仆人显然不敢得罪卫书,因此卫书一问便答了上来。陆家二公子陆楚看不起卫家二公子已是满城皆知的事情,卫书不在西楼盛会名录上乃常事,仆人遇见已不止一回了。 况且陆楚常当众讥讽卫书,久而久之卫书只要听见盛会有陆楚在场,便不再去凑热闹了。孰知仆人今日却失了算,见寻常转身便走的卫书趾高气昂的回身,对他身后的白衣公子说道:“王爷,想来这西楼不是我等能来的地方,咱们还是移驾别处吧。” 苏慕遮淡淡地扫了卫书一眼,意味颇浓,让卫书忍不住打了个寒颤,心想莫不是自己借王爷来杀陆楚那小子威风的心思惹怒王爷了?哎哟,那可得不偿失了。 “好啊。”苏慕遮应声道:“如此我们便回去吧。” 拦卫书的仆人闻听白衣公子的身份也是一愣,心道这便是朔北王?模样未免也太过于寻常了。听苏慕遮说要回去,仆人顿时回过神来,来不及回禀,忙上前一步恭敬说道:“王爷折煞小人了,这天下怎会有王爷去不了的地方,王爷快里面请。” 卫书见苏慕遮一副云淡风轻的模样,一时也猜不透王爷在想些什么,便也不再想了,继续照着自己的剧本来,冷声对仆人说道:“怎么?你个仆人便能迎得王爷的大驾?” “哎呦,小人该死。”仆人告罪一声,忙上船禀告去了。 卫书扭头嘿嘿笑道:“借王爷的面子,今日咱也能一睹如眉姑娘的芳容了。” 第十五章 儒林盛会 玉壶光转,暮云飘散,彩灯首位相连,码头上夜色如晴昼。 秦淮河上,船桨打碎了流光,在河面上荡起点点碎影,随着划向河面的画舫慢慢去了。 苏慕遮未回卫书的话,目光四移,见打算上船的士子书生此时都站在不远处,偷偷打量着自己,显然对前些时日凭空冒出的却深居简出的朔北王很是好奇。 只有一人的目光有所不同,他个子高高,宽肩膀,虎背熊腰,头上扎着一条藏青色的超大头巾,头巾的一角潇洒地垂挂在胸前,刚从旁边码头上上岸,担着一筐子鲜鱼,步履稳健的逐步走过来,目光紧盯着苏慕遮腰间。 苏慕遮循着他的目光,见长袍被风一吹,露出腰间刀鞘一角,黑色的刀鞘在夜色中并不显眼,却不想被这渔夫瞅见了。苏慕遮冲他淡淡一笑,将刀鞘遮了起来。渔夫担着鲜鱼要上画舫,护卫正要拦下,被苏慕遮止住了,这人能够识得青狐刀的不凡,想来是有见识的。 让苏慕遮未料到的是,卫书竟识得这渔夫,在渔夫与他错身而过时,他一巴掌拍到渔夫肩膀上,不满说道:“榆次,我卫府怎请你也不来,怎么西楼盛会你便送上门来了,莫不是看不起我卫家?” 渔夫身子纹丝不动,笑道:“二爷说笑了,实在是小人手艺粗鄙,登不得大雅之堂。” “登不得也得登!我成亲之日你定得过去亮你手艺,放心,钱少不了你的。”卫书拉住渔夫,说道:“今日你若不答应,便别想登船了。” 渔夫忙告饶,直到答应卫书成亲时日定过去帮忙后,卫书才放他上船。 “榆次烧一手好鱼,蒸烹煮炸片样样精通,尤善以吴郡松江鲈做金齑玉脍,洁白如玉的鱼肉入口即化,当真是珍馐美馔。”卫书对苏慕遮说着便已口舌生津,“只是寻常只有在西楼画舫上才能吃到,旁人想吃他做的一顿鱼宴,若无交情千金万两都请不动。” …… 陆楚剑眉星目,瘦削的脸庞带着桀骜,微笑间英气逼人,一身玄色长袍,神态潇洒的站在木梯旁,拱手相迎应邀前来的贵客。寻常客人在楼下有仆从相迎,能够上得此处的,莫不是让陆楚怠慢不得的贵客。 白安石与陆楚交好,他外衬一身素白色外衣,一头黑发用白玉绾起,腰间佩戴一块温润的玉佩,手中端着一杯酒,缓步走上前来。白安石由于出身书香门第,举手投足间自有一股儒雅之风,惹的侍女不时地大胆偷看他,只觉此生足矣。 白安石冲刚上来的客人点头,在陆楚身后轻声问道:“今日既然邀请都城名士,不知王府你下请柬没?” “朔北王深居简出,我等还是不要打扰的好。”陆楚接着嗤笑一声,轻声说道:“听说前些日子我们王爷在吴郡被强人劫道了?卫立青卫太守也忒不称职了些,该将他撤了。” 白安石听陆楚语气中充满不屑,淡淡一笑,饮了一口酒,说道:“劝你切莫看轻了他,先王苏词乃人中翘楚,想必新晋朔北王也是不差的。” “或许吧。”陆楚说罢,见几位书生簇拥着一白眉皓发,衣冠楚楚,脸庞瘦白的老者上了楼,忙迎上前去,拱手行礼道:“陆楚拜见公羊子高先生。” 公羊子高抬头打量眼前公子一番,回礼道:“久闻公子大名。儒林传闻公子拜在了南山书院七子在吾门下?今日一见,公子果然锋芒逼人,极合在吾脾性,想来传闻是不假的。” 陆楚得意的轻笑几声,说道:“能拜在在吾先生门下,实乃学生三生有幸。”他听楼梯响起一阵急促的脚步声,想是又有客人来了,恭敬的对公羊子高说道:“待会再向先生讨教,先生里面请。” 公羊子高客气几句,回头却见木梯上来一位仆从。 陆楚有些愠怒,但想仆人无故不会上来,于是皱眉问道:“何事?” 仆人回道:“回公子,朔北王携卫家二公子在外等候。” “朔北王?”陆楚有些错愕,忍不住与白安石对视,他实在没想到苏慕遮会不请自来。白安石却是淡然一笑,说道:“想必是卫书那小子在其中作乱了。” 公羊子高已经站定身子,说道:“朔北王来了?老夫承蒙王爷大恩,需亲自下去迎接才是。” “子高先生说的是,王爷何等尊贵,我等需亲自倒履相迎才是。”陆楚向已经落座的宾客拱手,说道:“各位请吧。”说罢,不忘在白安石耳边嘀咕一句“扫兴”。 白安石笑而不语,心中在想些什么不得而知,陆楚最看不透的人便是他了。 士子书生站在甲板上相迎,着常服的官员随陆楚、白安石下船相迎:“陆楚、白安石拜见王爷。” 苏慕遮说道:“免礼,今日糊涂被卫书拉了过来,多有叨扰,还望两位公子不要恕罪。” “王爷若能参加西楼盛会,是我等荣幸,怎会有叨扰之处?王爷多虑了。”白安石言语间更见儒雅,让人听后如沐春风。 苏慕遮点头,再向公羊子高恭敬行礼,寒暄一番后,正要随陆楚等人上船,却不料码头上又挤过来一位书生,他身体修长,身后背一把长剑,面目坚毅,正要登船却被苏慕遮侍卫拦住了。 陆楚见到他后,脸上满是惊喜,向苏慕遮告饶一声,迎上前去,说道:“师兄,你怎么到建康来了?” “老师托我办些事,顺路领你到书院。”那书生说罢,上前一步拱手对苏慕遮说道:“南山书院孙卿拜见王爷。” 苏慕遮狐疑的回了一礼,听孙卿说道:“四年一度的儒林盛会来年将在荆州衡山举行,南山书院请帖已送达药王谷叶大小姐手中,然卜商先生特意嘱托需亲自拜会漱玉姑娘,请她务必莅临盛会,听闻漱玉姑娘随王爷来了建康,因此书生寻了过来,还望王爷引见。” 苏慕遮笑了,道:“漱玉果然是卜商先生的红颜知己,师姐都答应了我自然没有不允的道理,明日你自行拜会她便是。” 第十六章 一副黄连苦相思 苏慕遮师父叶秋与南山书院卜商先生交情颇深,卜商先生因此常到药王谷拜会。 俩老翁喜饮酒,酒至半酣常因一些小事较真儿争论个不休。 一日,两人又醉酒,不知怎么说到了奇遇上。 卜商先生说:“吾曾遇一巨人,站起来头顶房梁。” 苏慕遮师父不服气,说道:“我曾遇见的巨人更甚,坐则头顶梁。” 恰逢漱玉进去侍候,闻言说道:“都不足为奇,我曾遇一巨人,开口时上唇抵栋,下唇搭地,喘息间可将牛吹飞。” 卜商先生为难漱玉,问道:“既如此身子居于何处?” 漱玉指二人说道:“近在眼前。”言罢,将一盘切好的牛肉递上酒桌,说道:“先生请慢慢享用,牛尚在天上飞,可再无牛肉供先生享用了。” 俩人被取笑后倒也不恼,不过自此以后卜商先生常出些诗词典故之类的取笑为难漱玉。然漱玉有过目不忘的本事,经、史、子、集信手拈来,卜商先生绝讨不了好去,甚至反被欺侮,漱玉给了他一“半边圣人”的称号。一来二去,两人倒成了忘年之交。 “孙卿谢过王爷。”孙卿拱手,正要再言,一旁站立良久的白安石说道:“王爷,河上风大,我等不如上船再叙?” 苏慕遮点头答允了,在白安石引领下率先上了画舫。只留下一群士子书生在甲板上窃窃私语,对于他们来说,凭空冒出的王爷有太多谜,与药王谷关系匪浅已让人敬慕三分,想不到与南山书院还有瓜葛。 陆楚便在队后轻声问孙卿:“漱玉是哪方人物,竟劳师兄大驾亲自拜会?” “药王谷叶大小姐身旁侍女。”孙卿说道:“学问尤在你我之上,常与卜商先生谈经论典,此番儒林盛会由卜商先生主持,特意点名要请她过去。” “叶大小姐侍女怎会在朔北王府上?”陆楚诧异,又问道:我们这便宜王爷与药王谷究竟有何关系?” 孙卿斜眼看他,笑道:“怎么,看不起朔北王?你不是很敬佩他父亲吗?” 陆楚撇嘴,说道:“想苏词苏前辈何等的英雄人物,当年只率近万北府军,便敢长途奔袭,与数倍于自己的敌人决战函谷关以东,法家首领商弘羊都难与他抗衡。再看现在这位朔北王,传闻前些日子在来建康路上,被强人劫掠了。” 孙卿拍了拍他肩膀,说道:“切莫被传闻迷惑了眼睛,你敬佩的苏词是英雄,他的儿子也绝非等闲之辈,你道那漱玉现在是什么身份?”孙卿停顿下来,待陆楚脸上露出不耐后,才说道:“朔北王府上的如夫人!” 陆楚了然,片刻后脸色忽如见鬼一般,轻声问道:“师兄的意思是……” 孙卿点头说道:“叶秋先生卧病在床时亲自托付的。” 陆楚心中有百般滋味,犹如看见倾慕已久的白天鹅恋上了癞蛤蟆一般,讷讷不能言,半晌后才问道:“江湖怎没有传闻,师兄是如何知晓的?” “当时卜商先生也在场。”孙卿拍拍他的肩膀,说道:“初闻此消息时我亦深感遗憾,然他们二人是青梅竹马,只能说你敬佩的苏词苏前辈的确高瞻远瞩。” 陆楚头番听到有人如此称赞苏词,一时不知道该说什么好,待两人上了三楼,见苏慕遮被白安石请到主座落座,卫书凑了过去,公羊子高先生则坐在苏慕遮下首。见苏慕遮一副貌不惊人的模样,陆楚实在想不通,低声问道:“叶大小姐当真如传言那般人间绝色?” 孙卿不置可否,道:“你得去问风流浪子叶倾城或眼前这位爷。叶大小姐好易容,这番到药王谷,我可没机会见到她本尊面目。”说罢,见苏慕遮目光扫了过来,便离开陆楚坐到了靠近苏慕遮的位子上。陆楚与一旁客人客气一番后也跟了过去,听苏慕遮问道:“孙公子此番前往药王谷,师姐可还有其他事情嘱托与你?” “嘱托的事情没有,叶大小姐倒让书生为公子捎来一副药。”孙卿说罢,在身后的包裹中取出一副用芦苇纸包着纸绳捆扎好的草药。小青衣走过去将草药接过,见纸张捆扎手法的确出自药王谷,又轻嗅草药,片刻后笑道:“是黄连。”她从小在谷主身旁挑拣辨别药材,因此只闻气味便可识得。 苏慕遮纳罕,问道:“师姐捎一副黄连是何意?” 在座的官人书生皆摇头不解其意,卫书在一旁卖弄自己可怜的学识:“一定是哑巴吃黄连,有苦说不出!”众人不理他,倒是陆楚不错过挖苦他的机会,说道:“你定是黄连吃多了,未伤脾胃,却伤到了脑子。” 黄连大苦大寒,过服久服易伤脾胃,小青衣未料到陆楚会如此挖苦卫书,顿时忍不住笑了,见众人目光移过来,不好意思的吐了吐舌头,可爱模样让一旁的白安石为之一怔。 众人不解间,画舫一侧珠帘忽卷了起来,一阵清香随风袭来。人未至,犹如黄莺出谷的般美妙的声音先传了出来:“黄连在药方上另有隐名,唤作苦相思,想必有佳人对王爷相思颇浓。”说罢,来人整个身子已经迈进场内。 她一身鹅黄色纱衣,里面丝绸白袍若隐若现,腰间用一条淡蓝软纱轻轻挽住,脸上略施脂粉,眉如远山含黛,肤若桃花含笑,发如浮云,端是一美人胚子。她挽袖恭敬行礼道:“西楼柳如眉见过王爷。” 笺花是一美人,但她一副中性剑客打扮,冰冷无丝毫女人模样,让人生不出半点亲近。柳如眉姿态百般娇媚,因此一出场便将众人目光夺走了。然而,苏慕遮的目光却没在她身上停留片刻。 苏慕遮挥手示意她免礼,将小青衣手中的草药抢过来,喜道:“不错,不错。”苦相思,苦苦相思?苏慕遮心中很是得意,叶大小姐平时总捉弄他,这般隐晦的情话还是首次。 得意完后,苏慕遮才打量眼前的清倌人,说道:“青梅如豆柳如眉,日长蝴蝶飞?柳如眉,是个好名字。” 柳如眉略有些惊讶,上下打量苏幕遮,后觉不雅,颔首低眉说道:“王爷谬赞,能一言道出家父取名出处的,王爷还是首位。” “是吗?”苏慕遮环顾四周,笑道:“那你们可真不够聪明。” 在座书生脸上一时神色复杂。 他们混迹于风花雪月之所,见柳如眉貌美如花直以为她名字出于“柳如眉,云似发,鲛绡雾縠笼香雪”(形容女子美貌),因此顺理成章的便拿来恭维柳如眉,鲜有想到苏幕遮这般解释的。 他人不知该说什么好,卫书溜须拍马功夫倒是一流,说道:“当然,王爷才思自然不是我等骑风马牛能追上的。” 苏慕遮拍额,低声对卫书说道:“你的确是黄连吃坏脑子了。” (由于上班等原因,所以更新缓慢,更新时间也多在半夜,所以请大家见谅,大家可以养肥再看,更新速度实在难以加快,抱歉了。) 第十七章 青梅酒 画舫缓缓开动,在徐徐河风中向下游行去。 两岸酒家林立,金粉楼台,鳞次栉比;画舫凌波,浓酒笙歌,许多歌女寄身其中,轻歌曼舞,丝竹飘渺,让文人才子流连其间。十里秦淮,浆声灯影构成一幅如梦如幻的美景奇观,如《清明上河图》画卷一般在苏慕遮的面前缓缓铺开。 柳如眉款款走向苏慕遮对面的琴台,那里河风将轻纱帐鼓起,不断拂动琴弦,将精致的容颜藏在若隐若现的烛光中。琴声随之悠悠响起,如山谷清泉滴落在溪流中,又仿若塞外悠远的天空,沉淀着清澄的光,将秦淮河上漂着脂粉气的喧嚣隔离在了画舫之外。 在琴声中,西楼侍女捧着酒樽走上前与苏慕遮倒酒,有点黏稠的酒液在古藤杯中翻滚,透出阵阵混杂着梅子汁的的酒香。 陆楚向苏慕遮敬酒,说道:“西楼有四绝,绝色,鱼脍,好琴还有这青梅酒。说到这青梅酒,可是如眉姑娘在黄梅雨时节,亲手在青梅变黄时采摘下来独家酿制的,常人绝难喝到,王爷请。” 苏慕遮依言举起酒杯,浅尝一口,在舌尖上细品,酒液兼容了青梅温柔缱绻和酒的酣畅浓烈,微酸甜美里透露着一种分外醇厚的质感,又颇有几分女儿家的袅袅清韵,满嘴浓稠爽滑的醇香让人有些醺醺然。 “好酒。”苏慕遮称赞一声,待陆楚转身向他人敬酒后,回头向下首公羊子高先生举起酒杯,问道:“进城后俗务繁多,未来得及登门拜会先生,不知先生现在何处落脚?” 公羊子高饮酒回礼,说道:“暂时借住在南阳堂香山居士处。最近在帮香山居士筹办抡才大会,所以没来得及拜会王爷。” “南阳堂?白尚书白家书院?”苏慕遮目光移向白安石,问道:“抡才大会又是什么盛事?” 白安石正好凑过来,闻言说道:“抡才大会是建康四大书院轮替主办的一年一度的盛事,旨在为主上在全国选取栋梁之材,以助我朝早日收复江北故地。” 当朝以九品中正制取仕,家世品行名望俱是登入庙堂的重要考量,因此在各种盛会比试中夺个名头便成了养望契机,尤其四大书院背靠朝廷四大门阀世家,影响力更是了不得。 “不错。”苏慕遮称赞一声,听白安石问道:“今年正好由白家举办,不知王爷届时可否赏脸坐镇盛会?” 苏慕遮正想要见识一番,闻言毫不犹豫点头应承下来,回头问道:“先生要主持此次抡才大会?” “不错。”公羊子高回答,抬头见苏慕遮一副欲言又止的模样,心下有些狐疑,听苏慕遮又问道:“大会主要考校哪些内容?” “技击之术是为武比,坐谈论道是为文辩,兵韬武略等行军之术今年由主上亲自考校。”公羊子高为苏慕遮一一列举。 苏慕遮心下了然,苏牧成与他说起过选拔军士之事,然北府军成立起便世袭罔替,此事与他无关,苏慕遮因此也没太在意,却不想此事还与四大书院有关,王权与门阀间的牵制如此可见一斑。 琴声渐歇,余音在耳。 苏慕遮见柳如眉站起身子,引着侍女走过来,将她们手中的盘子放在面前的桌案上,说道:“西楼鲈鱼脍,鲈鱼选自松江秀野桥下的四鳃鲈,渔夫连夜送来的。鱼肉嫩而肥,鲜而无腥,想来是合王爷口味的,王爷请慢用。” 苏慕遮闻言,不由自主想到了上船前遇见的渔夫榆次。他低头见这鲈鱼脍,汤汁浓稠红亮,敷覆在拼接得有头有尾有型有款的鱼身上,散发出檀香木般清亮幽雅的光泽,让人看着便有食欲。苏慕遮举筷要食,忽闻身后有咽口水的声音,不禁哑然失笑,说道:“柳姑娘可否再备两幅碗筷?” 柳如眉顺着苏慕遮目光望去,见小青衣绿珠一副垂涎欲滴的模样,顿时明白过来,随即又有些惊异,料不到苏慕遮如此善待青衣,笑道:“两位姑娘请跟我来。”小青衣闻言高兴应了一声,抬脚便走。 倒是笺花未移动脚步,见苏慕遮不解,她摸了摸腰间佩剑说道:“护你周全是谷主特意嘱咐我的。” 苏慕遮闻言不再劝,举筷夹起一块鱼肉,刚入口舌头稍一卷就化了,一根细刺都没有,尤其是那条鱼尾脊上的肉,说不出的腴嫩香鲜,让人齿间生香,回味无穷。 公羊子高尝了一口,赞道:“‘秋风起兮木叶飞,吴江水兮鲈正肥’。松江鲈鱼如此美味,难怪北朝为官的季鹰想起它的滋味后会辞官回到姑苏。” 有书生闻言笑道:“鲜卑人粗鄙,想来是尝不到如此美味的,季鹰辞官回家不足为奇。我听闻鲜卑屡次劫掠我城池,都是兵痞艳羡我江左食美酒香之故。” 苏慕遮闻言皱起了眉头,那些不过是鲜卑劫掠城池的借口罢了,没想到当真有迂腐的书呆子信了。堂中又有其他书生说道:“江左繁华他们是见识了,南朝的兵威他们还未曾见识过,等主上整顿完毕北伐收复故地之日,定让他们好好见识一番。” 有书生头脑清醒,说道:“莫轻敌,燕云铁骑能横行江北,想来不是可以轻易拿捏的。” “燕云铁骑?”他人反驳道:“我朝有北府军。前秦锐士亦不可挡,区区燕云军何足道哉?” “然北府军乃步兵……”大堂随后展开一番激烈辩论,由兵种到武器再转至粮秣供应,各书生援引各方佐证,吵得不亦乐乎,胸无点墨的卫书也忍不住上前谈论一番,然几句话便被陆楚给驳回来了,弄了个面红耳赤,颇不痛快。 苏慕遮听他们争论了一炷香的时间,才无聊的站起身子,踱步走出画舫,找侍女问了一下方向,与笺花寻小青衣绿珠而去。 走至半路,听前面柳如眉在东厨说道:“这些青梅酒你带回去与阿翁饮用吧。快到寒冬了,你当心阿翁的老寒腿再犯。” 榆次笨拙说道:“你不必担心,前些日子阿翁说腿有些疼,我便带他去清心堂讨了几副药,用后便没再犯,腿脚比往年也利索多了。” “那就好。”柳如眉轻舒一口气,说道“近段时间陆公子常邀我作陪弹琴饮酒,未得空闲去看望阿翁,希望他老人家不要责怪我。” 第十八章 青狐刀 榆次迟疑,良久不语,半晌后才问道:“他没把你怎样吧?” 柳如眉轻轻摇了摇头,听榆次说道:“莫委屈了自己,实在不行离开秦淮河回乡下吧。” 柳如眉自嘲一笑,说道:“红颜祸水,尤其在乱世中,我已经害死了父亲,回到乡下只会给你们惹来更多祸事。” 榆次清楚柳如眉心目中的苦楚,木讷口拙一时找不出可以安慰她的话来。沉默间,听东厨外响起一声咳嗽,俩人扭头,见苏慕遮领着笺花站在了门外。 柳如眉忙行礼,说道:“绿珠姑娘还在妾身房内用饭,我这便引她过来。” “不用了。”苏慕遮踏进房门,说道:“那丫头吃饭细嚼慢咽,慢的很。”他走上前几步,上下打量榆次。笺花抱剑站倚在门上,盯着外面,防止有人偷听。 许是察觉到有些异常,柳如眉抢先一步站在苏慕遮与榆次之间,说道:“王爷,这位便是西楼做鱼的厨子。”说罢,拉了啦榆次衣角,示意他快行礼。 榆次无奈,拱手说道:“榆次见过王爷。” “免了。”苏慕遮一挥手,一把刀突兀地出现在他手中。 “你可识得这把刀?”苏慕遮问道。 那把刀,刀柄漆黑,漆黑刀鞘上古朴花纹环绕,月光下山丘上一只回首的狐狸跃然与眼前。 榆次打量它一眼,眼神意有所动,正要开口说话,却被柳如眉抢先道:“王爷佩刀想来不是凡品,我等斗升小民怎会识得。” “是吗?”苏慕遮显然不相信,目光盯着榆次,右手轻轻地抽出半截刀身,一声半真半幻如狐鸣的声音由刀鞘传出,似勾魂一般让人有些失神。 苏慕遮说道:“守护某些心爱物事是需要实力的,你若能如实相告,我保证整个南朝无人敢欺侮柳姑娘。” 榆次眼中精光一闪,不顾柳如眉阻拦,脱口说道:“此刀名为青狐刀,由于刀身刀鞘锻造独特,出刀极快且声音犹如狐鸣,心志不坚者闻之将失神片刻,刀身由玄铁打造,刀刃锋利可断金玉,然最厉害的却是它的刀背,所以又名不杀。” “不错。”苏慕遮反手握刀柄,说道:“不过这还不够。” “青狐刀其实为雌雄双刀中的雄刀,雌刀为九尾,它出刀时机与光息息相关,因此九尾不出刀则已,出刀则流光溢彩,犹如鬼神故事中妖狐月光下九尾绽放时一般夺人眼目。”榆次神色间有了光彩,不卑不亢说道:“雌雄双刀合称为九尾青狐,乃铸剑大师秦夫人所铸,堪称绝世神兵,后被赠予药王谷,一直流传至今。” 苏慕遮将刀回鞘,问道:“江湖传言九尾青狐还有一把姊妹刀,不知是否属实?” “属实。”榆次点头说道:“那把刀乃铸剑大师秦夫人晚年所铸,天生克制九尾,因杀气过重唤作杀过,大师平生从未示人,一直供奉在秦家祠堂。” “现在杀过在何处?”苏慕遮脸上怒气浮现,问道:“秦家一夜间消失后,杀过在何人手中?” 榆次见苏慕遮脸上的怒气,心下一沉,问道:“莫非王爷见过杀过?” “九尾被它斩断了。”苏慕遮冷冷说道。 九尾为叶秋荻佩刀,上次她在外出时遇袭,刚拔出刀便被斩断,错愕间受了轻伤,若非对方武功稍逊与叶秋荻,恐怕苏慕遮便再也见不到她了,因此苏慕遮心中耿耿于怀,一直想把这人找出来。 榆次苦笑着摇摇头,说道:“不知,秦家因天子剑遭前秦皇帝猜忌,被迫隐姓埋名远离尘世喧嚣,却不想还是被人盯上了,在隐居山谷的两年后,秦家被黑衣人袭击,几近惨遭灭门,杀过便在那时消失不见了。” 秦家因天子剑遭前秦皇帝猜忌的事情苏慕遮是知道的。秦家在秦夫人过世后又出了一位铸剑大师秦雨师,他毕生铸了七把剑,逍遥派绝浮云在见过后称七把剑为天子剑,江湖因此传言,七把天子剑得一把可为一方诸侯,得七把可得天下。 江湖传言毕竟是传言,当时并无人相信,然在秦雨师百年后,世人惊讶发现,天下七分,天子剑七把果然在七位诸侯手中。秦家因此名声大噪,江湖对秦家兵器趋之若鹜,然秦雨师毕竟已经作古,秦家出一把顶好的兵器已是难事,更遑论天子剑那般品质的神兵了。 等到前秦囊括四海并吞八荒,秦皇却未能将七把天子剑收集齐,这成了秦皇的心腹大患,他一面派人围剿他国余孽,寻回其它天子剑,一面受天下之兵,以保天下稳固。恰在这时,又不知谁传的消息,言之凿凿称天子剑其实为八把,余下的一把正供奉在秦家祠堂供,先天克制其它天子剑,得之可为天下共主。 秦皇因此猜疑,派兵连夜围堵秦家,然当士兵撞开秦家大门时,却发现秦家早已人去楼空。 也许是巧合,现下六分天下,后秦皇帝手握两把天子剑,燕国、南朝、蜀地等各方势力主上各握一把天子剑,七把天子剑仍牢牢把握在天下最有权势人的手中。 苏慕遮见榆次对九尾青狐说的头头是道,于是问道:“你姓秦?铸剑大师秦夫人后人?” “不错。”榆次点点头,脸色悲苦,说道:“秦家几近灭门,只余父亲一人因贪玩迷路在了山林中才躲过一劫。” “数十年的时间,你们也没查出是何人灭了秦家满门?”苏慕遮问。 榆次摇摇头,说道:“显然他们手脚很利索,家父追查多年一无所获,关于杀过的消息也是今日才在王爷处听到的。” “这可奇怪了。”苏慕遮皱眉,说道:“秦家被灭门是在几十年前,现在杀过才涌现江湖,这沉寂时间未免也太长了些,且看他们径直找我药王谷麻烦的行径,显然清楚杀过是九尾克星,而不是什么天子剑。” “其实。”榆次犹豫了一下。 “什么?”苏慕遮问。 “杀过其实是双刃刀,它的刀刃与九尾青狐一般可切金断玉,寻常人驾驭不住它的话,在使用中会被反伤,想是这个原因,杀过才一直未出现江湖的吧。”榆次说罢,指了指苏慕遮的青狐刀,说道:“杀过先天克制九尾不假,然青狐刀却是克制杀过的。” 苏慕遮闻之愕然,良久才说道:“你家先祖秦夫人是个会玩的。” 第十九章 唇枪舌剑 万物相生相克是亘古不变的道理,刀剑棍棒等杀器亦是如此,千百年来铸剑大师辈出的秦家一直秉持着这样的道理,这也是从小苏慕遮在叶秋荻手下从未讨到便宜的原因,九尾本来是克青狐的,当然后面的是苏慕遮为自己找的原因,只惹来笺花一阵白眼。 “断刀九尾还有重铸的可能吗?”苏慕遮问。 榆次摇了摇头,说道:“九尾青狐都是秦夫人用秦家独门锻造手法铸造的,然秦家现仅剩下我与家父俩人,家父已经举不动铁锤了,我又一直以捕鱼为生,打铁铸剑的本事没学会多少,倒是可以多送王爷几条鱼。” 苏慕遮略有些失望,不过叶秋荻用刀也不顺手,便没再勉强榆次,转身正要走出东厨,忽回头问道:“你有没有兴趣加入千佛堂?” 榆次惊疑不定,不知苏慕遮此举是何意。 苏慕遮见状解释道:“今日杀过主人即便不是当年要灭秦家满门的人,想必与他们渊源也是颇深的,你父亲追查多年一无所获,何不加入千佛堂?我们一同把他们给挖出来,好报你的血海深仇,我的断刀之恨。” 柳如眉拦住榆次,上前一步问道:“承蒙王爷厚爱,不过榆大哥一来无武艺傍身,二来要照顾年迈的父亲,怕是没有能力帮助王爷的。” “既然如此,那便罢了。”苏慕遮也没再多说,转身出了东厨。 “为何拦我?”榆次问道,“我若加入千佛堂的话,想必报仇的希望更大些,阿翁也不用为不能报仇而整天长吁短叹了。” 柳如眉说道:“千佛堂要与影堂为敌,你混进去作甚?一不小心还枉送了性命。” 榆次笑了,指了指自己沾满烟火气的身子,说道:“你觉我这样浑身只有几两打渔烧鱼本事的人,王爷会安排我去对付影堂?” 柳如眉闻言也知道有些不可能,但还是说道:“此时重大,你还是回去与阿翁商量一下的好。” 榆次闻言应了,柳如眉正要再说话,见苏慕遮折返回来,听他说道:“天色已晚,麻烦柳姑娘快些将绿珠那丫头带过来吧。” 柳如眉答应了,稍后领着绿珠跟随苏慕遮来到了宴客的大堂,听场内的书生依旧在争论个不休,甚至有书生争论的面红耳赤,甚是吓人。 “好了。”苏慕遮沉喝一声,将所有争吵的声音压下去,说道:“见各位如此关心国事,我心甚慰,你们都是国之栋梁,莫因小事气坏了身子。” 各位宾客闻言忙恭敬客气说道:“王爷过奖。” “正好我这里有事需要各位帮忙。”苏慕遮语气一转,说道:“今日重建千佛堂有些捉襟见肘,见各位如此忠心为国,不如暂且都加入千佛堂吧,也好日后为主上分忧。” 苏慕遮话音刚落,顿时满堂鸦雀无声。主上重建千佛堂意欲何为在座的都是清楚的,然影堂万军从中都能取先皇性命,在座的又有谁能保证影堂的杀手半夜不会摸到自己枕头边上。 半晌,一穿白色长衣的书生,打了个哈哈,说道:“王爷说笑了,我等各司其职,俱有份内事情要做,怕是无法进入千佛堂为王爷分忧了。” “无妨。”苏慕遮对卫书说道:“你将在座的各位都记下来,届时我亲自找皇兄要人,只有不是身居要位的,想来皇兄应该会忍痛割爱的。” 卫书与在座的没一人合得来,与陆楚更是死对头,闻言自然是高兴的答应了,陆楚身为宴会主人却不能让苏慕遮如此胡搅蛮缠,他上前一步说道:“王爷,用人之道贵在任人唯贤,哪有胡乱将人安插到职位上的道理,况且千佛堂关系江山社稷的大事,如此随意怕坏了主上大事。” “是吗?”苏慕遮回头问柳如眉。 柳如眉一愣,其他人也是所料未及,没想到这等事情苏慕遮竟会询问柳如眉的意见。随即想到先前苏慕遮是与柳如眉一同进来的,在座的各位心中不由的便将俩人的关系想岔了。这还了得,陆楚一直都视柳如眉为囊中之物,迟迟未将她收入府中也是想在秦淮河风流故事中留下一段佳话罢了,万万没想到柳如眉不知使什么法子攀上了王爷这根高枝。 众人目光扫向陆楚,见他脸色果然不怎么好。 柳如眉略一思量,便知苏慕遮是在履行对榆次的承诺了,当即不卑不亢的说道:“陆公子说的在理,王爷还是三思为好。” 陆楚皱着的眉头略一舒展,随即想到千佛堂并不是那么简单,各家都在想法子在其中安插进自己的人,于是眼珠子一转,说道:“不过千佛堂百废待兴,正是捉襟见肘之时,我身为臣子自然没有袖手旁观的道理,我等虽然不能进入千佛堂,但家仆、书院……” “的确。”苏慕遮打断他说道:“还是陆公子聪明。” 陆楚语气一滞,客气几句,以为苏慕遮已经明白自己的意思了,却不料苏慕遮话题一转,说道:“各位既然不能出人,出钱总是可以的嘛,就这样说定了,每人三百贯,卫书你将名单核实了,千万莫漏了谁家的。” “这……”满堂议论纷纷,三百贯可不是小钱,司马司徒等高官每月俸钱也才三百贯。不过苏慕遮清楚这些人是能够拿出这些钱来的,要知道南朝可不是寒士为官的时代,在座的哪位不是家财万贯的世家子弟。 “在座的有手头紧拿不出来也可以不出。”苏慕遮笑眯眯说道:“我还是很通情达理的。” 众人闻言这才展颜欢笑,孰知苏慕遮语气一转又说道:“千佛堂若能在各位资助下快速重建,实在是利国利民的好消息,卫书,你先将名录散发出去,让百姓也明白在座的大义,等日后钱收上来了,再把交钱的名录刻在千佛堂的石碑上,以让后人也铭记各位的功德。” 众人不语,心说不出钱的岂不是要在世人面前大跌面子? 良久,白安石才站出来说道:“公子如此缺钱,却还在为筹划千佛堂而殚尽竭力,实在是我辈楷模,看在王爷如此颇费周折的面子上,这钱我等定会拿给王爷的。” 白安石嘴中嘲讽之意颇浓,不过他把话说的恭恭敬敬,料苏慕遮是无法发作的。却不想苏慕遮拍了拍他肩膀,说道:“听说白尚书家都是读书人,想来耍一手好笔杆子和嘴皮子,正好我想好好嘲讽那影堂的卑劣行径,这檄文便托你来写吧。” 第二十章 半面妆,树含烟 白安石嘴唇微张,一时不知如何拒绝,陆楚走上前来拉了他一把,对苏慕遮说道:“写檄文王爷可找错人了,偌大建康谁人不知顾长安耍一手好笔杆子,来日我便将他介绍给王爷。” 苏慕遮也不再为难白安石,闻言点点头,对卫书说道:“这件事你若办好了,以后可跟在我身边做事吧,若办不好,千佛堂讨人嫌的活计便由你来做了。” 卫书顿时面露喜色,信誓旦旦的拍拍胸脯,说道:“王爷放心,这事包在我身上了,掏钱我不行,讨钱我还是有一套的。”他人闻之,心有怨言却也不好意思说出来,不过心中对这位王爷不顾声誉随便找个由头敛财的行为,却是着实看不起的。 此间事了,苏慕遮拱手与众人告别,陆楚等人要出来相送,被苏慕遮拒绝了。陆楚等人也不勉强,待苏慕遮转身出了船舱,在座的各位正要抱怨几句,忽见珠帘被掀开,苏慕遮又折返回来。 环顾四周,苏慕遮待众人安静下来将目光都投向他后,才拱手说道:“各位,再过几日便是本王生辰了,到时在王府大宴宾客,各位千万记着来。” 众人闻言连连拱手答应,苏慕遮如此才又走了出去,却不料小青衣绿珠在他身后憨厚的问道:“公子,你生辰不是来前在谷中刚过吗?”童稚的声音穿过珠帘在大堂回响,众人面面相觑,脸上对苏慕遮的鄙夷之色更甚。 珠帘外,听到小青衣的问话,苏慕遮脚步一踉跄,幸有卫书眼疾手快的扶着才没摔倒。 苏慕遮站直身子,看着一脸不解的小青衣,咳嗽一声正色说道:“古语云:山间方一日,世上已千年,这世间与我们谷中计时本就不同,再过一次生辰也没什么惊奇的。” 小青衣一副不相信的表情,不过心中也没将公子与骗钱两个字联系起来,倒是卫书频频打量苏慕遮,心中对他敬仰万分,与苏慕遮显然是一丘之貉。 下了画舫,夜色正浓,早有下人唤了乌篷船候着。卫书在码头上与苏慕遮拜别,目送王爷进了船舱,在摇撸荡起的水声中逐渐消失在夜色之外。夜晚秦淮河上烟笼寒水,乌篷船来来往往不见停歇,货船亦在其中,满船满船的货物向南岸码头行去,供应着整个建康的繁华。 船家在船舱檐下挂了一只风灯,在黑夜中如豆,虽不明亮,却为迎面划过来的船只指点了方向。乌篷船一直向东,夜深后秦淮河畔的繁华声依然不绝于耳。过了半个时辰,船折向东行,进入了青溪,两岸灯火将逼仄的河面照个通明,让苏慕遮恍如隔世一般。 琴声忽然在不远处响起,不急不徐的如墨在宣纸一般,在凉如水的夜色中蔓延开来。无端由的,河面上涌现出一片肃杀,如秋风扫过落叶,如霜冷在芦苇叶上凝结。苏慕遮循声望去,不见琴声何处响起,却见一叶扁舟迎面划过来。 船夫站在船后撑船,扁舟的前端端坐着一剑客,身披蓑衣,头戴斗笠,面庞隐藏在黑暗中,三尺青锋斜抱在怀里,整个人如剑出鞘一般锋芒毕露,伴着肃杀的琴声,让苏慕遮心中生起一丝警觉。 “蜀地司马辽向药王谷一字剑笺花姑娘讨教。”船到近处撑蒿停下,蓑衣剑客忽然开口说道,低着的头颅同时抬了起来,五官轮廓在两岸灯火下映照下若隐若现,但可以看得出是位美男子。药王谷一字剑是笺花在闯荡江湖时的旁人为她起的诨号,苏慕遮足不出谷,只是略有耳闻,却不想今日竟有人当面向她讨教。 笺花走出船舱,站在苏慕遮身旁,皱眉问道:“讨教?缘何如此?” 蓑衣剑客灯火下模糊的嘴角上扬,挑起一丝桀骜的微笑,说道:“某自幼学剑,十三岁遍败剑术名家横行蜀地,十五岁行走江湖,挑落苍山剑客子不语、吴钩赢越,迫使妙笔书生改了他那剑客榜单,然成为天下第一剑客乃某此生心愿,听闻一字剑暂列剑客榜单三十三位,因此特来讨教。” 笺花抱着三尺青锋,说道:“若想要天下第一剑客的名头,你找衣不留行便是了,寻我作甚?” “饭要一口一口的吃才好,我暂时不是衣不留行的对手,”蓑衣剑客继续说道:“况且衣不留行我看也未必称的上天下第一剑客的名头。” “哦。”笺花挑眉,问道:“在你眼中谁称得上天下第一?” “一字剑明知故问了。”蓑衣剑客嘴角自信的微笑愈浓,说道:“或许盗走《青丘剑典》的姜堰日后会称得上,但现在么,自然是青葙子了,当世剑中好手难出其右。” 蓑衣剑客“青葙子”之语刚落下,笺花便握紧了手中宝剑,冷冷问道:“青葙子仍存于世的消息你是从何处得知的?” 笺花的杀意在蓑衣剑客四周肆虐,他身后的船夫都有些颤栗,蓑衣剑客却不慌不忙说道:“我曾救过四大恶人中的半面妆树含烟,是她亲口告诉我的。” 笺花闻言轻舒一口气,不悦说道:“自家后院的庸脂俗粉都处理不好,若无药王谷庇护她早被投井了,没想到在外还为药王谷招惹麻烦。” 苏慕遮不悦地的咳嗽一声,说道:“大师姐的私事岂是你能置喙的?” 笺花闻言不服气的住了嘴。 青葙子,原名萧镜,十多年前继商弘羊和苏词之后成名的剑客。当前两者在函谷关以东战死,江湖人士俱以为萧镜将成为第一剑客的时候,萧镜却不知怎么得罪了浮屠塔,被浮屠寺高手追杀,随后消失在了江湖。 江湖人士都以为萧镜已经死在了浮屠寺手中,却不知萧镜被苏慕遮师父叶秋所救,改名青葙子隐居在了药王谷中。笺花的剑术经由青葙子指导,可谓是她的半个授业恩师。药王谷虽不惧浮屠寺,然为了青葙子撕破脸皮是谁都不想见到的,如此也难怪她会紧张了。 至于树含烟,她是苏慕遮师父叶秋的首席弟子,苏慕遮和叶秋荻最为敬重的大师姐,半面妆是她近几年在江湖声名变恶时的诨号。 在七八年前前,蜀地李绎前去药王谷治病时,与树含烟互生情愫,许下了一世长相厮守心不变的诺言,因此大师姐树含烟舍弃了药王谷首席弟子的身份远嫁西蜀。孰知那李绎却不是个一心一意的人,在成为一方诸侯后,心思活泛起来,违背了当初的诺言,频频纳妃妾充实后宫。 (抱歉,抱歉,最近在忙一个很重要的项目,正在连续加班,刚做完第一期,得空更新一下,非常抱歉,项目对我很重要,所以耽搁了,抱歉。) 第二十一章 指忘弦 树寒烟乃心高气傲之辈,不屑于后宫的蝇营狗苟,对于李绎的爱意更是慢慢地的变淡了,在见到他的时候自然也没什么好眼色,讥讽几句总是免不了的。李绎虽对树寒烟的冷嘲热讽颇有些不耐,但尚顾及与她的夫妻之情和当年在药王谷的救命之恩,因此也由她去了,只是平日里尽量避开她罢了。 若如此这般两人倒也各厢安好,然树寒烟身处后宫主位,又无子嗣傍身,后宫又多是些扒高踩低之辈,一旦得宠免不了觊觎她的位子,在她的面前耀武扬威一番。昔日药王谷首席弟子,即便前秦皇室亦要对其保持三分敬意,现在竟被宵小之辈爬到了头上,树寒烟心中的恨意可想而知。 一日,一宠妃有喜,忍不住树寒烟面前炫耀几番,暗讽树寒烟是只不下蛋的母鸡,顿时将树寒烟心中滋生的怒意彻底激发出来。恼羞成怒的树寒烟当即抽剑一剑刺死了她,一尸两命让她为自己的得意付出了代价。尔后树寒烟提剑闯入三公后院,将李绎的妃子子嗣尽皆被斩首。 待李绎闻声赶到时,树寒烟冲他邪魅一笑,两人的夫妻之情就此走到了尽头。心在滴血的李绎当即下令要取树寒烟的性命,然皇宫侍卫又怎会是药王谷大弟子的对手,顿时被她杀了个人仰马翻,头也不回的闯出宫去了。 李绎自然不肯罢休,将西蜀高手尽皆派出,誓要取树寒烟的性命。然树寒烟易容术与叶秋荻一脉相承,江湖人送绰号半面妆,寻常人难以识破。李绎派出去的手下没抓到树寒烟不说,还折损了几位高手。 若仅是如此,树寒烟还称不上甚么江湖四大恶人之一。但闯出皇宫的树寒烟自此心性大变,在行走江湖时,对负心之徒,必杀之;对花心之徒,必杀之;甚至对行动举止,音容形貌与李绎有本分相似之处的,也丝毫不见手下留情。在这个以男人为尊的时代,树寒烟自然是血债累累,因此引起了江湖正义之士的激愤,成为了江湖公敌。 李绎见状,趁机委托杀手组织生死门,并在江湖上悬赏重金取树寒烟的人头。 一时之间,树寒烟陷入了为难之境,想来便是那时,蓑衣剑客司马辽救了她一命的吧。 至于树寒烟后来,是药王谷站出来保了她。当时,叶秋荻放言江湖称,无端伤树寒烟性命者,药王谷必取其性命,顿时让生死门和无关的江湖客歇息了,毕竟善医者必善杀人,此话不是说说而已。况且天下医者唯药王谷马首是瞻,即便浮屠寺、逍遥派、南山书院三大宗派也要礼让三分,这等的麻烦还是不沾惹的为好。 “姑娘,请吧!”蓑衣剑客司马辽举了举自己手中的宝剑,嘴角上挑,略带玩世不恭地语气说道。 笺花也是心高气傲之辈,现在都有人挑战到眼前了,哪有有不应战的道理。当下应了一声,抽出长剑,声音清冷说道:“请吧。” 笺花话音刚落,司马辽便出手了。 他跃下小舟,踏水而来,长剑斜向上抽出,带起一绺儿水珠,挽起的剑花伴着清冷刺向笺花。 笺花向右移步,一剑封住命门,与司马辽错身而过。 背后破绽尽露的司马辽并不慌张,他头也不回,回剑便刺,不了却刺了个空。扭头见笺花足尖点在水波上,冷笑着对他说:“不过尔尔。” 司马辽挑眉,不以为意,右手换了一种握剑姿势,略显娇气,身子再次跃出,如风一般在苏慕遮身边掠过,踏着水花,宝剑在月光下变成一缕银光,细如针一般向笺花扎去。 “斜风细雨剑?”苏慕遮眼前一亮。 斜风细雨剑乃青城剑客五岳丈人所创,此人所处江湖时代正是青丘居士叱诧风云时。他名不见经传,然青丘居士却是先后三次硬碰硬的败在他手中,但他与旁人交手时却又剑术平平,江湖剑客百思不得其解,最后只能将其归于一物降一物,万物相克的道理中。 青丘居士过世之后,五岳丈人便很少被提起了,他打败青丘居士所凭仗的斜风细雨剑更被淹没在岁月的泥沙中。即使药王谷藏书阁集天下武学万卷,对斜风细雨剑也只是略有描述,因此苏慕遮在见到眼前的司马辽在使出后会眼前一亮。 眨眼间,笺花与司马辽已经过手半百招,俩人在水面上掠过,如燕子抄水一般带起片片涟漪,直到百步远后,气力不支,俩人才纵跃到河东岸的柳树上,在柳枝随风摆动间,刀光交错,洒出片片寒光,灿若烟花,比凄凉的月光更加耀眼。 斜风细雨剑剑如其名,如风一般变化莫测,如细雨一般润物无声,为笺花带来些还可以应对的麻烦。苏慕遮虽不喜剑,但看着倒也津津有味,不过终究是没看出这斜风细雨剑为何会克制青丘居士的剑法,或许是因为剑术和握剑方式略显娇气? 琴声中肃杀之意更甚,因司马辽的打岔,苏慕遮直到琴声由角音挑上去时才警觉过来,抬头四顾,顿时发觉几记音刀向船身快速袭击过来。苏慕遮急忙一脚将船夫踹下河里,手牵住小青衣纵身跳出船板。青狐刀伴着几声狐鸣,瞬间拔出,将跟前的一记音刀拨走,同时衣袖一甩,几枚五铢钱向河西岸的阴影处甩去。 五铢钱在空中瞬间被切开打落,他身后的乌篷船瞬间也被刺了个千疮百孔。一只小舟缓缓地从阴影处划了出来,一白衣男子端坐在小舟中,在他的面前琴岸上摆放着一把琴,十二根手指正轻轻地摊开,将颤动的琴弦抚平。 “太古遗音,梅饮血!”苏慕遮瞳孔微缩,如临大敌,末了苦笑一声,说道:“影堂迦难留倒是看得起在下,竟将梅饮血也派了出来。” “哼。”孰知那白衣男子冷哼一声,手指在琴声一抖,一串由内力外漏透过琴弦的音刀迅速向苏慕遮袭来,苏慕遮拔刀连连避过,水上漂的轻功在水面上再支撑不住,回身站在了司马辽先前乘坐的小舟上。 白衣男子也没再动手,只是冷冷说道:“梅饮血那欺师灭祖的东西也陪称太古遗音?简直玷污我太古门的名声。” “不是梅饮血?”苏慕遮顿时愣住了,少刻顿时醒悟过来,眼前这人既然不是太古门十二根手指梅饮血,那必然是流沙城的指忘弦了,顿时暗暗叫苦,心说:“流沙城怎么也寻上门来了?” (谢谢铁太极勋章童鞋的打赏,雁丘端午节以来第一次过周末休息,所以明天两更,以前的断更非常抱歉。) 第二十二章 招魂歌 太古门,即便江湖之外的寻常百姓也谈之色变的门派,乃昔日儒家门徒楼听月所创。 楼听月此人最善音律,一手琴艺名传千古,然最被江湖称道则是其所创的将内力蕴含在琴弦上,尔后隔空激发出去的武技。苏慕遮在药王谷初闻这门武学时,甚觉玄幻,直以为自己跑到了一玄幻世界。后学武后才知道,太古门这门功夫与前世书籍中的“六脉神剑”差不到哪儿去。 作为儒家门徒所创门派,太古门最终成为亦正亦邪的存在,是在楼听月去世之后的事情了。 当时太古门掌门人乃楼听月的隔代传人音希声,他的音律本事亦十分了得。 他所处时代恰值乱世,一次音希声因事外出归家时,却见几天前的钟鼎人家变成了一片废墟,全家数十口人全被抢劫的乱军给杀害了。悲恸的音希声顿时经脉逆行走火入魔,失去了儒家门徒的儒雅,誓要报此深仇。在恨意和悲痛之中,音希声谱就招魂歌,并于月明星稀之夜,登高在乱军驻扎的城池中,奏响此曲。 此曲初闻如猿声凄楚悲切,再闻悲恸而肝肠寸断,之后音希声则将太古门音刀的技法融入其中,贯注毕生内力,犹如苏慕遮上世书籍中提到的“碧海潮生曲”一般,以一连串紧急的高音扰人心神。内功定力稍弱者,听得此曲,不免心旌摇动,为其所牵,轻者受伤,重则心脉断而丧命。 而音希声一夜之间在全城各高处连弹数十遍,待到白日,杀害音希声全家的乱军全军覆没,全城无辜的男女老少亦被波及,整座城池竟成为了一座死城! 太古门弟子在城中寻到音希声时,其满头白发,形如枯槁,手指皆割断,端坐在音家的废墟上,整个人早已去世多时了。 在他面前,古琴断尾摆在琴岸上,招魂歌谱放在一旁被毁去了下半部,想来是音希声在行将就木时,良心发现,觉此曲实在太过歹毒,将下半部毁去了。 即便如此,由于太古门此法太过阴狠,杀人于无形的音律令庙堂和百姓尤为忌惮,音希声殃及无辜的行为更被江湖人所不齿,太古门由此脱离了儒家,成为亦正亦邪的门派。 太古门后人曾试图重谱招魂歌下半部,然总是画虎不成反类犬。 指忘弦与梅饮血则是太古门在当代江湖中出名的高手。俩人是双胞胎,然不知因何事闹翻了脸,一人加入了流沙城,一人随着影堂迦难流在江南为非作歹。 笺花见苏慕遮遇袭,顿时想要撤回来救驾,孰知那司马辽并不罢手,说道:“先分出个胜负再说。” 苏慕遮见笺花一时被缠住赶不过来,便将小青衣绿珠放在小舟上,站在船头说道:“呵,原来是流沙城的指忘弦。怎么?有人要买我的项上人头?” “非也。”白衣人指忘弦摇摇头,说道:“某前来请王爷到流沙城一叙。” “所为何事?”苏慕遮才不相信这些杀手组织会有好心。 “去了便知。” “哈。”苏慕遮笑了,说道:“傻子才跟你去流沙城。” 指忘弦拨弄几下琴弦,说道:“你是不是傻子很快便知晓了。”说罢,指忘弦随手一扬,一串音刀如五线谱有高低一般,向苏慕遮周身袭来。 那音刀虽无形无色,但对于习武之人来说,还是能够察觉到的。苏慕遮后脚将小舟踢开音刀笼罩的范围,手中的青狐刀在空气中掠过一丝狐鸣,踏水向指忘弦冲去。 他知道,只要近身指忘弦便奈何不了他了。 这个道理,指忘弦自然明白,他双手在琴弦上拨弄的速度加快,一连串高阶音符倾泻而出,逼着苏慕遮前进不得,只能挥刀抵挡这些音刀。 然苏慕遮现在在水面之上,在稍前的气力卸掉以后,整个身子再无着力之处,进退不得的他身子一斜向水面跌去,顿时露出了破绽,指忘弦一记音刀掠过,在他的腿上留下一道伤口。 笺花见状,深怕苏慕遮出了意外,当即倾力而出,整个剑芒陡涨三分,将司马辽笼罩在了剑网内。 她冷冷说道:“简直卑鄙,比剑是假,行刺是真。谎话连篇也不怕玷污了你手中的剑。” 司马辽一生痴迷剑术,怎能受得了笺花如此侮辱,脸上神色当即失去了先前的桀骜,怒道:“休要血口喷人,那弹琴的我根本不认识他。” “是吗?”笺花说话带着三分冷意,“那还真是凑巧啊。” “不打了,不打了。”司马辽猛的退后几步,指着苏慕遮说道:“你先去救他,省的污我清白,到时比剑赢了也名不正言不顺。” 笺花闻言也与他争辩,回头向苏慕遮这边赶来。 她见苏慕遮要跌落到水里,心中暗暗叫糟,孰知苏慕遮的身子在贴近水面时,左掌在水面上猛地一拍,一片水幕腾空而起。苏慕遮借势整个身子拔地而起。 但水幕同时也将音刀轨迹遮住了,几记音刀穿过水幕,苏慕遮来不及反应遮挡,最终在他的身上又划出了几道伤口,吓的苏慕遮连忙挥刀护住了周身要害,左手疾射近十枚五铢钱,以减缓一下指忘弦的攻击。 指忘弦双手一托面前的断尾琴,身子腾空飞起躲过苏慕遮的一串攻击。尔后左手抱琴,右手拨弦,又是一串的攻击向苏慕遮袭来。 这一番交手来的极快,几乎在眨眼间。虽不是拳拳到肉,却是惊险至极,同时也让苏慕遮摸清了对方的实力,知道现在不是托大的时刻。 当即苏慕遮不再保留实力,右手将刀交给左手,借着排起未落的水幕,在空中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连拍三掌,整个水幕下落的趋势顿时一滞,尔后整个向指忘弦泼了过来。 落回小舟的指忘弦见几记音刀挡不住这铺天盖地的水幕,顿时想挥掌将周身要害护住。 孰知手掌刚接触那片水幕,指忘弦只觉如山一般雄厚的劲力涌了过来,想避开已经来不及了,指忘弦只能咬牙撑住。但整个小舟却被波及,又在指忘弦的使力下,顿时四分五裂了。 幸好指忘弦轻功不错,站在一块木板上,挡过了这一次掌力。 (感谢铁太极勋章的打赏,谢谢各位的支持,稍后还有一更,可能到午夜了。) 第二十三章 无题 然而就在指忘弦心中稍微松懈时,苏慕遮后面掌力紧跟而至。 猝不及防的指忘弦再抵挡不住,整个身子被击飞,直落到了河对岸被岸堤挡住才停了下来。 “噗。”指忘弦连吐三口浓血,抬头看向那苏慕遮,见他也脸色苍白,一副脱力的模样,整个身子摇摇欲坠,幸好被赶来的笺花托住,才没落入水中。 “连山掌?”指忘弦擦干净嘴角血渍,说道:“药王谷绝学果然名不虚传。” 天下掌力霸道至极的莫过于药王谷连山掌。 在诸子百家的著作中,曾云:连山掌,似山出内力也。还有云:连山掌如象山之出云连连不绝。此掌出掌甚快,且力道如排山一般,是药王谷屹立江湖不倒的绝学,即便全本的招魂歌在世亦不能与其相提并论,指忘弦没想到今日能在苏慕遮身上见到。 这一次,他输得并不冤。 连出三掌,被连山掌抽干内力的苏慕遮也不好受,脱力的脸上满是苍白,豆大的汗珠不断地冒出,即使话也不想多说几句。 笺花在将苏慕遮扶到小舟上后,见司马辽也赶了过来,深怕这人有歹心,没敢过去制住指忘弦。只是扶着苏慕遮,说道:“流沙城好大的胆子,现在都敢来我药王谷面前撒野了。” “呵,药王谷,好大的威风。”指忘弦捂着胸口站了起来,“呵呵”笑了几声,说道:“现在的药王谷不过是个黄毛丫头当家做主的江湖郎中聚集之地罢了,当真以为天下所有人都把你们放在眼中不成?” “你……”笺花握紧了剑柄,在冷冷扫了司马辽一眼后,终究是没敢冲动。 苏慕遮缓过几口气来,闻言说道:“笑话,三掌连山掌尚且接不住,还敢在此大言不惭,也不知流沙城尽是汝等无能之辈,还是太古门收徒的门槛越来越低了。” 指忘弦冷哼一声,终究还是没有再逞口舌之利。 他抬头望向站在岸堤上的司马辽,说道:“官兵马上就要到了,我先走你殿后,稍后在约好的地方见面。” “哎。”司马辽一愣,问道:“你说什么?” 指忘弦回答他的是一“噗通”的落水声,在溅起几朵水花后,身子潜水迅速的消失不见了。 司马辽见苏慕遮将目光移向了他,顿时明白指忘弦走时说话的目的了。他忙摆了摆手,说道:“不,不,不,我真的不认识他。”说着便有些急了,脸上再不复先前挑战笺花时桀骜的神色。 苏慕遮见状,顿时明白指忘弦是看出他们忌惮司马辽,才出此言让笺花不敢追过去的。他暗骂了一句,说道:“你还在这里作甚?莫非还想继续比试?” “当然。”司马辽举起宝剑,嘴角欠揍的微笑再现,说道:“我可是要成为天下第一剑客的男人,不打败第三十三名怎么能成?” 苏慕遮顿了一顿,似乎觉着这句话在哪里听说过,半晌后扶额,骂道:“原来是个中二少年,白让指忘弦那厮给跑了。” 船是再也坐不得了,乌篷船已经四分五裂,被苏慕遮推下河里救了一命的船夫,司马辽小舟上的船夫都早吓的逃命去了,三人只能上了岸。 脚步还未站定,远处街道上响起一阵兵马的喧哗。很快,一队人马举着火把在街头纵马狂奔了过来。 都尉孔垂在见到苏慕遮后,顿时舒了一口气,忙下马拱手道:“属下来迟,请王爷责罚。” 苏慕遮摆了摆手,示意他们起来,说道:“全城缉拿一位双手有十二指,受了伤的白衣男子。” “是。”孔垂将命令传了下去,又命属下找来一辆马车,准备护送苏慕遮回府。 在登上马车前,苏慕遮回头见司马辽还站在原地,眼珠子一转,挥了挥手,问道:“你还想比剑吗?若想的话便跟我回府。莫说排名第三十三位的一字剑了,排名第一的衣不留行和青葙子我都能给你安排。” “当真?”司马辽顿喜。他右手握着剑柄,一脸激动的看着苏慕遮,估计在脑海中已经磨刀霍霍向所有排名比自己高的高剑客了。 “当然。”苏慕遮指着笺花,说:“至少你们俩的比试在休息好后还是可以继续的。” 司马辽顿时应了,接过孔垂安排的军马,跟着苏慕遮向王府赶去。 回到王府时,老奴吕直和漱玉早已经接到消息在门外候着了。 见苏慕遮浑身湿透狼狈的样子,老奴免不了心疼地唠叨几句,责怪他不多带些侍卫出去。又吩咐漱玉快些给他包伤,自己则去安排苏慕遮带回来的司马辽休息和用饭去了。 回到后院,漱玉在与苏慕遮包扎时,听他说了事情经过,略一沉吟,说道:“无论琅琊苏家还是药王谷都未曾与流沙城有过瓜葛。想来流沙城应该是收了旁人钱财才来行刺公子的,而且这些钱财已经多到了让流沙城不管不顾药王谷威胁的地步。” 苏慕遮摸了摸自己脑袋,说道:“没想到他还挺值钱。” 漱玉摇了摇头,说道:“听公子说那指忘弦并非要取公子性命,看来是想将公子掳到北方,然后作为筹码交换或者在公子口中问出些什么有用的东西来了。” 苏慕遮闻言皱眉思索起来。这时,小青衣绿珠端着一碗煎好的草药走了进来。漱玉转身接过,说道:“公子莫想了,先把药喝了吧,想来对方要的无非是主上或药王谷的东西。” “若是想用王爷做筹码与主上交换某样条件,那定是燕国无疑了,只有他们与流沙城走的最近。若是药王谷的东西,那便猜也猜不出来了。”漱玉随口一说,却不知她已经说出七八分的事情缘由了。 苏慕遮闻言点点头,将药吞下,然后含了一颗蜜枣,问道:“那司马辽呢?” 小青衣绿珠闻言说道:“还在客房用饭呢,已经连用七八碗米饭啦,把吕爷爷都吓坏了。” 苏慕遮也有些惊讶,没料到他带回来了一个饭桶。 他吩咐漱玉:“派人盯紧了他,再让谷里查一查他的底细,这人来的实在太过蹊跷,而且听他说他还救过大师姐的性命。” “救了大师姐?”漱玉惊讶一声,点头说道:“我明白了。流沙城对公子也是个不小的威胁,我想谷主不会让他们好过的。” 第二十四章 九阴白骨爪 建康。 桂花尚未落尽,梨花已挂满枝头。 今年的大雪似乎来的太早了些。虽说瑞雪兆丰年,但对山河破碎的南楚来说,寒封的冬季才是最大的敌人。 不过,即使偌大的雪也封不住流言的蔓延,朔北王遇刺的消息似长腿一般,迅速覆盖整个建康城。传言朔北王伤重恐有性命之忧,主上雷霆震怒,在早朝上将众大臣呵斥了一番,顺手便撤了两位身负建康城安稳之职的官员。 清心堂大夫未能准时出现,愈发证实坊间传言,却料想不到苏慕遮将药王谷医师唤回王府另有用意。 朔北王府,后花园。 苏慕遮披着貂裘,怀中抱着狮子球,半躺在湖心暖阁的软榻上。 脱力后的滋味并不好受,浑身无力,只觉整个身子不是自己的,在行动时总要慢上几拍,茶壶都提不起来。饶是如此,也扫不了苏慕遮现在的兴致,他目光急切的盯在漱玉端上来的食盒上,暗自吞了一口口水。 “医师都准备好了吧?”苏慕遮问。 笺花翻了记白眼,问道:“要不我帮你尝尝?” “不用。”苏慕遮毫不犹豫的制止了她,道:“这个中滋味若有人代劳便不美了。”说罢,让漱玉打开食盒,将一冒热气的砂锅端了出来。 掀开盖子,砂锅内与豆腐在一起烧好的鱼肉油光闪动,裹挟着一股浓烈香味扑鼻而来。 苏慕遮费力用筷子夹了一块鱼肉,正要放入口中,抬眼问道:“要不让狮子球先尝尝?”话音未落,一只白色的猫爪子已经拍在了他脸颊上。 “嘿。”苏慕遮恼了,道:“想吃还不让你吃呢。”说罢,放到嘴边,又停了下来,问道:“你们检查过了吧?” “我已经尝过了。”漱玉为他斟了一杯酒,没好气说道。 苏慕遮顿时放心的将鱼肉放入口中,脸皮很厚的骂道:“榆次那小子真该打,哪有提着河豚送礼的。”嚼了几口,又说道:“不过的确美味哈。” 笺花抱剑站在一旁,说道:“偌大建康城都传榆次河豚一绝,想来他对于自己的这门手艺也是颇为自得的,如此来王府拜访王爷,送河豚也就不稀奇了。” “说的也是。”苏慕遮又吃了一块,说道:“改日再让他处理好送一条过来。”全然忘记了自己先前深怕中毒的样子。 漱玉挥了挥手,示意仆人将聚在暖阁下的医师都撤去,说道:“善泅者溺,善骑者堕,河豚虽美,终是带毒之物,公子还是少吃的好。” 苏慕遮是惜命之人,自然懂得这个道理,当即应了一声,问笺花:“司马辽那小子呢?” “刚才仆从回话说,他早上醒来用过早饭后,又去睡了。”笺花说。 苏慕遮略微一怔,心说莫非这小子属猪的? 他抬头对漱玉吩咐一声:“待会儿玉儿陪笺花过去会会他,昨晚那小子耽搁我们不少好事,今日莫让他讨了好去。”由此可见,苏慕遮也是个小心眼的人。 笺花闻言不悦,她抽剑回剑“唰”的一声响,说道:“我一个人便可搞定。” “这小子若真如他所说,就是个剑痴,所以我们要以理服人,。”苏慕遮谆谆教诲她,“什么叫以理服人?就是打的他五体投地,皮开肉绽,痛不欲生,然后再指导他剑术不足,让他心生仰慕之情。” 漱玉虽不会武功,但遍识天下武学,纸上谈兵颇得叶秋荻真传,只要笺花听从她的指导,司马辽绝讨不了好去。 许是见苏慕遮没事,狮子球终于忍不住鱼肉的香味,爬出苏慕遮怀,跳上桌子开始扒锅沿。 苏慕遮用筷子敲它脑袋,道:“嘿,想吃?馋死你丫,让你整天在师姐怀里邀宠卖乖。” 狮子球冲苏慕遮呲牙,大有不让吃便与他打一架的意思。 “现在可没有人与你撑腰。”苏慕遮得意的又用筷子去敲它脑袋,不了狮子球出爪如电,顿时将他手中的筷子给拍飞了。 “你这是找死!”苏慕遮挽起袖子,恼怒的……也冲狮子球呲牙。 漱玉扶额,苏慕遮吃狮子球的醋满谷皆知,她常年服侍在叶秋荻身旁,对这种场景早见怪不怪了,本以为离开了谷主,俩位会和睦些,却不料刚消停几天又开始了。 正在一人一猫的怒视中,老仆吕直走上了暖阁,回禀卫书卫公子前来探望。苏慕遮闻言让老仆将卫书领过来,夹了一块鱼肉给狮子旗,与它言归于好。 “王爷!王爷啊王爷。”暖阁下忽然一声哀嚎,吓了狮子球一跳,被点名的苏慕遮也是心中一阵发毛。 木梯上响起“噔噔”的脚步声,卫书穿着一身白衣,挤进暖阁来,嚎道:“王爷,王爷……” “别嚎了!”苏慕遮将茶杯扔过去,恼道:“本王还没死呢。” “呃。”卫书敏捷的躲开,见苏慕遮安然无恙的躺在软榻上,声音顿时小了下来,问道:“王爷,您没事?” “怎么,你希望我有事?”苏慕遮没好气的问。 “没有,没有。”卫书忙摆手,道:“只是整个建康城都传言王爷伤重恐有性命之忧……” 他上下仔细打量一番,见苏慕遮面前摆着烧好的鱼,胃口颇好,不似受伤的样子,跳脚骂道:“呸,那些以讹传讹的家伙,让我白担心一场。”说罢自来熟的抽了一双筷子,夹了一块鱼肉。 “嗯,好吃。”卫书问道:“什么鱼?当真鲜美。” “河豚。” “咳,咳。”卫书闻言差点没被噎死,“我收回刚才的话,您性命之忧还是有的,谁做的?” “榆次。” “哦,那可以放心。”卫书又夹了一块,不料引起了狮子球的不悦,一巴掌将刚离开砂锅沿的筷子拍飞了。 “啧啧。”卫书赞道:“王爷家的猫都有一种舍我其谁的霸气。”说着又抽了一双新筷子,想乘其不备的去夹鱼肉,孰知又被眼疾爪快的狮子球给拍飞了。 “药王谷霸主岂是浪得虚名?”苏慕遮得意说道:“看你还是歇了虎口抢食的念头为好,否则一会儿便是九阴白骨爪伺候了。” 卫书闻言无奈的放下筷子,仔细问起苏慕遮昨晚遇刺的事情来。 第二十五章 腌臜泼才 昨夜的刺杀,指忘弦仅在苏慕遮身上留下几道浅浅的伤口,并无大碍。 倒是苏慕遮为求自保,使出三招“连山掌”,让他自己受了老大的罪。 连山掌掌力天下无双,内力消耗甚巨,唯有以药王谷《太素心经》内力为支撑才能使将出来。然十三层的“太素心法”,苏慕遮现在才练到三层,三掌已经是他的极限了。 出谷时,叶秋荻曾腾出时间指导他这三掌,本想让他用作保命底牌的,孰知到建康不足半月便使了出来,师姐得知怕是要骂他一声废物了。 简单叙述了一下昨晚遭遇,苏慕遮转而问道:“抡才大会之事你知多少?” 昨晚在画舫中听到建康四大书院要举办抡才大会后,苏慕遮便上了心,卫书卫家亦是四大家族一员,想来对这件事情是有所了解的。 卫书坐在暖阁靠窗处,外面是洋洋洒洒雪花织成的幕布。整个王府花园白色无垠,只有远处的黛瓦勾勒出一笔淡淡的墨痕。他饮了一口茶,回道:“抡才大会是我朝一年中最为重要的一次盛事,每年大会榜上有名之人,在朝廷取仕时都会被官家所看重。” “四大家族中人有多少?”苏慕遮冷不丁的问。 卫书一怔,心下不由地揣度苏慕遮此言是何意。片刻后,才慎重回道:“约有半成左右,大部分为文官,抡才大会中能选出来的武学高手并不多。” 苏慕遮自然明白,江湖与庙堂虽干系颇多,但终究是两个世界,想要进入庙堂的武学高手不多。 “是否会有人暗中操纵比试结果?”苏慕遮问道。 卫书忙摇头,道:“王爷说笑了。诸子百家都在盯着抡才大会,无真才实学之人一看便知,操纵比试结果不说我等世家子弟不屑为之,也难以堵天下悠悠众口啊。” “是吗?”苏慕遮斜倚在软榻上,神色不变。 卫书看不透他在想些什么,只觉现在的王爷有些高深莫测。 “如此甚好,正好千佛堂要挑选一批能用之人,届时便在论才大会的武比中挑选吧。” 卫书闻言舒了一口气。 他端起茶杯,吞了一口茶,只觉茶香沁人心脾,整个人舒爽许多,不由开口赞道:“好茶,好茶,不知王爷能否割爱赏吾几两,吾还是头次饮此等好茶。” “牛嚼牡丹还能饮出好茶来?”苏慕遮虽如此说,还是挥手让漱玉准备一些。 窗外雪愈下愈大,卫书站在暖阁上眺望远处,整个建康城都覆盖在了碎琼乱玉之下。 “北疆的兵将百姓怕是要遭殃了。”卫书感叹一声。 苏慕遮未料到这浪荡子还有如此悲天悯人一幕,抬眉问道:“此话怎讲?” “雪灾对不事农耕的北魏、燕国游牧民族危害最大。来年雪一化,饿疯了的狼崽子们免不了要南下劫掠我中原大地。”卫书说。 “我朝与北魏之间尚隔燕国,怎会有兵锋之扰?倒是那燕国值得戒备。”苏慕遮说道。 “王爷此言差矣。”卫书说道:“北魏对燕国骑兵多有忌惮。然来去如风的北魏铁骑对我朝北疆将士而言,却是追不上,打不得的存在。坚壁清野素来是燕国对付北魏的绝招,后秦有函谷关和长城的凭仗,届时北魏在燕国抢不到粮食,便只有到我朝北疆城池劫掠了。” 苏慕遮沉吟一番,问道:“这是卫司空托你对我说的吧?” 卫书一本正经的神色顿时一改,嘿嘿笑道:“真是瞒不过王爷的火眼金睛。不错,正是家父托我请求王爷的,在庙堂之上,家父请求主上向北增加兵马粮秣,但都被大司徒等人给拦下了。” 南朝百废待兴,兵马粮秣用处颇多,对于增援北疆庙堂自有考量,不是苏慕遮可以置喙的,因此他只是点头答应卫书尽力而为,成与不成便恕难保证了。 四大家族中,卫家以军功出身。 现在天下未定,正是用兵之时,自然卫家在朝中地位颇高,可谓是苏家皇室的左膀右臂。 对此,其它三大家族有些看不过眼去,平时对卫家多有排挤。北疆防务一直由卫司空负责,增加兵马粮秣之事,其他三家自然不答应。因此苏慕遮能帮忙,卫书便已知足了,也未再有过多请求。 “咦?王爷有客人来访了。”卫书站在窗前向下眺望,见远处王府仆从领着一位打着油纸伞的书生,穿过池塘上的栈桥,向水中央小岛上的暖阁走来。 一阵风吹过,油纸伞略一歪,飞舞的雪花即刻落满了他的肩头,露出了他瘦削的脸庞和邋遢的打扮,是顾长安。 苏慕遮身子还未从脱力中恢复过来,闻言颤巍巍的下了软榻,移步到了火盆前。 少刻,楼梯上响起了脚步声,老仆吕直领着顾长安径直走了进来。 “顾长安见过王爷。”来人微微拱手。 对于这位建康城中颇具传奇色彩的人物,苏慕遮还是首次近距离仔细打量。 邋遢,还是邋遢,若无书生傲骨,当真如乞丐一般。难以想象这样一位邋遢书生在坊间备受追捧。 顾长安也在打量眼前凭空冒出来的王爷。普通,非常普通,扔到大街上估计很少有人会认出他是位王爷。如此,顾长安打心底里有些佩服昨晚刺杀苏慕遮的刺客了,也不知他怎么锁定目标的。 “免礼。”苏慕遮站起身子来,回礼请顾长安坐下,待下人上茶后,方问道:“坊间传言顾长安最善戏曲创作,不知真假,今日特请顾兄过来,让本王欣赏一二。” 顾长安饮一口茶,得意说道:“坊间所言非虚,若说戏曲创作的本事,天下我说第二,无人敢说第一。” “当真?”苏慕遮倒未料到顾长安如此张狂,果然不负疯子之名。 “当真。” “什么都能创作?” “没有我编排不了的。” “编排迦南流腌臜泼才,非人所生? “噗”,顾长安一口茶喷了出来,坐在他对面的卫书一时不防遭了殃。 “顾疯子!”卫书恼了,咬牙切齿吼道。 “对不住,对不住。”顾长安伸手告罪,要与他擦拭。奈何他伸出的邋遢衣袖比茶水还吓人,卫书忙退后三步,苦笑对苏慕遮说:“王爷哎,说话喘口气再说啊。” 顾长安也是连连苦笑,道:“王爷,您这是要顾疯子去送死啊。” 第二十六章 一半已成霜 火盆旁红泥茶壶中的水沸腾起来,滚滚白汽缱绻着飘向窗外飘去。苏慕遮用手巾垫着拿起壶把,沏一杯新茶,递给顾长安,茶香浓郁,一时围满了整个暖阁。 “即便迦难留亲临,我也可以护你周全。”苏慕遮承诺,“药王谷擅长的事情不多,唯独救人最拿手。” 顾长安举着茶杯,心有所动。 正如漱玉所言,他在大司徒陆道门下为门客,日子不怎么舒坦,尤其陆楚此人心高气傲,时常捉弄与他,顾长安被逼无奈只能与他虚与委蛇,现在若能改投朔北王门下自然是很好的选择。 但文人有傲骨,只凭苏慕遮三言两语便改换门庭,为对方卖命,顾长安还未傻到那种程度。 思虑至此,顾长安忽抬头问道:“王爷最近得罪了陆二公子?” 苏慕遮摇头,道:“此话怎讲,我无故得罪陆二作甚?昨晚在西楼上,我还曾与他举杯畅饮。” 顾长安拱拱手,道:“不是顾某乱嚼舌根,坊间传言王爷横刀夺爱,将陆公子的红颜知己柳如眉抢了过来,这事不知是真是假?” “呵。”苏慕遮轻蔑一笑,道:“横刀夺爱非君子所为,我只不过是答应旁人,对柳姑娘照顾一二罢了,以免某些人强人所难。” 顾长安意味深长的说道:“陆公子绝非善于之辈,王爷轻易还是不要得罪他的好。” 卫书看陆楚颇不顺眼,此时听顾长安在涨他的威风,不悦道:“哼!得罪他又如何?率土之滨莫非王臣,他还敢为难王爷不成?” 顾长安闻言,端着茶杯“嘿嘿”笑了几声,不再言语。 昨晚在西楼画舫上相逢,陆楚虽举止有礼,但性格桀骜不驯,一副天子骄子的做派,早让苏慕遮看个明白。对于陆楚这样的人来说,心中自有沟壑,眼光子很高,看不起顾长安这般耍笔杆子的人也是常事。即便苏慕遮,恐怕也是凭借王爷的身份才让他礼遇的吧。 不过,正如卫书所言,苏慕遮不怕得罪陆楚。陆楚至多在他办事时使些绊子罢了,苏慕遮没什么可担忧的。 饮完茶,顾长安放下茶杯,苏慕遮正要为他续茶,被顾长安伸手止住了。 顾长安说道:“按照王爷要求创作戏文的事情,顾某可以答应,戏文曲子,优伶等一切杂事顾某亦可寻人帮王爷一并做好,但唯有一事,顾某不能答应。” “何事?” “万不可将顾某的名字泄漏出去,随便王爷将这作者名头安到谁身上去。”顾长安说道,“然后,王爷还得护得顾某周全,顾某可是个惜命之人。” “只要你能保证故事流传开来,这几件事我答应你。”苏慕遮大手一挥应了。 随后苏慕遮与顾长安就迦难留的戏文形象做了仔细探讨。 苏慕遮充分借鉴了张驴儿、血刀老祖、法海,欧阳锋,岳不群等经典形象,揭露了和尚迦难留强抢儒生许仙妻子白素贞,押在雷峰塔供自己玩乐;逛青楼赊账欠钱;抢丁典武功秘籍,逼迫夫妻分离,还在棺材上抹毒;与手下妻子双修,用人脑袋练功,饿了吃人肉等令人发指的行径,塑造了窦娥七月下雪,许仙与白素贞,丁典与凌霜华等可歌可泣的悲惨爱情故事。 卫书在一旁听着直咂舌,末了弱弱问道:“王爷,逛青楼赊账有些夸张了吧?” “夸张?”苏慕遮不悦,敲桌子非常气愤的说道:“莫非你还没认识到迦难留就是这样尚未脱离低级趣味的人吗?” “咳咳。”顾长安忍不住打断他,为不驳了正意气风发的王爷的面子,他先赞一声:“厉害,实在厉害,若这戏文传扬开来,日后怕是无人敢加入影堂了吧?迦难留那套歪佛理恐怕也蛊惑不住人心了。” “那是自然。”苏慕遮得意。 “不过,王爷,挥刀自宫与淫*秽不堪有些冲突吧?”顾长安轻声问。 “咳咳。”得意过头的苏慕遮刚发现说的有些太过爽快,没顾及到剧情。最后只能大手一挥,道:“自宫去掉,其它的你回去看着改吧。” 顾长安听到站起身子,自信满满说道:“王爷您就瞧好吧,我这就回去好好写,包您满意。” 先前苏慕遮提到的窦娥冤,白素贞等戏文,对顾长安启发颇大。他脑中的才思如泉水一般喷涌而出,恨不得马上拿纸笔将它创作出来,因此说罢便与苏慕遮告辞,急匆匆赶回家去了。 卫书与苏慕遮在阁楼上赏了会儿雪,又闲聊一番,才提着几两新茶告辞而去。 卫书前脚刚走,漱玉与笺花披着斗篷,冒雪走了进来。苏慕遮见笺花红光满面的模样,知她定是将司马辽教训了一顿,发泄了昨晚的郁闷。 “那司马辽如何?”苏慕遮问。 “是个好手。”笺花冷冷道:“不过与我差的还有些远。” 苏慕遮不理她,目光盯向漱玉,听她说道:“的确是斜风细雨剑,但为何会克制青丘居士的的剑法我实在是没看出来。” 青丘居士留下的剑谱颇多,其中有名的《短歌行》便在药王谷藏书阁中,因此漱玉对青丘居士的剑法并不陌生。但在看过司马辽的斜风细雨剑后,却猜不透它为何会是青丘居士剑法的克星。 “在《短歌行》绝招‘一半已成霜’面前,斜风细雨剑毫无用处,我看它与青丘居士剑法之间,不是剑法克制,怕是人克制。”笺花在一旁说道,她对漱玉的眼光有着盲目信任。 “或许吧。”苏慕遮说。 接连几日,大雪断断续续的下个不停。苏慕遮进宫曾与苏牧成谈到了雪后向北疆增加兵马粮秣的事情,主上并未答应。 苏牧成倒不是顾忌苏家尾大不掉。实在是粮船帮那群人最近蠢蠢欲动,长江下游并不安稳。 粮船帮又名青帮,水帮,三清社。他们占据了长江险要位置,掐着建康城运输的咽喉,实为南朝大患。因此在这节骨眼上,苏牧成不敢妄动刀兵。 对粮船帮,苏慕遮也有听闻,他们是活跃在长江上水上人家组成的帮派,在反前秦时曾是一股很大的力量。但不知为何,很快粮船帮便发生了内讧,元气大伤,最终沉寂在了长江下游。 第二十七章 雪落满亭 粮船帮上任帮主水王爷与苏宁兄弟互相敬重。 南朝初定时,重整门派的水王爷为避免门下众弟子再次陷入战乱中,放弃了啸聚山泊的打算,选择归附于苏家,又拾起了水上生意,成为了良善人家。 当时天下未定,南朝局势难稳,因此苏家也不曾为难粮船帮。 然近来不知为何,遍布长江上下的清帮帮众忽然向清帮总舵龙王岛靠拢,长江沿岸城镇和商船同时发生了几起清帮劫掠的祸事。 这种种迹象让苏牧成心生警觉,暗暗留了后手,因此对于寒冬过后北方异族的犯边感到无能为力。 大雪一下连下五六日,苏慕遮进宫一趟外,剩下的时间全用在暖阁上发霉上了。直到一只信鸽飞进王府,苏慕遮悠哉悠哉的日子才宣告破灭。 叶大小姐来信了! 信笺上对苏慕遮的话不多,只有两个字:废物。 剩下信笺中的内容全是说与漱玉听的,大致内容是仔细安排了苏慕遮未来每日的练武功课,让漱玉和笺花仔细的督促他。 虽然对于指忘弦的刺杀无只言片语,但了解叶大小姐性格的苏慕遮知道,流沙城讨不了好去。 建康东郊为皇家园林,因王室现在只余苏慕遮这懒散王爷一位,因此看管的侍卫不多,一时成为了贫民砍柴作炭和贵族出游的好去处。 苏慕遮练武便选在了这里,否则砍坏了府内的花花草草便不妙了。 “咯吱”“咯吱”。 大雪过后,一尺多后的雪地寸步难行,苏慕遮只跑了半个时辰,便觉有些累了。 他生下来便体弱多病,若不是药王谷药石和跑步健身对身体施以调理,苏慕遮怕是早一命呜呼了。因此在叶大小姐的功课安排中,每日跑上一个时辰是最基本的。 但不同往日,苏慕遮最近拉了一位“跑友”,便是自被漱玉教训后惊为天人的司马辽。 漱玉便览天下武学,自身虽不会武功,却是七窍玲珑的人物,对各家武学优势弊病烂熟于胸,甚至达到了灵活运用的地步。 不过她与苏慕遮上世《天龙八部》的王语嫣有所不同的,因为她可以参透武学中道理,对未曾见过的武学招式一眼看出其中利弊,亦能根据招数的力度、角度和出力方式给予合理优化的建议,甚至能根据上一招推测出更为合理的下一招,对敌方招数作出合理的应对。 在苏慕遮看来,漱玉的脑中定然是有台超级计算机的,只要给予她足够的数据与时间,她可以破解世上一切武学。 为此,苏慕遮怀疑过漱玉是不是与自己来自同一个地方,然“宝塔镇河妖”换来的只是一句“你没吃药吧?” 司马辽在那日被漱玉联手笺花狠狠教训一顿后,被步步料到自己后招的漱玉所折服。在漱玉提到他剑招的疏漏之处后,忽然找到了在剑道上再次突破的方向,厚着脸皮赖在了王府中。 司马辽此人,吃得多,爱睡懒觉,脸皮厚,与那晚邪魅一笑的剑客出路实在是大。 以苏慕遮前世眼光看来,司马辽不过是被江湖传说迷住了的中二少年,渴望成为天下第一剑客,陷入自己剑客梦中不可自拔,总是扮作酷酷的样子。 不过苏慕遮正是用人之际,有人投到麾下哪有拒绝的道理,因此苏慕遮每日跑步的功课中,在笺花、漱玉和众侍卫外,多了一位剑客。 他总是看不得别人比他还享受。 雪后难得的晴日,身子微微出汗后,苏慕遮停了下来,与司马辽缓步走到了山间的一座亭子。 那座亭子掩映山道旁的树木间。大雪落满亭,整个亭顶和四周都被雪簇拥住了,又有附着雪的松枝遮掩,一片白色,若不是有朱漆木头在雪中显眼,苏慕遮当真难以发现这一幽静所在。 尤其值得称道的是,在亭中的石桌上刻有围棋棋盘,苏慕遮今日便让漱玉棋子过来了。 在亭中下棋赏景,想来是件美事。 漱玉与侍卫落在了后面,苏慕遮带着司马辽闲适的走到雪亭,却见一位半百老叟,头发白中杂着青丝,穿着缀着补丁的青色长袄,旁边放着一旦干柴,此时正坐在亭中歇息,目光盯着石桌上的棋盘。 老叟十分入神,苏慕遮走近后也没发现。 苏慕遮见老叟面前的棋盘上零散的放着一些细石子与枯树枝,却是老者在用这样简陋的方式在与自己对弈。 这位老叟苏慕遮也算熟识,在他前几日上山跑步时,时常遇见老人家在山林砍柴。久而久之,相遇后便会点头打下招呼,勉强算是点头之交了。 俩人进了雪亭,老叟才回过神来,见是见过几次面的贵公子,老者便略显局促的想要将棋盘上的石子树枝扫落。 “且慢!”苏慕遮忙止住老叟。 他也是爱棋之人,见老者尤为入神,便不忍心打断他这盘左右互搏,拱手道:“是我二人打扰到老先生了,请继续。” “让公子见笑了。”老叟拱手回礼,又坐下来盯着棋盘,看来是下到了酣畅处。 苏慕遮与司马辽坐在老者对面,细细打量棋局,却见蹙眉许久的老者忽然一喜,在棋盘右下角找到劫材,盘活了整个石子棋局,将棋局做了个了结。 “老人家整日上山砍柴,着实有些辛苦。”苏慕遮轻声道。 “趁着今年天寒,多做些炭挣些钱。”老叟声音有些沙哑,语气倒是中气十足。 卖炭翁,苏慕遮看着老者身上的破袄,忽的想到了前世白居易写过的诗句“可怜身上衣正单,心忧炭贱愿天寒”,不由自主问道:“不知一担柴作炭后价值几何?” “半匹红绡。”老叟说道,“最近天冷,富贵人家舍得花钱。” 如此还算可以,苏慕遮轻舒一口气,南朝世家虽把持着朝政,却没出现一丈绫强买千斤炭的事情。 又闲聊几句,漱玉抱着狮子球,与笺花带着几个侍卫走了过来。 苏慕遮接过棋盒,道:“老人家,手谈一局如何?” 老者也是爱棋之人,闻言略一迟疑便答应了。 苏慕遮黑棋现行,第一着走星位,第二着走邻角小目,重视布局的“中国流”很快使将出来,让首次见到如此下法的老者不由自主的惊咦一声。 第二十八章 东郊雪亭 东郊雪亭。 夜半不眠,残棋为伴,苏慕遮因此棋艺甚高,寻常能静下心来与他对弈找虐的人着实不多。 今日,在松林中雪亭下,苏慕遮与卖炭老叟俩人棋逢对手,不免心喜手痒多下了几盘,互有胜负,直到晌午时分方才住手拱手告别,约定明日再讨教。 如此一连五六日,俩人风雨无阻,一时倒也成为了无话不说的忘年好友。 这日,天上飘着小雪,无风,在雪中慢行倒也闲适。苏慕遮到了雪亭的时候,老叟已经在候着了。 亭旁是山崖,银絮慢悠悠地落入山下的建康城,让人平生几分豪气。 苏慕遮拱手与老叟坐定,棋路也应景变的豪放起来。 漱玉抱着狮子球坐在一旁,小青衣绿珠在石桌下背风处起了火,在红泥火炉上煎茶,茶香四溢。司马辽百无聊赖的坐在亭旁,擦拭着手中的宝剑,一伸一缩的比划着。平日里逮住机会便教训他的笺花却是身体报恙没来。 雪亭一时寂静无声,只听的见煎茶煮沸时连珠破裂声和雪花穿过松林带起的沙沙声。 忽地,远处山林突然传来一阵雀鸣声。 司马辽抬眼望去,见在远处树林上方,一片白茫茫中浮现一片黑影。那时鸟聚集时形成的,定是有不少人穿过山林,将林中窝冬的鸟雀惊起了。 候在雪亭外的王府侍卫将手按在了刀柄上,全身不由自主的绷紧了,眼睛盯着远处山路。 不一会儿,见在雪幕中,一白影在下山路的转角拐了过来。待走近了,侍卫目光穿过松林才发现,那人一身青衣,头戴斗笠,身披蓑衣,全身罩满了白雪,背上斜插一柄长剑,风雪满天,大步独行,端的是气概非凡。 松林惊起的鸟雀越来越近,王府护卫甚至看见在来人的背后,一群黑衣人正在明火执仗的靠近。 青衣人显然知道后面有人在追赶,他走的极快,一步超过常人四五步,形如鬼魅,若不是白雪皑皑的白日,王府的侍卫早当见鬼了。 王府护卫首领苏皂白回头要请示,见漱玉目光盯着来人,轻轻地摇了摇头,顿时领悟,示意手下静观其变。 青衣人飘然走下山路,距离遮着雪亭的松林渐近,目光四移时,恰好穿过松林见到了雪亭中的人,心不知怎想的,脚步顿时慢了下来。 苏皂白皱起了眉头,心道他们若在这里打起来的话,王爷的闲情逸致免不了要被打扰。他心下正在暗暗埋怨青衣人,却见上山路,也响起了一阵杂乱的脚步声,一群上下身衣服青白分明的江湖客赶上山来,拦住了青衣人的去路。 后面的黑衣人趁机也围了上来,将青衣人的去路堵住,他们手中的刀相比寻常的刀要短三分,相比匕首要长三分,甚是怪异。 青衣人站定,冷冷地盯着拦路人。 黑衣人中闪出一位大汉来,青色短打,胸膛斜开几分,古铜色的胸膛亮在雪幕中,脸上神色自若,似乎感觉不到寒冷。尤惹人注目的是,他只有一只耳,一张脸被一刀斜拉了下来,皮肉翻开的疤痕,为他本就凶恶的脸更添几分凶狠。 他拱手说道:“既然是青莲教的兄弟,还请青陌离青姑娘出来说话。” 青白衣江湖客闻言纷纷闪开一条路来,一如苏慕遮前世佛祖所坐的莲花台抬了上来。莲花台上,穹顶遮住了白雪,垂下来的布幔也挡住了内中情景。 青衣人见了莲花台,不屑地撇了撇嘴,道:“木某能劳驾青莲教与青衣门联手,倒也是种荣幸了。” “木大家抬举我等哩。”莲花台上传出一一声清脆,闻之便让人骨头酥了几分,“两家若能将木大家擒住,才是种意外之喜哩。” “意外之喜?”青衣人不屑的笑了,“如此今日恐怕要让你失望了。” “呵呵,木大家还真是自信呢。”莲花台上的青衣布幔打了开来,在场众人顿觉的雪停了。一白衣女子端坐在上面,额头上印着一朵青莲,容貌艳丽,皮肤白净,举止间透着一股神圣不可侵犯的气质,漫天琼玉在她的面前也失去了颜色。 “青姑娘倒是人间好颜色,他日定要把你擒来给我小师弟作陪房。”青衣人上下打量青陌离一番后,说道。 “千万别。”青陌离嘴角浮起一丝笑,“我怕一不小心将你师弟的妻啊妾的也给杀了。” “有性格。”青衣人莫名的笑了,“那就抓来为我nuanchuang吧。” 青陌离怔住了,半晌才说道:“树娘半老,犹尚多情乎?” “然也。”青衣人丝毫不恼。 “呵呵。”青陌离笑了,仔细盯着青衣人说道:“老牛啃嫩草可不好,倒是为你师妹nuanchuang我心甘情愿。听闻她风华绝代,我早想建议见一见她哩。” “那你得问问某人是否同意了。”青衣人说。 “别掉书袋子了,先把事情办完了再说。”刀疤脸大汉粗声打断她们。 他声音雄厚,平地如雷,声音不大,穿透力却强,惊醒了沉浸在棋局中的苏慕遮。 苏慕遮抬头四顾,轻声问道:“谁在说话?” 漱玉指了指松林外,附耳与苏慕遮说了自己见到的。 至于对方的三波人的谈话,由于雪亭距离山路隔着松林有些远,她听到了七八分,只把自己的猜测说给了苏慕遮。 “有趣,”苏慕遮将棋子放下,向老叟拱手致歉,“今日苏某遇见师门前辈了。”说着目光穿过松林盯向青衣人。 青莲教似乎也发现了苏慕遮等人,只听莲花座上的青陌离一挥手,说道:“林中有人,利索的动手,以防不测。” 刀疤大汉闻言抽出腰间的匕首,刀柄在手掌一转,倒握刀柄,沉喝一声:“上。”说罢,率先一步向青衣人刺了过去。 青衣人不与他恋战,上前一步袭向青陌离,朗声笑道:“我不与你这等臭男人动手,脏了我的手,还不如来小姑娘这里讨些便宜。’ 青陌离手中一根竹笛,轻轻一抹莲花座前,一支如箭一般的暗器射了出来。定眼一看,却是黑色箭杆的前段有一小朵鎏金的青莲。 “我的便宜可不是好讨哩。” 莲花座前莲花针,见血封喉命难留。 青衣人见多识广,识得其中的厉害,身子拧腰一个鹞子翻身,堪堪避过。见箭竿前段的莲花已经绽放,三根带着腥味的银针在眼前闪过,“托托托”的射入了松树中,带起几丝强酸腐蚀的味道。 第二十九章 太乙神功 “唰”“唰”“唰” 匕首三下掠过青衣人背后的要害。 青衣人却如背后长眼一般,在空中以诡异的角度腾闪挪移的避过。 不但如此,青衣人空中折身,指如闪电,势如疾风,在围上来的青衣门人匕首背面连弹几下,顿时一圈的青衣人兵器脱手,整个人倒栽在出去。 刀疤大汉的匕首又紧随而到,匕首却诡异的穿过了青衣人身子。 “啊!” 大汉微微一愣,青衣人趁机一脚将他踢飞。若不是青陌离的三朵莲花开在胸前,青衣人再补上一脚,大汉恐怕便一命呜呼了。 “啪,啪,啪。” 青陌离见青衣人轻松躲过自己的三道莲花针,拍手赞道:“太乙神功,来去如风,不愧为药王谷绝学,果然名不虚传。只是不知与我教八门莲花阵相比又如何?”说罢,青陌离轻轻一挥手,站在她身后清白服饰的青莲教众顿时上前。 他们的手中白色旗幡招展,短刀在雪中泛着寒光,团团围住了青衣人。 “兵!” 青陌离话音一落,整个阵法应声而动,青莲教众滚地出刀,逼着青衣人整个跃了起来。 劲风吹过,旗幡掠过,旗杆前端的青莲忽的绽放,利刃露了出来,竟要将青衣人空中闪避的后路也要断掉。 “唰”的一声。 青衣人背后的长剑终于出鞘,削断攻过来的旗杆,脚尖在断面上轻轻一踩,整个身子借力跃在了一旁的松树上。 青莲教众顺势上前围住树,旗杆再次前递,想要将青衣人逼下来。 “小心。” 青陌离心中一紧,开口提醒,但已经来不及了。 抬头仰望的青莲教众,只见视野中忽地大把大把雪花落下,白色中夹杂一道银光闪过,脖子一疼,很快便无知觉了。 簌簌落雪中,围着松树的青莲教众瞬间倒下一片。 雪花落尽,青衣人轻轻抖落肩上残雪,凭剑而立,冷冷地盯着众人,剑尖上的血缓缓滴落,染红了白色的雪地。 “临。” 青陌离恼怒的一吼,身子跃出莲花座,一把长剑握在手中,在青衣人头顶连刺三剑。 这三剑当真是快如闪电。 青衣人仓促应对,长剑上下翻飞,舞成一道剑幕,才堪堪避过,却不料青莲教众的滚地刀已经围了上来。 “刺啦”一声,青衣人青衫下衣摆被割破,小腿上也中了一刀,若非他轻功卓越,双腿怕是要不保了。 青衣人身后便是先前躲避的松树,幸好如此,后端围住他的青莲教众滚地刀暂时伤不到他。 但青陌离的脚在青莲教众肩膀上一踩,长剑再次刺了过来。 青莲教众围成的八门莲花阵,旗幡招展,在高处看去宛如一朵意欲绽放的青莲。他们以旗幡为遮掩,齐出的滚地刀为攻击,动时齐动,退时齐退,环环相扣,牵一发而动全身,想要冲出去绝非易事,青衣人一时竟到了退无可退的地步。 “玉兔入天门。” 松林中一人朗声说道,她声音清脆,在肃杀、血腥弥漫的树林中宛如清泉。 青衣人闻言,心下一狠,毫不犹豫的在刀光闪闪的逼迫中,左迈一步,走到阵法的乾宫位。 说也奇怪,滚地刀眼看要砍在他腿上,却一刀未中。围着青衣人的阵法反而为之一滞。 青陌离的三尺青锋正要追击,反被帮众挡住了身子,险些乌龙要了青莲教众的性命。 “谁!”青陌离怒喝,对站在阵外,插不上手只能呐喊助威的刀疤大汉等人说道:“你去解决他们。” “好。” 刀疤大汉沉喝一声,率门人大踏步向雪亭方向走来。 “朱雀投江,六丁到坎。”漱玉随着苏慕遮走出来,继续朗声说道。 得到提醒的青衣人反手一掌拍在松树上,雪花簌簌落下,趁乱右迈一步走在了树背后,躲过了青陌离的一剑,同时一脚将打乱阵型,措不及防的青莲教众踹飞,唰唰两剑又刺倒两个,形势大好起来。 “斗!” 青陌离怒意更甚,闻言的青莲教众阵型一变,滚刀阵缩后,旗幡阵向前,绣着青莲的旗幡迎风一展,破空声响过,却是那些人袖里藏箭,向青衣人射了过来。 所谓明枪易躲,暗箭难防,近距离的袖箭射出,反应慢的当真会被射成马蜂窝,然青衣人却不是易与之辈。只见他在听见袖箭出袖的一刹那,脚尖一挑,将先前刺死的尸体提了起来,将袖箭全部挡住,身后又有大树挡着,更难伤他分毫。 一轮袖箭射罢,青衣人将射成刺猬的尸体投掷过去,推倒一大片,本想趁此脱身,却不料身后一把长剑斜刺了过来。这一剑刺的非常精妙,以一个诡异的角度刺了过来,若非青衣人眼角闪过一道银光,怕要中招。 古书云:太乙。太,大也。乙,卯木也,风也。青衣人凭借身如风行的太乙神功,堪堪避过,逃过一命,然却再次身陷入在八门莲花阵的围攻中。 “凤凰折翅,六丙到兑。” 漱玉的提醒恰如其分。 青衣人侧身左向前一步,身子插入莲花阵中。 在这一方位恰好旗幡尚未收回,滚刀阵又在走动维持阵法中,竟是最薄弱的一环。 青衣人一剑刺倒补位的两个拿刀教众,如狼入羊群,将整个阵法彻底打乱了。 “快点解决他们。” 青陌离对大汉怒喝,脚步前踏,想追击青衣人,却不料青衣人在漱玉提醒下,又左向前一步,努力维持阵法的青莲教众和旗幡顿时成为了青陌离与青衣人两者之间的阻碍。 “你们都退下!”青陌离气急败坏道。 组阵的青莲教众当真是训练有素,闻言一丝紊乱不生,顿时撤了个干干净净。 “哼,多管闲事。” 被怒喝的刀疤大汉已经走到了苏慕遮身前,手中匕首斜向下一刺,朝他身后的漱玉胸口刺来。 苏慕遮踏前一步,右手往上一切,在大汉伤到漱玉前,切住了他的手腕。大汉虎口一麻,比寻常匕首长,比寻常刀又短的匕首瞬间脱落,被苏慕遮右手稳稳接住。 刀疤大汉反应极快,右手酸麻未过,便来抢他的匕首。左手同时出拳,一拳袭向苏慕遮的胸口,想来他在出招前便已经料到苏慕遮要动手的。 匕首在手的苏慕遮凛然不惧,右胳膊抬起,臂肘如刀再次打在他的虎口。匕首同时在刀疤大汉左手手筋处一抹,血流如注,大汉拳力顿泄,打在苏慕遮迎上来的左掌中软绵绵的。 刀疤大汉痛呼一声,右手还未有动作,眼前寒光一闪,他的匕首已经贴在了他的咽喉上。 第三十章 卖萌可耻 寒芒闪过,角色互易。 青衣门人见匕首横在刀疤大汉脖颈间,投鼠忌器,顿时停下了前进的脚步。 苏幕遮上下打量他们的衣着服饰,问道:“青衣门?” 粮船帮又名青帮。当年在推翻前秦时,青帮之所以未闹出太大的名头,盖因眼前的青衣门之故。 当时青帮上任帮主共有两个徒弟,青帮帮主水王爷与师弟水龙王。二人在起事前一向和睦。在反秦后,水龙王也一直是水王爷的左膀右臂。 然不知为何,在反秦势头正如火如荼时,水龙王突然与师兄水王爷反目成仇,闹起了内讧。俩人争斗数年,最终以水龙王落败离开龙王岛,在吞舟岛建立青衣门而告终。 刀疤大汉冷哼一声默认了,沉声道:“你功夫高强,我认栽了,要杀要剐悉听尊便,但要插手青衣门的事情,我答应,我身后的青衣门人也不答应。” 大汉朗声道:“各位平香,我等出来时可是签过军令状的,任务完不成,谁都别想活命。牺牲刀疤一人事小,完成门主吩嘱托之事事甚大,各位千万别顾忌。” 苏慕遮闻言不理他,目光移向树林中。 青衣人与青陌离已经缠斗在一起,一青一白的身影在树林间腾闪,脚步挪移间卷起千堆雪。 满树簌簌抖落的白雪,在青芒闪烁,银蛇吞吐间,洋洋洒洒的飘落在林间。俩人在飘雪中,衣角眉头双鬓皆落满了细细雪花,如瞬间苍老犹不觉,展开轻功在树梢间快速掠过,一时打的难舍难分。 若不是俩人在拼命相搏,倒也是番美景,苏慕遮如是想。 “咦?”身旁的漱玉突然惊异一声。 “怎么?”入神的苏慕遮抬头问,映入眼帘的却是一张苍白之极的脸。 刀疤大汉硬气的话被无视已经很尴尬了,被人用匕首抹着喉咙发呆更是胆颤心惊,心中只骂娘。 “你们怎么不上?”苏慕遮扫了一眼刀疤大汉身后的青衣门人,道:“你刚才说话不是挺硬气的吗?” 刀疤大汉闻言险些晕过去。 他也是个惜命的人儿,若漱玉不再进一步做提醒,自然想就此罢手,却不料苏慕遮不按常理出牌,也不给个插不插手的准信儿,让身后的青衣门人很是为难。 上?对方若不再插手岂不伤了刀疤性命;不上?刚才硬气话都说出去了,也忒没骨气了些。 见青衣门人不答,苏慕遮回头看漱玉,听她说道:“青莲剑歌!却不想这白衣女子竟会这失传许久的剑法。” 苏慕遮不懂剑法,问道:“很厉害?” 漱玉点点头,道:“谷中留下的笔札记载,青丘居士的剑法便脱胎于青莲剑歌,它的精妙如此可见一斑。” “在谷中名剑谱中,即便《青丘剑典》也略有记载,唯独《青莲剑歌》屡被提及却鲜有笔墨描述。若不是听他们唤作青莲教,我当真难以联系起来。”漱玉说道。 “怪不得能与大师姐的太乙神剑打个不相伯仲。” 苏慕遮赞叹一声,却被刀疤大汉听了个明白。 “你是药王谷的人?” 被匕首抵住咽喉也不害怕的刀疤大汉突然失了主张,大喊一声。 他们追杀青衣人的行径甚是隐秘,怕的便是被药王谷知道,却不想今日还是前功尽弃。 青陌离听个明白,顿时住手抽身离开。 她水灵灵的眼珠子一转,笑道:“原来是朔北王,小女子江湖办事,扰了王爷清静,真正罪过哩。” 青陌离说罢,还轻打了自己一巴掌,娇嫩卖萌的模样当真与先前招招取人性命的小魔女联系不起来。 然而,她转身一声怒喝,又暴露出了本色:“你们还不快与王爷告罪?” “啪啪” 属下听命,纷纷拱手告罪一声,顿时整个树林响起了清脆的,雷声大雨点小的巴掌声。 刀疤大汉反应也是极快,狠狠地给了自己一巴掌,嘴角渗出血,含着血水说道:“小人目不识珠冲撞了王爷,还望恕罪,恕罪。” 众人变脸极快,苏慕遮当真是没想到,他正要说话,却不料被青陌离给堵住了。 她拱手道:“王爷大人有大量,自然是体谅我等的。王爷,现在我等可以将这贼人拿走了么?” 苏慕遮道:“药王谷弟子是尔等可以拿走的吗?” “呀。”青陌离掩嘴,一双乌溜溜的大眼睛睁得老大,努力装出一副吃惊表情,无辜地眨眼道:“王爷是说这青衣人是药王谷的弟子?” 苏慕遮正待要说不错,却又被青陌离给打断了。 “怎么可能?此人滥杀无辜,十恶不赦,堪称寡妇制造者,我等江湖正义之士实在是看不下去了,才痛下杀手的。”白衣少女一副正义凛然的模样。 “不过,若当真是一向悬壶济世的药王谷弟子的话,也是我等罪过哩。”说罢,白衣少女挂上一副委屈模样,又轻拍了自己小脸一巴掌,手下很快照办,又连连告罪。 “我当真没见过如此厚颜无耻之人。”处于劣势的苏慕遮咬牙说道。 “是吧,是吧。”青陌离继续卖萌,连连点头:“我也没见过如此厚那什么的人!” “我说的是你。”苏慕遮没客气的说。 “呀呀。”青陌离吐了吐舌头,道:“小女子何德何能,能得到王爷如此谬赞。” 苏慕遮:“……” “不过小女子还是有自知之明哩。知道与王爷相比,小女子还差许多,日后还得多多努力才是。” 苏慕遮没辙了,两世为人,他见过厚颜无耻的人不少,但能无耻道还能卖萌倒打一耙的地步,着实是头一遭,让人叹为观止。 青陌离道:“既然这恶贼是药王谷的人,自然要交给药王谷处置以正门风,我等不便插手,王爷,我们就此别过吧。” 见青莲教和青衣门打定主意,死不承认他们追杀的是树含烟,苏慕遮也没办法。只能待与大师姐细细询问其中缘由后,再定夺如何责难对方。 不过,见对方毫不犹豫的放弃而不是鱼死网破,想来到时面对药王谷的责难,对方也是有办法推搪遮掩的。 苏慕遮挥了挥手,不喜道:“就此别过。” 青陌离闻言回到了自己的莲花座上。 刀疤大汉也小心翼翼的退后几步,见苏慕遮没表示,才抹了抹自己咽喉,轻舒了一口气。不过,在看到左手手筋的伤口后,大汉心下又是一沉,这左手上的功夫怕是要废掉三四层了。 “对了。”青陌离忽地回头,对漱玉道:“姐姐你好漂亮,不知道暖床的丫鬟缺不缺哩?” (感谢静初真人的打赏,万分感谢各位在如此坑人更新下的不离不弃,谢谢,万分感谢。) 第三十一章 生死无涯 青陌离撤的极快,青衣门也不慢,瞬间整个树林安静下来,洋洋洒洒的雪花穿过树梢,落在肩头,溅起几声簌簌寂寥的声音。 青衣人在树下轻轻抖落头发上的雪花,苏慕遮走上前去,恭敬的说道:“师姐,好久不见。” 青衣人闻言,手上的动作微微一顿,伸手揭下脸上的人皮面具,露出了极美的容颜。她轻叹了一口气,伸手拂落苏慕遮刘海上的雪花,感慨道:“昔日的小娃娃已经长大成人了。” 苏慕遮轻声笑道:“师姐却还是那么的年轻。” 也许是因为药王谷出身,岁月在树含烟的面颊上未曾留下丝毫的痕迹。她对苏慕遮露出了亲切的微笑,一如往日在药王谷时对苏慕遮的样子,但鬓角的斑白却泄露了她饱经的蹉跎。 她说道:“还是这样的花言巧语,师妹那样聪明的人儿是不是这样被你骗到手的?” 苏慕遮委屈道:“我哪敢骗叶大小姐,她武功那么厉害。” 树含烟嘴角挂着笑,却说不出的忧伤:“骗不过才好,女人最怕被花言巧语欺骗,看不见归来和去时的路。日后你千万莫负了师妹,否则我是定不饶你的。” 苏慕遮知她有感而发,没敢搭话。他身后的药王谷一众俯身恭敬道:“拜见大师姐。” 树含烟却轻轻地摆了摆手,道:“我早已经不是药王谷的人了,我辜负了师父和师母的信任。” 叶秋夫妇晚来得子,一直把树含烟当作亲身女儿看待和培养。 叶秋将他一身的医术和武学倾囊相授,师母谢意然独步天下的易容术也毫无保留。 即使在有了叶秋荻后,因师母是高龄产妇,伤了元气,很快便撒手人寰,叶秋伤心过度从此不在江湖,药王谷中一应俗务由树含烟打理,小师妹叶秋荻和苏慕遮也是由她照看长大的。偌大的江湖都知道,树含烟毫无疑问将是江湖四大门派药王谷的下一代掌门,师父叶秋对她的期望如此可见一斑。 然树含烟与李绎的事情,却是伤了师父叶秋的心。他老人家原是不答应这门亲事的,只是树含烟豁出了一切,他老人家见阻拦不住才松了口。 孰料岁月弄人,最后却成了这般模样。 苏慕遮认真说道:“师姐谬言,师父一直将大师姐视作得意门门生,即使在临终前也不曾改变,何谈辜负?” 雪花落下,如脸颊上的泪珠纷纷砸落在大地,带起阵阵悔恨。 树含烟轻声道:“弟子不孝,竟因蝇营狗苟之事,未顾的上见师父最后一面。” 苏慕遮默然,师父叶秋去世不久,便发生了树含烟血溅西蜀宫廷之事,想来这之间也是有点关系的。 气氛有些浓重,苏慕遮话锋一转,问道:“师姐怎么沾惹上了青莲教青衣门这些匪徒?” 树含烟自嘲道:“没听那青莲教圣女说么,替天行道罢了。” 苏慕遮不屑道:“杀几个负心汉而已,他们这些人才是心黑哩,他们围追师姐定然是有所图的。” 树含烟知道这个师弟自小言语行事便与旁人不同,对甚么江湖大义,君子之道十分不屑,轻易不以善恶分人,对自己的行径想来也是不太在意的,心下不由地一暖。 她将包裹中的一把云锦包着的剑取出来,扔给苏慕遮,道:“算你有良心,知道心向着师姐,不枉我不远千里来把它送给你。” 苏慕遮接过,故作委屈道:“师姐明知我不喜剑的……” “你当他们为何追我?正是为了这把剑。”树含烟没好气的打断他。 “剑?他们吃饱撑着了?”苏慕遮纳罕的抽出宝剑,见剑身上有云纹,端的是好看。 漱玉上前一步,惊讶道:“莫非是天子剑?” 树含烟点头道:“不错,西蜀天子剑,青莲教青衣门等人皆为此来。” 苏慕遮将剑回鞘,道:“终究不过一把剑了,迷信要不得。当年前秦始皇帝传下六把天子剑,不也是未能换得前秦江山安定?只经二世便分崩离析了。” 漱玉不赞同,道:“绝浮云曾言,天子剑得七把方得天下。前秦只有六把剑,江山当然不稳了。他的江山不就是被另一把剑打乱的?当年始皇帝若集齐七把剑的话,想来便不会有后面事情了。” “这倒也是。”苏慕遮闻言一想,觉着这天子剑的确够邪门。当年前秦皇家只余苏家的流苏剑未集齐,后来江山便被苏慕遮父辈们举着流苏剑给打乱了。 苏慕遮将剑又包上递给树含烟,道:“若当真如绝浮云所言,师姐你拿着这把剑日后指不定混一方诸侯当当呢。” 树含烟不接,错身走过去,道:“我取它只是让西蜀李家不舒坦而已,真要它作甚?烫手山芋罢了。” 说话间已经走到了山道上。 苏慕遮见状,将天子剑递给漱玉,道:“既如此,改日上朝的时候把他上缴给主上,待集齐七把天子剑后,我苏家好一统天下。”说罢心下暗暗疑惑:集齐七把,一统天下?咦,这剧情有点熟悉的。 “快些下山去,连日赶路有些乏了,正好到你的王府好好歇息去。”树含烟的话远远传来。 苏慕遮应了一声,加快脚步跟上去,问道:“师姐接下来有什么打算?” “回药王谷,我要亲自到师父跟前结庐清修,拜祭谢罪。”树含烟幽幽的说道。 苏慕遮知道师姐是心灰意懒了,劝道:“如此也好,药王谷山清水秀,民风淳朴,与世隔绝,如世外桃源一般,远不是尘世喧嚣可比的。”说着眼珠子一转,笑道:“师姐回去也正好可以代替小师姐主持药王谷大局,也让她好到外面走动走动。” 树含烟斜睨他,道:“怎么?才分开几日就已经在思念小师妹了?” “哪里,哪里。”苏慕遮心口不一的说,谄媚笑道:“只是师父他老人家走的匆忙,谷中再无长辈,婚事还得劳师姐烦心张罗张罗呢。” “好啊。”树含烟一口答应了,苦笑道:“师父他老人家最遗憾的怕是这件事了,的确应该早早遂了他的遗愿。” 第三十二章 郭公子 燕国,兰陵郡。 雪拥官道马不前,西风呼啸而过,卷起雪粒宛如冰刀刮在脸上。 官道旁萧索的枯树枝挑出一个酒招子,付守勒马停住,转身对马车恭敬问道:“先生,天寒雪厚,前方正好有家酒肆,我们去饮几杯暖暖身子再赶路吧?” 马车内的先生咳嗽几声,声音中满是疲累,道:“依你。” 付守顿时一喜,忙吩咐车夫加快脚步。 车夫受够这般天气了,若不是钱给的足,他早就撂挑子不干了,因此闻言当下甩起鞭子打出一朵鞭花,催马速行。 付守乃练武之人,天气寒冷尚能忍受,他心中唯一担忧的自家先生的病情。 一路上因不敢明目张胆的寻医问药,先生伤势耽搁许久,若再不静养请名医救治的话,恐怕要留下病根的。只是,名医何处寻呢?付守心中不由地的想到了药王谷,心中对自家先生的谨慎甚为不解,只觉他小题大做,药王谷再厉害,莫非还能控制全天下郎中不成? 思虑间,一行人已经到了酒肆前,付守飘身跃下马背,将马鞭递给迎上来的小二,缓步走到马车前,道:“先生,酒肆到了。” “恩。” 听里面人应了,付守忙挑起灰色厚重帘子,先将白夏布裹着的古琴背上,尔后小心翼翼地扶着自家先生,一白衣男子下了马车。 将马匹交给马夫,折回来的小二见那白衣男子面无血色,如素笺一般惨白。在下了马车后,还忍不住用白布裹着的右手捂嘴狠狠地咳嗽一阵。小二在一旁听了,当真怕他把心肺都咳出来。 在俩人得空后,小二凑上前去说道:“客官,快里面请坐,店里有温好的兰陵美酒可以去去寒气。” 天寒饮温酒,当真是最好不过的事情,付守听罢便觉口舌生津,摆手道:“先打三斤温酒上来,再切两斤牛肉。” “好嘞,您里边请。”小二伸手将大棉布帘子挑开,让客官先进,朗声对门内酒柜上的店主人吆喝一声:“三斤温酒,两斤牛肉。” 掀起棉布帘,付守顿觉一股暖气扑面而来,将身上寒冷消去大半,接着大堂内嘈杂的声音便灌满了双耳,热闹的简直要把屋顶掀起来。 付守将先生扶到一旁墙角僻静处,用衣袖拂去灰尘,服侍他坐下,目光投向大堂中央,喧哗的声音主要是从那里围着密不透风的人墙里传来的。 他听自家先生问小二:“小二,那里有何事惹的这般喧哗?” 小二正擦拭着桌子,闻言道:“我的个娘咧,客官,您不知道,里面一姑娘正与他们一群人斗酒咧。” “怎么回事?” “自打天寒路难行后,南来北往的客官在店里闲着无事,不知怎的斗起酒来了。正好这姑娘路过……”说着,小二低声道:“我的个娘咧,这姑娘衣服虽说破了点儿,但是真的好看,像仙女儿似的。我估摸着这群人是想调戏这姑娘,才邀她斗酒说甚么赢了便把银子都给她。” “嘿,谁知道这姑娘当真不含糊,抱起一坛兰陵酒,咕咚咕咚就下肚了,邀她斗酒的人抱着坛子只饮了半坛就倒下了。那姑娘像没尽兴,收了银子又邀其他人斗酒,现在已经把先前看不起她的人都喝倒了,正挑战其他人咧。” “衣服破,善饮酒?”白衣人嘀咕一声,与付守对视一眼,待挥退小二后,白衣人吩咐道:“你过去看看,是不是她。” “是。”付守站起来,推搡间挤进了人群,见场子中央酒桌上站着一位相貌俊美,脸上英气逼人的女子。 她身上衣服块东一块西一块的打满了补钉,却洗得干干净净,手中抱着酒坛子,在仰头饮尽后,用袖子擦了一下嘴,“哗啦”一声随手把酒坛扔到地下,不屑的扫了眼前醉爬在桌子上的对手一眼,扬起剔骨刀随手一切,刀尖挑起一块羊腿肉,放入嘴里大口嚼着,霸气睥睨众人,道:“还有谁!” 被女子目光扫到的人齐齐后退一步,目光在醉倒的大汉与桌上的银子间逡巡,暗吞了一口口水,终究是没人敢再站出去与她比斗。 “嘁。”女子刀尖上挑着肉,左手指着众人,道:“你们这群人啊,可真不中用。”手指转了一圈,最后停在了付守身上。 付守急忙低头,却险些被肩膀上的一巴掌给拍在地上。 “小子,本公子夜观天象,你近日有性命之忧啊。” 付守闻言心中一惊,急忙抬头,见女子蹲在桌子上,居高临下地看着他,“啧啧”出声,一副看死人的模样。付守自家知自家事,正要开口,那女子却已不顾他,站起身子来,吼道:“还有人没?没人老娘收银子啦!” “堂堂郭公子何时干起了神棍的勾当?”话声清脆,又娇又嫩,在人耳边炸响。 接着酒肆的棉布帘被挑开来,风卷着雪花吹进了大堂,夹杂着淡淡药香,然后众人就看见两位乌发垂肩,白衣如雪的少女,怀中各抱着一刀,一夏布抱着的古琴走了进来。在她们身后是一年轻公子,相貌俊美异常,双目黑白分明,炯炯有神,似一潭秋水灵亮慧黠,漆黑的头发上,戴着顶珠冠,掩不住一副雍容华贵之气。 他手中拿着一根白笛,在指间不断翻动,手指修长且白,白得和笛子竟无分别。 这位公子身上的衣服洁白如雪,薄薄一层,似不将这冷如刀的西风放在眼里,身后挑起的棉布帘吹进来的寒风吹动她的衣摆,雪花落在肩头,让郭公子看着心中都忍不住泛起一股凉意。 但真正让场内众人惊的鸡皮疙瘩将衣服撑离皮肤的是他身后跟进来的白色大虫。深灰色条纹与雪白的皮肤夹杂着,虎身虽小却已具威严,头绕过那位白衣公子,探头看向场内,被扫视到的人心中少有不惊骇的。 身后又跟进来四位乌发垂肩,白衣如雪的少女,棉布帘才重新遮住风雪,缓了一缓后,众人才感觉又暖和起来。 这位白衣公子目光扫视四周,在见到墙角付守家先生的身影后,才回首对郭公子道:“不就是斗酒么?我们再比过。” “嘁,比就比。”郭公子不屑一顾,但手下动作却不满,三下五除二的将赢来的银子揣入怀中,拍拍双手道:“正好小爷喝的还不是很尽兴。” “对了。”郭公子忽的想起来,“你家唠叨鬼不在?” “明知故问。”白衣公子冷冷道。 “咳,我以为他领你来报仇的。”郭公子挥挥手。 “吃亏的不是他。”白衣公子手下将那些醉鬼一一丢出去,清理干净了让白衣公子坐下。 “你不是被他唠叨烦,戒酒了么?不怕他知道?”郭公子跳下桌子,也坐下来。 至于一旁围观之众,早在白虎跟过来时被吓跑了。付守也偷偷溜了回去。 “只是寂寞罢了。”白衣公子眼中闪过一丝难以名状的寂寞、无奈与哀伤,“喝遍天下无敌手,这种感觉,你不懂。” “我呸!”郭公子见他演的有模有样,怒拍桌子,道:“你这庸医,侥幸让你赢一次还当真了,你信不信……信不信……” 郭公子心虚,一时不知道拿什么威胁。 “信不信什么?”白衣公子眼中秋波流转,甚是灵动,透着一股子莫名的笑意,似在看郭公子的笑话。他优雅地端起一杯酒,闻了闻,赞道:“好酒,兰陵美酒果不虚传。” “信不信我把你偷偷饮酒的消息传给你家唠叨鬼。”郭公子得意的笑。 “臭叫花,你敢!”白衣公子恨恨地道,手中的酒杯瞬间化为粉尘…… (感谢《黄泉大帝。的打赏,谢谢支持) 第三十三章 朝歌 白衣公子这手玩的极俊,再次震住了在场众人,淡淡酒香弥漫在大堂中央,却是酒杯中的酒也飘荡在空气中了, 郭公子神色未改,举杯畅饮,笑道:“果然是青梅竹马,吾还是初次见你在意旁人,改日定要到建康城登门造访一番,看看究竟是何方高人眼瞎了居然看上你这女魔头。” 白衣公子对郭公子的调侃不以为意,撇嘴傲娇道:“本小姐看上他是他的荣幸,他眼瞎了才看不上呢。” 说话间,白衣少女端上一坛温好的的兰陵美酒。白衣公子接过,随手拍开泥封,为自己斟上一碗,道:“兰陵美酒郁金香,可惜兰陵王朝歌这辈子怕是再也饮不到这般美酒咯。” “兰陵王?”郭公子举起酒碗的手势一停。 前秦无道,天下大乱,后秦败退函谷关,琅琊苏家兴南楚,慕容不归复北燕,拓跋原野乘势崛起于塞北,西蜀偏隅于汉中,诸子百家称之为南北朝。 南北朝有四公子,拓跋羿王,慕容无忌,兰陵王朝歌,琅琊苏牧成。兰陵王朝歌貌柔心壮,文武兼备,在战乱后期,曾以一己之力,率领后秦哀兵北拒拓跋原野,东凭函谷关对抗慕容不归,稳住了后秦朝廷,因此排名四公子首位,名扬四海,算是了不得的人物。 “江湖传言兰陵王在咸阳燕子楼曾与一白面书生畅饮三天三夜,毫无醉意,轰动满都城。若不是召南公主亲自去请,怕是要把燕子楼百年的窖藏都要喝干了。” “酒逢知己千杯少,当时兰陵王都与那白面书生谈兄论弟了,那白面书生就是你吧?”郭公子笃定的问。 “咦,你怎么知道?”白衣公子挑眉,简单的动作却让众人心下为之一动,随之便有些质疑自己的取向来。 郭公子鄙夷道:“能畅饮三天三夜,整天只穿白衣摆显的除了你也没谁了?也不怕衣服脏了不好洗?” “呀。”白衣公子故作惊讶,转动的眼珠却是笑意满满,“你这乞丐居然知道衣服脏了要洗?真是个有志向的好乞丐。” 郭公子忍不住翻白眼,岔开话题,道:“听说兰陵王貌美如花……” 白衣公子正饮酒,闻言险些全吐出来,嗔怪道:“闲暇时多读点书,哪有这般形容的。” 郭公子一副“我不读书,我骄傲”的神情,身子在桌子上前趴,眼中闪着奇怪的光芒,兴致勃勃问:“若不是叶倾城将慕容不归纳入国色榜与你等抢位置,怕是俩人在美男子榜单上着实要厮杀一番呢,是不是真的?” 白衣公子歪头略一思索,道:“还可以吧,倒是比慕容不归多了些阳刚之气。” “比之朔北王如何?”郭公子声音突然一扬,冷不丁问道。 白衣公子闻言略微一顿,目光扫向付守所在的墙角,淡笑道:“差不多。” “果然是情人眼里出眼屎。”郭公子做了个鬼脸,说道。 白衣公子饮酒笑而不语,在好朋友面前,很多东西他都不喜欢遮掩,当然若能对某种生物造成暴击的话,心中更是得意,于是她问道:“怎么?你今日到这里来,是受心上人所托?” …… 郭公子,丐帮帮主甫兴公唯一亲传弟子。自甫兴公隐退山林不闻江湖世事后,郭公子便代领丐帮俗务,成为了丐帮第一人。 身为一介女辈,郭公子能有条不紊的统领丐帮走向繁荣,折服江湖豪杰,自然不是信口开河之辈,因此在她说出“近日有性命之忧后”,付守心中便有不好的预感,在白衣公子领白虎进来后,不祥预感更甚。 在郭公子扬声说出朔北王的时候,付守心中绷紧的弦终于是断了。他忙扭头看自家先生,见自己先生稳稳地端着酒杯,但卡在喉咙的一口温酒,还是暴露了心中的紧张。 “不过是女流之辈罢了,药王谷早在叶秋去世后便没落了。”良久放下酒杯的指忘弦对付守淡淡地说。 这句话不是妄言,江湖四大派中,药王谷与浮屠塔,南山书院,逍遥派大有不同,虽谷中藏书百万,但门派弟子主要以医术传承为主,武学远不如三大派。 在江湖中,药王谷宛如桃花源的存在,谷中高手多是厌倦江湖纷争,不喜刀口舔血的闲云野鹤之辈,想要让他们为药王谷出头,若不是触及根本的事情,简直难上加难。 当年叶秋在世时,左手医术右手,右手武学,纵横江湖,仅有南山书院,浮屠塔,逍遥派几位不出世的怪物能与之抗衡,江湖人对药王谷自然敬仰万分。但现在叶秋去世,药王谷由一女子执掌,被江湖人看轻是自然的。 但所谓瘦死骆驼比马大,这句话也仅是安慰而已,指忘弦心中还是忐忑不已的。幸好郭公子与城主交情不浅,有郭公子托住她们,想要脱身并不是很难。指忘弦闹钟思虑半晌,当即决定走位上策。 指忘弦站起身子来,拉住付守衣袖,低声道:“走。”付守忙不迭的背起古琴,跟上自家先生。 俩人刚走几步,忽听白衣公子道:“若是旁事,凭你郭公子的面子还能周旋一二,只是这事,只怕甫兴公出面也是不行的。” 白衣公子话音刚落,手中被侍女斟满酒的酒碗已经“唿”的一声向指忘弦袭来。 “小心!” 指忘弦推开付守,身子向后一仰躲过那飞来的酒碗。 孰知,酒碗在飞临他头顶时顿然破裂,温热的兰陵酒水蒙头洒落在衣服上,指忘弦顿时只觉寒气侵体,触及之处竟如被冰霜刺骨一般,经脉不畅,灵活顿失。 外面的风雪天此时宛如天堂。 白衣公子内力雄厚如斯,指忘弦心中惊骇各半,挣扎着要站起身子,却见白衣公子衣袖在一旁侍女抱着的刀柄上拂过,一把刀宛如流星划过,“噌”的一声插进斗篷,将指忘弦钉在了酒肆柱子上,距离脖颈只有尺寸之遥。 “流沙城的老瘸子居然敢欺负本小姐的人,今天我非得给他点颜色看看。”白衣公子恨恨道:“你也别太爱屋及乌,人家现在身份可是很尊贵的。” “你身份也不差,王妃殿下。”郭公子对指忘弦的狼狈不以为意,“今日我虽受人所托,却不是他们一路的,只是来与你谈点交易。” “交易?”白衣公子闻言眼睛一亮,如土财主瞅见金子一般。正要进一步问询,他身后的侍女忽咳嗽一声,他忙正色道:“既如此,我便放心了,闲事稍后再言,我先出口恶气。” 白衣公子回过头,领着白虎走到指忘弦身前,上下打量一番,皱眉不满道:“中了连山掌居然活蹦乱跳的,那混蛋的功夫果然松懈不少啊。” 白虎闷吼一声,似在表示赞同。 第三十四章 叶秋荻 刀柄兀自在柱子上颤抖,指忘弦脸色煞白。 指忘弦与白衣公子差距太大,对方这一手让他丝毫无闪躲的余地,直接打消了他反抗的心思,只觉整个人都要交待在这里了。 白衣公子倒握刀柄,抽出短刀,刀面随意拍了拍指忘弦的面颊,道:“太古门掌门莫大我也熟识,他老人家尚且对药王谷礼让三分,却不想你一门下弟子居然敢招惹我药王谷。” 淡淡地龙脑香由白衣公子身上传来,指忘弦忽地冷静下来,心中某根弦被挑动起来,竟希望此刻的时光就这样停下就好。 江湖传言药王谷谷主叶秋荻寻常以易容面貌示人,少有人见过她的真实面容。指忘弦心中不知何处生的冲动,只想看看面前弱冠年华的女子面具后真实的面容,哪怕为此死去也好。 他舔了舔干涩的嘴唇,道:“呵,能劳谷主大驾实属荣幸。” 叶秋荻皱了皱眉头,问道:“慕容不归派你试探苏幕遮武功的?” 指忘弦心中一愣,未料到眼前女子一猜就中,但身为职业杀手,操守还是要有的。指忘弦摇头,道:“有人要取他的性命。” 叶秋荻撇嘴,道:“慕容无忌怕是离死不远了吧?”说罢,叶秋荻转身吩咐手下:“将他的作案的工具留下来。” 指忘弦苦笑,他算是看明白了,眼前这位主儿把前因后果早已看个明白,此次过来只是为了给苏幕遮找回场子而已。 “是。”白衣侍女应声,正要动手,酒肆的窗户、门帘忽地被打开,寒风夹杂着雪粒往里灌。几个灰色的身影倏忽见闪过,跃进酒肆抢冲向指忘弦,要把他抢过来。 叶秋荻反应极快,转身一掌挥出,犹如龙吟虎啸。身子未动,众人看在眼里只觉一阵恍惚,却又见一道残影如千手观音一般瞬间与迎面而来的五人对上,地面顿时生风,较之寒风还要猛烈,地面尘土都被扬了起来。 首当其冲的指忘弦只觉一阵劲风扑面,忍不住用手遮住面颊。 但当举起双掌时,他惊恐发现,右手手指早不知何时被齐整削断一截了。断口皮肉发白,血丝正不断渗出,他却感受不到痛苦,甚至脑海中还闪过“断手指原来是这种感觉”的念头。 闷哼几声,来犯的五人与叶秋荻交手后,即刻后退毫不恋战,显然并无攻破叶秋荻防范救出指忘弦的把握。 风停雪住,叶秋荻倒背双手,看着笑道:“老瘸子居然派了五位阎王来请小女子,未免有些……”她环顾五人,道:“太不自量力了吧?” 六殿阎王卞城王目光扫向指忘弦,在见到他断去右手手指后,忍不住质问道:“好狠心的小姑娘,想不到却是出自药王谷。”他却以为指忘弦的手指在他们进来之前就已经被斩断了。 “大叔这话有些不中听了,医者医人免不了见些血腥,若不够狠心,如何能医得了人?”叶秋荻脸上闪着无辜,眨着双眼问卞城王。 “惨厉暴虐可不是医者所为。”十殿转轮王沉声喝道,他手中拿着一把弯刀,弯刀尽头是一轮子,与血滴子略有些相似。 “脑子坏了免不了要动刀子。”叶秋荻轻笑,转头看向指忘弦,道:“况且我的技艺一向不错,一点痛楚也没有,是也不是?”她回头扫向五位阎王,笑语吟吟:“各位日后若有病痛尽管来找我,保证好的利索死的利索。” 指忘弦没有答话,他尚未从断指中回过神来,只觉眼前是幻觉,否则怎么会半分痛楚也无?十二指琴魔失去六指,全身武学怕是也要废去一半有余了。倒是五位阎王有些意外,药王谷在武林正道声名远扬,却不想这新任谷主是位不按常理出牌的家伙。 六殿阎王泰山王最为老持沉重,他扫了指忘弦一眼,道:“阁下众目睽睽之下伤我流沙城的人,即便是药王谷谷主也得给我等一个交代吧?” “交代?怎么交代。”叶秋荻有恃无恐,随手挑了一把椅子坐下。旁边侍女上前一步道:“贵派无故伤我家姑爷的账还没算清哩。” 六殿阎王卞城王撇嘴,道:“呵,堂堂王爷受了欺负却要女人强出头,也不怕江湖人笑话。” 付守在一旁看的清楚,叶秋荻双瞳剪水闻言顿时变的寒冷起来。他只觉眼前白影一晃,坐在椅子上的白色身影已经消失。接着“砰砰砰”传出三声,六殿阎王卞城王整个身体倒飞出去,连着撞倒几张椅子,“哗啦”一声,最后把一整张桌子都撞碎了。 叶秋荻这一击速度极快,其它四位阎王反应过来时已经是来不及阻止了。 八阎王平等王是位头发半白的婆婆,她见叶秋荻如此厉害,卞城王甚至不是对方一招之敌,才明白己方几人是看错眼了。又怕叶秋荻会各个击破,忙呼道:“五道轮回阵!” 其它三位阎王应声而动,将叶秋荻团团包围起来。 叶秋荻拍拍双手,道:“我的人只有我能欺负!这是我药王谷的规矩。而你,小女子也打不过,也不怕传出去江湖笑话。”顿了顿又哼道:“我最讨厌你们这些看不起女子的小人了。” 叶秋荻未痛下杀手,卞城王伤的不重,他站起来补足五道轮回阵的缺口,闷哼一升没在言语。 “我等老眼昏花,着实未料到谷主功夫如此了得。”平等王正色道,“不过,今日谷主与流沙城的梁子已经结下,我等便是拼了老命也是要将谷主请到流沙城做个了结。” “不过是慕容无忌旧疾复发,慕容不归想要我谷中《太素心经》罢了。”叶秋荻随口一言,随即兴致勃勃的说:“倒是久闻流沙城五道轮回阵,独步天下,万鬼不敌,今日我倒要讨教讨教。” 说罢,又颇为遗憾的摇摇头,道:“昔日曾听家父言,十王诛仙阵得洛图之精髓,穷天地之变化,天下能破者不足一巴掌,今日不能讨教倒是有些遗憾。” 她抬头恨铁不成钢的说:“你们十殿阎罗王怎么不一起来?太看不起姑……本谷主了。” 郭公子看戏良久,闻言翻白眼,道:“吹牛皮的毛病难道也会遗传吗?”显然漱玉打趣叶秋与南山书院卜商吹牛皮的故事在江湖上早已经广为流传了。 叶秋荻不理她,跃跃欲试看着五位阎王,挽起衣袖,露出凝雪皓腕,正色道:“各位请了,请不要让我失望哦。” (我怎么好几章都不见啦!!登录后台更新一次比我更一次都难!!哎,看不到那几章的朋友抱歉了,我正在查找为什么找不到的原因) 第三十五章 江城子 兰陵郡。 酒肆外大雪纷飞,雪拥官道,静寂了万物声响。 酒肆内,火塘内的柴火烧的正旺,干柴燃烧舒展时的“噼啪”声宛如惊雷,清晰的响在耳旁。 八阎王平等王佝偻着身子咳嗽一声,手中精致打磨的龙头拐杖有节奏的,轻轻敲打在青砖地面上,忽的“笃”的一声脆响,青砖卷地而起,向叶秋荻扑来。 五阎王身影顿时交换,卞城王手中十手铁尺混乱之中直取叶秋荻中宫。 叶秋荻长袖一挥,掌风扫过之处,青砖顿时化为齑粉。她手中先前消失的白笛不知何时又出现在了手中,在去势顿住,粉尘纷纷落下之中,白笛穿过尘幕,在十手上一抹一挑,卞城王顿觉手中的铁尺重如千金。 五道轮回阵一经运转,五人如合为一体,可凭借众人之力与人抗衡。也幸好如此,卞城王的十手铁尺才没被夺去,只是偏离了原来方向。 泰山王的铁爪随后而至,取向叶秋荻的背后,恰是卞城王铁尺失手后叶秋荻身后空门。 泰山王天生神力,若被击中不死也残。这一招去势极快,却不想叶秋荻头也不回,身子翩然而起,随意的避过,而后抬脚一脚将铁杖扫下她下盘的都市王给踹飞了。 “神入泥黎。” 平等王大喝一声,拐杖猛敲地面,佝偻着的身子站直,身子蓦地向前一冲,龙头拐杖恰好龙头处敲好弹起一把细剑,她倒握龙头,细剑如银蛇,闪过一阵寒光,快如流星,横劈向叶秋荻。 转轮王手中弯刀尽头的铁轮同时甩出,弯刀顺势前递,与平等王的配合简直秒到巅峰。泰山王和卞城王也联手封住叶秋荻退路,势必要不惜代价擒住叶秋荻。 银光直逼胸膛,冷冽的剑气带起阵风,叶秋荻的刘海被吹起,露出了秋水般明澈的双眸。 双眼是骗不了人的,指忘弦忽地想到,叶秋荻的易容只是自欺欺人罢了,只要有人见到了她的双眸,便再也难忘,即便万人从中也能将她认出来。 剑尖已至面前,这时叶秋荻已更没有退路,平等王的剑再往前一送,她必死无疑。 本事微弱的付守见叶秋荻马上要束手,心中想药王谷谷主也不过如此,怪不得自家先生不怕得罪药王谷。 蓦地,只见叶秋荻突然伸出两根手指一夹,细剑再难往前一步,赫然是夹住了剑锋。 无人能形容她的这两指一夹的巧妙和速度,众人都被惊住了,火“噼啪”声更甚,酒肆内针落可闻。 付守甚至惊“呀”一声,忍不住揉自己的双眼。 使出惊人一指的叶秋荻却浑不在意,她向前一步,这一步也是秒到巅峰。转轮王转动的铁轮被她脚后跟轻轻一磕,如踢蹴鞠一般,弹了回去,逼迫的转轮王身子一顿,下意识的用弯刀接住。 却不想铁轮犹不停歇,顺着刀背向转轮王滚去。铁轮上传来的力道十足,转轮王手忙脚乱间,“哎呦”一声跌倒在地,铁轮滚到不远处,又挣扎几下,才停止了转动。 身后的铁爪和十手自然也落空。 “五道轮回阵终究不过是十王诛仙阵照葫芦画瓢简化而来的,威力较之还差许多火候。”叶秋荻遗憾的摇摇头,道:“你说呢?老瘸子。” “你这性子失去了叶老前辈的管束,是愈加刁蛮了。”声音在酒肆外远远出来,一字一顿,甚为清冷。 透过五阎王先前闯进来的窗户,只见马铃声轻响,一头毛驴缓缓地走出了雪幕,出现在了众人的眼帘之内。 五阎王见了,忙收拾了武器,指忘弦也在付守扶持下站了起来,推门出去,恭敬拜道:“见过城主。” 平等王嗫嚅数次,低声道:“城主,属下办事不力……” 毛驴在酒肆前停下,来人轻轻摆了摆手,道:“不怪你们,是我未料到这丫头武功精进如斯。” 他一身青衣,满头半白的青丝随意的披在肩上,落满了雪花,愈发的如白芒了。 他身有不适,左手住着一根寻常的拐杖,走路时拐杖前伸,右脚先迈出一步,然后右手提着左腿缓缓地拖前去。平日里走路已经是繁琐了,在厚厚的雪地中走路更是难。但饶是如此,对他恭敬的五阎王等人却无人上去搀扶。 风雪呼啸而过,白茫茫不然杂色的雪地中一青色身影孑然而行,他每一步走的都极为认真,让再轻浮的人看了也难生几分嘲笑之意。 待青衣人终于走近了,抬起头来时,却是一副三十而立之年男子的模样,身材高瘦,萧疏轩举,湛然若神。 叶秋荻与郭公子也走了出去,叶秋荻道:“啧啧,未料到惊动了流沙城城主大驾,倒是我的罪过了。” 青衣人扫了一下指忘弦的断指,站定取出一贴膏药,道:“涂抹到伤口处,以防恶化。指头不在了,才更应该用心弹才是。” “是。”指忘弦恭敬收了。 青衣人这才慢慢走过流沙城等人,在叶秋荻俩人面前站定身子,左胳膊倚着拐杖,拱手道:“江城子见过郭公子。” 郭公子摇摇手中的酒坛,回了一声“好。” 江城子又扭过头来,叹息道:“转眼已别七年,当年的豆蔻之年的小丫头已是长大成人了。叶老前辈先前寻访的白山老参我又挖了不少,却是不能亲自交给他老人家了,今日交给你罢了。”他指了指身后毛驴背上落满雪花的布袋。 叶秋荻眼睛一亮,道:“不要钱吧?” 江城子一顿,道:“当然不。” “那就好。”叶秋荻松了一口气,命手下快将布袋取过来。 “你何时对身外之物这般当紧了?”郭公子诧异道。 一说钱,叶秋荻顿时唉声叹气起来,道:“你不知道,老爷子将药王谷交给我后,我才发现谷中用钱的地方多着呢。买药制药,试药寻药都要钱,这还罢了,谷中数百人衣食住行也都等着我呢。” “朔北王府的钱都被我抢来后,才解了燃眉之急。不然,我也要加入你们丐帮,跟你一起要饭咯。”叶秋荻皱着眉头,一脸嫌弃的看着郭公子。 郭公子翻白眼:“你这般的人,我丐帮可不收。” “怕是你担忧某抢了你未来帮主的位置吧?” 郭公子笑了,轻蔑看了叶秋荻一眼,道:“数百人吃饭问题尚不能解决,如何能管得住数万人吃饭,你当丐帮帮主?笑话。” “咳咳。”江城子咳嗽道:“二位,我们是否解决下眼下之事?” (我决定以后要多更,另外,找不到的那几章怎么回复哦,我实在不知道哪里错了,哎) 第三十六章 一刀忘川 官道外,酒肆前。 天际乌云卷过,荒野阴沉,雪花大了起来,如鹅毛一般,缓缓飘落,落在地上,声音轻微。 叶秋荻回身仔细打量江城子,问:“怎么解决?” 江城子轻轻一笑,道:“不过是请你到流沙城一趟罢了,事成与不成,全凭你自己,旁人决不勉强你。” 话虽如此,但宴无好宴,叶秋荻可不认为到龙城能有甚么好事。 “我若不去呢。”叶秋荻巧笑倩兮盯着江城子。 “呵,食君之禄,忠君之事,委实难以推诿。”江城子脸上闪过一丝不自然,“老瘸子只有得罪谷主了。” 叶秋荻轻抖衣袖,雪花簌簌落下,跃跃欲试道:“既如此,还是手上见真章吧,也正好想见识一下响彻江湖的一刀流沙。” 江城子目光移向郭公子,见她无丝毫劝解的意思,叹气一声,道:“你这是何苦呢,有我等护着,到了龙城,救与不救全在你,谁也不敢逼迫你。” 叶秋荻翻白眼:“骗鬼呢,要打便打,罗唣什么。”说罢,手上的白笛已经伸出,如鬼魅一般,连点几下,却都被江城子手中的拐杖挪移挡住了。 叶秋荻一招不成,后招又生,白笛迅捷化为白影,逼向江城子周身要害。江城子虽腿脚不便,但却能在狂风暴雨般的进攻中,让叶秋荻的招数失之毫厘差之千里,气定神闲的堪堪避过。 江城子只守不攻,俩人腾闪挪移间已经来到了雪地上。 五招过后,江城子右脚脚尖一点,身子向后纵跃两丈远,拖着的伤残左腿在雪地上划下一道深深地痕迹。 “你还是这般好斗。” 谦让过后,江城子要动手了,他左手胳膊搭在拐杖上,挽起右手衣袖,作一起手势,云淡风轻道:“请了。” “流沙无影,血月无踪,果然厉害。” 叶秋荻丝毫不为先前的失败气馁,她将手中白笛交给走上前来侍女,手上戴上一双白金丝手套,才正色看向江城子,“讨教了。” 荒野安静下来,雪花却愈发密集了,险些遮住了眼帘。 寒风吹过,飘飘洒洒的雪花落在俩人肩头。忽地,叶秋荻动了,她周遭的雪花化成一条白练,在若龙啸虎吟的掌风催动间,席卷向江城子。 “连山掌。” 刚伤在此掌下的指忘弦一眼便认了出来,但叶秋荻连山掌的威力却不是苏幕遮的掌力可以比较的。 苏幕遮连拍三掌,才轻伤了指忘弦。叶秋荻却是一掌掌力瞬间催动三次,在江城子闪避过后,白练余威裹挟着遇到的白雪,一直到三四丈外才停歇。她身体也轻松如常,不似苏幕遮那般浑身劲力全失。 避过白练的江城子右脚一点,手中的拐杖如毒蛇吐信一般,迅速的侵近叶秋荻。 叶秋荻戴白金丝手套的右手兀的抬起,无丝毫多余动作,抓住了拐杖,左脚踢出,在带起的雪雾中,六弹腿直击江城子弱点——支撑右腿。 江城子数十年江湖生涯中见过,对付这般套路不下百次,自是不乱。右脚抬起,也是接连弹出,连连化解了叶秋荻的招数。 双方接触极快,转眼六招已过,打了个棋逢对手。但江城子残废的左腿却是已经支持不住身体,身子左斜,一个趔趄,眼见要摔倒。 叶秋荻清眸流盼,身子上前一步,左掌斜切向江城子的脖颈。江城子嘴角泛起一丝笑意,叶秋荻只觉握着的拐杖忽地一轻,见江城子左手不知何时多了一把朴拙的割鹿刀,扫向她的右手,残废的脚一点地,身子却是恢复正常。 酒肆外,屋檐下的五位阎王见状,脸上露出了笑容,只觉叶秋荻怕是马上要束手就擒了。原因无他,只因江城子以“一刀流沙”成名。 时光如指尖流沙,在一刀流沙下,将死之人,总会在脑海中回想起半世浮华的。 但五阎王脸上笑容很快僵住了,在江城子刀锋扫过之处,或许是雪落太过密集,也或许是鹅毛雪遮住了眼帘,让他们看不太清楚,叶秋荻的身影竟然消失了。 目光下移,在雪地上却是脚印也无,如凭空蒸发一般。 “太乙神功?” 一刀落空似乎在江城子意料之中,他慢慢地蹲下身子捡起拐杖,扭过身子望向酒肆屋顶,嘴角泛起的笑意越浓。 五阎王齐齐回头,果然见叶秋荻正站在屋顶上,任由雪花落满肩头,寒风卷起衣角,说不出的美丽。 “我小看你了。”江城子声音低沉,道:“怪不得叶老前辈能安心将药王谷交你手中,原来你不仅医术尽得他真传,武学也学去他七八分了。” 他心知,先前叶秋荻早已经看出他身子趔趄是在卖一破绽了,之所以还中招,不过是想逼他出刀,也是对自己武功的自信。 刚才那一刀,他出的已经是极快了,但叶秋荻右手更快,在丢了拐杖后,顺手在刀背上一弹,阻住了刀锋的前进,然后身子如流星般倒跃上了屋顶。 叶秋荻嫣然一笑,道:“七八分么?” 说罢,身子翩然跃下屋顶,居高领下向江城子一掌劈来。江城子左手拄着拐杖,右手握刀,迎了上去。 却见叶秋荻也不闪避,左手化掌为指,在刀背上一磕,双方这一招皆被化解,但叶秋荻空中的身子却是不落,右腿扫向江城子胸膛。江城子只能左手伸出拐杖将这一招化解。 奈何叶秋荻得势不饶人,双掌连绵不绝拍向江城子,看的指忘弦咋舌不已,招招是连山掌,若换成自己,便是百条命这时也一命呜呼了。 聚散流沙,生死无踪;流沙无影,血月无踪,这些都是江湖用来称赞流沙城身法绝学的。刚才叶秋荻白笛沾不到江城子衣角,也是这套身法的功劳。但现在却失去效用了,江城子几番想避过叶秋荻的连绵攻击,却总不成功。 叶秋荻如跗骨之蛆般缠着他。 随着身子飘动,鹅毛般的雪花化为蝴蝶,缠绕在叶秋荻身旁。又如漫天星辰一般,叶秋荻的双掌便是那摘星手,翻动间,掌风吹动雪花在空中划过一道道美丽的弧线,直逼江城子的面门。 百招过后,叶秋荻的身子终于站定,漫天飞舞的雪花缓缓落在了她的肩头,染白了她的青丝。 在她面前,江城子左手拄着拐杖站定。 良久,雪落将他快要埋成雪人的时候,他才开口苦笑道:“我错了,江湖诸位都错了,有你在,药王谷依旧是与浮屠塔、南山书院、逍遥派并列的江湖四大派。” “我以前从不相信甚么天才的,但现在……” “我信了。” (感谢人造影子童鞋的打赏,最近在忙一个新闻发布会,所以耽误了一些时间,抱歉,抱歉,另外章节还没恢复,但是我实在不知道那些字) 第三十七章 相忘于江湖 肩头沾满雪花,江城子轻轻抖落,向郭公子点头示意后,道:“既如此,流沙城也算有所交代,便不打扰了。” 叶秋荻拱手:“就此别过?” “就此别过。”江城子颔首点头,招呼毛驴过来,拐杖轻轻一点,飘然跃到驴背上,解下鞍上系着的酒葫芦,饮了一口暖身子,轻呵一声,然后在铃声中慢慢地消失在大雪中了。 指忘弦神色复杂的望了叶秋荻一眼,随五阎王也很快撤去了,叶秋荻倒也没再为难他,扭头上下打量郭公子,问:“你也为此事来的?” 郭公子斜靠在屋檐下木柱上,闻言点点头,将口中一口酒咽下去后,道:“受人所托。” “打一场?”叶秋荻又跃跃欲试起来。 郭公子白了她一眼,道:“打狗棒下只打狗。” 叶秋荻顿时拉下脸来,略显傲娇道:“一点诚意也没有,也想让本谷主施以援手?” 郭公子将酒壶扔给她,叶秋荻接过,饮了一口,酒液在下到喉咙后,顿时暖和起来。她低头擦了擦嘴,忽地问道:“前些日子听甫兴公又盗了些猴儿酒,不知还有无?” 郭公子警惕盯着她,道:“你想做什么?告诉你,上次叶老前辈扫荡时,险些没心疼死老爷子。” “哈哈。”叶秋荻尴尬摆摆手,道:“随便问问,甫兴公家养的猴儿还没酿酒?” 郭公子扫了她一眼,没好气道:“那群猴偷了他不少酒,酿酒?却是半分也无,一来二去,老爷子倒是有了一群酒友,让本公子还得帮他筹集酒资。” “是吗?”叶秋荻听着有趣,双眸忽闪忽闪,道:“听着有趣,不日定要到黄山拜访他老人家,瞅个热闹。” 郭公子忽的挥手,怒道:“险些被你带沟里去,中山王慕容无忌之事你究竟想如何?当初你也曾救过他,难道现在就这样置之不理了?” “你对他的事的倒是当紧。”叶秋荻嘀咕一声,道:“明知不可得还独自等待,也不知该说你是傻呢还是太傻呢?” 郭公子上前一步抢过酒壶,道:“与你家那位果真是臭气相投,说话如出一辙。” 叶秋荻得意。 郭公子继续道:“那中山王枉费对你一往情深,现在当真见死不救了?” 叶秋荻正色道:“《太素心经》乃药王谷不传之绝学,如同打狗棒是丐帮绝学一般,岂可轻易传授于旁人?不过……” 叶秋荻挥手将白虎招呼过来,在它背上有一褡裢。她俯身将一青花瓷瓶取出来,扔给郭公子,道:“医者父母心,若当真见死不救,倒是违背了我辈本心,又驳了你郭大公子的面子。” “慕容无忌复发旧伤并不致命,但生命元气已然将要枯竭,若不是他内力深厚,怕早命丧黄泉了。这瓶百草丸集天地之灵草,虽不能治愈,但维持不死却是足矣。”叶秋荻说。 郭公子打开木塞,只觉一股清香沁人心脾扑鼻而来,闻到气息已是遍体清凉,顿时放下心来,挥了挥手道:“谢了。” 叶秋荻急道,道:“要钱的。” “财迷。”郭公子随口应了,反正不是她付钱,“对了,老爷子阁楼上藏了些猴儿酒,他自以为神不知鬼不觉,却不知我早知道了。本打算口馋了自己享用的,现在便宜你了。” 叶秋荻闻言眼睛一亮,道:“谢了。” 俩人闲聊一阵,叶秋荻抬头望望天,道:“时辰不早了,要走了。” 郭公子已经有些醉了,斜依在柱子上,也是望天,道:“既已晚了,何不歇一宿再走?” 叶秋荻叹口气,道:“不长眼的人太多了,苏某人现在还在水深火热中呢。” “他不只是你师弟,你也不再只是他师姐。”郭公子皱眉,醉眼惺忪,道:“也当顶天立地了,你怎么还总是时刻想护着他?” “习惯了。”叶秋荻嘻嘻一笑。 郭公子也知道,年少体弱时的苏幕遮在送到药王谷后,若不是叶秋荻照顾着,怕早已经夭折了。 “郎骑竹马来绕床弄青梅。” 郭公子忽的想到了北方婷婷玉立的身影,握紧了手中瓷瓶,轻叹一口气,有些羡慕起眼前的璧人来。 白衣侍女将白马牵过来,叶秋荻翻身上马后,最后嘱托道:“人生在世,如白驹过隙,忽然而已,有些执念不如早些放下,省得自己瘦损,徒惹人担忧。” 郭公子举杯,道:“明白,人生几何,对酒当歌么。” 名医难解相思苦,只希望她当真明白才好。 “走了,珍重。” 叶秋荻点点头,挥鞭驱马向南而去。小白虎在白马左右撒欢,一刻也不想待在后面奴仆驱使的马车上。 极目四望,一直到她们的身影消失在视野外,郭公子才将酒壶中的酒液一饮而尽,然后将酒壶扔到了雪地中,也没回酒肆,徒步向北而行。挺拔的身影在苍茫荒野上如沧海一粟,只留下一道醒目的脚印,一直延伸到视野之外。 有朋自远方来,不亦乐乎;然黯然**者唯别而已矣。 ………………………………………………………………………… “瑞雪兆丰年,呵。”苏幕遮站在湖心暖阁上,望着缓缓飘落的雪花,嗤笑一声,道:“那也得耕田里有庄稼才成。” 漱玉将貂裘披在他身上,道:“今年雪太大了些,也不知多少百姓度不过这寒冬。听说江北已经有不少百姓南逃避寒了。” 苏幕遮点点头。 天下战事刚歇,百姓家徒四壁,缺衣少食,如何能抵得住这大雪之年? 阁楼远望,一面是苍茫钟山,一面是建康城的繁华。都城内钟鸣鼎食之家的炊烟让白茫茫的世界多了几许人气。 “将西楼上筹集来的钱粮赈济灾民吧。”苏幕遮说。一旁的笺花闻言白了他一眼,深感他的脸皮忒厚,筹集?不过是讹诈来的,现在整个建康城都已经传遍了,不过用来赈济灾民也算是适得其所,就当是劫富济贫了。 漱玉应了,道:“不过是杯水车薪罢了。” 苏幕遮笑了,扭头先吩咐仆人将卫书请来,才对漱玉道:“明日将我生辰请帖送至都城各世家府上,邀各位门阀士族世家和官员三日后赴宴为本王庆生。” “筹钱么,爷有的是法子。” (感谢铁太极勋章的打赏,谢谢各位童鞋的支持。) 第三十八章 天下第一的男人 “剑三十三,蜀地司马辽讨教了。” 桂花树下,司马辽站在湖旁,身披蓑衣,头戴斗笠,面庞隐藏在黑暗中,三尺青锋斜抱在怀里,整个人如剑出鞘一般锋芒毕,朗声说道。 抱剑斜依在湖心暖阁墙壁上,正听苏幕遮恬不知耻,滔滔不绝详述骗钱路子的笺花,闻言不由地撇撇嘴。 苏幕遮探头望向窗外,见司马辽一如初见时的打扮。 “姿势摆的不错,挺唬人的。”苏幕遮赞一声。 “那当然。”司马辽闻言一喜,猛仰头,斗笠顿时掉落在了雪地上,剑出鞘的锋芒顿时化为了泡影。 “高人指点过的。”司马辽着急忙慌的将斗笠戴上,对苏幕遮说道。 苏幕遮有了兴趣,道:“改日让这位高人帮我也设计一套拉风的动作。” “拉风?”司马辽抖了抖身上的斗笠,道:“不拉风啊。” 苏幕遮干咳几声,没作解释。 他初接触武学时,也曾有过司马辽这般成为天下第一剑客,在江湖上快意恩仇,“银鞍照白马,飒沓如流星。十步杀一人,千里不留行。事了拂衣去,深藏身与名”的中二时,奈何刚有个念头便被变态师姐给折磨没了。 现在见司马辽这般,颇有些怀念。 估计也没琢磨出拉风是甚么,司马辽又摆起姿势,嘴角上扬,挑起一丝桀骜的微笑,说道:“某自幼学剑,十三岁遍败剑术名家横行蜀地,十五岁行走江湖,挑落苍山剑客子不语、吴钩赢越……” “等下。” 苏幕遮久居谷内,对江湖之事知之甚少。前些日子,司马辽被笺花教训后,一直未再说出这般中二的台词。此时听了,苏幕遮好奇,问:“你现在江湖剑客中排名三十四?” “当然……” 苏幕遮心下顿生敬意。 司马辽正了正斗笠,继续说道:“不是。” 苏幕遮顿时萎了,趴在暖阁窗台上,问道:“三十五?” 司马辽摇了摇头,嘴里吐出几个字,给出一个让苏幕遮敬佩不已的答案:“七十三。” 苏幕遮竖起大拇指,道:“你现在还活着,本王真是佩服。” “过奖。”司马辽谦虚的拱拱手:“之前排名七十三的吴钩赢越着实太弱,被我轻松击败后,妙笔书生马上便改了他那剑客榜单。” “妙笔书生神龙见首不见尾,你是如何寻到他的?”漱玉闻言上前一步问道。 “有吗?”司马辽挠挠头,道:“在广陵郡同福酒楼遇见的。” 苏幕遮点点头,笑道:“若有机缘定要见见这妙笔书生……” 笺花道:“打点一下让自己也上下榜单?” 姑娘猛翻白眼,显然这话苏幕遮说过不止一两次。 苏幕遮不以为意,继续问:“排名七十三居然敢挑战排名三十三,若不是冷笺花冷大小姐大人大量,你早命丧黄泉了。” 司马辽嘴角上扬,挑起一丝桀骜的微笑,道:“我可是要成为天下第一剑客的男人,三十三,不过是个小小绊脚石罢了。” 苏幕遮瞥了眼脸色渐冷的笺花,心下为中二青年司马辽默哀,道:“这点我比你强,我快要成为天下第一的男人了。” “当真?”司马辽疑惑。 “当真。”苏幕遮点头,神色寻常,不似作伪,“你可以问问你半个师父。” 司马辽痴迷剑术,剑术精进破快,奈何五岳丈人的《斜风细雨剑》流传不广,传至司马辽时,剑谱已经遗失许多,若非遇见漱玉,司马辽想有突破简直难上加难。 漱玉虽不会武功,但百家剑术烂熟于胸,对司马辽剑术指点颇多。司马辽由此被折服,自愿认她为自己的半个师父,平日对她尤为敬重。 司马辽目光移向漱玉。 漱玉没好气地狠狠点了点苏幕遮额头,也没否认,转身返回暖阁去了。 苏幕遮勉强二流的武功自然成不了天下第一,但他身后那位,自家谷主的妖孽,漱玉也自叹弗如,心中自然知道苏幕遮所言何意了。 司马辽见状,顿觉苏幕遮高深莫测起来,待要再言。 “区区七十三,敢言姑奶奶绊脚石?” 被“绊脚石”之言激怒的笺花终于忍不住了,她身子跨过苏幕遮,顺脚一踹,给占自家谷主便宜的登徒子点教训,脚尖在窗台上轻轻一点,身子纵欲而出,长剑出鞘,笼罩住了司马辽周身。 第三十九章 结庐而居 “讨教了。” 司马辽横过长剑在胸前,手指轻弹,青光闪动,三尺青锋已经出鞘,高跃而起迎了上去。笺花娇喝一声,长剑在虚空划过一道,斜而向上,封住了司马辽前进之路。 “哎呦。” 司马辽接不下这一招,再不能装腔作势,狼狈的矮身避过,却被笺花一脚踢在了后背上,整个人跌落在了有浮冰的湖水里。 “啧啧。” 苏幕遮扭身问漱玉:“这一招是你传授于笺花的?一招制敌,厉害。” 漱玉坐在软塌上,手里捧着一卷古书,倒了一杯热茶,闻言说道:“斜风细雨剑空中难以借力,空门又在后背,他只顾出风头,跃起迎战,落败也是自然的。” 苏幕遮回首见司马辽已经从湖水中爬了上来,也不怕冷,脱了蓑衣,继续迎上前去与笺花交战。奇道:“一字剑仔细说来,也脱胎于青丘居士的剑法,怎么不见司马辽剑法有丝毫克制?” 一字剑为药王谷先谷主在青丘居士的启发下所创,青丘居士剑派的烙印极重。 漱玉手托腮倚在桌子上,皱眉道:“我也在奇怪,先谷主曾亲眼见青丘居士被五岳丈人击败,想来斜风细雨剑克制青丘居士剑法的说法应该是不假的,但我钻研几日,着实看不出有甚么克制之处来。” 苏幕遮丝毫不怀疑,若说当世对青丘居士一派剑法了解最为透彻的,非漱玉莫属。 药王谷先谷主即叶秋荻祖父与青丘居士是生死之交,曾携手闯荡方外之地;青丘居士与白帝城水如天追求武道极致的一战,在两败俱伤后,也是先谷主以毕生绝学救治,青丘居士才得以苟延残喘两年,在将武道极致一战心得书写于《青丘剑典》上,才步入水如天的后尘。 青丘居士在药王谷内留下的剑谱颇多,即便是关于《青丘剑典》、武道极致一战的记载也有一些,漱玉将这些典籍怕是都留在脑海里了。 “莫非,这小子的剑谱是假的?”苏幕遮猜测道。 “自然是真的。”漱玉道:“先谷主留下的典籍中有描述,你上次不也一眼便认出来了?” 苏幕遮点点头,道:“也是。” 苏幕遮对剑术兴趣不大,也就不再纠结这些。 他摸了摸佩剑上的云纹,这把源自西蜀的天子剑,在苏幕遮献给苏牧成后,又被苏牧成赏给了苏幕遮。西蜀使者虽有反对,奈何两国早已翻脸,若不是先上苏宁被刺,这会儿南国早兵临蜀地了,因此此事最后不了了之。 “师姐还呆在阁楼上足不出户?”他问,大雪封路,师姐想早些回药王谷也是不可能了。 “嗯。”漱玉说:“大师姐言说,这世上有你们这些三心二意的男子太过于污浊,迈出门去总会忍不住收拾干净,怕坏了你名声,还不如呆在府里眼不见为净。” “咳咳。” 苏幕遮见一旁的小青衣双目上下审视的盯着自己,干咳说道:“师姐肯定不是在说我。” “瞄。” 狮子球眯着眼,苏幕遮总觉它在鄙视自己。日常的冲它作了个恶脸,苏幕遮叹息:“师姐也是生错年代了,若是迟上两千年,定是一代先驱。” 听楼下老仆吕直说卫书在待客厅候着了。苏幕遮应了一声,吩咐:“你多陪大师姐聊聊天,省的过于孤寂。” “省得。” 苏幕遮下了湖心暖阁,穿过廊桥,见司马辽被笺花死死压制住了,想来再不出几个回合,中二剑客便要落败了。果然,苏幕遮刚拐角,便听见司马辽不服气的声音传来:“不打了,不打了,太冷,影响……” 苏幕遮到待客厅的时候,见卫书正捏着待客的茶点,不断地往嘴里塞。 苏幕遮坐在上首,道:“莫非卫司空的俸禄太过微薄,养不起你?怎么每次过来都如饿鬼一般。” 卫书和着一杯茶,将糕点吞下去,也不辩解,问:“王爷唤我来何事?” 苏幕遮没答,反而问道:“这几日你忙甚去了,怎么不见身影。” “嗨。”卫书挥手,道:“嫂嫂前些日子姑苏省亲回来,在府内休憩几日后,因府内太过喧闹,有些不喜,想在城外结庐而居,好清静一些。我这几日便忙活这些了。” “哦?” 苏幕遮闻言,放下手中茶盏,仔细问道:“辅国将军夫人回来了?苏某仰慕已久,便是不问庙堂之事的师姐,对辅国将军夫人也是敬佩不已,吾想要登门拜访,倒要烦你引见引见。” 卫书摆摆手,道:“没问题,待我问过嫂嫂后,得空邀您过去。” 苏幕遮点头,寒暄过后,问道:“西楼上的钱筹集的怎样了?” 卫书闻言兴致勃勃道:“差不离了,可惜的是当日孙家人不在场,否则卫某定能为王爷筹集更多。” 南朝四大世家中,孙家以商人起家,曾大力资助苏家粮草南征北战,因此在南朝初建时便被先上委以重任。 苏幕遮轻笑道:“孙司徒可不是目光短浅之辈,早差人将财帛双倍奉上以供千佛堂重建了。” 卫书未做声,心下却是暗道:“孙木赐果然如父亲说的那般处事圆滑,怪不得简在帝心。” “既然差不离了,你把财资交与吕叔,我另有它用。”苏幕遮吩咐一声,见卫书干脆应了,才问道:“你觉王府后面的园林如何?” 朔北王府所在之地曾是皇亲国戚居住之所,府后园林也是皇家园林,山清水秀,自然是不错的。卫书不知苏幕遮闻之何意,疑惑答道:“很好。” “我想把它卖掉。”苏幕遮说。 卫书一惊,吓得站了起来,忙摆手:“卖地!皇家之地岂可轻易买卖?” 苏幕遮不以为意,笑道:“为何卖不得?本王还觉此地王府一座,太过冷清了。我意已决,你看这建康城内有几家能吃得下?” 卫书不迂腐,见苏幕遮坚决便不再劝。 此世虽有尊卑之分,却如苏幕遮前世经历过的春秋,魏晋一般,在诸子百家影响下,讲究信义,重视名誉,而非唐宋明清之时,官吏百姓奴性十足,皇家所用之物,姓名皆是禁忌,触碰不得。苏幕遮卖地,倒也并不是卖不出去,无人敢买。 第四十章 龙门客栈 卫书沉吟一番,道:“都城寸土寸金,求购者甚众,但东郊在楚国时便是王爷祖居之地, 非寻常之辈可以负担起,王爷若决意出售的话,有财力购买者约有**家,但求购者怕不足五家。” “龙门镖局与孙家绝对在这五家之中。”卫书补充道。 “龙门镖局?”苏幕遮沉吟。 苏幕遮对这个名字甚为熟悉,但在今世真实的江湖中,龙门产业却更为庞大,龙门镖局现为江湖中最大镖局,龙门镖局也是一超然存在,在江湖各大势力默认下,不分善恶,龙门客栈之内禁械斗。 端茶咂摸一口,苏幕遮道:“既如此,便将这**家全部邀请来,价高者得。” “成。”卫书接过侍从递过的湿巾,将手上糕点残渣清理干净,拱手道:“王爷把这事儿交给我,定给您完成的漂漂亮亮。” 卫书长期混迹于建康市井之中,对这些不关乎阳春白雪的事情最为在行,苏幕遮也没推辞。 正事说定,卫书才后知后觉问道:“王爷手头有些紧张?” 苏幕遮若有深意对卫书说道:“连年战乱害的百姓流离失所,衣不蔽体,现在又值雪落连绵,绝非良兆,本王心忧天下,奈何缺钱少粮,只能出此下策了。” 卫书狐疑盯着他,对于忽然进入圣贤模式的苏幕遮,着实有些摸不清头脑。 苏幕遮拍拍他肩膀,话题一转,道:“三日之内便是我的生辰,到时将邀世家贵胄前来赴宴,只是王府财力着实有限,所以我决定邀请都城内有头有脸的商贾资助,你看如何?” “资助?”卫书觉的这事儿新鲜。 “对,由城内有名的食肆、酒家、布商出价,将王府宴席包下来,我也好筹点钱。” “这……这行得通吗?” “能够登上王府宴席这等大雅之堂,入天潢贵胄之口,想来对那些酒肆日后做生意也是很有帮助的。”苏幕遮心下也没底,但总要试过才知道,想来天下商人总会有几个有远见之辈的。 重要的是,他现在着实有些缺钱了。 卫书只觉有些不靠谱,但未必不会有冤大头会贴上来,至少在他看来,孙家绝对会钻营上王爷这条路子的。 四大世家基础最浅两家中,卫家有军功为依托,自然有些底气。孙家财力雄厚,却敌不过权势,稍有不慎便会成为明日黄花,因此对今上和王爷最为依靠。 卫书摸准了王爷性子,道:“既如此,我稍后拟定一份名单交给王爷。” ………………………………………… 建康城内,鹅毛纷飞,却不扰书生风流,秦淮河畔,画舫之上不分昼夜,人流如织,端的是将南朝繁华尽聚于此了。 西楼之上,香炉漫出的清香氤氲在暖阁上,珠帘中琴声软软,陡添一层暖意。 白安石席地正坐,将案上的温酒与陆楚斟上,道:“吾敬楚兄一杯,楚兄能师从在吾,着实羡煞旁人,待日后功成名就,可要记着提携小弟一二。” 陆楚回敬,一饮而尽,道:“安石太过自谦了,令师句夫子满腹经纶,当世能出其右者不过巴掌之数,吾师对令师亦十分推崇,你我应当互勉,日后共同建功立业才是。” 白安石神情有些不自然,稍后回复了过来,应诺一声,举杯道:“待雪融春至,楚兄师从在吾之后,你我兄弟怕难再有机会开怀畅饮青梅酒了,今日把酒言欢,不醉不归。” “理应如此。” 俩人一饮而尽,放下酒杯,白安石道:“楚兄可接到王府的请柬?” 陆楚冷笑一声,道:“整个建康城内,有头有脸,家底殷实的谁没接到我们那王爷的请柬,上次他身边那小青衣口没遮掩住的话你又不是没听到?他这是趁机敛财呢。” 白安石为他斟酒,说道:“听说这位王爷准备把东郊祖居之地卖掉呢。” 陆楚点头,慨叹道:“我们这位王爷,可是掉到钱眼里了,难道是在药王谷里穷怕了?” “也不可能啊。”白安石说:“药王谷门下医师遍天下,怎么也不会缺钱的。”他却不知,即使药王谷门主,现在也掉进钱眼了。 陆楚只觉悲叹,道:“想上任朔北王,叱咤江湖,奔袭千里,击败前秦,令天下英雄心服口服,即便是兰陵王也不得不自矮三分,谁料他的后人却是这般充满铜臭气的。” “我决定了。”陆楚一拍桌子,道。 “怎么?” “当日把先皇赏赐的文房四宝送给王爷,去去他身上的粗鄙。他难道还能把这赏赐之物卖了不成?”陆楚轻笑。 “你不怕王爷记恨你?”白安石笑道。 “他若是当真如此,又有何惧哉。”陆楚师从在吾之后腰板硬了起来,莫说陆家在南朝举足轻重的地位了。 ………… “小王爷当真要把东郊皇家园林卖掉?” 次日,在早上用饭时,卫方回卫司空问卫书。 “当真。”卫书忙着低头吃饭,他最近忙坏了,王爷交给的诸多事大都是他在从中打理。 “这是为何,他当真缺钱不成?”卫司空停箸,问道。 卫书对那日忽然进入圣贤模式的苏幕遮所说之语记忆深刻,与卫父说了。 卫父听罢,笑道:“他这是想借你之口将救济百姓之语传遍天下罢了。” 卫书不解。 卫父抚须,说:“南北朝有四大公子,拓拔弈王,慕容无忌,兰陵王朝歌,还有当今王上。四位公子莫不是名望在外,引有志之士相投,为国家培养了诸多人才。” “现在王上已经登基,且一直一无所出,无论作为储君,一展抱负还是为国招揽人才。小王爷都迫切需要培养自己的声誉。但现在不比往日,拓拔弈王驰骋草原,长生天之骄子;慕容无忌当年秦皇阵中,三进三出,拼命三郎;兰陵王朝歌运兵如神,他们三人都出自战阵中。” “今上自然不会让小王爷带兵的,小王爷做的是守成。因此想建立自己的名望,他只能想其它法子。”卫司空道:“这是他们老苏家的传统,一文一武,松弛有度,否则怎会在楚国灭亡许多年后,苏家振臂一呼,从者如云呢?” 卫司空拍拍卫书肩膀,语重心长道:“琅琊苏家从古至今人才辈出,没有一个简单的,你切莫心存看轻之意。尤其这位小王爷,背后还站着药王谷呢,他们这些江湖大派不可小觑,你想,历史上哪个王朝背后没有他们的身影?” 第四十一章 活人冢 南朝,宫城。 三更鸡鸣后,天色熹微,宫女提着红灯笼在琼楼玉宇间穿梭,聚集在了显阳殿。今日,王上要在太极殿召集群臣议事,左右不敢有丝毫马虎。 殿内,苏牧成在王后白夫人服侍下,将藏钩带玉的王袍穿在身上。白夫人在王上身后整理衣服,道:“王弟生辰将至,妾是否安排人准备准备。” 苏牧成笑了,他张开双臂,待白夫人侍奉妥当后才放下,说:“莫理他,他的生辰早过了,再办生辰无非是借着由头想骗些钱财罢了。” 苏牧成用湿巾将脸擦拭了,递给侍女,继续道:“昨日,这小子凑过来还想骗我份厚礼,被我斥责一番,悻悻然的走了。” “朔北王若缺钱的话,妾这里倒还有些富裕……”白夫人说。 “莫理他。”苏牧成摆手,“若钱都能难得住他,朔北王他还是莫做的好。” “但若由王弟如此折腾,岂不损了苏家名声?听闻,朔北王府的人正在建康城内大肆叫卖城东皇家的华林园呢。”白夫人略有些担忧。 苏牧成却不以为意:“幕遮的性子随叔父,歪主意一大堆,好兵行险招,但往往能歪打正着。”苏牧成随白夫人一起出了卧房,膳食早已经备好,他漱口完毕:“只要不胡闹,日后由着他折腾吧。” 白夫人见状也不再多言。白家是以书传家,白父熟读儒家诸典,最看不过王爷这般随性不顾祖宗礼法的行径。白夫人心想王上主意如此,须得叮嘱父亲莫在朝廷上再做计较,以免徒惹王上不高兴。 …… 吉祥酒楼,卫书一支腿搭在暖桌上,坐姿颇为不雅,手中握着一根鸡腿啃着,满手的油腻也混不在意。在他对面,一胖乎乎小子赔笑,似弥勒佛一般,不时的为卫书斟酒,待卫书打了个饱嗝后,才说道:“书哥儿,许久不见,可是想煞小弟了。” 卫书大咧咧的说:“没办法,王爷器重,公事繁忙,今日也是王爷看我太累,非逼着我休息,我才有机会出来与兄弟一聚的。” 弥勒佛子满脸笑容,道:“那是,书哥儿是谁?现在王爷眼前儿的红人儿,当初西楼上楚老二看不起书哥儿,最后王爷亲自出手扫了他们的面子,现在整个建康城都传遍了。” 卫书正饮酒,闻言觉的有些不妥,但也没想出不妥之处,一仰头一饮而尽,笑呵呵说道:“孙财神,恭维的话也甭说了,今日请我是为何事?往日,你这铁公鸡,可是一毛也不拔的。” 孙财神闻言,也不恼,笑说:“书哥儿可冤枉我了,我们家老爷子看的紧,我是真没钱,一套新衣服都舍不得做。”说着,孙财神伸出自己的袖子,道:“你瞅瞅,偌大个洞口,下雪天都钻风。” 卫书可不会被孙财神给糊弄过去,他在赌坊遇见了孙府管家外甥的妻子的兄弟,传说孙财神有两套衣服,现在身上这套便是他用来应付借钱之类人的。 孙财神见卫书不接话茬,只能斟酒,凑近低声问道:“书哥儿,王爷铁定心要卖华林园了?” 卫书吃一口菜,点点头,说:“怎的?你要买?” 孙财神忙摆手:“家父有意,吩咐我打听一下,书哥儿,给透个实底儿。” “请柬我已经送到府上了,王爷肯定是要卖地了。”卫书有些奇怪,问:“你还想知道些什么?” “书哥儿,王爷为何要卖地?王府难道很缺钱吗?”孙财神又斟一杯酒,急切问道。 钱对于孙家来说只是一个数字,他们知道怎么赚钱,也知道如何花钱。对于华林园,孙家并不在意,知道王爷为何缺钱才是真的。 卫书闻言,觉的自己表现的机会来了,清了清嗓子,神情悲切,说道:“连年战乱害的百姓流离失所,衣不蔽体,现在又值雪落连绵,绝非良兆,然南朝刚立,国库空虚,王爷心忧天下百姓,奈何缺钱少粮,只能卖地换些钱粮来救济百姓了。” 孙财神肃然起敬,叹道:“王爷果然仁义,我等远远不及,来,敬王爷一杯。” 俩人一饮而尽,正要待言,突闻楼下传来一阵嘈杂声。卫书与孙财神凑到窗口探出头去,只见对面粮店店铺门前围满了百姓,对门上挂着的牌子议论纷纷。 卫书招呼小二下去打听一番,才知道:“对面粮店米价上涨了。” 卫书诧异:“粮价上涨换家粮商不就成了。” “二公子,是全城的粮价都涨了。”小二说。 卫书与孙财神面面相觑,卫书问:“你们家粮价也上涨了?” 孙财神忙摆手,说:“怎么会,何财可求,何财需予,商道亦有道,这是大哥恪守的原则。” “粮价上涨,王爷卖地,到时候便宜的却是这些奸商。”孙财神感叹说道。 “令尊掌财帛之事,对这些奸商就没有什么法子?”卫书问。 孙财神摇头,道:“商人后面多有世家撑腰,若没有由头动他们,怕是会动摇国之根本的。” ………………………… 在俩人谈话的隔壁,白子休端坐在席子上,听着楼下的嘈杂,直接轻轻叩击桌角,直到房门被推开后才停止。来人头戴斗笠,掩住了面庞,双手交叉放进怀里,拥着一把剑,被破披风包住了,用以抵御寒风。 来人坐在白子休对面,将递过来的酒一饮而尽,问:“有何吩咐?” “开春之后的抡才大会,你准备一下。”白子休说。 “抡才大会?”来人仰头,将平庸毫无特点的面庞露出来,“朝廷选拔鹰犬的大会让我去作甚?” “掌柜的吩咐,你照做便是了。”白子休说罢又将一张信笺递给来人,“将信神不知鬼不觉的送到孙府。” 来人闻言眉头一皱,问:“为了那块地?” “没错。”白子休点点头。 “客栈轻易不与官府有瓜葛,如此做不违例?”来人放下信笺,问,“况且,那朔北王身后站着的是药王谷,掌柜此举若被查出,对药王谷难免会不好交代吧,也会损失客栈最大的根基。” “药王谷早已经不是原来的药王谷了。”白子休嘴角含笑,“叶秋一死,药王谷群龙无首,正是墨家取而代之的好时机,这是活人冢的意思,你只管照办便是。” 来人心中还有疑虑,拿起信笺只觉千斤重,末了默不可闻的应了一声,转身推门走了出去。 第四十二章 鱼刀 南朝,荆州,南郡。 夜幕时分,长江之上,一艘龙舟缓行,龙头高昂,龙尾翘起,龙眼处明灯将龙头映照的栩栩如生,不怒而自威。三层楼宇铺设在龙骨上,甲板上奴婢匆匆,珍馐美酒不断递进莺歌燕舞的楼宇内。 龙舟楼宇内,红色地毯铺成开去,暖盆依次摆在各处,烧的正旺,将大厅暖如春。厅中,舞女身着轻纱随着丝竹管弦翩翩起舞,隐密处大约可见,在座的年轻男子见了,只觉目不暇接,口舌干涩,**难填。 在大厅上座上,华丽狐裘包裹着一位贵公子,他年纪大约在三十岁左右,眉清目秀,极为俊美,脸色却是极差,皮肤白皙,不见血色,棱角分明的唇角显冷厉,眼光中掩不住的桀骜,直将这俊美公子带了几分邪气。 在他斜靠在软枕的暖椅上,附着一位约十三四岁,不到及笄之年的美少女,贵公子左手在她身上上下,隔着纱衣,极尽轻浮之能事,将她招惹的气喘吁吁,眉目如春水,双唇紧紧的被牙咬住,矜持的不敢发出一丝声音。 上座依次往下,次席上坐着一位满头白发的老叟,他着一身蓑衣罩着里面青色厚衣,斗笠被推在了脑后,一副渔夫的打扮。不同的是老叟红光满面,目光不时逡巡在舞女身上,比之年轻人还要精神百倍。 其他位置上,坐着莫不是富家子弟,或是一些衣着江湖气颇浓,一瞅便知是怀有某些绝技的江湖客。 酒过三巡,菜过五味。贵公子拍拍双手,丝竹管弦弱了下去,舞女缓缓退却到客人身后。 “蒙龙王抬爱,将学生直接晋任大香,学生无以回报,只能备此薄礼,还望黄师父帮学生转交给龙王,以表学生心意。”贵公子说着,已有一位侍女端着红漆盘将礼物送到了白发老叟面前。 白发老叟余目正在舞女身上,待红漆盘到了面前,才手忙脚乱的将红绸挑开,只见两把一尺余,造型独特的短刀呈现在眼前,双刀无鞘,形如鲤鱼,刻着古谱的鱼纹,刀锋凌厉,削铁如泥,刀身如寒潭,泛着一股子的凉意,端的是一把好刀。 白发老叟见了这两把鱼刀,惊的站起,道:“这…这…这莫非是传说中的鱼刀?” 老叟话音一落,整个大厅内的江湖人也愣住了,随后惊叹声,吸气声,议论声不绝于耳。 “正是。”贵公子右手饮酒,左手继续游走,声音清冷,将议论噪音降了下来,笑道:“这青帮圣物得来不易,学生可是花了很大代价才为龙王寻来的。” “好好好。”白发老叟顾不上回答,双手在刀身上抚摸,带起一阵颤栗,激动之情表露无遗。 鱼刀,昔日青帮首任帮主范文的佩刀,后在战乱中遗失,只有百年有余。 鱼刀,江湖相传是范文为奴在放羊时,在江边捕获两条鲤鱼,私藏起来准备偷食,不料被主人发现,主人要求他将鲤鱼取出,范文找托词说是捡的两条磨刀石,主人不信,在亲自检查后,果见是两颗石头方才信他。 范文见鲤鱼变为石头,甚为诧异,察觉石头内有铁,于是入山冶铁,锻造成为两把短刀,斩石头如芦蒿,后范文依靠两把削铁如泥的鱼刀创建了青帮。 老叟将两把短刀小心收起来,拱手道:“公子放心,公子的心意老朽定帮公子带到。” 贵公子称谢,见一灰衣仆从恭敬站在了大厅门前,问:“何事?” “回禀公子,有人求见。” “谁?” 灰衣仆从顿了一顿,方才缓缓说道:“念经的和尚。” 贵公子闻言一怔,末了嘴角上挑,吩咐舞女:“领各位贵客下去休息吧,千万将各位贵客伺候好了。” “是。”舞女躬身应了,将老叟等人领了下去。 待大厅内客人散去后,贵公子沉声问道:“有人见他上船吗?” “没有。” “好,请他过来吧,守住了大厅,不要让其他人靠近。” “是。” 待仆从下去后,贵公子手上动作加快了,待门厅内闪过一道灰色身影,少女再也忍不住,一声“嘤咛”响彻厅堂,让来人脚步顿了一顿。女子赧红满面,身子瘫软如泥,提手指的力气也无了。 “调皮。” 贵公子轻笑一声,将被打湿的手指递到女子嘴角,被她清理打扫干净后,才挥挥手让手下将她抬走。贵公子站起身,整理一下衣角,走下正座,拱手笑道:“贵堂贸然来访,某未能出门远迎,还望恕罪。” 贵公子半是责备半是客气之语,并未让来人着恼,来人只是拱手道:“佚名拜见公子。” 听了来人名字,贵公子责备之意稍歇,佚名之命如雷贯耳,传闻他长相极为普通,常人见过鲜有词汇可以用来形容他的面目。贵公子今日—见果然加此,佚名穿着仆从的灰衣,年纪在三十岁左右,除此之外,再无其它特色,想来他人纵使见了,也无法认出他是迦难留的人。 “请。”贵公子邀请佚名入座,道:“上次见佛爷却不识庐山真面目,只当是位念经的和尚,现在想来实为憾事,不知佛爷这次派先生前来所为何事?” “无他。”佚名也不拆穿,声音也无特色,轻轻说:“前些时候佛爷听闻在姑苏城外不远处,有我堂弟子被害,佛爷特差我前来询问公子,是否知道此事?” 贵公子掀起茶盏后停了下来,稍后笑道:“是我差人办了些便己的事儿而已,劳佛爷费心了。” “劳神倒不至于,只是佛爷对公子所做之事颇为赞同,不知道是否还有合作的可能?”佚名平淡的说。 贵公子闻言不答,斜靠在貂裘暖椅,手指轻轻敲击着桌面,思量半晌,方才开口:“我如何才能信得过你们?” “当年酒楼失火,掌柜的女儿却还活着。”佚名说,“我们可以除掉她。” “你在威胁我?”贵公子不屑的笑了,“你觉的我会怕?不过是酒后失言罢了。” “不。”佚名说,“我们是在表示我们的诚意。在他的身后站着的是整个药王谷,公子要明白,瘦死骆驼尚比马大,何况药王谷。想要对付他,恐怕仅以公子家族的力量是远远不够的。” “别说了。”贵公子忽地挥手制止了他,道:“南朝与影堂势不两立,某绝不能背叛王上,还望先生回去转告佛爷。” 佚名不为所动,平淡的盯着贵公子。 “不过,”贵公子语气一转,道:“某看先生身手不凡,不知可否助本都督一臂之力,铲平匪患,匡扶社稷,为王上鞠躬尽瘁死而后已?” 闻歌知雅意,佚名站起身来,拱手:“贾某却之不恭,愿为都督立汗马功劳。” 第四十三章 尚小楼 三日转眼过,朔北王传说中的生辰终于是来了。 整个朔北王府在早上便热闹起来,来来往往的仆从将各自店铺彩幡挂在王府醒目各处,“王爷生辰指定品牌”赫然入目,让苏幕遮见了颇为满意。 正如苏幕遮前些时候所担忧的,王府生辰所需之物寻求商家资助并未捞到太多油水,实在是因为天下刚定,各商贾都不富裕,也不存在太多竞争,犯不着为登上王府宴席而破费。 再者某些也难等大雅之堂,譬如秦淮河上的青楼画舫,本想登上王府一涨名声,以吸引都城士人学子的,奈何被漱玉一句话否掉了,让苏幕遮颇为心疼。 最终登上王府的莫不是建康城内有头有脸的酒肆、茶楼、戏院、客栈,这些商贾掌柜中以孙家居多,与其说是借机广而告之,不如说是他们看在王爷面子上的友情赞助。 夜色渐浓,雪花再次稀稀落落洒在白墙黛瓦上,慢慢铺满了青石板铺成的小巷,或融解于秦淮河水中。伴着乌篷船上的灯火,渐起袅袅的云雾,打湿了空气。 朔北王府挑起了红色的灯笼,宾客或乘轿或骑马陆续登门。苏幕遮穿着云绣堂的黑色长衣站在门前亲自相迎,“云绣堂”三个用金丝线秀成的龙飞凤舞大字在灯光下格外瞩目,让宾客免不了回头打量议论,只觉他身上满是阿堵之物。 苏幕遮不以为意,待仆从唱礼后,更是眉笑颜开。有陆楚这般送些文房四宝或附庸风雅的物件儿,苏幕遮也欣然接受,师姐、漱玉都好这个,正好可以用来讨她们欢心。 陆楚见苏幕遮如此,如一拳头打在了棉花上一般,颇为意兴阑珊。 “孙长恭,孙公子到。”门房唱礼声远远传来。 孙长恭乃孙家大少爷,在其父孙塘月登入庙堂后,孙长恭便接手了孙家生意,打理的有声有色,较之其父能力还要高上几分。他是位阔绰之人,苏幕遮闻言顿喜,整了整衣冠,迎了上去。 与其弟孙财神胖弥勒佛不同,孙长恭身材修长,略瘦,容貌清朗,身着月白长衣,没有扎束腰带,长发披在双肩上,书卷之气十足,实在难以与市侩逐利的商贾联系在一起。 见苏幕遮迎了上来,孙长恭恭敬作揖,道:“孙长恭拜见王爷。时间仓促,长恭只备下微微薄礼,以表心意,还望王爷不要见怪” 苏幕遮目光迅速在礼单上扫过,热情更深,亲切挽住孙长恭胳膊,道:“长恭兄见外了。乃父与公子皆为我朝之栋梁,长恭兄能来,我这王府当真是蓬荜生辉了。” 孙长恭连称不敢,随苏幕遮一起进了朔北王府。孙长恭道:“近日听闻王爷心忧百姓,奈何财资有限,不能一展抱负。孙某别无长物,唯有这身外之物还拿得出手,希望能助王爷一臂之力。”说罢,孙长恭身后的小厮双手恭敬的递上一份放在小红匣子红绸布上的钱票。 钱票并非朝廷推行的货币,而是以江湖四大派担保,由龙门镖局推出的一种存钱凭证,只要数额不是很大的,都可以在异地龙门镖局或龙门客栈取出,以免江湖来往的商人携带重金的不便。 无论孙家出于何种目的,三番五次的资助自己都是对自己的看好。苏幕遮郑重称谢,让仆人将钱票收了,道:“长恭兄大义,苏幕遮无以厚报,待会儿定要小饮几杯,以示谢意。” 俩人寒暄几句,苏幕遮亲自安排苏长恭就座。都是当朝四大世家子弟,孙长恭与陆楚,白安石等人的位子不远。陆楚见苏幕遮与孙长恭熟络的样子,道:“嘿,这两位倒算是相见恨晚了。” 白安石瞥了一眼,正好见孙长恭也看了过来,俩人客气的点点头。白安石悄声说:“你可别小看这位,在商贾之事上进退有度,左右有局,即便我们家老爷子也夸他深得端木遗风。” “端木先生现在在南山书院日子可不好过。”陆楚举起酒杯,说:“想四大世家长子中,汝兄已经戎马倥偬,他却还在为五斗米而折腰,好商贾之道也就如此了。” 说罢将酒尝了一口,随即又一口吐了出来。“呸,这是什么酒?”陆楚皱眉,“也忒难喝了吧?” 请孙长恭就座的苏幕遮正好看到,上前一步可惜道:“哎,陆公子不识货了不是?这酒味道虽然难以下咽,但效果却是顶好的。” “哦?敢问王爷,如何个好法?”白安石趁势放下酒杯问。 苏幕遮清了清嗓子,举起泥封酒坛,再将众人目光聚集过来后,方说道:“各位千万莫小瞧了这酒,它对健骨疗伤补血有奇效,即使无伤无病的,饮罢也能大壮雄风,乃是药王谷不传之秘方。” 众人将信将疑,苏幕遮又说道:“各位可以不信,但今晚回去后便知道药效如何了。不过,到时候想要再饮,各位可需要花大价钱咯。” 苏幕遮待要再显摆忽悠的功夫,老管家吕直走了过来,贴耳说道:“公子,龙门客栈白子休白掌柜来了。” 这也是位财神,不能慢待。苏幕遮忙将酒坛放下,道:“各位慢慢体会,错过了莫要怪本王有好东西不想着各位了。”说罢,转身出了会客厅,来到门前的时候,正见一位身着轻裘,身形单薄,年月三十左右的男子在打量王府。 听到了脚步声,来人扭过头来,腰悬长剑,面目俊美,潇洒闲雅,端的有一副好皮相,见了苏幕遮,白子休拱手道:“龙门客栈建康掌柜白子休见过王爷。” 苏幕遮还礼,道:“白掌柜里面请,待会儿关于华林园的生意可要白掌柜多多捧场了。” 白子休说道:“王爷客气了,华林园乃皇家园林,趋之若鹜者者众多,捧场者也众,龙门客栈也垂涎许久了。” 俩人正说着话,忽听仆从道:“小楼楼主尚小楼到。” 苏幕遮一怔,告罪一声,命吕直引白子休前往会客厅,自己又折返回来。见一男子,白衣胜雪,嘴角含笑,一身长衣,优雅从容的站在那里,如一朵梅花,虽不艳丽俊美,但气质却极为舒服。 他手里提着一把二胡,目光盯着前方,却无焦点。旁边书童紧紧跟在身边,见苏幕遮走出来,书童轻声说:“苏公子出来了。” 原来这位公子却是位盲人。 第四十四章 重振北府 “你怎么来了?”苏幕遮不客气问道。 “我听闻有人脸皮厚的要过生辰,前来见识见识。”尚小楼笑容不变,慢条斯理的说。 “你个瞎子能见识什么?”苏幕遮呛他。 “此言差矣。”尚小楼说:“耳听为虚,眼见也不见得真,唯有亲身感受后,才能确切知道你脸皮有多厚,为何不知羞。” 许是怕俩人有冲突,漱玉很快转了出来,见苏幕遮又有出言不逊,暗叹一口气,上前说道:“喂,你们俩个适可而止吧,都多年老朋友了,还为一点小事怄气呢?” “见过漱玉姑娘。”尚小楼微笑说:“某人气度实在是小,我也是没办法。” 苏幕遮冷哼一声,问:“既是来恭贺生辰的,怎么不带礼物?” “礼轻情意重,心意到了最重要。”尚小楼说,“要不我为你拉曲《小楼听雨》?” “免了。”苏幕遮拿他没辙,漱玉拉了拉他衣袖,才无奈地让开身子说:“请吧。” 尚小楼拱手,待错身而过时,苏幕遮又在尚小楼耳边嘀咕一句:“待会儿你进去了可别坏我好事。” “此话怎讲?”尚小楼停住,侧身问道,“莫非你又在做什么坑蒙拐骗伤天害理之类的事?” “我何时坑蒙拐骗了?”苏幕遮不服气。 “哦。”尚小楼笑道:“你送叶谷主的定情之物?还有上次厚颜无耻的与叶谷主赌……” 尚小楼没说完,就被苏幕遮拉到了一旁:“少说点会死啊。”说罢,对狐疑盯着自己的漱玉露出自觉灿烂的微笑。 尚小楼同样低声慢慢地说:“老实说,少说点不会死人,但多说点死的也不是我。” “我可是付过封口费的。”苏幕遮怒了。 “有福同享,有难同当,有好事也得分一半不是?”尚小楼一本正经的说。 “靠,你摸摸自己脸皮就知道人能有多厚颜无耻了。”苏幕遮忍不住爆了粗口,尚小楼却也不恼,只当他是答应了:“我先进去看看是哪种生意。” 苏幕遮伸手没拦住他,也随他去了,回头见漱玉依旧狐疑的盯着他,“定情之物……”漱玉话音未落,苏幕遮打了个哈哈,拉住从身边匆匆经过的顾长安,问:“顾疯子,戏安排的怎样了?” 顾长安胸膛拍的邦邦响:“王爷放心,已经安排妥当,好戏马上上演。”说罢,又匆匆的跑进去了。 苏幕遮趁机摆脱漱玉,进了大堂。 整个大堂习宴分两侧,长条几案铺开去,客人按身份尊贵依此席地而坐,侍女在后面斟酒伺候。见宾客入座都差不多了,苏幕遮走到主位上,举杯朗声道:“苏某生辰,劳烦各位大驾光临,实在有愧,只能在此先干为敬了。” 众人举杯轰然应诺,将手中酒一饮而尽。 “各位吃好喝好。”苏幕遮说。 陆楚翻着菜,半天找不到一丝肉,闻言翻白眼:“嘴里能淡出个鸟来,喂兔子的吧?” “慎言。”白安石出言提醒他,但自己随后也忍不住道:“这也太寒碜点儿。”面前条案上的菜少的可怜,估摸着各位要饿着肚子回去了。 刚想罢,白安石抬头便见仆从端着一盆大的惊人的菜送了上来,热气腾腾的,鱼香味远远传来。“还算不是太小气。”白安石对陆楚说:“这鱼一闻便知出于榆次之手。” 俩人是西楼上常客,对这味道再熟悉不过。陆楚也点点头,但当大盆菜放到面前时,白安石顿时傻了眼。陆楚探头一看,只见在浓郁的鱼香下,一条小鱼飘在偌大的汤盆里,旁边鱼汤留白给人无限遐想。 白安石挑起点缀的青菜,叹道:“一条小鱼竟能做出如此鲜美的味道来,太……太难为榆次了。”陆楚的那盆也上了,与白安石相差无几,忍不住冷哼一声,道:“王爷,您是打算让我等喝饱回去啊。” 苏幕遮闻言,叹息一声,说:“唉,让陆公子受委屈了,是苏某不是。”说罢,还站起身深鞠一躬。 上下有别,陆楚登时有些下不来台,心下不爽,但还是强颜欢笑,起身回礼,听苏幕遮说道:“先帝创业未半而中道崩殂,今天下未定,盗匪横行,民用彫敝,又值苍天无眼,天降大雪,百姓衣不附体,食不果腹,头无半片瓦,苏某实在愧对先祖,只能省吃俭用赈济灾民,却不想怠慢了各位,惭愧惭愧。” 其它人自然不敢有异议,各种夸赞的词语信手拈来。 陆楚神色不爽的坐下,听白安石在一旁笑:“一直提醒你还是没拦住,他正发愁那冠冕堂皇的话没处说呢,你却迎上去徒惹一生骚,感觉如何? 陆楚冷哼一声,白安石敬他一樽酒,说:“现在看来,是我们小瞧这位王爷了。卖掉皇家园林赈济灾民,生辰宴席戒奢以俭,心忧百姓,到时候传出去,小王爷可是买的一手好名声啊。” “难民可不是那么好处置的。”陆楚低声说:“北方天寒,难民潮不日便会南渡,江南富庶,然而连年征战,少事农耕,百姓尚且自顾不暇,如何能供养得起难民?” “即便有钱,我们的小王爷怕也买不起这人心。”陆楚挑眉,“民间可没有那么多粮食卖给他,更何况,粮商还不趁机抬价?现在全城的粮食已经涨价了。” 白安石转动酒樽,问:“国库如何?” 陆司徒执庙堂文官之牛耳,陆楚对此事自然清楚,他说:“国库充裕,但不到万不得已动它不得。无论是应付有变数的青帮,雪后的北疆,还是来年王上对西蜀用兵,都急需粮秣供应。而且我还听闻,朔北王曾上书,称来年破春之后,要亲自剿灭匪患,铲除影堂。” “好大的口气。”白安石脱口而出,说:“影堂万军从中行刺先皇,又与匪患沆瀣一气,岂是轻易可以铲除的?” “药王谷亲自出马也不一定。”陆楚随口一提,听语气显然自己也不信的,“不过,眼前小王爷这算盘是打错喽。” “当年北府军成军,正是苏词招募江湖游侠儿与北方逃避战乱而来的流民组成。”白安石说:“对于流民,他若得了其父真传也不一定,现在还是不要妄下结论的好。” 白安石目光移向苏幕遮,见他走到一位白衣公子身边悄声低语。思虑半晌,白安石忽道:“南朝还有人有粮。” “谁?”陆楚问。 “江左门阀士族。” 第四十五章 听海 “咣!” 陆楚手中酒樽跌落在桌子上,酒水洒落在衣袖上几滴。他接过侍女递过来的干巾擦干后,才悄声说:“是你多虑了,门阀乃我朝之根本,轻易动不得。” 白安石也觉不可能,说:“我随口一说,若他当真敢如此,我等当真得用刀刮目相看了。” 陆楚心下稍安,对于苏幕遮赈济灾民之事权当笑话看了:“哼,届时灾民全部涌入都城,我看他如何收拾这乱摊子。” 陆楚与白安石这边要看苏幕遮笑话,尚小楼那边已经是在嘲笑苏幕遮了。 他摇着酒樽,对敬酒走到身前的苏幕遮说道:“浊酒添了几味回春补阳药,居然登上了大雅之堂,这莫非便是你说的生意?” “不错。”苏幕遮点头,“怎么?你觉不妥。” 尚小楼放下酒樽:“这药酒怕是不怎么能卖的出去吧?” “恩?”苏幕遮一怔,问:“怎么个意思?” 尚小楼闻了闻酒,说:“药效暂且不知,但你座上宾莫不是每天鹿茸虎鞭的主儿,你这药酒他们估计难以下咽。” “至于平民百姓,他们食尚不能果腹,啧啧啧,你这药酒让他们身体吃不消怎办?”尚小楼戏谑说。 “这……”苏幕遮语气略带不甘,道:“难道我这生意又做不成了?” “也不是不成,只是你得变通一下,我给你出个主意,不过这……”尚小楼搓搓手指,眼色无光,但苏幕遮依旧看见了见钱眼开。 “一成。”苏幕遮竖起手指,才想起他看不见,悻悻然的放下手。 “那你自己玩去吧。”尚小楼即使谈钱也是一副儒雅的样子,“王爷鬻补阳药酒,传出去也算是段佳话。” “两成。”苏幕遮狠狠心。 “五成。”尚小楼说:“你若应了,一切事宜有我小楼出面,也免的世人说你是春药王爷。” 苏幕遮暂且答应了,问:“你先说说你的主意?” 尚小楼摇摇酒樽,说:“你只需要将这酒换成顶好的美酒,再销往青楼各处,想来能赚个盆满钵满。” 苏幕遮点点头,道:“主意我收下了,只分你两成,不要拉倒。”苏幕遮转身,随即又回过头来,说:“整天鹿茸虎鞭?骗鬼呢,本王狗肉都吃不到,至于名声之类,我还真不在乎。” 尚小楼摇摇头,道:“人心不古,不好骗咯。” 苏幕遮回身,见宾客都吃的差不多了,拍拍手,搭在厅堂西侧的戏台幕布顿时在丝竹管弦音乐之中缓缓拉开。 首入眼帘的是一位衣着僧衣,须眉交白,道貌盎然的和尚,在菩提树下讲读佛经。在他身旁唯一听众,正被绑在树干上,一脸萎靡。原来,却是迦难留在讲经愚弄人以求自得,那人稍有不赞同,便会被迦难留百般折磨。 在座的各位倒吸一口冷气,纷纷打听这折戏是哪位不要命排的。自影堂千军万马中取先皇性命以来,影堂已经是庙堂之上谈之色变的话题了,他们深怕那煞星找上自己。 “这戏……” 白安石扭头看陆楚,见他的脸色阴沉,双目含火,已经是气极了。 “这戏一定出自顾长安之手。”陆楚说罢,酒杯“啪”的一声捏碎在桌子上,顾长安可是陆司徒门客,这折戏若广为传出去的话,迦难留难保不会迁怒陆家。 “苏幕遮,这是想将陆家与千佛堂绑在一起,算盘……”陆楚声音渐大,白安石忙止住他,道:“慎言。” 南朝谈影堂色变,但反影堂乃政治正确,若陆楚之言被旁人听到了,必然被千夫所指。 说话间戏已告一段落,苏幕遮移步西侧,站在戏台前,说道:“迦难留恶行罄竹难书,戏曲说的只是冰山一角罢了,此人不除,天下……” “荒谬!” 忽有人打断了苏幕遮说话,却是坐在席位末尾,戏台一侧的宾客。他转过身子来,正好与苏幕遮面对面,“迦难留固然不堪,但强抢儒生许仙妻子白素贞之类事情却是无稽之谈。” 说着,他站起身子,一袭华美宽松衣裳,满头黑发中夹杂白发,国字脸,八字胡,“王爷将堂主贬低的如此不堪,实在不是君子所为。” 在听到“堂主”之语时,苏皂白已经警醒:“王爷小心。”但出言提醒却已经是晚了,八字胡在话说半句时,袖子内便已吐出一把软剑,直刺苏幕遮胸膛。 “嘶啦” 苏幕遮踉跄躲过,但长袍依旧被割下一条。八字胡一击不成,剑如流水般如意流转,剑身半弯,再刺苏幕遮胸膛。 “西北开门。” 在后面候着听到动静的漱玉已经是急忙转到了前厅,见状急忙出言提醒。苏幕遮听见,毫不犹豫,西北撤出三步,险险躲开了致命一击。但听到动静的不止苏幕遮,八字胡变招极快,软剑顺势一弯,如水到渠成。 眼见身子尚未站稳,苏幕遮躲闪不及,一把刀却横空出现在他的手中。 那把刀,刀柄漆黑,刀身暗淡,带起一阵若有若无的狐鸣。 “锵锵”金铁交击声响过,一刀把一剑挡了下来。 苏幕遮刚松一口气,却见软件如绕指柔,缠住刀身,刺向手腕虎口。幸好他反应极快,刀身迅速抽离,但已经被软剑逼在了墙角。八字胡随后剑如流水一般,绵绵不绝,再次袭来。 漱玉见脚步提醒会被八字胡提前提防,改口喊道:“生门值艮,顺行九宫。” 苏幕遮闻言,苦道:“记不住,也算不过来。” 漱玉一拍额头,有些慌乱了。 太乙神功步伐脱胎于太乙、奇门、六壬三式之首的太乙神数,乃药王谷之绝学。她方才所念方位,莫不是在经过计算与方位指点后确定的位置,非药王谷弟子难以明白,若是旁人,在漱玉提醒下,可以轻松避过八字胡的袭击。 但苏幕遮是个另类,他对于太乙方位、九宫法完全两眼一抹黑,遑论再算出漱玉所说的位置了。笺花此时也赶到了前厅,见苏幕遮处境危险,随手抓过旁边侍女手中的酒坛,精准投掷了过去,挡在软剑前面,拦下了对苏幕遮的致命一击。 被软剑拦腰劈开的酒坛迸裂,酒液却没有如人所料的四散开来,略显浑浊的酒水在软剑牵引下,如潮水一般涌向苏幕遮,隐隐中带着潮涌起时的奔雷声。 “移山经,海流剑派!”漱玉大悟,道:“巴山夜雨!” 苏幕遮闻言来不及思考,右掌翻手向上,猛然拍向软剑带起的潮水般攻势中,掌声雄厚,带起一阵如泣如诉的猿鸣哀啼。 第四十六章 骤雨打新荷 “砰!” 掌风与剑相撞,如惊涛拍岸带起一团水雾,顿时整个厅堂都弥漫着酒香。软剑遇掌风,如风中劲草簌簌颤抖,险些弯折伤了八字胡自己。 巴山夜雨一招出自连山掌,极耗内力,比之与指忘弦缠斗时连出普通三掌,苏幕遮现在内力仅能支撑一掌。 漱玉见苏幕遮脸色渐白,异常冷静地吩咐笺花:“先救王爷,小心剑带起的酒水。” 笺花应了一声,踏上前面的条案纵身一跃,手中长剑前递刺向八字胡后背。 苏皂白也已经挡在了八字胡面前,死死盯着突兀站出来的刺客。苏幕遮站在他身后,将刀插回刀鞘中,扶着戏台墙壁气喘吁吁。 腹背受敌的八字胡并不慌张,他软剑回挑,挡住笺花一击,再回撤两步,脚尖一挑,紧邻戏台条案上的酒坛顿时弹了起来。 他侧身闪过苏皂白无关痛痒的一击,用软剑将酒坛全部刺破,水幕顿时挡住笺花视线。 八字胡在水幕中左手挥掌分出一串酒珠,裹挟着一掌之威拍向苏皂白。 苏皂白见状,挥剑便挡。 奈何水无常形,酒珠穿过利剑,如浪一般拍在他身上,苏皂白身子顿时如遭重击向后跌了去,连带着把后面的侍卫也撞到了。 八字胡攻势不停,软剑牵引着酒水,在空中划过一道华丽的风景线,挟大浪声势之威拍向苏幕遮。 苏幕遮此时已经是被在逼到了靠戏台的墙角,再无后退之路,只能握紧了刀柄迎面向前才能寻得脱身之计。 榆次曾言,青狐刀刀身刀鞘锻造独特,出刀极快且声音犹如狐鸣,隐有失神之意。 苏幕遮手中青狐刀一直横空出现在他手中,此次却是首次在世人面前出鞘。 “仓啷!” 青狐刀自下而上,在空气中划过一道刺耳的狐鸣,如一条白练跃入八字胡的剑影中。金铁交击声中,溅起几朵水花,精准地点在了软剑一尺处。 蛇有七寸,软剑亦如此,软剑一尺处正是其使力的地方。 被刀击中后,软剑剑身略弯,攻势稍歇,苏幕遮拧身要闪到八字胡身后。但几乎是瞬间的事情,软剑再次抖直,如蛇吐信一般猛然回头刺向苏幕遮。 苏幕遮眼睛微眯,心中似乎有了计较。他忽地举起胳膊硬是拦住了软剑的这次攻击,闷哼一声,刀柄倒转横斩向八字胡下盘。 八字胡着实未料到苏幕遮会使出两败俱伤的招数,身子踉跄着急忙后退,又感觉后脑生风,急忙一个弯身,躲过了笺花的一剑。 饶是如此,他的发带依旧被长剑挑断,头发披散开来,颇为狼狈。 笺花担心苏幕遮,并未趁胜追击,一手将他拉了过来。 “呵。” 八字胡一声冷笑,软剑倒转刺向笺花。 招式如潮水一般连绵不绝而又声势巨大,在软剑带起的水花中,每次出击都溅射开来,含着内力飞向笺花,逼着她狼狈不堪。 忽然间,众人耳中传入几下幽幽的二胡声,一刀白色身影插入了八字胡与笺花的战阵中。 二胡弓如梭子,在琴弦上拨动的同时,琴弓伸缩间搅乱了交织的剑网,软剑如海流一般绵绵攻势顿时化为无形。 “咦。” 八字胡一声惊讶,软剑再次抖直,快准狠地刺向尚小楼。 尚小楼双耳聪敏,听声辨位,侧身躲过,手中琴弓猛地反刺,在弓弦上留下几声如骤雨落屋檐淅淅沥沥的音律,一幅小楼听春雨的画面跃然入众人脑海中。 琴弓如蛇吐信,准确的点在软剑使力的地方,溅起水花,化解了软剑攻势。 龙门客栈白子休坐在另一侧,仔细打量着眼前的缠斗,端起酒杯轻抿一口,嘀咕道:“七十二楼中居然出了这么一位奇才,倒是朔北王命不该绝了,不过这海流剑使的未免也太过花哨了些。” 刀光剑影间,俩人已经对拆数招,软剑带起的水珠不断溅射,却伤不了尚小楼分毫,在琴声中,尚小楼如鱼得水,琴弓在奏乐间总能击中软剑招式软肋,让海流剑法海水一般的攻势发动不起来。 海流剑派来自海岛,传言其门下弟子俱在海中或巨浪中练剑练功,以柔克刚为法门,以内力为牵引之力,借水势为己所用,因此招数一经使出便如海浪一般连绵不绝。 但今日,八字胡却是遇见了对手,在四两拨千斤的法门上,尚小楼显然更胜一筹。 侍卫已经围了过来,八字胡见苏幕遮被团团护住,事已不成心生退意。 他手中软剑一抖抖落一层水幕,遮住旁人视线,一脚踩在戏台上,似乎对尚小楼还有些不服气,临走了八字胡还弄花活,脚尖如蜻蜓点水一般,在琴弓上轻轻一点,身子向窗外纵跃而去。 尚小楼不是无能之辈,双眼虽盲,却不能容忍旁人在自己面前撒野。他如真的看见一般,音律一声高昂,恰到**处,如骤雨打新荷,他琴弓上抬,音律在**处猛然跌落,直接缠向八字胡脚踝,出招奇快,如梦似幻,琴弓绵绵而至,犹如灵蛇,颤动不绝。 “哼!” 脚踝处衣物顿时被绞碎,八字胡痛哼一声,忍着伤痛,咬牙拼出了琴弓的纠缠,留下一道血淋淋的伤口,打破了窗户,一瘸一拐的跃上屋顶扬长而去。 追击之事实非尚小楼所长,其他人也不是八字胡对手。 漱玉心忧苏幕遮的伤势,一时倒也没有下令追拿他,而是冷静下来有条不紊的处理善后事宜。 她先吩咐下人将王爷扶到后面治伤,又站在主座前,抱拳说道:“各位贵人莫被宵小之辈扰了兴致,不过是海岛上来的化外之民罢了。倒是七十二楼春雨楼尚楼主的功夫令人敬佩……” 尚小楼闻言,转身向众人拱手。 众人见他双目已盲,却将那八字胡打的落花流水,心中对八字胡先前凌厉攻击带来的恐惧消除了几分。 “在骤雨打新荷的琴声间,逼着东海海流剑派绝学毫无还手之力,尚楼主这手功夫极俊,显然在武学一途下了不少功夫。”漱玉称赞,“王爷与尚楼主幼时一同习武,奈何平日太过懒惰,今日倒让各位看笑话了。” 众人连称不敢。 尚小楼闻弦知雅意,说道:“玉姑娘谬赞了,药王谷人才辈出,叶谷主更是人中龙凤,即便流沙城城主也甘拜下风,与其相比,我这不过是三脚猫的功夫罢了。” 漱玉与尚小楼的相互恭维,陆楚并未听进去,他抿一口酒,眼神直勾勾地盯着漱玉,道:“小王爷倒是享受,没想到府上还藏着这般优雅娴静的美人儿。” “你怕是忘了一件事。”白安石在一旁提醒,“此女可是卜商先生亲自邀约莅临儒林盛会之人。现在看她临危不乱,举手投足间气定神闲,轻松消除了影堂带来的恐惧,实在不可小觑。” 第四十七章 白帝城往事 建康,朔北王府, 门前的红色灯笼倒映在青溪之上,雪花在烛光中缓缓飘落,在码头停泊的乌篷船上留下一片白。府内充满肃杀气氛,平日里极少露面的药王谷弟子现在皆执剑在前院逡巡。 漱玉虽三言两语的便将厅内宾客情绪安抚下去,但筵席着实是继续不下去了,宾客纷纷起身告退。至于华林园买卖之事更无人提及,白子休来时自信满满,去时败兴而归,只带了一肚子酸酒,觉的扫兴至极。 陆楚呆在最后才辞别,白安石见他目光不断投向漱玉,知他是动心了。奈何佳人乃是王府如夫人,又是玲珑之辈,他陆公子纵有通天之能也难俘获美人芳心。 漱玉一一将宾客送出门后,才又亲自谢过尚小楼,邀他一同返回了后院,直奔苏幕遮治伤的湖心暖阁。 暖阁之上,苏幕遮正斜依在软塌上,此次随他们出行的药王谷弟子中医术最高的小师姐薏米正在为他包扎伤口,每当苏幕遮佯装痛呼时,小师姐都会吐吐舌头。 笺花抱剑站在一旁,对苏幕遮的行径抱以白眼。倒是小青衣抱着狮子球跪在软塌上,伸头盯着伤口打一激灵,抱以感同身受的安慰:“真的很痛呢。” 漱玉登上暖阁,闻言冷冷地瞪了苏幕遮一眼,说:“都是他自找的,那一剑本可以轻松躲开的,却非要逞能。” “若不逞英雄,他就不是苏幕遮了。”尚小楼在仆从指引下,走到暖阁的火炉旁,坐下说道。 苏幕遮装痛,哼哼几声,说:“大意了,大意了,对敌的经验还是太少了,这可怪不得我。” “这可不是大意能造成的。”尚小楼在一旁幸灾乐祸,“技不如人也就罢了,拼着受伤也没伤到对方一根汗毛,啧啧啧,你这功夫实在太差劲了。” 苏幕遮动了一下胳膊,却是真疼了,咧嘴说道:“少说风凉话,否则等本王神功大成,有你的好看。” “此事必须禀告谷主,若再让你这般胡闹下去,吾等迟早无法向谷主交待。”漱玉打断俩人的拌嘴,斩金截铁的说道。 “别介啊。”苏幕遮怕了。 漱玉不理他,吩咐小青衣:“囡囡,到你射干师兄处取一只白隼过来。” 小青衣清脆的应了,将狮子球放在苏幕遮身边,下榻’“噔噔噔”地去了,苏幕遮怎么拦也没拦住,待小青衣身影消失在楼梯处后,连声嘀咕:“惨了,惨了,惨了。” 尚小楼觉他嘀咕的烦了,将二胡搭在膝盖上,琴弓在琴弦上拉下一串清澈的音律,问:“海流剑派是什么来路,移山经又是什么?” 漱玉将侍女煎好的草药汁儿递给苏幕遮,说道:“海流剑派你或有所不知,但白帝城想必是听过的,他们两派可是数百年的世仇了。” 她回头见苏幕遮将药汁一饮而尽后不堪忍受苦涩的样子,捏起桌上一颗蜜饯递到他口中,继续说道:“三百年前正值群雄逐鹿的战国时代,白家先祖白子阳占据奉节东白帝山,建立白帝城。百年身死后,白子阳子孙被当时江湖号称“白帝”的水渔师驱逐,迁移到了东海海岛之上。” “而白帝城在水渔师的带领下逐步走向强盛,在江湖涌现出了水如天等绝顶高手,‘白帝’之名代代相传,以至于江湖都忘了水家鸠占鹊巢的行径。”漱玉说罢,又端了一杯茶给苏幕遮漱口。 “如此说来白家后人倒也挺可怜的。”尚小楼将琴弓放下,笑着说。 “可怜个屁。”苏幕遮骂,“我还伤着呢,你已经开始同情敌人了,你就是个叛徒。” “东海之畔的江湖千百年来都以药王谷马首是瞻。刚被赶出白帝城,又要在东海仰药王谷鼻息而活,白家后人难道不值得同情?”尚小楼理直气壮,以气苏幕遮为乐。 漱玉为避免俩人聒噪,继续说道:“白家后人在东海海岛定居后名声并不显,直到白家涌现出一位天才。他叫白自在,自小在海浪中练剑从而悟出剑道,自创海流剑法,身体又被海浪横练,打磨出了一身蛮力,虽没有移山之能,但力道大的惊人,所以后人将他修炼内力的法门称为《移山经》,白家自此也以海流剑派在东海活动,” “移山经力道蛮横,海流剑法却是以柔克刚的法门,以移山经蛮横之力使用如水一般连绵不绝的绕指柔类剑法,如同让一虬髯大汉绣花一般,可想有多难。” “海流剑派之所以很少入足中原,一则担忧白帝城的人赶尽杀绝,二则便是因为海流剑派武学独特,能够艺成出师的弟子着实不多,难以光大门派。尚楼主长居黔南,不知海流剑派也在情理之中。” 漱玉还有一则未说,便是海流剑派处处受药王谷节制。 “海流剑派现在居然与影堂走到了一起,当真是欺师父他老人家走后,我药王谷后继无人了。”苏幕遮在软塌上直起身子,拍桌子愤怒地说道:“本王一定要杀杀他们的威风。” 说罢就是一咧嘴,却是狮子球觉他胳膊包扎的好看,拿爪子拍了拍。苏幕遮将白猫拨弄走,白猫不依不饶又凑了过来。 这俩也是不对付的,漱玉不得不将狮子球抱过来。 苏幕遮这才对尚小楼说:“小楼兄,整日呆在春雨楼上也挺无聊的,不如留在王府与我一展抱负,如何?” 尚小楼将琴弓又拿起来,说:“抱负?我可没有什么大抱负,吃饱穿暖即可,怎敢和有志于匡扶江山社稷的朔北王一展抱负。” “小楼兄,你的梦想呢?”苏幕遮正襟危坐。 “那是何物?”尚小楼又拉起了幽幽的二胡声。 “人没有梦想和咸鱼有什么区别?”苏幕遮说,“梦想是指引我们飞翔地翅膀……” “说人话。”笺花听不下去了。 被打断的苏幕遮见尚小楼油盐不进,怒道:“尚小楼,你还是不是兄弟?” “当然是了。”尚小楼脸上显露出像吃了苍蝇一般的表情,无奈应了。 “现在兄弟有难了,你难道不应该两肋插刀,拔刀相助吗?” “应该是应该。”尚小楼笑的特别开心,“不过不久前,关于药酒的主意,你似乎吞了我三成收益。” (感谢泽泉灵林的打赏,谢谢大家的支持。) 第四十八章 青帝 暖阁之外,雪花坠落,砸在浮冰上,一落成白,铺满整个湖面,覆盖了整个山河。 静谧中,响起一阵跫音,一青衣女子转过长廊,向湖心暖阁走来,站在各处戒备的药王谷弟子见了,纷纷拱手向她行礼。 暖阁之上。利字当头,苏幕遮岂能轻易放弃,自然免不了与尚小楼讨价还价,吵吵闹闹。俩人向来如此,此处无旁人,无伤大雅,漱玉也由他们去了。 听到木梯上的脚步声,他们方安静下开,听侍女在外禀报:“王爷,大师姐来了。” 话音刚落,帘子挑起,树含烟走了进来,漱玉等人躬身行礼:“见过大师姐。” 树含烟挥了挥手,见到火炉前坐着的尚小楼时微微一怔。 尚小楼收拢二胡,站起身道:“尚小楼见过大师姐。” “春雨楼楼主尚小楼?“ “正是在下。” “变化真是大。”树含烟感叹一声,问:“身体进来可好,眼疾未再犯吧?” “托大师姐的福,没犯,一直都好。” 尚小楼儿时在药王谷医治眼疾时,树含烟曾照顾他,只是那时尚幼,现在却已经是大人了。知他看不见,但树含烟还是点点头,扭头打量躺在软塌上的苏幕遮,问:“伤的重不重?” 作为药王谷大师姐,漱玉早早便派人将苏幕遮遇刺的始末通报于树含烟了。 苏幕遮尴尬一笑,说:“只是受了点轻伤,没想到惊动大师姐了。” 树含烟冷哼一声,没搭理他,不由分说地将他胳膊拉过来,先号脉,尔后又查看他的伤口。期间,整个暖阁一片安静,护卫在四周的药王谷弟子静候大师姐吩咐。 树含烟出嫁前,师父外出采药办事时,药王谷内一切俗务都由她掌管。她做事一丝不苟,驭下严厉,与师妹叶秋荻的宽厚有很大不同,即使时隔数年了,弟子依旧记得。 树含烟见苏幕遮并无大碍,抬头环顾药王谷弟子,见众人皆低头,说道:“事已发生,暂且就不追究了,但若再有此事且难辞其咎,你们自行回谷面壁思过三年。” “是。”笺花领药王谷弟子躬身应了。 树含烟这才坐在上首,问漱玉:“怎么回事?” 漱玉将大堂上刺杀经过与海流剑派之事与树含烟讲了。 听罢,树含烟皱起了眉头。她沉思片刻,问:“师妹现在位于何处?” “现在黄山拜访丐帮帮主甫兴公。”漱玉说。 树含烟站起身走到暖阁窗前,推开窗户,见雪花不断砸落,道:“海流剑派今日之所以敢在王府行刺,是对药王谷少了忌惮,想必很快他们便会对药王谷东海之畔各处的弟子与产业动手。” “那……”漱玉站起身来。 “命东海之畔各处弟子小心行事,防备海流剑派突然发难。”树含烟转过身来,说:“再传信给师妹,她既然在甫兴公处做客,相比能把海流剑派与影堂之间的勾结打听的更为清楚。” “是。”漱玉应了。 树含烟继续吩咐:“待雪融之日,我便启程回谷,让师妹早些过来盯着他。”树含烟斜眼相看苏幕遮,“身为师父亲传弟子,功夫若再不长进的话,日后岂不堕了他老人家的威名?遑论继承青帝的衣钵了。” 正如白帝之名代代相传,药王谷位居东方,执医药之牛耳,掌百草医病之密钥,世人岐黄之术难出其右,因此被江湖称之为青帝。 随着师父叶秋去世,青帝之名却鲜有再安在药王谷弟子头上了,一则是叶秋徒弟甚少,只有三人,却是一个身负江湖恶名,一个不学成才。唯有亲生女儿叶秋荻岐黄之术与武学独步天下,奈何是女流之辈,因容貌故,行走江湖常易容化名,知其名者甚少。 苏幕遮听大师姐也这般说,知道自己日子怕是不好过了,不由地叹了口气。 恰在这时,木梯上响起“噔噔”的脚步声,卫书带着司马辽挑帘跨了进来,人未到,声先嚎:“王爷!王爷啊王爷。” 苏幕遮正气,闻言喝道:“没死呢!” 卫书进了暖阁,见气氛有些不对,随即收声。上前打量苏幕遮,见他只是胳膊受了伤,才收起假兮兮的悲痛之色,道:“我与司马兄弟正在清点礼品与各商贾的资助,听王爷遇刺,忙放下手头事情急忙赶了过来,却不想还是迟了,还望王爷恕罪。” 苏幕遮摆了摆手,问:“本王这番生日进账如何?” 第四十九章 黄山对雪 第四十九章黄山对雪 “王爷莫怪,我等来的匆忙,具体数额还没计算出来。” 卫书顿了一顿,说:“建康城内各世家都有厚礼相贺,吴郡、会稽郡等外地有名望的世家,虽多数不能到场,但也托人把厚礼送来了,不过……” “不过什么?”苏幕遮听各世家都有礼,正眉开眼笑,最怕听到“不过”。 “王爷收获颇丰,但对王爷要做的事,这些依旧是杯水车薪。吾听说城内粮价今日又上涨了五成。”卫书说。 “这群市侩的商人啊。” 卫书着实没料到苏幕遮居然没生气,反而是叹了一口气,说:“王府执意赈济灾民,建康又是南朝都城,必是灾民逃难之地,粮商涨价也在意料之中,我估摸着各粮商,世家已经在征收南面余粮或在调粮来建康的路上了。” “那……” 卫书正要问苏幕遮接下来怎么做,却被侍女打断了:“王爷,侍卫长苏皂白求见。” “让他进来。” 苏皂白应声进了暖阁,拱手对苏幕遮,道:“王爷,刺客在出了王府后便失去了踪迹,北府军现已将城门戒备,是否全城追剿刺客?” 苏幕遮摇摇头,说:“传下去,就说本王身中剧毒,生命垂危,严查所有城门、水路以便追查刺客,城门、水路只许进不许出,对入城的各商号货品仔细盘查秘密记录下来,谁若阻拦不配合,一律按同党就地处死。” “是。” 苏皂白领命,正要下去又被苏幕遮叫住了。 “刚才伤的重不重?”苏幕遮问。 “禀王爷,只是一些小伤,不碍事。”苏皂白说。 “那就好。”苏幕遮松了一口气,挥挥手让他下去了,转身对卫书道:“卫公子。” “在。” “你代我去见一见孙长恭孙公子,我有事情需要他的帮忙。” “是。” ……………………………… 黄山之巅,绝顶之上,迎客树旁,凉亭檐下。 叶秋荻与甫兴公对坐。她依旧先前见郭公子时的模样,衣服洁白如雪,漆黑的头发上,戴着顶珠冠,掩不住一副雍容华贵之气。 旁边炉火熊熊,火炉上煮着的酒已经漫出了酒香。酒香飘在山野间,伴着雪花漫天飞舞,将不远处的茅庐也遮住了。放眼望去,雪淞遍布山野,与山川、奇石、雾海融为一体,银装素裹。 酒已好,叶秋荻将炭火围着的食盒取了出来,一一放在石桌上,道:“山肴野蔌,还望伯父不要见怪。” 甫兴公摆摆手,余光一直在温着的酒上,见叶秋荻将酒斟上。忙拿起一樽酒先饮一口,也不急着吞下去,先让酒在舌尖转了几圈,才意犹未尽的咽下去,兀自回味,忽的想到面前也是个酒鬼,忙睁开眼,见叶秋荻酒樽未动,才暗松一口气。 “失策,失策。”甫兴公悲恸的说,“大意了,居然让那臭丫头发现了我藏酒的地儿。”说罢,甫兴公夹了一口菜,悲恸之情顿消,竖起拇指称赞:“不错,不错,这菜下酒正好,没想到叶丫头对厨艺也拿手。” 叶秋荻不着痕迹饮一口酒,待酒液入口,浓烈的酒香立刻充满了喉舌,不由地眼睛一亮,但想到酒饮一杯便少,又有些可惜,却不忘回答:“伯父谬赞了,这些下酒菜都是师弟见我下酒无菜,着实乏味,自己琢磨出来的。侍女见的多了,自己也学会了,但在味道上还是差了些,改日我让他亲自下厨孝敬您。” “那小子倒是会讨你喜欢,也难怪叶老头会把你托付给他。”甫兴公饮一杯酒,满脸回忆,说:“还记着何步平吗?” “心算子,何步平?”叶秋荻见甫兴公点头,继续说:“自然记得,他是家父好友,但也只见过一次,那日您也在场,后来便再也没见过了,听家父说他双眼暴盲,回逍遥派静心潜修去了。” “呵,的确是双眼暴盲。” 甫兴公转动酒樽,说“那日,本是你父亲邀他为你相面的,但在见过你以后,他呆愣半晌,转身便出了药王谷。” “不错。”叶秋荻也记着。 “我见他神色不对,立刻追了上去,当我发现他的时候,他双眼已经被刺瞎了。” “被刺瞎!”叶秋荻皱眉,觉出了其中的不寻常。 “被他自己刺瞎的。”甫兴公肯定的说,“他自觉对不起好友,竟对好友之女起了妄念,便刺瞎了自己双眼,不再留恋尘世,返回逍遥派闭关潜修,发誓再不出山门。” 叶秋荻惊住了,手中酒樽如千斤重,再也举不起来。 “自那以后,你父亲一直担忧你的终身大事,深怕你成为乱世纷争中被抢夺的棋子。” “知道我为何给你说这些吗?”本在感叹的甫兴公忽然问。 叶秋荻放下酒樽,沉吟后抬头说:“何步平出关了。” “聪明,防人之心不可无啊。” 甫兴公又斟一樽酒,说:“知道我为何安居在这黄山吗?” 不待叶秋荻回答,甫兴公指着酒樽说道:“我嗜酒如命,自见识过这猴儿酒后,其它美酒我都看不上眼了。每天不尝它一口,就觉着心圝痒难耐,十年不饮,必定成魔。” “酒如此,人亦如此。” “也幸好您嗜酒如命。”叶秋荻举起酒樽,道:“晚辈敬你一杯。” 甫兴公将酒一饮而尽,心疼说:“可惜,可惜,今日被你夺了美酒,我必要过几日寝食难安的日子了。” “前朝文献有载,山中多猿,善采百花酿酒。樵子冬日入山,携瓜果与猴群,来年再进山可得猴儿酒,伯父可以尝试下。”叶秋荻说。 “哪有那么容易。”甫兴公摇摇头,夹了一口菜:“你别说,这菜若再有你师弟出手,与我师弟那叫化鸡就不遑多让了。” “他们俩可真是脾气相投。”叶秋荻说。 “嗯,现在我约莫知道一些,你师弟的为人处事了。”甫兴公“哈哈”笑了,说:“他父亲倒是一位聪明绝顶的人物,才气横溢,谦逊豁达,性格沉稳,富谋略,善用人心,也是一位武学天才,他若不死,或你那师弟与他像几分,那你师弟倒也是个值得托付的人。” “但他既然能与我那师弟臭味相投,想来也是个不让人省心的。” “家父倒觉着师弟与苏前辈有颇多相似之处。”叶秋荻说 “是吗?”甫兴公笑了,“若当真如此,我倒也知道也老头儿为何选中他了。” 话音刚落,雪幕之中穿出来一只雪白色的隼,在亭子中打了个转,在叶秋荻伸出胳膊后,才收起翅膀落在叶秋荻胳膊上。取下信封,自有侍女过来将隼托去喂食。展开信封,扫了一眼,叶秋荻苦笑:“还真是禁不住夸,话音刚落,惹出的事儿便来了。”请输入正文 第五十章 衣冠南渡 千山鸟飞绝,雪落静无声。 红泥火炉上温着的猴儿酒已经饮尽,侍女在寒梅上采雪煮了黄山当地产的清茶。茶水煮沸,水珠如珍珠,咕嘟嘟的冒出水面,带起的水汽氤氲,一阵阵的涌出亭外,与飘落的白雪融为了一体。 “江湖四大派,药王谷根基最为不稳,叶老头见背后,趁机取而代之的门派如过江之鲫,被压制久的海流剑派跳出来做些试探也无甚诧异的,可依你师姐的,谨小慎微一些总是不错的。” “至于海流剑派是否与影堂勾结,还需仔细探明后再下定论。不过,想要刺杀朔北王的人绝不止影堂,你可记着他们在赶往建康城时,曾有刺客伪装成影堂杀手行刺?” “记着。”叶秋荻点头。 “晋陵弟子前些日子禀报,称那些杀手来自建康。”甫兴公抬头说。 “庙堂之上有人不想让苏幕遮回到都城?”叶秋荻若有所悟。 “是。” “现在建康还真是个是非之地啊。”叶秋荻轻叹一声,放下茶杯站起身,拱手对甫兴公,道:“正值多事之秋,晚辈是不能多陪前辈了。只是此行一去,实在不知道是福是祸,只望前辈看在两派多年交好的情份上,日后帮衬一二。” 甫兴公站起身,转身看向覆盖整个山河的白色,道:“知道中原难民为何逃往江左,而不是逃亡燕国龙城、拓跋氏吗?” “非我族类,其心必异。” “不错,胡人自古一直是中原心腹大患。然中原战乱多年,虽归于秦,却也让中原元气大伤,为胡人带来了可趁之机。前秦灭亡,固然有统治残暴招来天怒人怨的原因,但胡人各部落在其中也起到了推波助澜的作用。” “现在胡人占据江北,夷狄腥膻,污染华夏,学校废驰,人纪荡然。现在又逢天灾,中原再经不起折腾了。”甫兴公猛然转过身,道:“若朔北王当真能将衣冠南渡的难民全部安置下来,江湖之上,有需要丐帮帮衬的地方,我都依你。” “一言为定?” “一言为定!” “好,前辈,告辞。”叶秋荻转身走入了雪幕中。 “启程,直奔建康。” —————————————————————— 南朝,荆州,南郡,龙舟之上! “啪!” 贵公子将怀中的少女推开,将手中信笺拍在桌子上,俯身盯着家奴,秀美的丹凤眼几乎要喷出火来,一字一顿的问:“谁给他的胆子,敢在都城刺杀朔北王?” 家奴如坠冰窖,汗水却不住的流下,低着头不敢看他,道:“那日王爷生辰,白公子只说去凑热闹,谁也没料到他竟敢在众目睽睽之下行刺王爷。” 贵公子扭头盯着佚名,眼射寒星,意义不言自明。 佚名放下手中茶杯,道:“白日是公子的人,影堂从未与他有过照会,我看是他自己擅作主张的。” “可惜,差点就成功了。”佚名微笑,似乎对他口中可惜的事情毫不在意。 贵公子扭头问恭敬跪在地下的家奴:“听说朔北王受了伤?” “是,白公子说是伤了朔北王胳膊。但小人出城时,坊间都传王爷遇刺身中剧毒,已经昏迷不醒,怕是命不久矣。” “他葫芦里装着什么药?”贵公子与佚名面面相觑。 “白公子现在在什么地方。”贵公子又问,当务之急是把白日转移出来。 “还在府上。” “糊涂。” 贵公子干脆将案子踢了,桌案滚落下台阶,砸在仆从身上。仆从依旧不敢移动身子,听贵公子道:“还把他留在府上,是在等北府军上门缉拿吗?” “北府军只是将城门、水路戒备,没有全城追剿的迹象,白公子见状便干脆呆在城中,想看看朔北王搞什么名堂。” “等他搞明白就晚了。”佚名嗤笑一声。他们刚刚收到信息,药王谷谷主叶秋荻正在黄山拜访丐帮帮主甫兴公。若有丐帮的帮助,只要稍露马脚,北府军即刻便能揪出白日。 “都谁见过他呆在府上?” “除了小人便只有家主了,即便二公子也不知晓他呆在府上。” “很好。”贵公子冷静的可怕,“传口信给他,若再不启程前往南郡,前些时候的约定一笔勾销。” “是。”仆从心中暗舒一口气,站起身又拱手,倒退出了大厅。 待家奴身影消失后,贵公子扭头问:“尚小楼又从哪儿冒出来的?若不是他多管闲事,苏幕遮早去见他父亲了。” “七十二楼春雨楼楼主,武陵郡人士,家世极富,自少因病失明,一手匣中剑使得出神入化。”佚名道,“是逍遥派邋遢道人的高徒,白日败的不冤。” “还有。”佚名盯着贵公子,道:“即使尚小楼不出手,公子若认为区区白日便能要了苏幕遮的命,也未免有些异想天开了。药王谷别的不多,保命的法子多的是。” 贵公子坐回到软塌上,目光生冷,讥讽道:“是吗?如此难怪影堂至今也无动静了。”他现在只觉自己被影堂拿着当枪使了,白日风声稍有走露,对家族便是灭顶之灾。 “白日贸然动手,决然不在吾等计划之内。”佚名道,“药王谷压制海流剑派上百年,白日此人性格暴躁,一时忍不住也是情理之中的事情。” “至于影堂……”佚名苦笑,“实在不是堂主不想动手,而是堂主不敢动手。” “不敢动手?这是为何。”贵公子问。 “因为虚。” “虚,”贵公子眯眼,“王上身边的僧人,还在重建的千佛堂堂主?” “不错。”佚名道:“虚乃浮屠塔派来刺杀堂主的,此人一天在暗,影堂便不敢在建康轻举妄动。” “整天吃斋念佛的老和尚,当真有如此威慑力?”贵公子诧异。 “浮屠塔近些年出了两位异类,一位是我堂堂主,另外一位便是此人了。”佚名道,“影堂众僧杀人,也讲究个念句佛号,超度众生,但这位千佛堂堂主却是个地道的杀神,主张以杀止杀。” 第五十一章 凤栖梧 南楚三年,姑苏城,大雪。 白墙黛瓦,亭台楼阁,石桥青苔被染成一片白,只余高高上翘的屋檐,在天空抹下一笔不单调的色彩。姑苏是座繁华之城,雪的静谧难掩市井喧嚣,老街里巷中的吴侬软语话家长里短,临河街上的茶馆酒肆论英雄气短,儿女情长。 一酒肆正临码头,一曲评弹,让停泊在码头乌篷船上的船娘听痴了。她正在煮饭,泥火炉的炊烟顺着乌篷船顶冒出了舱外。 一阵摇橹声,将她惊醒了过来,她探出头去,见一艘船破开雪幕,穿过小桥,向码头划来。 船上有口实木棺材,比寻常棺椁略高,略宽,不长,棺木竹青色,棺盖未掩齐整。 船娘一时怔住,朔北王扬威函谷关的评弹竟也忘记听下去了。 船上站着二人,摇橹的披着蓑衣,带着斗笠。船头站着一灰衣汉子,面颊清瘦,身如竹竿,举着一把油纸伞,不时挥一挥衣袖,将棺材上的落雪拂去。 摇橹船经过船娘的乌篷船,稳稳靠在码头上。灰衣汉子回身走几步,弯腰将右手贴在棺椁底左侧,信手将整个棺椁托了起来。汉子轻轻一跃,托着棺椁落在了码头上,受力本不均匀的棺椁竟也稳稳当当,丝毫不颤。 摇橹的将小船系好,随汉子上了岸,朝对面的酒肆走去,只余下目瞪口呆的船娘看着摇橹船逐渐被落雪覆盖。 酒肆内的评弹也停了,敞着窗户赏雪景听小曲儿的人儿,盯着楼下的灰衣汉子与蓑衣人走进了酒肆。 棺椁晦气,店小二面有难色迎上前去,却被蓑衣人拦住了。也不多言,蓑衣人将一贯钱仍在小二手中,提了提腰间弯刀,道:“小二,一间雅房。“ “好嘞,两位客官,里面请。“ 江湖客杀人不眨眼,自不能惹。小二见手中铜钱分量够足,一声应了,在前面带路,引着二人上了二楼。 汉子所过之处,酒客纷纷避开,但见那棺材为楠木,估摸有七八百斤重,汉子竟步履平稳,神色如常,知他不是常人,一时也不敢有丝毫怨言。上了雅间,蓑衣人将佩刀倚了,取下蓑衣斗笠,露出一张稚气未脱的面庞,道:“小二,快取酒来暖暖身子,再切五六斤熟牛肉来下酒。” “慢着。” 小二应了,正要下楼,又被汉子叫住了。那汉子刚把棺材小心翼翼的放下,回头对年轻人说:“小九,你将行囊内的老参取了,随小二哥去厨房,给你师娘煎汤。“ “是。” 小九将外出药王谷时,阿伯交给的老参,煎汤砂锅取了,随小二去了。 汉子将棺盖推开,一神态安详,双眼微闭,朱颜如常的女子缓缓展现在眼前。他掩了掩女子身上锦被,以免寒风钻进去,收手之时见发髻上冒出一丝银发,将它轻轻地摘了,叹息一声,低沉道:“雅儿,睡了那么久也该醒了,要不然我们就老了。” 他轻轻摩挲着女子的面颊、眉毛、鼻梁,轻声道:“一睡到白头,这感觉可不怎好,你一定不会喜欢的,也会埋怨我为什么不叫醒你的。“ “我还记得你埋怨时翘起的嘴角。“ 汉子清瘦的脸庞浮现出甜美的笑容…… 药王谷对煎药之法要求甚严,将煎煮用水分为雨水、甘澜水等多种,且以为煎药者鲁莽造次,水火不良,火候失度,则药无功。小九虽拜在凤栖梧门下,但药王谷这些规矩早已刻在骨子里,对煎汤毕恭毕敬,不敢有丝毫马虎。 见酒肆只有井水,小九借了桶,出了酒肆,穿过深巷,在一园林内取了山泉水。 小九匆匆折返回深巷时,互听身后响起一阵急促脚步声,回头见一游侠儿打扮的男子拉着一青衣女子,狼狈的向自己跑来。 小九初入江湖,正纳罕,以为见了苏哥儿常说的私奔戏码。俄顷,见街角闪出一群皂布直裰的行者,手执戒刀追了过来,方知他们是在被追杀。小九急忙闪开,以免妨碍这场追杀大戏。 游侠儿拉着女子经过小九身边后,忽的站定,回头,大声问:“你是药王谷的人?” 小九低头,着实不知自己这身打扮对方怎会认出来,又抬头,见追上来的行者闻言也停了下来。 “你真的是药王谷的人!”游侠儿自己也惊了。 “是。”错愕的小九道:“是有如何?” “额滴个老父亲。”游侠儿惊道,“药王谷的人还真是闻着一股子药味,老叫花子诚不欺我,此处果然能找到药王谷的人,一只鸡给的真值。” 那群行者见小九只是一人,稍微惊讶后便又追了上来。 游侠儿忙将女子掩护到身后,缓缓后退,不忘讥讽行者,道:“哈,药王谷的人在此,你们主子的阴谋不日便将败露啦。” “哼!“ 行者中一脖子上挂着一串一百单八颗人顶骨数珠的头陀,斜睨小九一眼,道:“药王谷与此事又有何干?施主未免有些牵强附会了。” 游侠儿扭头对小九道:“朔北……” 刚出言二字,一记飞镖袭来,游侠儿忙矮身躲过,正要再言,头陀已经一马当先的一戒刀砍了过来。 “跑!” 游侠儿先前问小九是否药王谷的人,只是拖时间让女子休息罢了,又觉小九身上药香浓烈,提着水桶,走路匆匆,下盘沉稳,所以才有此一问,倒也没当真把后路放在小九身上。此时见头陀出手,他左臂夹住女子的腰,右脚在地上一蹬,一跃两丈远,远远避开去了。 游侠儿轻功显然不错,也难怪一直没被这群行者得手。 头陀一刀落空,怒喝一声,作势要追击,手中戒刀却在空中闪过一道银光,转而劈向了一旁的小九。 岂料,在游侠儿说出“朔北”二字的时候,小九已经打定主意出手了。头陀刀未使老,小九已经是整个身子向他跌了过来。 小九先侧身避过头陀偷袭,左胳膊肘抵住对方右下肋骨,让头陀一个趔趄,小九趁机横掌如刀,切对方虎口,趁头陀呼痛,夺了那口戒刀。小九夺刀后,顺手一砍,将要冲过去追击的行者逼了回去,身子一跃,提着水桶挡在了游侠儿与女子面前,道:“在你九爷头上动土,活得不耐烦了。” “小子,我们在朔北与他有恩怨,你莫管闲事的好。” “呦呦呦,不过是四寸丁谷树皮迦难留的手下罢了,还装甚装。”小九与苏哥儿呆的长了,说话也带着股他的味儿,嚣张道。 第五十二章 书呆子 左手提着木桶,右手将戒刀扛在肩上,小九横刀立马站在巷子中间,任由雪花缓缓落在肩头。 “你们两个先走,在前面酒肆等我。”小九头也不回,道。 影堂人多势众,游侠儿显然不放心稚气未脱的小九,问道:“莫逞强,我跑的快,我殿后。” “好啊,你来。” 小九立马横刀的气势顿泄。 游侠儿略显错愕,俄而干笑几声,道:“你真打不过?那还不跑!”说罢,拉着女子又跑远几步。 头陀不是虚与委蛇之辈,身份被小九拆穿也不辩护,见游侠儿要走,与行者一拥而上,几把戒刀当头朝小九砍下来。 小九后退一步,出刀如电,气势如虹,雪花裹卷着刀气,猛地向行者劈去。 “锵!” 金铁交鸣声中,小九将当头的戒刀劈掉,趁前面行者前冲趋势未止,身子又迅速拉近,戒刀破风抡起。 “啪!” 小九横着刀背敲在冲在最前面的行者胸口,将他整个身子拍飞,跌落在身后涌过来的兄弟怀里。 稍微阻挡了影堂行者的追击后,小九又迅速退了回来。 “走!” 小九转过身子,对游侠儿说。 “小心!” 游侠儿提醒,却见小九低头,躲过头陀手中戒刀的偷袭,迅速转身,夺过来的戒刀也随风圆转,刀锋破风,呼啸而过,一刀砍在了头陀手中的戒刀上。 “当啷!” 又是一阵金铁交鸣声,头陀手中戒刀断为两截,削去的半截掠过一行者,扎在土墙上。那行者额头上缓缓流出一道血迹,只差尺许,他的天灵盖就要被掀开了。 小九后跃几步,戒备的盯着行者等人,道:“泉水沾血虽不好,但若再逼我,莫怪九爷不客气了。”他也是好斗之人,不出手伤人也是怕耽误了师娘用药。 “走” 小九让游侠儿俩人缓缓向巷口退去。 头陀将手中半截刀丢向小九,怒道:“将他们拦下!”他心中有计较,在巷口人数优势虽施展不开,但这小子显然住在附近,若出了巷口,再有强援,想把他们三个留下可就不容易了。 “咻咻” 小九将断刀避过,又听一阵暗器破空声,忙凝神打落。游侠儿也转过身来,将女子护在身后,挥着衣袖打落几枚飞镖。 暗器成功将防备的三人逼停后,行者再次涌了上来。这次,他们配合有了章法,再不是先前仓促动手的乌合之众了。 他们有袭击下盘的,有横劈胸膛的,也有斜砍肩膀的,更甚者,暗器已经先一步飞了过来,以防小九趁机跑路。 杀心一起,头脑即热,小九将手中水桶朝天空一丢,身子踩在墙壁上,顺势高高跃起,出刀,将水桶劈开,漫天水珠顿时洒了出来,稍微阻挡了行者的视线,也让他们的劈砍落了空。 身子再落下时,小九一刀砍在一行者脖颈上,鲜血迸射而出,染红了漫天与铺满整个深巷青石板的雪花,如宣纸上的红梅,在落下时渲染开来。 江湖客过的都是刀口舔血的日子,见血丝毫不惧,反而愈加疯狂起来。 见小九压力陡增,游侠儿将飞镖打落,对女子道:“你去前面酒肆等我,我去帮他。” 那青衣女子应了,被游侠儿护着,快速向巷口跑去。 “别让她跑了。” 头陀大喝一声,他们追杀的目标是那青衣女子。 头陀一刀砍向小九,势大力沉。腾不开手的小九只能闪开身子,放他过去。 但其它行者想浑水摸鱼时,却被他一刀砍翻。 小九初入江湖,满腔热血上涌,凭一把戒刀,时而踏着墙壁高高跃起,时而落回地面,侧踢下盘,兔起鹘落,行如鬼魅,手起刀落,招招是猛劈猛砍的狠厉招式。 飞雪满天,寒风呼号,血溅三尺,染红了深巷,沾湿了衣襟,很快便成了冰渣。 小九身上也有伤口,虽都不及要害,但在行者不怕死的前赴后继下,他的体力慢慢有些不支。 头陀绕过小九后,被游侠儿拦了下来,奈何游侠儿不是头陀的对手,只靠轻功与身上的几道伤口,才勉强维持了一个平局,现在也是在气喘吁吁了。 一刀将行者逼退一步,小九蹬墙一跃,猛然转身,一刀劈向头陀。 头陀耳后闻风,急忙一个懒驴打滚,躲过这一刀,抬头见小九越过自己,拉着游侠儿向巷口跑去。 “追!” 头陀站起来随手扔出一记飞镖,暗器招呼的同时与同伴紧紧追了上去。 小九与游侠儿一番战斗下来,早已精疲力竭,在逃命时自然难以兼顾后面的飞镖。在快到巷口时,小九终究还是没躲过,腿上中了一飞镖,身子趔趄,顿时要倒下去。 幸好游侠儿眼疾手快,一把扶住小九,见后面敌人越来越近,咬牙一声大喝,腿上的功夫再次彰显出来,一跃两丈远,跑到巷口闪了出去。 头陀等人脚步不慢,很快也出了巷口,见到街上的人后,脸上顿时浮现出了得手后的喜悦。 小九与游侠儿站住了身子,脸上逃脱后的喜色却是落了下去。 一书生,一袭长衣,一把长剑,打着一把油纸伞,为惊恐不安的青衣女子遮住落雪,与她静静的站在街中央,任由来往行人与他擦肩而过,雪花落在他油纸伞未能遮住的肩头。 书生面目敦厚,双眼有神,温文尔雅,举止彬彬有礼,缓缓点头,道:“田某任务在身,不能自己,得罪之处,还望包涵。”说罢,轻轻地挥了挥手手。 有人质在书生手中,自己受了伤,小九自然再无反抗的意思,任由头陀走上前来夺去手中的戒刀。 就在这时,风云突变! 剑光一闪,书生蓦地出剑,斜指前方,刺破雪幕。 剑就挂在书生腰上,入鞘,右手背在身后,谁也没看见那把剑是如何出鞘的。 但还是晚了一步,一把手术刀般大小的刀一刀扎在头陀的腿上, “啊。” 猝不及防的头陀,身子一歪倒了下去,惊恐的盯着腿上的那把刀,伤口部位与小九一般无二,唯一不同的是,那把刀没至刀柄。 举止优雅的将剑回鞘,书生扫了一眼头陀腿上的刀,脸上绽放了浓郁的微笑,道:“圣手巧屠,凤栖梧?” 灰衣人,小九师父凤栖梧走出了酒肆,打量书生半晌,道:“书呆子,田丰?” “又见面了。” 第五十三章 思无邪 江湖口顺,但凡成名立万的角儿都有雅号,如药王谷青帝,白帝城白帝。 “圣手巧屠”凤栖梧,“书呆子”田丰亦是雅号,但江湖人只在与二人当面招呼时方用,见识短的,若不提醒甚至不知道这雅号所指何人。 江湖人茶余饭后谈及二人时,常提及他们令整个江湖谈之色变的诨号,即“杀人郎中”凤栖梧,“泥腿子书生”田丰。 泥腿子书生田丰,原出身寒门,一介布衣,因下笔成章,耳闻则育,过目不忘、天资聪颖而被南山书院收为文苑弟子,为往圣继绝学。 然,自前秦以来,因庙堂以九品中正制取官,门阀士族把持朝政,以致上品无寒门,下品无士族,以出身论英雄。 江湖四大门派中,南山书院为儒家翘楚,读书人圣殿,自不能免俗,门下出身富贵名门的世家子弟居多。 这些世家弟子,自幼钟鸣鼎食,锦衣玉带,对田丰这等寒酸子弟自是瞧不起,免不了百般戏弄,尽情欺侮。 若田丰为人圆滑,懂得奉承,或可少受些欺凌,巴结依附于某位世家子弟更能少些麻烦,日后谋出路也方便些。 奈何田丰是个书呆子,虽天资聪敏,才高八斗,却冥顽不化,面对嚣张跋扈的世家子弟绝不低头,奋起反抗,即便会遭来更狠侮辱,下次也一如既往,最多在暗处舔砥伤口,将仇恨埋在心底。 南山书院对田丰备受欺侮之事曾有决断,命这些弟子当面道歉。但这些弟子面前一套背后一套,道歉时草草了事,随后欺侮反而更狠。 田丰恩师犁牛先生欲大加惩戒,但一来法不责众,二来犁牛先生乃文苑大师,宅心仁厚;三来这些弟子背后关系错综复杂,干系甚重,最后只能不了了之。 南山书院文苑、武苑区分不甚明了,文苑弟子可习武,武苑弟子亦可习文。藏书阁上武学秘籍,四书五经,书院弟子任凭借阅,甚至在《论语》中发现前辈记下的练武心得、招式、内功也是常有之事。 心有猛虎的田丰,就在这些秘籍帮助下,暗中弃文就武,三年后春秋剑法大成,仗剑思无邪,戮尽欺侮过他的世家子弟后,扬长而去。 死去的世家子弟实属咎由自取,田丰戮尽仇人,虽过于狠辣,但也算情有可原,南山书院以“仁”为重,若仅如此也不过是将其逐出书院,任其遭受打击报复自身自灭。 但惊动书院负监察之职三都府的是,南山书院圣物,由儒家孔圣人处传下来的文苑镇苑之宝“思无邪”竟被田丰用来做复仇的兵器。 须知,“思无邪”挂在文苑大堂上,旨在警示文苑弟子要“心无邪意;心归纯正”。如今成了复仇工具,自然是莫大的讽刺,孔夫子他老人家地下有知,怕也会死不瞑目的。 三都府又名三督府,督察天下儒生“不仁,不孝,不义”之意。 在田丰持剑“思无邪”浪荡江湖后,三都府遍洒江湖帖,以“杀无道”追杀“书呆子”田丰。 “泥腿子书生”田丰倒也有大能,屡次在三都府手下逃脱,却不伤南山书院弟子一条无辜性命,以免愧对恩师犁牛先生。但对追杀而来为子报仇的世家却毫不客气,管杀不管埋。路遇稍有品行不端的儒生,出手便不留活口,甚至殃及家人。 直到田丰所造杀孽实在太重,天下儒生震怒,惹出了三都府仲夫子,田丰才偃旗息鼓消失在了江湖中,却不知怎的加入到了影堂。 田丰微微躬身,对凤栖梧道:“一别经年,别来无恙否?不知令正……” “依然如故。” 凤栖梧与田丰是旧相识,数年前田丰浪荡江湖时,正是凤栖梧在江湖上掀起血雨腥风被各方追杀之际,两人也算是患难之交了。 会稽郡凤家乃杏林之家,医术远近闻名,深受当地百姓爱戴。传到凤栖梧这一代,虽只余他一人执掌门庭,但因受过四处游历的药王谷前谷主指教,凤栖梧相比前人在岐黄之术上有过之而无不及。 其妻萧氏,与凤栖梧为青梅竹马,结为伉俪后,俩人更是如胶似漆,夫妻情深。 奈何红颜薄命,萧氏在与侍女清明时节外出踏青探春时,因容颜秀丽,被一群自诩风流的才子儒生围住调戏,匆忙躲避时失足跌入了河中,伤了脑子,惊了魂,昏迷了过去。 闻声赶到的凤栖梧顾不得为妻报仇,一心诊治妻的伤势,在确定萧氏头部伤口尚不致命,呼吸、心跳、脉搏俱在后,凤栖梧稍松一口气。孰料,萧氏却从此昏睡过去,任由神医凤栖梧使尽浑身解数,也不见苏醒。 那些自诩风流的才子儒生,自知闯了大祸,逃跑者有之,翌日由长辈带着厚礼上门负荆请罪者亦有之。凤栖梧将厚礼一一收纳,这些儒生自以为无心罪过已被饶恕,却不知噩梦才刚刚来临。 “世间无不可医之病,倘能对症下药,岂有不瘳(疾病不愈)之理”,凤栖梧作为郎中,自然明白这个道理。在萧氏一睡不醒半年后,束手无策的凤栖梧决定寻找病症,走上了极端。 先是当初潜逃在外的儒生消息全无,接着上门负荆请罪,至今在会稽郡逍遥的才子也消失一二。 这时,世家望族方才醒悟是凤栖梧在报复。 各大世家集结家丁上门捉他时,却被扛着一口棺材的凤栖梧杀了个措手不及,让他扬长而去。 世家望族在凤府找到了消失的子弟,却是整个脑子由萧氏受伤处的位置,被利刃整齐切了开来。由他们死相可见,这些书生时在清醒时被开颅的,甚至在开颅后也未死去,被凤栖梧对脑部与沉睡间关系做了钻研。 即便刀头舔血,浪荡江湖数十载,见惯生死的江湖客,见了被开颅的书生亦忍不住身体不适,胆颤心惊,何况尚且苟活的书生了。这些会稽郡的名门望族都吓破了胆,与一心要报仇的世家合谋,耗费巨资邀请杀手组织、江湖侠客取凤栖梧的项上人头。 第五十四章 十年苦等 名门望族要取凤栖梧项上人头时,恰逢田丰路过会稽郡。 田丰听闻会稽郡儒生因德行亏欠犯下大错酿成血案后,夜入儒生府中,欲将当初调戏凤栖梧妻子萧氏,如今尚且苟活的儒门败类尽皆除去。 提防凤栖梧的这些儒生府中戒备森严,田丰刚得手,便惹来了世家望族的围杀,在厮打一番后,终究是南山书院轻功更高一筹,追兵被他绕出城外给摆脱了。而正在江湖游侠、杀手此方围追堵截田丰时,凤栖梧又在彼方得手。 田丰是跳进黄河也将自己择不出来了。 虽说死在“泥腿子书生”田丰手中,远比死在凤栖梧手中要幸福的多,但子侄丧命的苦主显然不这样认为。 正好对于杀手组织和江湖游侠而言,杀一个是杀,杀两个也是杀,卖三都府江湖帖一个面子,日后行走江湖受用无穷,也能在世家处取两份工钱,于是田丰便这般被卷入其中。 歇了几日才又动手时,田丰与凤栖梧在街中央猝不及防的相遇了。 当初失手致使萧氏昏迷的儒生只余二人,凤栖梧在其中一位府上故布疑阵,将杀手、游侠儿都引了过去,然后戴着人皮面具潜入另一处府中,将儒生打昏掳走,刚到大街上便被随后赶到的田丰拦了下来。 在田丰看来,这些儒生玷污儒家名声处死应当,但凤栖梧剖尸行径乃大不敬。 一言不合,俩人交上了手。 田丰虽师承南山书院,凤栖梧却也曾过药王谷谷主的指教。俩人武功不相伯仲,一时战了个难解难分。 战至疲惫之际,又被闻声赶来的江湖客团团围住。 凤栖梧与田丰之间没什么深仇大恨,不是非得拼个你死我活无大仇。这群杀手、游侠儿又是乌合之众,一时捉拿田丰有之,要取凤栖梧项上人头的也有之,更有世家门客哄着要救自家少爷,嘈杂的很,只将黑夜喧嚣成了白日市井。 无奈何,凤栖梧与田丰打了个眼色,联手闯出了包围,各奔一个方向去了。 自那晚分开后,三都府闻声赶到,田丰便匆匆逃离了会稽郡。 唯一苟活的儒生被护着周全,又听闻他被吓疯了,于是凤栖梧不久也离开了会稽郡。 凤栖梧先是背着妻子,浪荡在江湖上,四处漂泊,寻求治病的方子。 但也没放弃剖尸钻研,以解开萧氏昏睡不醒的谜底。 而且自从打开了心底的恶魔之源后,凤栖梧对人体的探究不再局限于对头部的解剖,对其它脏腑病灶部位也兴趣颇浓。因此盗墓掘棺偷尸成常有之事,甚至在有人患上罕见致命之症后,凤栖梧会出手将其擒来,以作钻研。 生命无常,死者为大。 凤栖梧的行径惹怒了整个江湖,引来了一拨又一拨的追杀,在江湖上成了过街的老鼠,人人喊打的恶人。 不断地逃命,又尝试诸多办法始终唤不醒妻子的凤栖梧,在心神俱疲惫之际,终于将期望放在了自己一直愧对药王谷身上,从此消失在了江湖。 田丰与凤栖梧在会稽郡分手后,便再也没见过面。 凤栖梧投入药王谷,田丰被三都府仲夫子追杀至踪迹全无,也是听江湖传言知晓的。 如今再次见面,已是历经沧桑,故人却道依然如故,其中苦楚也只有故人自己才能咂摸明白。 “倒是你变了很多。”凤栖梧倒背着双手站在台阶上,对田丰道。 田丰对自己避而不谈,对凤栖梧道:“十年苦等伴孤灯,我敬佩你。” 凤栖梧淡然一笑,扫了行者、头陀一眼,问:“着实料不到,你居然投靠了影堂。” “迦难留有恩于我。”田丰道,“所以这俩人我要带走。” 凤栖梧看向小九,小九道:“师父,影堂捉拿此二人与苏哥儿有关。” 游侠儿上前一步也道:“鱼儿姑娘……” 那青衣姑娘便是鱼儿了,只是游侠儿话说半句,正见田丰握住了剑鞘,对自己挑了挑眉,顿时想到林鱼儿还在对方手中,只能闭上了嘴。 林鱼儿倒是想开口说话,却是被点了哑穴,张嘴“啊啊”几声说不出话来。 “哦?” 凤栖梧伸出右手,一把手术刀大小的短匕握在手中把玩,道:“朔北王正好也有恩于我,让迦难留不痛快的事情,我很乐意替他效劳。” “难道我们每次见面都得打上一架?”田丰吹落肩上的雪花,道。 “正好讨教。” 田丰不答,打着油纸伞站在街上,目光先盯着凤栖梧的右手,观察着他的每一个动作。 凤栖梧同样在打量田丰,打量他握着剑柄的手。 目光下移,同时看到了双方右腿刹那的抖动,又默契的上移,直到俩人目光相交,对视良久后,田丰方道:“这姑娘我要带走。” 仔细打量一番后,田丰与凤栖梧两人都知道,若真动起手来,只会两败俱伤。 凤栖梧将右手背后,道:“我很好奇,到底是何事,迦难留竟要你亲自出手捉拿一不会武功的小姑娘。” “莫非,影堂准备起事?”凤栖梧猜测道。 田丰笑而不答,对游侠儿道:“鱼儿姑娘的性命全在你一念之间,你若不说,我保证鱼儿姑娘性命无忧,无人敢伤她一丝一毫。” “你知道,以药王谷能力,查到这位姑娘与影堂有何瓜葛并不难。”凤栖梧道。 田丰浑不在意,道:“等药王谷查出的时候,他二人所要说的秘密已经不重要了。” “下次见面,或许我们就要拼个你死我活了。”田丰突然感叹一声,颔首道,“告辞!” 林鱼儿还要挣扎,却见田丰在她肩井穴轻轻一点,顿时整个身子麻木,再使不上力,被田丰半扶半挟着,转过了身子。 “慢着。”小九忽然叫停了他们。 田丰停住脚步,却没转身。 小九指着站起身也要走的头陀,道:“怎么着?还想把刀偷走?” 头陀一顿,弯腰握住刀柄,闷哼一声,将刀拔了出来,扔给了小九,而后在行者的搀扶下,深一脚浅一脚的,随着田丰的油纸伞,与街上的行人慢慢消失在了雪幕中。 “我们追上去,或许有机会救出鱼儿姑娘。”游侠儿道。 凤栖梧扫了游侠儿一眼,道:“莫高估自己,三都府追击多年,都未在他身上讨到便宜。” 话刚落下,姑苏城内的官差终于姗姗来迟…… 第五十五章 苏哥儿 一连数日,大雪绵延。 待到风雪渐停的时候,已是旭日西斜,堪近黄昏。 一方天幕,似被冷风所扰,卷得阴云细碎如柳絮,裹挟着不知道何处去了。 下了黄山,赶往长江江畔,恰处于徽州山水间,又逢雪拥官道,叶秋荻的行程不免耽搁了。 幸甚,新安郡在白雪覆盖下景色极美,交错的岭谷,屏列的山丘,繁茂的竹林在被白雪染上一层霜后,与竹林的绿彼此交融显出青墨色,如徽墨在宣纸上勾勒出来的一般。 远处的山谷,在夕阳下升起一团雾霭,忽明忽暗,正在沉入夜幕中。 骑马绕过一道山脊,一座山村顿时出现在她们面前。 村庄三面环山,一二座高高耸立的马头墙可见昔时繁华,但村内断壁残垣间的白墙黛瓦,被岁月的冲刷过后的那种水墨般渲染,露着一股子的衰败的味道。偶尔,还有炊烟从山窝里升起,显示这里尚有人家居住。 白虎在马蹄前撒欢要冲下去,被叶秋荻唤住了。 她们缓缓下了山坡。 村前有一方池塘,塘水清澈,一村妇正披着晚霞,在塘边捶打衣服,旁边卧着一只黄狗,见叶秋荻等人驱马下山来,立刻站起身子“汪汪”叫了起来。 浣衣娘警觉的立刻提着衣服站起身来,在看清只有一位年轻公子与六位少女后,紧绷的身子才放松许多,但依旧谨慎的打量着叶秋荻。 她穿了一身打满补丁的衣服,洗的泛白,脸上皱纹纵横,头发斑白,约摸快入半百之年,是一位老阿婆。叶秋荻又打量一下村庄,到处有焚烧、打砸的痕迹,显然村子屡遭匪患,才使阿婆如此谨慎。 走近池塘,叶秋荻下了马,缓步向前走几步,离阿婆两丈远,拱手正要说话,白虎忽地窜到了她脚边。 “阿耶。” 阿婆这才注意到还有只白虎,顿时吓了一跳,脚后退时在池塘边一滑,身子顿时向池塘跌去。 叶秋荻急忙跃上前去扶住她,道:“阿婆,你没事吧?” 阿婆指着白虎,叶秋荻忙让侍女牵了去,道:“白虎乃从小所养,已经与人亲近,不伤人,阿婆莫担心。” 阿婆如此才安了心,问道:“公子到庄上有甚事?” 叶秋荻答道:“实不相瞒,吾等由黄山下来,赶往大江去,因贪行了些路程,错过了宿店,这才投到村子里,借宿一宵,明日早行。依例拜纳房金,万望阿婆周全方便。” 阿婆又打量了一眼叶秋荻身后的侍女,见除了那只白虎外,无甚可惧的,说道:“你们跟我来。” 牵了马,进了村子,见村里人烟寥寥,只遇见一两位老人。叶秋荻问道:“阿婆,我见村子里房屋不少,怎么人却没几个?” “唉。” 阿婆道:“附近山上有处山寨,强人时常下来劫掠,村子里能跑的都跑了,不能跑的也上山落草去了,只剩下我们这些老弱的,在村子里勉强糊口。” 说话间,众人已经转到了阿婆家门前。由于村子人跑的跑,上山的上山,房子倒空出不少,因此阿婆住的并不寒酸。 侍女将马匹绑在院子外的柳树上,喂了盐巴、草料。 随着阿婆推开掩着的柴扉,刚才见了白虎再不开口的黄狗立刻夹着尾巴趴到了窝里,再不出来。白虎抖抖身子,刚趾高气昂,就被叶秋荻赶到一旁也窝着去了。 “阿婆一人住?”叶秋荻问。 “老头子昨日被强人带走了。”阿婆放下衣服,听不出悲喜,或许是已经麻木了,道:“听以前村里的二小子说,他们要去江边劫粮船,让村子里的老弱去当挑夫,到时候让每家也能分些粮食。” “江上粮船都要运往建康的,这伙强人不怕引来杀身之祸?”叶秋荻问。 “公子有所不知,郡守前日还派人来收粮呢,猪吃的都收,听说都城粮食卖疯了,猪吃的在都能卖出过去精粮的价。”阿婆道:“这人呐,为了钱什么都干,听二小子说,有粮船经过还是郡守收粮食的人说的,说只要卖给郡守,什么干系都没。” “哎。”将衣服晾起来,阿婆继续道:“听说卖那么疯,是有个王爷要卖房子,收粮救济北面逃过来的难民。” “你说这王爷是不是憨瓜?”忙完的阿婆走到灶台边,回头对叶秋荻说。 “噗嗤。” 侍女听到阿婆骂苏哥儿“憨瓜”顿时乐了,憨瓜是新安郡当地方言,与傻瓜同义。 叶大小姐白了侍女一眼,见阿婆拿出一粮袋要做饭,道:“阿婆莫忙,我们自带了干粮,让她们当下人的去做。” 来者是客,阿婆正要推辞,却已经被侍女扶出来了。 “有这么一位王爷不好么?”叶大小姐替师弟分辩,对阿婆道:“至少他肯为难民卖掉房子。” “是个好人,可是这个世道哦。” 阿婆叹息一声:“这世道就是好人吃亏。这不眼前摆着,这些市侩商人啊,对,还有太守都准备挣他钱呢。” “这些商人着实可恶。”叶大小姐听到这儿也怒了。 她叶大小姐整日被谷里大小管事、老人追着要钱,正准备挪用朔北王府钱,压榨苏幕遮的用度用作谷中开支呢。 这些市侩商人居然盯上了她的钱,简直该杀!哦,不对,应当被谷里的老家伙们用来试药! “他救的还是北边燕国的难民,这不就是憨瓜么!” 咬牙切齿的将这些商人在脑中惩处后,叶大小姐正好听到阿婆说这一句,忙附和道:“的确是憨瓜。” 叶大小姐早忘记自己分辩的初衷了。 闲言碎语不讲。翌日鸡鸣,叶秋荻等人早早起来,用过饭,答应阿婆若遇见她家老头子,定会护他囫囵回来,这才辞别了阿婆。 白虎在前面撒欢,众女一骑绝尘,出了村子奔长江而去。 “汪汪。”委屈了一晚上的黄狗,终于爆发了活力。 骏马脚程快,约莫中午,叶秋荻一行人便到了江边。 先派人向丐帮弟子打听了那伙强盗的信息,然后又在码头上租了艘大船,叶秋荻这才带人在江边码头找了家门前挑出望竿,挂着酒旗,漾在空中飘荡的酒肆。 第五十六章 弹剑作歌 大雪昨日刚停,今日便阳光明媚,三教九流少不得出来晒晒太阳,伸伸懒腰。 酒肆又邻码头,扛包的苦力,南来北往的行客商人都在此歇息,刚进入酒肆,一阵喧嚣扑面而来。 酒肆内多是些粗人,见一白面公子领着六位乌发垂肩,明眸皓的姣丽少女进来,免不了要起哄,刚张嘴,嗓子还没发音,就瞅见公子脚下虎头虎脑的探出一个……呃,有人生怕眼花了,眨眨眼,的确是个虎头,立刻把要起哄的言语随压惊酒咽在了肚子里。 白虎彻底露出身子来,抬头好奇的打量着酒肆内酒客。 一时,惊恐说不出话者有之、讶异张不开嘴者亦有之,似传染一般,整个酒肆安静下起来,唯有墙角的三人,喝得似醉非醉的,正唱的尽兴。 三人中,一足有三个苏幕遮粗的富态汉子手持酒坛,仰天猛往嘴中灌酒,把整个上衣都打湿了,双眼也是湿的,叶秋荻听他有节奏的呜咽声,眼角挂着约莫不是酒。 富态汉子对面坐着一高高的瘦子,留着八字胡,他坐下来也要高出富态同伴两个头,此时正将剑抽出鞘,弹剑作歌。坐在他身边的是穿青衣,散发披肩的中年汉子,留着络腮胡,手中打着节拍,嘴中跟着和,与高个汉子一同唱着歌儿。 “战城南,死郭北,野死不葬乌可食。为我谓乌:且为客豪!”俩人唱着,富态的同伴放下酒坛也跟了进来。 叶秋荻诧异的扫了他们一脸,拣一副座位坐了。 坐在一旁的人见状匆匆结账,刚坐下能闪的也闪一边去了,不能闪的坐在凳子上慢慢向远端挪动屁股,深怕那只白虎盯上自己。一时间,这方角落只有那三个似醉非醉的汉子还在安稳坐着了。 小二站在远处不敢走过来,见叶秋荻将白虎按卧在脚下,才战战兢兢的靠近些,唱了喏,问道:“客官,打多少酒?” 叶秋荻正欲答。 “思子良臣,良臣诚可思:朝行出攻,暮不夜归。” 三人刚唱完,忽地如肝肠寸断,旁若无人的抱头大声痛哭起来,哭声响彻酒肆,把将叶秋荻要答的话生生地打散了。 见酒肆内酒客普遍不以为意,显然已经司空见惯。叶秋荻指着三人,问小二:“这……” 见白虎卧在地上一动不动,小二胆子大了些,流利解释道:“嗨,公子有所不知,这仨是我们镇上的名人儿,有钱了就好吃酒,尽兴了就好唱曲儿,唱完了定要痛哭一番才痛快。” “这不昨晚刚走完一趟偷镖,寅时叫开门一直喝到了现在,正痛快着呢,也不知何时才歇。”小二估计对三人半夜扰人清梦心有怨言,不免多说了几句。 走偷镖,是指在在走镖时一般不挂旗,不喊“合吾”。走偷镖报酬少,打不出镖局名声,一般只有尚未摸清某条路的道儿,斗不过道儿上盘着的地头蛇或刚成立的镖局才走这种镖。 “有趣。”叶秋荻闻言嘀咕一句。 她也是好饮之人。曾在咸阳燕子楼上,与四大公子之首的兰陵王朝歌痛饮三天三夜,轰动偌大咸阳城,把兰陵王夫人召南公主都吓坏了,深怕兰陵王喝坏身子。 叶秋荻估计惧内的兰陵王很长时间都不许饮酒了。当然,后来此事被苏幕遮知晓后,叶秋荻也足足被他唠叨了整整一年,也难怪郭公子会唤他“唠叨鬼”了。 “先打四角酒来。”叶秋荻道。 小二又问吃甚下饭,叶秋荻先让小二切十斤生牛肉让侍女装了,又点了几样熟食。小二记住后下去,随即荡酒上来,下口的熟食也很快摆了一桌子。 叶秋荻与侍女围了一桌,食不言,却听富态汉子道:“哥啊,想我们这等上山能打虎,入江能捉鳖的好汉,却只能走偷镖,实在是憋屈啊。” “屈才啊!” 富态汉子怒喊一声,手起碗落狠狠地敲在桌子上。 整个碗四分五裂,碎裂的声音吓了酒客一跳,但见小二、掌柜淡然的样子,显然也是常有之事。 “嘁。” 高个汉子不屑,道:“就你那胆若鼷鼠的样儿,有个风吹草动就先跑路,还好汉?也就押车活儿适合你,至少分量压得住。” “你少贬低我。”富态汉子争辩道:“我那是怕你们跑得快,到时候扔下我。” 高个汉子嗤之以鼻,与富态汉子就胆小问题争辩不休。说话间回头正好见了叶秋荻脚下卧着的白虎,顿时笑了。他指着白虎,回头对富态汉子道:“你不是上山能打虎,入江能捉鳖么,喏,这儿正好有条大虫,你将它打了。” 高个汉子醉的不轻,丝毫没想到这儿怎么有条大虫。富态汉子醉眼迷蒙,转头也瞅见了白虎,常言道酒壮怂人胆果然不假,富态汉子满口应了:“你等着!” 青衣汉子一副醉态,趴在桌子上闻言“呵呵”笑了,道:“老幺,凭你那三脚猫功夫,敢打大虫,你一定是喝醉了,不然就是我喝醉做美梦了。” 富态汉子挽起袖子,道:“莫看不起我,今日便让你们见识见识我手上真功夫。”说罢,趔趔趄趄的站起身子,向叶秋荻走来。 酒肆内酒客对白虎惧意已销,知道它是那位公子养大的,安分的很,此时见富态汉子要打虎,觉的有好戏要看了。 小二在一旁见了,深怕在店内伤了和气,有心上去拦住富态汉子,却被他一把推开了。 “小二,你莫拦他,让他去,莫整天说大话。”高个汉子起哄道。 富态汉子走到了跟前,见大虫抬头瞟了他一眼,又低头盯着侍女装生牛肉的袋子,他乐了,道:“呦,这是条白色大虫,还很傲,好得很,好得很,看我打得你服气。”说罢,一拳向白虎脑门打去。 拳未落下,富态汉子只觉眼前一花,顿觉身子腾云驾雾,飘飘然的不知在何方了。 “嘶”酒客倒吸一口冷气。 他们看的清楚,在富态汉子拳头落向白虎时,一直安静饮酒的公子忽的出了一掌,打在了他胸口,那汉子三百斤的身子顿时如脱线风筝一般飞了出去,向他的同伴跌去。 白虎不知发生了何事,打了个喷嚏,依旧盯着它的食物。 见富态汉子当头袭来,高个汉子与青衣汉子立刻酒醒一半,忙站起身合力要将同伴接住,却不料富态汉子身上力道十足,猝不及防的高个子脱了手,顺势被砸坐在凳子上。 第七十三章 拔刀 “步法?”苏幕遮站定身子,疑惑问道。 他本以为师姐是要指点他武功的,再不济也传他几招厉害的功夫,却没想到是要指导他脚下功夫?莫非是为了保命,所以教他几招逃命的功夫? 叶秋荻一眼便知他在想什么,忍不住给了他一记爆栗。 “嘶!”苏幕遮揉揉脑袋,抱怨道:“这般聪明的脑袋被你敲傻了,有你伤心的。” “你现在这么笨,我不也没找人哭去?” 叶秋荻嘀咕一句,随手接过侍女递过来的一把软剑,走到池塘边,鄙夷道:“海流剑派剑法不过尔尔,竟将自己逼着受了伤,也好意思说自己聪明?” 说罢,叶秋荻将软剑甩向湖面,如若百斤重物砸在了水面上,顿时溅起半米高的水花。 叶秋荻将软剑随手掠过水花,头也不回的向苏幕遮走来。再看软剑,剑身上如那日行刺的八字胡软剑一般,似刚沾水的毛笔牵引起一股水流,只是滴水不落。 叶秋荻道:“软剑无形,灵活多变,由内力催使可屈可直,动若海上蛟龙,静似崖间苍松,被称为百刃之君,但软剑想要收发于心却是极难的,极耗内力且不说,对内力控制火候要求也高。” “那刺客软剑之所以能在沾水后如虎添翼,不过是借了以形生力的门道罢了。” 叶秋荻道:“如毛巾,在沾水后抽起人来也是生疼的。” “水无常形,软剑无形,海流剑派唯一精妙之处在于牵引水‘成形生力’的技巧以及由此衍生出的招式。” 叶秋荻虽口头中称赞,但苏幕遮见她漫不经心地把玩着手中引水势而生力的软剑,估摸着没几分觉着精深,见猎心喜的心思。 果然! “破解这武技也不是难事。”叶秋荻说着将软剑一抖,牵引着的水顿时落到了地上。 她将软剑递给侍女,道:“克制之法便在这步法上,只需影响着软剑生不出力来,海流剑派剑法根本施展不开。” “事实上,任何兵刃交战,步法都尤为重要。”叶秋荻站在苏幕遮面前,认真道:“高手过招,先以气势争锋,其次以步法决高低,末了才比拼武招式。“ ”唯有你的步法强了,方能影响、击溃对手。” 苏幕遮听出些道理来,忍不住点了点头。 叶秋荻认真的脸上忽的笑逐颜开,眨眨眼睛促狭道:“不错,还不是太笨。” 苏幕遮哭笑不得,忍不住伸手去抓叶秋荻,要对她略施薄惩,却被她敏捷的躲过了。 “好了,好了。”叶秋荻倒打一耙,故作严肃神态,道:“认真点,师姐亲自指教你功夫呢。” 苏幕遮打不过,虽说的过,但逼着叶大小姐动手了,吃亏的反而是自己,只能冷哼一声,道:“不急,汝今日捉弄于我,日后总要还的,汝若还不上,便由我们儿子还,看我不打他屁股。” 叶秋荻闻言忍不住翻白眼,嗔怒道:“呸,谁跟你生儿子。” “那就女儿咯。”苏幕遮得意。 “练功。”恼羞成怒的叶秋荻转移话题,问道:“拔你的刀,让你这井底之蛙见识下步法的精妙之处。” “好啊。”苏幕遮应了一声,右手握在漆黑刀柄上。 青狐刀刀鞘锻造独特,出刀极快且声音犹如狐鸣,隐有失神之意,首招拔刀即斩是它最具威力的一招,因此使刀之人出刀愈快愈好。苏幕遮仅拔刀一招早不知练过多少年岁了,现在每日功课也要拔刀数百次,从不停歇。 苏幕遮这次拔刀静气凝神,刀速更快。 青狐刀自下而上,如一条剑鱼飞快跃出水面,在空气中划过一道刺耳的狐鸣。 但狐鸣不及半响,刀自下不至上!忽然“啪”的一声响打断了它。 刚跃出水面剑鱼被一棒子打到了水里。叶秋荻手掌按在了苏幕遮握着刀柄的右手上,俩人之间仅有尺寸的距离。 “心为令,气为旗,腰为纛!” 叶秋荻道:“拔刀要快,仅靠臂力不成,要以左半身为支点,长腰调度,刀借甩势生力方快。” “而我现在站的位置正是拔刀之力将生未生之际。”叶秋荻道:“只需要轻轻一拍便能阻你拔刀。” “说白了,步法无他,唯挤压空间尔。”叶秋荻道:“只要步法步步抢先,对手便如窄巷中耍马刀,再厉害的招式也施展不出来。” 苏幕遮沉思半晌,问:“那如何才能避免对方步法抢先呢?” “以攻为守,以退为进,或以虚实迷惑对方。”叶秋荻道。 “又如何判断敌人力道将生未生之际?” “着力点。”叶秋荻道:“彼我相较之间,着力点如千军主帅,须时时维持自己之着力点,而攻击他人之着力点。” “原来如此。”苏幕遮大悟。 “再来。” 叶秋荻退后两步,示意苏幕遮再拔刀。 如先前一般,苏幕遮刀刚拔出半截,叶秋荻已经站在了他握刀柄的手必经过的位置,葇荑随意的在苏幕遮手背上轻轻拂过,生出一股怪力逼着苏幕遮将刀“啪”的一声退回了剑鞘。 俩人这番动作后没有丝毫停动。青狐刀退回刀鞘,苏幕遮退后一步,调整重心,再拔刀。叶秋荻再前踏一步,“啪”的将刀拍进刀鞘,口上同时指点:“着力点太明显。“ 啪!啪!啪!啪! 一练数十声,叶秋荻如闲庭漫步,手轻抚如拈花,愣是逼着苏幕遮青狐刀一次也没拔出来。 苏幕遮已经被逼到了塘边,再无退路,叶秋荻正要住手,听苏幕遮兴奋道:“再来!”。 只见苏幕遮右脚在地上狠狠一踩,整个身子腾空掠到了湖面上。 “好。”叶秋荻跟上。 腾空时方便隐藏着力点,将其变的虚实不定,但叶秋荻非寻常之辈。 “啪”“啪”声响过,苏幕遮依旧没拔出刀来。 俩人如燕子抄水,在平静的池塘面上荡起圈圈涟漪。 待将要横穿塘面时,苏幕遮的气息终于是乱了,轻功在水面上再借不上力。 贴着水面又后退两丈远,身子一趔趄,苏幕遮鞋面被塘水完全打湿了。叶秋荻见苏幕遮力有不逮,葇荑再次拂过苏幕遮手背时,怪力推着苏幕遮直接后移了五丈远,安稳落在了桂花树对面的塘岸上。 苏幕遮后退几步,为叶秋荻让开位置,待喘匀气候,右手握着刀柄,笑道:“其实我有个法子能拔出刀来。” “哦?”叶秋荻站定身子,疑惑道:“试试?” “试试。”苏幕遮言罢再次拔刀。 “啪!” 叶秋荻上前一步又逼将刀回了回去,正疑惑兼得意时,忽见苏幕遮不进反退,也踏前一步,与她面颊贴在一起,在她双唇上轻轻的一啄。 第五十七章 踏月而来 白虎是苏幕遮自小养大的。 叶秋荻估摸他是为了让狮子球日子过的不那么顺遂,却料不到狮子球性子蛮狠,平日里没少欺负白虎,让苏幕遮整日里气的咬牙切齿。 但不管如何,苏幕遮对白虎还是很在意的,叶秋荻对无故欺侮它的自不会客气。 被一掌拍飞的富态汉子在高个儿脱手后,力道全落在青衣汉子身上。 青衣汉子反应要快上很多,稍觉不对,右手在富态汉子身上一抹,左手搭在桌子上,一牵一引。 “咔擦!” 桌子被他左手压着整个散了架,但富态汉子身上力道也卸去了,只是随着桌面跌在了地上,避免了背部遭受桌子的重击。 叶秋荻略微惊疑的扫了青衣汉子一眼,对他耍的这手功夫似乎有些熟悉,却又想不起是何门何派了。 “你!”落了面子的高个儿抖抖手,想说些场面话,却被青衣汉子拦住了。 他们当镖师行走江湖的,讲究多个朋友多条道儿,最忌讳无故结仇,这次确实是他们饮酒忘形,行为孟浪了,青衣汉子拱手道:“吾等多有得罪,望公子海涵,苏纵在此赔礼了。” “苏纵?”叶秋荻放下酒碗,心中疑惑顿解,她站起身问道:“你是颍川苏家人?鬼谷子合纵一脉何时堕落成这般样子了。” 被叶秋荻一口道破身世,苏纵感到有些惊讶,现在还记着颍川苏家的人不多了。 不过,他对叶秋荻的“堕落”一词颇有异议,不卑不亢道:“公子何处此言?苏纵不偷不抢,无愧于先师,何以言堕落?” “是吾唐突了,对不住。”叶秋荻拱拱手,又坐了回去。 苏纵呆在原地,一时不知说什么,总觉哪里有些不对,思量半天也没想起。回头见富态汉子已经站起来,揉着胸口直呼浑身都痛。苏纵扒开衣服看了下他胸口,知道他又是在大惊小怪了。 酒是饮不了了,三人有些遗憾的结了账,将损坏的一应赔了。 挑帘出酒肆,歪歪扭扭的走在街上,富态汉子嘴中嘀咕道:“并非我不让你们见识我真功夫,实在是那小白脸忒厉害了,我这等壮实的身子都被他拍飞了,若是你这竹竿儿,早被他拍折了。” 高个儿揶揄道:“又说大话,要不然我们去江里捉鳖?这回肯定没人拦你。” 就在这时,苏纵听见后面有人在喊“苏公子。” 苏纵站定回头,见是刚才公子的侍女追了上来,一拍脑门想起来了,道:“我说忘记什么了,原来是忘记打听他姓名了,他一眼认出我来,我还对他一概不知呢,亏了,亏了。” “亏什么了?”富态汉子愚钝。 苏纵不理他,对追上来的侍女道:“不知姑娘唤我等何事?” 侍女闪着明媚的眼睛,左右打量一番,着实觉的这三人做镖师太不靠谱,清脆说道:“我家小…公子托我问各位,今日走镖吗?” “走,走。”苏纵未答,高个子抢先道:“姑娘,你家公子要人押镖?是陆镖还是水镖,送货还是护人?我们都接!” 侍女见高个子迫不及待的样子,愈发觉着对方专业素质不够了,但还是依小姐之命,将一贯钱从袖子里取出,道:“这是定金,今晚鸡鸣丑时在镇子外东头码头等候。” “姑娘。”苏纵止住高个子迫不及待取钱的手,道:“我等虽说走偷镖,但也不是哪儿条道儿都趟的过去的,可否告知一下要走哪条道,运货还是护人?太过招眼的镖我们不接。” 侍女这才觉着对方像个镖师的样子,道:“我家公子说了,汝等可在见到押运的货物后,再决定是否走这趟镖。” 苏纵这才一本正经的接过那贯钱,道:“既如此,烦劳姑娘告诉你家公子,吾等定准时到地儿等候。” 侍女点头,行礼走了。 待侍女走远后,高个子立刻伸手去抢那贯钱,苏纵伶俐躲过,将钱放到自己口袋中。 “刚才酒钱是我算的。”富态汉子也挤上前来,说道。 “咳。”苏纵道貌岸然道,“这镖若接不下来,定金是得还给人家的,等接下来了再分也不迟。” “吓,你蒙混那丫头就得了,还蒙混我们自己人,现在走甚镖不是走?都快揭不开锅了。”富态汉子肉疼的摸摸荷包道。 入夜,鸡鸣丑时。 圆月当空,清辉似水,江水悠悠,打破了洒在江面上的月光,波光粼粼地闪烁着光斑,将江岸树林、山峰、码头的黑色剪影收了进去。 苏纵与高个汉子关雎,富态汉子何不二站在码头上,何不二手中还拿着半只油纸包着的烧鸡,啃着含糊问道:“怎么还不到?他们若不赴约,这钱我们可不还的。” “镖师要有镖师样子。”关雎道,“先把你那狗爪子擦擦,待会儿莫丢人!” “来了!”一直盯着江面的苏纵忽道。 何不二抬头见一艘楼船沿江岸缓缓驶了过来,由于月光皎洁,船上只挂着一盏防风灯,灯光如豆,在夜中忽明忽暗。 待船靠近后,三人见白日见过的侍女正站在船板上。 三人上了岸,苏纵拱手道:“姑娘,不知我等要押送的货物在哪儿?” “莫急,货物不在船上。”侍女让三人先在楼船一楼房间歇了。 令人纳罕的是,楼船未立刻划动,而是在码头上停了约半个时辰,正当何不二忍不住要开口询问时,楼船才又慢慢地向下游驶去。 “你们快看。” 关雎推开窗户,正好见在月光下,在楼船视野之内极远处,有货船正杨帆向下游驶去。 “粮船!” 三人在江边长大,一眼就认了出来。 “莫不是他要拉我们三人干抢粮船这等不法的勾当?”何不二看向二人,舔舔嘴唇,说“我听说都城那憨瓜王爷正高价收粮呢。” “滚蛋。”苏纵赶走何不二,凑到窗前,道:“不义之财,岂能取之?” “不对。”关雎道:“有人先一步动手了!” 三人望去,只见一二十艘灵便的小船从岸边树林里划了出来,将来不及躲闪的粮船团团围住了。 前面顿时响起一阵叫阵喝骂的喧哗。 待楼船又靠近些后,苏纵发现,共有三艘粮船围住了。 小船上的劫匪也不登船,先弯弓搭箭朝粮船胡射一通。 粮船却只能横冲直撞,在撞到几艘挡路的小船后,划船的船夫逃的逃,死的死了,最后彻底停了下来。 楼船也停下来,三人只能眼看着那群劫匪登上船,与护卫杀作一团。直到拼杀声降下去后,楼船才又向粮船驶去。 劫匪早注意道了这艘楼船。见它驶过来,距离四五十丈远的时候,戒备的劫匪俱弯弓搭箭,朗声道:“来者何人,若再靠近莫怪我等不客气了。” 苏纵三人出了船舱,见白日见过的公子此时穿了一身白色长衣,站在二楼甲板上,问:“不知哪位是大当家的?我有事与他谈。” 叶秋荻声音不大,却远远传了开去。 一艘粮船上站出一扛着大刀的大汉,见对面的小白脸气定神闲,狐疑问道:“我就是当家的,你这厮要谈什么?” “二当家雇我取你项上人头。”叶秋荻说。 “胡说。”另外一艘粮船上站出一提着流星锤的汉子,骂道:“你这狗厮鸟,怎的平白污人清白?” “你就是二当家?很好。” “好”字刚落,叶秋荻身子离开甲板,向粮船纵跃而去。 白色长衣被风鼓满,如月色下绽放的莲花,又如被风吹动的蒲公英,轻轻地飘向粮船。 此时,圆月西沉,挂在江天交际处,整个倒影被清澈的江水拉长,镶嵌在了江面上。叶秋荻的白色身影在清澈江水上划下一道美丽痕迹,如踏月而来,天外飞仙。 苍茫广阔,寂寥无声。 一时间,劫匪、苏纵等人都被这等美景惊呆了。 直到叶秋荻身子缓缓落在江面上,足尖轻轻一点,将整个水面打乱,圆月也破碎,随波荡漾四散开了去。 众人才苏醒,却又被吓了一跳。只见叶秋荻的身子踏水后,犹如鬼魅一般,又一跃而起,御风而行,翩若惊鸿,婉若游龙,直向劫匪大当家的袭来。 “快放箭!” 第五十八章 天下为棋 “快放箭!” 大当家的怒吼惊醒了劫匪,伴随着凄厉而可怕的破空呼啸声,利箭如蝗虫般密密麻麻的向叶秋荻飞来。 “糟了!” 扶着船栏的何不二惊呼,愚钝的他只觉迎着利箭的叶秋荻现在凶多吉少。 不料,叶秋荻身子在月色中微微晃动,身影忽的模糊起来,残影在江面上拖出一道朦胧的白练。在利箭将要穿透身影的时候,白练也消失了。在消失的地方,犹如夜空中绽放的烟花,左近同时涌出五六道白色身影,被箭矢穿了过去,却不见血花。 在白色身影模糊时,五六道虚影合为一,如流星一般快速划过江面,落在粮船上。 苏纵见白色身影在大当家身旁快速掠过,大当家壮硕的身体顿时飞了出去,如折翼的鸟儿,“噗通”一声,落在远处江水中,一丝声响也没发出,就这般消失了。 江面归于平静,圆月西沉,渔火如豆,月色如水水如天,杀伐血腥的气息一时淡去很多。 悠悠江水是此时最大的声音。 “三船粮食归我了。” 叶秋荻道,语气略轻,在劫匪耳边却重若千斤。 “这…这……,他莫非是鬼不成?”迟钝的何不二突然站直身子,指着叶秋荻问苏纵。 “哼。” 一旁侍女听见了,不满的瞪了他一眼,吩咐楼船船夫划向粮船。 “太乙神功!”苏纵回头对何不二道:“此乃药王谷独门绝学,若我所料不差,这位公子应该是药王谷谷主叶秋荻了。” “叶秋荻?”何不二狐疑地打量叶秋荻一眼,道:“叶秋荻不是姑娘家么?” 关雎忍不住竖起食指,给了他一个爆栗子,道:“还真是个呆子,稍有眼力劲儿的都认得出那是位姑娘,女扮男装只是行走江湖时图个方便罢了,若无旁的坏心思的,很少有人去拆穿。” 楼船靠近粮船,叶秋荻又纵跃到甲板上,指着二当家,道,“你过来。” 大当家在白衣人面前“惨叫”都传不出一声,就跌入江水中一命呜呼了。二当家虽胆战心惊却不敢违背,让手下划小船将自己渡过去,被何不二用绳子拉上了甲板。 “现在,你是大当家的。”叶秋荻站在二楼甲板上,居高临下的说,“我要你带着手下干练的弟兄,将三船粮食帮我送到都城建康。” “是,是,可,可……”二当家刚应了,又汗如雨下的否了,道:“可官兵很…很快会知道粮船被劫的,一路上关卡很多,恐,恐怕……” “你莫管,路上官兵由我照应。”叶秋荻打断了他。 “是,是。”二当家不敢再否认。 叶秋荻挥了挥手,侍女回船舱取了一瓷瓶,下楼来递给二当家。二当家刚伸手要接,寒光一闪,他右手上无名指已被齐根削断。 “啊。” 二当家痛的蹲下了身子,汗如雨下。 许是不想听他惨叫,侍女在他胳膊上点了几处穴道,二当家疼痛稍减。侍女将瓷瓶扔给他怀里,道:“日后若再‘狗厮鸟'的出言不逊,断的就不止一根手指了。” “不敢了,不敢了。”二当家忙不迭的说。 “瓷瓶内的丹药你且吞下去。”侍女道,二当家略一迟疑,侍女袖子亮出匕首:“若不听话,也没留你的必要了。” 二当家闻言,不敢有丝毫迟疑,当即打开瓷瓶,取出一粒药丸,一口吞了下去。 “此药名曰尸丹,若不能按时服下解药,汝体内血液流动将变缓,慢慢生出尸斑,痛苦死去。”见二当家色变,侍女继续道:“不过你放心,只要你将手下约束好,将粮船准时运抵建康,解药我会给你。” 二当家这才稍微放下心。 叶秋荻问他:“被你们掳来的百姓呢?” 二当家指了指岸上的树林,道:“都在林子里候着呢。” 叶秋荻转过身,对苏纵道:“我的镖便是那些村民,你须将他们安然无恙的送回庄内。此外,那座庄子屡遭匪患,现在强人大都在此,如何处置随你,只要除掉村庄匪患即可,若这点儿事也出了差池的话……” 叶秋荻叹道:“那鬼谷子合纵一脉当真与连横一脉差远了,没落也是应当的。” 苏纵闻言攥紧了拳头。 鬼谷子合纵一脉与连横一脉争斗已有数百年,彼此之间的仇恨早已经埋在了骨头里、血脉里。上次纵横交锋,苏家合纵一脉彻底输给了张家连横一脉。若非颍川苏家留后手,让他们这一支提前在新安郡隐居,怕合纵一脉早已消失在历史长河中了。 当下兵戈不断,天下四分五裂,正是鬼谷子传人大展拳脚的好时机。虽局势未定,不到纵横两脉交锋肘刻,但争斗已是必然,若合纵一脉再败,将永无抬头之日。 叶秋荻道:“张家后人现居于后秦,勉强算是天才,只是不知你们这一脉如何,莫非只余你一人?” 不等他答,叶秋荻将目光投向星空,道:“吾当真希望合纵一脉与连横一脉有一较高下之力。当年鬼谷子传人纵横捭阖,以天地为棋盘,众生为子,将王侯将相玩弄于股掌之上。现在想起来,当真令人神往。” 苏纵见叶秋荻明眸中流出向往的神情,心生悸动,这才想到眼前之人素有“天下真绝色”之称。 “可惜无缘得见。”苏纵暗叹,又想起何不二先前还谑称朔北王为憨瓜王爷,却不知朔北王现在是下棋之人,粮商、难民、强人皆是棋子…… 南朝,建康,朔北王府。 “啪!” 苏幕遮踞坐在软席上,左手撑地,右手捏着一颗黑子落在棋盘上提劫。 与苏幕遮形骸放浪坐姿不同,孙长恭正坐在他对面,举着白子,思虑半晌,微微一笑,道:“王爷打劫的本事愈加娴熟了。” “嘿。”苏幕遮弹醒趴在桌子上,快要睡着的小青衣,示意她旁边的茶已煮沸,道:“长恭兄话中有话啊。” “王爷,您已在我这儿劫走整十万贯了。”孙长恭迟迟不落子,道:“都城粮价翻倍在涨,您这伤若再不痊愈,去打劫旁人,孙家生意可要被您劫的无法周转了。” “莫说如此难听,本王何时成强人了。” “王爷着卫书卫公子前番将我请来,将城内大小有头有脸的粮商盘问了个遍,打着不正是打劫的主意么?”孙长恭慢条斯理的说。 “错!”苏幕遮摇头,落子,道:“打劫这活儿太野蛮,本王素有贤名,是绝对不做这等有辱名声之事的。” “王爷,您的贤名怕还没传出都城呢。”孙长恭提醒他。 “迟早的事就莫计较了。”苏幕遮不觉惭愧,道:“喏,该你下棋了。” 第五十九章 征子 “哒,哒。” 孙长恭捏着一枚白色棋子闲敲在棋盘上,思索半晌,末了将棋子丢进盛棋子的木盒里,道:“王爷棋力远甚于我,长恭服输。” 苏幕遮将棋子一枚枚捡到木盒中,道:“吾时常夜不能寐,又无其它癖好以供消遣,只能以古今之残局聊以慰藉,耗费心血多了,棋力自然见长。” 将棋子拾回后,下人撤去了棋盘,苏幕遮将手擦拭干净,亲自为孙长恭沏了一杯茶。 “笃笃笃……”孙长恭捏指在桌子上轻叩三下,道:“怎敢劳烦王爷亲自动手。” “你呀,不愧为端木先生高徒,富而好礼,谦恭有加,就是有时太过见外。若是卫二公子,他定一饮而尽且等你添茶呢。”苏幕遮也为自己沏了一杯,双手端起,道:“救助难民一事得亏长恭兄相助,我才能拖到现在,我以茶代酒,敬你一杯。” 孙长恭举杯回敬,道:“老师时常教诲吾需‘仁以为己任’,吾不敢忘;为君分忧,乃臣之本分,此皆是吾应当做的。奈何臣本事低微,接下来这盘棋是打劫、治孤还是鬼手,都需要王爷拿主意了。” “征子。” 苏幕遮在孙长恭话音刚落时即干脆答道,让孙长恭嘴尚不及合拢,一时怔住了。 “棋局中最简单技巧。”苏幕遮一笑,解释道。 孙长恭自然明白。 但高手过招,围绕征子展开的引征是最勾心斗角之处,一旦棋差一着,便是满盘皆输。 “谈及征子,某还有件事需长恭兄伸以援手。”苏幕遮说,他见孙长恭面露苦色,哈哈一笑,道:“放心,不借钱。” 他将食指沾在茶水中,在桌子上划了一道框,道:“建康无外郭城,只凭石头城扼守长江险要;西州城、东府城内百姓、百官居住,早已成城内繁华中心,难以再拱卫王城。” “而都城内只设篱门,兵马一攻即破,难以起到真正拱卫作用。” “北方侨民南渡,现在难民的涌入让都城内拥挤不堪。我与王上主意是在都城东面、南面、西面篱门之外建新城,一则拱卫建康,二则安置这些北来的难民、侨民。”苏幕遮将手擦干,道:“若在旁时,如此大兴土木自然劳民伤财,但现在太多难民闲置着,徒耗粮食而不征用,太可惜了。” “建城之事,统筹太多,我手下无此等人才,又不想南朝世家豪门插手,只能托付于长恭兄了。”苏幕遮道。 “王爷莫忘了,我也是世家子弟。”孙长恭提醒他。 “是啊,但你也是端木先生高徒,我信得过他老人家。”苏幕遮道。 孙长恭抬眼看他:“王爷对恩师似乎很了解?” “我与他可聊不到一块儿去。”苏幕遮坐下,道:“但师姐与他熟识,对端木先生品行赞不绝口。” 孙长恭拱手:“既然王爷信得过,建城之事便包在吾身上了,只是钱粮之事……” “我来办。”苏幕遮伸展受伤的胳膊,“征用难民只是征子无关痛痒一招,真正要征的是旁人的子。” …… 建康陆路、水陆被连续封锁五六日,只许进不许出,北府军明晃晃的刀枪,杀气腾腾的眼神着实吓坏了不少人。坊间流传,朔北王在生辰宴会上遇刺,现昏迷不醒。若有不测,北府军要将都城翻个个儿,宁错杀,也要将那刺客碎尸万段喽。 “朔北王也太弱了些,想当前,前朔北王,哦,也就是现朔北王父亲,一人大战法家八大高手,迦难留遇见他都是绕道走,莫说行刺了……”说话的是茶肆说书的老汉,忍不住将娴熟的段子又娓娓道来。 “王爷师从药王谷,那可是名门大派,武功岂能弱了?我听说是刺客在酒内下毒,太卑鄙了。”坐在茶肆正饮茶的一汉子打断了他。 朔北王一直是建康街头巷尾议论的焦点。坊间传闻跑的快,各方臆测后版本难免多样。 “酒内没下毒,宴会上恁多人呢,我家老爷也去赴宴了,还多饮了几杯,怎就王爷中毒了?”一仆从打扮的小厮插嘴道:“不过,酒内确实有东西。” 小厮贼眉鼠眼的瞅了瞅四周,也不知在提防什么,低声道:“我家老爷那日宴会不欢而散回府后,在小夫人房里折腾了整一晚上,小夫人嗷嗷叫着,整个内宅都听到了,险些没把大夫人气昏过去。晌午醒来,我家老爷扶着腰,直说这酒够劲儿。” “嘿,你家老爷都年过半百了,也不怕折了腰。”汉子打趣一句,凑近又问道:“那是甚酒?怎恁厉害。” 说书的老汉半张着嘴盯着俩人,不知话题怎的就转到不能提之类的事情上面去了了。许是人老心不老,老汉听了几句,也忍不住插嘴凑了进去。 “呸。” 一婆婆提着布袋进了茶肆,指着街对面的粮铺怒骂:“真是奸商,糙米也敢卖恁贵,良心让狗给吃了吧,全是直娘贼的货。” 骂街尽兴的阿婆将米袋放在桌子上,随手捡了个杯子,倒了杯茶,道:“这点米钱过去在清风楼吃顿酒都绰绰有余。” “若不是朔北王要救难民,粮价怎会陡涨。”有人道。 “听说粮商沽卖与王爷的也是这高价,真不怕王爷回头收拾他们?”中年汉子问道。 “喏。”说书的老汉示意外面,“朔北王动手了。” 茶肆前面正好经过一队身着银色轻甲,披着红色披风的北府军,他们提刀站在了粮铺面前。 待军士将密麻候在粮铺外等买粮的百姓驱散后,苏皂白对走出来的山羊胡子掌柜出示一榜文,随后收起,道:“王爷谕,万利粮铺东家勾结影堂刺客刺杀朔北王,罪不可恕,现将其所有产业查封,若有阻拦者,格杀勿论。” 苏皂白说罢一挥手,北府军立刻一拥而上,将粮铺内所有人驱赶出去,守住了粮仓,铺子,再不许一人靠近。 被推到一旁的粮铺掌柜险些把山羊胡子扯断,见北府军完全不理会他,转头撒丫子向东家跑去了。 经过茶肆,一条腿正好绊住他的脚,山羊胡子顾不上追究,只瞪了她一眼,拍拍身上尘土跑了。 得手的婆婆双手撑腰,得意道:“哼,遭报应了吧。” 苏皂白封完这一处,又急着赶往他处,一时间,整个建康城内被封粮铺不下十家。但有心人发现,被封粮铺背后皆是一些微不足道的世家,真正背后依着乌衣巷内世家门阀的粮商未动分毫。 第六十章 翻云覆雨 被封粮铺粮食被连夜运走,这下全城百姓都明白,朔北王这是接着影堂的由头在惩治这些乘机哄抬粮价的奸商。 一时间,百姓拍手称快,却让门阀士族惊疑不定。 即便被封粮铺是奸商或不足以道的士族,朔北王也已经是在触动世家利益了。 在陆楚看来,幸好苏幕遮还算克制,未动乌衣巷分毫。不然便是在撬动整个南朝根基,势必会打破王权与世族之间平衡。 一夜间,庙堂之上,官员皆在思量朔北王此举背后深意。 与被封粮铺有关或深怕朔北王下一步伤及自身利益的官员,也准备在早朝议事上告朔北王一徇私枉法之罪。 唯有陆白孙卫四大家主不动如山,任由各方官吏拜访,游说,探口风,家主就是不开口,不点头也不摇头。 翌日,三更鸡鸣,晨光熹微,显阳殿。 破天荒的,懒散至早朝议事都甚少出现的苏幕遮早早候在了殿内。 他穿了一身黑色劲服,衣服上用银丝绣着蟒纹,一笔而下,做工精湛,没有一点粗糙的痕迹。金丝镶边,勾勒出完美的线条。? 苏牧成与白夫人梳洗完毕,转出后殿时,正见苏幕遮忍不住捏着一块糕点往嘴里塞。见他们出来了,苏幕遮忙擦擦手,道:“臣弟见过王兄,嫂嫂。” 苏牧成摆摆手,与他一起坐下,道:“你平日里若也是这般勤快,能帮我分担不少事情,我能轻松许多。” 苏幕遮饮一口汤,道:“庙堂上的勾心斗角,臣弟实在不成,今番难民之事,已经让臣弟抓耳挠腮了。” “莫自谦,难民之事你主意甚好。”苏牧成挥手道:“南朝关系错综复杂,若由我来做,很难平衡之间关系。” 用罢早饭,苏幕遮与王上一同出现在了太极殿上。 在御史大夫鼓足劲儿要参上苏幕遮一本时,王上忽将朔北王提出的“向士族借粮”一事抛了出来,赢得了陆白孙卫四大世家家主,也是当朝栋梁之臣的赞同。 在苏幕遮看来,赈济灾民一事着实不复杂,既然士族、粮商逐利,给他便是。虽南朝初立,缺钱少银,但以王室信用作保,借债总是可以的。此举也让苏幕遮与士族有了议价余地,若士族再以成倍粮价借与王室,未免也太不将琅琊苏家放在眼里了。 庙堂之上多是明白人。在他们想来,朔北王现在才借王上之口将“借粮”一事抛出来,正是知道商人逐利的本性,若非如此,他怎能在短期内不费一兵一卒,将数百万石的粮食由各地筹集在都城? 唯一牺牲的或许只有那些被封的粮商、微不足道的世家。 有心人知背后依着乌衣巷的粮铺未动分毫,却不知被封的皆是当初高价卖粮与王府的粮商。 当然,苏幕遮或王上未免没有借此机会敲打士族的意思:权利游戏唯有实力者方能玩得转。 此番运作,朔北王名利双收,可笑有些人在早朝之前,竟还想看他的难堪。 满朝官吏抬眼再看安静站在王上身后,着蟒纹劲服的朔北王时,眼神中再无小觑之意。 官吏如此思量之际,御史大夫却未忘记如今尚被苏幕遮关着的粮商。 他执笏板站出来,道:“王上,朔北王不惜借粮赈济灾民,令人钦佩。但私仇不及公,十家曾高价卖粮与王爷的商人昨日被王爷以莫须有罪名关押,粮食也尽被王爷派人运走,王爷如此公报私仇着实不该。” 苏幕遮正百无聊赖站在王上身后,目光涣散,不知思量着什么入了神,侍女在后面轻拉他衣袖,他方回过神来。 抬头见苏牧成打眼色示意,苏幕遮尴尬一笑,对御史大夫道:“大夫恕罪,本王伤势初愈,未免疲乏了些。” 御史大夫又将先前言语细说一遍。 “御史大夫差矣。”苏幕遮正色道:“本王怎会徇私枉法呢?他们肯卖粮与本王赈济灾民,本王感激还来不及呢。” “实在是当日行刺本王的刺客是持万利粮铺东家请帖潜入王府的,本王遇刺后,万利粮铺东家又连夜与其它被捕粮商集会,身为千佛堂堂主,本王不得不查。” “口说无凭,王爷可有真凭实据?”御史大夫顺口问道。 “当然有。” 苏幕遮非常肯定的语气吓坏不少人,太极殿一阵喧哗,御史大夫手中笏板险些跌在地上。 年初先王军中遇刺,令当今王上大为震怒,兵营内与保护职责稍有干系的护卫、官吏、将尉皆被满门抄斩,唯有因衷心护主以致受伤昏迷的国戚白家长子白安礼与当时负责殿后,不在中军的卫司空逃过一劫。 当时在宫门外被砍头的人难以计数,雨水冲刷后的秦淮河差点被染成血色。 昔日惨烈尚历历在目,今番朔北王若真有证据,与粮商稍有瓜葛的人免不了跟着吃瓜落儿。 “不过,恕本王不能告知各位,以免打草惊蛇。”苏幕遮道,“本王保证,若他们当真与影堂无关系,定让他们囫囵回去。” 御史大夫见苏幕遮语气一转,觉其中有蹊跷,正要再言,却被王上顾左右而言他的搪塞过去了。其它大臣也没附和他的,实在是朔北王被这些粮商占了便宜,谁若不让他找回些场子来,回头把气洒在自己身上就有些不美了。 赈济灾民一事就此告一段落。 虽目的不良,门阀士族却糊里糊涂当了一次贤臣,尽职尽责,任劳任怨的将江左富庶之地余粮筹集到了都城。 王上与朔北王浪费了一些钱财,却解决了难民问题。 至于借债,赈济的乃北方灾民,断然没有以朝廷借债道理,欠债的是朔北王,到时候由他慢慢还去吧。 在早朝时,整个建康城尚弥漫在“黑云压城城欲摧”压抑中,早朝过后,却是烟消云散。坊间传闻朔北王已向士族借债购粮,以平粮价,赈济灾民。 正当百姓将信将疑时,很快整个都城粮价都降下来,正好印证传闻,让百姓不由感叹王爷贤良。 但正当难民以为朔北王将开仓放粮大赈灾民时,北府军忽贴了告示:难民中骁勇士卒可应征入北府;不想从军者,朝廷将在都城南篱门之外大兴土木,开垦荒地,除幼小老弱之外的难民需以工代赈方能领到粮食。 ……………… 朔北王府中,后花园。 “王爷,这招征子之棋走的端的是妙。”孙长恭对苏幕遮道。 “所谓征子,无非是借着一口气。”苏幕遮苦笑,道:“粮价继续哄抬,于谁都不利。今日这般,全是士族在庙堂与家族之间妥协的结果。” “真正翻云覆雨的,乃朝堂之上闻之即赞同的大臣,他们是真正的既得利益者,也包括你父亲在内。”苏幕遮长叹一口气。 第六十一章 梅上雪煎茶 陆府,梅园。 院子不大,栽种梅树三两行,雪花尚未消尽,梅花绽放正艳,立于残雪中不失风雅,待东风吹过后,院内外飘满梅花余香。 大司徒陆道正站在梅树间,小心翼翼地将残雪扫入梅花形的茶壶内。 茶壶是好壶,壶身朱粒累累,滴嘴、壶口、壶提柄“三山齐”。一人罐,寻常只有独饮梅花茶时,陆道方拿出来,宝贵的很,在采集残雪时,甚至不许侍女插手。 “父亲。”陆楚走了进来。 陆道头也不抬,问道:“有事?” “孩儿有一事不明。”陆楚说着,伸手要接过陆楚手中茶壶,代劳他采雪。 “去。”陆道打落他的手,道:“你性子太过毛躁,干不来此等细活,若有分毫灰尘纳入壶内,便是毁了整壶茶汤滋味。” “你有何事不明,仔细说来,为父为你解惑。”陆道又道。 “孩儿实在想不明白,粮价这等沸扬满都城之事,怎会如此轻易解决?”陆楚道:“昨日都城内士族粮商尚且高价,不正是想挣个盆满钵满吗?” “呵呵。” 陆道一笑,道:“凡事都有底线,底线已经在这儿了,若再不捡着台阶下,到时候怎么死的都不知道。” “底线?” “不错。”陆道低头轻轻拨弄着残雪,道:“王上是必然要赈济北方灾民的,若不然,王上‘天下共主’身份将成为个笑话。“ ”况且来日若北伐,燕国不恤百姓也是个很好的名头不是?”陆道回头认真道:“还有,对江左士族,王上赈济灾民未尝没有扶持侨族之意。” “这是何意?” “时人常言,南朝王与士族共天下,你以为王上真当做笑言不成?”陆道摇摇头,“士族自是指江左豪族了,吾等有定鼎之功,苏家做不出‘飞鸟尽,良弓藏;狡兔死,走狗烹’,只能行使权衡之道了。“ “在推翻前秦中,北方诸侯战乱,现又被异族侵占,不少士族逃到了江左,投到了王上麾下,被王上不断提拔,指日将成为与江左豪族抗衡的存在,王上此次赈济灾民,正有培植之意。” 陆楚撇撇嘴,正好被陆道看见。 陆道摇头道:“你若认为江北难民难以左右庙堂局势,就大错特错了。莫忘了,北府军内由苏词招募江湖游侠儿与流民所创,流民多是江北之民,此次难民难说不是对北府军连年征战兵力损耗的一次补充。” “北府军已经在招收难民了。”陆楚刚由外面回来。 陆道抬眉,略有些自得。 “江左士族难道眼睁睁看着被打压?”陆楚道。 “你错了。王上从不曾打压江左士族,你见过何朝有臣子逼着王室立字据借债的?”陆道继续道:“对王上平衡之道,江左士族心知肚明。但江左士族哪家也无谋逆之心,自然不敢结党挑战王上底线,只能在赈济灾民时,采取不管不顾的态度。” “奈何,出了一个朔北王。”陆道摇摇头,道:“知道当年陆家为何助力苏家定鼎吗?实在是苏词此人太过天才。他若不死,此时南朝早已踏过长江,驱逐慕容不归了。” “奈何天妒英才!苏词一死,朝内文治武功再无与慕容不归、慕容无忌抗衡人物,只能退回长江。这也是江左豪族主张偏安江南的缘由。他们实在是被慕容不归打怕了,深怕到时北伐不成,将祖宗基业也丢了。” “或许,这也是王上扶持北方士族的原因?”陆楚小心翼翼道。 陆道欣慰的点点头,道:“不错。” “先王一死,今王上无后,吾本以为南朝危矣,却不料苏词尚有后人在世,当真是出人意料。”陆道感叹一番,转回正题,道:“正是朔北王以卖皇家园林筹钱买粮为噱头,让士族商贾动了心,将各地余粮迅速筹集在都城。” 陆楚摇摇头,道:“也怪这些士族商贾,为了逐利坏了江左士族大事。” 江左门阀门下皆有行商坐贾,以维持偌大家业,士族既然不管不问,商贾逐利天性使然,自然筹集粮食来建康。 “你们啊,都鄙夷商贾逐利的铜臭气。”陆道叹息道:“朔北王却能利用商人逐利天性,不费一兵一卒筹集粮食,当真是个妙人。” 陆道慨叹一番,道:“在这番暗战中,朔北王始终站在明处,一则为建立自己名声,二则未尝没有王上站在暗处,在局面不可收拾后,出来和事收场的意思。” “回到你的问题,你现在清楚否?”陆道问。 “江左士族不介意王上平衡之道,但需王上许以更多利益作为江左士族让步的回报,因此江左士族哄抬物价,是在逼迫,也是以为王上会放低姿态,应承与江左士族更多好处让此事早日结束。” “却不料朔北王前番查封粮商,搅乱了场面,弄得人心惶惶;后番又提出了高利借粮的主意,连消带打落了个双方都满意的局面?”陆楚恍然大悟,激动道。 他万万没想到,这其中竟然有如此多门道与勾心斗角。 “那朔北王……”陆楚有些不可相信。 “呵呵。”陆道摇摇头,道:“莫小看他,也莫高看他。需知药王谷内智近乎妖者不知凡几,即便他府内的如夫人也是卜商先生座上宾呢。” 陆道知道小儿子心高气傲,又怕他挫了锐气,因此这般说。 说罢,陆道站起身,盖住茶壶,道:“走,今日为父让你尝尝世间滋味最美的茶,梅上雪煎茶平常很难吃到的。” 走远了,远远又传来感叹:“国债,嘿,当真不知他怎么想出来的。” …… 作为苏家亲军,北府军招募乃重中之重,苏幕遮连日一直坐镇石头城,督促招募、训练等一切事宜。 也由不得他不着急,正如苏皂白所言,这些新丁唯有上过战场才能成为真正北府军,而苏幕遮为他们选定的战场是正是至今在江左肆虐横行的土匪强人,他们如毒瘤一般,一日不除,国一日难安。 是日,苏幕遮难得偷得半日闲,与漱玉商量千佛堂重建事宜。忽然见大汗淋漓的卫书慌张地拖着老仆吕直跑了进来。 苏幕遮正欲问他何事,卫书已开口:“王爷,药王谷内有能人,您可千万救救舍侄女啊。” 第六十二章 白云书 在卫书颠三倒四将事情道个明白的时候,老仆吕直已着人将乌篷船安排好了。 苏幕遮引着漱玉,在苏皂白等人护卫下,与卫书在王府门前的码头登船,穿过清溪桥,在东岸清心堂接上薏米,半夏师兄妹。 在桨声汩——汩声中,船晃荡过清溪,在秦淮河中向东穿行。 秦淮河冬日依然不减繁华,在河岸茶馆内揣手晒太阳,悠闲听曲儿者比比皆是,不时有乌篷船与船擦肩而过,船尾有包着头巾的船娘摇橹,最终唱着不知名的小曲儿,语调婉转悠扬,船娘口中传说中的吴侬软语,让人听了感觉骨头都要酥了。 直到船娘摇橹驶过很久,那种说不清道不明的调调儿,依旧还在耳边响着。 卫书却是来不及欣赏这些,在他断断续续,反反复复,深怕有丝毫谬误的将侄女病征描述与半夏师兄妹后,才擦了擦额头上的汗水。 半夏、薏米师兄妹深得谷内阿伯真传,在歧黄之术上乃药王谷新生代佼佼者。他们二者间,小师姐薏米医术最高,但一直身居谷内,阅历短浅,远没有师哥半夏履历丰富。 半夏在师成后便被阿伯赶到江湖中历练去了。经他手的病症不知凡几,救治百姓无数,在江湖早早闯出了药王谷新生代弟子的名声,由于他行踪不定,江湖人称“走方神医”叶半夏。 半夏师兄这番出谷,不是为了苏幕遮,而是被派来替师指点小师妹在病征上望闻问切经验的不足。当然,那老家伙是不是有其他主意,苏幕遮就不得而知了。 在耐心听罢卫书描述的病征后,半夏与小师妹咬耳嘀咕一番。让苏幕遮愈加确信阿伯怀着不可告人目的了。 “如何?”见半夏与小师妹商量完毕,卫书忐忑的问。 “仅凭描述不能贸然确定病症。”半夏沉吟一下,道:“我们需要在见过令侄女后再做判断。” 卫书点点头,坐在了藤椅上。 苏幕遮递给他一杯茶,道:“莫太担忧,肯定是吃坏肚子引起的腹痛、发热,半夏师兄医术高超,定会手到病除的。” 卫书接过茶盏,道:“兄长只留下这一女,家里奉为掌上明珠,因此一病倒让我慌了手脚,劳烦王爷了。” 苏幕遮正色道:“你安心,辅国将军为国战死,吾绝不会让他的后人出现闪失的。” 卫书点点头,饮了一口茶,着急的神态稍缓。 船顺着秦淮河一直向东,远离了都城喧嚣,绕过南市,经过篱门后拐向旁边河道向北划去。 河水西岸,不时遇见一些寒门仕子,他们年龄不一,大的有三十出头,小的估计也就十二三岁。头戴巾帻,穿着洗的发白的长袍,背着书箧,三五成群地沿着河堤与船并进,或说笑,或比划着什么,估摸着是要赶往某个书院。 卫书见苏幕遮好奇打量这些寒门仕子,道:“前些日子忙灾民之事,王爷估摸忘了,公羊子高先生在城外结草堂开设书塾,不分贵贱,有教无类,广收学子,因此前来求学者众,尤以寒门子弟居多。” “阿呦。”苏幕遮一拍额头,道:“公羊先生开设书塾之日,还派弟子特意到府上告知于我。只是我当时诈病,忙着让守着水路、陆路的北府军排摸进入都城的粮食,因此推辞了。本想灾民事一了,便要登门拜访告罪的,不想又被俗务缠身了。” “罪过,罪过。”苏幕遮道:“今日一定要去拜访公羊先生。” 说话间,船穿过一座拱形的石桥。石桥连着翠绿的竹林与远处的田野。石桥后有一座码头,码头旁边有渔夫正在船上生火煮饭,在他背后远处,隐隐有江南村庄的轮廓。 船在码头上靠岸,卫书领着苏幕遮等人沿着一条临着小溪的羊肠小道进入了竹林。 竹林青翠欲滴,林内疏风醉影,一片静谧,只能听见小溪溅起的水花声。 在一条岔道上,苏幕遮与先前见过的寒门仕子不期而遇。他们拱拱手,示意苏幕遮先行,而后跟在身后,好奇打量着苏幕遮等人。 行了不远,一潭碧水就印入眼底,两岸翠竹挺立,简直是一方桃源。 “公羊先生便在此处传道解惑。”卫书指着水潭对岸几间茅草屋道。 苏幕遮点点头,不过现在不是拜访的时候。他们未多做停留,一行人顺着山路又走百二十步,绕过一道小山坡,只见前面有五间小舍,左二右三,均以粗竹子架成。 小舍外早有仆从候着了,见了卫书,急忙回去禀告。 苏幕遮紧走几步,刚到舍门外,卫司空已经迎了出来。 卫书见他一脸悲戚之色,心中一沉,上前一步道:“父亲,阿囡怎样了?” 卫司空顾不得理他,拱手道:“臣卫方回见过王爷。” 苏幕遮回礼,卫司郑重的道:“久闻药王谷医术独步天下,今日全仗王爷了。” “司空放心。”苏幕遮点头。 卫方回领着苏幕遮等人进了屋子,见屋内一老夫人正坐在椅子上抹泪,旁边侍女在劝。一须发洁白的老叟坐在旁边叹息。 见苏幕遮等人进来,老夫人起来向苏幕遮行礼,被他止住了:“救人要紧,夫人先领他们两个进去诊断吧。” 知来者是药王谷的郎中,老夫人眼神中又冒出希冀的目光,忙不迭地应了,带着薏米、半夏俩人进里院了。 卫书招呼苏幕遮坐在上首,先前坐在一旁须发洁白的老叟行礼道:“老朽顾念安见过王爷。” 苏幕遮回礼道:“苏某见过先生。” 扫了一眼他身旁的药箱,道:“先生也是郎中?不知诊断结果如何?” 卫司空代为解释,道:“顾先生住在不远处庄子里,医术远近闻名。因舍下离王府太远,深怕耽搁了阿囡病情,因此将顾先生先请了过来,怎知阿囡……” “怎么?”卫书心觉不妙,问道。 “肠痈!”顾念安替卫司空答了出来。 急性肠痈乃不治之症,也难怪老夫人会抹泪了。卫书脸色也是顿时煞白,稍后将头埋低了些,苏幕遮隐约见他红了眼眶。 茅舍安静了下来,直到半夏、薏米师兄妹被一位夫人送了出来。 夫人青丝垂肩,玉簪斜插,绾着倭堕髻,一双凤眼媚意天成,却又凛然生威,气质原本秀雅,此时却被疲惫担忧覆盖了。 想来她便是辅国将军遗孀白云书了。 略微打量一下她,苏幕遮回头问半夏,道:“如何?” “肠痈。”半夏一句话让卫家人心沉入海底。 虽已有准备,白云书还是身体微晃,先写昏过去,幸好旁边侍女扶住了她。 但半夏一句话却又将他们沉底的心捞了上来:“如今能治此病者,唯有一人!” “谁?!” 一声音炸响在耳边,问者心情激动,未控制住声音,却是白云书问出来的。 “圣手巧屠,凤栖梧。”苏幕遮道。 第六十三章 素问 肠痈,痈疽之发肠部者,出《素问·厥论》。 肠痈在此间天地乃不治之症,死亡达十之**。寻常病患在肠痈初发或病征稳定时治疗,或许有一丝死里逃生的可能。但白云书之女阿囡热毒证已显,棺材纹在手掌涌现,若无意外,必死无疑。 “凤栖梧?”卫司空诧异。 半夏点头,道:“正是他。” “痈疽在肠,只需切除即可治愈。”薏米小声解释一句,抬头看了苏幕遮一眼,苏幕遮心觉不妙,果然听她腼腆地道:“我曾在谷内,听苏师弟与凤郎中讨论过,后来听师父说他们正好遇见一患上肠痈且有热毒证的哑奴,试过一次。” 室内视线顿时都移到了苏幕遮身上。 苏幕遮忙摆手,道:“吾只指点一二,当真没动手,耍耍嘴皮子罢了。” 凤栖梧入谷后,求遍谷内名医,但都对其妻子萧氏的昏迷不醒束手无策,倒是有不少老疯子拉着他一同探讨尸体的奥妙。末了,还是苏幕遮这个外行给了凤栖梧笼统的答案。虽不明确,凤栖梧却也大概明白妻子为何昏迷不醒了。 在前世,苏幕遮没吃过猪肉,也见过猪跑,对人体内某些病症远比古人知道的多。凤栖梧解剖过恁多尸体,内里情形知道的多,却不一定有答案。两人一拍即合,苏幕遮这半吊子在古代率先对江湖上恶名昭著的一代屠夫实现了简单至极的人体了解与现代外科启蒙。 苏幕遮觉的浅显,凤栖梧却似得了宝藏般如饥似渴的考证着苏幕遮所言,患肠痈的哑仆便是考证结果之一。凤栖梧手术刀般的武器也是由苏幕遮依葫芦画瓢做出来的。 “哑仆后来如何?”美妇白云书上前一步急切问道。 “他运气不错,伤口未感染,现在还活着好好的。”苏幕遮道。 药王谷弟子平常要炼药,有些老疯子更是会炼制一些千奇百怪的药丸,这些药总归要有人来验证药效的,而这些哑奴便是药王谷弟子在行走江湖时抓来试药的。他们皆是奸淫掳掠之辈,在江湖人看来死不足惜,因此很少有人对药王谷此举有异议。 “啪!” 拍桌子而起,卫司空问道:“凤栖梧现在何处?” 漱玉站在苏幕遮身后,答道:“前几日飞鸽传书时,他们已经到了姑苏,现在约莫快到建康了。” 苏幕遮道:“司空放心,我这便派人将他请过来,但有言在先,此法虽能治愈肠痈,但令孙女真的能否熬过去,要看她的身子骨与天意了。”南朝自然无抗生素,他真不能保证小姑娘能挺过这一关。 “无妨。”不愧为率家丁在燕云军包围中全身而退的巾帼,白云书果决的道:“有一线希望总比得过什么都不做,相公在天之灵会保佑怡儿的。” 见卫司空也点头了,苏幕遮也不拖延,令苏皂白火速回府,让射干师兄飞鸽传书与凤栖梧。 苏皂白刚走,卫书站起身道:“久闻凤栖梧与棺材须臾不离,若耽搁了时辰可怎办?吾绝不能这般苦等凤栖梧,正好嫂嫂这里有快马,我马上到路上接他过来。”说罢不等卫司空答应,已经转身出门去了。 待白云书告罪一声,退回里院照看阿母与女儿后,堂内臣弟安静下来。卫司空心中充满焦虑,顾不上寒暄,顾念安却有许多话在嘴边,却不知怎么说出口。 “先生有话但说无妨。”苏幕遮放下茶盏,道。 “咳。”顾念安干咳一声,问道:“王爷,凤栖梧真的能治好肠痈?” “虽无十分把握,却又几分希望。” “昔时杏林传闻,凤栖梧滥杀无辜,不敬尸身就是在找寻救治他娘子的法子,这肠痈莫非就是……”顾念安小心翼翼的问。 “正是。”苏幕遮正色道:“凤栖梧滥杀无辜罪该万死,但他对尸身不敬所做的探究,对于杏林、歧黄之术而言,却是宝贵的财富。” …… 在朔北王腰牌的帮助下,叶秋荻一行人一路畅通无阻,由长江,绕过石头城,进入了秦淮河。在经过驻守的北府军时,叶秋荻站在甲板上,仔细打量着他们,想要在这支王室亲军身上找到苏家的烙印。 秦淮河桨声里晃荡着的喧哗很快流入耳际。 喧哗声有从河南岸传来的,那里的辛苦人家正在码头上,将上下游运到建康的货物搬运到都城各处去;有从北岸沿河的青楼、茶馆、戏园飘来的;还有断断续续的莺莺燕语是从河上画舫里度来的。 日近傍晚,夕阳打落在河水里,被摇橹打碎,如碎金散落在了秦淮河里。 叶秋荻吩咐二当家将粮船上粮食快些卖掉,稍后将钱送到朔北王府上,又将白虎留在船内,吩咐船家也送到朔北王府上,然后带人在秦淮河北岸的一个青石砌成的小码头上了岸。 走上一座拱形石桥,石面已经光滑如镜,站在这里看建康另有一番景致。叶秋荻道:“许久未来建康,已经这般繁华了。”说话间,一行人走下石桥,沿河老街向东行,走了百二十步,通畅的街道忽的拥挤起来。 叶秋荻正诧异何事,侍女东篱忽指着河面,道:“公子快看。” 叶秋荻抬眼望去,见一艘三层楼高的画舫停在码头,旗幡招展处,龙飞凤舞、苍劲有力的“西楼”二字,夺人眼球。 “绿珠那丫头飞鸽传书中,言及苏哥儿逛的青楼便是这家。”侍女徽音在一旁立刻说道。 “公子,不如吾等上去看看?”落雁在一旁兴致勃勃。 “好啊。”叶秋荻一笑,道:“吾等也去逛逛青楼。” 穿过拥挤的人群,来到码头,叶秋荻等人在登船时被画舫仆从拦住了。落雁将朔北王的腰牌取出递给他,仆从接过查看后,恭敬的让开身子,让一行人上了画舫。 仆从心中嘀咕,领着一行美仆逛青楼,当真是闻所未闻,也不知那气质出挑的公子与朔北王是何关系。 “苏哥儿这令牌当真好用,哪里都去得。”落雁道,眼睛不时好奇打量着周围。 刚上画舫,便有绿衫侍女迎了过来。 叶秋荻道:“久闻西楼清倌人柳如眉柳姑娘琴艺颇佳,烦请将她请过来。” 侍女面有难色,道:“对不住,柳姑娘已经有客了。” 白安石路过,瞥见一双明眸,顿时止住了脚步。他仔细打量,见叶秋荻女扮男装,容貌平常,但微微颤动的长睫毛下,一双眼睛黑白分明,灵亮慧黠,如一汪秋水,不带一丝泥尘气;超然脱俗,如仙子般人间少有,让他禁不住要陷进去。 “只要稍有姿色,配上这双秋眸,定是倾国倾城的绝色。”白安石如此心中慨叹,听她要见柳如眉,顿时出声道:“无妨,公子既然慕柳姑娘琴艺之名而来,想来是同道中人了,请到雅室中来,柳姑娘正在煮酒。” 叶秋荻对白安石的目光有些不喜,但更想见见小苏子初次逛青楼见过的清倌人,见侍女不再阻拦,客气一声,引着侍女随白安石一起上了三楼雅室。 第六十四章 止息 一楼之隔,恍如隔世,三楼很安静。 上好龙涎香弥漫在轻纱薄帐中,被秦淮河上的风轻轻鼓动,清醇幽雅中夹杂着一股子酒香,沁人心脾。 挑开珠帘,叶秋荻见一身穿鹅黄色长衣的女子,正坐在桌案前,旁边的火炉上温着酒,带起一团白气,青梅的酒香就是由那里飘过来的。 在桌案右侧,席子上坐着一位剑眉星目,英气逼人的贵公子,正是陆楚。 他见白安石出去便引回一公子来,略有些诧异,道:“安石,这位公子是?” 白安石ㄧ拍额头,方想起尚未打听这姑娘是何方人氏。 白安石道:“是我的错,我与这位公子一见如故,听他慕名而来,对柳姑娘琴艺向往已久,心一热便将他请来,却忘了请教公子是何方人氏。” 想来应该不是建康城的,否则这般不着烟尘的姑娘,白安石早就熟识了。 “琅琊,木东篱,南渡后侨居在会稽郡。”叶秋荻答道。 “木东篱,好名字。”白安石道,“悠然闲适扑面而来,远胜这秦淮河的喧嚣。” 侍女东篱在一旁听了,掩口轻笑。 白安石指明了陆楚与自己的身份,然后邀请叶秋荻入席,与她介绍:“这位便是公子要找的柳如眉柳姑娘了。” 柳如眉向叶秋荻点头,与她斟了一杯酒,道:“沦落风尘久了,琴音不免沾上些胭脂气,怕是会让公子失望的。” 阵阵混杂着梅子汁的的酒香不断勾引着酒虫,叶秋荻浅尝一口,在青梅温柔缱绻和酒的酣畅浓烈中,似让人嗅到了春天味道。 “青梅如豆柳如眉,日长蝴蝶飞。”叶秋荻道,“只凭这杯酒与柳姑娘的名字,吾便知柳姑娘的泛音依然空灵清澈。” 古琴音色为泛音、散音、按音,泛音象征天,其音清脆高远,有时若隐若现,轻盈活泼,如天外之声,有“浮云柳絮无根蒂”之喻。叶秋荻容貌虽易,气质不减,一身空灵。柳如眉久居烟柳之地,早已练就了识人的本事,知她喜欢空灵之音,因此自谦琴音沾了胭脂气。叶秋荻依她的名字与那青梅酒,却知她琴音依然清澈。 柳如眉忍不住笑了,道:“曾有人与公子说过一般无二的话,也不知公子是否与他熟识?” “谁?” “朔北王,苏幕遮。”陆楚冷不丁地说道,“正好他与公子一样,也是琅琊人氏。” 叶秋荻嘴角噙笑,道:“他能一言道出柳姑娘名字的来处,倒也是个聪明人,不全是憨瓜。” 白安石与陆楚脸略苦,微微抽动嘴角。 柳如眉却是笑靥如花,道:“便是自夸也是如出一辙。” 她又为叶秋荻斟了一盏酒,起身道:“三位公子稍等一二,奴家这就去取琴。” 待柳如眉消失在珠帘后,白安石道:“木公子可与朔北王认识?” 怪不得白安石这般问,实在是当初苏幕遮在西楼上道出柳姑娘名字出处时,“你们可真不够聪明”的自得神情历历在目,孰料今日又被人在面前逞能了。 “木东篱还未见过朔北王。”叶秋荻道,“倒是认识一苏哥儿的。” 许是叶秋荻谈吐不凡,让陆楚起了相识的心思,先前坐在白安石旁不多言的他,举杯敬了叶秋荻一杯,主动开了话题:“不知公子到建康来所为何事?” “家有余粮,听都城米贵,因此率仆从远道将粮运来,想挣些阿堵物。”说到这儿,叶秋荻苦笑一声,“唉,谁料到,船刚到建康城,就听说粮价早已跌下去了。” “公子确实来迟了。”白安石为她添酒,道,“若早来几日,公子随意出手就能赚个盆满钵满。不过也不是没有法子,粮价是王上高价买粮后开仓压下来的,而王上买的是士族的粮食,公子若想高价卖出去,转手给我白家粮商即可,钱一文不少,权当作我二人一见如故的见面礼了。” “好啊。”叶秋荻眼前一亮,回头正要吩咐侍女,却见落雁忍不住干咳一声,俯身咬耳轻声嘀咕几声。 叶秋荻经侍女提醒,方想起高价购粮的账算在了朔北王的头上,眼中色彩顿时歇了。王府的账由漱玉再管,苏幕遮的钱毫无疑问就是她叶大小姐的钱。整了半天,她叶大小姐是将自己的钱左手换到了右手,还不如卖与城内的百姓呢,反正是无本的买卖,挣一点是一点。 叶秋荻与落雁打了个眼色,让她前去叮嘱二当家千万卖与百姓,回头道:“主意不错,希望管家还没将粮食卖出去。” 陆楚又道:“不知公子在建康何处落脚?” “在城东。”叶秋荻道。 两人正欲问详细住处,言日后拜访云云,却被掀起珠帘的柳如眉打断了。 柳如眉命人将古琴轻轻放在琴案上,又添了炉香。 叶秋荻见猎心喜,忍不住站起身走上前去,见柳如眉的古琴为连珠式琴,形饱满,髹褐黑两色漆,蛇腹断带细密流水断纹,玉徽、玉轸、玉足、龙池圆形、凤沼长方形。 琴底颈部刻“止息”二字行草书填绿。 叶秋荻打量“止息”二字半晌,慨叹一声,拱手道:“原来是柳姑娘,请了。” 柳如眉见她盯了“止息”半晌,知她所说何意,感激的点点头。 洗手后,柳如眉将玉手在琴上略一抚按,琴弦如若龙吟,摄住了全部心神。 柳如眉端正腰身,两手在七根琴弦上滑行,手指轻灵,如燕子抄水,点出满室清音。琴音渺渺,朗朗清音,裏着人的心神,漫过秦淮河,掠过田垄,让心胸为之开阔。 一曲罢了,柳如眉玉手离开琴弦,弦上颤出一音,怆然清冷,绕梁而不绝。 叶秋荻躬身谢过,道:“可惜今日听不到柳姑娘真正的太古遗音,颇令人引以为憾。” 柳如眉微微一笑,道:“奴家不弹已久,姑娘若喜欢,吾将琴谱抄录后改日送到姑娘府上。” 不在意女扮男裝被拆穿,叶秋荻许是真的喜欢,不客气道:“若如此,当真谢过柳姑娘了,吾便住在……” 叶秋荻正欲说,珠帘外忽的蹿出一只白影,停在了叶秋荻脚边。 “喵。”狮子球抬头,透亮灵活的大眼睛盯着叶秋荻。 “呦,狮子球。”被打断的叶秋荻俯身将它抱起来,道:“你怎么在这里?” 很快有人做了解答。 “柳姐姐……”小青衣绿珠掀开珠帘,身后跟着笺花,“榆大叔今日又来烧鱼…” 俩人见狮子球眯着眼睛缩在叶秋荻怀里,小青衣话未说完即止住了。 “现在柳姑娘应知道吾知道住何处了。”叶秋荻尴尬一笑,对白安石二人道:“恕罪则个,吾名叶秋荻,正要去见新上任的朔北王。” 第六十五章 洛阳七子 “恕罪则个,吾名叶秋荻,正要去见新上任的朔北王。”叶秋荻施礼对柳、白、陆三人道。 托风流浪子叶倾城的福,叶秋荻名声在外,每每报出真名号时,都会招来打量的目光,若遇见自诩风流的花心之辈,更免不得聒噪一番。时间久了,叶秋荻索性在行走江湖时,随手拈来假名用,刚才告知三人“木东篱”假名便是因此。 现在她见小青衣与柳如眉熟识,柳姑娘还要赠家传琴谱与自己,若再不示以真名姓,就显的自己有些见外了,日后见面少不得尴尬。她居住在朔北王府,身份也容易被猜出来,不如索性承认了。 “原来是叶姑娘,难怪识得家父。”柳如眉施礼,道:“家父曾言,天下能称得上知己的唯有三个半人,如今得见,果然如此。” 追忆前人,叶秋荻不由地慨叹,道:“难得他老人家还记着当年的黄毛丫头。” 柳如眉父亲柳广陵,官拜前秦大司乐,当年第一乐师,素有才名,为才气冠绝洛阳城的“洛阳七子”之首。 当年叶秋领着年幼叶秋荻游历洛阳时,叶秋荻曾与他学过不足月的古琴。后匆匆离开洛阳后,叶秋荻与这位恩师再也没见过面。后来叶秋荻听闻他遭奸人陷害,在刑场上抚了一曲《止息》后从容就戮,还痛惜良久。 常言道,伴君如伴虎,秦皇暴戾,动辄诛人九族。因此,名士风流的柳广陵被迫出仕时,是孤身一人来到洛阳的。柳广陵在行刑前,索琴弹奏《止息》曲,并慨然长叹:“《止息》于今绝矣!”世人也只以为《止息》当时已经失传,但叶秋荻知道,《止息》琴谱,柳广陵定然传给了他的后人。 只因叶秋乃闲云野鹤之辈,因此柳广陵曾说起过,他尚有一女养在乡下。 叶秋荻至今记着在灯光如豆下,柳广陵道出的那番话:“吾纵逸来久,情意傲散,狂放任性,实非为官之人,如今身不由己,只望此举能保全家人。” 叶秋荻也曾想习得《止息》,奈何不足月的时间,莫说习会了,便是皮毛也领略不来,多年来一直引以为憾。今日见到了柳如眉“止息”之琴,叶秋荻不免想再领略《止息》这首太古遗音,却不想柳如眉心中对此曲有芥蒂,竟轻易答应将琴谱抄录与她。 《止息》由柳广陵始,相传为柳广陵游玩洛西时,为一古人所赠。 也有鬼神之说,言柳广陵夜宿伽蓝殿时,夜不能寐,起坐抚琴,琴声优雅,引来了鬼神,得授《止息》。 身为柳广陵半路弟子,叶秋荻知道这些皆不足信。真相是,柳广陵好老庄之学,喜逍遥,越名教而任自然。他认为琴艺最高境界是合于天地,发出自然之声,除却喜怒哀乐。而《止息》正是柳广陵独居山野十载,领略天地自然魅力,而谱出的琴曲。 柳广陵曾言,《止息》在山野间初成时,一池皱水,一片落叶,一声蝉鸣,皆契合到了琴声中。百鸟和鸣,和风拂面,一时超然物外,仿若世间早已无你我他。 一曲尽兴,月已上梢头,柳广陵甚至见一只大虫缓缓向远处去了。 那是柳广陵《止息》弹得最尽兴也最为满意的一次。 下山后,柳广陵凭一手好琴,才名远播,交游渐广,心境却慢慢消失了,离合于天地之声渐行渐远。及至他孤身一人来到洛阳,登上庙堂朝廷,《止息》曲谱依旧,却再也弹不出那般契合天地的琴音了。 柳广陵死前一句“《止息》于今绝矣”,意思或许正在于此。 “斯人已逝,幽思长存。” 叶秋荻轻叹一声,柳如眉却是一声苦笑,显然另有缘由,但对方不提及,叶秋荻也不是多嘴之人。 俩人不曾指名道姓,如打哑谜一般,让小青衣有些迷糊。狮子球识得主人,叶秋荻也时常这般易容,小青衣倒也认识,知道是自家谷主来了。她小心凑到叶秋荻跟前,拉住叶秋荻的衣襟,道:“小姐,你来了呢,太好了,这样一来王爷就不敢欺侮奴和狮子球了。” “哼。”叶秋荻拉住她的丫髻,道:“若再不来,你也快与狮子球一般成球了。” 绿珠嘟着嘴,道:“才不是哩,王爷经常使唤奴家,都瘦了很多。” 笺花时常冷着的脸也冰消冻解,她上前高兴地施礼,叶秋荻应了,问她:“苏幕遮呢?” “要遭。”小青衣吐舌头,她早已总结出了规律,当谷主直呼王爷名讳时,一定是很恼他的,王爷免不了吃大苦头;当谷主唤王爷苏小子时,一定是嗔怒了,王爷也免不了吃点小苦头;若谷主唤王爷小苏子时,一定是心情极好的,王爷还是免不了吃苦头,因为这预示着谷主有了捉弄他的新主意。 听苏幕遮领人去城外为辅国将军女儿治病去了,叶秋荻也没再多问。她回头见白安石、陆楚俩人已经从震惊中醒悟,站起身走了过来。 又打量一下叶秋荻的眼睛,白安石对风流浪子排出的国色榜单再无意义,他低头施礼道:“原来是叶谷主,吾等怠慢了。” 叶秋荻将狮子球递给小青衣,微微拱手,道:“萍水相逢,何来怠慢一说?”又觉陆楚一直盯着自己,心中不喜,道:“天色已晚,某先行告退了。”说罢,似未看见陆白二人作势欲出言的挽留,径直掀开帘子出去了。 踱步到窗口,盯着叶秋荻逐渐消失在码头人群的身影,白安石长叹一声,道:“陆兄,我着实有些嫉妒朔北王了。” “得不到的切莫奢求。”陆楚目光深邃,道:“我其实更好奇易容下隐藏着的容颜。” 趴在窗前,微风拂面,白安石道:“气质超然物外,已然让人心驰神往,又何必在意容貌?” 道之不同,在一言一语间显现。 笺花与小青衣俩人是在苏幕遮出去后,闲着无聊出来逛的,未遇见先行送来的白虎。幸好,射干师兄还在府内,才将准备啸傲王府的白虎给安置下来。 叶秋荻到朔北王府时,正遇见回来传信的苏皂白。 苏皂白颇为诧异眼前令全府前来迎接的姑娘是谁,在知晓她将是未来王府女主人时,不由地咋舌,乖乖,这气场实在是强,王爷估摸着免不了吃苦头。 他却不知,对于来自未来野蛮女友社会的苏幕遮来说,反而乐在其中。 第六十六章 斫琴师 许是不想让太多人知晓自己在朔北王府,树含烟不曾出现在府外。 刚踏进王府,叶秋荻抬眼便见大师姐树含烟一袭青衫,站在远处,斜依靠在柱子上,静静地望着她。 叶秋荻脸上浮现出笑容,快走几步,道:“师姐。” 似乎又回到了谷内,她走近,拉着树含烟的衣袖,有些不知该不该提,小心翼翼的问道:“师姐,你还好吧。” 树含烟掸去叶秋荻肩上灰尘,,道:“我挺好的。倒是你,经年不见,现在已经独当一面,再不是整天欺侮师弟的刁蛮丫头了。” 叶秋荻眨眨眼,没好意思告诉师姐她至今喜欢捉弄苏幕遮。 其实也怪苏幕遮,大言不惭的要对小师姐实施养成计划,三从四德的让叶秋荻听了嗤之以鼻。某次说漏了嘴后,反倒让叶秋荻对捉弄、养成小苏子这件事有了兴趣。 药王谷内功绝学本就是养身类的功夫,因此岁月在树含烟面颊上没有留下丝毫痕迹,但鬓角的斑白,眼神中的沧桑,告诉旁人她这些年过的并不好。 昔日在药王谷纯真烂漫的阿姊如今经历了这么多坎坷,让叶秋荻不由地有些心疼。 叶秋荻从来不是甚么正直良善之辈,她对身边人最为维护,恨恨道:“师姐,你莫伤心,日后我定让蜀地李家吃尽苦头。” “这是我与他之间的事情,你莫插手。“树含烟摇摇头,道:“他已经吃尽了苦头,我们之间的关系也该断了,日后我不想再与他有任何瓜葛。” 树含烟淡然一笑,继续道:“师姐当年不听师父劝阻,辜负了他老人家,在师父走的时候,又没陪在他身边,当真是不孝。我现在在只想回到谷里,在师娘、师父墓旁结庐清修,期望他们的在天之灵,能够原谅我当初的莽撞。” “爹爹从不怨阿姊。”叶秋荻道:“他只是担心你过的不好,委屈了自己。” 在叶秋看来,树含烟与李绎绝非良配。蜀地李家乃名门望族,规矩甚多,李绎也不是一诺千金,坚守本心之辈,树含烟性子刚直,难免会受委屈,所以叶秋一直放心不下。 “是啊,师父一生阅人无数,识人极准,阿姊悔不该当初不听他老人家的劝告。”树含烟苦笑一声,但很快整理了情绪,道:“莫说我,师父临终时将你托付给了师弟,已经为你选好了归宿。虽说丁忧三年,但你们两个身份都不寻常,日子需早些定下来准备才是。” “师父也走的匆忙,师母唯一遗憾也是不能看着你嫁做人妇。”树含烟道:“我得把你嫁的风风光光,才对得起他们。” “况且,师弟已等不及了,谷内没管事的长辈,只能央告到我头上,让我早日与你们张罗呢。”树含烟打趣道。 叶秋荻扭捏起来,轻声道:“既如此,但凭师姐张罗。”又急忙转移话题,道:“我有些疲乏了,我们早日用饭吧。” …… 建康东郊,竹林小舍内。 叶秋荻不许府内传信过来,苏幕遮尚不知道朝思暮想的人儿已经到了府上。 饭早用过了,旁人心思都不在吃上,苏幕遮也没好意思吃好,此时正端着茶盏勉强填补着肚子。 空气近乎凝滞,卫司空振作精神陪着苏幕遮,却不时望着舍外,一有风吹草动便站起身子来,脸上浮现出希冀之色,尔后又一脸失望的对苏幕遮勉强笑笑,再次坐立不安的等待。苏幕遮估摸着自己说的没营养的话,他没听进去几句。 白云书与老妇人退回里院后再也没出现过。薏米煎了一剂大黄牡丹汤送了进去,陪着也一直没出来。老郎中顾念安一直未离开,想来是想见识见识凤栖梧的神乎其技。他这时正与半夏交流着岐黄之术,让苏幕遮成了竹舍内多余的人。 苏幕遮实在受不住针落可闻的安静气氛,站起身劝慰卫司空一番后,寻了个借口出了竹舍。 夜幕四合,远离了竹舍,林内一片漆黑,伸手不见五指。 微风吹过,竹影婆娑,沙沙作响。 空气微冷,呼出的气体凝结成了霜。 漱玉取了御寒的氅衣要给他披上,苏幕遮摇了摇头,道:“你身子单薄,给自己披上吧。” 苏皂白等人在前面引路,他们凭着来时的印象,走了百二十步,绕过山丘,终于看见了公羊子高结庐授课的草堂。 草堂内此时点了灯,三四个身影投在了窗纸上。有琴声,不成曲,随手拨弄三两声,如泉水丁冬。 绕过池塘,苏皂白站在前面轻叩柴扉,有狗吠了起来,搅乱了竹林的安静。 不多时,草堂房门推开,油灯一丝光流泻在地上,一书生提着灯笼走了出来。 “劳驾禀告公羊先生一声。”苏皂白道,“琅琊,苏家,苏幕遮求见。” 书生回头恭敬说了一句,然后提着灯笼过来迎接,道:“霍尊见过王爷。” 借着灯光,苏幕遮识得他,正是那日使霍家散手的贩马书生。到了建康城,漱玉将记着的药王谷内关于霍家散手的记载抄录于他后,贩马书生还曾登门道谢。而且告知苏幕遮的公羊子高先生结庐授课消息的也是他。 “原来是霍兄。” 苏幕遮拱手,随他进了院子,公羊子高先生穿着便服正好迎了出来,在他身后还跟着一位衣着朴素,身材低矮的老叟。 “前几日有恙在身,苏某不能亲自来祝贺,还望先生恕罪。”苏幕遮拱手道。 公羊子高笑了,意味声长,道:“王爷为数万百姓抱恙在身,比到老夫这方寸草堂凑热闹重要的多,老夫怎敢怪罪?”说罢侧身示意身后老叟,道:“这位乃老夫在这方山水间结识的琴友知音。” 老叟上前一步,正好站在灯光之下。他身子略显佝偻,头顶稀稀疏疏的已无多少头发,大手大脚,精神却十分矍铄。老叟施礼道:“洛阳人氏周丝桐见过王爷。” 苏幕遮回礼:“能与公羊先生成为琴友知音,想必周先生的琴艺是很了不得的。” “呵呵,王爷猜错了。”公羊子高正侧身引着众人进茅庐,闻言说道。 周丝桐恭敬道:“小民不识音律,对琴艺一概不知,只是略微精通如何斫琴。” “斫琴?”苏幕遮盘腿坐在席上,眉宇间略有些诧异。 “琴音与音律,琴艺关系密切。”公羊子高先生为苏幕遮斟茶,苏幕遮叩指谢过,听他继续道:“但再好琴师也需有把好琴方能奏出至美琴音。“ ”斫琴师才是真正懂琴之人。” 第六十七章 拨云手 草堂布置简单,一方桌几,一条琴案,两张席子,在上坐位置处,还有一张传业授课的围子床。 几人围桌几正坐在席子上,桌几旁边的火炉上烧着水,公羊先生新收的稚齿书童安静坐在侧。他是江北逃难来江左的,父母死在了路上。 琴案在周丝桐身后,一把在油灯下漆面发黑,有着如霜花般弥漫开的细密裂纹的古琴摆在上面,想来方才泉水丁冬之声,是周丝桐在抚琴拨弦。 苏幕遮不通音律,但师姐叶秋荻喜欢拨弄琴弦,因此苏幕遮喜听琴音,对斫琴也敢兴趣,知道两人方才谈论斫琴之道,兴趣颇高的也凑了进去。 “琴者,情也;琴者,禁也。”将琴摆到桌几上,周丝桐道:“昔圣人作琴,天地万物之声皆在其中;琴有头,有颈,有肩,有腰,有足,与人身相应。所以琴,是人与天地的一份亲近。” “斫琴选材别有一番讲究,逍遥派的道士斫琴时常用桐木与梓木,王爷可知为何?”周丝桐问道。 “桐木属阳,梓木属阴。”坐在苏幕遮身边的漱玉替他答道:“上取桐木,下取梓木,以桐之柔配梓之刚,以材之阴阳相合得音之刚柔相济。” “不错。” 周丝桐诧异的看向漱玉,拱手致意道:“斫琴选材如选君子,首先需沉稳,不易有火气;其次忌讳过于刚强,刚则易变形、开裂;最重要的时要有坚守,以保证本心和木性稳定。” 周丝桐轻抚琴面,道:“日久方能得见人心,因此斫琴选用老木最佳。” “但想寻找真正适合斫琴的老木着实不易。”周丝桐对苏幕遮道:“不是谁都有药王入山遇古木那般极好气运的。 《药王入山遇古木》的故事苏幕遮熟悉的很,药王乃药王谷叶家先祖。药王一日入山采药,偶遇一受伤老猿。猿有灵性,在药王妙手回春将它治好后,翌日,老猿从深山绝谷内扛出一万年桐木以报救命之恩。 药王后将巨木斫为二琴,一曰“春生夏长”,一曰“秋收冬藏”。 两把名琴乃药王谷镇谷之宝,可惜在几百年前的劫难中消失了踪迹,再没在世上出现过。 “春生夏长,秋收冬藏。”漱玉轻叹一声,两把名琴的消失乃是药王谷弟子最引以为憾的事情。 “吾运气也不差。”公羊子高喜道:“不日前,老夫在乡间行走时,偶遇一村夫肩扛一截梧桐木要送回家去做薪柴。当时不知为何,老夫心血来潮轻叩一声,听梧桐木有美音发出,知是做琴的好材料,便将它留了下来,准备请周兄斫为琴。” “哦?”苏幕遮想到叶秋荻也好古琴,心中一动,拱手道:“公羊先生若有剩余良材,能否忍痛割爱,让苏某也斫琴一把?” “王爷自解行囊赈济难民,乃我等读书人的楷模,区区一把琴何足挂齿?”公羊子高爽朗笑道:“周兄为吾斫的那把琴明日即成,便先送与王爷。” “不,不,不。”苏幕遮摇头,道:“我决定先随周先生学习斫琴之技,然后自己亲自动手斫琴。” 似乎猜透了苏幕遮心思,周丝桐道:“王爷若将琴送与在意之人,新斫的琴并非好礼。” “这是为何?”门外汉苏幕遮诧异。 “古琴,古琴,唯有古了,方能称之为真正的琴。”漱玉在一旁解释道。 “不错。”公羊子高也道:“琴有灵性,如一个生命,时间愈久,裂纹愈多,灵性愈足,音色更松透。” 周丝桐抚摸着琴面,道:“这把琴至少二百年,漆面方生出这般裂纹。” “当然。”周丝桐一笑,道:“建康城内附庸风雅者居多,在这些不识货子弟慕名前来我处求购古琴时,吾会用火蒸冰镇之法,令漆面开裂,再高价卖与他们。” 公羊子高在一旁打趣:“周兄作假手段颇高,若非真正懂琴之人,当真看不出来。” 显然,老先生也不是迂腐的人,很少满口仁义道德的挂在嘴边。 周丝桐指着琴面裂纹,道:“区别很简单,经过时间侵蚀,漆面自然裂开的,端口锋芒如剑。而火蒸冰镇裂开的,会损伤琴身纹理,犹如人被消磨了性子,端口少了些锐气。” “如此这般说来,新斫的琴当真难以送的出手了。”苏幕遮有些气馁。 他与叶秋荻虽青梅竹马,两小无猜,但仔细说来,他真正送与她有心意的礼物着实不多。此番离谷,是苏幕遮首次离开药王谷行走江湖。在离开时,他便一直在想见面时该送师姐何物以表心意。知道她喜欢拨弄琴弦,刚才灵机一动想送她一把自己亲手斫的好琴。但现在看来却是鲁莽了,等琴拿得出手,他们两个也早作古了。 “其实还有其它法子,在短时间内让古琴漆面自然裂开,又不损伤琴身纹理。”漱玉忽道,“只不过是大造化,需要王爷花费很大一番大工夫了。” 苏幕遮意兴阑珊的性子顿收,挥手道:“你说。” “琴面自然裂开,无非是琴身内部力道顺应纹理,在时光推动下在改变。”漱玉道,“王爷若以刚柔相济的内力,精妙把握出掌力度、角度,以内力牵引琴身内部张力,顺应纹理,不出一丝一毫之差错,就势借力便可将漆面震出剑纹。” “只需尺寸光阴,即可抵得上数百年岁月的侵蚀,是真正的巧夺了天功。”漱玉道:“当然,王爷功夫若能如此刚柔并济,控制如此精妙,也早成大家了。” 显然,苏幕遮在练功上的懒散,让漱玉实在看不过去了。 “《太素心经》乃江湖最为温和的内功,以作柔和牵引之力想来不难。” 苏幕遮顾不上理会漱玉的不满,仔细思索着其中的可能性,道:“但连山掌乃天下至刚至猛的掌法,一出掌便是全力,想要精妙控制力度、角度,做到柔中有刚,刚中有柔,刚柔并济简直是为难我。” 漱玉听苏幕遮的口气,此法若可行的话,他当真会这般去练功,顿时眼睛一亮,道:“连山掌自然不成,但王爷莫忘了您同时还身负着琅琊苏家的祖传绝学拨云手呢。” “以手拨云,由松入柔,积柔成刚,外柔内刚,柔化刚发,刚柔相济,不正是苏家拨云手的拳理?” 第六十八章 窃钩者诛 “拨云手?”苏幕遮一番沉吟:“当真可以?” “莫小看天下功夫。”漱玉轻声道:“招式不过一横一竖,任何功夫练到大成都将返璞归真,即无招之境。” “江湖绝技也是随大家出名的,武学高低关键在人。”漱玉再纠正苏幕遮对武技之偏见后,继续道:“再者,苏家拨云手本就不弱,当年楚国偌大基业便是由苏家先祖依着拨云手一招一式打下来的。” “若如此可行,吾看王爷也不必学斫琴之技了。”周丝桐道:“以掌力分秒达百年之光阴,巧夺了天功,比亲自斫琴更有心意,何况斫琴非几日之功可成的。” 苏幕遮点头示意清楚。 “你日后千万记着督促吾勤加修炼拨云手。”苏幕遮深怕自己惫懒性子上来了坚持不下去,因此特别叮嘱漱玉。 漱玉笑了,道:“怕是不用我提醒,再过三五日,王爷再想偷懒也不成了。” 苏幕遮闻言,身子一抖,才想到师姐这次在练功上绝不会让他再得过且过了。 苏幕遮与公羊子高、周丝桐二人相谈甚欢,不知不觉便到了深夜。 正要拱手告辞,苏皂白进来禀报,言卫书在城外拦到了凤栖梧,现已到了茅庐。公羊子高在细问下,方知凤栖梧要治肠痈,大为诧异之余,与周丝桐周先生跟着苏幕遮一起到了卫家小舍。 苏幕遮赶到时,凤栖梧等郎中已经进了里院,只剩下卫书、卫司空父子陪着小九等人。 小九初入江湖,略显懵懂,对士族彬彬有礼很不习惯,正局促的守在棺木旁边,对侍女奉茶僵硬的接过,与他坐在一起是不认识的江湖游侠儿,他要正常一些。 “苏哥儿。”见苏幕遮走了进来,小九忙站起身高兴打招呼。 苏幕遮拍拍他肩膀,让他坐下,道:“一路上舟车劳顿,你师娘身体还好吧?” “身子无碍。”小九点头,又指了指江湖游侠儿,将他们遇见的经过说了。 得知影堂又在策划针对自己,苏幕遮皱起了眉头。 漱玉坐在苏幕遮旁边,打量了那游侠儿一眼,见他紧抿着嘴,眼神四处打量,知他一定是不会说了,开口道:“影堂向来行事嚣张蛮横,甚少顾忌,如今居然为了一个不会武功的姑娘如此大动干戈,甚至派出了书呆子田丰,想来他们这番动作小不了,我们应当早做准备。” “先把那姑娘身份查清楚。”苏幕遮道:“那姑娘不是江湖中人,却能知晓影堂密谋阴私之事,想来不是富贵人家的侍女便是酒楼茶肆家女子。” 漱玉乃叶秋荻的左膀右臂,这些事情都由她在负责,当下应承了一声,眼角瞥见游侠儿嘴角微微一扯,心中明悟几分。 …… 建康东城,清溪河畔。 繁华在夜半子时方才缓缓落下,码头上渔家乌篷船上的豆灯也熄灭了。唯独留着临河的一家夜宵摊子,借着对岸王府的灯火通明,尚水汽腾腾蒸煮着夜宵,这家摊子上尚且坐着三两个沾满酒肉脂粉气的风流书生或浪荡子。 他们刚由秦淮河上回来,正是饥肠辘辘的时候,闻着五香茶叶蛋、五香豆,豆腐脑儿、薄皮馄饨的香气,不由自主的便坐在了摊子上,就着茶汤点心,胡侃着今日摘了谁家红豆,又亲了谁的芳泽。 守卫王府的北府军半夜交接后,也会过清溪来吃汤。 “店家,来碗馄饨暖暖身子。”一北府军伍长领着三两个兄弟坐了下来,先喊店家一声,又兴致勃勃对友人道:“尔等是没看到。当时大船停在码头上,船家说是给王爷送东西的,我便上去检查。掀开珠帘一看,好家伙,一条吊睛白色大虫贴着我腿就钻了出去。” “我估摸着那大虫尚未长全,但威风却已经是抖足了。”伍长比手画脚,道:“那大虫也不理旁人,跳上了码头,迈着步子就要往王府里闯。后面几个弟兄忙抽刀把它拦住,也不敢上前,吓得汗都顺着背流下来了。但谁敢让它进去啊,惊了王爷我等罪过可就大了,” “孙头儿,你就胡侃吧,王爷遇刺你都没吃挂落儿,还怕条大虫。”他同伴一听口音便是幽州人氏,笑他道:“药王谷能人多,你若放进去,指不定一招就收拾了。” “吓,王爷那儿是能饶过去,但苏统领那儿能收拾你掉两层皮。”伍长道。 显然苏皂白凶名在外,让众人很忌惮。 正好店家将馄饨端了上来,伍长忙着招呼,由旁边军士继续道:“也得亏没动手,我等正与那大虫对峙呢,药王谷的弟子出来了,见了大虫,俯下身子拍了拍它脑袋,那大虫打了一喷嚏就变老实了。” “王爷还真与众不同,旁人都是左牵黄,右擎苍,他直接养条大虫。”军士感叹道。 “那大虫约莫成精了。”店家在一旁插口道,北府军常来光顾他的摊子,他与一些兵士已经熟悉了,“怎的自己就坐船跑来了?” “哈哈,老朱,子不语怪力乱神。”伍长笑了,他接店家手中馄饨,道:“大虫是由船家先行送来的,药王谷的人在秦淮河下了船,日头落下时方到,怎会如你说的那般邪乎?” 店家憨憨一笑,他身宽体胖腿短,脸上闪着油光,两腮的肉笑起来时会略微抖动,一看便知是个贪嘴儿的人。 他夜宵也煮的好,吸引了军士经常来吃。 “原来是傍晚来的那些人。“店家笑呵呵道:“他们都是药王谷的么?个顶个的漂亮。” 伍长也啧啧称奇,道:“莫说,刚来的药王谷弟子果然漂亮,只是不知她们环绕的那位公子是谁,当真是有福了。” 显然他没将叶秋荻的打扮认出来,至于身份更是无人与他说了。 伍长等人很快又侃起了其他事情,在吃完馄钝后,已经是摊子上最后一波客人了。 待北府兵付讫汤钱,身影消失在街头后。被唤作老朱的店家收了摊子,抬眼望着对岸灯火逐渐阑珊的王府,一阵沉思。 他看的清楚,今日朔北王出城时腰间未佩剑,只是傍晚进入王府的那些人让他有些顾虑。 他站的远,没看清进入王府的那些人是什么人。 “干!”老朱一拍手掌,自言自语道。 托影堂福,朔北王遇刺后身边一直戒备森严,让他找不到机会下手。朔北王今日不在府中,戒备必然疏忽,这是他最好的机会了,可遇而不可求。 “窃钩者诛,窃国者侯,朱侯朱侯,不负此名便在今日。” 第六十九章 手可摘星辰 月黑风高,万籁俱静,唯有溪水悠悠,一路东流。 一道黑影跃上王府前院横梁,在避过一队巡视的北府兵后,翻身上了屋檐,跃过屋脊,来到了中堂。 虽成功避开了精悍的北府兵,但朱侯丝毫不敢马虎,甚至比先前更谨慎。只因在中堂住着不少药王谷男弟子,他们的警觉性一点不比北府兵低,功夫更是一等一的好。 他前番已经来探查过几次,都差点被发现,唬的他只探明了朔北王居住的寝宫,却没敢踏进后院一步。 顺着墙角,在屋顶瓦背上悄悄走过,不出一声响,耗了半刻钟时间,朱侯站在了后院围墙上,心中不免嘀咕:“他娘的,这王府也忒大了。” 稍歇一下后,朱侯环顾四周,见各房灯已歇,只余走道上几盏纱灯照明,寂无人声。他当即跃了下去,在桂花树梢间划过,掠过池塘,轻轻地飘上了荻花宫。 荻花宫乃朔北王寝宫。 荻花宫内静寂无声,平常伺候的漱玉随苏幕遮去了城外,小青衣又回去伺候叶秋荻了。 朱侯轻功端的精妙,由王府前厅到寝宫,一路翻落起跳犹如落叶驭风,脚不沾轻尘,便是歇息在院子里的白虎也没听见动静。 站在荻花宫前,朱侯脸上泛出一丝喜意。往日,这荻花宫是他最无把握闯进来的地方,眼看便要功亏一篑,谁知朔北王出城给了他机会。 轻轻地深吸一口气,朱侯推开了寝宫窗户,翻了进去。 寝宫内无人,有种淡淡地兰花香,前房桌案上摆放着不少好东西,朱侯却看也不看一眼。 他瞳孔睁大,眼珠子放亮,放慢脚步,仔细寻找着目标。绕过前厅,经过一番仔细搜索后,朱侯终于在床榻旁边找到了自己的目标——一把剑被随意挂在床帏上,近身打量可在剑身上看见云纹,煞是好看。 朱侯将剑轻轻摘下来用云锦包了,轻舒一口气,退出寝宫,关上窗户,轻轻一跃飘上了屋顶。 寝宫再往后,便可出王府,但那里是戒备森严拱卫王室安全的北府军大营,他不敢走,只能轻叹一口气,回身准备原路返回。 谁知一回头,朱侯吓得差点魂儿都丢了。 一女子不知何时站在了他身后,手中握着一根竹节鞭。 她斜着脑袋盯着朱侯抱着的三尺青锋天子剑,道:“原来你要取得是这东西,摘星楼怎么突然对天子剑有了兴趣?” 朱侯不答,宽矮胖的身躯突然爆发出不应该出现在他身体上的敏捷,左脚向后一蹬,在屋顶踩碎瓦片,拉出“呲啦”声,右脚虚空一抬,右手同时掷出一把石灰粉,身子一扭,转眼人已退到了一丈之外。 但也仅在一丈外了。 他左脚埋进瓦砾里,止住身子前进的惯性,惊慌的盯着不知何时又绕到了他面前的女子,听她说道:“你是驭风客弟子,还是绝尘子弟子?” 朱侯不答,继续故技重施,却又站到原来的位置停了下来,惊恐的看着眼前的女子,见她慢条斯理的道:“洛危楼不曾告诉你,药王谷的东西莫偷?” 朱侯咽下口水,嘴唇干涩,用自己也不曾听过的声音道:“你……是人还是鬼?” “自然是人咯。”叶秋荻轻笑,道:“你轻功不错,已经有那两个老鬼六七分本事了,怪不得能不惊动前面药王谷的弟子。” 远处已经有了动静,朱侯心下一沉,再不言语,将天子剑抽出,踏前一步,向叶秋荻直刺而去。 叶秋荻也不躲开,手中竹节鞭徐徐缓缓前递,就当朱侯以为自己的剑将先得手的时候,犹如朋友间搭肩般的人随意,叶秋荻的竹节鞭擦着肩膀贴在了朱侯左侧脖颈上。 轻轻一拨,朱侯脖子不由地一歪,重心顿失,长剑也刺了个空。竹节鞭再压住朱侯后脖颈,“啪啪”两下,一股重力推着朱侯整个身子由屋顶翻落下来,迎面跌在地面上。 朱侯挣扎的要起,忽见一只大虫将脑袋凑在了自己脖颈处。 叶秋荻站在屋顶上道:“告诉洛危楼,他手下的偷儿我扣下了,想要人,亲自来。” 不知何时站在院子里的东篱拱手应是,然后让人将天子剑取了,把朱侯关在了前院柴房里。 叶秋荻飘落下屋顶,挥了挥手中的竹节鞭,道:“的确是把不错的武器,用来教训苏小子正合适。”递给小青衣,又问:“他们前去诊治的是战死在汝阴郡的辅国将军的女儿?” “正是。”笺花在一旁回答。 “他的遗孀白云书当时听闻敌至,举措自若,拿刀出门杀敌数人,领着家奴且战且退,连燕云军也奈何不得,远比她丈夫厉害的很。”叶秋荻神往道:“如此巾帼英雄,令人敬佩,明日我等也去看看吧。” “嘻嘻,小姐是迫不及待想见王爷了吧?”小青衣心直口快。 “哎呦。”小青衣脑子一歪,不满地嘟起了嘴,却是丫髻被叶秋荻拉着,向荻花宫旁边的寝宫去了。 “往常你早睡了,今日怎么还是这般有精神?”叶秋荻声音远远传来。 “哎呀。”小青衣又抱怨了,“小姐,你不知道,王爷晚上一直不睡觉,奴怕他独自待着难受,因此陪他,逐渐习惯了。” “是吗?” “恩恩。”小青衣点头如小鸡啄米,“奴还帮你盯着他哩,免得他沾花惹草,乐不思蜀,上次去西楼,奴也跟着去了,他规矩的很。” “这乱七八糟的都谁教你的?”叶秋荻“咯咯”笑了。 “奴自己悟出来的。”小青衣眼睛骨碌一转,一本正经的道。 嗯,让小姐高兴的都是绿珠自己悟出来的,坏的都是冷面笺花教唆奴的。 …… 凤栖梧与半夏、薏米等人忙到很晚。 里院没消息,卫书、卫司空父子也不敢歇息。他们二人不歇,苏幕遮时常夜不能寐,自然也不会去歇息了。他坐在堂上,心里关心着里面诊治结果,与同样好奇结果的公羊子高、周丝桐二人继续坐而论道清谈,反而越谈精神。 直到晨光熹微,凤栖梧等人出来了时,见苏幕遮依旧正抖擞的与萎靡的公羊先生侃侃而谈,漱玉在一旁正无奈苦笑。 第七十章 鬼遗方 直至晨光熹微,凤栖梧等人方出了院子。 卫书与卫司空一直守在里院门口,见凤栖梧出来,忙问道:“诊治结果如何?” “很好。” 凤栖梧惜字如金,是半夏在一旁做了解答。在薏米细心帮助下,凤栖梧很容易找到了痈肿部位,救治结果很成功,但具体能否活命,还看阿囡的伤口能否挺过恶化这一关了。 老夫人领着白云书也走了出来,薏米对他们道:“阿囡暂时睡着了,现在莫去打扰的好,日后伤口换药由我来。” 卫家人谢过,引着几人来到堂上。 虽然紧绷着劳累了一晚上,几人却不显疲态。老郎中顾念安即便眼珠已经布满了血丝,依旧精神振奋的,孜孜不倦的跟在凤栖梧左右,不耻下问开腹切除肠痈种种,丝毫不将凤栖梧“杀人郎中”的诨号放在眼底。 堂上,小九趴在旁边的桌子上守着棺材睡着了,那江湖游侠儿估计被安排到了客房休息,漱玉也下去休息过了,此时正陪在一旁无奈苦笑,看着苏幕遮精神依旧抖擞的与萎靡快要睡着的公羊先生侃侃而谈。 漱玉对进来的凤栖梧道:“也不知他这缺眠少觉的毛病到底是好是坏。” 凤栖梧亦知晓苏幕遮觉少的问题,与他妻子的一睡不醒恰恰相反,让他有时甚至有将苏幕遮剖开来做研究的冲动。 见他们出来,公羊子高先生听了结果,与顾念安一般直呼神乎其技,然后问了几句便回去歇息了,他实在与苏幕遮熬不起了。 卫司空又向苏幕遮道谢,正要安排他们去用饭休息,忽有仆从禀告:“大人,外面来了一铃医,自称能保小姐性命无虞。” “哦?”卫司空一愣。 “呦呵。”苏幕遮也诧异,他挥手道:“还有如此大言不惭的人,快把他请进来,我见识见识他怎么个保命法。” 卫司空闻言挥了挥手,仆从下去很快将一铃医请了进来。 铃医约莫花甲之年,留着山羊胡,须发洁白,身子略显佝偻,眼角下沉,遮住了眼神。他穿着一身长袍,一副仙风道骨的模样,身后背着个药箱,手中的虎撑举过头顶摇动。 站到堂上后,铃医斜睨了正坐上苏幕遮一眼,道:“祖传神药,专治破腹疗伤,拔毒生肌,贴着就好。” 苏幕遮上下打量着郎中,道:“兀那郎中,你的虎撑敢举过头顶想来是有大本事了,不知是药王谷谁的门下?” 当年药王歧黄之术冠绝天下,赢得了所有郎中的认同,以至于后来郎中都以药王弟子自居。而虎撑正是药王弟子的标志。游医在摇动虎撑时是有规矩的,若放在胸前,为一般郎中;与肩齐平,便如顾念安这般医术较高郎中。若举过头顶,则必然是药王谷内老怪物们的亲传弟子。 “药王谷谷主的弟子。”铃医站直身子,抚须傲然道。 苏幕遮左右打量他,道:“你是药王谷谷主弟子?我怎没见过你,莫不是到处欺骗唬人的江湖郎中。” “你今日若不能说出个道来,我便拿你去见官,以免为祸百姓。”苏幕遮一拍桌子,吓唬道。 铃医一点也不怕他,道:“怎的?药王谷谷主弟子你都见过?” “自然。”苏幕遮点头,“我便是他老人家的关门弟子。” “如此,你的医术定然很高咯。”铃医冷笑道。 “咳咳。” 苏幕遮一阵尴尬,他性子跳脱马虎,师父压根没让他学习歧黄之术,深怕日后他抓错了药,砸了药王谷谷主弟子牌子。 “不会?”铃医似乎看了出来,问道。 “你懂甚。”苏幕遮争辩道:“本王习的乃是治国治家治民的大本事。” “我看你才是四处行骗的痞子吧?”铃医撇嘴,道:“武功会么,亮手连山掌?” “哼。”苏幕遮站起身子来,走到铃医面前,道:“吾朔北王乃药王谷弟子,天下谁人不知,还需向你证明?倒是你,居然敢假冒药王谷谷主弟子,简直该死。” “我师父拢共才三个亲传弟子,男弟子唯有我一个。”苏幕遮自豪道。 “不错。”小九早醒了过来,在一旁附和。 “满口胡言。”铃医义正言辞,倒把苏幕遮等人糊弄住了,“我师父刚继任谷主之位不久,唯有我一个弟子。” “哈。”苏幕遮一顿,才知道他说的谷主是世界,又笑了,道:“我师姐怎会收弟子,还收你这般快入土的?笑掉人的大牙。” 铃医不动神色取出一根白笛,道:“喏,这是信物。” 苏幕遮止住了笑,诧异的盯着笛子,又回头见漱玉,见她也一脸迷惘,却没注意到眼角的狡黠。 “你的神药当真能破腹疗伤,拔毒生肌?”在一旁的白云书终于忍不住问了。 “当然。”铃医说罢,取出一记膏药,道:“膏药高温煎熬而成,止血,镇痛、收敛、解毒,吾师新药,除此一家,别无分号。” 薏米接过,闻了闻,眼神一亮,又递给半夏,半夏闻后又递给凤栖梧。 凤栖梧查验后,忍不住道:“好药,好药。谷主……” “不对,不对。”苏幕遮打断了他,凑到铃医面前嗅一嗅,又连道两声“不对”。 “你属狗的?”铃医无奈地用笛子敲他脑袋。 苏幕遮眼睛一亮,脸上疑惑神色全消,得意道:“你既然是师姐弟子,那见了师公还不快快行大礼?” “师你个头,行你个鬼。” 铃医一脚朝苏幕遮小腿踢去,声音顿时变的清脆起来,如黄莺出谷身子也站直了。 “哎呦。” 苏幕遮下意识捂腿,痛苦之色顿时跃然于脸上,这一套动作玩的娴熟。但卫书在一旁却看的明白,铃医那一脚只是擦了个裤腿而已。 “没踢到。”铃医白他一眼,饶过他,走到了漱玉身边。 “恭喜小姐,易容术又有长进,王爷都能蒙骗过去了。”漱玉一脸笑意,帮着叶秋荻将箱子、虎撑皆放下来。 在座的恍然大悟,原来是药王谷谷主来了。 “那是她擦了檀香。”苏幕遮不服气的说罢,欣喜凑到叶秋荻身边,道:“荻儿,你怎的找到城外了。” “你现在都被摘星楼盯上了,我若再不看着你,日后指不定还惹出什么乱子来。”叶秋荻没好气道:“况且,某对白夫人仰慕已久,正好借机一睹真颜。”说着,对白云书拱了拱手。 白云书自谦一声,凤栖梧等人又施礼道:“见过谷主。” “诊治结果如何?”叶秋荻问。 薏米将结果说了。 叶秋荻道:“那贴药乃是我根据《鬼遗方》配制出来的,令爱但用无妨。” 白云书连忙谢过。 第七十一章 半日闲 阳光明媚,斜穿过竹林,洒下一片树影斑驳。 其他人都休息去了,唯有苏幕遮与叶秋荻闲坐在林间的竹亭里。 零零碎碎的光斑随微风拂动,偶然跳跃到叶秋荻葱白的手指上,引诱着苏幕遮忍不住伸出手指去碰,却被叶秋荻拍掉了。 “老实点。”叶秋荻嗔怒,神情妩媚,让苏幕遮骨头酥了半边。 叶秋荻此时已在白云书闺房内换了一身白色直领长袍,头发简单挽了发髻,披在身后,虽不露真容,却换成了耐看的模样。她伸手轻抚琴案上髹褐黑两色的新琴,“叮咚”两声,声音清脆,在竹林间格外悦耳。 琴是由公羊先生弟子送来的,生漆初上不久,未干,略有些潮湿。 “是把好琴。”叶秋荻称赞,“不过这些用来作甚?”她指着与琴一并送来的边角料,那些边角料按照苏幕遮吩咐,也上了生漆,以便苏幕遮练习拨云手。 “练功。”苏幕遮坐直身子,得意的将漱玉提议的练功法子说了,道:“待我神功初成,将这漆面震出剑纹后再送于你。到时与那些数百年的古琴相比,一定能以假乱真。” “原来你所谓的心意就是送吾一把作伪的古琴?”叶秋荻佯怒。 苏幕遮一顿,随即眼神深邃,盯着叶秋荻,道:“琴虽作伪,但其中堪比五百年的情意是情真意切的。” “不是万年么?”叶秋荻不为情话所动,漫步经心地扫他一眼,道:“你之前可说过的。” “一万年太久,略显虚妄;朝夕又太短,耳鬓厮磨实在不够,五百年正合适。”苏幕遮说的头头是道。 叶秋荻瞪了他一眼,道:“油腔滑调。”嘴角却还是忍不住露出一丝笑。 她随手抓起一块还算有形的边角料随便一抚,扔给了苏幕遮。苏幕遮接过,见先前还整齐一块的木料,此时已经有了裂纹,端口如自然裂开一般,锋芒如剑。 “这五百年的情意,吾能送你一打。”叶秋荻得意道。 “好了,好了。”苏幕遮挫败道:“知道你武功比我厉害一些,也不用整天炫耀吧。” “只是一些吗?”叶秋荻鼓起嘴,不满地瞪着他。 苏幕遮忙转移话题,指着琴道:“琴虽暂时不合用,我们也得给它个名字吧。” “你有主意没?”叶秋荻问。 “凤求凰,如何?”苏幕遮兴致颇高的坐直身子,道:“有美人兮,见之不忘,一日不见兮,思之如狂。” 叶秋荻一闻便知何意,她脸上浮现出微笑,就待苏幕遮以为将赢来称赞时,耳朵却遭了殃。 “行啊,小苏子,嘴越来越甜了,跟谁学的?”叶秋荻左手抓着苏幕遮耳朵,冷笑道。 “唉,疼疼。”苏幕遮抓住叶秋荻手趁机将耳朵救了出来,却没松手,道:“我发誓,只对你说过。” 又问:“我取的名字不好么?” 叶秋荻摇头,道:“琴心即天心,《高山》《流水》莫不是追逐山之巅,水之涯,以求鸢飞鱼跃、万物荣生的天地人和之境,若取凤求凰,反走了下乘。” “那你准备取甚名字?”苏幕遮一本正经问,右手却轻轻地把玩手着中柔荑。 “琴者,禁也。禁人邪恶,归于正道,故谓之琴。”叶秋荻道:“正好你要用它来练功,便叫它‘琴’吧,以提醒你禁淫邪,正人心。” “我已经是正人君子了,你莫非要让某出家不成。”苏幕遮撇嘴道。 “是么?”叶秋荻眼神下移,苏幕遮正在挠动她的手心,道:“是不是该放开了?” “啊,哦。”苏幕遮面不改色的放开,抬头望望天,干巴巴得转移话题道:“阳光和煦,晒太阳睡懒觉正合适。”说着,苏幕遮走到竹亭围栏的长条坐凳上,迎着阳光躺下,叹息一声:“可惜就是睡不着。” 叶秋荻走近,坐在他头前,抓起他手掌。 “怎么,后悔我刚才放开了?”苏幕遮嬉笑,被师姐赏了一记暴栗。 “真是奇怪。”叶秋荻仔细为他把脉检查一番后,无奈地放下,心中虽早已经有了答案,但还是忍不住嘀咕一句。 苏幕遮眠浅且少的毛病,她爹爹叶秋与谷内的名医都尝试诊治过,却都束手无策。苏幕遮虽然现在身体无碍,但叶秋荻心中总有一丝挂碍,毕竟少睡伤身是错不了的。 “睡会儿吧。”叶秋荻知道他昨夜未眠,因此说道。 “好。” 苏幕遮得寸进尺的将头枕在了叶秋荻腿上,偷偷抬眼,见她神色如常,不由地心中一喜。闭上眼,闻着淡淡的幽香,想享受这机会难得的片刻温存,不知怎的,睡意很快袭来,不一会儿便酣然入梦了。 叶秋荻低头打量苏幕遮,见他神色安然,呼吸均匀,如何也不像是睡眠浅的人。 竹林静谧,偶有鸟雀回巢,伴着轻风,打落竹叶。 叶秋荻不知从何处取出一本书来,随意翻看着,不时低头打量苏幕遮,见他安然恬淡地睡相,忽地对他睡眠浅有了一些计较。似乎为了验证叶秋荻心中所想,一直到落日西斜,苏幕遮也未醒来。 漱玉领着薏米进了竹林,沿着羊肠小道向竹亭走来。远远见苏幕遮躺在叶秋荻腿上酣然入睡,不由地放慢了脚步,蹑手蹑脚的走进了竹亭,满脸的诧异。 “小姐,我们该回府了。”漱玉轻声道。 “嗯。”叶秋荻合上书,道:“把他叫醒吧。” “王爷睡多久了?”漱玉伺候苏幕遮一段时间了,从未见过他睡的这般熟。 “三个时辰了。” “啊。”漱玉一声惊讶,忙掩口,但苏幕遮已经是被惊醒了。 “王爷很少睡如此长时间的。”漱玉也不知是对叶秋荻还是对苏幕遮说。 “我想,我知道他为何夜不能寐了。”叶秋荻说道。 “为何?”这句话是苏幕遮问的,他坐起来伸了伸懒腰,感到前所未有的清爽与舒适,正好听到,因此随口一问。 “心有所惧而夜不能寐。”叶秋荻为他整了整衣领。 漱玉疑惑,问道:“王爷这毛病在幼龄懵懂时便有的。” “也许他天生便有忧惧。” 叶秋荻盯着苏幕遮,一双翦水秋瞳似乎能看透人心,让苏幕遮一阵心慌,正要硬着头皮说些所谓前世今生的话,却见她嫣然一笑,道:“不过,似乎某些人在我这里找到了安全感。” 苏幕遮愈发的窘迫了。 第七十二章 媚惑众生 苏幕遮末了也没将心中所惧道出来。每人心中都有一个解不开的结,对旁人无关紧要,需要自己去面对,或许有一天他会告诉叶秋荻,虽然他也不知道从何说起。 留下半夏师兄妹照看病人,苏幕遮辞别了卫司空,引着众人回了王府。在回府船上,苏幕遮方想起叶秋荻曾说过自己被摘星楼盯上了,疑惑问她缘由。 此时船已经进了建康城,夜幕垂垂地下来时,大小船上都点起灯火,河面倒映着黄黄的散光,托起一片朦胧的水雾,透过这水雾,在黯黯的水波里,随着桨声汩汩,又逗起一片涟漪。 叶秋荻坐在船尾,闻言道:“也不知是驭风客弟子,还是绝尘子弟子,昨夜潜入王府要取天子剑,被我当场拿住了。” 对于驭风客与绝尘子,苏幕遮略有些了解。 俩人乃师兄弟,师出摘星楼,都以轻功见长,又善于盗术与易容,脾性相同却谁也不服谁,都自认盗窃功夫天下第一,乃是江湖偷王之王。俩人不对付到把师出同门的轻功绝学名字都改了,《驭风诀》《绝尘功》实则如出一辙。 偏有妙笔书生这等瞅热闹不嫌事儿大,闲来深觉下体疼的主儿要编写《江湖排行榜》。在排列偷王之王排行榜单时,惹的两个老兄弟做了些乱七八糟的比试,譬如盗取“步步生莲”葬花奴抹胸,窃取南山书院圣人亲注《诗经》,抑或千里奔袭比试脚力等等不一而足,闹出不少令江湖啼笑皆非的笑话,也让一些门派恨之入骨。 后来是摘星楼楼主洛危楼实在看不过眼去了,当街将妙笔书生偷了个赤身**,任何遮蔽之物都无,逼着妙笔书生在榜单上将俩老头并列第一,才结束了这场闹剧。 “摘星楼怎么忽然对天子剑有兴趣了?”苏幕遮诧异。 摘星楼以盗窃为务,乃江湖声名赫赫的盗楼,但盗亦有道,摘星楼轻易不与庙堂沾上关系,也甚少盗窃那些烫手的物件儿。 “或许有人花了大价钱请摘星楼偷吧。”叶秋荻漫不经心地说,双腿垂在水面上晃动,十分地惬意。苏幕遮坐在她旁边,见河风习习吹来,吹乱了她的鬓角,忍不住伸手去抚弄整齐。叶秋荻嗔怒的瞪了他一眼,却没有阻止,这让苏幕遮很高兴。 “洛危楼还是很财迷的。”叶秋荻又说。 “与你相比如何?”苏幕遮忍不住嘴贱的说了一句,让耳朵很快遭了殃。 “我很贪财吗?”叶秋荻冷冷地问。 “不不不。”苏幕遮忙摇头,道:“师姐视钱财物如粪土,岂会贪图阿堵物?” “莫忘了!”叶大小姐耳提面命,道:“爹爹虽说临终前已将吾托付与你,但也不能平白便宜了你,日后你的钱便是我的钱,权当做聘礼了。” “是是是。” 苏幕遮忙点头,道:“莫说钱,便是我这人也是你的。” “哈哈。” 叶秋荻正要说话,被一串清脆的笑声打断了。扭头看去,却见一艘乌篷船正与大船并向而行,发笑之人正站在船头。 十里秦淮,华灯映水,画舫凌波,脂正浓,粉正香,红灯帐底卧鸳鸯,到了不过是歌舞场,沽名钓誉者众,逢场作戏者繁。才子风流,佳人情深,但真情实意的才子配佳人又有多少?他站在船头沉吟,恰好看叶秋荻在教训苏幕遮,如在喧哗中留下一丝清明,不由自主地便笑了出来。 发笑之人是一文弱的年轻男子。他眉清目秀,甚是俊美,胜似女扮男装勾人的花旦,站在船头长身玉立,富贵都雅,端的是漂亮。他神态冷然,眼神中偷着一股子的不羁与邪意,穿了一身红衣,腰间配了一把长剑,透着一股妖异的美丽。 见叶秋荻俩人发现了自己,男子歉意的拱拱手,忍住了笑意。 虽诧异近乎对方略偏女性妖异的美,但萍水相逢,不是满足好奇心的时候。叶秋荻与对方只是点了点头,很快双方的船便错过了。 心血来潮,苏幕遮问叶秋荻:“慕容不归也是这般漂亮?” “还要美上几分。”叶秋荻答,当初在洛阳时,她与慕容不归有过几面之缘。 “啧啧啧。”苏幕遮摇头晃脑道:“这世道,堂堂男子汉长恁漂亮作甚?” “你人丑,自然体会不到咯。”叶秋荻吃吃地笑了。 “你不懂。”苏幕遮一本正经的道:“唯有癞蛤蟆才吃得到天鹅肉,青蛙王子还傻傻等着旁人去救呢。” “什么乱七八糟的?” 回到王府已到亥时,简单洗漱过后,苏幕遮厚着脸皮凑到了叶秋荻的寝宫,本想借着睡不着的由头沾点便宜的,却被叶秋荻一掌拍了出来,只能悻悻然的回到了荻花宫,对着油灯与己对弈,直至深夜让自己左手胜了右手方才鸣金收兵。 几番遇刺,让叶秋荻深刻认识到,苏幕遮那三脚猫功夫在险恶江湖中实在不堪大用,因此下定了决心要将他的功夫提上去,在昨日便与漱玉一起做好了督促苏幕遮练功的计划。 睡了约莫一个多时辰,天便亮了。 苏幕遮原想假寐偷懒的,但看到叶秋荻来唤醒他的打扮后,眼睛便再也移不开了。 此时,站在苏幕遮床边的是一位美绝天仙,美得令人不可思议的绝代丽人!虽早已经见过,但苏幕遮依旧找不出词句去形容叶秋荻的美丽。她美的超凡脱俗,美的震慑人心,美的不可比拟,美得毫无缺陷,美的甚至会让苏幕遮忘记呼吸。 叶秋荻今日不曾遮掩她惊世的容颜,穿了一身白衣,长发披肩,头发上束了条白丝带,肌肤胜雪,腰如束素,齿如含贝,娇美无匹,嫣然一笑,倾国倾城,媚惑众生。 良久,苏幕遮忽道:“嘿,姑娘,要不要上床来睡一会儿?” 结果很不好! 苏幕遮几乎时被揪着耳朵拖到了前厅,用过了早饭,然后又被揪到了后花园。 花园塘边此时已经大变模样。 梅花桩七八根被有序的的埋在桂花树下,同时在梅花桩旁边,还垂着一只木制的人型木偶。 “这是要练什么?” 苏幕遮战战兢兢的问,只觉着日后自己的日子一定不好过了。 “步法。”叶秋荻言简意赅。 第七十四章 血衣侯 叶秋荻愣住了。 她眼睛睁的大大的,睫毛微微颤抖,盈盈水瞳内倒映着苏幕遮的影子,脑袋晕乎乎的。 初战告捷,苏幕遮不敢贪太多便宜,一触即分,抽刀在手。 但看到师姐的红唇皓齿时,苏幕遮有些后悔自己退回来抽刀了。师姐的唇很漂亮,娇艳欲滴,十分的可人,似乎抹了胭脂,也或许没有。他舔舔嘴唇,甜甜的,残余着幽香,让他有作死再尝一口的想法。 他现在有些明白贾宝玉为何喜欢吃女孩子嘴上的胭脂了。 叶秋荻醒悟过来时,恰好看见苏幕遮站在一步外,拔刀在手,舔唇咂摸味道的样子,不由地又羞又恼。上前一步,就要揪苏幕遮的耳朵。苏幕遮反应也快,转身就跑,道:“你说试试的,怪不得我。” 叶秋荻有心要拿他,苏幕遮自然跑不掉。扯住他衣领后,叶秋荻在苏幕遮耳边道:“是吗?要不要再试试。” “好啊。”苏幕遮很爽快,回头便凑过去。 “去死!” 叶秋荻轻轻一拍,推走苏幕遮脑袋,右手在他右胳膊上一切,苏幕遮右手顿时脱力,再握不住刀柄了。 叶秋荻左手在脱落的刀背上一夹、一弹,“啪”青狐刀应声回鞘。 “雕虫小技。” 叶秋荻双颊微红,却板着脸一本正经地教训他:“整天不务正业,不思进取,总想些旁门左道,你若再如此,我便代爹爹惩治你这不肖之徒。” “额。”苏幕遮愣住了,预想中的惩罚没来让他感到很不舒坦。 狠狠地盯了苏幕遮一眼,叶大小姐倒背着双手向对岸走去,冷冷地略显高傲的声音很快传来:“愣着干嘛?练刀!” 苏幕遮于是跟在身后,百思不得其解。 后花园属内宅,即便是药王谷男弟子也不得入内,因此只有笺花、漱玉以及侍女等人见到了这一幕。 回到桂花树下时,见她们脸上皆浮着笑却忍住的模样,叶秋荻冷哼一声道:“围在这里作甚?莫非都不练功了?不练功到清心堂抄写《本草经》去。” “是。”笺花等人才不敢触霉头,忙施礼随便找了个由头退下去了,只留下漱玉一人在旁伺候着。 见人都撤下去了,叶秋荻才回头又走到苏幕遮旁边。她双颊依旧微红,狠狠地在苏幕遮腰间肉拧了一圈,苏幕遮咧嘴正要呼痛,被叶秋荻瞪了一眼。 “练刀。”叶秋荻道。 “哦。”苏幕遮揉了揉腰,应了一声,随后醒悟过来,道:“唉,不是步法吗?” “刀法以步法为要,需求进退闪转和纵跳翻腾都要刀随身换,人刀合一。”叶秋荻认真道:“若使刀,步法必须要好。你使得刀法虽差强人意,但步法不好,白白埋没了那绝世刀法,血衣侯九泉之下若知你将他的刀法使得如此不堪,非钻出坟土将你带走不可。” 苏幕遮撇撇嘴,道:“若非我将他的刀法传承下去,他的刀法怕是会断了传承的,他泉下有知应该谢我才是。” 叶秋荻摇摇头,道:“难说,或许血衣侯当真有后人在世,只希望他莫像血衣侯当年那般,将江湖搅个天翻地覆,杀个血流成河。” 血衣侯乃百年前崛起于西北的刀客。 若言青丘居士为百年来旷世之剑客的话,血衣侯便是与他同期的旷世之刀客。 血衣侯是十足的武痴,身背两把无鞘刀,一刀名“握豚”;一刀鸣“唅蝉”。 初入江湖时血衣侯一身白衣,意气风发,凭握豚一刀斩“快刀王”崔九而扬名四海。 随后数年间,血衣侯接连挑战江湖数十位刀客,互有胜负。 胜时,血衣侯手下绝不留情,握豚必饮对方血;负时,仗着轻功高明,血衣侯逃脱后会以唅蝉刀在腿上割上一刀,以警示切不可忘记今日之失败,潜伏起来不断锤炼自己的刀法,直至握豚可痛饮对方血为止。 然后再寻找下一个对手。 一身白衣染成了血衣,血衣侯在江湖上恶名在外,成为赫赫有名的“煞星”。 但血衣侯真正辉煌时刻是与“风云一刀”雁南飞相约于华山绝顶之上,一决生死。 华山一战,以雁南飞生死不知,血衣侯安然走下华山绝顶的结果奠定了血衣侯旷世刀客的地位。 下山后的血衣侯性情更为残忍,刀成了他心中圣物,不容任何人玷污。 只要他见到用刀之人不及他精妙的,必杀之。一时将江湖搅了个天翻地覆,杀了个血流成河。 血衣侯令人发指的恶行惹出了当时两大高手,药王谷先谷主即叶秋荻的祖父和青丘居士的追杀。 血衣侯深知自己绝不是此二人对手,因此逃到了更西的方外之地。谁知,药王谷先谷主与青丘居士铁了心要为江湖除害,俩人携手闯荡方外之地,耗费数年时间将血衣侯揪了出来,击败并杀死了他。 “爷爷当年与青丘居士在方外之地击败血衣侯后,将取回来的刀谱一分为四共八招,根据刀意分别取名《大漠》《孤烟》《长河》《落日》。”叶秋荻长叹一口气,道:“爹爹只许你学《大漠》《长河》,是在是怕你入了‘杀过’之境,也本以为这四招足以让你立足江湖了,孰料你实在惫懒,练功不勤也不悟,如此精妙刀法使得实在不堪入目。” “血衣侯刀法精妙、杀招皆在《孤烟》《落日》中,也怪不得我。”苏幕遮争辩道。 “是吗?” 叶秋荻一笑,脚在苏幕遮刀鞘底上轻轻一磕,一声短促狐鸣响过。 苏幕遮低头看刀,刀依然在鞘中,抬眼却见身旁的梅花桩被削去了半截。 苏幕遮目瞪口呆。 这般刀光一闪,比闪电更快的迅捷一刀正是他练刀以来一直所追求的,却不料被师姐轻易使将出来。 “荻儿,你还会甚厉害功夫,一并说出来。”苏幕遮忽的换了一副面孔,一本正经道:“让本王对未来王妃妖孽程度有个清楚认识,也好让本王知道日后若得罪了她,我是怎么死的。” “哼,一定是笨死的。”叶秋荻瞪了他一眼。 “嘿嘿。”苏幕遮挠挠后脑勺,认真神情顿消,近乎谄媚道:“师姐,荻儿,好荻儿,你一定要教我这招。只要会了这一招,我刀法便足以立足江湖了。” “天下能人有的是,一招鲜,走遍天了简直时痴人说梦。” (备注:杀过,本指肉食动物捕食时常把捕到的猎物统统杀死,从不放生。如狐狸跳进鸡舍,把鸡全部咬死,却仅叼走一只果腹的行为,称之为“杀过”,本章借用到血衣侯遍杀江湖刀客故事中,具体后文会有详细描述) 第七十五章 刀路 刀技乃杀人技! “春秋至今,上至诸侯大夫,下至诸子百家,无不喜欢佩剑以显示身份,西河剑派甚至由剑舞而来。”叶秋荻认真教诲苏幕遮,道:“但刀与剑不同,刀技,容不得半点花架子。” 苏幕遮疑惑,低头慢慢地抽出青狐刀,自下而上,缓缓地在空中划过一道圆弧,贴在木桩上。 “不错,不错。”苏幕遮自个儿满意点点头,“我可没半分花架子。” 显然师姐不是在说自己,苏幕遮抬头示意叶秋荻继续。 “你呀。”叶秋荻食指点了点苏幕遮额头,恨铁不成钢。 苏幕遮对此早已习惯,虽说两世为人,他却不是什么天才。 有旁人逆天的运气,出生便在大把羡煞江湖人的武功秘籍中长大,但再厉害秘籍也是需要悟性与毅力的。苏幕遮懒散惯了,师父叶秋有个将药王谷管理井井有条的大徒弟,有个妖孽般的女儿,因此对关门弟子苏幕遮要求也从不严苛,这导致苏幕遮身上轻功、内功、刀法、掌法、点穴暗器、疗伤法门,随便拎出一门功夫放在江湖上都是让人争破头的,他却武功不入ㄧ流。 “你若把偷懒耍滑的心思收收,放在武学一途上,怎会落在尚小楼后面?”叶秋荻无奈道。 “尚小楼此人品德不行。” 苏幕遮大义凛然,道:“为了三成收益可将好友置于危险之地,莫在我面前提他,我鄙视他。” 叶秋荻翻了个白眼,懒着去理他与尚小楼之间的无头公案,继续道:“莫以为你出刀快,刀路狠稳准便没摆花架子,你的心在出刀时花架子摆的可不少。” “额。”苏幕遮怔住了。 “吾且问你,拔刀后你心中在想些什么?”叶秋荻耐心地点拨他。 “自然在想如何砍到对方咯,”苏幕遮理所当然的回答。 “哼。”叶秋荻道:“依我看,你估摸着砍出那一刀,心中还在意它够不够快。” 苏幕遮讪笑,对拔刀快是他一贯追求,对于懒人而言,能一刀解决的事情,千万莫使第二刀。 “若砍不中呢?”叶秋荻又问。 “闪避对方出招,想法再砍。” “这便是摆花架子!”叶秋荻道:“真正快刀,在何时拔刀,使‘大漠'或′长河′刀法,中与不中,砍对手身体哪个部位,皆是你拔刀前应当思虑清楚的。” “而出刀时刻,即是忘记这一刀的时刻。” “如果出刀后依旧想着这一刀应砍向何处,中与不中这些问题,手中刀必受影响,刀速自然变慢,甚至会因你的思虑而有多余动作。”叶秋荻道:“这是快刀之大忌。” “若你出刀时心神停歇在这一刀上,而不去观察对手之变化。待敌人躲过或后发制人时再做变化,不仅失了先机,也落了快刀之下乘。” “所谓迅捷一刀,不止刀快,步法要快,心也要快。”叶秋荻总结道。 “不明觉厉。”苏幕遮称赞道。 “什么?” 叶秋荻一愣,苏幕遮时常冒出些她听不懂的话来,虽早已习惯,但叶秋荻每次总是要问个清楚,似乎这样对苏幕遮了解会更多些。她隐约可以感觉到,苏幕遮心中另有一番不同的世界。 “虽不明白,但觉很厉害。”苏幕遮依旧感叹的语气。 “啪。”叶秋荻摆出了师姐的威严:“不明白还装腔作势!” “开个玩笑,开个玩笑。”苏幕遮打个哈哈,道:“不就是出刀时便忘记这一刀么,简单!” “是吗?”叶秋荻在木人桩上随手划下一道槽,道:“刀要快准狠,这是血衣侯凭借八招刀法便可横扫天下刀客的诀窍,且砍这儿,今日试试你的准头。” 苏幕遮屏气凝神正要试。 “让你马上改掉出刀便忘刀的毛病略有些难。”叶秋荻打断了他,又道:“不如你观察仔细后,蒙上你双眼,让你心静下来,看不到只能由心去砍这一刀。” 苏幕遮点点头,让师姐将一丝绢遮住了他双眼。 当叶秋荻在他身后绑丝绢时,一股幽香撩拨着苏幕遮的心弦,忍不住道:“真香。” “啪。” 叶秋荻没好气的给了苏幕遮后脑勺一下,似乎是有意的,她力气有些大,压着苏幕遮低了低头。 “糟。” 苏幕遮暗暗叫苦,刚才瞄准后的感觉消失了,只能静下心来,凭着脑海中的印象,砍出那一刀。 “准头还差些。”叶秋荻道:“日后闻鸡起舞且在木桩上蒙眼练刀法与步法吧。” 苏幕遮扯下丝绢,扫了一眼按某种顺序钉在地上的木桩,道:“掉下来摔着怎办?” “放心,有人在旁边护着。”叶秋荻嘀咕道:“吃点苦头也不错,你就是吃苦太少了。” “王上每日早朝议事吾得去的。”苏幕遮撒谎时面不红心不多跳。 “你觉得我会信吗?”侍女东篱进来走到叶秋荻旁边,递给她一张名帖,叶秋荻拆开同时说道。 叶秋荻看了看漱玉,道:“也是,本王身边皆是通风报信之辈,唉。” 神情马上一转,又问道:“谁的帖子?” “西楼,柳如眉,柳大家。”叶秋荻将帖子放下,对东篱道:“请柳大家到塘中亭榭一叙,将琴案、香炉摆上吧。” “是。”东篱应了一声,问道:“小姐,取哪把琴来?” “取小苏子做的那把琴。”叶秋荻道。 “慢着,那把琴吾还未做好呢。”苏幕遮道。 “先沾沾灵气。”叶秋荻说,又道:“所谓人刀合一,便是心指哪儿,刀砍哪儿,你准头不成,先闭眼双手执刀,由上而下对着木人桩头部劈刀百遍,不许用内力,待双臂不堪重负后,自会借用腰腿之力,从而领悟劈刀、拔刀最快发力要领。”说罢,叶秋荻便径直去了,留苏幕遮一人枯燥劈刀。 柳如眉由侍女徽音引到后花园时,不由地顿住了脚步。 王府后花园景致极美,梅树花开正艳,亭台楼阁轩榭沿池塘依次铺开。花园池塘很大,即便是称作湖也不过分,塘水清澈,碧波荡漾。“果然是王府。”柳如眉轻叹,正打量间见到了在桂花树下、池塘边劈刀的苏幕遮。 刀不疾不徐,眼紧紧闭着,每一刀劈下时都要睁开眼仔细此较打量一下。 柳如眉正要过去施礼,被站在一旁监督的漱玉轻轻地摆手止住了。 “王爷这是在?”柳如眉疑惑问道。 “估摸着是被小姐教训了,正练刀呢。”徽音说着引她上了廊桥,走了近百步,来到了塘中亭榭。 叶秋荻已经在亭中候着了。 塘中亭榭为重檐,纱幔低垂,帘钩上还挂着小小的香囊,散着淡淡的幽香,被风轻轻一吹,涌入满怀。透过纱幔,岸上苏幕遮练刀身影清晰可见,想来这便是苏幕遮不偷懒的原因。 第七十六章 剑胆琴心 亭榭内燃了香炉,摆了琴案。 听到脚步声,叶秋荻站起身来,施礼道:“劳烦柳大家亲自将琴谱送来舍下,实在是罪过。” 柳如眉见了叶秋荻的模样,脸上闪过一缕惊艳,拘谨道:“柳如眉见过叶姑娘。” 又从身后奴婢手上取过琴谱,道:“秦淮河西楼之上终究是烟花柳巷,叶姑娘身份不便,还是由我送来的好,顺便也可见识下王府花园这般幽静美丽之地。” 叶秋荻微微一笑,接过琴谱,先请柳如是坐下,命侍女奉茶,自己则端坐在琴案旁,将琴谱摊开来。 原想先睹一眼,孰料一看之下竟入了神,忍不住伸手在琴上拨弄一声,尔后摇摇头,轻道一声“不对”,又抚弄几声还道不对,抬头思虑时方才醒悟过来,对柳如眉歉意一笑,道:“某忘乎所以了。” 柳如眉道:“喜琴之人见了琴谱,心神免不得被牵住,家父亦如此,叶姑娘不必见外。” “柳司乐大才。”叶秋荻盯着琴谱,道:“竟能作出这般惊天地泣鬼神的曲子来,也难怪旁人会以为是鬼神所授了。吾不及柳司乐十分之一,便是这起始按音吾也奏不出来。” “《止息》琴曲发自天地生意,起初按音多变,似人世百态,本就是愈随意愈好,视心情而发,直抒胸臆,便是家父每次奏时亦不同。”柳如眉道:“叶姑娘想必是听过家父《止息》琴音了?” “不错。” “这便是了,想来是家父琴音给谷主留下的印象太过深刻,以至于现在谷主模仿之心太重了。”柳如眉道。 “原来如此。”叶秋荻若有所思。 她忽的想到,此处琴理正通剑道,天地人万物变幻无穷,四时气候场景各不同,若拘泥于招式或前人琴音,便落了下乘。《止息》琴曲合于天地,自当应四时变化,正如剑道一途。 对此,叶秋荻顾不得多想。 因《止息》为文字谱,对指法有注,心境随琴音变化之理却需自己揣摩。 应和天地之心并非易事,叶秋荻虽向柳如眉请教了诸多不明之处,但将一缕琴音揣摩透依旧费了很大一番力气。 “《止息》琴曲对心境要求严苛,家父在世的最后几年曾将林中初奏《止息》时的心境又做一曲,以清心静心,对揣摩《止息》亦有启发,此曲简单,不如吾奏与你听。”柳如眉站起身道。 “诺。”叶秋荻让开琴案。 柳如眉见了叶秋荻的古琴一怔,道:“此琴……” “苏幕遮请人新斫的琴,欲以掌力秒达百年之光阴,将漆面震出剑纹。”叶秋荻道,语气中有些小小得意。 柳如眉自然听出来了,笑道:“王爷对叶姑娘当真有心。” 叶秋荻脸上泛着笑意,道:“算他还……“说着叶秋荻目光穿过纱幔,望向桂花树下苏幕遮练刀的身影。只见塘岸上此时空无一人,叶秋荻顿时止住了话头,笑容也落了下去, “苏小子人呢?”叶秋荻问身旁徽音,听称呼显然叶大小姐很恼怒。 “唉,先前还在的。” 徽音诧异道,她在叶秋荻身旁侍候抚琴,对音律精通,因此刚才听柳如眉指点《止息》琴曲时也入了神。 “我去看看。”徽音告罪一声,疑惑的寻苏幕遮去了。 “真是转眼就不知跑哪儿偷懒去了。”叶秋荻苦笑一声,对柳如眉道:“莫理他,柳姑娘,请。” 柳如眉点点头,洗手,接过毛巾擦干后,端坐在琴案前屏气凝神,徐徐抬臂,缓缓伸指,在琴弦上轻轻地一拨,霎时间一股暖暖清爽之意从指尖流出,如春水初生,缓缓溶解碎冰,慢慢浸润泥土中;又如十里春风,遥遥而至。之后便觉柳如眉指尖幻化出了春草萌芽,燕子离檐的景象,一派春光融融,天地随之涣然而明。 一曲奏吧,满室清音,心也似被春水洗过一般,神清和煦,心底清澈,再无尘埃。 静默良久,末了叶秋荻才轻吐一口气,道:“此曲让人清心静心自不必多言,便是在武学一途上也能让人心神合一,进入空明澄澈之境,对练功悟道内功修炼多有裨益。” 叶秋荻对柳如眉施礼道:“谢过柳师父,谢过柳姑娘。” “叶姑娘客气。” “我二人姑娘来姑娘去,实在见外。况且柳师父也曾为吾师,不如吾便称柳大家阿姊吧。”叶秋荻豪爽一笑,道。 能与江湖四大派药王谷谷主,未来朔北王王妃姐妹相称,无疑让柳如眉多了许多凭仗。庙堂之上,江湖之远诸多人都将不敢小觑她。柳如眉自然不会推辞,笑着应了。 俩人又聊了些音律之事,相谈正欢时,徽音一人脸上泛着笑意,穿过廊桥进了亭子。 “说吧。”叶秋荻问她:“他又到何处偷闲去了?” 徽音一副吞吞吐吐的模样,看了柳如眉一眼,不知当说不当说。 “但说无妨。“叶秋荻道。 “王爷,王爷,咯咯。”徽音说着自己先笑了,稳了稳方道:“王爷言在桂花树下劈刀时,不知为何闻到了桂花香气,方想起他在秋日微风起处,花落无声时,收集了些金黄色桂花,洗净蒸透晒干腌上了。因此先到庖厨去做桂花醪糟去了。” “王爷说少顷便着人为小姐呈上来。”徽音末了多了一句嘴:“奴闻着挺香哩。” 叶秋荻扶额,对旁边的柳如眉道:“让阿姊见笑了。” “君子不近庖厨,是怕闻哀嚎之声,生恻隐之心。”柳如眉摇摇头,道:“王爷能亲自下厨为妹妹做桂花醪糟,这份情意吾等羡慕还来不及呢。” “是么?”叶秋荻戏谑道:“吾怎听说铸剑大师秦夫人后人,有个叫榆次的渔夫为阿姊下厨不止百次了?” 被拆穿的柳如眉略羞,又听叶秋荻道:“听闻榆次烧一手好鱼,尤以吴郡松江鲈烧的金齑玉脍为最,绿珠那妮子整天念念不忘,前日都借着王爷的名头跑到西楼上去了,阿姊日后一定要让某一饱口福啊。” “好啦,好啦。他现在为王爷做事,你若想吃鱼,让王爷请他来就是了。”柳如眉道:“不过你提起榆次倒让我想起一件事来。” “何事?” “前日你与陆公子他们先后离开西楼后,来了一眉清目秀,极为俊美,甚至要比西楼最美女子还要漂亮几分的男子,他穿了一身红衣,腰间配了把长剑,先前言谈时温文尔雅,打听了不少王爷的事,然后便坐着只饮酒听琴不说话,但有时不知为何,他会突然浑身充满戾气,看人眼神充满杀意。” 柳如眉道:“昨日晚些他又来了,依旧时而温文尔雅,时而杀意凛然,榆次让我警醒此人,能不招待便不招待为好。先前说起榆次,吾方想起此人也曾打听过王爷,莫不是要对王爷不利?” 第七十七章 洛危楼 一袭红衣,漂亮男子? 叶秋荻立刻想起了昨日在秦淮河上遇见的年轻男子,道:“听阿姊说,此人亦正亦邪,即便不是冲王爷来的,也非善于之辈,吾会派人查探清楚的。” 柳如眉点头,轻舒一口气,老实说,每次陪那位红衣俊美男子时,她都提心吊胆,如坐针毡。 东篱很快将桂花醪糟端了上来,蓝花小瓷碗,老远就会闻到那种弥散的酸酸甜甜的气味。走近来看,在晶莹润泽的糯米醪糟上,飘着珠圆玉润的粒粒水子,点缀着星星点点的黄色桂花、随着热气飘散着动人醇香。 轻饮一口,柳如眉赞道:“王爷好手艺。” 叶秋荻也觉齿间留香,口上却道:“庖厨,棋艺,他对这两样最上心,偏不把武艺放在心上。尤其迷棋,即便是我也下他不过,让他得意的时常自语独孤求败,只能与自己对弈到深夜。” “哦?”柳如眉抬眉,道:“巧了,吾认识一人,也痴迷于棋,在西口市摆了一棋摊,一局三十文,约人下棋,至今却从未输过,因他姓东方,所以人称‘东方不败’。” “噗。”东篱未忍住,叶秋荻也满脸笑意。 “怎么了?”柳如眉疑惑。 “无他。”叶秋荻瞪了东篱一眼,道:“偶然在王爷处听到一故事,主人公也称东方不败,因故发笑。” “改日让王爷与他对弈,情景想来有趣。”叶秋荻又道。 “不过这几日鸡笼山梅花正艳,鸡鸣寺又办法会,人流如织,想来他又将棋摊摆到鸡笼山了。”柳如眉道。 叶秋荻点头示意省的。 俩人又聊了一会儿,柳如眉便起身告辞了。 叶秋荻将她送出后院,又让东篱传话,着小九随柳如眉到西楼之上查明那红衣漂亮男子的身份与来意。 叶秋荻回头正要责备苏幕遮,却被他推着去简单易容一番,尔后到宫内见王上去了。 白夫人早得知了消息,命御膳房摆了家宴款待叶秋荻。叶秋荻前秦王宫也进过,却不似今日这般心中忐忑。苏幕遮却是一副大大咧咧的模样。他往日会不时地来宫内蹭饭,顺便考较下御厨的手艺,给出自己的见解,整个王宫早熟悉了。 好在苏牧成只唠了些家常,便拉着苏幕遮议事去了,留白夫人陪着叶秋荻,让她轻松许多。 …… 问他不答,见苏幕遮眼睛不时飘向后殿,苏牧成无奈,喝道:“莫看了,看你那痴迷样子,又不是以后见不到了。” “哦。”苏幕遮如此才正坐身子,问:“王兄刚才说甚?” “北府军安置怎样了?” “快要安置下了,王兄放心,吾盯着呢。”苏幕遮正色道。 北府军乃苏家根基,又是世袭罔替,因此北府军分封田地,将北府兵彻底安置下来一直是重中之重。 苏牧成点点头,又道:“千佛堂呢?我听虚说,你仅安置了几个人进去?” “唔,不错。”苏幕遮点头,司马辽,小九都被他塞进去了。 “千佛堂要对付影堂,兹事甚大,马虎不得。这般,轮才大会马上要办,你对江湖熟悉,届时你去主持武比,挑些有用之人进千佛堂。”苏牧成吩咐。 这不是什么难事,苏幕遮应承下来,又听苏牧成道:“还有件事要你去办。“ “何事?” “西蜀派使者来朝了,现在已到了境内,同来的还有燕国使者。” 苏幕遮揣摩上意,道:“放心,我让他们回不去。” “胡闹,两国交兵,不斩来使,这是规矩。”苏牧成教训苏幕遮一句,又悠悠地道:“若只是燕国派人来,或可说是来调停的,但据探子传来的消息,后秦派遣的使者此时也在路上了。” “呦。”苏幕遮惊讶,道:“三缺一,只余拓跋家了,他们这是要打雀儿牌啊。” 苏牧成不知雀儿牌乃何意,却也知道他话中意思,怒哼一声道:“他们想合纵对付楚国,我苏家却绝不是甚么雀儿那么好拿捏的,此番来使由你来接待,一味敷衍推诿糊弄便是,甚事也莫应承,吾倒要看看他们葫芦里装的什么药。” “糊弄这事我在行,看好吧。“苏幕遮眼神贼亮,似乎对捉弄人之事颇感兴趣,苏牧成一时有所托非人感觉。 出了建春门,街道繁华如昨,吆喝声此起彼伏,酒肆、茶店、香料、吃食各类摊子在道路两旁摆到远处,人流如水里蝌蚪一般,黑麻麻的,涌来涌去。 “嫂嫂与你谈了何事?” 慢悠悠地晃荡在繁华大街上,苏幕遮问叶秋荻。 “子嗣之事。”叶秋荻也没瞒他。 苏幕遮点头,子嗣之事一直是悬在王兄头上的一把剑。王兄与白夫人伉俪极为相得,却一直无子。前王遇刺后,朝内曾有臣子上书,由白夫人抱养一子,以防万一有朝一日王位后继无人,但被极为重视苏家正统与荣耀的苏牧成给否了。但迫于朝内压力,苏牧成无奈之下将苏幕遮急急地请出了药王谷。 “诊治如何?”苏幕遮问。 “暂时没查出什么问题来。”叶秋荻摇摇头。 白夫人若无问题,出问题的便是…… 苏幕遮苦笑的摇摇头,偶然瞥见路对过,一路旁摊子上一支钗子甚是精巧好看,不由地拉住了叶秋荻的手向摊子走去。 “哎。” 叶秋荻羞怒,苏小子现在胆敢当街拉她手,占便宜是愈来愈纯熟了。 “哎呦!” “哎,对不住。” 横跨街道时,苏幕遮不小心撞到一身穿白府绸,容貌路人的富态汉子,忙拱手致歉。 “长点眼。” 汉子拍了拍尘土,又嘟哝一句,见苏幕遮又拱手,摇了摇头,转过身正要走,苏幕遮忽见叶秋荻手搭上了汉子肩头。 “别来无恙啊。”叶秋荻阴恻恻笑道。 苏幕遮纳罕,师姐怎会与此人熟识? 却见那汉子背影先是一怔,接着身子一缩,向前跑了两三步,身子腾空而起,向清溪、王府方向奔去。 “洛危楼!” 在那汉子动时,叶秋荻也动了。 留下了一句话在苏幕遮耳边,她身子鬼魅般穿过前面行人,尔后踩在一人肩膀上,腾空而起,如燕子一般,飞快掠过一道残影,瞬间与那汉子缩短距离。 汉子似早已经料到一般,身子一晃,落在一旁屋檐上,一掌向叶秋荻逼来。 叶秋荻虚空中优雅的扭身,拔高,不闪也不避,一脚向汉子掌心踢去。那汉子虽很快缩掌为拳,但拳头上还是用来一股怪力,推着那汉子在瓦顶上拖出半丈痕迹。 “嘿,我就不知道瞒不过你的眼睛。” 汉子贼笑一声,倒着身子如落地不沾尘土般轻巧地借势向远处奔去。 “他奶奶的。”叶秋荻正欲追,却见苏幕遮不知何时站在了她身旁。 “当爷爷不存在啊。”苏幕遮脸色阴沉,道:“我去。” 说罢,身子飞快掠过屋檐,向那汉子追去。 第七十八章 太乙如风 苏幕遮,为人懒散,风轻云净,对很多事都不在意,甚少将不快挂在脸上。 叶秋荻还是初次见到苏幕遮脸色如此阴沉,一时怔住了,盯着苏幕遮的身影跃上栏杆,跃过街道,随洛危楼在腾闪挪移间消失在屋檐之后。 “倒也有趣。”叶秋荻忽笑了,嘀咕一句,闲庭漫步跟了上去。 洛危楼落在河岸树枝上,见是苏幕遮追了上来,笑道:“怪不得叶谷主还未将洛某拿下,原来是王爷亲自出马了。” “将本王香囊留下。”苏幕遮皱眉,站在青砖小瓦垒成的马头墙上,对洛危楼沉声说道。 “如此丑的香囊,王爷居然如此放在心上。”洛危楼翻手将五色丝线缠成的一兽爪佩囊拿在手中,嘴角又露出了贱兮兮的贼笑,道:“若有本事,王爷自来取。” 苏幕遮忿然作色,香囊对他甚为重要,虽丑了些,某人不在意了些,但也是番心意不是。 “如此,莫怪本王不客气了。” 苏幕遮咬牙切齿吐出一句,由屋檐上一跃而下,身子如风动,向洛危楼袭来。身子在侵进洛危楼时,一声若无若无的狐鸣,如勾魂一般在耳边响起。 刀柄漆黑,刀光暗淡,瞬间笼罩住了洛危楼。 “青狐刀!”洛危楼大惊失色,“你玩真的!” 他显然识得青狐刀厉害,在狐鸣初响时,已经仗着轻功,身子瞬间如风裹卷着一般,飘向了清溪,堪堪躲过这一刀。 苏幕遮不放过,手掌一翻,三枚枚五铢钱已经捏在手中,顺手一挥,“嗡”,五铢钱破空声响过,飞快向洛危楼身体袭去。苏幕遮同时身子掠过树梢,带起的劲风吹动树枝猛烈摇动。 五铢钱封住了上中下三路,虽不怎么精妙,却是要逼着洛危楼在豕突狼奔躲闪之际,将轻功速度慢下来。 “似乎有点玩大了。” 洛危楼暗自嘀咕一句,对三枚五铢钱不闪不避,在快要打到身体上时,身子如风卷残云,速度竟又拔高一筹,硬是依靠轻功将五铢钱躲掉了。 苏幕遮紧随而来,身子掠过水面时,如狂风犁过,带起沟壑,溅起水花。 洛危楼轻轻跃上前面的乌篷船,冲目瞪口呆的船夫微微一笑,对苏幕遮道:“太乙如风,名不虚传。” 说罢,在苏幕遮凌空一刀快要劈向身体时,倒背着身子,向后跃到了水面上,在缓缓流淌的水面上竟不带起一丝涟漪,果然如脚不沾尘土一般。 “绝尘功果然精妙。”苏幕遮站在乌篷船顶上也道。 洛危楼以轻功见长,此时已起了较量的心思,将顾虑霎时放在了脑后,扬了扬手中香囊,贱笑一声,道:“再来。” “找死!” 苏幕遮青狐刀回鞘,再次向洛危楼扑来。 两人便这般,在清溪之上,腾闪挪移,一会闪到左岸,一会儿移到右岸。白色府绸,黑色王袍,在悠悠溪水上,朗朗晴日下,煞是惹人眼。两人轻功又是不世出之绝学,端的精妙,清溪船舶过往如织,追逐间却未将一个船夫拨到水中,倒是看傻了不少船夫,让两岸繁华街道上百姓驻足。 “我的娘。”酒楼之上的顾长安探出美人靠,手中握着一根甘蔗,目瞪口呆的盯着老街对面的清溪。同伴为他何事惊讶,他指着黑色身影道:“朔北王!” “好功夫。”友人也凑了过来,忍不住赞一声,却不知是称赞谁的。 “不行,我得去护驾。”顾长安将甘蔗一扔,认真说道。 “你?”友人诧异。 “现在正是表忠心的时候。” 顾长安将衣襟整整,从容的下了楼,刚出酒楼,顿时狂奔起来,口中喊着“王爷,吾来护驾。” 友人啧啧赞叹,道:“顾长安戏文写痴了不成,喊个话也是文绉绉的。” 旁人笑了,道:“顾长安马屁拍的好,王爷本在追砍人,他是去摇旗呐喊的,哪用他护驾。” 他们说着话,却是目不转睛地盯着清溪上的较量,见一直在前面跑的富态汉子,忽的回过头来,向苏幕遮迎头袭来。 苏幕遮与洛危楼错身时,一身狐鸣,青狐刀再次出鞘。 错身而过后,一片白府绸布缓缓落在了湖面上。 洛危楼站在乌篷船顶上,胳膊上少了半个袖筒,露出黝黑的肌肤,一道不要紧的血痕正洇出来。他却浑不在意,举手挥了挥手中钱袋,道:“君子不夺人所爱,王爷既然对香囊如此在意,那洛某只能物归原主咯。” 苏幕遮一摸怀里,香囊已在,钱袋却是不见了。 “好功夫。”苏幕遮站在另一艘乌篷船顶上,称赞一声。 两只乌篷船船夫忘记了撑船,任由船慢悠悠地飘向下游。 “谢谢。”洛危楼拱手施礼,自傲道:“盗窃如引商刻羽琴音一般,是门艺术,很荣幸王爷能欣赏的来。” 苏幕遮撇撇嘴,道:“但君子么,你逗我?” “梁上君子也是君子不是?”洛危楼丝毫不觉羞耻。 “哼。”苏幕遮横刀,再次袭击过来。 洛危楼闪过,笑道:“太乙如风,但王爷莫忘了,绝尘功还有别个名字,唤作驭风诀,驭风,驭风,王爷您注定追不上洛某的。” “信口雌黄!” 一声清脆,在洛危楼面前蓦地出现一支撑船的竹篙,先敲在洛危楼双腿,接着一挑他的胸口,将洛危楼拍到了岸上。 叶秋荻不知什么时候站在了乌篷船上,她竹篙一点水面,跃上清溪河岸。在洛危楼挣扎起来时,竹篙一点胸口,将他逼躺在地上,道:“当初驭风客在我面前亲自承认过驭风诀不过是徒有虚名,怎么,你要翻案不成?” “岂敢岂敢。”洛危楼将钱袋扔给上岸的苏幕遮,敲了敲胸口的竹篙,道:“给点面子哎,我好歹偷王之王,摘星楼一楼之主呢。” 他对这面子倒在意的狠。 “休想。“苏幕遮走近,冷笑道:“吾也要扒你个赤身**,让你尝尝妙笔书生当年的滋味。” 洛危楼脸色一白,忙摆手,道:“别,别,别,王爷,苏兄,苏哥儿,别介啊…… “好了,消消气,香囊日后再绣个漂亮的给你。”叶秋荻将竹篙移走扔掉,走到苏幕遮身旁,整理下他追逐时弄乱的王袍,道:“不看僧面看佛面,若惹怒了他身后护短的两个家伙,王府日后一定安宁不了,他们非把王府搬空不可。” 苏幕遮闻言才作罢。 “王爷,吾来护驾!”顾长安衣冠不整,姗姗来迟,狼狈的模样让苏幕遮气顿消。 第七十九章 独上西楼 “王爷,吾来护驾!” 顾长安衣冠不整,姗姗来迟,目光却略有诧异的盯着叶秋荻。 不知王爷身旁乃何方神圣,那一敲一挑一点,当真是干脆利索,让人看了赏心悦目。 洛危楼站起身,拍拍身上尘土,对叶秋荻不服气道:“上次较量后,我脚上功夫多有长进,若不是你们夫妇联手,休想如此简单将我拿住。” “哼,三脚猫的功夫能长进到哪儿去?”叶秋荻不屑,对夫妇一词反应如常。 洛危楼呵呵一笑避过尴尬,对苏幕遮拱手道:“摘星楼楼主洛危楼见过王爷,先前只是打个招呼,望王爷海涵。” “摘星楼打招呼还当真独特啊。”苏幕遮揶揄。 “术业有专攻,洛某又不常以真面容示人,唯有如此方能让叶谷主认出来不是?”洛危楼微微一笑解释道,又问:“不知我那师弟如何了?” “还真是那俩老家伙的徒弟。“叶秋荻道:”被吾关到柴房了。“ “摘星楼胆敢到王府行盗窃之事,洛楼主是否要解释一番?”苏幕遮冷着脸问。 “哈。”洛危楼一笑:“行窃之事实乃摘星楼受人所托,不得已而为之,原想不惊动王爷,不料遇见了叶谷主,当真不凑巧。” “佩服。”苏幕遮拱手:“能将行窃之事说着如此冠冕堂皇,苏某实在佩服。” “谬赞,谬赞。”洛危楼油盐不进,道:“盗窃本就高雅的活儿,让更多人赏识,乃吾辈的责任。” 叶秋荻道:“所谓盗亦有道,能让摘星楼破了规矩,请你师弟与你亲自出马,对方想必花费了大价钱吧?” 洛危楼一笑,很贼的笑容却有了几分正经之色,道:“正因为盗亦有道,所以此番行事摘星楼万不得已才破了规矩,且分文不取。”言罢,洛危楼打量一下四周,见人来人往,旁边又有一衣冠不整的书生竖着耳朵听,只能拱手道:“此处不是说话地方,明日鸡笼山鸡鸣寺,洛某恭候王爷大驾,明日自会有人与王爷说清楚。” “鸡鸣山现在人多眼杂,本王怎知是不是你设的圈套。”苏幕遮没好气道。 叶秋荻算看出来了,他对洛危楼刚才的戏耍依旧耿耿于怀。 “有叶谷主在身边陪着,什么阴谋圈套能套得住王爷?”洛危楼说着,倒退几步,拱手道:“告辞。” 言罢转身进入了老街上熙熙攘攘的人流中,很快消失在视野外了。 “嘿,他这师弟也不要了?”苏幕遮道,“回去饿那朱侯几顿饭,权当出气了。” 苏幕遮回头见顾长安还在,拍拍他肩膀,道:“顾大才子忠心耿耿,吾心甚慰,只是不知本王安排你演那折戏怎样了?“ 顾长安微笑的面庞顿时苦了起来,道:“王爷,非顾长安办事不利,实在是戏班子谈影堂色变,无人敢让这折戏登台。” “上至庙堂百官,下至市井百姓,对影堂谈之色变。”苏幕遮长叹一声:“四寸佛爷好大的威风。” 又嘀咕几声“迦难留”,苏幕遮忽然笑了起来。 “王爷?”顾长安诧异。 “若能将影堂彻底铲除,想必是件很有好玩的事情。”苏幕遮笑道。 “好玩?”顾长安不解。 倒是叶秋荻有些诧异,她察觉苏幕遮有些兴奋,如同棋盘之上遇见了对手一般,对迦难留有了好胜之心。 “咦?”苏幕遮环顾四周,对叶秋荻道:“一路追逐,竟快到秦淮河了。听你说你派小九前去西楼,查那一袭红衣漂亮男子去了,不如我们也去看看?” “好啊。“叶秋荻应了。 苏幕遮趁机拉住叶秋荻玉手,见她不再挣脱,脸上不由地一喜,不顾街上人的目光,向顾长安挥挥衣袖,携手叶秋荻向西楼方向去了。 …… 被谷主派去西楼,小九心中既兴奋又忐忑,恨不得当街拉一人过来,打听下烟花柳巷之地,需做些什么方能让别人不认为自己是个不谙青楼事的雏儿。奈何当街拉人问更掉面子,小九因此背着两把刀只身上了西楼。 双刀交叉背在身后,刀无鞘,被麻布裹着,露出两把被摩挲着发亮的刀鞘。 两把刀,一刀名“握豚”;一刀鸣“唅蝉”。 不错,正是血衣侯当年使的两把刀,只不过小九练的刀法并非血衣侯的刀法。 小九身影刚在西楼上出现,就引起了诸多风流才子的注意。他穿着一身灰黑色麻布衣服,趿拉着一双草鞋,头发杂乱,如鸟巢一般,这副叫花子的打扮,想不惹人注意都难。 侍女嫌弃,无人上来招待,正好让小九有了四处打量客人的机会,他可知道自己此行来的目的。 走着,走着,小九鼻子一动,转过身,四处打量一番后,又闻了闻,挑开帘子进了一靠窗的雅房。 雅房内三位公子哥儿正饮酒狎妓,高谈阔论,猛然见一打扮邋遢的人进来,顿时被惊住了。 “酒不错。”小九拱拱手,道:“请我吃一杯?” “你谁啊?”左首的公子问道,“叫花子怎么也上西楼了?” “叫花子?”小九不悦,道:“你说谁呢?你怎出言不逊,快请一杯酒来赔罪。” “何处来的混小子,撒野都撒到林公子头上了?”右首位子一书生也搭腔,对旁边伺候的侍女道:“快让人来把他请出去,莫坏了林少爷的兴致。” 话音刚落,银光一闪,小九刀已经在手,扎在桌子中央,雅房内顿时噤若寒蝉。 “甚么林公子、林少爷的,不就是吃一杯酒么?”小九抓起酒樽,道:“啰里啰嗦,城里人都似尔等这般吝啬?” 说罢,仰起头,将酒樽内的酒倒入嘴里,大口吞咽。末了,将酒樽放下,随后用衣袖擦了擦嘴。“好酒。”小九称赞一声,伸手抓起一块肉,塞进嘴里,道:“苏哥儿曾言,唯有大口吃肉,大口吃酒才能结交乔峰那般真豪杰,你们太吝啬,不爽快,不值得结交,这几枚五铢钱权当酒钱了,莫找了。” 小九随手将几枚铜钱扔桌子上,收回刀,用麻布仔细裹了,重新背上,剔着牙转身要出去。 “这点铜钱便是一滴酒也不够。”坐上首位子的林公子被落了面子,强撑着胆子说道。 “怎的,你还想讨酒钱?”小九斜眼看他。 “不敢,不敢。”右首位子的书生拉住林公子袖角,忙道。 这时,珠帘正好被挑开,一侍女道:“是小九公子么?” 第八十章 潜龙勿用 “柳姑娘有请哩。” 侍女约莫十二三岁,穿着一件月白还新的细布衫,下身系一条元青半白长裙子,挑开帘子,探进半个身子来,诧异的扫了一眼雅房,清脆说道。 “前面带路。”小九拱手,随侍女上了三楼。 雅房内一时无话,直到“啪”一声打破安静,林公子拍案而起,怒道:“何处来的竖子?胆敢欺负到我的头上。”又问身旁青楼女子,道:“柳姑娘不是身子抱恙么?怎的请一叫花子上了楼?莫不是看不起林某?” 青楼女子吞吞吐吐半天,却寻不到借口搪塞。 “哼!” 林公子坐下道,“柳如眉,莫以为有陆二公子、朔北王护着,吾便把你拿捏不住。” 三楼安静,隐约有泉水叮咚琴音。 风吹轻纱薄帐,挑起帐角时,小九见偌大厅堂内,唯有一袭红衣男子端坐在临窗席案上,浅斟慢酌着青梅酒。 男子身姿美妙,侧面看,柔和线条勾勒出如美玉般的面庞,端杯徐饮间,极尽优雅,一举一动都极为讲究。 柳如眉端坐在琴案前,正随手拨弄琴弦,目光却不知望向何处去了,似乎在窗外,也似乎在一袭红色衣裳男子身上。 听到脚步声,回头见了小九,柳如眉轻轻点点头,不曾言语。 小九放轻脚步,坐在红衣男子对面,再上下打量男子,见他又是另外一番神采。若不在意他眼中沧桑,男子约莫双十年华,狐狸眼,朱唇,玉面,眉目间有着勾人的水汽,神态冷然。 对不懂风情的小九而言,一切美色皆是浮云,甚至不如眼前美酒令他向往。只是打量一番,小九便不再看他,伸手取了酒樽,为自己斟一杯酒,举手敬酒红衣男子,不待他回应,便仰头一饮而尽了。 男子扫了他一眼,举起酒樽回了一礼,优雅地将酒吞入腹中。 “狡童。”男子淡淡地说。 琴音蓦地一扬,满室清音被打散了。 小九一怔,瞥了柳如眉一眼,认真道:“初九。” 他初入江湖,书读的少,见识短,阅历浅,只当狡童是个名字。柳如眉却知“狡童”为何意,也曾听闻,古往今来男子封妃者有二,一名慕容不归,燕国当今王上;一名狡童,江湖谈之而色变的潇湘妃子。 “好名字。” 狡童声音微冷,亏得小九性子单纯,若旁人听了,很难听出其中称赞之意。 初九乃小九大名,是药王谷谷主叶秋取的。他打小在药王谷长大,虽无父无母,但有谷内百家饭喂养,倒也衣食无忧,活得自在。他一直是苏哥儿的小跟班,武功被谷主亲自教导过,也听了不少乔峰郭靖、东方不败的江湖轶事。 “你的名字也很好。”小九按苏哥儿讲过的江湖轶事中的套路来。 “好在何处?”狡童问,他不按套路出牌,让小九怔住了。 小九嘴微微张开,思索了半天,也不曾想起苏哥儿的江湖轶事中有对“狡童”名字好在何处作解释。 “这人当真不懂江湖规矩。”小九心中埋怨,灵光一闪,道:“初九名字又好在何处?” 小九对自己的机智感到得意。 “初九,潜龙勿用。”狡童淡淡地说,又追问:“狡童名字好在何处?” “额。”小九一顿,忙举起酒樽,道:“饮酒,饮酒,莫说无用的。”借饮酒掩饰自己的尴尬,这法子也是苏哥儿教的,小九见狡童举杯饮酒,暗赞苏哥儿的法子果然有用的很,难怪他每遇谷主质问时都能躲过去。 “那么。”放下酒杯,狡童问道:“吾的名字好在何处呢?” “咳咳。”不及咽下的酒液,在听到狡童问题后,猛烈的刺激着小九的喉咙,让他一番咳嗽。 见狡童一副洗耳恭听的模样,小九含糊的咕哝道:“好在……” “狡猾的孩童?”小九想着,正要说,却被打断了。 “林公子,柳倌人有客,请你改日再来。” 木梯处传来先前领路侍女慌乱的声音,接着便听她痛呼一声,显然是被推到一旁了。 两三个凌乱的脚步向小九三人走来。 掀开轻纱帐,小九先前见过的林公子领着两个同伴闯了进来,三人一副醉醺醺的模样,瞪着醉眼,环顾四周,见柳如眉端坐在琴案前,林公子讥讽道:“呵,柳倌人身子抱好大的恙啊。” 原来林公子被拂了面子,在小九走后,不免贪了几杯,同伴作陪,自然也喝多了。酒壮怂人胆,小九又还算有礼,知道付酒钱,让那一刀威胁被三人抛之脑后了,三人于是踉跄的闯上三楼,向柳如眉兴师问罪来了。 “搪塞之词罢了,望林公子恕罪。”柳如眉爽利的承认了,不卑不亢道:“上午刚由朔北王府教琴回来,林公子来时,吾身子正好有些乏了,现在刚好些。” 有朔北王压着,林公子当面还真不敢将她怎样,只能冷哼一声。 “唷。”他的同伴,那书生见到狡童,一双醉眼不小心看错了,诧异道:“这里还有位美人儿呢。” “还真是。”另一同伴也凑了过来,醉眼迷蒙道:“西楼何时又有一绝色了?姿色尤甚柳如眉几分。” 林公子闻言,也移步过来,他脑子清醒些,拍书生脑袋,道:“甚美人,是位美男子。” “狡童?”书生读书多,嬉笑道:“莫非西楼要接待动龙阳之兴的公子?” “胡说甚,作狡童,年纪大了些。”另一同伴也口不择言。 “彼狡童兮,不与我食兮。维子之故,使我不能息兮。”狡童轻声吟罢,仰头将酒樽内青梅酒一饮而尽,他将酒樽放下,探手入怀,对小九道:“狡童,谓狡好之童,王上曾言,此乃最好听的名字。可惜,因吾之故,让这些人将这名字玷污了。” 小九神情凝重,不知狡童言中何意,也不想知道何意,他只知道,有人要死了。 柳如眉却知狡童言中之意。 狡童,原指姣美少年,但狡童封妃之后,坊间便将其指代龙阳之癖的男子了。 苍啷一声龙吟。 狡童猛然站起身来,手中银光一闪,掠过林公子两位同伴,在点上林公子眉心时。当的一声,小九的握豚刀身贴住林公子额头上,挡住了那一剑。 “这一刀权当做那樽酒钱了,不知值几滴酒?”小九道。 第八十一章 潇湘妃子 狡童猛然站起身来,手中银光一闪,掠过林公子两位同伴,在点上林公子眉心时,“当”的一声,小九的握豚刀身贴着林公子额头,挡住了那一剑。 林公子两位同伴此时才闷哼一声,跌倒在楼板上,眉心些微血迹洇出,瞳孔涣散,显然命已不在。 狡童一举一动极尽优雅,杀人亦如是。 林公子醉酒被吓醒了一半,惊恐地盯着眼前的刀剑,动也不敢动。小九轻笑道:“这一刀权当做那樽酒钱了,不知值几滴酒?” “汝先前亦饮吾不少酒。”狡童面色微冷,缓缓说道。 “虽如此,但他罪不至死。”小九道。 “如此说来,你一定要护他了?” “好歹有杯酒之谊,只要在我面前,我一定护他不死。”小九道。 “好!”狡童话音刚落,手中长剑猛然斜撩,向小九刺来。小九唅蝉刀猛然由后背拔出,挡住了这一剑。 “刀法还算不错。”狡童冷冷赞了一句,身子忽动了起来,长剑刺向小九胸口,轻盈腰肢猛然一扭,纵身飞舞起来,犹如惊飞的鸿雁。一袭红衣曳地,衣袂如风拂**,婉如游龙。 小九挥刀挡掉一剑,抬头见狡童身姿轻盈、飘逸、柔美、自如,如同舞蹈一般极富优美韵味,但心中丝毫不敢松懈,握豚刀须臾不离林公子身子,他清楚感觉到,狡童杀意依旧在林公子的身上。 在红衣衣袂如云飘动,修裾欲溯空之际,剑光猛然一闪。 “便是现在。”小九瞳孔一缩,握豚刀猛然递向林公子后背,却见狡童手中长剑忽如流光过隙,银芒暴涨,由侧面刺穿了林公子的咽喉。 一袭飘动的红衣缓缓落下,甚至擦过了小九的鼻梁,有股淡淡地的胭脂香。收剑,狡童轻轻吹落剑上血珠,平静的如同江海凝聚的波光,不见先前一剑如雷霆万钧的气势。 小九呆立在原地,惊讶于狡童的一剑之快。 “我的舞姿美吧?”狡童回头对柳如眉道,“只是令尊之后,再无配的上的曲子了。”他幽幽地叹息。 “来如雷霆收震怒,罢如江海凝清光。”柳如眉道:“果然如家父所说,惊艳无双。” 先前惊住的小九终于是动了,他蹲下身子,对死不瞑目的林公子道:“是吾食言了,但他一定会付出代价的。”说罢,伸手合上了林公子的双眼。林公子跌倒的身子下渗出的鲜血流到狡童脚边,狡童优雅的轻抬避开,却见小九猛地跃起来,双刀一左一右,奔若流星,迅速取向狡童双肋。 狡童闪过,对小九道:“你是药王谷的人,吾曾在船头上见过你,我不与你打。”尔后身子如风吹云动,飘向窗外。 小九踏上窗栏,翻身上了船顶,在每日过尽千船的繁忙秦淮河中寻找狡童身影。 在他由苏哥儿处听来的有限江湖轶事中,从未提到过若遇此事该当如何。但小九知道,大丈夫一言九鼎,虽然护林公子周全的承诺食言了,但不能甚事情也不做,让凶手安然走掉,如此有悖江湖侠义之道。 狡童红色身影在日暮斜晖中极易辨认,小九见他落下西楼后,在水面上轻踩一脚,借势跃上了一艘货船桅杆。小九急忙一跃而下,在水面上摔出一串水花。 站在桅杆上,任由船向东流,狡童环顾水面寻找小九的身影。水面一时平静,但狡童丝毫不放松,目光逡巡寻找之际,忽听“哗”的一声,小九在他脚下货船船尾处破水而出,刀光反射着日光,带着水珠,向狡童劈来。 狡童一剑格开也不还手,身影飘动,如舞姿办优美,缓缓飘落在另一艘画舫上。 画舫内丝竹管弦音乐齐奏,莺莺燕语,歌声断断续续,正入纸醉金迷之境。 小九轻功不及狡童精妙,却甚为勇猛,在船板与船尾间,腾空越过,对狡童紧追不舍。 如此这般,俩人在秦淮河上不断地在船间、船尾、桅杆、船顶上挪移,跳跃,腾闪,一路向东去了。 “要不要跟上去。”苏幕遮问叶秋荻,他们二人此时正站在秦淮河北岸,远远眺望着小九与狡童的追逐。 “惊鸿步!”叶秋荻惊讶道,“我知道他是谁了!” “谁?” “潇湘妃子,狡童。”叶秋荻道:“惊鸿步脱胎于霓裳羽衣舞,潇湘妃子狡童在步伐上极有悟性。当年为取悦秦王而练霓裳羽衣舞时,在舞步上悟出了此等轻功绝技。” “长鬓如云衣似雾,舞学惊鸿水榭春。”叶秋荻轻赞一声,虽不成诗词,却将潇湘妃子的舞姿之美慨叹出来了。 “当年家父与法家商弘羊决战函谷关时,潇湘妃子陪侍在秦王驾前,目睹慕容不归手刃秦王后,他便消失在了后秦宫廷,直到三年后行走江湖,因喜怒无常,滥杀无辜而被列入恶人榜,才被江湖人熟知。”苏幕遮道,“如此说来,家父临终前,他曾在身前了?” 叶秋荻回头看了苏幕遮一眼,捏了捏他手掌,道:“我们跟上去吧。” 叶秋荻知道,苏幕遮一直有个心结。 苏幕遮母亲因难产而死,父亲在他牙牙学语时将他送到药王谷后,直至战死,也不曾回谷看过他。而茶馆酒肆瓦舍勾栏间在说唱编排苏词平生之事时,演义话本词曲中从不曾传闻苏词有子嗣。所以苏幕遮心中一直好奇,在被世人称为英雄的苏词心目中,他的儿子到底是怎样的一个存在? 尤其在临终时。 叶秋荻身同感受,她母亲也是在生了她后,因伤了元气,不久之后酒撒手人寰了。她时常幻想,不知母亲是否后悔生下她,若看到现在的她又是怎样的情感。 叶秋荻心中所想丝毫不差,不过,苏词夫妇对苏幕遮而言还是一道谜。 苏幕遮有时会好奇他今世母亲的身份,但苏词是在江湖游历时结识他母亲的,即便是当时总角之年的苏牧成也不知婶婶身份,只知她谈吐不凡,叔叔也从不言他们是如何结识的。 苏词剑道一途也非苏家祖传,药王谷藏经阁也没有对苏词剑术的记载,似凭空冒出来一般, “好。” 苏幕遮应了,俩人携手跃上屋檐,远眺已经跑远了红色身影,辨明了方向,顺着秦淮河北岸的牌坊屋檐,一路追了过去。 第八十二章 乌衣巷 沿着牌坊、屋檐、马头墙,苏幕遮与叶秋荻远远跟在两人身后,见随着小九一路追逐,狡童一袭红衣在空中起起伏伏,端的如惊鸿一般,姿态轻盈、飘逸,柔美,但红云翻飞间,想到对方竟是一男子,苏幕遮忍不住的心底便生起一阵别扭。 秦淮河过盐市折向东北,狡童却未顺着秦淮河继续跑路,而是直接跃上了朱雀桥,拐向了乌衣巷。 苏幕遮忙拉着叶秋荻,跃下屋檐,双脚在乌篷船、画舫上轻轻踩过,兔起鹘落间落到了南岸,向乌衣巷朱雀门奔来。 正遇白安石与陆楚二人由乌衣巷内出来,二人见苏幕遮拉着一女子匆匆忙忙迎面赶过来,不由地一怔。 再看那女子,在朔北王身后一脸的从容,不时地左右打量秦淮河畔的风景,被飞奔的苏幕遮拉着,却如闲庭漫步,不见脚步急促,却紧跟在朔北王身后。 回头远远见了陆白二人,女子点头一笑,顿时让陆楚回过神来,他拉了拉白安石衣袖,正要拱手施礼,便见苏幕遮挥了挥手:“二位公子失礼了,吾有要事,咱们改日再叙。”说罢,与他们错身而过,进了乌衣巷。 白安石回头目送两人衣袂消失在乌衣巷内,眼中隐有不舍之意。他前时见叶秋荻时,她尚是男装打扮,此番换成了女装,虽依旧易容,让他初见时险些没认得出来,但她身上引人的气质有增不减,让他只想多看几眼。 乌衣巷,权倾朝野的大臣的宅邸,陆白孙卫等门阀世家,贵族士大夫的集居地,高门大宅,宝马香车,画檐若云,自不待言,即便是苏幕遮在此也不敢随意造次。 乌衣巷子窄窄的,用青砖铺的路面,两旁是白色的墙壁,青砖小瓦垒成的马头墙,古色古香的黛瓦屋顶,门窗檐楣。进了巷口一转弯,迎面看见一所朱门大府,高挂“陆府”大匾,府前门庭若市,身着白衫或乌衣的士大夫正被陆府管家客气的迎来送往。 许是先前小九经过时,已经惊扰了他们一回。在听到苏幕遮急促地跫音而未见人影时,管家皱眉道:“哼,这些人当乌衣巷是市井闹市不成?陆府门前岂是他们走马喧哗之地?”说罢,挥了挥手,示意奴仆将来人拦下来,莫冲撞了朱门前的贵客与车马。 “止步!” 苏幕遮刚拐角,便听有人在耳边喝道。尔后他便见四五个青衣健奴拦在了身前。苏幕遮深怕将狡童跟丢了,右手一牵一引,顺手将挡路的奴仆推开了。 “大——”宰相门前七品官,陆府管家见苏幕遮丝毫不将陆府放在眼底,准备硬闯过去,顿时大怒,正要喝问,陡然看见了苏幕遮黑色劲服上银丝绣着的蟒纹,急忙改口:“住手!” 被苏幕遮越过,一牵一引推搡失去了位置的健奴顿时停下追赶脚步。 苏幕遮与叶秋荻在陆府管家面前站定,见他躬身施礼道:“小人见过王爷,奴仆无知,冲撞了王爷,望乞恕罪。” 苏幕遮挥了挥手,问他:“是否见一红衣男子经过?身后跟着一手执双刀的少年。” “刚经过,在前面巷尾拐向城东去了。”一士大夫在一旁拱手道。 他方才在府外等候拜访大司徒陆道,正好遇见狡童与小九越过屋檐,向东奔去。 苏幕遮识得他,当朝二品官吏,姓林,担任选拔人才的中正官职。中正官乃九品中正制内重要官职,若不刨根问底的话,造成庙堂之上“上品无寒门,下品无士族”的根由便源于此官职。 “谢过林中正。”苏幕遮拱手,拉着叶秋荻匆匆追去了。 “当街与女子拉拉扯扯,王爷也当真不成体统了。”林中正嘀咕一句,踏步进入了陆府。他却不知,他儿子林公子刚因不守规矩而在西楼之上丢了性命。 小九与狡童是飞檐走壁,一路翻墙穿过乌衣巷的。 苏幕遮身为朔北王,在乌衣巷内顾忌颇多,自然不敢放肆,只能徒步穿过乌衣巷。 待他走出乌衣巷时,狡童的身影早消失无影了。 乌衣巷外是处静谧之地,竹林沿着小溪一直向远处延伸。小溪上有座石桥,在桥对面隐约有一座竹亭,想来是乌衣巷内门阀世家子弟赏景游玩休憩之地。时至黄昏,天已昏暗下来,竹林内影影绰绰,想要找到狡童很难。 “回去吧。”苏幕遮道:“狡童一路只知躲闪,想来是不会对小九不利的。” 叶秋荻未答应他,走到石桥上,侧耳倾听。苏幕遮只听到微风穿过竹林的簌簌声,叶秋荻却回头道:“他们就在左近。”说罢,拉着苏幕遮踏过石桥,绕过竹亭,进了竹林,走了百二十步伐,指着前面道:“喏。” 苏幕遮抬头,正好看见狡童长剑挡了小九凌厉的一刀,借力飘上了一根竹子。 “好耳力。”苏幕遮竖起拇指,对叶秋荻道:“远在狮子球之上。” “当然。”叶秋荻妩媚的瞥了他一眼,得意道。 俩人将目光投入场内,见狡童稳稳站在竹子末梢,身子将竹子压弯了,不时随着身子上上下下的摆动,一袭红衣随风鼓动起来,在斜晖的天空下,如血一般夺人眼目。小九紧追不舍,身子亦拔地而起,踩在一根略粗斜指苍穹的竹子上,如履平地一般疾走,待到了末梢也将竹子压弯时,正好与狡童对峙,两把刀交叉向狡童砍去。 狡童压低竹枝躲过,反手一剑削向小九下盘,被小九纵身一跃,竹枝瞬间弹起躲过了。长剑只扫落漫天竹叶,被风席卷着,贴着红衣,轻轻地洒落,有落在狡童肩头的,也不见他吹落。 “欸,他们为何相打?”身后一极甜极清的声音忽问道。 苏幕遮吓了一跳,猛地转身,见一年约十四五岁的绿衫少女正站在他身后,忙后退几步,讶然问道:“你何时站在吾身后的?” “刚才呀。”少女睁大了眼睛,疑惑的看着苏幕遮,语气娇柔无邪。 苏幕遮扭头看叶秋荻,见她一眼笑意,心知师姐早知少女靠近了。 苏幕遮估摸她见少女心无歹意,自己的好师姐不由地便起了捉弄自己的心思,苏幕遮委屈的盯着叶秋荻,欲用眼神让她感到羞愧,眼角却瞥见少女身后闪出一黑白身影来,不由地又吓了一跳,问道:“那是谁?” “它?”少女转身见了身后黑白身影,回头天真烂漫对苏幕遮道:“它是滚滚啊。” “滚滚?” 第八十三章 潇湘馆主 “滚滚?” 苏幕遮定下神来,仔细打量少女身后的黑白身影,见它圆脸颊,大黑眼圈,胖嘟嘟的身体,手中正握着一根青脆的竹枝啃着,脸上不由浮现出古怪神色,问道:“为甚唤它滚滚?” “因为它会滚啊。” 少女回答的理所当然,说罢还歪着头睁着无邪双眼打量苏幕遮,似乎在奇怪对方怎么会问如此很白痴的问题。滚滚进食正酣,应景的抱着竹子滚在地上,四脚朝天啃着嫩枝。 “额。”苏幕遮汗颜,居然被一少女鄙视了,忙错开话题,问道:“夜幕将临,你在竹林作甚?” “滚滚要吃饭啊。”少女又答,又颇为同情对苏幕遮道:“你好笨哦,真可怜。” 叶秋荻噗哧一声,忍不住笑了,露出了两排碎玉似的洁白牙齿, 苏幕遮佯怒的瞪了叶秋荻一眼,道:“你谁家熊孩子,敢戏弄本王,小心让你吃不了兜着走。” “欸?”少女眼睛一亮,道:“你要请我用饭吗?”不待苏幕遮辩驳,她忙点头,道:“好啊,好啊,翟儿正饿呢,一定吃得了,用不着包着。” 苏幕遮扶额,对叶秋荻道:“吾与她命里犯冲,你来说。” “嗯。”叶秋荻顺从的点点头,知他正尴尬呢,也没打趣他,否则生闷气了就不妙了。她将笑意隐藏在酒窝里,正要与少女说话,却见苏幕遮忍不住向前一步,目光热切的盯着滚滚,问道:“这熊……滚滚是哪里来的?” 看养这萌物曾是苏幕遮前世梦想,前世不成,今世若有机会圆梦也是不错的。 “是吾看护长大的。”少女挡住滚滚,警惕的盯着苏幕遮。 “本王难道还抢你的不成?”苏幕遮见她动作,不喜道:“吾亦有一只大虫,拉出去比你这只只会滚的要威风的很。” 少女做了鬼脸,盯着苏幕遮身后,问道:“他们为何要相打呢?” “对啊。”经少女提醒,苏幕遮一拍额头,方想起他还不知小九为何与狡童交手呢。 回头看去,见小九与狡童依旧站在竹子末梢,正随着竹枝不时地上下晃动交手,金铁交击声中,纷纷洒洒的落叶在林间随风盘旋,在狡童一袭红衣招展下,为竹林凭添了几分意境。 “喂!”在苏幕遮目瞪口呆中,少女拖着正赖在地上啃竹枝的滚滚,错过他的身子,走近了刀光剑影的场地,抬头道:“有话坐下来说,打打杀杀是不对的,只能伤了……” 似忘了词,少女在滚滚身上布袋取出一本簿子,借着余光,翻了几页后放下,义正言辞的道:“对,只能伤了和气。” 苏幕遮与叶秋荻四目相望,眼中笑意忍不住要溢出来。 小九与狡童激斗正酣,俩人都没有要停下来听少女调停的意思。 小九双脚倒挂在竹枝上,压着竹梢一沉,躲过狡童一剑后,唅蝉刀闪过一道银光,探身扫向狡童下盘,即便扫不到他腿,也要将他脚下的竹枝砍断。狡童身子一抬,竹枝瞬间弹起,躲过一刀后,再猛烈将竹枝压弯,打在小九身上。 唅蝉刀削铁如泥,小九一刀便将竹枝斩断了,正要乘胜追击,眼角却瞥见狡童红色身影在虚空中踏着某种有韵律的步法,跃上了他所在的竹枝上,一剑向他挂在竹竿上的脚刺来。 小九本是双脚合拢,见状松开一脚,只余一只脚挂着,身子转过来,略微屈身,手中双刀向狡童长剑招架去。 “住手!”少女在竹林下气急败坏,见被小九削断的竹枝落下来,闪身躲过,拿起簿子又翻了一页,学了几句,掐着腰道:“天欲人相爱相利,尔等怎可相恶相贼?” 见俩人不听劝,少女鼓起嘴,如包子一般,抬头恶狠狠地盯着两人,她头上带着双螺旋的假髻,没戴稳当,一抬头就晃颠起来,让少女不得不伸手扶住,眉心点着鹅黄色的花钿,学时下都城内时兴的妆样儿。 少刻,少女包子脸瘪了下来,无奈道:“万物有灵,尔等厮杀拿竹木出气作甚?若再不住手,莫怪吾不客气了。” 见俩人依旧不罢手,少女怒了,对滚滚挥手,道:“滚滚,上!” 滚滚正将小九削掉的竹枝扒拉过来,闻言似乎有些不舍,但依旧“吼”一声,撅着屁股慢慢爬到小九与狡童较量的斜竹下,抓住主干猛烈摇晃起来。 竹枝陡然颤抖,顿时让小九与狡童脚下不稳起来。 尤其小九,他本就是脚倒勾在竹梢头与狡童过招的,此时竹子一抖,借不上力,刀在劈砍时也走了形。狡童要自在的很,脚如沾在竹子上,随竹梢上下飘动,趁小九防备不住,足尖一磕,将他借力的脚踢开了。 小九身子再无借力处,一个倒栽葱跌落下来。 “啊唷!”少女急忙捂眼,深怕见到小九脸着地时凄惨的模样,余光却瞥见一道黑影闪过,如拨云一般,在小九快要落地时,在他腰间轻轻地一拨,小九身子落势立刻换下来。他双手在地面一撑,翻个跟头站了起来,正要在上去再战,被苏幕遮伸手拦住了。 狡童对少女道:“小姑娘,谢谢你帮了我大忙,否则我当真不知如何甩掉这胡搅蛮缠的家伙。” “哼!”小九怒道:“大丈夫一言九鼎,吾不能护那林公子周全已然食言,若再让你安然走掉,岂不有违江湖侠义之道。” 狡童冷笑一声,不理他,站在竹梢上对苏幕遮拱手施礼道“狡童见过王爷,叶谷主。” 叶秋荻走到少女身边,扶了扶她的义髻,闻言轻轻点了点头, 苏幕遮回礼道:“吾有一事相询,还望潇湘馆主不吝赐教。” 在前秦王宫时,狡童寝宫取名为潇湘馆。 闯荡江湖后,狡童不喜旁人唤他“潇湘妃子”,“狡童”一名又另有所指,因此狡童便自号“潇湘馆主”。 “令尊之事?”狡童略一思量便猜出苏幕遮所问何事了。 “不错。”苏幕遮道。 良久不言。 夜色已降临,一袭红衣如墨染一般,隐藏在竹林中。 滚滚依旧不依不饶晃动着竹子,狡童身子上下起伏,让人看不清他面上神色。 第八十四章 伽蓝殿 建康,竹林,夜幕四合。 一声长叹。 狡童幽幽地道:“令尊尸骨是我亲自收敛的,他临终有遗言,托我传达于你。” “吾有今日这般修为,拜汝父所赐,对他所托自当竭尽全力,但他只言有子在世,却不曾告诉我你在何方,所以耽搁下了。后听闻你现身于建康,吾便赶了过来,但进了都城后,我有些犹豫该不该告诉你了。” “为何?” 一番踌躇,狡童问道:“不知叶谷主可曾听闻伽蓝殿?” “伽蓝殿?”叶秋荻疑惑道:“不曾听闻。” 似乎在顾虑什么,狡童又是一阵不言语,身子在夜幕中模糊起来。苏幕遮知他还站在竹梢上,因此也未出言追问。竹林间一时安静下来,偶有鸟儿归巢的鸣响。走兽带起的“沙沙”声,亦清晰可闻。 “欸!”绿衫少女忽道:“伽蓝殿!我似乎在哪里听过呢!” 竹梢间黑影一晃,问道:“你在何处得知的?” “嗯。”叶秋荻离少女近些,见她将咬着食指,努力想着,忽的眼前一亮,道:“我知道啦!” “什么?”狡童问。 “我看看备忘薄上是否有记着。”少女将手中薄子打开,“啊唷”少女又一声惊呼,“天黑,看不到了。” 在场众人皆无语,想起不久前自己还被少女同情“很笨”,苏幕遮便忍不住捂脸,感到一阵羞愧。 “苏叔父临终之言与伽蓝殿有何关系?”叶秋荻忍不住问道。 “干系甚大。” 狡童说罢,略一沉吟才缓缓道:“说来话长,现在并非良机,三日后,林间竹亭,吾再与你细说。”说罢,叶秋荻便见竹林树梢间掠过一道黑影,擦着竹叶,带起一阵“沙沙”声,向远处去了。 小九要追,被苏幕遮拦住了,道:“由他去吧,你轻功远不及他,先前与你打斗,只是戏耍你罢了。” 小九闻言闷哼一声,将两把刀用麻布裹起来,道:“今日先饶他,下次一定让他付出代价。” 苏幕遮拍拍小九肩膀。他不清楚小九追杀狡童缘由,却知道小九信守承诺,对江湖侠义,英雄豪气最为向往,是绝对不会饶过狡童的,虽不至于杀他,但一定要让其付出些代价。 “回府吧。”苏幕遮意兴阑珊,站在叶秋荻身边。 “欸。”少女惊喜道:“要请我用饭了吗?快走,快走,翟儿正饿呢。” “我何时答应请你用饭了?”苏幕遮道。 “刚才啊。”少女说着,将依旧傻傻摇竹子的滚滚唤了过来,让它啃着被小九削下来的那截竹枝。 苏幕遮道:“入夜了,你不回家,赖我顿饭作甚?” “我家又不在此地,如何回去?”少女对苏幕遮作了个鬼脸,又可怜楚楚的揉着肚子对叶秋荻道:“姐姐,翟儿已经很久未吃顿饱饭了,翟儿好饿哦。” 她倒会看人下菜碟。 “你家在何处?” 叶秋荻拉着她向竹林外走去,滚滚跟在少女身后,拖着竹枝,拉出一道“沙沙”声。 “蜀地,剑门。”少女答。 叶秋荻停下脚步,低头诧异道:“剑门远在千里之外,你一小姑娘怎会离家如此之远?” “就走啊走啊就走来了啊。”少女踢踢脚边的滚滚,道:“走不动了,滚滚也会背我哩。” “家中父母知晓你来南朝建康吗?”叶秋荻问。 少女闻言停下脚步,神情低迷起来,略带哭腔道:“他们不要翟儿了,他们骂翟儿,让翟儿走,还打滚滚,翟儿再不理他们了。”似乎听不得少女哭音,滚滚放下竹子,在少女身边蹭了蹭,想要安慰她。 叶秋荻怔住了,与苏幕遮对视一眼后,由怀中取出一块绢帕来,擦拭少女溢出来的泪珠,道:“莫哭,莫哭,他们或许是有苦衷的。” “什…什么苦衷?”少女哽咽着抬头看叶秋荻,目光中满含期冀。 “……”叶秋荻也不知该如何劝了,在她想来,家里人突然将少女驱逐,一定是家里发生什么变故了,或许是仇家寻上门也说不定。 “所谓玉不琢不成器,让你出来见见世面也是好的,省的在蜀地坐井观天。”苏幕遮接到师姐求助的秋波,哄人的话张口即来,道:“也指不定是滚滚太能吃了,令尊实在养不起了。” “胡说。”少女嗔怒瞪了苏幕遮一眼,问叶秋荻:“他说的对吗?” “对。” “哼,算你不是太笨。”少女擦干眼泪,顺手摸了摸滚滚,嘀咕一声。 苏幕遮:…… “翟儿,令尊姓甚?”叶秋荻打算让人查探一番少女身世。 少女能走到苏幕遮身后而不被发觉,凭的是绝妙的轻功,如此一来,她的父母一定是江湖中人了。 “姓目,翟儿大名目翟。”翟儿此时已不再伤心了,心中只想着吃的,清脆答道。 “目翟?”叶秋荻心中嘀咕一声,又问:“你轻功是跟谁修习的?” “爹爹啊。”翟儿答。 “奇怪。”叶秋荻皱眉,翟儿脚上轻功精妙,她父亲在江湖上应该不是泛泛之辈,但她却实在想不起江湖上有姓目的有头有脸的人物来。 出了竹林,上了石桥,再回到乌衣巷时,又是一番景象。 道路两旁高高地马头墙与黛瓦屋顶一起掩在夜空中了。巷道内灯花如雨,一直沿着窄窄的巷子延伸到远处,在白墙折射下,分外明亮,如同白昼。一辆高头大马拉着的香车由对面街头走来,缓缓地在石板上留下“哒哒”的声音,微风吹过,带起一阵胭脂香,想来是谁家有宴席,请了秦淮河上有头有脸的歌妓前来作陪助兴。 在宝马香车之后跟着一头小毛驴,毛驴上坐着一身材瘦长,穿着件干净白衫的中年男子。他们缓缓停在苏幕遮等人十步之外,一后院小门旁。 赶马车的车夫下来轻叩门扉,门内仆从打开门见了车子,道:“快些,白管家都催几回了,正等了了姑娘唱曲儿助兴呢。” 驴子下来的男子告罪一声,掀开帘子让车内名唤了了的女子下车。 苏幕遮一行人恰走到跟前,翟儿忽地站住了脚步,闻了闻,指着身旁打开门的院子,道:“好香,那里有好吃的。” 第八十五章 打酒坐 许是很久不正经用过一顿饱饭了,翟儿指着院子,身子不由地便走到跟前想探头瞅瞅院内。 仆从只顾着招呼歌姬,见翟儿挡了路,不耐烦挥手道:“去去去,哪里来的野丫头,这里不是你任性放肆的地方。” 翟儿的绿衫破旧脏乱了些,的确似个野丫头。 一路上小丫头估计被旁人如此这般招待过很多回了,也不在意,吐了吐舌头,为马车上下来的女子让开了路。 车上下来的名叫了了的女子,二十出头,外面穿着件无袖的紫色缎褙子,里面是百合色罗衫和水红抹胸,下半身是紫色罗裙,眉眼灵秀,皮肤白皙,一双狐狸眼透露着些精明。 “挺俊的丫头。”了了下车,怀里紧紧抱着一把琵琶,借着灯光瞥了翟儿一眼,停下脚步道:“小小年纪莫到这等尊贵之所凑热闹,小心把自己搭进去。” 她嗓子未被风尘久磨,声音清脆甜润,听起来十分悦耳,唱起曲子来,想必也是很好听的。 没来由的一句话让翟儿一阵疑惑,她挠了挠头,感到对方是好意,下意识点头道:“哦,谢谢!” 了了一笑,抬头见了站在不远处的苏幕遮几人,点点头,正要回首,忽见少女身后钻出一黑白的脑袋来。 “呀!”了了吓的大惊失色,险些跌到在身后中年男子怀里。 滚滚这家伙走路无声,又总是悄无声响的将头先探出来,不曾见过的,陡然见到一白脑袋俩黑眼圈,想不被吓着都难。 “哈。”苏幕遮幸灾乐祸,终于不是自己一个人被滚滚吓住了。 叶秋荻瞪了苏幕遮一眼,听了了指着滚滚,道:“这…这什么怪物。” “它是滚滚。”翟儿摸摸滚滚脑袋,让它安静下来,认真道:“它不是怪物。” 仆从顺手在门后抄了一根长门闩,横在门前戒备道:“管它什么东西,你快带它离开白府,若冲撞了贵客,届时饶不了你。” “白府?”苏幕遮对叶秋荻轻声道:“原来是太傅府邸。” 白家乃书香门第,若论权势白太傅或许不及陆司徒,但庙堂之上,白太傅声望却位列百官之首。 白家子弟也极为出色,其长女白夫人为当朝王后,王上与白夫人伉俪情深,白家自然也沾光得势;白太傅二女为白云书,巾帼不让须眉的女英雄;长子现为荆州大都督,兼领筹备西征的差事;至于次子,便是白安石了,在都城内也是有头有脸的人物,为建康四公子之一。 不过,让苏幕遮得意的是,现在建康四公子名头已经被朔北王盖过了。在赈济灾民一事后,苏幕遮名望更盛,江湖市井间的流言隐隐有将他与朝哥、拓跋弈王、慕容无忌并称为新南北朝四公子之意。 但苏幕遮若想真与慕容无忌等人相提并论,尚有一道阻碍,便是西蜀江阳侯李歇。 李歇乃蜀王李绎堂弟,此人礼贤下士,广招宾客,倾其家有,犒赏食客,以养“士”而著称,江湖云:门客三千而不止,声名犹在苏幕遮之上。 虽不大令人信服,但在苏牧成登基称王后,李歇便一直被世人提为了四公子之一。 苏幕遮声名鹊起,但与之相比还差些火候。 此外,当日西蜀布置的将药王谷大师姐树含烟逼入险境,幸得司马辽误打误撞才脱身的局,便出自此人之手。 了了听闻滚滚是翟儿看护长大的,松了一口气,整整衣衫,正要进去,却见一管事打扮的人领着三两个仆从走了出来。 “何事这般喧哗?”管事先训斥一句,阴沉着脸扫了门前一眼,对了了道:“了了姑娘快些进去,不然客人等急了。”不等她答应,又对仆从道:“将闲杂人都赶走,白府门前吵吵闹闹的成何体统?客人正在后花园梅前饮酒,若扰了兴致,大公子怪罪下来,有你好受的。” “是。”仆从很怕大公子,在了了踏进后门后,挥手对少女道:“去去去,这里不是你能待的的地方。” “慢着,”站在不远处的苏幕遮离了马车阴影走了过来。 管事回头,打量苏幕遮,不客气道:“你有何事?” “听闻白都督回来了?正好我有些饿了,你……”苏幕遮的颐气指使,让管事恼怒,皱起眉头正要斥责,听他继续道:“去禀告白太傅一声,朔北王苏幕遮,前来拜访。” “朔北王?!” 管事一惊,在灯光下睁大眼睛,方看清眼前公子乌衣上绣着的银丝蟒纹,忙拱手道:“王爷稍等,小人这就去禀报。” 了了与中年男子回过头来,一时走也不是留也不是。末了,了了站到一旁,施礼道:“札客时了了见过王爷。” 苏幕遮点点头,倒是走到苏幕遮身边的叶秋荻一怔,拱手道:“时姑娘打酒坐能打到白府上,想必是有一番本事的。” 秦淮河畔乃风月之地,章台繁盛,青楼林立,画舫凌波,歌姬不知凡几。有西楼之上柳如眉这般大家,也有不入青楼章台的歌妓。这些歌妓有年老色衰后由青楼出来单走的,亦有良家女子失足或三餐所逼出来谋生的,一般行走在酒楼茶馆间,不呼自来筵前歌唱,临时客人以些小钱物赠之而去,谓之札客,亦谓之打酒坐。 这些札客多是中等之姿,才艺平平,但也有例外,譬如时了了这般,虽不是绝色,但曲子唱的好听,在秦淮河畔闯出了名声,便打酒坐打到了乌衣巷白府这等地方。 “姑娘谬赞,了了只是记性好些,熟记了几百首辞令,又苦练过琵琶,所以才被请来。”时了了说罢,大着胆子抬头仔细打量苏幕遮,想把传闻中的朔北王看个清楚,若有机会结交上便更好了。 “这位兄台是?”苏幕遮被她打量着不舒服,找话茬问时了了身旁的中年男子。 男子木讷,嘟哝一声,未开口,由时了了在一旁答了:“他是了了义兄,姓章名台,懂音律,会填词,秦淮河畔许多新曲,新词都是义兄做的。” 听了了说罢,章台向苏幕遮施了一礼,始终未说出一句话来。 “一人谱曲,一人唱曲,你二人倒是天作之合。”苏幕遮赞道。 男子听了,羞红顿时在脸上渲染开来。倒是时了了,轻轻一笑,道:“王爷说笑了。” 苏幕遮最见不得老实人单相思,正要再说,门内传出一阵脚步声,人未到,声先至:“臣白临川恭迎王爷大驾。” 第八十六章 梅前宴 “臣白临川恭迎王爷大驾。”白临川施礼。 与他一同出来恭迎的是白安石与一位眉清目秀,极为俊美,脸色却极差的贵公子。他眼神凌厉,随白临川行了一礼,便安静站到一旁去了。 想来他便是白都督白安礼了。 “太傅恕罪。”苏幕遮回礼道:“苏幕遮在乌衣巷竹林外流连忘返,回来时饥肠辘辘,闻到太傅后院酒肉鲜香,实在是走不动道,只能叨扰了。” 白临川浑不在意,转身邀苏幕遮进入院内,道:“王爷莫客气,白府能以珍馐美馔引来王爷登门,传出去也是一段佳话。”“哈哈”一笑,白临川见叶秋荻与苏幕遮走在一起,话题一转,问道:“不知王爷身边的姑娘是?” “叶秋荻。”叶秋荻点头道。 “原来是叶谷主,失敬失敬。”白临川拱手,他身边的白安礼将目光由远处收回来,正眼打量了叶秋荻几眼。 苏幕遮等人走在前面,绿衫少女翟儿欢快的跟着,在踏进门槛后,又后退一步,同时对仆从吐舌头道:“我进来啦,我又出来啦,嘻嘻。”说着,又踏进门去了。仆从一阵错愕,尚未回过神来,见绿衫少女又退了出来,拉住坐在原地的滚滚,又冲仆从做了一个鬼脸,拖着滚滚进门去了,“美味,我来咯!”少女兴奋的声音传来,让仆从哭笑不得。 后门进去是后花园,周围草木衰败,亭台楼阁甚少,灯火暗淡,略显偏僻了些,估摸着后门平时是由仆从出入的,若不是苏幕遮一时兴起,白临川一辈子也不会来这里迎客。 侍女在前面提着纱灯领路,苏幕遮与白临川缓缓跟着。 “听说太傅在招待贵客,不知是谁受得起太傅如此款待。”苏幕遮问道。 “皆是老朽同殿之臣以及长子同僚。”白临川笑道:“元辰将至,长子与同僚回都述职。某想,他们在战场上多有互相照应的地方,因此才举办宴席,让他们增进袍泽之谊。” “应当的。”苏幕遮点头,他们沿着卵石铺成的小路越走了五六十步,转过一道假山,视野豁然开朗起来。眼前是个池塘,池塘边是花开正艳的梅树林。林下灯火辉煌,席案两侧排开,丝竹管弦具备,舞女候在一旁,只是与席上的觥筹交错一起歇了,想来是在等苏幕遮了。 苏幕遮被引到跟前,见只有几个同殿之臣在他偶尔早朝时见过外,其他人却是一个也不认识。 不过看他们或虎背熊腰,或精气十足,想来一定是荆州军士了。 苏幕遮站在主位上,拱手道:“苏某饥肠辘辘,正好闻见了宴席上的珍馐美味,忍不住过来讨杯酒吃,扰了各位兴致,罪过,罪过。” 在座的军官站起来忙称不敢。苏幕遮又举起酒樽,敬了各位一杯,便坐了下来,好让在座的不拘谨,自在起来。 叶秋荻坐在苏幕遮一旁,绿衫少女翟儿本来也想凑过来的,不过被小九拉走了。白临川善解人意的在苏幕遮身后一侧又命人摆了桌子,由小丫头胡吃海喝去,以免伤了王爷的面子。 白家贵为南朝四大世家之一,自然酒是好酒,菜是好菜。 叶秋荻轻抿一口,顿时眼睛一亮,不由地仰头便将一樽酒全吞下去了,让坐在一侧注意她的白安石不由地咂舌。叶秋荻为自己再斟上一樽酒,正要饮,却被正与白临川说闲话的苏幕遮漫不经心地取走了。 叶秋荻眉头一皱,眼神中透出凶光,如到口的兔子跑了的小老虎一般,右手在苏幕遮腰间狠狠地一拧。 “喝慢点!”苏幕遮咬着牙忍着痛对叶秋荻低声道,说罢,将酒樽又推给了她。 “哦。”叶大小姐眉开眼笑,性子也温和起来。 “白都督,本王听闻西蜀派使者来朝,现已到境内了,不知都督回来时可否安置好他们?”苏幕遮对白安礼桀骜中带几分冷厉邪气的性子实在喜欢不起来,不由的便端起了几分架子。 白安礼棱角分明的嘴角一翘,正要答话,他身后的灰衣仆从俯身为他斟了一樽酒,手在白安礼手背上轻轻一按,尔后站直了身子。苏幕遮未看见,其他人也未看见,灰衣人自觉隐秘,却不想被叶秋荻看见了。 叶秋荻如此才注意到这灰衣人。 平常至极。 若不是他的小动作,叶秋荻当真不会意识到他的存在。 白安礼收敛好性子,对苏幕遮道:“回王爷的话,臣启程赶往都城不久后,蜀国使者才递了公文入我朝境内。不过,王爷不必多虑,臣已经让手下妥善安排了,不日即可安全到都城。” 苏幕遮轻笑道:“是死是活本王不在意,若死了更好,也省的来建康搅事。” “此言差矣。”白临川饱读诗书,却不是腐儒,不谈虚礼,闻言道:“他们若在南朝出了差池,那南朝就是跳进了黄河,如何也洗不清了。到时免不了要被各方责难,燕国、后秦都会找准机会踩一脚,届时我朝境况可就不妙了。” “万事有影堂!”苏幕遮对白临川道:“影堂阴私之事干得多了,也不在乎这一件,若使者当真出了意外,不管谁干的,推到迦难留头上就是。世人皆知,影堂一直处心积虑对付南朝,慕容不归与后秦老祖母若当真信是楚国做的,那他们脑子一定不怎么好使了。” “慕容不归不知,但后秦老祖母的脑子早就不好使了。”堂下有粗人,闻言接话说道,引着在场的人皆哈哈大笑。 叶秋荻趁苏幕遮说话的机会,贪饮了几杯酒,目光却一直不曾离开灰衣仆从。见他听到苏幕遮谈起蜀国使者时一副漫不经心地样子,谈起影堂时又眼含微惧,及至在场众人笑时,他如常人一般随在场众人一起笑起来。 笑时扭头与叶秋荻目光稍一接触,便怯懦的移开了,似乎如其它仆从一般,却不知让叶秋荻愈发的注意他了。 在叶秋荻看来,灰衣人破绽在于演寻常人演的忒像了。 灰衣人或许只注意到叶秋荻在观察他,却没见到,白安礼的手背自被他按过后,便有些不正常了,眉头轻挑,有些厌恶,稍纵即逝,而后借着擦酒渍的机会,漫步经心地在手背擦了又擦,想来是有某种洁癖的。 看门的仆从都很怕大公子,身旁侍候的仆从更不可能不知他的忌讳了,如此看来,灰衣人与白安礼关系不一般。 第八十七章 墙角数枝梅 梅花前,池塘边,酒宴正酣。 一阵风来,吹落几片梅花,洒在池塘上,被鱼儿轻啄,溅起圈圈涟漪。 叶秋荻思索间,不知不觉又多饮了几杯,又要斟酒时,被苏幕遮发觉,将酒樽夺了去。叶秋荻醒悟过来,回头见苏幕遮眯着眼盯她,尴尬一笑,轻声道:“再饮一樽。” “谁曾信誓旦旦告诉我她戒酒了?”苏幕遮低声问罪。 “我说过吗?” 叶秋荻眨眨眼,很无辜,见苏幕遮似笑非笑看着她,强词夺理道:“我是戒了,只是你的桂花醪糟又让我破戒了。” “呵。”苏幕遮不屑一笑。 “再饮一樽。”叶大小姐暗自在心中对他的不屑记了一笔账,竖起一根手指央告道:“只一樽。” 苏幕遮故作迟疑,然后点头:“再饮一樽也不是不可以,但你需答应我一件事。” “何事?”叶大小姐睁大眼,警惕道。 “现在尚未想好,等我想起来再告诉你,放心,不是什么令你为难之事。” 叶秋荻狐疑地打量着苏幕遮,忽的想明白什么似的,展颜一笑,道:“好啊。” 如此干脆,不是师姐风格,这下轮到苏幕遮狐疑了。但不等他想清楚,酒樽已经被叶秋荻伸手夺回去了。 叶秋荻对到手的一樽酒颇为珍惜,再不敢大口吞饮,而是轻抿一口,仔细品味起来。酒之醇香在舌尖久久不散,叶秋荻惬意间回头,见身后席案上的绿衫少女翟儿左手握着一鸡腿啃着,右手不时地往身前的盘子扒拉着菜。 见小九饮酒,少女递过一酒樽,道:“什么好喝的,给我也来一点,渴死我了。” 小九为她斟上,翟儿一口倒进嘴里,原本享受美味眯着的眼睛顿时睁圆了。 她抬手指着小九,道:“你你你,你下毒!” “下毒?”小九狐疑的闻了闻酒,见少女吐着舌头连声道“苦死了”,方知她不曾饮过酒,顿时笑了。 酒过三巡,之前歇了的舞女又回到宴席中央翩翩起舞。等候已久的时了了在仆从引领下,坐在显眼处。 白安石在一旁道:“时了了姑娘唱曲与琵琶皆是都城一绝,某今日特请她来献艺,王爷,请点一曲吧。” 苏幕遮也不推辞,沉吟道:“在座的既然久经战阵,想来是听不惯秦淮河靡靡之音的,时姑娘便来套《江汉》吧。” “是。”时了了应了,斜抱琵琶,十指慢慢摸上琵琶弦,轻抚,琵琶声顿时如泉水叮咚,缓缓流淌出来。初时琵琶声如黑云压城,令人心绪压抑,接着琵琶声猛然密集,如忽然爆发的雷雨,又似展开厮杀的战阵,在梅树前布满了杀气。 一阵吹来,摇动梅树枝,宛如让杀气实质化,拂过面颊,令人热血上涌。 待紧张到极点时,琵琶声又一缓,杀气顿消,天地平安,只剩泉水嘀嗒之音,尔后时了了开口了:“江汉汤汤,武夫洸洸。经营四方,告成于王。四方既平,王国庶定。时靡有争,王心载宁。” 时了了声音清澈,本不适合唱充满男子气概的曲子,但在独特的嗓音技巧与琵琶声下,竟相得益彰,让在场的不少粗汉子军士也跟着哼起来:江汉之浒,王命召虎:式辟四方,彻我疆土。匪疚匪棘,王国来极。于疆于理,至于阴山。” 歌声遏云绕梁,让人为之沉醉,不知不觉便至深夜了。 苏幕遮意犹未尽起身告辞,白临川将他一直送到门外。 一樽酒下肚,绿衫少女早已经醉了,两颊酡红,不知身在何方,嘴中不是嘟囔着什么,被叶秋荻扶上了白府仆从早已经备好的马车,滚滚跟在身后,眼珠子一转,不需小九援手,也攀上马车钻进去了,浑不顾惹的马险些受惊。 叶秋荻安置好翟儿后下车,站到苏幕遮身旁,听苏幕遮拱手道:“太傅家中酒美,曲亦美,让苏幕遮留恋的很,若不是夜已深,苏小子是绝不会告辞的。” 白临川抚须笑道:“时了了乃自由之身,老朽左右不了。但酒么,王爷只要想饮,尽管吩咐就是,明日我便吩咐下人送一坛到王府。” 苏幕遮正有此意,也不推辞,叶秋荻在一旁听了也是喜笑颜开。施礼谢过,苏幕遮领着小九等人拜别而去。 宴席上尚有其它宾客,白临川与白安石先行回去招待去了,留白安礼与灰衣仆从望着苏幕遮与叶秋荻的身影消失在街角,灰衣仆从方道:“叶秋荻似乎注意到我了。” 白安礼一惊,问道:“何时?” “约莫是在我倒酒提醒你时,我本以为做的隐秘,却不曾想没逃过她的眼睛。”灰衣仆从道。 白安礼脸色阴沉,道:“当时即使你不拦我,我也不会失了分寸。” 言下之意却是责怪灰衣仆从多此一举,反而引起了叶秋荻的注意。 “都督若与朔北王针锋相对,或稍露敌意,难免不会引起他的注意,到时候若因被他记挂上而坏了大事,才是乱了大谋。”灰衣仆从一顿,道:“至于叶秋荻对我的注意,都督也不必放在心上,江湖之上知吾名者众,但能将吾当面认出或描述出来者,不足一巴掌之数。” 如此,白安礼的脸色才稍缓,问道:“你们对蜀国使者来朝有何打算?” “莫在荆州军上动手!”白安礼接着警告道。 “省的。”灰衣仆从道:“正如刚才朔北王所言,蜀国使者身亡在南朝,他们只会推到影堂身上去。我们才不做这等赔本买卖。到时候真要决定动手,也要有嫁祸到苏氏兄弟手上的万全之策后才动手。” …… 出了乌衣巷,过了朱雀门,放眼望去,秦淮河两岸,灯火如夜空银河,沿淮河排列的酒肆茶摊、勾栏瓦舍依然喧哗,饮酒、唱戏与小贩的吆喝声不绝于耳。 沿青石板铺成的街道向东北而行,小九坐在马车上走在前面,苏幕遮与叶秋荻落在后面漫步缓行。 路过一摊子,苏幕遮买了一陌铜钱的糖堆儿,用黄麻纸包了,递给叶秋荻边走边吃。 “临了,又为你讨了一坛子酒,你该如何谢我?”苏幕遮得意道。 “喏。”叶秋荻将一枚糖裹着鲜红的山楂喂到苏幕遮唇边,道:“奖你的。” 第八十八章 令狐冲 秦淮河畔,淡月西斜。 两岸茶肆灯烛莹莹,如两条明珠链子。河面上泊船都点上了灯火,画舫尤其明亮,十几盏红灯笼将画舫映的通明,将才子书生醉酒狎妓的孟浪行径,莺歌燕舞影子打在纱窗上,让岸上行人不时地抬头眺望,却不曾见到人群中叶秋荻喂苏幕遮的亲昵。 饴糖裹着山楂挨在苏幕遮唇边,一股甜意隐隐传来,让苏幕遮很有食欲,但更动人的是捏着山楂的两根葱白手指。 “乖!”叶秋荻想起儿时照顾病弱苏幕遮的情景,不由的道。 苏幕遮张嘴,叶秋荻正要将山楂丢入他口中,却见苏幕遮微微探头一含,将她两个手指也噙在口中了。 “咦~”叶秋荻抽出手指,嫌弃的在苏幕遮衣袖上擦了擦,嗔怒瞪他,道:“脏死了。” 苏幕遮才不在意,他一笑道:“休想如此简单便将我打发了,莫忘了,宴席之上你还曾应承我一件事呢。” “说罢,何事?”叶秋荻含着一颗山楂,问道。 苏幕遮俯身在她耳边轻声说了,然后站直身子得意的看着叶秋荻。 “我曾应允你一件事?”叶秋荻忽疑惑起来,看着苏幕遮,道:“我怎想不起来了,我不曾答应你吧?” “休想抵赖!” “我就抵赖了,你能我怎办?”叶秋荻不屑道,终于是将宴会上的仇给报了,又道:“整天想些龌蹉之事,疯了才答应你哩。” “日后总有机会的,你逃不掉的。”苏幕遮咬牙切齿,却被叶秋荻一脚踢了出去。 回到府中天色已晚,苏幕遮原想借着独自一人夜不能寐的由头,在叶秋荻寝宫内留宿的,却被叶秋荻毫不犹豫赶了出来,只能悻悻然下了半夜的棋,待晨光熹微时才睡下。叶秋荻进入荻花宫时,苏幕遮已经醒来了,但当叶秋荻坐在床沿时,他懒着不知不觉的又睡着了,直到日上三竿,将早课也耽误了。 醒时,叶秋荻在床边正在读书,苏幕遮问道:“当真要去鸡鸣寺?” “为何不去?”叶秋荻道:“何况尚有一位东方不败在等你过招呢。” “东方不败?” 叶秋荻将柳如眉介绍的说了,苏幕遮顿时眼前一亮,不等叶秋荻催促,很快在漱玉伺候下洗漱妥当了。 许是很久不曾好好睡过,绿衫少女依旧在熟睡中,滚滚啃着一根竹枝也睡过去了,叶秋荻没去管她,等她醒来了,自有漱玉招呼。 简单收拾一下,苏幕遮便出门了。 鸡鸣寺在鸡笼山,鸡笼山在城北郊外。 苏幕遮与叶秋荻出了门,在码头登船,沿着清溪向北行。 两岸茶摊酒肆刚刚喧哗起来,路边摊却是早摆上热闹过一阵子了。街边小吃,满目皆是,甜咸俱有,形态各异,苏幕遮出来时顾不得用早饭,这时闻了不由地便饿了。 他站在船上,吆喝岸上一临河鸭鹅店伙计过来,将一陌钱精准扔到他手中,要了一份盐水鸭,用油纸包好,扔到了船中。 苏幕遮稳当的接过,向伙计道了一声谢,命船夫继续行船。 他闻了闻手中盐水鸭,对叶秋荻道:“建康素以喜鸭而闻名,桂花鸭、香酥鸭、卤鸭、板鸭、酱鸭,有关鸭子的吃法难尽描述,故有建康鸭肴甲天下之赞。其中,盐水鸭最为有名,即便是路边摊子也不是旁处鸭子可以同日而语的。” “秦淮河鸭子皆是郊外用竹竿赶来的,一路走一路觅食,到建康后,只只练得脚力非凡、肌肉紧凑,盐水鸭又以金秋桂花飘香的时节最为味美,鸭肉会淹留桂花的芳香,故美其名曰‘桂花鸭’。”苏幕遮叹口气道:“可惜现在早过了,你是尝不到咯。” 说着,苏幕遮将油纸打开,递给叶秋荻。 叶秋荻捏了一块盐水鸭,放入口中,鲜美肥嫩,确实不错,不由地点了点头。 船在东门桥停下了,苏幕遮与叶秋荻上了岸,进了乐游苑。 乐游苑内小溪潺潺,竹林茂密,宫阙如林,梅花花开正艳,为官家士女游赏胜地,清明时节踏青之所。原是拒绝借道而行的,但朔北王除却王上外,是谁也拦不住的。 穿过乐游苑,即到鸡鸣山脚下了,人顿时多了起来。 鸡笼山北依台城、玄武湖,西连鼓楼岗,东连覆舟山,因形似鸡笼得名“鸡笼山”。鸡鸣山上多樱花与梅花树,一直是建康观景的好去处。 山上鸡鸣寺为倚山造室,在前秦时原是道场,后在义军反前秦时,被一武功高强的和尚给夺了,改成了鸡鸣寺。 鸡鸣寺香火旺盛,但让人可乐,让和尚无奈的是,善男信女在此拜的不是甚佛主,而是一口井。这口井名为胭脂井,传闻每至春临,井内提上来的水有胭脂香,因此被津津乐道,后来不知怎的在坊间传为在鸡鸣寺胭脂井求姻缘最灵了。 苏幕遮与叶秋荻随着人群上山,梅花散落在山路各处,在明媚阳光下分外娇艳,却失了凌寒独自开的气质。 鸡鸣山不高,很快便到了鸡鸣寺山门,苏幕遮远远看到,在寺庙前的古银杏树下,端坐着一位和善微胖的汉子,在他身前摆了一棋枰,旁边立一牌子,上写“一局五十文”。 苏幕遮一喜,拉着叶秋荻紧走几步,来到棋摊前。 汉子眼皮一抬,问道:“下棋?” “不错,你便是东方不败?” 汉子叹一口气,道:“寂寞啊,不错,我便是东方不败!棋下不输无名之辈,你是?” “令狐冲!”苏幕遮拱手。 “好名字!”汉子称赞。 “咯咯。”一旁听过苏幕遮讲故事的叶秋荻忍不住笑了。 惹来汉子侧目,问道:“姑娘是?” 不等她答,苏幕遮一挥手,道:“她是任盈盈。” 叶秋荻翻一白眼,却没辩驳。 苏幕遮兴致高昂坐下,将白棋藤编的棋篓拉过来,道:“不猜先,黑子先行,请!” “不着急。”汉子正襟危坐,食指敲了敲旁边的牌子,道:“概不赊账,付讫再对弈。” “额。”苏幕遮兴致被破了一盆冷水,不由地顿了一顿才伸手取钱,扫了一眼牌子,忽停下了,问道:“不是一局三十文吗,怎成五十文了?” 汉子抬头指了指鸡鸣寺门额,道:“佛门前正是清净地,阁下再讨价还价未免有些忒俗了吧?” 第八十九章 一招六式 鸡鸣寺前,银杏树下。 苏幕遮自以为脸皮略厚,但与汉子相比却是小巫见大巫了,如此厚颜之徒他还是首次见到。 “呵,在佛门前平白赚人二十文难道就不俗了?”苏幕遮讥讽道。 “此言差矣,西口市往来皆市井之徒,下棋不过是消遣罢了,收三十文自无不可。”汉子指了指鸡鸣寺前山坡上的梅花,道:“而此处梵音入耳,梅花争艳,在此地对弈乃雅事,既是雅事,价钱自然不同了。” 苏幕遮嘴微张,略怔,不知如何辩驳,只能将五十文递给他,道:“算你说的有理。” “如何是算,有理走遍天下。” 汉子笑眯眯的接过,也不客气,“啪”的一声,黑子敲在松木棋枰上,右手反腕向上,道:“请了。” 苏幕遮捏起一枚白棋,毫不犹豫地落子,跟了上去。汉子又眯了眯眼,也是不假思索的落子。 一时间,棋枰上落子声此起彼伏,清脆悦耳,引来不少人注目。 站在一旁的叶秋荻一眼便看明白了,俩人是在下快棋了,比拼的是下棋的基本功与思路的机灵敏捷。 苏幕遮出门时已是日上三竿,到了鸡鸣山约莫已经快到晌午了,再与汉子对弈,在烂柯山上一行,更是忘了时辰。让在寺庙客堂苦苦等候的洛危楼不免有些着急,他来回踱步,对端坐在蒲团上的儒雅男子道:“朔北王不会深怕有诈不敢来了吧?” 儒雅汉子头戴青绸幞头,青绸衫,中等身量,肩宽背厚,眉目端正。 他揭开茶盖,轻轻吹动茶叶,道:“耐心些,文忠之子怎会是胆小怕事之辈。” 洛危楼苦笑道:“师弟还在朔北王府关着呢,若你的事也办不成,两个老家伙非得把我拆了不可。” “是我思虑不周了,原想神不知鬼不觉将天子剑取出来就是,却没料到叶秋荻竟然如此有本事。”儒雅汉子歉意道。 “怪不得你。”洛危楼挥手道,“叶秋荻本事厉害,我与两个老家伙都是知晓的。” “轻功太乙如风,天下皆知。三年前,因老家伙将轻功名字变更为驭风诀,引来叶秋荻不满找上门来,要与两个老家伙争个高下,结果是两个老家伙毫无悬念的落败了。” “江湖皆言,上任谷主叶秋一去,一个不及双十年华的姑娘是如何也撑不起家大业大的药王谷的,都传药王谷很快要丢去江湖四大派之一的名头了,如此看来,不过是胡言乱语罢了。”儒雅汉子说罢,饮了一口茶,方又悠悠地道:“文忠兄当真是大才,即便是为儿子定下的亲事也不是旁人比得上的。” 洛危楼应付的一笑,又踱步一圈,忽停下脚步道:“不行,我得出去看看。” 不待儒雅汉子答应,洛危楼的衣角已经消失在门帘外了。 出了客堂,经过胭脂井。 胭脂井外梅开正艳,赏花许愿的香客游人围得水泄不通,洛危楼颇费一番周折才钻了出去,顺手掂了掂手中钱袋,这是方才在人群中凭着一股蛮力胡冲乱撞那富态汉子的。 洛危楼在鸡鸣寺转了一圈,又向僧人打听了是否有人拜访“洛危楼”,确认苏幕遮不曾进入山门后,洛危楼踏出了鸡鸣寺,正好看见银杏树下正与一汉子对坐着的苏幕遮,叶秋荻站在他身旁。 在苏幕遮与汉子中间摆着一副松木棋枰,枰上已经布满黑白棋子。 周围围着不少人观棋,时而窃窃私语,时而对苏幕遮和汉子指指点点。 “嘿!”洛危楼嘀咕道:“心可真够大的,我在里面等急了,他二人却有闲情逸致在这里下棋。” 想着,洛危楼轻步走过去,见苏幕遮与叶秋荻正入神,识相的未出言打扰他们,也随着观棋的人低头仔细查看棋局。 他于棋上并不很精通,看了许久才看清战局,汉子执黑,苏幕遮执白,黑棋本已要输,但汉子最新一子下得极妙,不但一举救活了一片将死之棋,还守住左边一块被攻险地,同时又形成反击,攻向对方要害。 苏幕遮若应不好,就得大输。 苏幕遮显然也想到了,他左手托腮盯着棋局,微皱着眉头,右手里捏着一粒白子,不停地在指缝间溜动,也不掉落,耍的一手好绝活,但迟迟不见落子。 明知观棋不语真君子,洛危楼还是忍不住地轻声赞叹:“一招两式,左右兼顾,妙!” 叶秋荻听到,抬眼看了他一眼,没说话,继续站在苏幕遮身旁观察棋局。 “若只是一招两式,也好办,你再仔细看看?”洛危楼身旁一熟悉的声音想起,却是那儒雅汉子见洛危楼迟迟不回,也走出了客堂。他指着那粒黑子对洛危楼说,旁边的人听了也若有所悟,仔细打量起那粒黑棋子来。 洛危楼望向棋局,思量许久,忽听旁边观棋人惊讶一声道:“果然!看似守式,其实是攻,看似是攻,其实又是守。每一式都是两式,一招共四式!” 观棋的皆是懂棋之人,一听人解释,顿时大悟,不由地便感叹称赞起来,搅乱了对弈的静谧气氛。 与苏幕遮对弈的汉子即东方不败,闻旁人称赞,忍不住得意炫技,指着棋局道:“不止。这一招分三层,你们只看到两层。瞧这边,攻里还含着救哩,我这几目死棋他若应不好的话就活了。还有这边,你看出来我是守,却不知这枚棋还暗藏着攻势,要拿下他下边这一片——” “那就是一招含六式!”旁人赞叹,竖起大拇指道:“果然不愧为东方不败!” 前半句让汉子听了眉开眼笑,但“东方不败”的称赞却让汉子塌下脸来,原因无他,他已经连输给苏幕遮两局了,第三局对弈也是周旋很久,才有机会使出这等绝招来。 “这一招的妙处全在一个‘诱’字,不论进或退,都留下假漏洞,极难察觉。”儒雅汉子也是发自内心的称赞,让洛危楼忍不住拉了拉他衣袖,指了指坐在汉子对面的苏幕遮,附耳低声给儒雅汉子介绍了。 儒雅汉子有求于苏幕遮,他称赞汉子的言语若被苏幕遮听了,朔北王难免不会小肚鸡肠。 洛危楼可还记着昨日与苏幕遮较量后,一直被他冷嘲热讽的。 第九十章 木野狐 苏幕遮不是输不起人,洛危楼这老童男子还是不知自己昨日到底哪里惹到苏幕遮了。 “罢罢罢,这一局我认输!” 许久后,苏幕遮潇洒说道,手里那枚白子挤出了指缝,落在了藤编的棋笼里,发出一声弃城之响。他精神振奋,眼神中泛着喜悦,倒不似失败后的样子。知他的叶秋荻明白,苏幕遮这是棋逢对手的喜悦。 苏幕遮手指着松木棋枰上纵横的棋路,道:“这招棋我能看破六处,却只能消掉五式,最后这一式,却又滴水不漏,原来前五式都是它的诱饵,一步步将我引进来,跌进它的埋伏,再怎么都应付不来。而且这攻势一旦得手,还将引出下一层危局,兵败如山倒。这招棋,高明的很,令狐冲输的心服口服。” 观棋之人听了苏幕遮讲了其中的门道,对汉子的棋艺更加敬佩,忍不住交口称赞。 “哈哈。”汉子得意之色溢于言表,却没好意思道出自己只能消掉四式。 叶秋荻护短,最看不得旁人在心爱人面前得意洋洋,站在苏幕遮身后,面色微冷开口道:“这一招,恐怕不是你自己想出来的吧?你的棋路大开大合,杀伐之气甚重,这招棋却深谋远虑,处处布局,不在乎一地一子之得失,以大局观取胜,显然不是你的棋路。” 汉子一怔,看了叶秋荻一眼,倒也干脆,拱手道:“姑娘慧眼如炬,这的确并非我想出的,是由旁处学来的。” “由何处学来的?乌鹭棋院?木野狐?还是坐隐和尚?”苏幕遮问道。 乌鹭棋院乃南北朝最为知名棋院,棋院内弈棋高手不知凡几,棋力冠绝天下,现居于后秦都城咸阳,一直是苏幕遮心所向往之地。木野狐与坐隐和尚则是当世棋坛上公认的两大高手,旁人难出其右。 汉子环顾四周,略微一犹豫后方道:“出自何人之手,我也不清楚,只知它名叫‘烂柯经’。” “烂柯经?!”苏幕遮惊的站起身子来。 旁边人也惊讶出声,一人道:“烂柯经!世上当真有烂柯经?如此说来也有仙人了?” 相传,在前秦尚未一统江山时,楚国信安郡一樵夫砍柴至石室山,见两位童子在山顶松树下,青石上弈棋,于是他就在旁边观棋,其间一人给他红枣两枚,食后不知饥饿,一局观罢,以为不过一个时辰,但樵夫看脚旁的斧头柄已经烂了,等他下山回到人间时,与他同时的人早已逝去。 柯就是斧头的柄,传闻樵夫将仙童下棋棋谱默录了下来,因此将棋谱称之为《烂柯经》 “仙人之说不过是无稽之谈。”儒雅汉子认真道:“极可能是弈棋、观棋者觉时光飞逝而编撰出来的,烂柯经在棋坛却一直有传闻。” 苏幕遮不理旁人,盯着松木棋枰,连珠道:“宁输一子,不失一先。击左则视右,攻后则瞻前。有先而后,有后而先。两生勿断,皆活勿连,果然,果然,当真有烂柯经在世。” 苏幕遮蓦地抬起头,问道:“但它不应该只此一招,应该有十三着儿才是?” 汉子惊讶,道:“令狐兄弟对烂柯经如此熟悉?” 苏幕遮点头,药王谷藏经阁乃数百年之积累,关于弈棋典籍不知凡几,早被他翻烂了,其中便有烂柯经相关传说记载。 “你的烂柯经由何处得到的?” 苏幕遮问,见汉子一脸为难,轻笑一声,抱歉道:“是吾唐突了,不知东方兄的棋谱能否借吾一观?” 汉子依旧不言语,叶秋荻上前一步道:“我等愿出千金借你的棋谱一观。” “哗!” 围观棋局的人一片哗然,议论声甚嚣尘上,将远处观花上香的人都引了过来,扰了佛门的清净。 苏幕遮也惊讶的回头看叶秋荻,对于掌管王府财政大权,兼顾药王谷庞大花销的师姐而言,千金不是小数目。 见叶秋荻面色淡然,苏幕遮心中一暖。 汉子脸上略有松动之意,但依旧有些犹豫未松口。 “朔北王府有意设立棋院,不知你愿否应诏进入棋院?”叶秋荻又问道,顺手将一枚朔北王令牌取了出来。 “原来是王爷,怪小人有眼不识泰山!”汉子动容了,拱手向苏幕遮施礼。 苏幕遮挥了挥手,示意免礼,问道:“不知东方兄意下如何?” “蒙王爷垂青,小人自然无不答应!”汉子一脸喜色,若进入王爷设立的棋院,背后靠山便是朔北王了,这远比千金来的要实在,毕竟千金易取,但也得有命花才是。 汉子从怀里取出一个青布卷,打开布卷,里面是一本薄薄的由竹纸制成的线装书。 汉子将它递给苏幕遮,道:“方才一招正是出于此棋谱,但如何得到棋谱的,恕小人实在不方便告知王爷,甚至烂柯经真假,小人亦不能保证,只知得到它时,名为烂柯经。” 苏幕遮一脸欣喜,伸手接过,道:“无妨,只凭刚才一招便知它不是寻常棋谱。” 叶秋荻将令牌扔给汉子,让他到王府取千金,日后凭令牌到王府听命。 汉子欣喜接了,正要收拾摊子走人,苏幕遮忽的喊住了他。 “王爷还有何吩咐?”汉子问道。 “谁有笔墨?”苏幕遮问身旁围着的书生才子。 如此良辰美景,他们免不了要带些笔墨纸张,以便在文思如尿崩时将之记录下来。旁边很快有书生递过,苏幕遮上前一步,将汉子旁边牌子翻过来,上书“东方已败”,得意对汉子道:“吾可是赢过你两局的。” 汉子苦笑,却也不是输不起之人,不怒,光明磊落的很。 苏幕遮又道:“你第一件差事是依旧摆棋摊。” “啊?”汉子疑惑。 “日后若有战胜你的棋手,告知他们,若挑战朔北王赢了的话,将赏十金。”苏幕遮笑道。 汉子明其意,拱手应了。 棋局已了,周围的人散了,洛危楼正要向苏幕遮与叶秋荻打招呼,忽见到鸡鸣寺山门处一青衣僧人向苏幕遮走了过来。 洛危楼停了脚步,听僧人拱手施礼对苏幕遮道:“虚见过王爷。” 苏幕遮一怔,施礼道:“上人怎在此?”寻常虚都是紧护在苏牧成左右的。 “叶谷主。”虚又恭敬地对叶秋荻施礼,方道:“鸡鸣寺大德和尚言今日鸡鸣寺或有一番纷争,再三邀和尚前来助阵,他与贫僧师父略有薄交,贫僧抹不开面子,只能来了。” 第九十一章 乞活军 阳光正好,鸡鸣寺前人来人往。 寒暄一番后,虚见洛危楼与儒雅汉子吩咐下人一句后,依旧站在一旁,似在等候苏幕遮。 他识相的双手合十告别,道:“烂柯经乃不世出之棋谱,王爷千金购得,传出去亦是一段佳话,必然会在棋坛上扬名,到时对弈求谱者想必不少,王爷少不得被烦忧,千万莫失平常心。” 一人定力再强,到了纵横的棋盘上,就难断得失胜负心。 幽州便曾有一棋疯子,与人对弈一昼夜不分胜负,正到要紧处,因下棋被妻子所扰,愤而起身一刀将妻子给杀了;坐隐和尚出家为僧,也是躲个清净,好与黑乌白鹭长相厮守,虚因而有此一说。 世人如棋,依然如此。 苏幕遮拱手谢了,见虚欠身向鸡鸣寺山门走去。 山门正出来一老和尚,身穿灰衣僧袍,眉高鼻尖,近似胡人长相。 老和尚与虚说了几句,抬头望了望苏幕遮这边,见虚摇了摇头,老和尚便没过来打扰,远远地朝苏幕遮点了点头,转身在前方带路,引着虚踏入鸡鸣寺内。 洛危楼这才走上前几步,施礼道:“洛危楼见过叶谷主,王爷。” 叶秋荻回礼,苏幕遮闷哼了一声,目光一直放在洛危楼身后的儒雅汉子身上。汉子仅点点头,算是打了个招呼,洛危楼也无引荐的意思,只是道:“此处不是说话地方,正值晌午用饭时,洛某已在后山凉亭备下薄酒,二位还请移步。” 叶秋荻点了点头,拉了拉又想出言讥讽的苏幕遮,随洛危楼顺着鸡鸣寺黄墙黛瓦,绕过墙角,走上了一条羊肠小道。小道一侧有条小溪,溪水哗哗作响,在陪着苏幕遮等人走了百二十步后,拐了一道急弯,穿过苏幕遮脚下石桥进了寺庙。 小道路过之处,梅花渐渐稀疏,游人也渐渐少了。 有数棵樱花树,不高,枝头散开,光秃秃树干说不出的难看,但若到了花期,想来又是一番人间仙境。 在彻底将鸡鸣寺抛在脑后面后,苏幕遮眼前出现一片竹林,竹林内小道以青石板铺成,上面落满了青黄竹叶。 竹林小道不长,出了竹林豁然开朗。 苏幕遮眼前出现一八角亭子,亭高三丈,红柱碧瓦,重檐翘角,八吊鸱吻,葫芦压顶。亭子位于断崖之上。目光掠过八角亭远眺,是玄武湖。湖面如镜,略显朦胧,如蒙上了一层薄纱。头上偶有群鸟掠过,飞向湖面,在湖面上划下一道痕迹。 “好景色。”叶秋荻赞道:“想不到此处竟有如此美景。” “山幽路僻,一般香客很少涉足此地。”洛危楼说着,侧身伸手将苏幕遮二人请入八角亭内。 亭内有一张石桌,四张石凳,旁边已候着一位背一把厚背无鞘大刀的汉子,桌上备好了酒菜。 四人就座,背大刀的汉子自觉站在了儒雅汉子身后。 不等洛危楼引荐,儒雅汉子依次为苏幕遮三人斟酒,末了在为自己倒酒时开口道:“你与文忠兄极像,酷似他年轻时模样。” 苏幕遮一怔,见儒雅汉子抬头道:“文忠兄与我交情匪浅,认真说来,汝应当尊称我一声‘叔父’。” 见苏幕遮不解,儒雅汉子继续道:“文忠兄当年在江湖闯荡时,在大江南岸,差不多也是这般时节,与我、悟长生等四人不打不相识,成为了生死之交。后不知为何,他消失了很长时间,直到你伯父在琅琊登高一呼揭竿而起时,文忠兄才又回到江湖,在吾等帮助下,招募江湖游侠儿与南逃的难民建立了北府军。” 苏幕遮大惊,站起身恭敬拱手道:“阁下是?” 儒雅汉子所言非虚,酒肆茶馆勾栏瓦舍间编排苏词平生之事时,对北府军建立费了大量口舌,其中便屡屡提及苏词的四个生死之交。 “曾棘奴。”儒雅汉子一字一顿。 “原来是曾叔父。”苏幕遮施礼,道:“请恕小子先前无礼。” 棘奴挥手示意苏幕遮坐下,道:“我等江湖汉子无拘无束惯了,很快便脱离了北府军,重新浪荡江湖,不过问庙堂之事。后四兄弟各自有了家业,便分开了,直到听闻文忠兄战死沙场消息后,我兄弟四人才又重聚在结义之地,伤心许久。“ “虽是生死之交,但有一件事文忠兄隐瞒极深。”棘奴话题一转,道:“我们兄弟四人,从来不知他曾娶妻生子。以至于我在得知南朝又有了一位朔北王后,且惊且喜。” 苏幕遮苦笑,道:“某自幼体弱多病,琅琊名医甚至断言我活不过孩提之时。万般无奈下,家父将我送到了药王谷,在师父与师姐精心照料下才得以存活。” “令堂呢?”棘奴问道。 “家母因难产而死。”苏幕遮答。 “原来如此。”棘奴端起酒樽,将酒液缓缓洒在断崖旁,遥祭已亡人。 “曾叔父可是兖州人士?”许久不曾言语的叶秋荻忽地问道。 “正是。” “原来是曾坞主,难怪会请摘星楼到王府取天子剑。” 叶秋荻平静无波,点头淡淡地说了一句,顿时将气氛一扫而光,让棘奴再也不能借着叙旧拉近关系了。 棘奴“哈哈”一笑,神色泰然,道:“不愧是药王谷谷主,也不愧是文忠兄的好儿媳。” “只是不知让文忠兄放在心底的女子又是何方神圣,深以为憾啊。”棘奴慨叹一声,话题一转,道:“公私分明,我们来说正事。请摘星楼潜入王府不告而取天子剑,是我的不对,我先干为敬,向王爷赔罪了。” 棘奴说罢举起酒樽一饮而尽。 叶秋荻见苏幕遮一脸疑惑,道:“曾叔父的坞主可不是甚么十二连环坞之类江湖势力的头目,而是乞活军大头领。” “乞活军?!”苏幕遮只觉今天不宜出门,当真是惊与喜不断。 身为南朝朔北王,苏幕遮自然知晓乞活军,但一直以来他的精力都放在南朝境内,对江北之事一直是苏牧成在操持,因此从不知晓乞活军的首领竟称为坞主,更不知其余家父有如此身后关系。 苏幕遮眼神微眯,不由地重新打量起棘奴来,也明白棘奴取天子剑是何意了——他是想要在黄河南北称王! 第九十二章 三万里河东入海 乱世出流民,流民扰乱世。 前秦****,民不聊生,掀起了以楚国后裔苏家为首的讨伐序幕。 在征战中,燕国慕容不归在燕国故地辽西重拾旧山河,迅速壮大;北魏拓跋氏趁势崛起于阴山,越过长城,侵入中原。其它依附于二者的羯、羌、氐等胡人游牧部落也得以迅速发迹。反观北方汉人反抗势力却皆不成气候,以至于在后秦退回函谷关,各方势力称王后,先后被燕国、北魏或羯、羌、氐胡人劫掠,城头变幻大王旗成常有之事。 楚国四年春,趁先王苏宁率军挥师蜀地之际,燕国趁机将汉人前凉攻破,关中之外,黄河南北再无汉人王权。 虽因担忧招来后秦、楚国、蜀地等汉人势力群起而攻之,燕国与北魏皆不敢将长江以北,黄河以南纳入版图,但兵锋所指,江北之地如胡人牧场,成了他们的跑马之地。 江北之地王法缺失,因此贼寇横行,道路断塞,到处是强盗与兵乱,加之羯、羌、氐在江北定居,仗势欺压汉人,导致百姓流离失所,成为了流民。在胡人欺凌下,流民为求自卫,逐步成立了多支队伍,时人统称乞活军。 乞活,顾名思义,乱世中乞求活命自保也,其悲壮凄惨情形可见一斑。 乞活军常依靠坞堡对付胡人铁骑,因此乞活军首领称之为坞主。 七把天子剑得一把可为一方诸侯,乞活军现处于胡人夹缝中求生存,曾棘奴请摘星楼取天子剑之意自然不言而喻了。 “天子剑只是较寻常三尺青锋锋利些罢了,曾叔父还是莫迷信它的传说为好。”苏幕遮劝告一句。 曾棘奴正在斟酒,轻笑一声说道:“自古成大事者,都有一番本事,岂是一把长剑能够左右的?但…”他话题一转,道:“但真正能看透这一点的又有几个?江北之地,乞活军各自为战,只为自保,却从不曾也不敢从胡人手中抢回原属于汉人的土地,你知为何?” 不待苏幕遮回答,棘奴拍案而起:“因为他们怕了!” 曾棘奴慷慨激昂道:“他们怕了胡人弯刀,他们怕了胡人铁骑,他们怕了胡人的利箭。他们失去了信心,他们不再相信江北汉人敌得过胡人,也不再相信自己才是江北之地的主人,他们或成为胡人奴隶,或远走他乡,或在坞堡残喘,只盼着后秦有朝一日踏出函谷关,盼着南楚有朝一日跨国大江,横扫奸邪,匡扶汉室。” “北魏有羯人,嗜杀成性,城头挂满汉人头颅,以作尸观,恐吓路人;拓拔太子以汉人身体合牛羊肉煮而食之,赐予左右,让他们辨别其味;鲜卑有子,以汉族女子为‘双脚羊’充作军粮。江北之地短短数年,赤地千里、胡狄遍地,汉家十不存一。”曾棘奴转身望着断崖下的玄武湖,语气悲凉,如秋雁悲鸣,“所以他们怕了!” “乞活军,乞活军,整个江北之地汉人如乞丐般活着,甚至狗都不如。” “江北乃汉人故居之地,若任由胡人纵马驰骋,胡作非为,试想百年之后,江北之地汉人何在?若今日割江北,明日割关中,试想百年之后,天下汉人又该居于何处!若你偏安江左,他苟安汉中,丢了民族之精神,试想百年之后,天下又是谁之天下?”曾棘奴豁然转身,盯着苏幕遮,厉声问道。 “曾棘奴请摘星楼窃取天子剑,便是想给江北之地一个希望,给江北族人一个希望,给天下汉人一个希望。让胡人知道,汉族之脊梁不是函谷关,不是长江之险,不是蜀地山川,而是汨罗江畔的《离骚》,是雁门关外败匈奴、灭襜褴、破东胡的武安君!” “世人迷信天子剑,吾便给他们天子剑!世人迷信天意,吾便给他们天之昭示!”曾棘奴挥挥拳头,道:“只要能将江北乞活军集中起来,驱逐胡人,吾万死而不辞。” “暴胡欺辱汉家数载,杀我百姓,夺我祖庙,理应千刀万剐。犯我大汉者死,杀我大汉子民者死。杀尽天下诸胡,匡复汉家基业,屠戮胡狗为天下汉人义之所在。只望王爷成全!”曾棘奴躬身行大礼,他身后背无鞘大刀的汉子也一同躬身。 洛危楼此时也放下酒樽站起身,拱手对叶秋荻道:“叶谷主明白,摘星楼轻易不与庙堂沾上关系,轻易不窃取烫手物件儿,绝不盗窃江湖四大门派之物,但摘星楼这番却将三个忌讳全犯了。叶谷主亦明白,我洛危楼贪财,但今番我分文不取,甚至散尽家财,资助乞活军。” “王爷曾言,梁上君子非君子,但此番作为,洛某无愧于心,足有底气称君子!” 苏幕遮端起一樽酒放到嘴边,浅酌一口,问道:“若给你天子剑,会造出诸多杀孽,如请了杀神。” “活着,就必须要流血,也唯有流血才能唤起血性。”曾棘奴回答的斩金截铁。 苏幕遮站起身站道断崖处,抬头王者飞鸟掠过,玄武湖面上的轻风徐徐吹来,绕过发梢,拂动衣冠,让他脑子也为之一爽,但苏幕遮心下却犹豫不决。正如虚在鸡鸣寺前虚与他说的,一人定力再强,到了棋盘上,就难断得失胜负心,世人如棋,依然如此。现在,他早丢了平常心,也不能保证曾棘奴取了天子剑后会依然不忘初心。 羯人杀人作乐,鲜卑啖人肉,曾棘奴却也走入了极端。曾棘奴执剑回江北,怕也是要不论男女老少善恶,将俘虏的胡人屠戮个干净的。苏幕遮前世虽也有这般人物,但与之又有不同,不足以做前车之鉴。当时苏幕遮只当做历史看,现在却要决定历史之进程,万万人之性命,想要不犹豫是不可能的。 “王爷,三万里河东入海,五千仞岳上摩天,如今随同族眼泪尽入胡尘,难道南朝正要作壁上观吗?”曾棘奴急道。 “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苏幕遮脑中不知为何忽的想起了这句话,身体不由地为之颤栗。他的手被叶秋荻握住了,回头见她认真的盯着自己,听叶秋荻认真道:“不管你做何种抉择,又会有这样结果,我都会与你一同担着。” 苏幕遮点点头,拉着叶秋荻转身,问曾棘奴:“执天子剑北上,汝觉自己成败如何?” “棘奴不能清中原而复济者,有如大江,有去无回。”曾棘奴的回答铿锵有力。 苏幕遮将一樽酒仰头一饮而尽,笑道:“好,我予你。” 第九十四章 佛道之争 “曾棘奴代江北汉人谢过王爷!”曾棘奴躬身行大礼。 苏幕遮连呼“使不得”,将他扶起,约定明日由洛危楼前去王府取剑,顺便将他那师弟领走后,四人才又坐下来,饮酒用饭。觥筹交错之际,空山鸟轻语,微风徐徐来,说不出的惬意,直到前山鸡鸣寺内,僧敲梵钟“咚”的颤音阵阵传来,方打破了断崖上的沉静。 往日里鸡鸣寺的钟声优雅且从容,悠远而沉静,钟磬音阵阵带着股禅意,不使人悲,不使人喜,不使人怒,亦不使人惧。但今日却仓促了些,联想到虚曾言,今日鸡鸣寺或有一番纷争,想来现在是仇家寻上门了,因此鸣钟召集众僧。 “大德和尚一手佛珠使得出神入化。”洛危楼将酒樽放下,望着鸡鸣寺方向,道:“也不知是谁来寻他的麻烦。” “还能是谁?自然是道士了。佛道之争已有百年,何况鸡鸣寺原是道观,是前秦时大德和尚抢来的。”苏幕遮道。 “道常无为,佛本无心,却犹此党同伐异,殊可叹也。”曾棘奴感叹一声。 佛道之争始于百年前,白马寺寂源和尚与道士浮生道士二人常辩两教之邪正,浮生屡屈,退而作《老子化胡经》,当时本是诡辩之作,对佛道影响皆不大,孰料却开启了随后百年佛道两家之争端。 佛道之辩,一定精彩的很,苏幕遮有意去凑凑热闹,于是将酒樽放下,起身告辞,道:“大事已定,某便不再叨扰了,恕苏小子先行告退。”曾棘奴等人起身相送,目视苏幕遮与叶秋荻的身影消失在竹林中。 苏幕遮与叶秋荻出了竹林,由鸡鸣寺后门入庙,在路过胭脂井时,井旁已经寂静无人烟,只余香烛烟火气。苏幕遮好奇地趴在井沿,见井水伸手可及,清澈无比,果真有一股淡淡地的胭脂香,不由地问道:“你说这胭脂气有由而来?” 叶秋荻常与草药为伴,鼻子灵的很,她在井沿轻嗅,道:“这胭脂香似乎由石榴、蜀葵花及苏方木等草木香混合。” 苏幕遮诧异,道:“这倒奇了,也不知这井水是如何杂入这些草木之香的。” “草木皆有灵,因此方有治病的药石之方,或许井下有位草木之神也说不定。”叶秋荻站起身与苏幕遮离开胭脂井,走向寺庙大殿,又道:“水乃寒,苏方木又入足厥阴、手少阴、足阳明经三经,若井水中当真有石榴、蜀葵花及苏方木成分,对痈肿疮疡、创伤出血、解血破瘀有奇效,当真是一井好水,建康香客拜它也不是无缘由的了。” 正聊着,俩人拐到前殿走廊,恰好看见殿外宽敞的院子里,一群青衣僧人手执棍棒与一群手执长剑的道士怒目对视。 他们围成的圈子内,苏幕遮先前见过的眉高鼻尖,近似胡人长相的老和尚正与一着浅蓝色道服,脚踩芒鞋的道士对峙,看样子俩人是来迟了,道士与和尚已经打足了口水仗,要拳脚相向了。 苏幕遮环顾四周,见僧人在场子外台阶上摆了桌椅,上了茶点,虚正坐在左首,忙拉着叶秋荻悄声走了过去。 虚正要行礼,被苏幕遮挥手止住了。 他随手抓起一份茶点,扔到嘴里,兴致颇高问道:“这是要打起来了?可惜,先前的嘴仗未看到。” 虚一怔,他原以为苏幕遮是过来主持公道或劝和的,却不想来了一位看热闹不嫌事大的主儿。 小沙弥看茶,苏幕遮刚接过,就听见场内对峙的两人人动手了。 胡人长相的大德和尚以脖子上的挂珠为武器,耍起来虎虎生风,盛气凌人,绝不似一和尚应有的功夫,半份禅意也无。倒是那道士,长剑在手,动若水,静若镜,应若响,一看便知深得道法自然。 虚在一旁作解释,道:“大德和尚原是横行北地冀州的大盗,擅使六十三路断门刀,后被吾师云游时教化,皈依了佛门,他便将六十三路段门刀融入到了佛珠中,因此招式凌厉,依然狠辣。” 苏幕遮了然的点点头,又问道士是何来路。 虚尚未回答,叶秋荻便出言指教苏幕遮,以增长他的江湖阅历,道:“观这道士,在剑法与身形上,动若流水,静若明镜,反应极快,暗合在己无居,形物自著的道法,是何来路一猜便知。” “楼观道?!”苏幕遮很快猜道。 见叶秋荻点头,苏幕遮不由地惋惜:“可惜,可惜,错过了精彩部分,楼观道与佛家打嘴仗,想来是极为精彩的。” 有史记载,老子西出函谷关时,为时任函谷关的关令尹喜著书上下篇,留道德之意五千余言而去,莫知其所终。而尹喜便是楼观道的祖师爷。后老子化胡成佛之说,便由野史记载的尹喜与老子携手游流沙化胡的传说延伸而来。 楼观道与佛家辩论,可谓是针尖对上麦芒了。 大德和尚的佛珠颗颗如龙眼大小,珠子为一百单八颗,使起来虎虎生风,抡刀劈砍的刀招痕迹明显,招招凌厉,逼着楼观道的道长不断地碎步后退。但道长却不狼狈,尹喜所传道经《文始真经》本就以养性为宗,厉害在内力而不在招式。 果然,大德和尚步步紧逼却未能一鼓作气将道士攻下,再而衰,三而竭,气势稍泄便被道长抓住了机会,一把长剑如蛟龙出海,搅入大德和尚的珠影刀光中。 道长剑法快慢自如,不断地挂、刺、撩,招式刚柔相济,逼着招式刚烈的大德和尚连连后退,狼狈不堪。 但大德和尚当年能横行冀州,自是有一番本事的,他知晓自身短处,一直留有后招。待道长青锋斜刺被他侧身躲开,来不及收剑之际,大德和尚趔趄着身子,原在右手的佛珠出乎意料的在背后转到左手上,顺势一劈,龙眼大小的佛珠裹挟着雷霆之威甩向道长。 道长反应也快,见来不及自救,索性拼个两败俱伤,长剑向右撩起,如龙摆尾,扫向和尚下肋。 双方虽有克制,打下去不致命,却也难逃重伤之厄。 第九十五章 覆舟山 这招两败俱伤来的十分突然。 苏幕遮双眼微眯,眼角瞥见端着茶盏的虚冷哼一声,他手中茶盏闪过一道残影,掠过人群,倏忽间茶盏分离,茶身打在已贴住道长衣袂的佛珠,顿时佛珠如遭重击,先前与长剑缠斗许久而不见断裂的佛珠顿时散落,不再成串,有溅射在道长脸颊的佛珠,也只留下一道红印,虽让道长狼狈,却不成大碍。 茶盖则打在道长的长剑上,一股蛮力逼着道长虎口一震,手不由地一松,长剑弹开了去。 “今日纷争只为佛道之不同,两派教旨皆是劝人向善,若使人受伤,由此相恶,岂不违背初心?”虚缓缓道:“现在朔北王在此,二位不如请王爷主持公道,为二位争论之事做个了断。” “阿弥陀佛。” 大德和尚不与人争斗时慈眉善目,他眉毛抬高,扫了道长一眼,走上前,双手合十,道:“贫僧大德见过王爷。” 苏幕遮起身回礼。 那道士也整了整衣冠,从容走前来,向苏幕遮行礼,言及姓名为关草楼。 施礼完毕,苏幕遮请二位坐下,问道:“不知二位争论所谓何事?,问辩输赢又如何?” “老子化胡之说!”大德和尚道:“若贫僧输了,愿斩头谢罪,不知关道长可敢?”说罢,昂首看着道长关草楼。 “有何不敢!”关草楼朗声道。“王爷,前朝史记,老子西出函谷关,为吾祖师留五千言,而后西去,不知所终,前秦史书又有‘闻宫中立黄老浮屠之祠……言老子入夷狄为浮屠’之说法,可言老子化胡之说并非无稽之谈。” 大德和尚轻笑,对关草楼道:“只道前朝典籍只言片语未免有失偏颇,天竺亦有史载,关道长可曾听闻?” 关草楼一怔,答道:“不曾。” 大德和尚双手合十,道:“天竺亦有史记载,频婆要罗王称赞我佛功德时,称天上地下、十方世界无人可及,言:天上、天下无如佛,十方世界亦无比。世间所有我尽见,一切无有如佛者’,不知天竺如此称赞我佛时,老子安在?” 关草楼顿了一顿,却回答不上来。末了长袖一扬,倒背在身后,冷哼一声道:“你只道天竺典籍只言片语难道就不有失偏颇了?” 大德和尚冷笑,问:“好,贫僧且问,老子所传何经?” “明知故问,《道德经》!”关草楼没好气道。 “此外更有何经?” “只此一经!”关草楼道:“抵得过释法千言。” 大德和尚也不与他争辩,继续问:“《道德经》中有化胡事否?” 关草楼一愣,不知大德和尚葫芦里卖的何药,皱眉喝道:“《道德经》乃老子为我楼观道祖师爷尹喜所留之言,怎会记载化胡之事?” 大德和尚呵呵一笑,双手合十对苏幕遮道:“王爷,明矣!老子化胡之说,天竺典籍不曾记载,《道德经》也不曾提及,这可不是贫僧只言片语有失偏颇,实在是老子化胡之说凭空而来,乃道士呈口舌之利而作!” 苏幕遮微皱眉。 不等他说话,大德和尚得势不饶人,对关草楼道:“反倒是有《起世界经》记载,昔周朝之末,我佛曾遣二圣者,去往东方行化,一者老子,是迦叶菩萨,二者孔子,是儒童菩萨……” “荒谬!”关草楼怒道:“《起世界经》乃浮屠为驳斥《老子化胡经》而著,怎可作为论辩之依据?” “《老子化胡经》岂不也是道士浮生为逞口舌之利而作?” “诸子百家亦有‘或言老子入夷狄为浮屠”,‘盖以为老子西出关,过西域之天竺,教胡’记载。”关草楼手指大德和尚,振振有词道:“浮屠作伪不止此番,昔日洛阳白马寺,佛徒为求香客,鼓吹浮屠胜于道教,假传白马寺焚经……” “够了!”“砰!” 苏幕遮手中茶盏掷地有声,茶水溅射在道士与尚衣角上,怒道:“佛道之争已有百年,本王原本以为二位会有什么惊世之语,却不想尽是些狗屁倒灶之事,忙着将对方踩低,将己方拔高。” 苏幕遮站起身,喝道:“现山河破碎,民不聊生,观诸子百家,莫不再寻求天下一统、治国理政、教化民众之学问。儒家经世之学,墨家兼爱非攻,法家刑名赏罚,兵家合纵连横,农家与民同耕,医者悬壶济世,即便道家亦有无为而治之道,二位却为了些无关紧要之事请我做评判,简直污了本王耳朵。” “道常无为,佛本无心,佛陀、老聃若有知二派如此,定当相顾莞尔一笑。”苏幕遮冷哼道。 大德和尚欲言,见虚打了以眼色,顿时不再言语。 “道士惭愧!”关草楼告罪:“但道士此行乃为道观而来。王爷知晓,道家素有夜观星象之传统,楼观道结草为楼,观星望气,因以名楼观。” “在前秦尚未一统天下之时,在王爷先祖楚王扶持下,楼观道曾在鸡笼山建立日观台,既观天象,又测风候,后经前秦,楼观道逐渐建立了鸡鸣道场,却不想在天下大乱之时,被大德和尚倚仗武力蛮横抢了去。” “请王爷主持公道!”关草楼拱手。 苏幕遮面露难色,佛道信徒者众,不论他如何主持公道,都会得罪其中一派。 在苏幕遮犯难之际,叶秋荻站起身,建议道:“楼观道与鸡鸣寺皆以济世救人为己任,两家却又争个不休且不分胜负,不如这般,对鸡笼山东侧覆舟山,山中有寺,山顶有塔,山畔有湖,山下有城,乃是绝佳好去处。” “在道家风水之术上,山如覆舟是一种吉祥象征,楼观道不如将寺改为道观,两派以苍生为念,来日以信众香火定夺鸡鸣山之归属,如何?”叶秋荻问。 苏幕遮一怔,对站在身旁的叶秋荻道:“覆舟山乃……” 叶秋荻打断他,低声道:“我自有主张,待会儿再与你解释。”苏幕遮如此才住了嘴。 “诺!”此法甚妙,大德和尚毫不犹豫的答应了。 关草楼沉吟,鸡鸣寺有虚在背后撑腰,又有朔北王从中周旋,今日想夺回鸡鸣寺已是万难,若依眼前姑娘所言,倒不失一个好法子。不过,关草楼疑惑问道:“姑娘是?” “药王谷,叶秋荻。”叶秋荻拱手。 “原来是叶谷主,失敬,失敬。”关草楼一喜,药王谷素来与逍遥派交好,叶秋荻的建议信得过。他施礼道:“楼观道听从叶谷主吩咐,但如何抉择尚需我派掌门人定夺。” 第九十六章 酒御史 覆舟山,东际青溪,北临玄武湖,西近台城,周回不过三里,高不过百米,是一座普通的小山,只因临湖一侧陡峻如削,象一只倾覆的行船,因此得名覆舟山。 覆舟山虽不高大,但地理位置很重要,乃乐游苑,王宫之屏障,与东面的龙尾坡、蒋陵同为军事要隘。 北府军精锐昼夜驻扎在覆舟山脚,又因玄武湖与长江相通,水军常在玄武湖操练,南朝水师也驻扎在覆舟山北侧。 覆舟山之得失,干系着王宫之安危。 鸡笼山下来南行,绕过王宫城墙走上不足半个时辰便到了归善寺。 归山寺前人烟稠密,是为北市,北门桥至估衣廊一带,店铺林立,商旅云集,有杂货、药铺、食店、茶馆、衣庄、客栈以及相当数量的鸡鸭店、香烛店、花席店、米店等,酒肆茶楼鳞次栉比。 “道教近来有人对药王谷图谋不轨,楼观道来的蹊跷,将他们放在覆舟山上,便于监视与控制。”叶秋荻对苏幕遮说。 “谁?”苏幕遮诧异,药王谷与逍遥派素来交好,怎会有道士对药王谷图谋不轨。 叶秋荻扫了苏幕遮一眼,顿了一顿,却是没说出黄山之巅,甫兴公告诉她的“心算子”何不平之事。在她想来,当时的苏幕遮在谷内正顽皮不知事,应当记不住何不平的。 却不料,苏幕遮见叶秋荻对那道人颇为忌惮,当街站定身子盯着她,冷不丁的道:“逍遥派,何不平?” 叶秋荻诧异。 苏幕遮见果然是他,不由地怒哼一声,道:“牛鼻子老道果然贼心不死,等我抓住了他,非把他剥皮抽筋不可。” 叶秋荻见苏幕遮愤怒的模样,心中略喜,却没挂在脸上,神色如常,抬眼问道:“你怎知晓的?” 苏幕遮一副勉为其难的样子,道:“师父他老人家将你这烫手山芋托付给了我,我自然要鞠躬尽瘁,死而后已,勤勤恳恳,竭尽心力的顾你周全了,以免辜负师父老人家的嘱托,何不平这些宵小,我当然要盯紧。” 叶秋荻回头,面色不善,道:“烫手山芋?你觉得我给你惹麻烦咯?” 苏幕遮对师姐脾气熟悉的很,见有不对劲的地方忙摇头,却听叶秋荻冷哼一声,自顾自的向前走了。 “师姐,秋荻,荻儿。”苏幕遮忙跟了上去,在身边不住的央告:“哎呦,我错了还不成。” 叶秋荻不理他,约走了百步,忽地站定了身子,眼神中透着狡黠,却依旧装作嗔怒的样子,问道:“你当真知错了?” “呃…”苏幕遮一怔,见她又要转身,忙道:“我知错!知错。” “错了是要受罚的,你必须答应我一件事。”叶秋荻倒背着双手,气定神闲。 苏幕遮狐疑,谨慎道:“你先说。” “某人道歉心不诚啊。”叶大小姐揶揄一句,转身要走。 苏幕遮忙将她拉住:“好好好,莫说一件,十件我都答应。” “好啊。”叶大小姐转身,道:“那就答应十件。” 苏幕遮恨不得给自己一巴掌,道:“你按套路出牌啊!!” “你反悔?”叶大小姐眨眼,长长睫毛下的双眸分外美丽,让苏幕遮不由地便放弃了抵抗:“好吧,就十件!” “十件有点少……” 叶大小姐见苏幕遮轻易答应了,有点贪心不足,被苏幕遮一眼瞪回去了。 “好吧,好吧。”叶大小姐一副吃亏的样子,她的挥挥手,道:“先做第一件。”叶秋荻眉笑颜开的指着街旁一家小店,道:“我们到这家酒肆吃酒,我远远便闻见他家酒香了。” 苏幕遮抬头,才注意到身旁有家酒肆。 酒肆不大,搭着茅棚,门前有棵榆树,榆树上挂着一旗招,上书大大一个“汪”字,阵阵农家腊酒的酒香隐隐传来。见苏幕遮皱眉,叶秋荻深怕他反悔,拉住他袖角便进了酒肆。 农家摆的小酒肆,粗茶淡酒只为糊口,因此无伺候的小二,待叶秋荻捡了一座位,拉着苏幕遮坐下后,一风韵犹存的妇人才迎过来,在干巾上擦擦双手,妇人问道:“客官吃酒?” 叶秋荻挥挥手,道:“大嫂,先来两瓶酒,三样下酒菜。” 又有俩人进入酒肆,妇人在应了叶秋荻,抬头见了进店的两人后,顿时喜色挂上眉梢,迎上去道:“曲从事与刘支公来了,快请坐,黄御史早些时候还到店里找过两位呢。” 两人中一书生衣着邋遢,脚踩着鞋帮子,披头散发,熟练的捡靠墙角的位子坐了,挥手道:“莫理他,快些上酒。” 另一居士约莫三十左右,着轻锦裘玉缓带,意态从容,雅士之风扑面而来。 他笑呵呵对酒娘道:“酒御史黄封此人,即贪杯又好卖弄文采,酒乃其钓诗钩,饮多诗章张口即来,我二人实在比不过他,所以酒娘千万莫让他知晓我二人在此吃酒。” “刘督邮又言不由衷了。”邋遢书生曲欢伯心直口快,将脚翘在胡凳上,对酒娘道:“吾不与他饮酒,乃是因为酒御史嗜酒如命,以至于失了酒品。” “汪三娘可知黄封黄御史为何被称为酒御史?” “想是黄御史曾经任职御史,又贪杯中之物缘故吧?”妇人三娘在一旁猜道。 “非也,非也。” 邋遢书生曲欢伯摆摆手,笑道:“酒御史在任职御史时贪杯多误事,被大司徒陆道所不喜。偶有一日,黄御史路过大司徒官署时闻到有酒香,竟在夜里翻墙进去偷酒,酩酊大醉之际被巡夜侍卫抓个正着,他也不慌张,还邀侍卫一同饮酒。” 说起黄封,优雅居士刘督邮也笑了,道:“听闻那缸酒是由大司徒陆道长子由会稽郡送来的,大司徒自己都舍不得饮用,竟被他饮了大半。前时不喜加上当时恼怒,翌日,大司徒陆道一见黄封,不由分说便将他御史官职给免了。我们黄御史酗酒被罢官也不恼,赖着脸皮又打了大司徒一壶酒,踉踉跄跄的大醉而归,因此士人称他为‘酒御史’。 “黄御史当真爱酒之人。”妇人三娘不由地又笑又是感叹的说道。 第九十七章 操刀屠夫 曲欢伯摇头,略有些自傲的点评:“黄御史虽爱酒,酒品却不行,酒席之上甚身份也不顾,任何酒友皆可结交,还自有一套说辞,言比他强之人,不能不与之共饮酒;不如他之人,不能不与他饮酒;跟他差不多之人,更不能不与之共饮酒,因此酒席之上,他与鸡鸣狗盗之徒也能聊个痛快。” “我二人正好与之相反。”曲欢伯摇头晃脑道:“比黄御史强之人,我二人不能不与他饮酒;不如黄御史之人,不能不与他饮酒;唯有黄御史,可以不跟他饮酒。” “哈哈!”说罢,邋遢书生曲欢伯与居士刘督邮相视而笑。 汪三娘听着津津有味,在一旁候着的苏幕遮却有些不耐了,他敲了敲桌子,道:“掌柜的,酒呢,菜呢!” 汪三娘一拍脑门,方想起来还有其他客人在,忙抱歉一声,转身折向后面取酒菜去了。 被打断兴致的曲欢伯对苏幕遮白眼相看,目光扫过叶秋荻时顿了一顿,对之以青眼,仔细打量一番。 店家汪三娘很快端来了酒菜,两瓶烫过的农家腊酒,一碟青菜,一碟酱瓜,很清寡。 不等酒樽端上来,叶秋荻迫不及待的将青瓷酒瓶挪到自己手边,轻嗅酒香,不由地眉开眼笑,一副惬意之情溢于言表。见苏幕遮伸手要将另一瓶酒取走,神情陡变,双眼微眯,狠狠地盯着苏幕遮,如同幼时被苏幕遮虎口夺食的白虎一般。 “喏,都给你,但只许这两瓶,饮酒伤身。”苏幕遮将酒推给她,又要了一杯清茶,叶大小姐如此才喜笑颜开。 “姑娘也是爱酒之人?”曲欢伯身子斜倚在墙上,腿搭在旁边胡凳上,对叶秋荻道:“酒为欢伯,除忧来乐,大醉是忘乎自身,微醺是半开名花,飘飘然欲随风而上,蒙蒙兮似雾中看花,可焚香论道,可畅叙幽情,可高揽明月入怀,可低叹商女暗恨,风雅俊逸,酒中滋味不是寻常人能品出来的。” 言罢,曲欢伯不忘白眼斜睨苏幕遮,显然那寻常人指的是苏幕遮了。 叶秋荻抬眼看他,撇嘴:“聒噪!” 曲欢伯一愣,刘督邮率先“哈哈”大笑起来,指着曲欢伯道:“青州从事素来孤傲,从来只有白眼斜睨看不起旁人的份儿,不料今日却被一姑娘嫌弃了,当浮一大白,满饮一杯酒。” 曲欢伯也不恼,跟着笑了,连声疾呼汪三娘快些取酒来。 青州从事非曲欢伯官名,他乃一介白丁,只因好饮酒,且只饮美酒,美酒又有别称“青州从事”,因此人称他为青州从事或曲从事。同样,刘督邮也非真名,原名刘支公,与曲欢伯为至交好友,只因在才气、酒量上输了曲欢伯一筹,依着“青州从事”的名号,士人称其为“平原督邮”。平原督邮亦是酒之别称,与青州从事相反,指劣酒或浊酒。 汪三娘应声,取出两斗酒来,斗略大,比叶秋荻的一青瓷瓶要多上很多,让叶秋荻有些艳羡,但想到苏幕遮的喋喋不休,只能老实地浅斟慢酌,未出言多相求。 汪三娘刚把酒摆上,酒肆草编的帘子又被挑起,一前一后进来俩人。 前者儒生打扮,长脸,招风耳,眼小,留着美髯,搭配在一起颇为诙谐;后者为一仆从,貌不惊人,一身灰衣,扛着锄头,紧跟在儒生身后。 “欢伯兄,支公兄。”儒生拱手道:“黄封果然在此处寻到二位了。” 曲欢伯孤傲,仅对黄封点了点头,倒是那刘支公刘督邮谦逊的很,站起身回礼,邀黄封坐了下来。 扛锄头的仆人坐在了旁边一张闲置的桌子上。 正如前时曲欢伯所言,黄封嗜酒如命。他坐在了酒桌旁,闻到了酒香,便忍不住垂涎欲滴,嘴上说着话,眼睛却紧盯着酒斗不离开。曲欢伯有心逗他,对刘督邮道:“恰好两斗美酒,曲某与君共饮之,旁边这钓诗钩嘛,就不关他的事儿了,莫理他。” 曲欢伯说罢与刘督邮觥筹交错,俩人饮得不亦乐乎,黄封却一杯也没喝到,倒是勾出来的馋涎吃了不少。 但杯光斛影间,黄封与二人依然谈笑自如,见不到丝毫怒气,苏幕遮忍不住对这人的涵养敬佩起来。 汪三娘看不过眼去,又提了一斗酒出来,放在黄封面前,笑骂曲欢伯二人:“你们这些书生尽喜欢捉弄人。” 曲欢伯指着坐在一旁的仆人与锄头,打趣汪三娘:“三娘,小心些,若酒御史醉死在这里,那仆人便要将他就地埋在你酒肆了,到时你生意可做不得了。” “尽说笑。”汪三娘笑说一句走了。 黄封面前摆了酒斗后,曲欢伯与刘督邮将酒器皆离了手,不再沾一滴酒,果然是打定了主意不与酒御史同桌共饮。黄封举起酒樽敬酒,二人也无表示,黄御史淡然一笑,神态自若,不尴不尬,自饮自酌起来。 倒是一直与叶秋荻闲谈的苏幕遮看不过眼去了,放下筷子嘲讽道:“有些人,总喜欢在鼻孔上插大葱装象,屁股上插狗尾巴草作大尾巴狼。” 叶秋荻眨眨眼,放下酒樽。苏幕遮声音很大,酒肆内又只有两桌人,在场众人一听便知道说谁了。 曲欢伯与刘督邮不怒反笑,互相指着对方,同声道“你这猪头”,“大尾巴狼”,说罢,俩人又是一阵大笑,黄封在一旁也跟着笑,一点也无承苏幕遮之情的意思。 听他们的笑声,苏幕遮自讨没趣,有些悻悻然。 叶秋荻劝慰道:“这些酒疯子的脑子你是捉摸不透的。” 苏幕遮的确捉摸不透曲欢伯这些人,但有人却能让他们狼狈地笑不出来。 在曲欢伯三人笑声未落时,酒肆草编的帘子被挑起来,一身高八尺有余的男子出现在酒肆门前。 他一脸虬髯络腮胡子,厚嘴唇,蒜头鼻,腰上左边挂着一把杀猪刀,右边挂着一把尺来长的小刀,见了曲欢伯,双目圆睁:“直娘贼,你这泼皮居然还敢来!” 话音未落,杀猪刀已经提到了手中,男子三步并作两步,一刀向曲欢伯砍去。 “哎哟。”曲欢伯猝不及防。若不是黄封扛锄头的仆人反应极快,锄头木把一伸一推,将曲欢伯推离了桌子,他身上非挨上一刀不可。 曲欢伯跌落在地,呼道:“汪二!若不是爷尚未大醉,醉拳施展不出来,今日非教训你这卖肉的操刀屠户不可!” 第九十八章 仗势欺人 PS. 奉上今天的更新,顺便给『起点』515粉丝节拉一下票,每个人都有8张票,投票还送起点币,跪求大家支持赞赏! 汪二一刀失手后,也不停手。杀猪刀刀背极厚,反手一刀磕掉挡他路的锄头木柄,踏前一步,一脚踢想曲欢伯心窝。 “汪二,你来真的!” 曲欢伯双手交叉抵住汪二这一脚,身子借势后移几寸,闪开空当,喊道:“汪三娘,救命啦!” 救命的不是汪三娘,而是黄封仆人锄把儿。 在汪二弯腰挥刀时,仆人锄把横在了汪二胸口,让他弯不得腰。刀刃距离曲欢伯面容寸余,却始终落不下去。 黄封趁机移开脑袋,翻滚身子,躲到了苏幕遮桌子这侧,站起身子来。 但那名叫汪二的杀猪汉子依旧不饶过他,左手斜插,取出腰间右侧挂着尺来长的小刀,右手杀猪刀劈向黄封仆人,逼着仆人后退一步,移走锄把儿后,又迈着大步向曲欢伯追杀过来。 “住手!”后面庖厨之地蓝色布帘被挑开来,汪三娘一脸惊怒,喝道:“二当家的,快住手!” 汪二不听,杀猪刀似有万钧之力,以排山倒海之势向曲欢伯劈来。 曲欢伯侧身躲过杀猪刀,让杀猪刀劈了个空,在苏幕遮头顶前上方带起一阵风,吹动了他额前长发。曲欢伯也有大本事,一招闪过后,左手竖起拳头敲在汪二右手前臂上,尔后右手迅速握拳敲向汪二右臂内侧。 但许是未饮酒的缘故,曲欢伯招式徒有形而无意,右手拳头慢且不准,打错了部位,未让汪二胳膊失力。反而是汪二胳膊一横,推了曲欢伯一个趔趄,左手小刀紧随而至向他刺了过去。 小刀为剔骨刀,刀头锋利且微微翘起,剔筋断骨剜肉无往而不利,令人不寒而栗。 曲欢伯身法古怪,身子趔趄失衡反而比刚才更有招架之力,他识得剔骨刀厉害,握紧拳头迅捷一闪,打在汪二握刀的手背上,逼着刀头偏左移,又到了苏幕遮的头顶。 苏幕遮也不是善和之辈,屡屡被殃及池鱼,只觉一定是那曲欢伯被他嘲讽后有意的。他怒哼一声,手中筷子兀的竖起,抵住汪二的手腕,顺势一拨,汪二的剔骨刀再次向曲欢伯撩去。 曲欢伯正在招架杀猪刀,被剔骨刀一逼顿时有些狼狈,趔趄的后退几步挡住了汪二潮水般攻击手,方站稳身子。 所谓大巧若拙,叶秋荻看的出来,曲欢伯方才不是说大话,由他趔趄身子却能挡住汪二潮水般攻击看来,他确实有几分醉拳的本事。 “住手!”汪二依旧要打,却被汪三娘拉住了胳膊,他不敢对汪三娘动粗,因此场面一时僵住了。 “呦,挺热闹的。” 酒肆内人未说话,酒肆草编的帘子又被挑起,为首的乃一公人,四十岁左右,长得白皙,尖嘴小眼,见屋内情形后阴阳怪气的说了一句。他身后跟着一队皂隶,与他一般,身着青衣直裰,腰挎弯刀吴钩。 苏幕遮一眼便认了出来,他们是京兆尹手下,肩负维持建康治安之责。 “王督邮来了。”汪三娘脸色一僵,然后强作笑颜道。 “这是乃酒肆,并非瓦舍角抵(相扑)之地,这般打打杀杀的成何体统。” 王督邮一副主人翁的口气,他引着人走了进来,吩咐手下找地儿坐后,扫了黄封等人一眼,又道:“汪三娘,日后莫留这些个酒疯子,醉了又是坦胸露乳,又是醉卧酒庐整宿的,传出去对你名声不好。” “汪二当家追打他,想来也是这般为你考虑的。”王督邮说。 汪二闻言冷哼一声,对这王督邮也没好脸色。 原来,三娘嫁给汪二兄长汪大后,在北市经营酒肆,随丈姓,唤作汪三娘。曲欢伯与刘支公常在汪三娘在这里买醉。俩人饮至酣畅之境,醉了就睡在酒肆内,久而久之,北市便传出了些流言蜚语。曲欢伯二人放浪形骸,不遵礼法,只凭禀性行事,对闲言碎语自然全不在乎。但汪二却是性情中人,对嫂嫂名声极为维护,因此见了曲欢伯二人便拔刀相向。 “督邮言笑了,我一孀居之人,又要经营酒肆,整天抛头露面的,能有什么好名声。”汪三娘笑道:“因此也早不在乎了。” “你不在乎,我可在乎。”王督邮轻笑一声道:“你托我办的事情我已经办妥了,我的事情你该答应了吧?” “什么!”汪二一怔暗觉不妙,回头问汪三娘:“嫂嫂答应他何事了?” 王督邮“哈哈”一笑,道:“汪二,还不谢过你嫂子,你参加抡才大会的资格可是由我好不容易向卫二公子求来的。” “听说这次抡才大会武比由朔北王主持,凭你的功夫一定会被王爷看中的,王爷手下的千佛堂、北府军可都是要职肥缺,届时荣华富贵少不了你的。”王督邮慢条斯理的道,说着还为自己沏了杯茶。 苏幕遮一怔,抡才大会武比由他主持不假,但需要资格他却是不知道的。 “我嫂子答应了你什么?”汪二心虽有答案,但见汪三娘不答,于是问王督邮。 “没什么,我姓王,她姓汪,合成一个王,成为一家人而已。”王督邮端着粗瓷茶杯道。 “呵呵。”曲欢伯冷笑,对刘督邮道:“汝可知‘汪’字为何较之‘王’字多了三条水?” “请赐教。” “所谓流水无情,多三条水乃是因为‘汪’对‘王’太无情。”曲欢伯讥讽一声,又道:“同样是督邮,汝之督邮差的狠呐,每次赊欠酒钱都不成。啧啧啧,看人家这督邮,把酒娘都抢回家去了,日后我等只能去饮西北风咯。” “哎!”刘督邮重重叹息一声,道:“谁让咱不姓王呢,借不得王师,仗不得王势欺人。” “也幸好你不姓王,否则天地之间,吾只能与酒御史畅饮咯。” 曲欢伯与刘督邮嘴皮子着实伶俐,一言一语间不仅将王督邮讥讽一番,将朝廷、苏幕遮也给嘲讽了。 “聒噪!”王督邮道:“我二人乃情投意合……” “竖子!”汪二怒道:“敢仗势欺人,而公今日便让你尝尝杀猪刀的厉害。” 被曲欢伯一番挑拨,汪二的急性子早忍耐不住了,一声怒喝打断了王督邮的话。刀随身动,掠过苏幕遮衣袂,走了三四步,一把杀猪刀挟雷霆之威,砍杀向王督邮。 【马上就要515了,希望继续能冲击515红包榜,到5月15日当天红包雨能回馈读者外加宣传作品。一块也是爱,肯定好好更!】 第九十九章 拨云见日 王督邮深知汪二火爆性子,早有防备,见他提刀过来,身子向后一撤,已退到青衣直裰,腰挎弯刀吴钩的皂隶之中了。 “兄弟们,教训教训汪二这家伙!”王督邮道。 皂隶轰然应诺,腰间吴钩纷纷出鞘,团团将汪二包围住了。 “住手!” 汪三娘一旁苦劝:“二当家的,王督邮,莫动手,店里还有客人呢,若毁了桌椅伤了人,以后可就做不成生意了。” “毁了桌椅我赔你,伤了人嘛…”王督邮扫了曲欢伯四人一眼,道:“只能怪他们不长眼睛了。” 似乎忌惮曲欢伯他们插手,王督邮又威胁道:“莫怪我没提醒,昨日西楼之上中正官之子林公子与其他两位世家公子被歹人杀害了;也是昨日,乌衣巷陶家幼女闺阁闯入了淫贼,今日京兆尹大人正为这两件事焦头烂额呢,各位若插手的话,某不介意请他到衙门坦白与那杀手或淫贼有何关系!” “当然!”王督邮嬉皮笑脸对汪三娘道:“我也是怕那淫贼盯上三娘,所以今日特意请了兄弟们过来护着三娘。” 汪二听了王督邮轻浮的话更是怒上心头,提刀再次向王督邮砍来。 那王督邮也有几分本事,横刀挡住,冲汪二得意一笑。 不等恼羞成怒的汪二继续挥刀,他身后皂隶已经提刀劈了过来,逼着汪二只能回刀招架。 汪二天生似有怪力,面对皂隶浑然不惧,右手一把杀猪刀势大力沉,刀刀似剁猪肉一般,砍在皂隶兵器上,“当当”直响,金铁交击声刺激着耳膜难以忍受,扰了叶秋荻享用美酒的兴致,让她忍不住皱了皱眉头, 汪二左手尺来长的剔骨刀不似杀猪刀那般大开大合,走灵活的路数,每每杀猪刀砍出去来不及收回防御时,左手杀猪刀总会由诡异的角度钻出来,如剔除骨头上的碎肉一般,刺,挑,剜,剔,角度小且刁钻,反而比杀猪刀更难让皂隶招架,逼着他们只能仓促收手。 曲欢伯与刘支公二人依旧不与黄封饮酒,依靠在桌子上,只用手捏着下酒菜吃着,津津有味的看着场内的打斗,不时地“歪了”“慢了”的点评一番,若有皂隶在汪二注意不到位置突砍一刀的话,二人还会出言提示。 黄封则由汪二进来至现在,一直不曾移过位置,唇喉间酒味不断,十足的嗜酒如命。 扛锄头的仆人也无搭手的意思,只余汪三娘在一旁又是担忧又是着急,所谓刀枪无眼,无论他们争斗中砍在身上还是桌椅上,都有让汪三娘心疼的。 俗话两拳难敌四手,汪二虽有一身蛮力,但缠斗久了,皂隶摸清楚他招数后,他刀法便有些相形见绌了,只能如犹斗的困兽一般,依靠虎虎生风的杀猪刀挟万钧之力,让皂隶心生忌惮,不敢逼近。但这般招架极耗力气,渐渐汪二额头上的汗水汇聚成豆大汗珠,流淌在了嘴角,在舌尖留下一股咸意。 叶秋荻打量汪二,低声对苏幕遮道:“的确是个可造之材。” 她这厢话音刚落,那边王督邮终于在汪二急促呼呼喘气时,在他背后找到了一丝空当。因无要他命之意,王督邮转动刀把,刀面向背,狠狠地拍了上去。 “嗯!” 汪二背部一痛,闷哼一声,坚强的未呼出声来,身子却在王督邮大力拍打下一个不稳,脚步踉跄的向苏幕遮跌过去。 苏幕遮背对而坐,听音辨位,胡凳蓦地向左平移,躲过了汪二跌到的身子,且在他将要撞到桌子时,苏幕遮使出家传《拨云手》中的一招“拨云见日”,稳稳地阻住了汪二身子的跌势。 身后的皂隶得势不饶人,两把刀紧随而至向汪二脖颈砍来,要将汪二彻底制服。 苏幕遮头也不回,手猛按着汪二低头,躲过皂隶双刀。尔后,苏幕遮坐在胡凳上迅速转身,右手在皂隶手腕上一切,逼落一把刀。不等另一皂隶有所反应,苏幕遮已经站起身子,向前踏出一步,双指捏住刀身,一推一拉,又夺过一把刀来,随手扔到了地上。 “你是谁?”王督邮有些忌惮,喝问道:“胆敢袭击官吏,你命不想要了不成!” “吾便是那一刀杀死林中正公子的歹人,尔等不是要捉拿我吗?吾便在此!” 苏幕遮有心教训一番这些以权谋私,为虎作伥的败类,因此也不吐露真姓名,继续踏前一步,随手向一皂隶持刀的右手拂去。那皂隶右手一麻,刀顿时握不稳,被苏幕遮食指轻轻一磕,磕掉了。 王督邮闻听苏幕遮承认是一刀杀死林公子的凶手,顿时一喜。 林中正虽是二品官,却身居要职,四大世家亦要卖他一份面子,世家子弟能否上达天听,入庙堂为官,他对王上建议十分重要,因此林中正公子被歹人杀害后,京兆尹对捉拿凶手很是上心。 他王督邮若将歹人捉拿了,定是大功一件,若能得到林中正的青睐,前途更是无限。因此不及思虑其中的蹊跷,王督邮手一挥便让皂隶一拥而上了。 苏幕遮侧身躲过一刀,一拳打在皂隶前臂内侧,打落一把刀,又轻轻仰头,任由一把弯刀贴着发梢掠过。接着他右手双指捏住一把刀刀身,猛一使力,在将刀夺过来的同时又松了手指,刀飞了出去,恰好打偏一把正要落在苏幕遮左肩肩头的弯刀,尔后苏幕遮的食指敲在一把刀刀背上,一阵“嗡”的颤音,直接震落一把刀。 王督邮见苏幕遮如此神勇,不由地在有些怕了,强撑着身子道:“你等着,我这便去请北府军前来捉拿凶手!” 京兆尹公差皆是由不曾怎么见过刀光剑影的平民百姓招募来的,只会些庄稼把式,平时维护城内秩序,捉拿寻常犯人还成,若遇到棘手的,便需要请北府军出马了。” “我等北府军来!”苏幕遮随手夺过一把刀,投了出去,擦着王督邮的脑袋,扎在了他面前的门板上。 刀身颤动,让王督邮一时吓得不知如何走路了。 “但你去,不成!” 苏幕遮手上提着一把刀走近王督邮,听身后又劈来一把刀,蓦地转身,一刀砍在另把刀上,直接将皂隶手中刀磕飞了。 第一百章 飞白书 酒庐内一片安静。 皂隶见了苏幕遮的本事,一时被震慑住,再不敢上前。 苏幕遮缓步走近王督邮,手上弯刀吴钩轻巧地耍了一朵刀花,尔后刀面轻轻拍在王督邮脸上,道:“区区一抡才大会资格,汝便想抱得美人归?可真是个贪心的家伙,京兆尹手下莫不都是你这般狐假虎威的奴才?” 王督邮嗫嚅,想强撑着胆子说点体面话,以让自己不至于太丢人,但刀在面前,末了也未吐出一个字来。 “抡才大会资格是你由卫书卫家二公子处求来的?”苏幕遮又问。 “是!”王督邮努力站直身子,道。 “呵~”苏幕遮冷笑一声,不再多言,也不为难这些皂隶与王督邮。身为朔北王,这些许小事自会有人帮他料理的。苏幕遮回头对呆愣的汪三娘道:“终生大事岂能交易?终究不过是比武的资格罢了,我送千百个与你,莫说汪二,你若有大本事也自可去参与。” 汪三娘一怔,有些狐疑,不知眼前这公子究竟是何方神圣。刘支公也有些诧异,皱着眉头暗暗猜测苏幕遮的身份,即便是黄封,亦回过头来,仔细的打量苏幕遮。倒是那曲欢伯,若有所悟地端详着叶秋荻。 唯一不动如山的是那仆从,锄头把儿握在手上,身子坐在位置上,始终不见抬头。 苏幕遮走到叶秋荻身前,敲了敲桌子,见她隐有不舍之意,将一陌钱放在桌子上,道:“三娘酒不错,日后每隔两日送一坛到朔北王府上,吾必有重谢!” 叶秋荻听了一喜,站起身子来,随苏幕遮向酒肆外走去。 “朔北王府?!”汪三娘嘀咕一句,眼神蓦地一亮,显然是明白过来。 在皂隶注视下,苏幕遮与叶秋荻走到门口,正要踏出门去,苏幕遮忽又拉的叶秋荻退后一步,正好站到王督邮面前。他倒转吴钩,递给王督邮。王督邮下意识接过,听苏幕遮道:“我在朔北王府随时恭候督邮大人领着北府军前来捉拿!” 王督邮脑子迷糊,在苏幕遮挑开帘子出门,身影消失在人群后,才意识到这次自己是踢到铁板了。 “啧啧啧!”刘支公赞叹,对曲欢伯道:“朔北王武功竟然如此厉害,当真出乎意料。刚才你与汪二争斗时戏耍他,若不是他性子温善,你绝对没好果子吃。哈哈,想不到你这青白眼也有看错人的时候。” 曲欢伯的青白眼,建康城内士人皆知。若他看得上的,便以青眼相视,若他看人以白眼,便是看不起那人了。曲欢伯对苏幕遮至始至终白眼相看,所以刘支公由此一说。 曲欢伯闻言一笑,自傲道:“我何时看错人了?即便他是朔北王,也入不得我的青眼,南北朝四大公子中,唯有朝歌与慕容无忌值得曲某青眼相看。” “倒是你,入眼皆是功名利禄,反而错过了世间最美之风景。”曲欢伯高深莫测笑道。 “哦?”刘支公不知他这番话由何处起,拱手道:“请赐教!” “朔北王出身药王谷,传闻与药王谷谷主有婚约,刚才与他结伴而行,举止亲昵的女子你当是谁?”曲欢伯斜眼看刘支公,见他脸上疑惑如冰霜顿消,方得意一笑,道:“叶秋荻传闻乃天下第一美女子,如今得以一见,果然名不虚传,天生丽质,如无暇之美玉,浑然天成,举手投足间高雅脱俗,不染纤尘。” 刘支公忍不住翻白眼,道:“若某不曾记错的话,那女子虽气质非凡,却长相平平,若真是叶秋荻,也是易容后的,你是如何看出她天生丽质的?” “只可意会而不可言传也。”曲欢伯摇头晃脑道:“倾国倾城只是外在之皮囊,真正美人如蔡中郎之飞白书,似鸟头燕尾,又似鸟头凤尾,飞笔断白,唯有领悟内在之精神,方知她真正之美丽。” “偶遇佳人,当浮一大白!”曲欢伯坐直身子,左手按住黄封面前的酒斗,让他饮不成,右手举起身旁酒器对刘支公道。 刘支公欣然举杯,唯留黄封,低头望着被按住的酒斗连连苦笑。 日近黄昏,斜阳落在了酒肆门前榆树梢头,染红了酒旗,在地上留下一道阴影。街上行人不见少,反而有增多之势,只因南朝建康无宵禁,青楼画舫,秦淮歌舞反倒让夜晚成为了建康最繁华时刻。 街上行人摩肩接踵,苏幕遮护着叶秋荻,出了北市,沿着王宫城墙一直南行,借路西明门,经过黄封曾翻墙盗酒的大司徒官署,再由津阳门拐到了秦淮河北岸太庙后面的街上。 这里少青楼、少画舫,却是建康最为繁华之地,茶楼饭店,街边小吃,满目皆是,甜咸俱有,又是齐云(蹴鞠)、角抵、锦标(射弩)、绘革皮影等聚集之地,瓦舍林立,戏楼也是百十步便是一家,街上亦有不入勾栏瓦舍的歧路艺人作场卖艺,伴着食社香气,将人间喧哗托上了云霄。 斜穿过这条街即是清溪,苏幕遮与叶秋荻也不着急赶路,随着人群东游西逛起来,不一会儿手中便多了些碎嘴的吃食与各种精巧的玩意儿。苏幕遮还为叶秋荻挑了一根錾花的木簪,插在她松散盘成的堕马髻上,格外素雅。 夕阳西落,只余晚霞满天,戏园子已经挂上了红灯笼,里面不时传来拍手叫好声。 当初游历江湖时,叶秋荻甚少逛戏园子,因此想进去看看。 他们踏上青石板台阶,正欲步入戏楼,忽听街头传来一阵喧哗。 叶秋荻站在高处,远远看见人流迅速分开来,正诧异,听有人呼道:“马惊啦!快让开,马惊啦!” 苏幕遮皱眉,道:“在如此拥挤的街道上,若有惊马跑起来,不知要伤多少人。” 说着,他已经走下了台阶,探头遥望街头,果然见一匹枣红马正嘶鸣,朝苏幕遮飞奔而来。 马与人亲近,即使惊着了,若不到癫狂神志不清之地步,马很少会伤人。但苏幕遮看这匹枣红马,瞳孔清明,却慌不择路,不似被惊着了,反而似被吓着了,就像身后有老虎在追杀它一般。 第一百零一章 太上宫 枣红马不等苏幕遮细想,倏忽而至。 苏幕遮正要当街横刀立马将枣红马拦下来,却见一白色身影掠过眼角,轻轻落在了马背上。 “哇!”围观的众人一声惊呼,只见叶秋荻勒紧缰绳,拉着枣红马前蹄扬起,仰天长啸,却再移动一步而不得,只能原地兜圈子。叶秋荻又在马耳旁轻语几句,手在马鬃上轻抚,很快枣红马便安静下来。 马主此时方喘着粗气,追了过来。 叶秋荻飘然落马,站在苏幕遮身旁,听他问马主:“马好端端的怎会受惊?街上人来人往,伤到人怎办?“ 马主连连谢过叶秋荻,道:“也~也~也不知哪家朱门里出来的俩丫头,领着一条大虫,一黑白怪物在逛街。这畜生胆子又小,被那大虫一咋呼撒腿就跑,老朽拉都拉不住。谢过姑娘了,若不是您,小的少不了去京兆府吃官司。” 苏幕遮与叶秋荻对视一眼,当即明白是小青衣绿珠与少女翟儿闯下的祸了,也不好再责问马主。 俩人匆匆告别,顾不得再去看戏,向街头行去。到了街头,苏幕遮一眼便看到绿珠与翟儿正围在一脂粉摊子前。白虎与滚滚卧在身后,逼着街上的人流绕开,在拥挤中形成一处空白之地。 “红色好!”“粉色好!谷主最喜欢啦。” 两个丫头在脂粉摊前争论个不休,眉心贴了花钿,略显娇媚。 “不如都买下吧。”争论许久,小青衣绿珠打定了主意,付钱了账,回头正好看见苏幕遮与叶秋荻站在她们身后。 “呀!”小青衣后退一步,惊喜道:“谷主、王爷……” 话音未落,她的小耳朵已经被苏幕遮捏在手里了。苏幕遮指着白虎,板着脸问道:“谁让你带它出来的?” 小青衣暗觉不对,眼珠子一转,清脆道:“小虎在府里待着闷,非要跟我出来透透气。” “说谎也不找个靠谱点的。”苏幕遮怒道:“回府里到柴房关禁闭。” “啊唷!疼,疼,疼~”小青衣口中说疼,却一点也不着慌,道:“王爷,柴房里还关着贼呢。” “嘿!”苏幕遮瞪了她一眼,道:“你以为我拿你没办法了是不是?回去抄写《灵枢经》十遍。” 小青衣目光向叶秋荻求救,道:“不要吧,《灵枢经》好多好多的,累死绿珠了,谁来侍候王爷啊。” 翟儿皱着眉头,为好姐妹小青衣出头,道:“喂,不就是出来逛逛嘛,用不着大题小做吧!” “哼!刚才那匹惊马若不是我们拦住了,撞坏了行人,看我回去不打你们的板子!”苏幕遮恶狠狠说。 小青衣与翟儿一顿,方知刚才吓跑的那匹马险些酿下大祸,吐了吐舌头,不敢再辩驳。 苏幕遮如此才松开小青衣的耳朵,与叶秋荻引着这两个惹祸的家伙往王府走去。翟儿手中油纸包着些糕点,小青衣手中油纸包着些蜜饯,便是滚滚也叼着一枚果子,俩人在后面不敢出声,却不时地交换零食做鬼脸。 行至清溪旁,叶秋荻忽停住脚步,回身问翟儿:“翟儿,昨夜在竹林中,你曾说你听过伽蓝殿?现在能否想起是在何处听到的?” 翟儿刚被小青衣喂了一颗蜜饯,正礼尚往来,糕点已放到了小青衣嘴前。小青衣正要要吃,却见闻言的翟儿将手收了回去。 把糕点扔到自己嘴里,翟儿道:“等下,我找找。”说罢转身,留下幽怨的小青衣嘟起了嘴。 翟儿在滚滚身上的布袋里取出自己的簿子来,将手中糕点递给小青衣拿着,翻了一番,喜道:“找到了!” “哦?”苏幕遮也停下了脚步,望着她,问道:“何处?” “嗯,在这里。前秦十年,仲夏之夜,墨家钜子赴约前往兵器谷,与铸剑大师秦夫人后人夜谈正欢时,恰逢太上宫与伽蓝殿不约而同夜袭兵器谷,墨家钜子拼命突围,身受重伤,三日后不治而亡,临终时言,太上宫与伽蓝殿各夺秦夫人杀过,秦雨师绝圣剑扬长而去。” 翟儿指着簿子一字一读道:“后墨家查探兵器谷,秦家祠堂被毁,秦家无人生还,而太上宫与伽蓝殿俱销声匿迹于江湖。” 翟儿手中的确有伽蓝殿记载,却无丝毫苏幕遮想知道的内容,反而让他愈加迷惑了。 太上宫?又是由何处冒出来的?不过,这段记载倒是与榆次提到的秦家灭门之事联系起来了,他无心中倒是帮榆次破了数十年前秦家惨遭灭门的案子,同时也知道,当初砍断叶秋荻九尾刀的人是谁了。 “盗走杀过,又偷袭你,砍断九尾的人一定是伽蓝殿或太上宫的人。”苏幕遮对叶秋荻道:“这仇,我们早晚得报!” “只是翟儿簿子上这段记载给出的信息实在太少,让人毫无头绪。我们想要报仇,只能等两日后,看潇湘馆主是否有更多消息提供了。”苏幕遮又叹一口气。 叶秋荻不理他,皱着眉头,思索良久后方道:“翟儿簿子上所载给出的信息的确很少,谜团也很多,但并非毫无头绪。至少我们可以知道墨家数十年前一夜分崩离析为活人冢、龙门镖局等势力,与钜子在兵器谷受伤不治而亡有很大关系!” “墨家钜子的武功,不在四大门派掌门人之下,比他高者,在当时绝不超过巴掌之数。太上宫、伽蓝殿能逼着钜子拼死杀出,且在江湖不显山露水,显然这两股势力绝非泛泛之辈。” 苏幕遮点头,如此看来,叶秋荻行走江湖多年,也不曾听闻甚么太上宫了。 “此外……” 叶秋荻一番沉吟,苏幕遮等不急,问道:“此外什么?” “绝圣剑?!” 叶秋荻对苏幕遮道:“此前江湖传言九尾青狐有一把姊妹刀,如今已被秦家后人榆次以及翟儿簿子中记载证实为杀过,那么,第八把天子剑呢!当初江湖传言也言之凿凿称天子剑实为八把,余下一把正供奉在秦家祠堂,先天克制其它天子剑,得之可为天下共主。而这绝圣剑,江湖一直未传其名,会不会便是先天克制其它天子剑的第八把天子剑!” 第一百零二章 相见时难别亦难 苏幕遮静默不语,一时被惊着了。 若如叶秋荻所言,江湖这趟浑水当真深得狠,也不知其父苏词是如何沾惹上伽蓝殿的。 “当然!” 叶秋荻目光转向翟儿,道:“这些不是最要紧的,要紧的是,这段记载是不是真的?翟儿,又怎么会有这段记载?” 翟儿一怔,随即挠挠头,疑惑道:“对哦,这段记载我从哪里抄来的呢?” 说罢,又翻簿子,但翻遍了也无答案,末了,不确定的道:“可能由家中典籍抄来的吧,哎呀,我也记不住啦!”少女见小青衣偷吃自己的糕点,不耐烦地摆摆手,将簿子放回去,回身将自己的糕点抢了回来,也不忘抢几颗蜜饯。 苏幕遮苦笑,对叶秋荻道:“明日召榆次来王府一趟,即可知晓记载之真假了。至于由何处得来的,或许是翟儿姑娘家里与墨家有渊源吧。” “也只好如此了。”叶秋荻点头,心下对查翟儿的身世也有了几分头绪。 一行人穿过繁华街道,跨过清溪桥,便到了王府门前。 王府华灯初上,灯光摇曳在清溪水中,静谧非常,与喧闹的清溪西岸一水之隔,却宛如两个世界。 进了王府,苏幕遮正好遇见小九,他手里捏着一包鸭肉,提着一壶酒,与司马辽正坐在廊桥的宽凳上推杯换盏。 司马辽这中二青年近来斗志昂扬,每日被笺花教训后,再聆听漱玉教诲,斜风细雨剑飞速长进。闲暇时又与药王谷弟子较量或厮混在北府军中,比闯荡江湖时舒坦多了。 “听说城内最近来了位采花大盗。”苏幕遮对小九道:“正好你师父到建康后一直无做实验的材料,这几****与司马辽劳累一番,将那淫贼带回来吧。”凤栖梧折磨人手段现在要高明的很,再不是将人杀了解剖了事,而是让人求生不得,求死不能,想来对那淫贼能好好惩戒一番。 为师父办事,小九从来都是不遗余力的,闻言不顾嘴里塞得鸭肉,含糊的应承下来。 是夜。 新得《烂柯经》,苏幕遮少不得要钻研一番,因此直到天破晓才睡着。刚满两个时辰便又被叶秋荻硬拉起来练功,苏幕遮打着睡眠不足对身子有害的幌子也没推辞掉。缺眠少觉并不意味着脑袋不会迷糊,因此叶秋荻出门时,见苏幕遮正迷糊着眼,有一刀没一刀的挥砍着。 叶秋荻无奈地摇摇头,对漱玉道:“午后劝他休憩一会儿,莫让旁人打扰了。” 漱玉应了。 叶秋荻如此才引着东篱等侍女,悄声向府外走去,却还是被迷糊中的苏幕遮看到了。 “站住!” 苏幕遮三步并作两步,太乙神功如风般将他裹挟到了叶秋荻面前。 他上下打量叶秋荻,见她头上戴了顶帷帽,帽子用细竹篾编成,极精细,里外蒙了层浅绿的细绢,绣着一圈柳叶纹样。帽檐垂下一圈浅青的纱,柳池青烟一般,遮住了叶秋荻面庞,让苏幕遮看不清。 “作甚?”叶秋荻掀起面纱,白了苏幕遮一眼,道:“在府内好好练功,别老用三脚猫的功夫出去丢人现眼。” “没师姐的谆谆教诲,我刀法可长进不了。”苏幕遮理直气壮的说,又问:“你这是要去哪儿?” “前日,狡童在西楼大开杀戒,也不知柳姑娘如何了,我去看看她,顺道到城外,看望一下卫司空孙女伤势恢复的如何了。”叶秋荻说罢将轻纱放下,欲走。 “我跟你一起去!”苏幕遮伸手拦住她们。 叶秋荻无奈地叹了一口气,随即右手闪电般出手,在苏幕遮气海、神阙两穴连点两下。 苏幕遮来不及躲闪,身子已经是动弹不得了。 叶秋荻对苏幕遮灿然一笑,道:“走啦!晚上等我回来用饭。” “哎呦,点错了,点错了,点到鸠尾穴了!”苏幕遮皱着眉头,脸上浮现出痛苦的神情,道:“谋杀亲夫啦!” “噗”。东篱等人不由地笑了,被叶秋荻扫了一眼,急忙低头掩嘴继续偷笑。 “呸。”叶秋荻轻啐一口,道:“我的准头还没差到如此地步!穴道一刻便解,在府内认真练功,莫偷懒!” “不是,你真的点错了,哎呦,好痛,好痛。” 苏幕遮依旧装腔作势,漱玉在一旁掩口而笑,道:“王爷,莫装了,谷主都走了。” 苏幕遮顿时收声,站在原地动也动不得,不由地叹了一口气,道:“这姑娘太狠了,本王一定要好好练习点穴的本事,以振夫纲!” 穴道果然一刻便解,但腿脚免不了有些麻木。苏幕遮正被漱玉扶着坐到桂花树下饮茶歇息,卫书便来了,在被请进来后,一个劲儿的告罪,道:“王爷,对不住,我还真不曾想到那王督邮居然如此跋扈,敢得罪王爷。” 苏幕遮将茶盏放下,道:“莫说这些,我且问你,抡才比武大会名额你是如何给他的?这些名额又是怎样分配的?” “抡才大会起初是由四大书院为争个高低而举办的盛会,只能由四大书院学子参加。近来因有不少文比胜出的学子受到王上青睐,被委以重任,为给予其它非四大书院学子也登入庙堂的机会,抡才大会文比因此才允许其它学子参加,但名额也有限。” “而武比则一直不受朝廷重视,若非今次由王爷主持,恐怕也不会怎么抢手,所以一直规定只有四大书院学子可以参加,但也不是很严格,一般在四大书院名单里填上外来人名字,也不会有人计较的。” 卫书先对名额做了解释,又道:“至于王督邮嘛~” 卫书苦笑:“实不相瞒,某与他只是赌友罢了。前些日子,在赌局上输了几陌钱,我手头又有些紧,听他只要一个武比的名额,心想也不是什么大事,便答应他了。却不想,他靠这名额去做强人所难之事,罪过,罪过。” 苏幕遮一阵沉吟,道:“今番抡才大会武比乃是为千佛堂选拔人才,到时候要对付影堂的,若选了一些废物,与送死何异?你代我去白家书院南阳堂走一趟,与香山居士商议,将武比名额放开,但有报名的,一概接纳。” 卫书一阵犹豫。 “怎么?此事为难?”苏幕遮问。 “此事倒不难,都城诸多人谈影堂而色变,若让四大书院放开名额,他们求之不得,但~”卫书郑重道:“我怕放开的话,一些宵小之辈、敌国细作,甚至影堂的人混入其中怎办?” “若真有,到时候便让他们自相残杀!”苏幕遮淡淡地说了一句。 第一百零三章 力上刀尖 【播报】关注「起点读书」,获得515红包第一手消息,过年之后没抢过红包的同学们,这回可以一展身手了。 朔北王府,桂花树下,阳光和煦。 卫书前脚刚走,榆次便来了,来时手里还提着一条鲈鱼。 小青衣与翟儿姑娘大早上便不知野哪儿去了,苏幕遮只能亲自捡秦家灭门惨案中要紧的与榆次说了。 榆次听了是又惊又恨,对绝圣剑的来历却也不知晓,当下拱手匆匆告辞,回去告知与询问其父去了。 榆次走后,苏幕遮在漱玉催促下,磨蹭半晌才将一盏茶饮完,人又被逼到塘边练刀,心中却不免思虑着一些俗务。 漱玉见了,忍不住止住他:“练刀需敬刀,若心对刀不诚,手中刀法就会走了形。” 漱玉手中握着一根竹枝,敲了敲苏幕遮的肩膀,又用手指正苏幕遮握刀的姿势:“老谷主将血衣侯刀法依‘大漠孤烟直,长河落日圆’诗句把刀谱分为四部,不是无缘由的。” “血衣侯刀法与诗中雄浑意境暗合,刀招使出来有大漠壮阔之意,长河豪迈之势,如此就要求,汝手腕持刀时不许紧,不然则失了大开大合的刀意;更不许臂膀用力~” 漱玉扶正苏幕遮的腰:“正如谷主所言,要以腰为桥,带动整个身子力量用刀,不然则失去了血衣侯刀法的气势。” “还有~所谓心与意合,意与刀合,练刀时不许胡思乱想。”漱玉手中竹枝敲了敲苏幕遮的脑袋:“唯有心如澄澈秋水,行若不系之舟,刀法自然,练刀方能事半功倍。” 苏幕遮躲开脑袋,笑道:“好玉儿,不如你将血衣侯刀法中另外两套四招刀法《孤烟》《落日》传授于我,届时,我刀法绝对突飞猛进,问鼎天下第一刀也不在话下。” 漱玉白了苏幕遮一眼,道:“依你这不求甚解的性子,再厉害刀法教给你也无用,何况血衣侯刀法易入‘杀过’之境,你这般急于求成,走火入魔了怎办?” “不试过怎知道?” 苏幕遮不服气,道:“本王乃良善之辈,怎会轻易大开杀戒?” “是吗?”漱玉也不与他争辩,轻笑一声,问道“王爷可曾记得,榆次上次在西楼上与你说过,青狐刀‘刀刃锋利可断金玉,然最厉害的却是它的刀背,所以又名止杀或不杀’?” “哎~” 苏幕遮搜索下记忆,道:“的确说过,当时你不在场,又是如何知晓的?” “如何,奴说你不求甚解,不曾冤枉你吧?” 漱玉略有些得意,道:“这番话还是你回来说给我听的!现已过去两三个月了,王爷居然从不曾思索,也不曾问过自己手中的青狐刀为何最厉害的是刀背。” “对哈!”苏幕遮一怔,还真是。 他举起手中的青狐刀,刀柄漆黑,刀身亦黯淡无光,刀脊狭长平直,刀头上翘成弧。 寻常这般弯刀,应该刻四道血槽,弧形刀尖背开刃,名为反刃,利于砍刺。 但青狐刀身略短,刀无血槽,弧形刀尖也无反刃,甚至本应由刀柄延伸至刀尖的刀刃也只有前半段开刃,刀柄至刀身中部亦不开刃。 或许,如此大面积不开刃,正是青狐刀又名“不杀”“止杀”的原因? 苏幕遮一度以为青狐刀只开半截刀身的刀刃是为了狐鸣之声,如此仔细想来,莫非还有它意? 他一思不得其解,立刻将目光移向了漱玉,寻求答案。 漱玉扶额,知道以苏幕遮的惫懒与不开窍,估摸着是思索不出来了。 她循循善诱,问苏幕遮:“王爷使快刀,寻常拔刀而出,刀刃向敌,一击不中后,再将刀转过来,刀刃向敌,以扫、劈、拨、削、掠、奈、斩、突招式制敌,可对?” “不错!”苏幕遮点头。 “王爷可曾想过,拔刀而出,一击不中后,刀不转向,刀背向敌?” 漱玉挥着手中竹枝,道:“既然是快刀,如此比转刀刃要省去不少冗招,招式岂不更快?” “不可,不可。” 苏幕遮摇头,道:“刀刃向敌,劈风斩浪,刀速极快,且略弯之刀,刀身重心在前,刀刃向敌,劈砍也有力,而刀背则要慢上很多。” 漱玉故作高深,道:“王爷尝试一下青狐刀刀背向敌,回劈时将太素心经内力灌注刀身。” 苏幕遮依言行之,刀背向敌劈砍时,内力灌注其中,青狐刀刀背忽然开锋一般,劈开空气,呼啸而过,猛然带起一阵狐鸣,较之拔刀时更为刺耳。 刀身重力似乎也一瞬间转变了,劈砍时极为顺手。 “青狐刀竟然如此奇妙?”苏幕遮惊讶万分,手指在刀背上滑了个来回,如抚摸情人的皮肤。 他刀背向前,又劈了一刀,刀劈在木桩上,留下一道凹痕,却无刀劈斧凿明显。 “可惜!”苏幕遮摇头叹息,道:“虽可快速打敌人一个措手不及,却难如刀刃一般重伤敌人。” “力上刀尖,刀背无刃,亦有开刃之效。” 漱玉倒背着双手,笑道:“王爷可曾记着,在药王谷时,某人偷窥谷主洗澡,被谷主一根柳枝,唰唰两下,在某人胸口、腿根飞速抹过,衣服如刀割一般,各划开一道七寸长缝?” “喂,喂!”苏幕遮道:“说刀呢,说刀呢,说那些陈芝麻烂谷子的事儿作甚?” 漱玉嘻嘻一笑,转移了话题,道:“不过,即便王爷有谷主那般将柳枝做刀的本事,也很难如刀刃那般重伤敌人。青狐刀又名‘不杀’,‘止杀’,不仅因为它刀刃短,也因为铸剑大师秦夫人铸成此刀时,心怀慈悲。” “秦夫人将此刀与九尾刀一同赠与药王谷,一是信得过药王谷,不会用它造杀孽;二或许秦夫人有当杀过落入歹人手中时,青狐刀克制杀过之意。” “哎~~杀过刀,杀过之境!”苏幕遮忽将血衣侯刀法与杀过刀联系起来,道:“二者不会有某种关联吧?” “奴也不知,不过……” 漱玉略一沉吟,认真道:“寻常刀法,刀锋难越,但血衣侯刀法不同,由此招致血衣刀法与王爷青狐刀暗合,在血衣侯刀法催动下,青狐刀再不是什么‘止杀’‘不杀’仁者之刀了。” “这也是为何,谷主执意不许王爷修习《孤烟》《落日》四招的原因。” “什么!”“当啷!” 苏幕遮一惊,青狐刀也未拿稳,跌落在了地上,响起一阵清脆之音。 “《内经》曾言:孤阳不生,独阴不长,《素问》亦载:寒极生热,热极生寒,世间万物正是如此奇妙。”漱玉苦笑:“正如肾藏精为阴,命门之火却(肾阳)属阳一般,‘止杀’之刀被血衣侯刀法催动,便半分杀意也止不住了。” Ps.追更的童鞋们,免费的赞赏票和起点币还有没有啊~515红包榜倒计时了,我来拉个票,求加码和赞赏票,最后冲一把! 第一百零四章 刀背藏身 【最新播报】明天就是515,起点周年庆,福利最多的一天。除了礼包书包,这次的『515红包狂翻』肯定要看,红包哪有不抢的道理,定好闹钟昂~ 刀锋难越,刀背藏身。 寻常刀法,扫、劈、拨、削、掠、砍、斩、突,始终敌在刀前,人在刀背后。 又因刀法大开大合,攻防兼备,所以刀客身子轻易不越过刀锋,以免空门大开,失去了防身的手段。 但血衣侯刀法不同。 血衣刀法舍弃了刀之防御,常兵行险招,将身子置于刀锋之前,以求刀锋以最短距离,最快速度抹过敌方要害。 莫说身子越过刀锋,刀背藏身了,血衣侯刀法甚至有时身藏刀锋,将身子置于敌前,正握、反握,甚至以匕首倒握扎人手法握刀,迅速达到一招制敌的目的。 青狐刀刀柄至刀身不开刃,刀背向前又如刀刃向前般迅捷,正好让刀锋有了藏身之地。如青狐刀在似匕首倒握时,依在胳膊上,即可前撩,又可后劈,身子在任何方向皆可以最快、最短距离出刀,让敌人防不胜防! 青狐刀在血衣刀法催动下,与身子相合,犹如刺客,行如鬼魅。 所谓人刀合一,便是如此了。 漱玉与苏幕遮详细解释了,让苏幕遮不由地对血衣刀法和青狐刀刮目相看。 苏幕遮修炼血衣刀法时日已久,青狐刀也一直不离须臾。但因《大漠》两招为拔刀与收刀,《落日》一招为前突,一招正是以身藏刀的招式,愣是被他理解错误,用作了背后御敌的招数。 据“大漠孤烟直,长河落日圆”可知,《大漠》《落日》四招显然是不连贯的,苏幕遮不曾揣摩过刀意,在药王谷时,他只顾着遛虎逗猫,旁人亦不曾指点他。刀走形,招失意,宝刀与绝学在苏幕遮手中蒙尘可想而知了。 幸好,苏幕遮身旁有漱玉。 漱玉虽不会武功,但过目不忘、问牛知马、触类旁通的本事无人及她。 她对武学一道了解透彻,苏幕遮任何不解、不对、不知、不周之处,漱玉皆能一一指出,给予答案。旁人练功,或许经年累月求索方能悟出个中真意,领略绝学之皮毛,漱玉却能旁征博引,仅花半晌午时间,让苏幕遮刀法精进。 江湖成名绝技不知凡几,逐渐没落者多,再现辉煌者少,盖因:勤不能补拙! 当然,武学一途,讲究的始终是两个字:悟与勤。 漱玉告诉苏幕遮的,终究是她的。苏幕遮若想大成,还需将漱玉处听来的,思虑清楚,大彻大悟才是。而仅仅悟个明白也不成,还需勤加练习,将悟到的融会贯通到手中刀尖之上,以招式施展出来。 一直练至晌午方歇。 庖厨早将榆次提来的鲈鱼做了,苏幕遮命侍女将午膳摆到了静心殿。 静心殿乃大师姐隐居之所,院子里梅花繁盛,环境幽静,平时侍卫严加守卫,很少有人来打扰大师姐清净。 请大师姐上坐,苏幕遮坐在左首,亲自为树含烟斟酒,一言一语将昨日乞活军坞主曾棘奴借剑一事与树含烟说了。他手中这把天子剑是由大师姐从蜀国取来的,洛危楼晚上便过来取,苏幕遮如此处置还需经过大师姐同意才合规矩。 “天下人对天子剑皆趋之若鹜,怎到了你这里,却有了推出去的道理?”树含烟不答,而是问了苏幕遮一句。 苏幕遮一笑,道:“世人常言,天子剑得一把可为一方诸侯。但我看来,正好与之相反,唯有成一方诸侯,方可得一把天子剑,有德者居之,无德者失之,一直如此。” “如此说来,你觉着自己无德了?” “非也,世人眼中的天子剑终归不过是剑中利器罢了,世人迷信它,我却弃之敝屣,在师弟心中,唯有庄周口中一把剑,方称得上天子剑!”苏幕遮自傲道。 “哦?”树含烟惊讶。 “周子休曾言,天子之剑,以燕谿石城为锋,齐岱为锷,晋魏为脊,周宋为镡,韩魏为夹;包以四夷,裹以四时,绕以渤海,带以常山;制以五行,论以刑德;开以阴阳,持以春秋,行以秋冬。此剑,直之无前,举之无上,案之无下,运之无旁,上决浮云,下绝地纪。此剑一用,匡诸侯,天下服矣。” 苏幕遮认真道:“此乃真正天子之剑!秦夫人的八把天子剑,不过是庶人之剑、匹夫之剑罢了,送给旁人又如何?” 树含烟仔细打量苏幕遮,道:“打小你便与众不同,行事常跳出常规外,师父说你绝非今世中人,如今看来果然不假。” “或许,我当真的不是今世中人呢。”苏幕遮认真道。 树含烟笑了,道:“但你绝对是药王谷的弟子,不是吗?儿时,还是我一口一口将你拉扯大的。” 苏幕遮略窘。 “好了!” 树含烟摆了摆手,道:“天子剑如何处置你自己拿主意吧,这些烦心的事日后莫与我说了。” “是!” 苏幕遮应了。 酒足饭饱后,苏幕遮又说了几番闲话,将大师姐逗笑之后,方退出来。抬头望望天,他决定去与凤栖梧侃几句。 凤栖梧自妻子昏迷不醒后,性子便孤僻起来,加之他杀人不眨眼,又常对人剥皮抽筋,少与人言,渐渐成了活死人模样,邪得很,很少人愿意与他说话,深怕一言不合被解剖了或被冻着。 凤栖梧这性子直到遇见苏幕遮后,方遇见克星。 苏幕遮对在遥远的古代,在东方大地上启蒙外科医术的事业很感兴趣,不时地便会拉着凤栖梧探讨一番。苏幕遮前世虽非大夫,但合眼穿越前,动刀动枪也经历很多次了,可谓是究竟战争,经验丰富的很。 凤栖梧见苏幕遮对妻子病情言之有理,对他医术上遇到的问题,亦有独到之见解,便收起了冷淡地性子。 一来二去,这俩人倒成了无话不谈的朋友。 小九见了,也忍不住地啧啧称奇。 苏幕遮刚出静心殿,就被漱玉拦住了。 对谷主吩咐,漱玉从来一丝不苟执行的,因此苏幕遮只能不情愿的回寝宫睡觉去了。 …… 白云书女儿已度过危险,伤口愈合差不多了。叶秋荻又为她开了几服温养药,在白云书茅庐中用过午饭且闲谈一番后,叶秋荻方领着东篱、苏半夏、薏米师兄妹等人沿着陆路骑马回返建康。 PS. 5.15「起点」下红包雨了!中午12点开始每个小时抢一轮,一大波515红包就看运气了。你们都去抢,抢来的起点币继续来订阅我的章节啊! 第一百零五章 枯藤老翁 小溪缓缓汇入河流,水面渐宽,河面上小船也多了起来。 船娘哼唱的乡野小调,不时地穿过竹林,掠过耳旁。 声音娇柔,操着姑苏城吴侬软语,软软地,十分动听,让叶秋荻坐直了身子,忍不住想将目光穿过一旁竹林,一睹真颜。 但竹林甚密,挡住了她的视野。 很快出了林子,叶秋荻眼前出现一座石桥,横卧在小河上。石桥西岸,是一条长陇,蜿蜒向南。长陇上有赶着老牛的农夫正慢慢行进着。再往远眺,在一片竹林梢头,隐隐可见建康楼馆宫殿的青影。 走到石桥前,正好一艘乌篷船缓缓划过石桥下。 叶秋荻勒马停驻,由船夫先穿过船洞。 小船上站着三人,一头戴斗笠划船的船夫,一佝偻着身子,五十来岁的瘦男子,一极为胖壮的姑娘。 有壮硕姑娘在,乌篷船明显吃水略深。 姑娘年约双十年华,面庞略肥,似初生婴儿肥。她一脸纯真,似乎对一切都充满了好奇,不时地张望岸上的景色。见叶秋荻勒马停在了岸旁,姑娘目光不由地便移到了她身上。 “她一定是个美人儿。”看不清青纱下叶秋荻的容貌,姑娘依旧猜测道。 本在眺望远处的叶秋荻对姑娘的目光略有所觉,将目光收了回来,移到乌篷船上。 见叶秋荻目光移过来,姑娘丝毫不畏怯,她招了招手,笑意嫣然,在阳光下分外明媚。 叶秋荻一怔,将马鞭移到左手,也挥了挥手。 得到回应,姑娘笑的分外开朗,腮边的嫩肉似乎也笑了起来。 乌篷船渐渐行远,叶秋荻这才驱马走上了石桥。 石桥非拱形,不知在何年何月由条形石砌成,现在沾满了青苔,满是岁月雕琢的痕迹。 苏幕遮曾与她说,我愿化身石桥,受那五百年风吹,五百年日晒,五百年雨淋,只求你从桥上经过。 想到此处,叶秋荻不由地放慢了脚步。 当时苏幕遮是笑着与她说的,话或许是由旁处得来的,但她知道,苏幕遮是真心的。 只是,小苏子,你究竟有多喜欢那从桥上经过的女子,令你与风雨厮守,甘受情劫之苦? 马蹄轻轻敲在青石上,伴着流水声,跫音响起,缓缓走过石桥,似在回答叶秋荻。 马为白马,唤作兄台,不是追风、赤兔之流,却也是一匹好马。 兄台尚是小马驹时,由叶秋荻送给苏幕遮,一直由他照看,平常很娇贵,即便是白虎也不敢在它面前撒野。 走过石桥,兄台在长陇上撒欢狂奔起来,溅起一阵烟尘。 在将要赶上慢慢行进的老牛与农夫时,兄台才被叶秋荻勒紧缰绳收了性子。但它调皮的很,在与黄牛错身而过时,忽然打了一个响鼻,想吓黄牛一跳,却不想黄牛轻抬眼珠,瞥了它一眼,便又低头继续认真赶路了。 兄台性子傲娇,很不爽自己被无视,走到牛前后,虽被叶秋荻缰绳束缚着,但依旧强扭过头来,对黄牛连打一串响鼻。 苏幕遮对黄牛身旁的农夫报以歉意一笑,方看清头戴斗笠下的农夫,乃白云书茅庐中曾有过一面之缘的郎中顾念安。 “顾神医。”叶秋荻拱手。 顾念安不曾见过叶秋荻不易容的模样,但这乡野之间认知他的极多,以为是熟识的,也不未打听她名姓,颔首回礼。 叶秋荻欲与他寒暄几句,但失了面子的兄台怒了,不等她说话,扬起后蹄,已经撒欢向前方奔去了。 又穿过一道竹林后,东篱门已然在望。 篱门外有一个小集市,东面来的贩夫走卒、引车卖浆皆在此休息。 叶秋荻下了马,与东篱、半夏师兄妹等人牵马走近了一间茶坊,将不情愿的兄台拴在木桩上,走近茶坊休憩。 茶店店主笑着迎了上来:“客官喝茶?” “恩。” 叶秋荻点了点头,环顾四周,见佩剑持刀的江湖客着实不少,想来是赶来凑抡才大会热闹的。 让她意外的是,在茶坊又遇见了先前在石桥前见过的胖壮姑娘。 姑娘也看见了她,高兴地又挥手打招呼。 叶秋荻将青纱掀开,轻轻地向胖姑娘点头,露出一张稍微易容过的面庞,虽不再惊为天人,却也是天香国色。 胖姑娘乐了,果然和自己心中想的一样没呢。 茶坊桌子略小,只容三四个人围坐,在叶秋荻捡一张干净桌子坐下后,半夏、薏米师兄妹与叶秋荻坐在一起,东篱等侍女则另寻了一张桌子坐下来。 小二刚上了一壶清茶,茶坊便又进来一行四五人。 领头的乃一少年,约莫十**岁年纪,眉清目秀,锦衣貂裘,贵气十足。 他腰悬宝剑,手中提着一把九单玉竹扇,扇骨有浮雕,龙尾祥云,扶摇而上,不是凡品。 少年身后跟随四人,一色青布短衣,腰间挎着弯刀。 少年环顾四周,见了正在饮茶的叶秋荻后,略微一怔,眼神中闪过一丝惊艳。 茶坊内只余一张茶桌了,五人坐下略微拥挤,叶秋荻对面又正好空着一位子。 少年由此一笑,走上前来,拱手对叶秋荻道:“姑娘,茶坊内位子满了,不如委屈一下,吾与三位拼下桌子?” 叶秋荻扫了他一眼,不答。 苏半夏见少年四个随从已经坐下了,指着那张桌子道:“不好意思,男女有别,实在不方便,公子还是坐回去吧!” 少年一笑,打开扇子,露出洒金的扇面,上有枯藤老翁亲笔题写之醉草,如飞鸟出林,惊蛇入草。 枯藤老翁乃狂草大家,与癫狂书生伯高齐名,俱已作古。 世人评价枯藤老翁狂草“援毫掣电,随手万变”,药王谷前任谷主亦曾言,枯藤老翁之狂草,如壮士拔剑,神彩动人。 枯藤老翁名字由来亦有一典故:枯藤老翁幼时练字甚勤,奈何家穷供应不起纸张。于是,他便以芭蕉叶做纸,临帖挥毫。但很快,芭蕉叶也很难供应他练字,万株芭蕉树愣是被他剥光了,因此被人称之为枯藤老翁。 后枯藤老翁干脆带墨在芭蕉叶前就着鲜叶练字,方解了他练字无纸的窘迫。 如此这般练字,一直风雨,直到成为狂草大家。 成名后的枯藤老翁好饮酒,每当饮酒兴起,不分墙壁、衣物、器皿,任意挥写,醉酒的笔迹又添一笔醉态,更加狂如奔蛇,时人谓之“醉草”,最见枯藤老翁狂草之真意。 固然与枯藤老翁常以芭蕉叶练字有关,也因为枯藤老翁醉草极难收集,珍藏,因此枯藤老翁亲笔狂草十分少见,醉草更是稀世之珍宝,价值连城,因此见了少年的扇面,叶秋荻忍不住多看了一眼。 第一百零六章 江山烟雨图 叶秋荻对扇子的注意被少年敏锐觉察到了,这让少年很得意。 他摇着九单玉竹扇,自诩风流,对半夏道:“这便是公子不是了,出门在外,大伙儿皆是朋友,能体谅处尽量体谅则个才对。” “说的极是!” 苏半夏点头应承,话让少年脸露喜意,但苏半夏语气突然一转:“既然是朋友,还需公子许个方便,坐回去吧!” “你!”少年扇子“唰”的一合,愠怒。 “啪”的一声,一锭金子被少年拍在桌子上。 “这锭金子买下十家茶坊足以,我沽此位子,如何?” 少年得意,抖了抖衣袖,弯腰要坐在叶秋荻面前的位子上。 苏半夏左脚在他屁股将要沾到凳子时,蓦地将凳子踢离尺许。 “哎呦” 少年猝不及防,跌了个卵朝天。 “啪!” 桌子一响,少年四个青布短衣的随从拍案而起。 “找死!” 一人弯腰去扶少年,其他人手握住了刀柄,对苏半夏怒目而视。 少年站起身,不怒反笑,道:“少爷素来先礼后兵,既然你们敬酒不吃吃罚酒,就莫怪少爷不客气了。” “将他们给我拿下!送到京兆府去,尝尝牢狱之苦,知道些规矩。”少年手中扇子合上,咬牙冷笑吩咐一声,又指着叶秋荻,道:“莫伤了这位姑娘!” “是!”四个随从轰然应诺。 少年九单玉竹扇一开,悠悠扇着,又作风流状,对叶秋荻道:“相逢即是缘,某有结交之心,不若与姑娘到建康城狮子楼把酒言欢……” “住手!” 在随从上前意欲动手之际,茶坊内平地一声雷,忽地炸出一声大喝,吓掉了少年半句话,手中竹扇险些也吓掉了。 作出大喝之声的乃前时与苏幕遮打过招呼的身壮膀圆、粗眉大眼的姑娘。 在喝出之时,她以非身子应有的敏捷,向叶秋荻赶过来解围,在临近时,脚踩一木凳,身子一跃而起。 一随从正要抓薏米,却被薏米随手擒拿住了,她见姑娘要扑过来,急忙将随从一推。 “噗!” 一声闷响,那随从躲闪不及,被姑娘在身后一扑,压在了地上。 茶坊在座的一时皆做不忍状。 少年后退三两步,皱眉道:“哪儿来的丑八怪?将她也一起给我收拾了!” 一随从应声,抽刀在手,向胖壮姑娘砍去。剩下两个随从则向苏半夏和薏米扑去。 “将扇子取过来。”叶秋荻在苏半夏动手时道。 苏半夏应了,身下的凳子一蹬,砸在随从膝盖上,手腕一翻便将随从受众的弯刀夺了过来。他将刀背向人,侧身闪过随从的一拳,一刀便将他砍翻在地,昏了过去。 薏米虽初出江湖,武功却一点不弱,对付她的随从连砍三刀,皆被她拧着腰身闪过了。 随从正要劈第四刀,却见薏米随手将面前的茶水泼向随从。随从只觉水珠打在眼皮上一痛,忙闭上眼,接着肚子上一疼,只觉天地陡转,整个身子跌落了出去。 他们对付的轻松,倒是出头的胖姑娘被逼的有些狼狈。 胖姑娘身子微蹲,两肘放在膝盖上,下巴微抬,双眼注视着随从劈出来的刀。 在随从逼近时,一绊,一拧,一拐,正要伺机反击,却被那随从轻巧躲过去了,接着反手一刀反将姑娘逼到了角落。 叶秋荻略有些诧异胖壮姑娘对敌的动作,略觉熟悉,仔细一思索便明白过来,姑娘对敌这套动作她曾在瓦子内见过,乃女子角抵相扑时,身怀绝技的“女飐”常用动作。 如此也难怪这姑娘会有身壮膀圆的身材了。 对于女飐而言,胖壮的身材乃是资本。 “哎哟!” 胖壮姑娘腾闪挪移间忘了她脚下还有一位被她砸的一时缓不过劲儿来的随从。那随从见同伴要为自己报仇,一把抱住了姑娘的腿,弯刀立时劈来。胖姑娘躲闪不及,吓得面容失色,一时不知怎办才好。 幸好薏米来的及时,手轻抚,压低胖姑娘身子,让她半跪在脚下随从胸口,躲过了一刀。 薏米手中的茶杯又投掷了出去,直接砸中随从脑门,尔后被她手刀在脖子上一切,那随从登时晕了过去。 电光火石之间,四个随从已经全部倒地,让那少年颇有些手足无措。 苏半夏冷哼一声,上前一步,将他手中的九单玉竹扇蛮横的抢过来。 “你!”少年还要虚张声势,被苏半夏瞪了一眼,顿时咽了下去。 苏半夏将九单玉竹扇递给叶秋荻。 叶秋荻徐徐展开,扇子正面为字,笔法瘦劲,飞动自然,如骤雨旋风,随手万变,果真是枯藤老翁的真迹。 翻过再看另一扇面,乃是一副清明细雨图。 画中,绵亘山势,幽岩深谷,高峰平坡,流溪飞泉,水村野市,渔船游艇,桥梁水车,茅蓬楼阁被一片细雨所笼罩。 再看人,披蓑衣的渔夫、撑油纸伞赏景的书生、匆匆避雨的行旅、着急过河的渡人、清明出殡的丧葬群、文身断发坟前拜祭祖先的汉子以及与牧童在破庙下避雨的老翁,皆跃然于小小的扇面上,简直巧夺天空。 仔细看墨染的山水痕迹,叶秋荻推断它出自古时越国绘画大家陶然居士之笔。 再看下葬时着孝衣人似笑非笑之表情,叶秋荻顿时喜笑颜开,觉今日赚翻了。 原因无它,这幅图乃陶然居士仅有传世之作,亦是陶然居士生前最后杰作,名为《江山烟雨图》。 陶然居士原为越国王室后裔。 越被楚灭亡后,他逃亡至姑苏五湖一带隐居,三十年后年约五旬时,他的画工方被世人所赏识,权贵莫不向他索画。 但陶然居士故国情怀甚重,或许越国宗庙社稷被毁,他左右不了,但画作却是他所能决定的。 放眼望去,故地已是楚国之天下,又怎能将画作送与敌人,因此陶然居士一怒之下,将生平画作付之一炬。 但也有例外,相传清明时节,陶然居士在外出游时忽遇暴雨,与一放牛牧童同在一破庙避雨。 俩人由此攀谈起来。牧童不认识陶然居士,听说他是画匠,就向他索画。 从不答应的陶然居士慨然应允,三天后便画了一幅又在破庙送给了牧童,那幅画便是《江山烟雨图》。 蹊跷的是,陶然居士在将《江山烟雨图》送出后第二天,便死在了府中。 第一百零七章 血溅狮子楼 世人传言,《江山烟雨图》夺天地之造化,陶然居士被天所忌,收了他性命。 但也有人言,《江山烟雨图》中藏着不得了的秘密,或许是藏宝图也不一定,陶然居士是被杀人灭口的。 数百年,关于这幅画的争执不断,也让数百年来,很多人对这幅画起了觊觎之心。 但这幅画随着牧童,很快消失了,几乎只在传说中出现过,却不想今日被叶秋荻得着了。 叶秋荻将扇子合上,在手中把玩。 扇骨浮雕栩栩如生,是殷红的玛瑙色,看不到一点青色和黄色,光看扇骨已经是扇子中的上品。 不知眼前男子何德何能竟将这把九单玉竹扇占为己有。 叶秋荻对扇子的喜爱被少年看在眼底,色心又起,道:“姑娘对字画感兴趣?当真是才女,吾有《断书帖》与《猿戏图》真迹,不如到建康狮子楼,我让下人取来,我们把酒言欢,品鉴一番?” 叶秋荻将扇子打开,扇底生风,道:“品鉴就不必了,把酒言欢倒是不错,我现在便让人与你亲近亲近。” “此言何意?”少年诧异。 苏半夏得到叶秋荻眨眼示意,摩拳擦掌向少年走来。 “无他,教训教训你这不长眼的家伙!”苏半夏道。 少年后退一步,露出一丝惊慌,道:“你莫过来,你可知我是谁?” “管你是谁,即便是朔北王在我家小姐面前也不敢放肆!”苏半夏说着走上前去。 少年又后退一步,抽出腰间宝剑,色厉内荏道:“我父亲乃是吴郡乡侯齐季伦,若敢动我,我让你们死无全尸!” 苏半夏停住脚步,回头望叶秋荻,叶秋荻也有些迟疑。 吴郡乡侯齐季伦在南楚可是位了不得的人物,家族世代为盐商,与粮船帮即清帮关系甚密,垄断了江左之地盐铁之利。在苏氏兄弟起兵反前秦时,捐助家资、仆从粮草与苏宁,鞍前马后效劳甚多,有从龙之功。 若依旧在庙堂,四大世家因为五大世家才是。只是南楚建立后,齐季伦解甲归田,一身白丁又回到了太湖湖畔。 饶是如此,齐季伦也是不能得罪的人物,在庙堂之上,亲密者多,江湖之上,太湖水寨,青帮亦与之来往甚密。 苏幕遮在南楚根基未稳,一直在四大家族面前诚诚恳恳,不敢端王爷的架子,而且粮船帮近日蠢蠢欲动,事关长江下游安危,庙堂多有仰仗吴郡乡侯前去调停安抚的地方,若此时她罪了齐季伦,坏了苏幕遮的大事,便是罪过了。 是以,叶秋荻眯了眯眼,对苏半夏道:“将他给我扔出去!免得在这里碍眼。” 少年是玲珑剔透之辈,顿时明白女子心中有所忌惮,轻笑,抖了抖衣袖,轻蔑对苏半夏道:“爷自会走!” 说罢,踢了踢脚下的随从,待他们站起来后,从容向茶坊外走去。 正要踏出门外,少年回头,扬眉道:“扇子留给佳人儿做个念想,若改了心思,只管到狮子楼来,我扫榻相迎,这些稀奇的字画吾处多的是,遂了心愿,便是都送给姑娘也是可以的。” “至于朔北王么~赈济灾民尚且需向世家赊欠钱粮,呵呵,当真不能与吾相提并论!” 少年得意一笑,身子在茶坊门前闪过,消失不见了。 “谷主!”东篱忿忿不平,自家小姐何时受过这般委屈。 叶秋荻挥挥手,站起身子来,拱手拜谢那胖壮姑娘。 胖壮姑娘正在整理衣服,闻言摆了摆手,好奇的打量薏米:“呀,你居然推的动我?你好厉害,怎么会有那么大力气!” 薏米轻笑,摇头:“未用太大力,只需肩井穴轻按,常人上半身都会麻木,一时使不上力,这时再顺势一推即可。” 胖姑娘兴致勃勃:“教教我好不好?” 薏米望向叶秋荻。 “辛娘,注意礼数!” 与姑娘同行,佝偻着身子五十来岁的瘦男子走上前来,拉了拉胖壮姑娘的袖子,拱手向叶秋荻回礼。 辛娘似模似样的随瘦男子行了一礼,急切问:“你们好厉害,唰唰唰就将他们打趴下了,刚才那招能教我吗?” 辛娘性子跳脱,倒不失纯真本性,叶秋荻点头:“自无不可!” 辛娘立刻欢喜雀跃起来。 被吴郡乡侯齐季伦之子如此一闹,叶秋荻也失去了饮茶的兴致,结伴与辛娘同行。 路上细问,原来辛娘大名辛夷,瘦男子是她父亲。俩人乃钱塘县人士,辛娘自幼痴迷练习角抵相扑之术,年纪轻轻在钱塘已无敌手,这番到京城建康,一则是讨生活,二则是会会此间女飐高手。 角抵相扑在勾栏瓦舍间并非奇事,甚至是坊间百姓最为津津乐道的娱乐项目。 建康城内沿秦淮河一溜儿铺开,最热闹的并非青楼画舫,而是角抵社,呼喝叫喊,拍掌称好的声音能将屋顶掀开。 在北朝,角抵相扑有时甚至是宴会上的压轴戏。 上至诸侯大夫,下至平常百姓,世人对角抵相扑如此可见一斑。 角抵相扑内有女流也早已经不是什么稀罕事,甚至还出现了被人追捧的一批高手,如“女孟贲”“赛关索”、“嚣三娘”、“黑四姐”等等,虽艺名香艳粗犷,但在瓦舍间威名赫赫,被很多人所景仰。 辛娘痴迷相扑术,一路上不时的请教薏米,似乎要将方才薏米制敌的法子融入到相扑之术中。 …… 东篱暗自向苏幕遮禀告叶秋荻在茶坊的遭遇时,苏幕遮正在王府较武场射箭,日头已经西落,只余晚霞满天。 射箭,乃君子六艺礼、乐、射、御、书、数之三。 “箭,需用心来射,箭,也是用来射心的!” 东篱听苏幕遮说,见他面无表情,缓缓搭箭:“子曾曰:君子无所争,必也射乎!你知何意?” 东篱摇摇头。 “即君子没有什么可争的,若有就……” “咻!”苏幕遮手中利箭离弦而去,如流星又如飞电,一头劈在稻草人心窝。 “血溅狮子楼!” 苏幕遮将弓扔给苏皂白:“吩咐北府军,今夜不见火光,狮子楼不得巡视!” “王爷……” “还不快去!” 东篱初次见苏幕遮脸色如此阴沉,如泼墨一般,在斜阳中看不清原来的和善。 苏皂白不敢多言,拱手出去吩咐了。 第一百零八章 饮鸩止渴 华灯初上。 苏幕遮踏进大殿时,叶秋荻已经候在桌案旁,正惬意的坐在胡椅上,只等苏幕遮用饭了。 见她手中不时地把玩着一把扇子,苏幕遮一把夺了过来。 “嘿,给我!”叶秋荻不满地伸出手,道:“扇子是我抢来的。” “堂堂药王谷谷主抢一些宵小的东西,也亏你说的出口。”苏幕遮逗她。 “你一堂堂朔北王不也抢小女子的东西?” 叶秋荻要抢,被苏幕遮躲过去了。 “快给我!”叶秋荻娇嗔道。 苏幕遮坐下,道:“此扇子不祥,易遭来杀身之祸,而且上面有别人的不怀好意,等我打磨掉了,再还你。” “冠冕堂皇!” 叶秋荻嘀咕一句,将筷子捡起来,夹一块鸡肉给他:“听说师弟今天用心练功了,喏,这块肉是师姐奖你的。” “葱醋鸡,上面醋不少,多吃点。”待苏幕遮接过后,叶秋荻不忘说。 苏幕遮略窘。 饭后,叶秋荻让下人打了一盆水来。拉苏幕遮在藤椅躺下,将他头上束发冠解了,头发浸在水里,亲自侍候苏幕遮盥洗。叶秋荻动作轻柔,一阵淡淡地幽香传来,让苏幕遮心生悸动。 记着儿时,苏幕遮最喜欢叶秋荻帮她洗头,不知不觉中,她已经成为他生命中最重要的人了。 “别动!”叶秋荻拍了拍苏幕遮的额头, “今晚我有事出去,洛危楼过来,你将剑交给他便是。”苏幕遮放下蠢蠢欲动的手,转移话题说。 叶秋荻将头发一绺儿、一绺儿擦干,然后整个披在脑后,又与他换了一身宽松的长衫,顿时多了几分风度与狂傲,再不似苏幕遮自出药王谷后便一直留着的儒雅与彬彬有礼的气质了。 叶秋荻将苏幕遮身子摆正,满意地将一缕发丝挑到苏幕遮肩后,道:“虽整日披头散发闹的谷内鸡犬不宁,但我还是喜欢你在药王谷时的样子。” “那此间事了,我们便回去?”苏幕遮道。 “再说吧,世事无常如沧桑。”叶秋荻将一乔装面具取出来,道:“将它戴上,少些麻烦。” “纵然浮云似白衣,斯须改变如苍狗,但总有些事情是不会变的……” 苏幕遮嘴角挑出一丝戏谑的笑,在叶秋荻等他后半句话时,忽地踏前一步,贴着叶秋荻红唇轻轻一啄,在她耳边道:“我答应过师父,一定要照顾好你的。” 苏幕遮没接过那面具,转身出了宫殿,清风拂来,将长衫鼓起,也让长发披散开来。 殿前有一青铜鱼洗盆,苏幕遮抽出青狐刀,一刀在两边铜耳抹过,一阵翁鸣声顿起,划破了夜的宁静,水珠飞溅而出,打湿了刀刃。 少刻,天边应声飞来两只鸟,在王府烛光下如一块黑炭在空中飞舞。 等近了,方见两只鸟黑身赤目,羽毛紫绿色,尖而长的嘴喙看起来十分骇人。 苏幕遮戴起蚕丝手套,伸出手掌,其中一只鸟儿缓缓落在他的掌心,将翅膀收起来,嘴喙发出“邦邦“的执拗声音,声音阴骘而幽深,如年迈的守夜人敲着羊皮鼓。 时人常言,止渴于鸩毒,未入肠胃,已绝咽喉,故有饮鸩止渴一说,而鸩指的便是眼前这类鸟儿了。 鸩鸟的羽毛有剧毒,在酒内搅拌,就是鸩酒,饮之令人立即毙命。 但苏幕遮掌心的鸩鸟又与其它有不同,乃鸩鸟中最为稀少的的黑鸟。雄鸟叫运日,雌鸟叫阴谐,双飞双宿,自小为苏幕遮所养,药王谷的毒蛇几乎都遭到过它们的欺凌。 它们的鸩毒毫无色亦无味,毒性却能尽数溶解于酒中,人饮之不痛无苦,反有酣畅之感。 苏幕遮抚摸它的颈背,待小九过来时,将它放飞,让它们跟在头顶。 “人都准备好了?”苏幕遮问。 小九点头,道:“尚楼主的人都到了。” “上马,出发!” …… 乌衣巷,白府。 今夜无宴,白临川与白安礼、白安石正饮茶,苏幕遮刚出王府不久,便有仆从将消息送了过来。 “哼!”白临川将茶盏重重放在桌子上,道:“混账,那齐季伦之子……” 白临川一顿。 “齐乐陵!”白安礼在一旁提醒。 “那齐乐陵若有个好歹,岂不是捅破了天,他能有好果子吃?”白临川怒道。 “父亲所言极是,那齐奴岂是好惹的?清帮、太湖水寨莫不卖他面子,又是世家豪门,庙堂之上也拥护者众,与江左世家更是同气连枝。若齐乐陵有个好歹,那王位,他可就坐不住了。”白安石说。 “若逼的齐季伦造反呢?”白安礼冷不丁的问了一句。 “万万不可!”白临川摆手,道:“南朝初定,经不起大乱,若朔北王当真过份了,唯有弃车保帅!” 陆府。 陆道正与一圆脸,面相和善,白胡子满络腮,精神焕发的老儒端坐在棋枰前对弈。 仆从附耳将消息告诉他后,陆道神色如常的将仆从挥退,但到他下子时,却举棋不定。 “怎么?”老儒问。 “朔北王要动吴郡乡侯了。”陆道轻描淡写说了一句,将棋子落定。 “唔~”老儒将棋子缓缓落定,道:“盐铁之利,国之重器,前朝商弘羊《盐铁令》早有论断。现王上心有大志,兴起兵戈,征伐不断,用钱地方多的是,朔北王赈济灾民,甚至要向世家赊欠,如此那齐奴活到现在已经是苏家仁慈了。” “不错。”陆道轻笑:“吴郡乡侯自以为聪明,以为卸甲归田,让苏家对其有所亏欠,可保家中富贵,却不知,无情最是帝王家!” “既然明白,你心乱作甚?”老儒将棋子一敲,陆道黑子已经大势已去。 “前朝商弘羊《盐铁令》被世家、商贾反对,亦是天下反秦,秦王兵退函谷关原由之一。吴郡乡侯经营太湖多年,朔北王一招不慎,南朝将大乱!”陆道苦笑:“我岂能不心乱?” “此外,今朝朔北王对付吴郡乡侯,改日便会如法炮制对付其他世家豪族,江左门阀岂会善罢甘休?” 陆道一脸愁思,道:“难啊!” “正如吾所言,王与士族共天下,迟早会被打破,大司徒需早做准备才是。” 正在赶往狮子楼的苏幕遮若知他们如此猜测,不知会如何想。 第一百零九章 微雨剑派(补全) 苏幕遮骑着马,领着人,大摇大摆的来到大门紧闭的狮子楼前。 狮子楼是建康有名的酒楼,二层五开间三进深,青砖灰瓦,飞檐斗拱,雕梁画栋,雄伟壮观。 酒楼虽临近秦淮河,但由一丛竹林隔开了,秦淮河上的灯光与喧哗透过竹叶传来,让狮子楼前十分宁静。 楼内酒客觥筹交错之际,投到纱窗上的人影,如无声的木偶剧一般。 “砰!” 早有护卫上前将大门踹开,打破了狮子楼前的宁静。狮子楼内的喧哗也被这一脚之威震慑,一时失去了动静。 侍卫踹开后分开两旁站立,静候苏幕遮下马。 苏幕遮今日带来的侍卫,小九之外,其他全部是尚小楼留下来的七十二楼春雨楼的人。 尚小楼与苏幕遮平时见面便抬杠、斗嘴,但作为苏幕遮的至交好友,他自然不会在苏幕遮危难之际置之不顾的。这些侍卫全是春雨楼个中高手,平日里在建康酒坊打理尚小楼与苏幕遮约定好的生意,待苏幕遮用人之际,方助苏幕遮一臂之力。 这些高手也不是汉人,而是苗族人,时人称之为武陵蛮。善使勾刀,一种匕首大小,类似苏幕遮前世爪子的武器,但勾刀刀身更长,弯似月牙,两面开刃,平时可作收割稻草。 战时,苗族人常近战凭借此刀,错身而过,一刀割人咽喉。 苏幕遮下马,头顶上的鸩鸟运日缓缓落在他的肩头。 狮子楼内的喧哗已经再起,且更甚,无非是些叫骂谁吃了熊心豹子胆之类的话。 苏幕遮刚踏上台阶,一随从已经骂骂咧咧的走到门厅中央,见了门前苗族战士的架势,顿时吓了一跳,胆颤的问苏幕遮:“你要做什么?狮子楼今夜被吴郡乡侯包场了,饮酒请…请到别处去!” “包场?” 苏幕遮嗤笑,上下打量这随从,见他一身青布短衣,沾了油渍,因饮酒有些凌乱,腰间挎着弯刀,手正因惊骇而紧紧握在刀把上。与东篱向他描述过的随从一般无二。 “我是来找齐乐陵的。”苏幕遮踏前一步,伸出右手。 “你是谁?”随从觉察到了不对,作出防御的姿势,将刀横在腰前。 “朔北王!” 苏幕遮话落,身子忽地如风掠过随从,厅内酒客眼睛一花,再眨眼时,苏幕遮已经从容站定在随从身后。 苏幕遮右手中有一把苗族勾刀,外刃正沾了一丝血迹。 “有……地……” 那随从拔刀,却觉浑身无力,转身想要喊出声来,喉咙漏风让他话语含糊不清,咽喉间更是阵阵发凉,只见鲜血疾射而出,血溅三尺之外,染红了门上的窗纱。 喧哗一时的狮子楼再次被震住了。 听那仆从“噗通”一声倒地,更无人敢借着酒疯逞能准备斥责踹门之人以显威风了。 鸩鸟在苏幕遮肩头,发出“邦邦“执拗声音,声音阴骘而幽深,如年迈的守夜人敲着羊皮鼓,在针落可闻的大厅内格外骇人。 苏幕遮手上有蚕丝手套,拿着勾刀轻轻地挑了挑鸩鸟嘴喙,让它止声。 “我是来找齐乐陵麻烦的,不想死的都快滚!”苏幕遮厉声道。 一层厅内被齐乐陵请来赴宴用餐的,多是一些小世家子弟或庙堂官吏,虽在建康也是有头有脸的人物,但在朔北王面前份量还略显不足。现在苏幕遮大开杀戒杀戒,这些人自不敢撩拨虎须,闻言忙站起身,绕过苏幕遮,踏过那随从尸体,撤出狮子楼去了。 见人要走,三五个青布短衣的随从方才反应过来,抽刀在手。 有仆从正要上楼去禀告,苏幕遮右手勾刀飞掷而出,“咻”的一声打在那仆从的膝盖上,让那仆从“哎呦”一声由楼梯上滚落下来。 王府财源紧张后,叶秋荻禁止苏幕遮以铜钱做暗器了,找来找去,也只有棋子儿顺手。 许是听到了楼下动静,有一青衣仆从在楼梯上小心翼翼地探出头来,见了大厅内的场景,吃了一惊,正要继续仔细查看,被苏幕遮目光扫了一眼,吓的脖子一缩。 楼板上顿时响起一阵脚步声,匆匆去禀告去了。 “一个不留!” 苏幕遮将目光收回来,吩咐一句,引着小九上了迎面的楼梯。 旁边一仆从挥刀劈过来,被苏幕遮侧身一躲,青狐刀倒拔出鞘,一声狐鸣,划过咽喉,那仆从痛也来不及呼一声,捂着喉咙满脸不甘的跌到在地。 一刀震慑,无人敢上前,苏幕遮从容上了二楼。 楼下安静,齐乐陵初不在意,只派了一仆从下去查看,点了一曲《短歌行》,示意时了了继续。 “林中正且放宽了心。” 齐乐陵踞坐在软席上,举起酒樽向左首的林中正敬酒,指了指右手边正襟危坐席案前,将三尺青锋横在膝盖上,一高一矮的两位剑客道:“这二位乃是太湖微雨剑剑派掌门的得意门生,深得剑之植先生真传。” “他二人联手,对于那潇湘妃子绝不在话下,定能为林中正报得深仇大恨。” 林中正苦涩的面容扯出几分喜意,举起酒樽回敬齐乐陵,正要答话,房间的门被一把推了开来,一青衣短打的仆从满脸慌张,站在门口指着楼下对齐乐陵道:“公子,快,快,有人杀上来了!” “砰!” 齐乐陵将酒杯砸在案子上,道:“大胆奴才,诈唬些什么,谁敢来我狮子楼放肆?难道吃了熊心豹子胆了不成!” “不,不是,公子,当真有人杀上来了!”那仆从指着走上楼梯来的苏幕遮,见他刀尖上滴血,肩头一黑神赤目的怪鸟,红彤彤的眼神盯着他,愈发的惧怕了,说话也不利索起来。 齐乐陵见仆从神情不似作伪,顿时惊讶地站起身子来,眨眼示意那一高一矮的汉子出去看看。 高汉子将剑提起,转身正要走出去,正见一把刀劈在了那提刀要抵抗的青衣仆从身上,然后一脚将他踢了开去。 小九出现在门口,收起手中刀,正环视屋子,忽见一高汉子拔剑,前刺一气呵成,向他面门袭来。 小九身子急忙后仰,脚在门槛上一蹬,借力向后移去。 那剑尖贴着下颔,随小九后退四尺余,在他身子贴在对面墙壁上后,刺势方歇。 但小九依旧清晰感受到一阵凉意由剑尖传来。 第一百一十章 一刀顿悟 一柄长剑,剑形十分薄窄,无风而微颤,如同清明微雨,润物无声。 高汉子正要再踏前一步,挺剑致小九于死地,一把刀鞘压住了他的长剑,横在他面前。 刀鞘漆黑,花纹环绕,月光下山丘上一只回首的狐狸跃然与眼前。 苏幕遮也在打量那高个儿汉子,见他脸窄身高,皮黄肉干,胳膊大腿又细又长,似竹竿上挂着一张豆皮,但眼睛内敛锐利,是个高手。 “青狐刀!”矮汉子提醒同伴。 高汉子含糊一声,似应未应,眼睛微眯,长剑猛地一缩,脱离开刀鞘压制,接着长胳膊一伸,细剑向苏幕遮胸口刺来。 苏幕遮后退一步,将剑避过。 高汉子紧追不舍,一脚踏出门槛,长剑再次向苏幕遮刺来。 剑速不快,如清明细雨,颤颤巍巍,剑芒变化万千,让苏幕遮看不透虚实。 苏幕遮右手提刀,左肩上站着鸩鸟,继续后退一步。 高汉子不依不饶,又踏前一步,薄剑闪着寒光,再次一剑徐徐刺去。 狮子楼二层过道不宽,勉强容下两人并行,苏幕遮右手提刀,若左手拔刀,非常用之手,功夫必落下乘。若将刀右手移交左手再拔刀,也会给高汉子可乘之机,因此高汉子才紧追不舍。 至于右手倒拔刀,苏幕遮刀在右手,如何使力将刀与刀鞘分离? 是以,高汉子自认为稳操胜算,在微雨剑虚实不定,连连攻势下,苏幕遮必败无疑。 苏幕遮继续后退,将剑芒避过。 小九挺直腰身,正要上前帮苏幕遮,却又被一把薄剑隔开了。 矮给子踏出门槛,一剑向小九刺去,逼着小九后退拔刀招架,将他与苏幕遮分了开来。 高汉子不给苏幕遮喘息的机会,大长腿大踏一步,一剑再次向苏幕遮刺去,剑芒虚实变化愈加让人捉摸不透了。 苏幕遮故技重施,准备后退避过这一招,却不料,高汉子先前一直有所保留——他又细又长的胳膊在薄剑前刺时,苏幕遮本以为已经将长剑递的够远了,怎知,高汉子胳膊一直未到极限,方才两三招只是在迷糊苏幕遮,现在才真正发威。 猝不及防,苏幕遮只见高汉子胳膊陡涨几分,在苏幕遮以为后退一步已经避开锋芒时,薄剑招数不老,向他的胸口刺来。 苏幕遮吓了一跳,急忙向左侧身,贴着墙壁堪堪避过这一招。 一招落空,高个并不气馁,反而一喜,细雨剑剑芒闪烁,招式虚实变化多端的厉害终于发挥出来了。 只见他不等薄剑招数使老,前刺改为左切,如被风吹动的细雨,骤然加速,杀意顿现,剑芒也由颤抖虚实不定而变的挺直——失去了微雨剑的变化多端。 苏幕遮贴着墙壁,左手更不能拔刀,受制于人似乎便在刹那间。 高个虽不骄傲,但亦露出满意之色,见苏幕遮猛地蹲身避过薄剑一撩也不错愕,在他看来,失去后退空间,拔不出刀,又将被逼着站不起身子的苏幕遮早已落败。 但苏幕遮贴着薄剑,踏前一步,似要以身子为武器。 高个薄剑只需变招下劈便能要了苏幕遮性命,但他的剑招横切时,早失去了微雨剑的变幻! 一声狐鸣,若有若无,伴着刹那间的闪耀,在高个咽喉处绽放出一朵绚丽的血花。 刀在右手,右手拔刀。 待青狐刀刀鞘跌落在地的那一刻,高个身子砸落在青砖上。 他目光盯着离他尺余的刀鞘,满眼不甘,至死也不知苏幕遮如何拔出刀来。 高个只知青狐刀的名头,殊不知,青狐刀拔刀极为容易。 苏幕遮是右手将青狐刀扔在空中,身子挡在刀前,尔后右手倒握刀柄,利用刀鞘惯性,将刀拔出来的。 身藏刀锋!苏幕遮轻舒一口气,心中对血衣刀法顿悟甚多。 “血衣刀法舍弃了刀之防御,兵行险招,将身子置于刀锋之前,以求刀锋以最短距离,最快速度抹过敌方要害!” 漱玉白日所教言犹在耳,夜里在狮子楼上他便将血衣刀法的这层刀意施展了出来。 这一招不属于苏幕遮学过的血衣刀法《大漠》《长河》四招中任何一招,但武学便是如此,招式是死的,人是活的,练武一途,练的不是将招式原样使出来,而是招意。 所谓血衣刀法八招,更似勾三股四的定理,由此招意延伸出其他招式,但万变不离其宗。 高个汉子一死,矮个汉子心便慌了。 他们两个本事不相伯仲,高个子落败,他被俩人夹击更讨不了好,心中不免生了落跑之意。苏幕遮捡起刀鞘,走近矮个汉子,故作拔刀的姿势,吓得矮个汉子急忙向后退,被小九趁势踢了一脚。 矮个汉子借着一踢之力,趁机跑回屋子,也不管那齐乐陵了,推开窗户便跳了下去。 楼下早有布置,苏幕遮也不追,整了整衣袖,缓步走进屋子。 屋内有三人,一少年,约莫十**岁年纪,眉清目秀,锦衣貂裘,贵气十足,手里骚包的拿着把扇子,此时被握紧了,另一位林中正,当朝二品。墙角吓的面容失色的那位,也是老熟人,打酒坐的时了了。 苏幕遮刚踏进屋子,林中正便拱手道:“王爷,齐公子乃吴郡乡侯齐季伦的公子,这其中定是有什么误会?” “没误会,能有什么误会?”苏幕遮捡了把胡凳坐下来,道。 “既然没有误会,王爷这是……”林中正暗示当下这场面。 苏幕遮人轻笑,伸出左手,一直稳稳站在他肩头的黑鸟落在他手背上,道:“正是没误会,所以也用不着林中正调停了,天色已晚,不如回去歇着吧。至于林公子被潇湘妃子杀害一事……” 苏幕遮指了指小九:“昨日他追杀红衣男子狡童路过乌衣巷时,林中正也是见过的,汝子之仇,我千佛堂管了。” “如此,臣谢过王爷!” 林中正刚见识小九身手,自无不可,但见王爷这架势,他怎能安然离去:“不过,吴郡乡侯……” 过道上正好响起一阵脚步声,苏幕遮打断他,道:“林中正若再不走,我可要让人将中正‘请’出去了。” 林中正见进来三四个身体壮硕的蛮汉,一蛮汉在苏幕遮耳边轻声说了几句,似乎把什么清理干净了。 林中正又回头望着光略有乞求之色的齐乐陵,他再三权衡后,对苏幕遮拱了拱手,道:“吴郡乡侯有从龙定鼎之功,富甲天下,又与庙堂官吏、江湖侠客交好,万望王爷做任何抉择时三思而行,臣告退!” 第一百一十一章 卸甲 林中正拱手告辞,时了了站起来欠身行礼,也准备告辞,却被苏幕遮按下了。 “一曲《卸甲》。” 苏幕遮对时了了微微一笑,点了一首曲子,右手提壶亲自斟了一杯酒,尔后右手递给齐乐陵:“请坐。” 齐乐陵见苏幕遮如此,顿时舒了一口气。 他现在还不知何处惹到苏幕遮了,见苏幕遮先前气势汹汹的样子,着实被吓坏了胆子。 齐乐陵接过,正襟危坐在席子上。 时了了轻拂琵琶,一阵低沉悲壮的琵琶音在房内回响,又如战前的宁静,似有万马悲鸣。 苏幕遮坐在胡凳上居高临下,也为自己斟了一杯,倒酒间漫不经心道:“齐公子本不应该死的,吴郡乡侯也不该死的。” 齐乐陵手上的酒樽猛的一抽,斟满的酒水洒在了手背上也不知,怀着茫然的恐惧盯着苏幕遮。 “吴郡乡侯有从龙定鼎之功,虽占有盐之暴利,但苏家从不杀有恩之人。” 苏幕遮右手取出一把扇子,扇子缓缓打开,一副青山叠翠,江河水流,细雨朦胧的图画展现在眼前。 “但你惹了不该惹的人。”苏幕遮说:“所以你非死不可!” 齐乐陵虽为纨绔,但知现在人为刀俎我为鱼肉,强忍下恐惧,暗中思忖脱身之策。 过道又响起一阵脚步声,两个壮硕的蛮汉将刚才越过窗户逃脱的矮子拖了进来,扔在高个汉子尸体一旁。 齐乐陵见了,眼皮跳了一跳,道:“就因为一个女人?” 白日若知那女人与朔北王有瓜葛,齐乐陵绝不会行为孟浪的,临走时对朔北王的一句贬低也只是逞口舌之利罢了。 他知道是误会,却不作解释,是因为,若仅是这个误会,朔北王绝不会如此大动干戈,除非他是个占有欲极强且胸无城府的人,但依他观察,眼前的男子并非如此。 “若因为那个女人,我可以给王爷更多,容貌绝不在其之下。”齐乐陵试探道。 显然他见的是易容后的叶秋荻,苏幕遮了然。 “叶秋荻唯有一个。”苏幕遮轻笑,伸手摸了摸又跳到肩头的鸩鸟。 “天下第一美女!”齐乐陵苦笑,道:“那我的确该死,但王爷只为了给美人出口恶气,便得罪齐家,真的值得吗?” 苏幕遮饮了一口酒,幽幽道:“你不懂,你尝试过被人背叛的感觉吗?” 齐乐陵示意门口的矮个子尸体。 “被亲人背叛。”苏幕遮说:“那感觉就像钝刀子割在心上,还发出指甲挠黑板的声音。” 齐乐陵不知黑板为何物,苏幕遮继续道:“相信我,死亡并不可怕,那种感觉才可怕。在经历那些背叛后,方知一个真正爱你的,你恰好又爱的死去活来的人之珍贵,所以我容不得她受丝毫委屈。” 齐乐陵撇嘴,对苏幕遮所言不以为意,却不知苏幕遮是真正经历过死亡的人。 耳旁的琵琶声忽地一静,针落可闻。 突然“砰”的一声,琵琶声轰然炸响,走向高昂,充满了肃杀之气,宛若两军交战时,声动天地,屋瓦若飞坠。 时了了拨弄琵琶弦的手愈发的快了,划、排、弹、排交替弹,在更加高昂处,更是拼双弦、推拉,走向**。 仔细倾听,琵琶声中有金鼓声、剑弩声、人马声,刀剑磕击之声…… 让齐乐陵心中为之一震,随即想到眼前处境,又有四面楚歌之悲壮。 苏幕遮又斟酒一杯,对左肩上的鸩鸟打一口哨。 鸩鸟轻轻地跃到席案上,在酒樽上轻啄一口,兴奋发出“邦邦“的执拗声音,声音阴骘而幽深,令人不寒而栗。它又将翅膀羽尖放在酒樽里搅拌,又轻啄一口,待满意后,轻轻跃上了苏幕遮肩头。 苏幕遮将酒樽推给齐乐陵,道:“琵琶为古乐器批把与方外之地乐器融合而成,方外乐器原是战场上演奏用的,传到汉地成为琵琶后,生出许多婉转,但毕竟不能掩盖所有的杀气,因此战阵曲子方是它的本色。” 齐乐陵望着那杯酒,阴晴不定,道:“齐家资巨万万,富家天下,足以给王爷任何想要的东西!” 苏幕遮刀鞘又推了推酒樽。 “太湖水寨数十近百,水匪皆是举止彪悍,身负武功之辈,他们各家寨主都听命于家父!”齐乐陵嗓音干涩起来。 苏幕遮无动于衷。 “家父身居青帮刘寺庵庵主之位,一人之下,万人之上,不日便将协助水龙王登上青帮帮主之位,水龙王一直对苏家兄弟恨之入骨!”齐乐陵说话阴狠起来,声音低沉,似乎在压抑着怒气。 苏幕遮不搭理他,继续示意那一樽酒。 琵琶声恰到最高处,齐乐陵大叫一声,猛的站起身子来,抽剑在手要挑翻那樽酒。 小九眼疾手快,手中握豚刀忽地一扬,挑落了齐乐陵手中长剑,又横过刀面,“啪!”打在他胸口,狠狠地将齐乐陵拍在地上。 “你不能杀我,你不敢杀我!” 齐乐陵一直绷着的神经终于崩溃了,声音凄厉,虽被小九刀面压着,依旧不断地挣扎着,散乱了头上的冠带与头发。 “你不能杀我,我齐家对你们苏家忠心耿耿!有从龙定鼎之功,你们苏家不能忘恩负义!” 齐乐陵怒瞪苏幕遮:“庙堂之上,收我齐家恩惠、钱财者多,你若为了个女人杀了我,他们一定不会饶过你的!” 苏幕遮轻笑,道:“与你说恁长时间话,本王就想知道谁会来求情救你,孰知,半天也无一个!” 齐乐陵一顿,咬牙切齿道:“你不敢杀我,太湖水匪上万,青帮帮众亦有十万之数。你若杀我,借着万石家财,家父振臂一呼,携十万青帮帮众与太湖数万水寨好汉之威,与影堂或北面胡人里应外合,足以颠覆苏家江山!” “有何不敢?”苏幕遮冷笑一声,挥手对身后蛮汉道:“给他灌下去!” 蛮汉应命,走上前去压住齐乐陵。 齐乐陵挣扎:“苏家忘恩负义,苏家小人,你不得好死!” 苏幕遮充耳不闻。 “宗庙社稷被前秦所毁,实属活该!哈哈,祖宗牌位都护不住的家伙也想称霸天下,简直贻笑大方!” 苏幕遮逗弄鸩鸟。 “苏幕遮,你这不知从何处钻出来的野种,指不定是苏词逛娼门……” 小九一脚将齐乐陵下巴踢脱臼了,说话含糊不清起来,蛮汉趁机将鸩酒给他喂了下去,一滴也没剩下。 时了了手中琵琶声斗转而下,凄凉悲切、如泣如诉,令人肝肠寸断。 齐乐陵放弃了挣扎,蛮汉将他放开后,躺了半晌,方才缓缓地坐起身子来,整了整衣袖,擦干净了涕泪。 苏幕遮抬眼看他,道:“喂你鸩酒,已经是我苏家仁慈,至于今日辱骂……” 苏幕遮贴近齐乐陵,道:“我会报应在汝家人身上的。” 齐乐陵直视苏幕遮,蘸着酒液,在席案上写下三个字:我等你,一声冷笑,跌爬在桌子上。 琵琶曲顿歇。 第一百一十四章 庙堂诡辩 与白临川抱同样心思要在御前告苏幕遮一状的人不在少数。 毕竟,一世家纨绔子弟,说杀便杀了。若睁只眼闭只眼,任他这般胡作非为,日后那朔北王又杀到自己头上怎办? 因此翌日,三更鸡鸣,晨光熹微,显阳殿。臣子间只交换了下眼色,便心有默契的商量好了一同在王上面前参苏幕遮一本的主意。 卫司空走进显阳殿时,群臣正议论纷纷。 百官皆知药王谷妙手回春,将卫司空患了肠痈的孙女救活了,朔北王于他有恩。 因此群臣见了他,顿时住了嘴,拱了拱手,又走到远处嚼舌去了。 卫司空也不在意,环顾四周,见孙塘月正倚在柱子前闭目养神。 孙塘月商贾出身,主管财帛委输,也就是管王上钱袋子的。南朝受儒家影响,一贯看不起商贾,南朝又国库空虚,孙塘月权力不大,因此庙堂之上,很少有人与孙塘月结交,他一直是形单影只。 这也是孙财神、孙长恭从不与白安石、陆楚等人厮混的原因。 卫司空踱步过去,孙塘月看了他一眼,继续闭目养神。 “朔北王祸闯的有点大啊!”卫司空低声说道。 “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孙塘月换了一个姿势,“有药王谷与王上在背后撑腰,朔北王便是杀了吴郡乡侯也不算大祸。” 卫司空笑了:“若吴郡乡侯当真造反怎办?” 孙塘月瞥了卫司空一眼,道:“行军布阵乃卫大人分内之事,怎问起我来了?” 卫司空打了个哈哈,将话题错开:“朔北王终归乱了法度,汝认为王爷如何为自己开脱?否则皮肉之苦少不了的。” “要我说,皮肉之苦无论如何也少不了,否则如何平群臣怒气?” 孙塘月站直了身子,整了整衣裳。卫司空抬头,见王上着一身乌衣金丝龙袍怒气冲冲的进了显阳殿。 “苏幕遮何在?!”苏牧成不及坐定,便兴师问罪,绝了群臣添油加醋告苏幕遮一状的机会。 侍卫环顾四周,回禀道:“回王上,朔北王不曾来早会。” “啪!” 苏牧成一拍桌子:“大胆,闯下如此大祸居然还不来早朝,来人,将朔北王给我拉来。” 左右侍卫正要领命,外面侍卫忽来禀告:“王上,朔北王在外候着了。” “让他进来!”苏牧成忍着怒气。 侍卫退下,将苏幕遮传了进来。 苏幕遮哭丧着脸迈进显阳殿,不等苏牧成发难,他先诉起了委屈:“王兄,汝可要为臣弟做主啊。否则,臣弟便是跳进黄河也洗不清了。” 显阳殿群臣一怔,这朔北王怎么反倒有了委屈? 卫司空与孙塘月隔空对视,眼光皆露出好奇之色,不知朔北王要如何为自己开脱了。 “哼!孤尚未拿你是问,你倒先有委屈了,你且说说,你有何委屈?”苏牧成问。 “吴郡乡侯齐季伦之子齐乐陵品行不端,得罪了臣弟未婚妻,昨夜臣弟带人找他兴师问罪时,忍不住杀了几个狗仗人势的奴才,上了狮子楼,正要责问那齐乐陵,孰料齐乐陵的侍卫二话不说,挺剑便刺……” “臣弟观他剑招,着实精妙,一看便知是太湖微雨剑剑派的招数,招招狠辣……” 苏幕遮说着比划起来,故意将自己处境描述的凶险些。 “那人一丝余地也不留,简直是要了臣弟性命方肯罢休,若不是臣弟武功近日略有寸进,今日便不能来见王兄了。” “昨夜,林中正也在场,王兄若不信,可询问他。”苏幕遮指着林中正。 林中正见王上与群臣目光移到自己身上,只能硬着头皮站出来,道:“回禀吾王,那二人的确是微雨剑派弟子,乃齐乐陵公子贴身护卫,因不识得王爷,见王爷气势汹汹的杀进来,为护住才...” 苏牧成摆了摆手,脸色阴沉:“因此,你便将吴郡乡侯之子给杀了?” 苏幕遮不满地瞪了林中正一眼,心说这老家伙当真不识抬举,居然帮着齐家说话,亏得小九对追杀潇湘妃子,为林公子报仇之事放在心上。他却不知,林中正儿子虽死,但家族尚在,他昨日行径犯了忌讳,林中正自然不会帮他说话了。 也罢,人生在世,全靠演技。 “冤枉啊!”苏幕遮大呼,“王兄,将外人请走后,臣弟本想吓一吓那齐乐陵,让他服个软,向臣弟认个错,赔个罪便得了,倒是大家把酒言欢还是好朋友,你若不信,再问林中正,臣弟可是有将歌女时了了留下来助兴的。” 林中正见又扯到了自己头上,只能无奈地点了点头:“确有其事!” “既然只是想吓他,齐乐陵怎么死了?莫非是被你吓死的?” “王上明察秋毫!”苏幕遮行大礼,“臣弟绝不曾料到那齐乐陵如此不禁吓!” “荒谬!”御使大夫执笏板而出,“王上,此乃朔北王开脱之词,绝不可信。那齐乐陵乃功臣之后,绝不可死的如此不清不楚,不明不白,否则吾王不仅愧对有功之臣,更愧对天下百姓,让天下士人寒心!” “嘿!”苏幕遮怒了,道:“御史大夫莫平白污人清白,汝有何证明齐公子乃是吾杀的?” “齐公子的尸体便是证明!” 御史大夫大义凌然,“堂堂大活人怎会被王爷轻易吓死,说出去岂不贻笑大方?王上又如何与吴郡乡侯交代?” “好!”苏幕遮站直身子,“御史大夫既然言齐乐陵是吾杀死的,那么请问,齐公子是如何被吾杀死的?” “自然是被王爷毒杀的。” “哦?” 苏幕遮笑问:“何毒毒杀的,御史中丞又是如何得知是被毒杀的?据我所知,齐乐陵身上无半丝毒杀迹象。” “药王谷医术超绝,悄然之间取人性命也不是甚难事!” “可笑,医者妙手回春也是杀人理由了?“ 御史大夫一怔,他身旁的御史中丞忽插嘴道:“王爷既然言齐乐陵是被吓死的,为何他死时神态安详,如安然入眠? “本王又不曾被自己吓死过,我怎知道!”苏幕遮摊手,一副无赖模样,”依汝之言,莫非毒杀就可以让人安然赴死咯?“ “药王谷熟知草木之性……” 第一百一十二章 苍山之巅 白云之上,苍山之巅,一道山谷横亘其间。 一夜梨花落,怪石嶙峋被白雪覆盖。东临大海,壁立千仞,被惊波拍打,卷起千堆雪,轰轰巨响! 大海茫茫,黑如墨汁,在远处与天际交接,天很近,云很厚,流云浮动,光影无穷。 天空渐变淤青色,天际浮云挂上一丝深红。转瞬间,一颗火球滚出海面,白云火如红绸缎。 第一缕霞光掠过海面波光,如洒下散碎的金子,投在千尺壁仞之巅的石台上。 石台略大,如鬼斧削去了山峰般平整。 数十位乌衣女子盘坐在石台上练功,长发、眉梢、唇角俱已被霜染,长衣也被朝露打湿,勾勒出诱人线条。 少女们无动于衷,似死了一般。 直到霞光彻底铺满她们全身,暖意轻抚面庞,她们才活过来,双手捏诀,盘在胸口,暗暗运功。 顷刻间,她们身上雾起缭绕,将她们眉梢的霜露带走了。 流云兜转,洒下云影。 忽的,一声高亢、宏亮的鸣叫声穿过云霄。 随即一只身白、颈黑、丹顶的仙鹤穿过浮云,披着霞光缓缓落在石台上。 仙鹤脖颈颀长,身材适称,羽毛漂亮。 它在石台上收拢翅膀,慢慢踱步,歪着头,黑亮的眼睛带着审视的意味,打量着石台上练功的众女。 一女子收功走到跟前,轻轻抚摸仙鹤的羽毛,在将散乱的羽毛与露珠整理完毕后,仙鹤方姿态优雅的轻轻抬腿,让女子将它脚上绑着的一封信解下来。 信交出去后,仙鹤一声高亢的鸣叫刺破云霄,引来了崖顶西侧云雾缭绕的山谷内一群鹤唳。 少顷,一群仙鹤冲天而起,遮天蔽日,吹动了石台女子衣衫,打乱了谷内雾霭,随风吹动,如波涛汹涌。 女子待仙鹤远去后,踩着残雪走到山谷前,一根竹索桥隐没在雾霭中,跨越山谷,直达对面的山腰。 女子踏上竹索桥,山谷的风卷着轻雾而来,如坠入仙境。但俯首望去,脚下一方湖泊小如泉眼,一片竹林微如绿毯,身子被荡来荡去,稍一不慎,跌下去便是粉身碎骨。 竹索桥上约走百步即到了尽头,霞光打在山谷,雾霭逐渐消散,将一座宫殿,浮现在女子眼前。 宫殿形如龙头,楔在山体内,一道青石板铺成的台阶由竹索桥尽头延伸至宫门。 女子拾阶而上,不时地有仙鹤飞过头顶,又有鹿在路旁啃食,见了人不闪也不避,有俏皮的,还会跟着女子跑两步,见女子不陪它戏耍,方悻悻然的又去寻草吃了。 宫殿戒备森严,牵黄擎苍四处巡视的乌衣卫士将宫殿护了个水泄不通。 女子捏着信,未进入龙口,而是在龙口处拐了个弯,进入了一条建在悬崖上的栈道。 栈道上的侍卫全部换成了乌衣女子,三步一岗,五步一哨,戒备更严。 穿过栈道,走过一段台阶,沿着羊肠小径进入了一片竹林。 约走二三十步,遇见一小瀑布,如一道白练拍碎在潭底巨石上。 水潭流出一道小溪,直通向前方的农舍,那里的院子里有一方池塘。女子踩着露出水面的石头,走到农舍前,见三五个白衣侍女正坐在水塘栈桥边,玉足搭在水面上,喂养池塘内的锦鲤。虽满面笑容,却悄声巧语,不敢大声言。 在她们脚下,不时有红鲤跃出水面争食,也似不敢闹出太大动静,只见波纹,不闻落水声! 见了女子,侍女先在唇前竖起食指示意轻声,而后方躬身行礼,低声道:“白露师姐来啦!” 女子点头,问:“夫人还没醒?” 侍女回道:“醒过一次了,正睡回笼觉呢。” 旁边侍女好意提醒:“师姐千万莫去打扰夫人,刚才清明师姐大声说了句话,都被夫人狠狠地骂了!” 侍女说罢,心有余悸的拍了拍胸口,夫人起床气甚重,便是宫殿长老也不敢打搅。 偏夫人昨日又熬了夜,所以现在还在补觉。 白露抬脚要上院子中间的竹楼,侍女大惊,三五个把她拉住了,以为她没听清,正要解释,见白露师姐扬了扬手中的信笺,道:“放心吧,这是夫人最在意的。” 说罢,白露抬脚沿着竹梯上了竹楼。 侍女也没在拦他,只是叽叽喳喳低声道:“今日我替阿姐伺候夫人。” “不行,阿姐昨日替我斟茶了,我替阿姐伺候夫人!” “唉,我已经替阿姐一日了,再替一日也无妨,阿姐还回来就是!” 那座竹楼类似苗族吊脚楼,但离地略高,约莫五尺,竹楼被白色珠帘、帷幕遮住了门窗。 白露掀开珠帘进去,又转过一道屏风,见一只黑色八哥被绑住了嘴,正郁闷站在木制站架上。 见了白露,那八哥扑扇着翅膀,想嘴上解脱束缚,不料惊到了主人。 “谁!” 薄纱轻笼的厚软床榻上传来一声不耐烦地质问,寒气十足,屋子中央香炉缓缓飘散的熏香都为之一直! 八哥也吓的羽毛乍起,忙转身回到站架上,将头缩进翅膀里,似不曾弄出动静一般。 白露身子也起了寒栗,吐吐舌头,躬身行礼:“夫人,建康城来信了!” “哦~”夫人故作不在意的样子,但语气如冰消雪融,温暖起来。 她在床榻上转了个身,伸了个懒腰:“拿过来吧!” 白露听命,上前将薄纱打开。床榻上正躺着一身着白衣锦袍,神态间有些慵懒的女子。她举手投足似良家淑女,在白露扶持下坐在床沿上,将白露手中信笺取过来,粗读一遍。 “废物!废物!”夫人将信笺一扔,拍床而起,跳脚骂道:“简直是废物!” 那信笺在空中裂成碎纸,与之同命的是那厚软的床榻,吱呀一声散了架。 “他是老娘肚子里钻出来的?他居然是老娘肚子里钻出来的!”夫人气的语无伦次,“老娘怎么没办他弄死在肚子里!简直气煞我也!” 白露心中暗道:“您还真差点就成了!” 门外,侍女:哎呀,还是阿姐今日伺候夫人吧,吾等不与阿姐争了。 阿姐:…… “老娘都被咒成娼门中人了,他居然轻饶了他,废物,废物,简直是废物!”夫人怒气冲冲,来回踱步,“凌迟啊、剥皮啊、放血也行啊,杀个人也不会,与他那老子一个德行,真他娘……啊呸,真他爹的是个伪君子!” 第一百一十三章 乌衣卫 “夫人,消消气。”白露为夫人斟了杯茶。 “文不成武不就,将来也是个惧内的货。”夫人坐到软榻上,将茶一饮而尽,忽道:“我为什么说又?” 白露:…… “老娘气不过,人死了,账不能了,白露!”夫人豁然起身,“命清明带人前往楚国,到姑苏城为老娘出口气,顺便给那混小子一点教训,别整天游手好闲,得过且过,不求上进!” 白露估摸着夫人对他不顺眼多时了,成语吐的那叫一个准!完全不是“绸缪未雨”的水平。 待夫人吩咐完毕,白露恭敬道:“夫人,乌衣卫贸然行走江湖,会不会招来敌人的猜疑?” “莫管他们。”夫人一声冷笑,“圣人死,大盗止?一群疯子,让他们自寻死路去!” “长老那边……” “让他们来找我!” 白露吐舌,夫人约莫是古往今来最霸气的殿主了,不然当年也不会公然触犯教规,成亲生子了。 白露应承,抬脚要走,略一思索又停了下来,问:“夫人,那药王谷谷主叶秋荻武功甚高,届时若被拿住了……” 听到药王谷谷主,夫人嘴角露出一丝喜色,似乎对叶秋荻颇为满意。 她伸手将黑色八哥嘴上解开,正要答话,憋久的八哥清了清喉咙,嗓音尖利:“废物,废物!” 白露撇嘴,狠狠地瞪了八哥一眼。 “贼厮鸟!” 夫人却以为在说叶秋荻,听八哥如此学舌,顿时心中一气,伸手要打。 八哥腿脚伶俐,见她抬手,拍着翅膀“咻”地向窗户飞去。 夫人冷哼一声,左臂衣袖一掷,水袖如风卷残云,“唰”的一声抖了出去,又卷了回来。白露眨眼再看,八哥已经躺在夫人手心装死了,它未有一丝一毫伤损,也不曾掉落一根羽毛。 夫人倒提着八哥,吩咐道:“既如此,让你大师兄冬至去吧。” “是。” “对了,莫向他泄露了身份!”夫人叮嘱。 白露一阵迟疑:“那潇湘妃子……她前日来信问是否将苏先生临终遗言如实告知于他,夫人答应了。” “传信给她,告诉她我改主意了。如此废物的家伙老娘还不想认,反正老娘已被他老子咒死了,再吓着人可就不好了。” 白露知道这是夫人是在逞强了。 他的身份知道的人不多,便是殿内长老也只知有此人,而不知其何人。若走漏风声,让敌人知道了他身份,少不得要被擒去作为要挟殿主的筹码。当初潇湘妃子来信时,夫人可是着实犹豫了一番的。 之所以答应,也是感情作祟,现在见他行走江湖时略显稚嫩,尚担当不起大任,因此改口了。 白露思忖间,夫人又吩咐:“让狡童将他老子遗言改了,言他老子临终吩咐,命他尽快生个大胖小子耍耍,若耽误了,他老娘定从墓里钻出来打他个屁股开花!” “咳咳。”白露咳嗽一声,“夫人,叶秋荻失怙不久,丧期未满……” “皆是些腐儒书生的规矩!”夫人冷哼一声后,似想起些事情来,嘴角浮现出一丝得意,“当年,吾正潜伏在……” 夫人随即醒悟过来,瞪了白露一眼:“你知道的太多了!” 白露一愣,忙道一声惶恐,俯身告罪时暗暗撇嘴。 “让狡童就这般说。”夫人有些憧憬,“守着个大美人,若随他老子……咳咳,真忍耐不住,给老娘个惊喜呢。” “属下明白。” 白露躬身告辞,刚转过屏风,正要掀开珠帘出去,夫人在身后不放心地叮嘱道:“算了,你与你大师兄携手同去吧,老娘将那崽子囫囵生下来不容易,你师兄那臭脾气,给老娘打残了,老娘哭都没地儿去。” 白露强忍着笑,应了一声退了出去。刚落下珠帘,听屋内八哥附和道:“打残,打残!” “老娘早晚拔将你蒸了吃!” …… 那夜,苏幕遮随手打赏时了了些钱,命人将她送回后,便骑着马优哉游哉的回了王府。 却不知,整个建康城早已被他闹了个天翻地覆。 乌衣巷,白府。 “啪!” 白安石手中茶杯跌落在地上,摔了个粉身碎骨,茶水打湿了衣角,侍女正要上前来收拾,被白安礼挥手制止了。 白临川脸色阴沉。 “他怎么敢杀死齐乐陵!” 白安石看看父亲白临川,见他沉默不语,又将目光移向白安礼,见白安礼神态轻松,似早已经料到一般。 “他当真不怕齐季伦愤而起兵,逼王上将他严办?”白安石道。 “王上性格刚烈,又护短的很,若非逼不得已,绝不会将朔北王怎样。”白安礼慢条斯理的分析。 白安石一怔,心说事前爹爹说“朔北王当真过份了,唯有弃车保帅”时你可不是这样回的。 “吴郡乡侯世代经营吴郡姑苏与太湖,家财万石,若齐季伦造反,旬日即到,届时兵临建康,如何是好?” 白安石又问。 “建康自有我朝精兵北府军把手,何必如此慌张?”白安礼饮了一口茶,与身旁的仆从对视一眼,轻笑。 白安石正欲再言,被白临川打断了:“此子行事,当真是天马行空,让人看不透也猜不透。或许他有妙招拆解,或许他意气用事事,但终归有违法度,明日为父定要好好参上他一本。” 白临川站起身子来:“尔等须知,不管日后事态如何,谨记,家族为重!此乃白家屹立江左始终不倒之缘由!” “是!” 白安石与白安礼起身聆听教诲。 …… “啪!” 老儒生将棋子放下,道:“齐乐陵是生是死?” “死了,尸体被扔在了狮子楼,有人查探过,应是毒杀致死。但查不出死因,神态安详,如安然而眠!” 陆道在仆从退下后说。 “此子倒有其父之风!”老儒生称赞一句。 “你觉明日始,庙堂之上局势如何?”陆道问。 “如眼前之局势,虽下子如飞,看似热闹非凡,但终究不过是弈者布局造势罢了。”老儒生轻笑,“朔北王此举,出乎所有人意料,或许只有他,心中早有谋略。” 第一百一十五章 胭脂 “行了!” 苏牧成见他们吵个不休,皱着眉头打断了他们。 他环顾四周,目光落到卫司空身上,道:“吴郡乡侯之子齐乐陵死因一时难清,如何争吵也是无用,此事便交由卫司空彻查,将其致死之缘由细细寻来。朔北王若当真有作恶之处,决不轻饶!” 卫司空嘴角一挑,与孙塘月对视一眼,知道王上是要将事情拖下去了。 御史大夫与其他臣子自然不服。 有三五个臣子举着笏板正要站出来请王上有个决断,苏牧成却先一步打断了他们:“齐乐陵横死建康,孤心中有愧,即无颜见齐奴兄,又愧对诸位有功之臣。” 苏牧成说着站起身子来,长叹一口气:“封谥齐乐陵为英勇侯,擢升齐季伦为县侯兼骠骑大将军,金印紫绶,位同三公,待万事妥当后,到建康述职,也让苏家有弥补过错的机会!” “嗡~”显阳殿内一片哗然。 所谓三公,为太尉、司徒、司空,然因南朝自建伊始,因兵权军事全由王上亲自定夺,所以太尉一职不曾设置。 齐季伦一旦擢升为骠骑大将军,位同三公,地位便要在大司农孙塘月之上了。 届时,庙堂之上白、陆、齐、卫四家为大,建康四大世家也将变为五大家族。 于公于私,庙堂之上,某些臣子对王上为补偿吴郡乡侯,而做下如此草率的决定不免心有微词,正要劝解王上。 苏牧成目光却又落在了苏幕遮身上,道:“子不杀伯仁,但伯仁因子而死,朔北王死罪可免,活罪难逃,来人,杖责一百,以儆效尤!待朝中事了,亲自登门向吴郡乡侯负荆请罪,要杀要剐,悉听尊便!” 大臣一听,顿时停下了脚步。 王上平时对朔北王百般维护,今日竟要杖责一百,如此看来,王上对齐乐陵之死当真是怒了,此时还是不要反驳为妙。 孙塘月右移一步,出百官列,拱手道:“王上,蜀国使者不日即到,抡才大典武比亦需王爷主持,王爷若因杖刑而受了重伤,到时岂不耽误了国之大事?” 大司徒陆道也站出来为苏幕遮求情:“王上,大司农所言极是,请王上三思而行。” “哼。”苏牧成挥手,“如此杖责五十,剩下五十大板暂且寄下,由朔北王将功补过,若办事不利,再受责罚!” …… 朔北王府,后花园,暖阁之上。 “嘶~”苏幕遮倒吸一口冷气,“哎呦,疼,疼,轻点,轻点,疼死我了。” 苏幕遮是被人抬回来的,此时正趴在软塌上,裤子被褪下少许,露出淤青色肿高的屁股。 叶秋荻坐在软塌一侧,左手端着刚配好的消淤除肿膏药,右手正小心翼翼地为他上药,不小心手重了些,让苏幕遮直呼痛,屁股随之一翘,又碰到了叶秋荻的手,越发惨呼起来。 “莫乱动!” 叶秋荻轻拍苏幕遮后脑勺,让他老实点:“生为男子汉大丈夫,竟忍不得这般小痛,说出去也不怕旁人笑话。” “任谁被打五十大板也会痛的,再说,谁敢笑话本王?” 苏幕遮争辩一句,嘴角又挑起一丝轻佻:“再说本王还是童男子呢,等成为男子汉还需师姐同意呢。” “啪!”“哎呦!” 叶秋荻这番对他不客气了,拍他后脑勺,狠狠地将他脑袋按在了软塌上的棉被里。 叶秋荻神色如常:“五十大板也是你咎由自取,你行事莽莽广广,也该吃些苦头长记性了。” 叶秋荻虽这般说,但手上动作还是轻柔了些。 “若不是那齐乐陵在你面前嚣张,吾才懒得理他呢。” “他若当真惹怒我了,惩治他的法子有的是,不劳王爷大驾!”叶秋荻没好气说了一句,手轻轻地将药膏均匀涂抹涂于伤口处,“倒是你,以后行事前一定要思虑周全再做决定。” 话虽如此,但漱玉看得出来,叶秋荻一汪秋水双眸中泛着喜意。 “已经很周全了。”苏幕遮叹一口气,“但若让群臣心服,又让吴郡乡侯放下戒心,这五十大板皮肉之苦是免不了的。” “你是不是早打定主意对付齐季伦了?”叶秋荻忽停下手中动作,认真问道。 “哪能啊,苏家绝不曾有诛杀功臣的念头。” “只是那齐乐陵惹了本王的美人儿,本王如此才兵行险招的。”苏幕遮说到这儿抬起头,邀功道:“好荻儿,看在我为给你出气才受伤的份儿上,是不是补偿我一下。” “好啊。”叶秋荻将苏幕遮伤口遮住,接过漱玉手中毛巾擦了擦手,抱起安然卧在一旁的狮子球,问:“你想要甚补偿?” “我想吃胭脂,胭脂止痛!“苏幕遮认真说。 “胭脂止痛?我怎……” 叶秋荻抚摸一下狮子球,随口一问,抬头见苏幕遮眯眼正盯着她的嘴唇,顿时知他语中何意了。 叶秋荻分出右手将揪住他耳朵,顺时针转了半圈,嗔怒道:“屁股都开花了,依然是满脑子的龌蹉。” “哎,疼~”苏幕遮歪牙咧嘴做出痛苦的模样。 “尚未用力呢。”叶秋荻提了提他耳朵,白了他一眼。 苏幕遮不尴不尬,一副骄傲语气:“我现在是病人,对我要温柔些。” 叶秋荻正要对他示以鄙夷,忽见苏幕遮“嗷”的一声由软塌上跪立起身子来,一脸因痛而泛出通红。 “怎么了?怎么了?”叶秋荻顿时有些慌张,不知哪里出了差错。 一旁的漱玉还是首次见到平时自信满满的谷主如此不知所措。 苏幕遮咬牙切齿:“狮~子~球!” 叶秋荻回头一看,见狮子球刚由苏幕遮屁股上滑下来,在软塌上刚刚站稳身子。 狮子球素来与苏幕遮不合,被苏幕遮跌了一跤,自然不乐意,此时正对苏幕遮的屁股伸出爪子跃跃欲试呢。 叶秋荻心舒一口气,忙将狮子球顺手一抄抱起来,哭笑不得:“谁让你平时总欺负狮子球的,现在遭报应了吧。” “痛~痛死我了。”苏幕遮可怜兮兮地望着叶秋荻。 “好啦,好啦,先躺下。” 叶秋荻一副安慰孩子的语气,扶着苏幕遮又卧在软塌上。在苏幕遮不经意间,叶秋荻在他唇上轻轻地一啄。 苏幕遮嘴唇先觉一阵柔软狱凉意。待回过神时,唇齿间只留淡淡地胭脂香 第一百一十六章 桑落酒 一触即分。 叶秋荻将苏幕遮身前的扇子捡起来,转身抱着狮子球走到临窗的书案前。 “养伤这些日子,早课可免,但晨夕之间呼吸运气之法、静坐敛虑之术不能省,太素心经气暖丹田对汝伤愈大有裨益。” 叶秋荻说着,将扇子打开摊在案头。漱玉在一旁将一四尺雪白宣纸缓缓铺开,用长条乌色雕竹镇纸压住。 苏幕遮嘟哝道:“旁人横卧崖顶,熟记几句‘思定则情忘,体虚则气运’口诀,尔后脑中空明澄澈,敛身侧卧,睡一觉便把内功练了,怎到了我这儿,就得整天打坐练气呢,我也想睡觉练功!” “那你也得睡得着才行!”叶秋荻揶揄苏幕遮一句。 她知苏幕遮所言乃不知何处听来的故事中一名为郭靖的小子练功的法子。 然将内功修行融于呼吸、坐下、行路、睡觉之中,非寻常人可行,唯有心思单纯,魂不内荡,神不外游之辈,勉强可行,但也仅可融入睡觉之中,平日里呼吸、坐下、行路若刻意引导,必然不能潜心,事倍功半。 而对于修为已臻于至善之辈,丹田之气灌注周身百骸,无需刻意引领,便可在经脉运转自如,此时将内功修行融于呼吸、坐下、行路、睡觉之中已非难事,这也是为何高手对决,呼吸之间即可得知对方内功修为、运气节奏的原因。 “谁说吾睡不着?”苏幕遮嬉笑一句:“吾只是喜欢与美人睡而已。” “德性!”叶秋荻白了苏幕遮一眼。 漱玉取出一方鳝鱼黄澄泥砚,砚体上雕有石渠阁瓦,刀笔凝练,技艺精湛。 这方砚台乃王上送与苏幕遮的。 奈何苏幕遮对今世繁琐的字不耐烦地很,但有书面,由旁人代劳,因此不曾用,被摆在案头做了摆设。 澄泥砚以鳝鱼黄为最佳,泽若美玉,击若钟磬,易发墨、不伤笔;冬不冻、夏不枯,虫不蛀,叶秋荻一眼便喜欢上了。 漱玉取少许清水于砚台中,以指按压住墨条,缓缓地将墨汁匀化开,流入砚池之中。 “明月黄昏后,独醉一樽桑落酒~” 漱玉盯着九单玉竹扇,轻声念:“友人千里赠,如鹤飞千里,如其远至,号曰鹤觞。” “玉儿当真厉害,那一扇子狂草,我咂摸半晌,愣是认不出一个字儿来。” 苏幕遮俯卧在软塌上百无聊赖,听漱玉所言,立刻搭话称赞。 漱玉不骄不傲,微微一笑,却听叶秋荻与苏幕遮抬杠:“即便不是狂草,你也认不出几个字来。” “此乃造字者之不是了。”苏幕遮振振有词,“文字乃教化之利器,然字体繁琐,使人学之殊为艰难,便失去了造字之本心了。” 在药王谷中,苏小子与叶秋荻已是常事。也不知他由哪里得来的歪理,叶秋荻拌嘴从不曾赢过他,但每次都是苏幕遮认输——在武力上,苏幕遮远远不是小师姐的对手。 不过,现在看在他已经卧床养伤的份儿上,叶秋荻不与他一般见识,没再与他争辩,而是低头提笔蘸墨。 “《鹤觞帖》!”叶秋荻轻叹一句,对漱玉道:“传闻次帖乃枯藤先生独自畅饮友人千里馈赠的桑落酒醉后所书,从来只闻其名,却不想今日这般见到了。” 漱玉一笑,道:“我在书中见人称赞枯藤先生的《鹤觞帖》‘醉后倚绳床,须臾扫尽数千张,飘风骤雨惊飒飒,落花飞雪何茫茫。起来向壁不停手,一行数字大如斗。怳怳如闻神鬼惊,时时只见龙蛇走’。” “当时只以为有些夸张了,现在看到此帖,笔法瘦劲,飞动自然,如骤雨旋风,随手万变;又恰似千军万马驰骋沙场,满壁纵横。顿觉惭愧,是我小觑枯藤先生了。” 叶秋荻蘸墨后迟迟未落笔,只是皱眉打量扇面上的墨迹,听漱玉一言,微微一笑,在白色宣纸上落笔。 笔杆如闪电,又如狂风卷残云,势若惊蛇走虺,骤雨狂风,纵横斜直无往而不收。 期间卧在桌案上的狮子球见笔杆快走,兴致大起,想要踏上宣纸追逐,被叶秋荻左手轻轻地拦住了。 她右手依旧不停歇,似能一心二用,直到一勾收笔,临摹一挥而就。 若有所悟,叶秋荻手执笔,不曾搭在笔架上,望着扇面与自己临摹的草帖,皱眉思索。 漱玉上下打量,道:“枯藤老翁曾传弟子平、直、均、密、锋、力、转、决、补、损、巧、称十二笔意,即平谓横、直谓纵、均谓间、密谓际,谷主虽不得枯藤先生笔法之神韵,但十二笔意却已深得其要领,有枯藤先生书法形态了。” “《鹤觞帖》乃枯藤先生醉后所作,若在小姐在案头摆上一坛酒,畅饮作书,想来能得几分神韵。可惜小姐饮酒难醉,不易佯狂作书,想要兼备却是有些难了。”漱玉趁机打趣叶秋荻。 “好啊!”苏幕遮又搭话打发时间了,“本王劝她、求她,让她戒酒都来不及,你这妮子却劝她饮酒,当真是岂有此理,等本王伤养好了,非家法伺候不可。” 漱玉吐舌。 “醉酒临摹作书《鹤觞帖》需饮桑落酒,若世旁的酒,则与字帖不搭。” 叶秋荻依旧皱眉沉思,却能与漱玉轻松对话。 “桑落酒,名字当真不错,是由桑葚酿制?”苏幕遮问。 “桑落酒为洛阳人刘氏所酿,传闻他每至桑落时,取水酿酒,因酒甚美,故名桑落酒。桑落酒一直被作为礼物千里馈赠,因此又名鹤觞。桑落酒酿酒之法被洛阳刘氏一族代代相传至今,直到前秦被义军攻破,酿酒的刘氏后人不知所终,所以桑落酒现在是饮不到了。”叶秋荻长叹一声,深以为憾,却眉头深锁,依旧在思索。 “桑落酒还有一名字呢,倒适合王爷饮用。”漱玉在一旁笑道。 “此话怎讲,对养伤有奇效?”苏幕遮问。 “传闻桑落酒饮之香美而醉,经月不醒。在前秦时有人游历洛阳后回乡,只购置了桑落酒作礼物,却不想路逢贼人被抢了,那些贼人抢后见是桑落酒,不由地便当场饮用起来,最后个个醉卧道旁被擒获,因此桑落酒又名‘擒奸酒’。” “这与我有何关系?”苏幕遮起初诧异,很快醒悟过来:“哎呦,反了天了,你这妮子也来欺负本王了。” 第一百一十七章 道法自然 漱玉淡雅如秋菊,盛开在百花已杀的深秋,不争名利,清远不浓烈,只是有些小腹黑,喜欢旁征博引捉弄于人。 苏幕遮一度怀疑小青衣精灵古怪的脾气是漱玉教唆的,奈何查无实据,小青衣又将责任全推到笺花身上。对于笺花这块冰山,苏幕遮素来是敬而远之的,自来不会去查证。 “莫闹了。”叶秋荻指着临摹的宣纸,墨迹已然洇染妥帖,对漱玉道:“书法之神韵以墨迹彰显,如你所言,我临摹笔法徒有其形却无其神,汝仔细查看,为何神韵不在?” 漱玉闻言,将扇面上的字与叶秋荻临摹之作仔细比较,良久方道:“在枯藤先生十二笔意中,字之纵横决定格局。小姐临摹之作与枯藤先生真迹相比不差在格局上,之所以不得其神韵,是因为差在……” “差在斜…笔上!”漱玉抬头,满脸诧异:“枯藤先生在每笔斜线、勾挑上能频频出奇,刚则铁画,媚若银钩,内含之阴阳刚柔、精神气势扑面而来!” “若把狂草单字斜线移出来,独自查看,又有不一般的韵味蕴含其中……”漱玉停顿一下,有些不知如何形容。 “或如快剑长戟,森然相同;或如三山五岳,雄镇江河;或如洪水滔滔,绵绵不断;或如刀锋剑芒,杀气凌然,或如灵蛇盘腾,收放自如;或如猛兽屹立,啸傲江湖……”叶秋荻将自己领悟缓缓说与漱玉听。 “不错,正是这般感觉。”漱玉点点头,惊叹道:“一点、一勾、一挑,一道斜线竟有如此之多神韵变化在其间,简直妙绝巅峰,枯藤先生当真神人也。” “不止如此!” 叶秋荻指着枯藤老翁真迹:“枯藤先生勾挑之间,其缩也凝重,似尺蠖之屈,其挑也险劲,如狡兔之脱,淋漓酣畅,雄浑刚健,力透纸背,收放自如!你在这尺寸之间、斜线钩挑之上悟出些什么?” 漱玉一顿,皱眉沉思。 苏幕遮俯卧在软榻上,听了半晌着实不明白她们在说什么,为凸显存在感,出言道:“这幅醉草,指不定是枯藤老翁醉酒后随意涂抹,随性泼墨而写就的,约莫等他醒了他都不知如何写成的,你们需要对一勾一条如此考究嘛?” 叶秋荻随后一弹,一枚棋子轻飘飘落在苏幕遮头上:“养伤就老实呆着,莫插嘴。” “但吾着实无聊啊,小青衣呢?让她来给本王解解闷!”苏幕遮捡起棋子儿,在手指尖把玩,性子有些不耐。 徽音正好上了暖阁,闻言回道:“与翟儿姑娘又出去耍去了。” 苏幕遮长叹一口气,正要再挑起个话头聊天解闷儿。 叶秋荻却嫌弃他聒噪,对徽音道:“将《烂柯经》与他取来,让他安静一会儿。” “将棋枰也取来。”苏幕遮欢喜道。 叶秋荻没再理他,而是问漱玉:“如何?” 漱玉仔细推敲半晌,道:“枯藤先生的醉草横直寻常,但一勾、一挑,一斜的笔意中却似乎融汇着唯有精妙武功中才有的神会。莫非,枯藤先生如青丘居士一般,也是一位武学大家,竟将武功融入了书法之中?” “若真如此,典籍上怎会毫无记载呢?”漱玉自问自答,颇有不可置信之意。 也难怪,她博闻强识,又遍览群书,对枯藤老翁生平了如指掌,如数家珍,却不曾见有记载言他身负武功。 至于她提到的青丘居士,乃是因为青丘居士书法造诣虽不高,称不上甚么大家,但青丘居士却成功将剑道融入了笔锋中。前任药王谷谷主与青丘居士交好,至今药王谷藏书阁中依然挂有青丘居士的墨宝,被谷内习剑的弟子参悟剑道。 漱玉对青丘居士墨宝熟悉的很,初见之下,一股霸道的剑意便扑面而来。但眼前枯藤老翁的手书却没有那股霸气,武学真意又藏在纵横之外的斜线勾挑中,含而不露,若非叶秋荻提醒,漱玉当真看不出来。 如此也可看出叶秋荻在武学一途上的天分了。 “是你想岔了,枯藤老翁当真不会武功,否则融入书法中时也不会这般含蓄。”叶秋荻一笑,道。 “那…这是~”漱玉指着枯藤老翁的墨宝。 “《道德经》言:人法地、地法天、天法道、道法自然。稷下学宫又有‘千举万变,其道一也’‘不离于宗,谓之天人’之言,可见天下大道,殊途同归。”叶秋荻将自己见解娓娓道来,“任何大道的极致,皆法自然,如此,当枯藤先生将‘醉草’书法之真意练到极致时,与武道有相同的只可神会的意境,也没什么奇怪的了。” “正所谓万变不离其宗。”苏幕遮侧卧过身子,努力不招惹屁股,故作高深,“世间万事万物道理总是暗自相通的,似花开花落,云聚云散,四时变化,夏雨冬雪,星移斗转,生老病死。又如一轮日,东出西落;一滴水,东流入海;一枚果,瓜熟蒂落。它们都是道理的,也是有意义的,仔细说来,瓜熟蒂落的缘由,要归功于方外之地一牛顿王爷……” “不是苹果砸中一牛顿爵士么?” 苏幕遮的侃侃而谈,被叶秋荻打断了,显然他与她说过不止一次了,让叶秋荻早记住了。 “唉,这不是怕你不好理解么。”苏幕遮摆摆手,“今日与你讲讲万物最基本的构成,那是小到原…… “闭嘴!”叶秋荻瞪了苏幕遮一眼,苏幕遮条件反射般捂住了嘴。 叶秋荻清楚,若任由苏幕遮贫嘴下去,自己刚才参悟的东西非被他带偏不可。在胡扯一途上,她从来不是小师弟的对手。当然,仔细想来他所说虽匪夷所思,但偶尔也有几分道理,但身为师姐,叶秋荻最看不惯苏幕遮自鸣得意的样子。 “若当真大道相通,枯藤先生在《鹤觞帖》上的意境融于武学,当真是一门绝顶高明的武学,与太乙神功、逍遥游、伏魔功等武学相比怕也不遑多让。”漱玉道。 “说的容易,书有书法,剑有剑招,禅有禅经,道有道理,儒有儒学,世间虽大道相通,却以不同形态表达,书法又如何能成为剑法?”苏幕遮时刻不忘刷刷自己的存在感。 第一百一十八章 灵犀一指 北风卷来一朵残云,遮住了洒在阁楼上明媚的阳光。 叶秋荻抬头对苏幕遮轻笑,风情万种,让苏幕遮身子酥了半截,心下却有些不好的预感。 “说的也是,书有书法,剑有剑招,融汇贯通殊为不易,但也并非不能。” 叶秋荻说着,手上不知何时捏了枚棋子儿,轻巧的一弹。 棋子若以寻常暗器手法弹出去,应是在拇指与中指间发力,如弹人脑瓜崩儿。 但叶秋荻这枚棋子却是无名指扣在拇指下弹射出去的,看似无力,苏幕遮却听见空中“噌”的一声爆响,那棋子儿竟发出强弓劲弩的声势,迎面袭来。 “谋杀亲夫啦!”苏幕遮急忙偏头躲避。漱玉却看个明白,那棋子儿在快要落在苏幕遮身上时,忽地慢了下来,劲弩之势顿消,软绵绵打在了他屁股上。 原来发出大声,竟是为了吓唬苏幕遮,也为了惑乱他对棋子方向的判断。 “哎呦!”苏幕遮揉揉屁股,正准备喊痛,棋子却如挠痒痒一般,不由地有些迷惑不解。 漱玉眼前一亮:“灵蛇盘腾,收放自如,小姐已经找到将书法之道与武学融汇贯通的使力法门了?” “不错。”叶秋荻微微一笑,伸出自己的无名指,道:“诀窍便在这无名指上。” “无名之指,手之第四指也。其他手指皆有名,唯有无名指无名,当然,我们杏林中人皆称无名指为药指,是判断身体有无隐疾的重要病征之一。”叶秋荻晃动一下手指,“但在世人看来,无名指只有跟着中指、小指方能活动,因此被人称为非手之用指。” “但枯藤先生《鹤觞帖》上的书法意境与神韵却全在这根无名指上。” 叶秋荻说罢,执笔做示范,在宣纸上写下一道钩挑! “毛笔的执法,是食指、中指自外,拇指自内,夹住笔杆。食指、中指用力,可以写出竖线,拇指用力,可以写出横线。而无名指自下抵在笔杆上,无名指用力,写出的是斜线。”叶秋荻仔细说与漱玉听:“如此,枯藤先生醉草由斜线、钩挑生出的惊奇变化与只可神会的意境皆由无名指而来。” “换言之,若此书法大道与武学融会贯通,招式上的发力与应变均要依赖无名指生出变化?”漱玉恍然大悟。 见叶秋荻点头,漱玉开始仔细构思起招式变化来,沉思间道:“若依赖无名指生变化,这套武学应当是套掌法或指法。” “灵犀一指!”苏幕遮插嘴道,“一定要叫这个名字,谁也莫与我争。” 他却是忘了自己刚才还曾说过书法大道无法融合于武学之中的。 “王爷曾言灵犀一指可空手接白刃,若真如此,那便是食指与中指接咯,与无名指有何关系?”漱玉故意与苏幕遮抬杠,“要我说,这门功夫若当真成了,应名为药指才是,正好与药王谷相契合。” “俗,俗不可耐。”苏幕遮装大尾巴狼,摇头晃脑卖弄起前世知识,“身无彩凤双飞翼心有灵犀一点通……” 苏幕遮拿腔拿调的点点头:“灵犀……” “那就灵犀手了!” 叶秋荻在听到苏幕遮吐出的两句诗时眼睛一亮,打断苏幕遮一口决定下来。 她风情万种的瞟了苏幕遮一眼:“想不到平时不读一本书的朔北王居然还有如此文采,不会是由何处剽窃来的吧?” 被打断的苏幕遮原本还在郁闷,听叶秋荻称赞又飘飘然了:“你这句话就埋汰人了不是?本王虽不喜读书,但还是胸有点墨的,我以项上人头担保……” 话说半截,苏幕遮忽觉不对,忙遮掩改口:“咳咳,文章本天成,妙手偶得之,不足夸奖,不足夸奖。” “呦!又是一佳句,王爷何时这般有才情了?”漱玉打趣苏幕遮。 “本王平时只是不显山露水罢了,否则,凭本王三步成诗,七步成章的本事能羞煞天下文人~” “说你胖你还喘上了。”叶秋第摇了摇头,一时不知该说一点也不谦虚的苏幕遮什么好。 “这门功夫若创成应是一套掌法,因此称灵犀手最为贴切。”叶秋第又捡起毛笔,在宣纸上仔细临摹起来,“但掌法起始收放、惊奇变化、精妙之处全在无名指上,因此称灵犀一指也不错。” “缩也凝重,挑也险劲,雄浑刚健,收放自如。”叶秋荻临摹又是一气呵成,“无名指若达到这些变化,需好好修养才是。然而,无名指在寻常乃是废指,唯有运笔挥毫与调素琴时方用得上。” 阁楼下响起一阵脚步声。 “换言之,这门武功也是一门修身养性的功夫。”漱玉在一旁说。 “不错!”叶秋荻放下毛笔,抱起三番五次想追逐笔杆的狮子球,安抚了一下它的性子,道:“何时在临摹上能得枯藤先生书法之神韵,这门功夫也就学入门了。” 叶秋荻话音刚落,徽音拿着《烂柯经》与冷面笺花一起走了进来。 笺花见苏幕遮在软塌上躺也不是,卧也不是,忍不住笑出声来,幸灾乐祸道:“哟,王爷,您的屁股是怎么了?恁大人了,怎么还被打了板子?” “去去去,他已然这样了,你还说风凉话,再幸灾乐祸,当心我罚你抄写医书。” 不等苏幕遮斥责,叶秋荻先为他出头了。 笺花吐吐舌头,不敢再取笑苏幕遮,她最怕的事情便是抄写经书了。 “事情查的如何了?”叶秋荻问。 笺花摇摇头,道:“那仆从乃是白安礼由荆州带回来的,平时跟随在白安礼左右侍候,不离须臾,应当是白安礼的左膀右臂。但据荆州线报,那仆从是月前才出现在白安礼身边的。” “奴又让人查遇见白安礼前此人在何处,奈何此人太过普通,普通到极少引人注意,因此很难查出他究竟来自何处。”笺花说,“倒是凤先生与小九曾遇到的那女子身份有了些眉目。” “哦?”苏幕遮由《烂柯经》棋谱中抬起头来,问:“影堂为何执意要抓那姑娘?” 第一百一十九章 卜算子 南朝,建康,时近晌午,却似日暮。 北风卷来的残云在建康上空堆成阴云,慢慢地吞噬者最后一缕阳光,一场大雪眼看又要来临。 司马辽双手抱剑,披着蓑衣,戴着斗笠,倚靠着马头墙,嘴里叼着根毛草。 他抬头望望天空,见阴云奔腾如万马疾行,变换着形状,压在建康城上。 北风呼啸而过,司马辽低头压了压斗笠,吐掉枯草,问身旁小九:“采花大盗犯案应在晚上,我们大早上出来作甚?” “采花大盗晚上犯案不假,但那采花大盗能屡次逃脱,想来一定是白天踩好点,事先做好脱身的万全之策才动手的。” 小九正坐在旁边一棵老柳树的枝桠上,柳树年龄约有百年,树干屈曲虬结,如同苍龙盘旋,现在只有几片枯叶子在其上。 树前是一条青石板铺成,容得下马车行走的长街,虽不及秦淮河畔繁华,却也人来人往。 在柳树另一侧,有一卜卦摊,摊主双眼已盲,摊上阴阳卦盘、铜钱、竹签等一应算卦之物皆无,只立着一算命幡。 幡杆儿略粗,黝黑发亮,不知什么材质做的,兼为摊主行走时手杖。 至于幡子是白底黑字儿,上书“神算子”三个大字,正在北风中招展。 “那你又如何确信采花大盗会来这里踩点?”司马辽问,“莫非你也会神机妙算?” 小九指了指对面的宅邸,门楼轩昂,粉墙高立,墙顶露出里面亭台楼阁、飞檐碧瓦。 “左家姑娘尚待字闺中,却已然是姿色闻名建康的美女子。那采花大盗放着如此鲜花,若无下手之意,也忒侮辱淫贼的行当了。”小九由柳树的枝桠上跳下来说。 “也不见得,若论姿色排辈儿,我二人现在应当回朔北王府守着才是,现在天下皆知,王府中藏着天下第一美女呢。”司马辽说。 盲眼先生双耳聪灵,目光瞥了小九二人一眼。 小九笑了:“若当真有此心思,只能说那采花大盗脑袋被门夹了,现在王府戒备森严,苍蝇都飞不进去一只,莫说谷主亲自动手了,王爷都能让他生不如死。” 司马辽默认,双手抱剑,换了一个姿势继续倚靠马头墙:“那我们便继续这般守株待兔?黑云压城,北风呼啸,大雪眼看便要来了,我估摸着那采花大盗今晚应该不会动手了。” “事关女子贞洁,小心些为妙。”小九抬眼张望着对面,“苏哥儿常说,最危险地方才是最安全地方,同理,我们认为采花大盗今晚不会动手,他或许当真会今晚动手也说不定。” 司马辽见他如此上心,忍不住打趣:“你不会是看上这左家姑娘了吧?” 小九脸色一红,司马辽顿时知道自己猜对了。 “嘿!”司马辽一笑,揶揄道:“你才来建康几天,便盯上了建康鼎鼎有名的大美女,下手速度够快的啊。” “既如此,你何不请王爷上门提亲?凭朔北王的身份,左家很难不答应的。”司马辽建议。 小九一脸鄙夷:“爱情,爱情懂不?强扭的瓜不甜,爱情才是吾最想要的。” “爱情又不能当饭吃。”司马辽嘀咕一句。 他抬了抬斗笠:“说起饭,我们似乎该去吃午饭了,刘老儿杂燠店那鼓眼的说书人估摸着快要开讲了。” 小九摸了摸肚子:“还真是,这鬼天气,让我一直有已吃过午饭快要用晚饭的错觉。” 俩人整了整衣袖,抬脚沿长街向东,准备到秦淮河边上的西口市用饭。 在路过“神算子”卜卦摊时,司马辽忽停了下来,他指了指左府宅邸,目光又示意算命先生:“要不让先生为你测一测姻缘,好得知你何时得偿所愿,抱得美人归?” 小九瞥了一眼卜卦摊,摇摇头:“算了吧,这卦摊一无铜钱,二无竹签,只摸得手相,看不得面相,一看便信不得。” 司马辽见的确如此,也不坚持,与小九抬脚要走。 盲眼的算命先生开口了:“公子此言差矣,铜钱,竹签,八卦盘只是外物,唯有寻常庸碌之辈方用它们作窥探天机的道具,老夫远甚于他们,甚至不用掐指一算,只需心算便可窥探公子身前身后事。” “有意思~”司马辽又停住了脚步,“要不测一卦?” “有意思个屁,能有鼓眼说书有意思?他又不是‘心算子’何步平。”小九拉了拉司马辽,“快些走,小心待会儿刘老儿杂燠店没位置了。” 这年头,同样忽悠人,说书比算命有趣多了。 司马辽一听,顿时也不管算命先生,随小九匆匆走了。只留下盲眼的算命先生,在北方呼啸中,嘴角挑起一丝的微笑。 出了长街,路过瓦官寺,又走了小半个时辰,俩人到了西口市。虽乌云压成,大雪将临,西口市商贾行人却不见少,俩人进了临河的刘老儿杂燠店,鼓眼说书人正喝茶清嗓,尚未开场,但店内已是坐满了用饭或点茶准备听书的客人。 小九环顾四周,正好看见一游侠儿打扮的男子坐在离鼓眼说书人台子略近的位置上喝闷酒。 那晚在建康城东郊,苏哥儿知晓“泥腿子书生”田丰捉去鱼儿姑娘后,也没为难游侠儿,一定要让他说出女子的身份,而是放过了他,让他径直走了。 小九在姑苏城便与游侠儿交好。 游侠儿心系鱼儿姑娘,却不知她现在何处,只能住在建康城,频频与小九接触,期望能在朔北王府探听出些消息来。 小九与司马辽挤了过去坐下,游侠儿抬眼,醉眼迷蒙,见是小九也没在意。 小九要了三坛酒,四样小菜,道:“你莫担忧,‘书呆子’田丰虽恶名昭著,却不是食言而肥之人,他既承诺保鱼儿姑娘性命无忧,鱼儿姑娘便一定会安然无恙的。” “但愿吧~”游侠儿幽幽叹息,问:“朔北王查的如何了?” “快了。” 小九说:“吾听笺花师姐说,丐帮弟子已全部接到了鱼儿姑娘的画像。若有熟知鱼儿姑娘身份,或不久前见过鱼儿姑娘的,不日便呈报上来。丐帮弟子遍天下,届时,莫说鱼儿姑娘与影堂的瓜葛将水落石出,便是鱼儿姑娘现在何处,也查的出来。” 游侠儿一声苦笑,却不认为事情大好,实在是因为鱼儿姑娘把守的秘密太过惊人了,足以让天地换个颜色。 第一百二十章 栈香 乌衣巷,白府,东院,暖阁上。 珠帘外,一名身穿宫装的江南歌伎正认真的弹着一曲宫宛新韵。 筝音浑厚悠长,古朴拙致,一如午后时光,七分韵味,三分慵懒。 古筝之音在阁楼屋梁间缭绕,上好栈香淡淡地浸透在空气中,即便是茶水也有了一股清香。 白安礼衣着华丽狐裘,斜依在软塌上,怀里把玩着一眉目如画少女,闭目在轻解罗衫窸窸窣窣声中,仔细听着古筝。 他怀中少女不到及笄之年,却已眉目含春,一双秋眸中的媚意似眨眼便要滴落下来。她原本冬日里裹着严实的华裳,如洋葱一般被白安礼一层一层剥开,却不落,挂在胸口、股沟间,掩不住的风情隐隐约约的探出头来。 阁楼外,北风呼啸,阴云堆积,天寒略冷。阁楼内,因白安礼厌恶烟火会玷污栈香,一丝取暖之物也无。 少女皮肤在空气中不由地冒起一层粟粒状疙瘩。 少女笑意盎然,一点也不在意,不时接过旁边侍女递过的美酒,端着酒樽,忍者娇喘,慢慢地送入白安礼口里。少女有时也会调皮,以香唇度酒液,少女香涎便与酒香一起,一起咽入了喉咙间。 白安礼似乎尤喜佳人因寒冷而起的颤栗,不时低摩挲着,又以手扪弄润滑的鸡头肉,随意的把玩着。 少女口噙酒,仰头正要至白安礼唇边,他忽地睁开眼睛,道:“商音弹错了。” 珠帘外歌伎顿时花容失色,古筝音停了下来。原来方才珠帘内的靡靡之音传来,让歌伎不由地走神,手下颤了一颤,将本来的低音符拔成了强音,却不想在温柔乡中的白安礼依旧听了个清楚。 “公子恕罪。”歌伎离开琴案,跪坐在地上赔罪,声音微颤,吓得不轻。 白安礼接过怀中少女手里酒樽,将酒樽内酒水缓缓倒在少女胸口,任它流淌,尔后低头在鸡头肉上轻轻吮吸。 歌伎跪在原地,心中的忐忑跃然于脸上,不敢稍有动作。半晌,百忙中,白安礼抬头:“进来。” 歌伎怕到了极点,脸上没有一丝血色,却还是拼命让自己镇定下来,挪步掀开了珠帘。 见了帘内情景,歌伎一怔,但很快低头跪在软塌前。 “几时学古筝的?”白安礼问。 “五岁,垂髫之年。”歌伎回答。 “师承何处?” “奴婢出身乐籍,由家君与家慈言传身教。”歌伎低头,不敢抬头,心中对大公子怕极了。 “抬起头来。”白安礼说。 歌伎不敢违背,将头徐徐抬起来,见大公子眉清目秀,极为俊美,皮肤白皙,不见血色,似酒色掏空了身子。 若非他棱角分明的唇角显冷厉,时刻提醒歌伎大公子对她生杀在握,歌伎当真会动心的。 “姿色还算不错。”白安礼手指缓缓摩挲过歌伎唇角,“将手伸出来。” 歌伎依言。 白安礼扫了她掌心一眼,见一层老茧缠在手指头与掌心:“苦练双十年华的琴艺,香消玉损着实可惜,也罢,会吹箫么?” “奴婢都曾修习。”歌伎抬头,却不敢久视白安礼,只能将眼睛闭上。 白安礼又缓缓躺在软塌上:“既如此,跪上前来,好好为本都督吹奏上一曲。” 歌伎手头无管弦乐器,不由地不知所措,左顾右盼,求助于侍女。 待白安礼怀中坦胸少女与她做了一动作,那歌伎方明白过来。 …… 灰衣仆从佚名登上阁楼时,楼内一片安静,只闻珠帘内有一阵细微的吮吸声。 听到脚步声,白安礼知道是灰衣仆从,他闭着眼,慵懒道:“先生来了,来人,给先生沏茶。” 佚名盘腿坐在席子上,对珠帘内视而不见听而不闻,道:“叶秋荻已经派人在查我了。” 白安礼闭着的双眸猛地睁开来,软榻前的歌伎清楚察觉喉间一硬。 白安礼眼神如星光,冷冽的穿透珠帘:“先生既能察觉,想来叶谷主是查不出什么了?” “的确没查出什么,但药王谷是明目张胆派人查我的,丝毫不怕被我察觉。“ “明目张胆的查?哼~”白安礼舒服的发出一声鼻音,“那她更查不出什么了。” 佚名接过侍女奉茶,苦笑:“正是明目张胆,才证明叶秋荻是打定主意在查我。正如我所言,药王谷屹立江湖四大门派而不倒,它的掌门人必然是有一番本事的,公子莫小看了叶秋荻,吾只是拂手提醒你一次,却被她狠狠地盯上了。” 虽说如此,想查出佚名身份却是很难,白安礼一点也不担心。 他错开话题:“那酒楼掌柜的女儿不是被你们拿住了?如何处置的。” “在‘泥腿子书生’田丰手中。”佚名饮一口茶,缓缓道。 “也就是说她还活着?”白安礼语气冷下来,“你们想威胁我?” “公子对书呆子田丰应该很熟悉了?”佚名不答反问。 “熟悉又如何?”白安礼皱眉。 白安礼对田丰自然熟悉的很,身为书香门第子弟,十年前他在南山书院求学时,正逢田丰受尽欺侮、大闹书院,将江湖搅了个天翻地覆。 “那姑娘是由田丰在姑苏城擒住的。他曾答应旁人,保证那姑娘性命无忧,无人敢伤她一丝一毫。”佚名无奈一笑,“田丰的脾性你应该了解的,他答应的便一定会做到的,所以……” 白安礼默认,沉声问:“他答应谁的?” 佚名顿了一顿,目光移向正认证奏乐的歌伎身上。 白安礼不耐烦,道:“放心,本都督捅破天之事都曾做过,些许小事吓不到本王。” “‘杀人郎中’凤栖梧。”佚名一字一顿,道:“此人为朔北王手下绝顶高手,杀人不眨眼,若非近些年隐匿在药王谷中,绝对位列江湖恶人榜榜首。” “呵~”白安礼怒极反笑,按住歌伎头颅,“如此说来,朔北王已然知晓了?” “不!凤栖梧不知,王爷自然也一无所知,但他们正在查探那姑娘身份。” 佚名耐心地将经过与白安礼娓道来:“在姑苏城时,手下办事不利,正好遇见了凤栖梧,若非田丰及时出现,那姑娘早落入朔北王手中了。当时那姑娘身旁还有一江湖游侠儿,应当已经知晓那件隐秘之事了。田丰在凤栖梧眼皮子下将两人都擒住绝不可能,只能在带走那姑娘时,以姑娘性命逼迫江湖游侠儿守口如瓶。” “我们后来仔细查探过,那江湖游侠儿果然闭口不言。因怕打草惊蛇,所以不曾将那游侠儿处置。” 白安礼将手放开,歌伎白眼上翻,一阵咳嗽,却不敢吐出来。 第一百二十一章 一心二用 身旁侍女为白安礼整理好衣服,白安礼掀开珠帘走出去,眼中怒火可燎原:“那江湖游侠儿现在何处?” “正在建康。”佚名对白安礼怒火视而不见,饮一口茶后方说。 “你们逼我动手?” 白安礼冷眼直视佚名,话中的怒气弥漫在整个暖阁,让一旁候着的侍女噤若寒蝉。 “公子戏言,建康乃王者之都,我们若想除去那游侠儿,代价实在太大。幸好那姑娘尚在我们手中……” “哼!”白安礼冷哼一声打断了他。 对白安礼而言,将身家性命交由一不认识的江湖游侠儿定夺,简直荒谬,那江湖游侠儿必须除去。 …… “查出四寸佛丁因何执意要抓那姑娘了?”苏幕遮由《烂柯经》上抬头起头来. “影堂行事向来隐秘,怎会如此快?”笺花斜瞥了苏幕遮一眼,将手中信笺递给漱玉,“但那姑娘梓乡故里耐人寻味,王爷应该会有所联想。” “哦?”苏幕遮竖起了耳朵。 “正如先前我们所猜测的。”漱玉粗读一遍后放下信笺,“那姑娘不是江湖中人,乃巴东郡巫山太白酒楼之女。酒楼在年初已被大火焚毁,掌柜的一家六口只余那姑娘还在人世。” “巴东郡?”苏幕遮皱紧了眉头。巴东郡乃先帝苏宁被刺龙御归天之地,苏幕遮由不得不多想几分。 “药王谷不曾涉足巴东郡,那姑娘被影堂千里追杀,又执意要找药王谷,显然与先帝被刺有关。”叶秋荻将手中毛笔放下,“影堂素来对刺杀先帝之事不避讳,此番却杀人灭口极力隐瞒,不难猜出四寸佛爷影当日能刺杀得手,是南朝军中有内应相助。” “当初兵营内与保护职责稍有干系的护卫、官吏、将尉皆被满门抄斩,唯有白安礼与卫司空逃过一劫,想要查出那日是谁如何与影堂里应外合,将护卫调走或将布防图泄露出去的简直难上加难。”苏幕遮沉吟。 “做事要动脑子,其实并不是很难。” 叶秋荻微微一笑,道:“那酒楼掌柜应该是无意中得知内应与影堂勾结的。唯一幸存的姑娘不敢到建康告密,反而绕道姑苏城赶往药王谷,是因她知道影堂那内应在都城内权势显赫,让她不敢来都城。”叶秋荻分析的头头是道。 “白安礼与卫司空?”苏幕遮脱口而出。 “他们两个的确最值得怀疑。”漱玉点头,“但当日随先帝西征的将领亦不少,他们虽未肩负护卫之责,但 也有能力调开护卫或得到布防图,王爷若查,切不可将他们遗漏了。不过……” “不过什么?” “王爷刚得罪了吴郡乡侯,三国使者又是来着不善,我看王爷还是暂且忍耐,莫打草惊蛇为妙。”漱玉说。 “你放心,他现在这样子,便是有心也无力。”笺花挖苦苏幕遮。 “在我看来,那荆州都督白安礼最为可疑,尤其他身旁的灰衣仆从。” 叶秋荻擦了擦手,将狮子球抱在怀里:“普通人或许不值得怀疑,但与白安礼如此亲近的仆从太过普通,便有些蹊跷了。虽不能打草惊蛇,但将注意力明目张胆放在那仆从身上,让心怀鬼胎的人犹疑不定,想来会有意想不到的收获。” 笺花拱手:“那我派人继续盯着那仆从。”说罢,待叶秋荻点头答应后,她便“噔噔噔”的匆匆下楼去了。 苏幕遮问:“你为何笃定那仆从有问题?” “女人的直觉。”叶秋荻傲娇。 “一黄毛丫头……” 苏幕遮正要与小师姐抬杠,北风忽由敞开的窗户吹进暖阁,卷起案上的宣纸,正要凭空飞舞,却见叶秋荻随手一挥,掌风将宣纸压在了桌子上,顿时让苏幕遮咋舌,老实的闭上了嘴。 “你说什么?”叶秋荻问。 “没,没什么。”苏幕遮连忙摇头。 漱玉走过去,探头眺望窗外,见云层堆积,叹了一口气:“当真是山雨欲来风满楼。” 又闲谈几句,漱玉领人都出去忙了,只留叶秋荻在暖阁上陪着苏幕遮。 苏幕遮老实趴在软塌上,翻着《烂柯经》。 叶秋荻坐在他身旁,书案移了过来,扇子被打开摆在案头。正前方是摊开的宣纸,叶秋荻右手正提笔挥毫,眼睛却不时地盯着左手侧打开的一本医经,唯有在笔停顿时,叶秋荻才瞥扇子上《鹤觞帖》一眼,尔后继续挥笔如飞。 她左手不时地抚摸着惬意地卧在她腿上的狮子球,唯有在一页医经读完时,方去翻书。 窗外是寒风呼啸,暖阁内却静谧非常,唯有翻书声,撩拨着心弦,让苏幕遮心生惬意。 阴云堆积愈厚,阁楼内渐渐暗了下来。 翻棋谱至眼睛干涩,苏幕遮将它扔到一旁,仔细盯着叶秋荻的身影。 他知道叶秋荻是在一心二用,小师姐有一颗七窍玲珑,有时一心三用也不是问题。 他将脑袋轻轻地移到叶秋荻身旁,细嗅体香,一脸陶醉,忍不住伸手要将小师姐的细腰由身后抱住。 手刚伸到前面,叶秋荻尚未有所反应,一只猫爪子便将苏幕遮的贼手拍掉了。苏幕遮自然恼怒,又伸手过去驱赶狮子球,一来二去,一只猫爪子一只手掌,在叶秋荻小腹前斗的不亦乐乎。 叶秋荻低头,左手拍了拍苏幕遮手掌,以为他又在欺负狮子球了:“小心它挠你。” 苏幕遮稍微使劲将狮子球拨开,将小师姐腰肢抱住,得意道:“吾才不与它一般见识呢。” 叶秋荻身子一硬,挥笔如飞的右手停了下来,羞怒道:“快放开,我正忙呢。” “天色暗下来了,再看会伤眼睛的,点灯又费蜡,不如躺下休息会儿吧。”苏幕遮提议。 “莫闹!”叶秋荻放下笔去拨苏幕遮的手臂,却见他紧紧抱着不松手。有心用功将他胳膊震开,想到他屁股上的伤还痛着呢,便忍住了没有动手。 “好师姐,你躺下,我们聊会儿天。”苏幕遮说,“你躺下我便不胡闹了,我又吃不了你。” 叶秋荻又拨他手臂几下,见挣脱不开,又禁不住苏幕遮在耳旁央告,只能将狮子球放在他们中间,羞赧地躺在了苏幕遮身旁。 俩人四目相对时,叶秋荻愈发的窘迫了,想又坐起来,却被苏幕遮手臂压住了。 第一百二十二章 软玉在怀 时间拉长,变慢。 暧昧在暖阁悄生,让叶秋荻有些不自在。苏幕遮搭在她腰肢上的胳膊她身子有些僵硬,不敢动弹。 苏幕遮也察觉到了,手指来回划过,唇角有一丝的得意。唯有在这时,他方能在小师姐身上占些便宜。 仔细说来,这还是他们两个首次同床独处。在药王谷时,苏幕遮虽有贼心去做养成之类的打算,奈何小师姐智多而近妖,一眼便看穿了他的龌蹉心思,让苏幕遮失去了亲近的机会,甚至差点成了被养成的那个人儿。 不过现在不同了,青梅竹马修成正果,抱得美人归的苏幕遮现在到了一逞雄风的时候了。胡乱想着这些,苏幕遮想要离叶秋荻近一些,于是忍着痛,龇牙咧嘴做着鬼脸将身子侧过来。 叶秋荻见他的样子不由地一笑,接着一声惊呼,却是苏幕遮拦腰一使力,将她揽到了怀里。 至于俩人之间的狮子球,早不知何时被苏幕遮逗弄走了。 叶秋荻没有挣扎,温顺如抱在怀里的狮子球,当然是抱在叶秋荻怀里的时候。 小师姐的额头贴在他的下巴,吐气如兰,让苏幕遮深深地陶醉。就这样抱着,他不敢再有丝毫的动作,仿若怀中抱着一易碎的素色瓷器,又或空谷幽兰,一碰便会碎,一沾便会污色,一动便会折。 谁若云“花开堪折直须折,莫待无花空折枝”,那便是不懂采花人的彷徨的。 暖阁上未生火盆,却凭空多了些暖意,又或者是一种情愫,在慢慢滋生。那种感觉,一如前世夏日午后,倾慕的姑娘在窗外洒下的斑驳树影中,耐心地与你说着话儿,在慵懒的阳光下,缱绻情生。 天色彻底暗下来,书应该是看不成了。 苏幕遮低头,看近在咫尺的小师姐,也无法将她的神情收入眼底,只知道她闭上了眼,睫毛在轻轻地颤动。 木梯上响起一阵脚步声,应该是漱玉上来点灯了。 叶秋荻却无起身的意思,她突然觉着,或许就这样一直躺着到天荒地老也好。 漱玉走到门前,一丝烛光穿过了门缝。她停住了脚步,听暖阁内悄无声息,转身领着侍女又下了楼,带走那丝烛光。 又是一阵沉寂。苏幕遮可以听到叶秋荻均匀地呼吸声,有节奏,有韵律,让他心生陶醉。接着,他又听到了雪落的声音,窸窸窣窣,由低到高,渐渐覆盖了整个世界,拂去明镜台上的尘埃。 苏幕遮低头,将唇轻轻地落在叶秋荻的额头上,闭上双眼,耳听窗外雪落,犹入禅那之境。 叶秋荻忽地睁看眼,双眸在黑暗中亮如星辰,却没抬头查看苏幕遮。她清楚感觉到,方才苏幕遮身体彻底静了下来,《太素心经》之气由丹田而出,沿着经脉游走于他周身百骸,滋养着身体与经络,气感愈来愈强,似有突破之势。 虽不知苏幕遮忽如其来的长进是为何,叶秋荻却放心地没打扰他。《太素心经》内力乃温和之气,甚少出现练功走火入魔之事。它在江湖中又有“疗伤圣典”之称,内力略有所成即可百毒不侵。 一柱香已过,苏幕遮依旧贴着叶秋荻的额头,听她的呼吸,听雪落之声,什么也不想,就这样静静地听着,听着,慢慢的随她调整自己的呼吸,慢慢的听雪落,任由真气在经脉运转。 似乎又过了几个时辰,雪未停,窗外渐亮。那是银絮飞天,琼瑶匝地,将整个世界照亮了。 叶秋荻躺在苏幕遮怀里,仔细听着师弟胸口心跳的声音,鬼使神差的,也伸手将苏幕遮抱住了。 慢慢地,丹田之气缓了下来,她可以感觉到,苏幕遮的内力终于是精进几分。 想到他嫉妒旁人是睡觉练功,现在他是软玉在怀,温香盈齿便把功练了,不知道他又该怎么说。 “叶秋荻~”苏幕遮忽道,似呓语,但叶秋荻知道他醒着,于是“嗯”的答应一声。 “我喜欢你。”苏幕遮说。 “嗯。”叶秋荻似应非应,含糊一声,慵懒地呆在苏幕遮怀里不动弹。 又过半晌,阁楼下忽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停在楼下,似被漱玉拦住了。稍后,暖阁木梯上又响起一阵脚步声。 漱玉叩门:“小姐,丐帮长老月攘道长有要事相见,属下们拦他不住,他即刻便要赶过来。” “月攘道长?”叶秋荻抬起头,有些疑惑。 苏幕遮苦笑:“月攘(盗)一鸡,不以为耻,反以为荣的道长能有几个,自然是郭公子师叔,偷鸡圣手老叫化咯。” “月攘一鸡”语出儒家典籍《孟子·滕文公下》,苏幕遮曾用来讥讽老叫化偷鸡为明知故犯,却不想老叫化不以为耻,反而用来作为自己的道号了。 叶秋荻做起身子,整了整衣服:“教唆你偷吾鸡内金那个?” “嘿嘿,不错,正是老叫化。”阁楼外响起老叫化的声音,由远及近,“小丫头还记着老叫化?当真是三生有幸。” “幸”字刚落,阁楼木窗被推开。卷着风雪,一身愈加破烂的道袍,背上驮几个油的发黑包袱的老道士钻了进来。 苏幕遮无奈:“你这老狗,总是放着正经路不走,偏走邪门歪道。” 老叫化回答与前时如出一辙:“老叫化平时吃了上顿没下顿,力气自然要攒着点使了。” 说罢将窗户关住,转身拍了拍胸口,心有余悸的舒了一口气,似外头有人追杀他一般。 暖阁内,漱玉尚未来得及点灯,但在雪映照下格外明亮。 老叫化见苏幕遮躺在软榻上,叶秋荻坐在旁边,微鼓的两眼顿时露出一丝戏谑目光:“呦,老叫化是不是打扰你们了?罪过,罪过。”他双手合十,做出一和尚唱“阿弥陀佛”的手势。 “知道了还不赶快出去!”苏幕遮一点也不客气。 老叫化一笑:“既然已经打扰了,还出去作甚?” 这时,阁楼门本被推了开来,漱玉领着侍女鱼贯而入,将火盆、蜡烛一一点上,又将三碗煮好的桂花醪糟盛上来,让苏幕遮暖暖身子。 老叫化毫不客气,不等漱玉端过来,伸手便抢过一碗,也不怕烫,囫囵的几口吞了。 叶秋荻接过一碗,正要递给苏幕遮,剩下的一碗却被老叫化眼疾手快的又抢了过去。 第一百二十三章 血衣传人 窗外北风呼啸,暖阁内由老叫化带进来的残雪尚余残留,苏幕遮却不感到寒冷。 叶秋荻难得温顺,执着调羹要喂苏幕遮,被他摆了摆手,盖因俯卧在软榻上用饭着实不雅。 叶秋荻也无口腹之欲,刚将醪糟放在书案上,老叫化便又抢了过去,“呼噜呼噜”的大口吞咽。三碗滚烫的醪糟下肚,老叫化身子方暖和过来。他抹了抹嘴,打了个饱嗝,感叹道:“果然还是做王爷舒坦,可惜不是披上一身王袍便能成的。” 他将碗递给漱玉,转身坐到火盆前,一副悠哉的样子,压根看不出有要事相见的样子。 “你这老叫化,究竟何要事?”苏幕遮装腔作势,“知不知道,擅闯朔北王府,乃是杀头的重罪?” 老叫花不吃他这套,嘬着牙花子含糊道:“本来有要紧事的,但见叶大小姐在此,甚要紧事也没了。” 苏幕遮醒悟,顿笑:“哈哈,你这老叫化,不会还在逃命吧?哎呦,笑死我了,让你这臭道士当初对本王不管不顾。” “死道友不死贫道。”老叫化脸皮甚厚,对苏幕遮的幸灾乐祸不以为意,振振有词:“老叫化已经被人追杀了,若再帮你招惹上影堂,老叫化死了化作厉鬼都不知找谁讨命去。” 苏幕遮继续对他白眼相看:“既如此,你现在怎又折回来了?不怕再招惹上影堂。” 老叫化“嘿嘿”一笑:“有叶大小姐在此,追杀我之人绝不敢动我根汗毛。至于影堂,吾师兄都答应叶大小姐插手了,四寸佛丁如何也怪罪不到老叫化的头上。” “吓~”苏幕遮不满,“你这老叫化如意算盘倒是打得响。” “当初舍本王而去,今日又想来寻庇护,当真是痴心妄想。”苏幕遮恐吓他:“追杀你的人究竟是何方神圣?告诉他,朔北王府一定会袖手旁观的。” 老叫化翘起二郎腿,在火盆上烘起自己的破鞋来:“你尽管放心,追杀我之人一露头,叶大小姐自会出手的。” 苏幕遮不信,强撑着胆子道:“天下之理,夫者唱,妇者随。有本王在,荻儿一定不会出手的,你就等死吧!” 说罢,悄悄的斜睨叶秋荻一眼,正好迎上了小师姐的目光,目光中带着股凶意。她扬了扬下巴,不满之意不言自明,吓得苏幕遮忙回过头,不过,小苏子好面子,有外人在,叶秋荻不能让他下不了台,因此含笑点了点头。 换一只鞋烘着,老叫化轻笑:“若追杀我之人与叶大小姐有仇隙呢?你小子不是誓要将斩断九尾刀的杀手找出来么?” 老叫化一副江湖道士行骗时高深莫测的样子:“现在她便在建康,朔北王怎么要不管不顾了?” “什么!”苏幕遮双臂撑着身子起来,认真问:“你不唬我?” “出家人不打诳语。” 老叫化提着鞋,又双手合十,漱玉在一旁看了忍不住翻白眼,老叫化招摇撞骗的事情做多了,切换倒是自如。 “哼!”苏幕遮怒道:“他居然敢来建康,本王非把他揪出来不可,来人~” 漱玉忙止住了他:“王爷莫冲动,斩断青狐刀之人武功稍逊于谷主,不是寻常人能对付的,还是从长计议为好。” “对对对。”老叫化点头,“一定要一击制敌,莫让她逃脱了。如此,老叫化也能喘口气,秦王宫内‘九沸九变九味鹄羹’老叫化可是许久不曾品尝了,现在想起那味道来,恨不得把舌头吞了。” “德性。”苏幕遮鄙夷,转而笑道:“一击制敌也好办。将你扔到街上,我们潜伏之,待她杀你时一拥而上,如何?” “不可,不可。”老叫化忙摇头,“你是不曾见过她的刀,刀刀致命,老叫化没活够哩,千万不可!” “此事暂且放下吧,由我坐镇王府,她不敢进来放肆,其它事情等查明后再做定夺。” 在老叫化道明追杀他的人是谁后,一直沉默的叶秋荻开口了,她认真对苏幕遮道:“你不可轻举妄动!” “可是~”苏幕遮怎会善罢甘休! “听我安排。”叶秋荻话斩金截铁,不容辩驳,“莫忘了,斩断九尾的乃杀过。若翟儿所言属实的话,杀过应当在太上宫或伽蓝殿手中。我们对这两派一无所知,他们能够逼死墨家钜子,一定不是泛泛之辈,小心为妙。” “而且抡才大典武比不日举行,你不是说过,想混入其中仔细考较武比的武功与品质吗?又要招待三国使者,届时有你忙的。”叶秋荻安慰苏幕遮说。 “就这般轻易放过了她?”苏幕遮不甘心,对于那杀手曾让小师姐受伤之事,他一直耿耿于怀。 叶秋荻提起毛笔,敛袖蘸墨,在宣纸上急挥:“放心,你若报仇,肯定会有机会的,她一定会找上你的。” “为何?” “因为她的刀法~”叶秋荻停笔,一“忍”字跃然于之上,“也是血衣侯刀法。” 叶秋荻一言既出,满座皆惊。 “怎么会?”漱玉讶然出声,“血衣侯刀法一直藏于药王谷中,从不曾示人,怎会……” “血衣侯未必没有后人在世。”叶秋荻回头对苏幕遮说,“当世血衣侯刀法传人有三。血衣侯刀法又心诚于刀,追求刀之巅峰,你们二人迟早有一战。” “呦呵!”轮到老叫化幸灾乐祸了,“以你那三脚猫功夫,不出一刀即毙命。不如趁早跟着老叫化学逃命的本事吧。” “等等!等等!”苏幕遮不理他,诧异地问师姐:“血衣侯刀法传人怎会有三?我,她,还有谁?” “而且既然有三人,她为何偏要与我迟早有一战?” 叶秋荻笑了:“因为对第三人,她自愧不如,甘拜下风,所以只能来找你,争那第二的位子咯。” “他们比过了?”苏幕遮只觉脑子现在塞满了浆糊,“你怎知道的?好荻儿,你究竟有多少事情……” “等等!”苏幕遮忽打断了自己,他猛然记起,当初决定学刀时,血衣侯刀法是由叶秋荻依他性子挑选的。因怕他入杀过之境,师父只许他《大漠》《长河》四招,另外四招刀谱交由小师姐保管了。 “好荻儿,你,你,你莫非也练成了血衣刀法!?” 叶秋荻挑眉:“你既要练易入杀过之境的血衣刀法,吾自然要把关咯。我当初也只是想看它为何会改变人之心性,却不想不知不觉便习会了。” 第一百二十四章 刀之大道 苏幕遮虽不精通岐黄之术,但出身药王谷,对望闻问切还是略知一二的。 他将叶秋荻胳膊拉过来,手指搭在她右手脉搏上。 “你做甚?”叶秋荻问他。 “你们总担忧吾会入杀过之境,吾今日倒要看看你走火入魔没。”苏幕遮说。 叶秋荻将手抽了回来,没好气:“杀过乃是练刀人追求血衣刀法最精妙招式之真意而变的痴狂了,与脉搏有何关系。” 苏幕遮了然,又问:“血衣侯刀法你练会几招了?” “十招。” 叶秋荻说的轻描淡写,却吓了苏幕遮一跳:“十招!血衣侯刀法不是只有八招?” 他扳着手指仔细数:“《大漠》《孤烟》《长河》《落日》各两招,共八招,怎会有十招?” 叶秋荻抱着狮子球,站起身:“我原也以为血衣侯刀法只有八招的。然正所谓相由心生,境随心转,在我将大漠、孤烟四招真意了然于胸后,第五招油然而生,招式之真意恰好暗合诗句‘大漠孤烟直’点睛之笔‘直’。” “长河、落日四招也是如此,其自然而生的第五招意正合诗句‘长河落日圆。’点睛之笔‘圆’。” 叶秋荻耐心与苏幕遮解释:“仔细说来,血衣刀法的第九招、十招只有招意,并无招式,不同人领悟是不同的。便是同一人,随着见识增长与心境的转变,也会有不同领悟。这两招是在个人不断领悟中趋近于完美的。换言之,这两招乃是在前八招指引之下,自创招式,这才是血衣刀法被称为天下第一刀法真正原因所在。” “如此说来,血衣刀法我是半成也不曾学到了。”苏幕遮沮丧, 叶秋荻怕挫了他信心,正要安慰。忽见苏幕遮抬头笑问:“小师姐把血衣刀法十招都学全了也不曾入杀过之境,如此说来,我是不是也可以练习血衣刀法余下的更具威力的孤烟、落日四招了?” 叶秋荻见苏幕遮练功不求甚解,只想囫囵吞枣,追求杀伤力强的招式,忍不住瞪了他一眼:“好高骛远乃练武之大忌,将四招基础打好再说。况且杀过之境并非练功走火入魔,而是血衣刀法第十一招!” “什么!”苏幕遮惊住了,便是漱玉也是吓了一跳。 她从来只知道,练习血衣刀法易入杀过之境,似走火入魔一般,成为血衣侯那样血染白衣,心诚于刀,追求刀之巅峰,见不得庸俗的刀法玷污弯刀,却不知杀过之境正是血衣刀法所追求的。 便是火盆前的老叫化也吓了一跳。血衣侯虽是百年前的刀客,但名头却一直在江湖流传,有关血衣侯刀法的传说有许多个版本,但真正能将血衣侯刀法之精妙讲清楚的,他今日还是首次听到。 “哎呦!”闻到一股焦味,老叫化方醒悟过来,急忙将破鞋由火盆上移走,伸手拍打着鞋底上的火星。 “正如吾刚才所言,杀过之境乃是练刀人追求血衣刀法最精妙招式之真意而变的痴狂。在经历了血衣刀法前八招刀法的领悟,刀法九招、十招自创后,第十一招之真意会自然而然生于练刀人脑海中,它的精妙聚日月之精华,夺天地之造化,再有定力的人也不免起了对其钻研的心思。” “人生本是痴,不悟不成佛,不疯不成魔。” 叶秋荻慨然长叹,“事实是,在练刀人钻研血衣刀法第十一招时,他已经跌入了魔道。他将恍然大悟血衣刀法其实一直只有一招,即聚集了前十招所有精妙处。但想要领悟这一招,他将逐步被一招真意所引导,心至诚至信于刀,慢慢失去人性,将刀奉若神明。他会成魔,容不得刀有半丝被玷污。” 叶秋荻正色对苏幕遮道:“以你这只追求招式威力的性子,我若不约束着你,肯定会忍不住去追求杀过之境的招式真意,到时候我便是想拦你也拦不住了。” 见叶秋荻说的严厉,苏幕遮嘀咕一句:“那我的刀法岂不是永无大成之日了?” 叶秋荻耳朵聪灵,笑道:“你放心,我正在摸索一个既能保全血衣刀法之精妙又不蛊惑人心的法子。” 苏幕遮听她这般说,而且对血衣刀法十一招说的头头是道,狐疑问“你~血衣刀法当真只练到了第十招?” 叶秋荻一笑,转身推开窗户,风裹着雪卷了进来。穿过雪幕,叶秋荻看见薏米举着油纸伞向暖阁走来。 她转身对苏幕遮说:“血衣侯后人的刀法,现在应该已经在不断领悟和完善第十招‘圆’之刀意了。当时她与我较量时,第十招她才刚摸到门槛,只是凭着手中杀过刀,一刀斩断九尾刀,才在我错愕之际伤了我。” “待我醒悟后,同样以血衣刀法打败了她。”叶秋荻傲娇的挑起嘴角的笑,“除非她血衣刀法十一招大成,已臻化境,否则她不会再来挑战我的。倒是你,入杀过之境后,血衣刀传人尤恨玷污血衣刀法之人,你还是小心些为妙。” 苏幕遮咋舌:“我哪里是她对手?” 叶秋荻自信道:“只要你依我的法子将大漠、长河四招练好了,如何不是她的对手?” “噔噔噔!” 将油纸伞递给暖阁下伺候的侍女,薏米一脸急色推门走了进来。 她拱手对叶秋荻道:“小姐,清兴堂月前接了位身怀六甲的女子,病征为害喜孕吐不止。“ “起初,师姐们认为她只是比寻常女子害喜反应大些,所以只开了些温补的药,不曾放在心上。孰知,那女子害喜孕吐逐日剧烈,由吐饭吐水至吐血,不足月便暴瘦至形销骨立。事关两命,吾等实在没法子了,只能前来请小姐去施救。” 叶秋荻点头,将怀中的狮子球交给漱玉,又与苏幕遮道:“任何武功修炼都是取其精华,去其糟粕。在吾看来,血衣刀法此四招正是它精华之处,练好这四招,再吸收后四招之精华,超越血衣刀法并非难事。” “血衣侯坚信心诚于刀,方为刀之大道,以至于失去了本心,沦为刀之奴隶;寻常刀客坚信心诚于心,方为刀之大道;吾却认为,心诚于人,方为刀之大道,亦是武学至理。” 叶秋荻一笑说罢,转身下楼去了,只留给苏幕遮一高深莫测的身影。 “师姐究竟练到了第十一刀没?”苏幕遮依旧在嘀咕。 第一百二十五章 对症下药 撑着油纸伞,叶秋荻在薏米与东篱陪伴下,顺着朔北王府院墙,沿着清溪西岸向下游步行。 大雪如剪碎的鹅毛,一团一团落下。 叶秋荻伸手接住一团雪,看着雪花慢慢打湿掌心。 此行出来的匆忙,叶秋荻只用帷帽轻纱遮住了面庞,倒不虞旁人看到她眼中的悲春伤秋。 又拐过一道街角,清心堂便到了。 叶秋荻合上伞,刚踏入医舍就听到一声嘶哑的干呕。她绕开排队等候就医的人,随薏米进入了一间单独隔开的屋子。 屋内,四位药王谷女医者束手无策的围着一身怀六甲的女子,女子肚子已经凸显,却形销骨立,吐的脸上都有殷红的出血点,整个人有气无力的瘫软在胡椅上,被一位上了年纪的阿婆扶着。 药王谷弟子皆转身对叶秋荻躬身行礼,让女子注意到了叶秋荻存在。知道她身份不一般,女子眼中不由地泛出希冀目光。 叶秋荻走到女子对面坐下,手指搭在女子右手脉搏上。 屋内顿时安静下来,所有人目光都聚在叶秋荻身上,那阿婆与女子的目光尤为忐忑。 半晌,叶秋荻问:“是否有些发热口渴?” 女子强作精神点点头。 “脉细数无力,气阴两虚。” 叶秋荻与五位药王谷弟子说了一句,站起身走到屋内墙壁一侧的药柜前,抽出一张草纸,折成漏斗的形状。 世人言,用药如用兵,需谨慎又谨慎。叶秋荻却不然,她将几味寻常草药的柜子打开,也不过称,信手抓了些,然后包住递给弟子:“用水煎开,先与她服下。” 弟子恭敬的应了。 叶秋荻又走到桌案前,提起砚台上的毛笔,“唰唰唰”,一张药方一挥而就。 待字迹干了后,叶秋荻递给阿婆,嘱咐道:“待会儿用药后,害喜之症会稍减,回家后,先熬些鱼汤与她补补身子,忌沾油腥。到临盆之前,要一直按方子用药。” 许是叶秋荻干净利索的动作让对方信任大增,阿婆忙不迭的答应了,又心有顾虑的小心问道:“姑娘,那孩子……” 叶秋荻笑道:“你放心,母子皆无事。” 阿婆如此才稍放下些心来。 很快,药便被煎好端了上来。 女子强忍着呕吐,将药灌下去,初时不见效,待过的一炷香后,女子害喜之意顿减,甚至有了口腹之欲。 她们欢天喜地的向叶秋荻不住地道谢,又抓了几服药,方作揖辞别而去。 清心堂对面为清溪西岸,街市繁华。 在下雪天,摊子虽早早便收了,但酒肆茶馆与戏园子聚集了不少人,街上依旧人来人往。 叶秋荻送那对母女出门。正寒暄时,忽有所觉,回头向西岸望去,见街上行人或披斗笠,或打纸伞,行色匆匆,却不见有人驻足打量她。叶秋荻敷衍几句,将母女送走后,站在清溪东岸眺望,刚才如芒在背的直觉已经消失了。 “一定有人在暗处盯着自己。”叶秋荻暗想,她对自己的直觉向来很自信。 薏米端详叶秋荻的药方许久,最后还是忍不住与四位师姐携手出了医舍,向叶秋荻请教:“小姐,今日我们察觉不对后,也曾对病人用过和胃止呕的方子,并不见效。为何您只在和胃止呕药方上填了几味益气养阴的药,却会有奇效?” 叶秋荻回过头来,道:“那女子害喜剧烈是由脾胃虚弱致冲气上逆、胃失和降引起的,你们在她首次就医时不注意,只开了些温补的药,导致她呕吐日久,浆水不入,伤及气阴,那几味益气养阴的药正是为此。” 叶秋荻对薏米及四位弟子道:“病人精神萎靡,形体消瘦,眼眶下陷,唇舌干燥,苔薄黄,脉细数无力。俨然快要引发气阴两虚的重症了,也幸好今日吾在此,否则两条生命便要被你们耽误了。” “汝等需记,任何病征都要小心对待,莫将害喜这些视为平常,便忽视了其中的隐疾;在用药时既要对症下药,也要追根究底,如此才能治标又治本。”叶秋荻淳淳教诲。 “说得好!”一身大喝在不远处如春雷炸响。 叶秋荻回过头去,见是身壮膀圆、粗眉大眼的胖姑娘辛娘来了。她脸上左半部分有些淤青,但笑起来依旧灿烂。 叶秋荻上下打量她一眼,关心道:“辛娘这是怎么了,被人欺负了?” 辛娘摇摇头,兴致勃勃道:“都城建康果真是人才辈出。今日在瓦舍角抵社,我与人比了一场,斗得是难解难分,若非最后我使上了昨日薏米姑娘教我的使力法子,当真斗她不过咧。” “所以你便成这个样子了?”薏米指着她淤青的左眼。 辛娘尴尬的“嘿嘿”一笑,道:“对手有‘女孟贲’之称,一把子力气犹在我之上,相互相扑角抵较力时,一不小心便成这样子了。不过,不用担心……” 辛娘拍拍自己胸膛,道:“在成为女飐高手之路上,这些小伤是在所难免的,我早已经习惯了。我今日来医舍是来讨些治跌打损伤的膏药,却不想在这里又碰见你们了,当真是巧极了。” “的确有缘分。”叶秋荻点头笑着说。她挺喜欢辛娘单纯正义,乐观开朗,毫无心机的品行,因此提议:“我们本想过几日再去看你的。不过,既然你自己寻上门了,那今晚就莫回去了,让我们也尽一下地主之谊。” 辛娘挠挠后脑勺,笑道:“这有些不太好吧?我得告知一下爹爹。他还在落脚的车马店等着呢。” 她耿直的性子让她十分不擅长说谦虚推辞的话儿。 “无妨,待会儿我会派人去告知令尊的。” 叶秋荻说罢,不由辛娘再推辞,领着她进医舍先去治伤。 “对了!” 在踏进医舍前,辛娘忽然停住,向叶秋荻凑过来,附耳低声道:“你听说没?昨日欺侮你的那个齐季伦的儿子在狮子楼被人给杀了。我今日在角抵社听人说的,当真是大快人心!” “是吗?”叶秋荻一怔,大大地满足了辛娘的兴致。 一直跟在身后不出声的东篱笑了,对辛娘道:“这你是不知道了吧?那是我家姑爷为小姐出气做下的。” “啊!”辛娘瞪大了眼睛。 “聒噪!” 叶秋荻瞪了东篱一眼,道:“昨日的账还未与你算呢,若不是你多嘴告诉了他,他屁股今日能挨上五十大板?” 东篱吐了吐舌头,却一点也不以为自己做错了,反而有些得意洋洋。 第一百二十六章 声声慢 在医舍包扎好伤口,辛娘又被叶秋荻留在了朔北王府用饭。待进了王府时,她方才知道叶秋荻的身份。 辛娘却并不由此感到忐忑或受宠若惊,只是有些得意自己居然能够认识朔北王未来的王妃,还与她成为了好朋友。 对于行走于市井的辛娘来说,药王谷谷主在江湖的赫赫威名,远不如朔北王如雷贯耳。 辛娘唯一遗憾的是不曾见到一人之下,万人之上,在钱塘大名鼎鼎的朔北王。听叶姑娘说,朔北王因为昨夜的事被打板子了,正卧病在床呢。 让辛娘高兴的是,昨日进城后离别匆匆,许多薏米传授的用力法门,她还不曾理解通透,正好借此机会秉烛夜谈,仔细的向薏米请教一番。 钱塘富庶,风景秀丽,来往的江湖客自然不少。辛娘之前也曾接触过江湖人,但江湖人对自身武艺传承看的极重,自然不会对辛娘有所指教,因此辛娘初闻药王谷武学对人体各处着力、发力窍门时如醍醐灌顶,欲罢不能。 翌日,天空依旧阴沉如墨,只是雪小了些,如柳絮,轻飘飘的打着旋儿落在地上。 叶秋荻为苏幕遮换罢药,刚下楼就见辛娘揉着惺忪的双眼前来告辞。 “今日还要与人比试?”叶秋荻抱着狮子球,正喂它吃的。 辛娘摇头:“昨日是拜山头,探探建康同行的底儿。正式与人比试还在三日后,到时叶姑娘一定要来捧场!” 叶秋荻点头答应了。 “至于今日嚒,先把住处安置下来,总住在车马点也不是办法。还有,未时抡才大会武比便要开始了。”辛娘比划一下手,“如此盛况是一定不能错过的,叶姑娘你去吗?” 叶秋荻拍拍手:“酉时与人有约,怕是去不了的。” “那真可惜。”辛娘叹一口气,蓦的一拍手,让人一惊,“哎!不是说王爷主持比武嚒?” “他床都下不了,抬过去岂不让人笑掉大牙?何况今番抡才大会武比不凭家世,不看籍贯,报名者众,武功有高有低,前期只是初选,筛去一些武功微末之人罢了,还不需要王爷亲自主持。”叶秋荻与她解释。 “谁敢取笑王爷?”辛娘却是只听了叶秋荻前半句,“王爷一怒为红颜,与茶肆说书人讲的那些大英雄一样,还是个大好人呢,旁人敬佩还来不及呢。” 辛娘憧憬道:“王爷对对叶姑娘真好,若是也有人喜欢我,为我做这些事的话该多好。” 叶秋荻掩嘴笑了:“他哪有你说的那般好?好吃懒做,不思进取,凡夫俗子一个!” “不对,不对。”辛娘摇头,“王爷宁愿高价借粮也要让百姓吃饱饭,爹爹与乡亲都说王爷是大圣人!” 说到这儿,辛娘好奇问:“叶姑娘,你一直戴着轻纱是为什么?王上也是,居然为了纨绔子弟打王爷板子。” “你莫非以为我昨日哭红眼睛了?”叶秋荻将轻纱挑起来,“放心,他皮实的很,区区五十大板还要不了他的命。” 辛娘不语,瞪大了眼睛,惊讶的嘴可塞下一个鸭蛋:“哇!果然只有叶姑娘这样仙子一般的人物才配的上王爷呢!” 叶秋荻又将青纱放下:“等你见过他真面目,恐怕会失望的。” 辛娘一笑:“才不会,叶姑娘既漂亮又聪慧,能看上王爷,恰好指明朔北王是有很多可取之处的。” 叶秋荻一听,若再贬低苏幕遮便是贬低自己了,不由地放弃了降低苏幕遮在辛娘心中地位的打算。 又聊了一会儿,辛娘便起身告辞了。 叶秋荻回到暖阁上,正好遇见下楼的卫家二公子卫书。 他是苏幕遮请来的,主要吩咐他在武比中留两个直接略过初选的名额给朔北王府,以便苏幕遮伤好后混进去,近距离的考察那些人的来路与实力。 叶秋荻推开门进了暖阁,见小青衣与翟儿正围在火盆旁,裹着臃肿的裘衣,只留两个脑袋在外面,嘴却不得闲,啃着这些天满都城扫荡的蜜饯干果,如同两个小仓鼠,啃得不亦乐乎。 见叶秋荻进来了,小青衣忙把剥好的果仁儿递过来,邀功道:“奴提前给谷主剥好的。” 趴在软榻上的苏幕遮气极:“明明是本王让你给我剥的,臭丫头,你倒会借花献佛!” 小青衣吐舌:“奴才不臭哩!” 苏幕遮正要再言,被叶秋荻一把果仁塞住了嘴。 叶秋荻心想,辛娘若知道他口中圣人这般,怕会失望的痛哭吧? 一上午,雪时大时小却不曾停歇。叶秋荻一直呆在暖阁上陪着苏幕遮,与他说这些体己的话,同时一心二用,不断地临摹着枯藤老翁的字帖,揣摹着其中真意。 漱玉与笺花等人一早便出了王府,前去查探武比的各路高手。漱玉对江湖各派功夫如数家珍,只要使了真功夫,漱玉一眼便知对方来自何处,门派品行如何,从而摸清楚对方的来历。 待到未时三刻,叶秋荻停下手中笔,领着侍女东篱与徽音出了朔北王府,在码头上雇了一艘乌篷船,向乌衣巷竹林而去。 或许是都去围观武比了,秦淮河两旁茶肆,酒楼都安静下来,便是来往船只也稀松了。 叶秋荻打着油纸伞,在朱雀桥边上岸。正好遇见由乌衣巷出来的白安石。 第一百二十七章 猫婆 竹林在大雪之中依然青翠,如一把葱花洒在了豆浆里。 竹林前人迹罕至,小溪上的石桥被雪均匀披上了,光滑如镜,洁白无瑕,不曾落下足迹,让叶秋荻有些舍不得踩下去。下了石桥,听碎雪落入竹林,打在竹叶上发出“沙沙”声,衬托出了竹林的静。 叶秋荻将油纸伞上抬,目光穿过飞雪,见竹林内青翠与洁白之间,有一团如火般殷红的身影已经等候在竹林了。 走近竹亭,叶秋荻见亭内石桌上已经摆上了酒筷,旁边还有一泥火炉温着酒。 听到脚步声,狡童由位子上站起来,拱手道:“狡童见过叶谷主。” 见叶秋荻收伞回礼,狡童方又道:“听闻叶谷主喜饮酒,吾特意带了坛好酒来,今日朔北王不在,一定要尽兴才好。” 叶秋荻将遮风寒的氅衣脱下递给东篱,道:“饮酒先不急,待吾将隔墙之耳打发了再说。” 狡童一怔,随即干笑:“叶谷主所言何意?” “便是此意!”叶秋荻红唇刚吐出四字,身子忽的飘出竹亭,身子带起一阵风,裹卷着碎雪,在缓缓坠落的雪幕中带起一阵横向舞动的痕迹。叶秋荻踏雪无痕,疏忽间已经掠向竹林,探手向林地拍去。 不等叶秋荻一掌拍实,被雪覆盖与周遭环境无异的一块林地忽被掀开来,一个矮小的灰色身影凭空出现,匆忙挥手挡下叶秋荻一掌,一沾即离开,毫不恋战,身子迅速借力向后缩,避开叶秋荻的掌风。 叶秋荻身子轻灵,脚不沾地,身子贴近灰色身影,一掌又要拍出,狡童在竹亭呼道:“叶谷主,手下留情!” 叶秋荻赴竹亭之约不是来寻仇杀人的,闻言站定身子,仔细打量眼前灰色身影,惊道:“是你!” 灰色身影将身上的浮雪一一拍落,苦笑道:“是我~” 眼前灰色身影不是旁人,正是叶秋荻昨日诊治害喜孕吐女子时,陪在那女子身边的阿婆。 “你在监视我?”叶秋荻皱眉。 “猫婆此举绝无恶意!”狡童已经走到叶秋荻身旁,闻言横在叶秋荻与猫婆之间,“猫婆竹林窃听乃是……” 狡童顿住了,与猫婆对视一眼,苦笑道:“乃是奉命行事,对叶谷主绝无恶意。” 叶秋荻狐疑地盯着他们,静待下文。 “个中缘由还需狡童慢慢与叶谷主解释,不如我们先到竹亭内坐下,如何?”狡童做出请的手势。 “也好。”叶秋荻目光在狡童与猫婆脸上扫过,点头答应了。 回到竹亭重新落座,狡童为叶秋荻斟酒,举杯赔罪道:“今日之事颇为复杂,当真不知由何处解释为好,狡童只能先行告罪一声。” 狡童特意备下的酒味道着实不错,叶秋荻杯酒入喉,酒香四溢,心情不禁愉悦了些:“先说叔父临终之言吧。” 这才是苏幕遮最为关心的。 狡童又迟疑了,他回头看身边的猫婆,眼神中有些为难。 猫婆闭目,待狡童的目光在她脸上停留许久后方睁开,微微的点了点头。 狡童如此才开口:“不知叶谷主想听真话还是假话?” “真话如何,假话又如何?”叶秋荻端着酒樽,有些不解。 “假话与猫婆竹林窃听有关,她背后之人~”狡童一顿,强撑着胆子道:“不许狡童说真话!” 猫婆眼皮跳了一跳,却不曾出言制止。 “哦?”叶秋荻如此倒对假话感兴趣了,问:“先说说假话。” “命你们俩尽快生个大胖小子耍耍,若耽误了,其母定从墓里钻出来打他个屁股开花!” 狡童说的一本正经,眼中、嘴角的笑意却是如何也掩饰不住。 “咳咳~”此话威力极大,向来无所畏惧的叶秋荻被呛住了。 片刻后,叶秋荻哭笑不得的问:“此言出自何人之口?” “这便与真话有关了!”狡童一番沉吟,叶秋荻耳目聪灵,便是猫婆也被她轻易揪出来了,想来周围不会再有人窃听了,“苏先生与商弘羊力战至力竭而死时,秦王念苏先生为一方豪杰,让我上前听他临终之言。苏先生强撑着一口气告诉我,朔北王之母尚在人世!” “什么!?”叶秋荻吓了一跳。 “苏先生含笑九泉后,慕容不归与南楚便杀了过来,当时秦军迎敌,顾不得收拾苏先生遗体,因此我趁乱挟了苏先生遗体,想将他归乡安葬,却不料在洛阳遇见了夫人。”狡童点头,“她正是朔北王之母!” 整个苏家都言其母难产而死,却不想苏母尚在人世,这消息无异于晴天霹雳,让叶秋荻久久回不过神来。 “此事只可你知我知,不许第三人知,便是朔北王也不许知道。”狡童叮嘱,“三日前,苏母还想让我告知朔北王的,昨日不知为何改了主意,不许告诉你们。我心有迟疑,毕竟是苏先生临终之言,怎能篡改?何况我今日这身本事,全是学自苏先生剑谱。猫婆看出了我的心思,所以今日潜伏在竹林窃听,以免我偷偷告知汝之真相。” “不过~”狡童看了猫婆一眼,“既然猫婆自己被你发现了,便是想说假话也不成了。” “苏母为何不愿师弟知道她尚在人世?”叶秋荻皱眉,不由地为心爱之人鸣不平,“他如孤儿般长大,心中整日忐忑不安,心有恐惧,便是睡觉也不踏实,正是需要亲人帮助的时候。” 狡童沉默不语,不知作何解释。 在她身旁的猫婆开口了:“夫人不肯说,但属下皆明白,此事与伽蓝殿和太上宫之间的争斗有关。一旦朔北王为夫人之子的消息传出去,恐为朔北王招来杀身之祸!” “伽蓝殿,太上宫?”叶秋荻嘀咕一句,不由地问道:“苏母与伽蓝殿有何关系?” “夫人乃伽蓝殿殿主。”猫婆骄傲说道,“至于太上宫么,伽蓝殿已经与它争斗数百年了。” “太上宫又是什么?”叶秋荻突然发现她对江湖还有太多的不解。 “道家圣人庄周曾言,圣人不死,大盗不止!”猫婆说到此处,不懈的撇了撇嘴,“太上宫,正是为此而存在!” 第一百二十八章 混蛋儿子 叶秋荻是戌时黄昏回来的,回来时身旁跟着一位老阿婆。 猫婆原是夫人身边老仆,顾名思义,猫婆身形如猫,行走无声,轻盈便捷,擅长跟踪、暗杀之道。自苏幕遮出了药王谷,她便被夫人派遣下山,潜伏在了朔北王府四周,随时将苏幕遮一举一动传回伽蓝殿。 往日,猫婆常混在嘈杂之处,是以叶秋荻不曾发现她。今日若非竹林落雪时寂寥无声,叶秋荻也是发现不了她的。 猫婆的潜行术如此可见一斑。 昨日寻医问诊,也不是猫婆在监视叶秋荻,而是她借宿在孕妇家中。在女子前往医舍时,猫婆自告奋勇随孕妇来的,以此近距离观察叶秋荻——自叶秋荻来到了建康,夫人对她的好奇丝毫不亚于夫人口中的“混蛋儿子”。 猫婆随叶秋荻在暖阁见到苏幕遮时,苏幕遮正懒洋洋地趴在软塌上,旁边翟儿往他嘴里递干果。 在他身侧,卧着一只白虎,正眯着眼假寐。在软榻前的桌子上摆着一副松木棋枰,小青衣一手执黑,一手执白,听苏幕遮的吩咐,将棋子不断地摆在棋枰上。 “你不是去赴潇湘馆主三日之约了么?”苏幕遮一头雾水,不知叶秋荻怎会带回一阿婆来。 叶秋荻将狡童交给她的苏词剑谱递给他,又胡编了些勉励苏幕遮上进的贴己话搪塞他。一头是未来的婆婆,一头是苏幕遮,同时还有太上宫虎视眈眈,叶秋荻知道将苏幕遮蒙在鼓里是最好的选择。 苏幕遮意味深长的看了叶秋荻一眼,也没再问,回头吩咐小青衣继续落子。 小青衣却不依了:“王爷允诺小姐回来便不下的,为人不能言而无信。” “恩恩!”翟儿附和,将自己的存货也移走了。 “那也应该了了此局才是。若我故事讲到要紧处,来个且听下回分解,你愿意不?”苏幕遮振振有词。 小青衣一听也是,不满地嘀咕一句,又听苏幕遮吩咐落子去了。 猫婆眼皮子不住地跳:错不了,苏幕遮绝对是夫人的儿子,看他这使唤人与慵懒的性子便知晓了,深得夫人真传。 …… 时急时缓,时大时小,时断时续,阴云覆盖在建康城上,洒了三日雪,天空依旧不见放晴。 整整三日,苏幕遮不曾下过软榻。叶秋荻闲来无事,整日也呆在暖阁里陪他,同时调琴,临摹,揣摩字义。与苏幕遮的抬杠是免不了的,苏幕遮少不得手头上、口头上讨些便宜,然后再吃些苦头,增进一下感情。 俩人躲进小楼如胶似漆,过着神仙般的日子,却并未能成一统,也有煞风景之事。 吴郡县侯齐季伦先上《告罪书》,尽言其子不是,冲撞朔北王准王妃,遭来杀身之祸乃是他死有余辜,吴郡县侯齐季伦教子不严,理应重罚!这一封告罪书名为告罪,实为怪罪,将齐季伦不满,尽显于字面上。 也不知是谁,很快将《告罪书》传到了民间,朔北王与齐季伦之子争风吃醋,怒杀齐乐陵之说一时在市井之间甚嚣尘上,甚至有人称叶秋荻为红颜祸水。 这让苏幕遮恼怒不已,听到坊间传言后一蹦三丈高,对屁股上伤口也不管不顾了,闹着要以影堂同党的名义好好教训一番那些嚼舌根的。叶秋荻倒是淡定的很,一句话将他堵回去了:悠悠之谈,宜绝智者之口,又何必与粗鄙之人较劲? 随后吴郡县侯齐季伦又上《陈情表》,详陈连绵阴雪天致追随先帝时留下的旧疾复发,又倍言丧子之痛,雄心已泯,壮志已收,因此辞官不就。吴郡县侯齐季先告罪,后辞官不就,远避建康。表面上放低了姿态,但稍懂谋略之人一眼便可看出齐季先对朔北王怀恨于心,一时为南朝安定蒙上了一层阴影。 就在这飘摇之中,建康京口官道上迎来一群不速之客。 官道上骑马者多,唯有一牛车,夹杂在风雪与马群中,拉慢了队伍行进速度。但无人有怨言,西蜀与后秦使者都耐心坐在各自车里,对车外的风雪不管不顾,他们的心思早已经到了不远处的建康城。 牛车缓缓,车轮在风雪之中“吱呀吱呀”的滚动着,如一首悠长而音低的老歌,似要将人催眠。 牛车上厢体略大,裹的紧密,车厢内风雪不侵。 中山王慕容无忌便翘着腿坐在特制的软席上,手中提着一酒坛,正仰头将坛内最后一滴酒吞下去。 他身旁的侯监门挑开车厢棉布帘向南望,见雪幕之中有一团青影耸立在前方,道:“建康城便要到了。” 坐在靠厢门一侧的壮汉闻言,舒展了一下身子,道:“直娘贼,终于要到了,若再不到,老朱这身子便要生锈了。” 慕容无忌闻言一笑,眼神却已经飘向了建康城。在郭公子将药取回来后,他的伤势很快便转好了。慕容无忌对叶秋荻心存感激,随后他才知道,王上慕容不归为诊治他的伤势,曾打过朔北王的主意,这让他感激之余又觉有愧,因此在燕国决定应蜀国之约出使楚国后,慕容无忌极力将差事揽了下来。 慕容无忌犹记得,初遇叶秋荻时是在征战中。当时叶秋荻的年龄不大,但歧黄之术却已非凡,眼看他便要赴黄泉了,叶秋荻只花了半日便将他救活了。慕容无忌犹记得叶秋荻医治他时的动作与神情,犹如游子临行时,慈母在灯光下密密缝的安详与慈悲,虽不曾见过叶秋荻真面目,但情愫在心中陡生。 只遇见过一次,慕容无忌便喜欢上了。 侯监门知慕容无忌心中所想,道:“叶谷主现在便在建康城中,王爷到时自可登门拜访!” “那朔北王不过是一乳臭未干的小子罢了,战场不曾上过,血也不曾见过,何德何能让佳人喜欢?王爷,你莫忧,等我们到了建康城,老朱一锤子将那小子砸尿了,叶谷主便会认出谁是英雄谁狗熊了。”自称老朱的壮汉说道。 慕容无忌一笑,挑开车帘,将空酒坛远远地扔了出去,回过头来认真道:“记住,本王这条命是叶谷主捡回来的,吾此行也是来赔罪的。到了建康城,汝等千万不要鲁莽行事,否则,你们也莫回江北了。” 壮汉老朱不情不愿的答应了一声,小声嘀咕道:“明明喜欢的要死,还……” 慕容无忌瞪了一眼他,老朱立刻将话咽了下去。 但,慕容无忌在心中也自问:“你当真是来赔罪的吗?” 第一百二十九章 怀方氏 漱玉推开门时,苏幕遮正满头大汗的站在窗边与一根琴木较劲。 叶秋荻坐在一旁,悠闲的逗弄着狮子球。 “王爷,北府军来报,三国使者已快到北篱门了。”漱玉说。 苏幕遮停下手中动作,转身将手中的琴木放在桌子上,擦了擦手:“本王身子不适,消息灵通人都是知晓的。告诉他们,本王便不出面了,遣怀方氏前去迎接吧。” “这……”漱玉上下打量活蹦乱跳的苏幕遮,道:“三国使者来朝,王爷如此草率会不会....” 漱玉目光扫向叶秋荻,却见叶秋荻压根对俩人谈话不感兴趣,而是偷偷拿起了苏幕遮刚放下的琴木。 “他们本就来者不善,还想让本王对他们礼遇有加,有好颜色?做梦!”苏幕遮愤愤不平,“让怀方氏族用最粗的粮,最差的菜,最劣的酒招待他们。对了,就用本王调配的药酒招待他们,正愁销路呢,顺便也为烟花之地开条财路。” “如此不好吧?”漱玉提醒苏幕遮,“燕国中山王与西蜀江阳侯李歇都在使团中呢。” “管他中山王还是西山王......等等!”苏幕遮醒悟过来,“你说谁,中山王慕容无忌与江阳侯李歇?” “正是他们!” 苏幕遮目光转向叶秋荻。 “谁?”叶秋荻左手忙将琴木转到背后,长睫毛随着一双秋眸眨动,无辜的望着苏幕遮。 苏幕遮不曾看到她手中动作,只说道:“慕容无忌来建康了。” “是么?”叶秋荻一顿,随后得意道:“本小姐医术自不必说,药到病除!又在黄泉路上救他一命。” “同来的还有江阳侯李歇!” “什么!” 叶秋荻炸了,当初便是江阳侯李歇布局,将大师姐树含烟逼入险境的,幸得司马辽误打误撞才脱身。 “他还敢来建康?本小姐非得让他有死无生!”叶秋荻怒道。 苏幕遮忙安抚她:“两军交战尚且不斩来使,今番先放过他,等改日我们再好好收拾他。” “哼!”叶秋荻瞪了苏幕遮一眼,不甘心道:“死罪可免,活罪难饶!” “是是是!我一定找机会狠狠地捉弄于他”苏幕遮忙不迭的答应了。 他还真怕叶大小姐一气之下将李歇给斩了。 苏幕遮回头对漱玉道:“既然中山王与江阳侯都来了,就更不能让他们好过了!都城米贵,居之不易,传令下去,使团在建康花费,一律以双倍收取。” 话已至此,漱玉知道劝也无用了。小姐七窍玲珑,三心可二用,却在一旁不管不问,想来心底是早已经有分寸了。漱玉不再言语,转身下楼将王爷原意告知了还在等回话的仆从。 苏幕遮转身去取琴木,围着桌子转了一圈不曾找到。 叶秋荻摇摇手中琴木,问:“你在找它?” “怎么到你手中了?”苏幕遮诧异,伸手去取琴木。 叶秋荻缩手避过,故作诧异道:“咦,琴木上怎么有剑纹了?莫非你拨云手有长进了?” 苏幕遮一脸无奈:“行了,算你功夫厉害,也不用整日打击我吧?” “什么叫算!”叶秋荻瞪他,“吾功夫本来就比你高出很多!” “而且师姐比师弟武功高明是应当的。”叶秋荻踮起脚尖去摸苏幕遮头,“不过师弟你功夫也忒差了点,要多多努力哦!” 苏幕遮哭笑不得,一把把她抱怀里,恶狠狠道:“至少有一门功夫你不如我!” “甚么?”叶秋荻不服气的在他怀里抬起头。 “床上功夫!” “去死~” 叶秋荻一脚将苏幕遮踹走了。 …… 怀方氏为周天子在位时所设官职,一直沿袭至今。 他肩负庙堂迎送招待他国使者,接纳藩国所献礼品等职责。 若今日来使身份寻常,由怀方氏出面招待并不为过。 但今日所来之三国使者,西蜀江阳侯,燕国中山王,便是后秦使者也是话事人老祖宗身边信得过的红人儿,再由怀方氏来招待便失了礼数了。 南朝楚国怀方氏江之永因此站在东门桥外忐忑不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