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荣医》 第一章 青山村的新媳妇 青峰山蜿蜒百里,一条粟水河从半山流下,绕过山脚村庄,又哗啦啦向东流去。 河岸两边一户户人家错落而起,清晨时分,但闻鸡鸣犬吠,人声嘈嘈。 小村东南角老宋家的院墙门就在此时被推开,便有一个端着木盆的年轻女子匆匆走出。她身形窈窕,一路走来裙下带风,尽管步伐极快,却竟自有一种行云流水般的美感。 路上有三五个妇人聚在一起,远远见到女子走来,便向着她笑:“哟!这不是宋三郎媳妇嘛!” “三郎媳妇,你不是新媳妇吗?怎么这一大早就出来洗衣裳了?” “嗨!现今宋三郎全赖着她照顾呢,她也是个可怜人……”几个妇人互相使着眼色,就各自打起了心照不宣的眉眼官司。 宋三郎媳妇走得近了,只笑道:“几位婶子早上好。” 她说话时语调轻缓,神态从容,好像半点也不曾注意到旁人对她的议论,不知怎么,几个妇人就莫名地不自在起来。一人道:“三郎媳妇,你要洗衣裳就赶紧快走,要不然下河边的好位置可都给人占去了!” 这其实是废话,人家本来就步履匆匆,走得极快呢。 但宋三郎媳妇仍然温声道谢:“多谢婶子。” 一垂首,她与几人擦身而过,带起一阵轻风。虽是荆钗布裙,却只见她垂首间脸如莲开,那下颔线条优美得简直叫人心颤。 几个妇人啧啧叹息:“真是好相貌,这镇上的小娘子跟咱们村里的就是不一样。她家里头的老子娘也真是狠心,宋三郎都这样了,还舍得把她嫁过来。” “要不怎么说人家江老二是个仗义人呢,胡家村那边的那个闹得天翻地覆,硬是把亲给退了。江老二夫妻两个倒好,就为着当年宋老爷子那点恩情,硬是在这当口把女儿给嫁了过来!” “可怜……” “嘁!就你们瞎同情!也不看看人家的嫁妆那么厚,十里八村都没有越过她的,可怜什么了?” “怎么就不可怜了?这女人一辈子,说到底还不得靠着个男人?宋三郎以前是好,可现如今人都那样了,他媳妇跟着他还能有什么指望?多半连个孩子都不能生,这下半辈子……啧!” 宋三郎媳妇脚下匆匆地向前走着,离得远了,身后几个妇人的谈话声渐渐不再入耳。她轻轻抿了抿唇,脸上表情不变,可心底下却涌起百般滋味,一时悲喜难辨,哭笑不得。 人人都说江老二是个仗义人,唔,那的确是个仗义人。 宋家三郎卧病难起,眼看着即便是能保住小命,也多半要落个终身残疾的下场,他原来定亲的那个未婚妻家里头就迫不及待地来跟他退了亲。 宋三郎家里情况复杂,他亲娘早没了,如今管着宋家的是他后娘。宋三郎的祖父宋老爷子生怕这个孙子受了后娘苛待,也怕孙子后半生没人照管,于是仗着当年对江老二有恩,硬是厚着脸皮来到江家,求江老二嫁一个女儿过来给宋三郎做媳妇儿。 这样叫人为难的要求,江老二这个仗义人竟是二话没说就答应了! 于是这才有了江家姑娘江慧嘉嫁入宋家,成了如今的宋三郎媳妇一事。 然而不为人知的是,江老二虽是十分仗义,直接拍板就定下了女儿的婚事,可最初的江慧嘉江小娘子却是不同意这桩婚事的。江小娘子又哭又闹,抵死抗争,到后来甚至不惜绝食——只可惜江老二心硬如铁,不论江慧嘉怎么抗议,他那里仍是绝不松口,一定要将女儿嫁给宋熠。 最后,江慧嘉竟因为绝食,生生地就将自己给饿死了! 而如今嫁到宋家来,活生生站在这里的这个江慧嘉,虽然仍旧是江慧嘉,可她芯子里的灵魂,却早已换了一个儿! 来自现代,自幼学医又死于绝症的医学生江萱,一朝咽了气,再一睁眼,竟就发现自己魂穿古代,变成了因拒婚而绝食至死的江慧嘉。当然,因为江萱的到来,“江慧嘉”她又死而复生了! 好不容易再得了一条命,这个穿越版的“江慧嘉”当然不会再去寻死。虽然原主觉得,与其嫁个废人,还不如死了算了,可现今的江慧嘉不这样认为。 生命有多可贵,经历过绝症折磨的人最能体会。 只要活着,哪怕是到生命的最后一刻都不应该放弃希望。只要活着,谁能预料下一刻是不是会绝地翻盘?更何况,只是一场不如意的婚姻,还远不到绝境呢,这就能将人打垮? 江慧嘉心中思量,一面细细琢磨着宋家诸事,很快就到了河边。 小河下游一带已经蹲了许多姑娘媳妇在洗衣裳,江慧嘉挑了个不起眼的角落,蹲到一块小石头上,取了一件衣裳,抹了皂粉也开始洗了起来。 她两手搓着,动作还算顺畅,但要说有多麻利,那可实在说不上。在她上辈子曾经生活过的那个时代,洗衣机可是走进千家万户的日常用品,江慧嘉除了自己动手洗过几件贴身衣物,大多数时候都还是依赖洗衣机的。 不过如今生活环境不同,能够白捡一条命她就很知足了,倒没什么好抱怨的。 一时搓搓洗洗,很快上手,除了洗到宋三郎衣服时令人颇觉别扭,其余的江慧嘉觉得还能接受。她只取了自己与宋三郎的衣裳出来洗,临出门时,虽说婆婆要她将全家的衣裳都洗了,可江慧嘉只不应声,端了木盆就出门。 那位继婆婆余氏大概没想到她刚嫁过来没几天就敢公然违抗长辈命令,当时竟呆在那里没能反应过来。 江慧嘉心里悠悠地想着,余氏在她才嫁到宋家的第二天,刚敬过茶的当口就敢直接问她讨要嫁妆,因她不肯给,立时竟破口大骂。骂的那些难听话,要是碰到个弱气点的,说不定还真就当场把嫁妆给她了。 真不负刻薄之名,难怪宋老爷子不放心她,要急急忙忙给宋三郎娶媳妇。 而余氏既然当真是个刻薄人,半点尊长的修养都没有,江慧嘉又怎么可能真将她当个长辈尊敬? 别说她不是真的正经婆婆,只是个继娘而已,就算她真是正经婆婆,碰到这种会在儿媳妇新婚第二天就问人讨要嫁妆的婆婆,江慧嘉也照样不惯她! 嫁妆是女子私产,不论宗法还是国法都承认并且保护这一点,江慧嘉又不是脑子有坑,还能把自己安身立命的东西递出去给别人? 余氏想把当她软柿子,她却不肯任人揉捏呢! 一边想着,几件衣裳很快洗净,一刻钟左右的时间就过去了。 忽然一阵重重的脚步声传来,老远就有一个妇人的声音高扬着喊道:“哎哟三弟妹,我说呢!你洗衣裳原来还用皂粉啊!怪道是镇上的小娘子,跟我们乡下人家就是不一样。难怪就连婆婆都使唤不动你呢,我们的衣裳就是不如三弟三弟妹的金贵,不好劳动三弟妹的双手,用这皂粉洗呢!” 这阴阳怪气的一番话,顿时引得河岸两边的视线刷刷往江慧嘉身上落。 竟是宋二嫂过来了! 宋二嫂气势汹汹,来意不善。她体态丰硕,身子沉重,手上也端着一个放满了衣裳的大木盆,蹬蹬蹬就往江慧嘉这边跑。一边跑动时,她圆突的双目中还冒着凶光,这样形貌可怖,竟有几分吓人。 边上人看着,都为江慧嘉捏把汗。 江慧嘉拧干了衣裳收进盆里,知道定是余氏指使宋二嫂来找她算后账了。 她并不打怵,只一边端了木盆起身,一边瞧向宋二嫂,微微一笑道:“二嫂,大伯二伯的贴身衣物,弟妹不好意思洗呢。” 宋二嫂一愣,先前鼓胀的气势就有些要泄了下来。 旁边众人听到江慧嘉的话,都纷纷掩口低笑。江慧嘉又道:“莫非二嫂勤快,要帮大伯洗衣裳?” “噗……”顿时就有人“嗤嗤”笑了出来。 宋二嫂先前还凶神恶煞的脸上霎时间青红一片,羞恼上头,她恨声道:“你……” “难道二嫂不勤快么?”江慧嘉仍旧笑吟吟截了她的话,“瞧二嫂的模样像是很生气呢,莫非是弟妹说错了话,二嫂想打人吗?” 宋二嫂肥厚的大手都扬起来了,这会儿却只能茫然地朝向江慧嘉,一时脸上憋红,竟不知该做何反应才好。 江慧嘉向周围人微微颔首,又低下头做新媳妇羞涩状,就端了木盆与宋二嫂擦身而过,施施然家去了。 第二章:传说中的宋三郎 最后涮了宋二嫂一顿,江慧嘉心情甚是愉快。 她悄悄扬了嘴角,脚步轻快地走回宋家。 推开那扇清漆木门,进了院子她便晾衣服。这时候清晨的薄雾已经渐渐散去,春日的暖阳将将出来。这样阳光正好,江慧嘉一边晾衣服,心里头都要觉得,就算是要辛苦劳作,可是拥有健康身体,能时时享受阳光,这就已经算是人生美事了。 正房那边却猛地传来一阵阴沉的咒骂:“作死的懒婆娘!什么千金小姐,洗几片破烂洗到太阳都上头,懒货烂腚的!一时不到外头招摇都浑身发痒,也好意思张着嘴吃白食,怎么不懒死你!” 江慧嘉顿时皱起眉头。 这骂人的正是她如今的婆婆,宋三郎的后娘余氏。 余氏说话不修口德,什么恶毒粗俗的话她都能骂出口。江慧嘉上辈子活了二十七年,因为身体病痛的缘故,曾经大江南北地求医,形形色色的人的她都见过,却还没见过像余氏这样骂人的。更何况是被人指着鼻子这样辱骂,简直神仙都要发火。 恰在这时,正房堂屋里忽地小炮弹一般冲出一个圆团团的小身影。 “懒婆娘!懒死!”一个稚嫩的童声凶狠而欢快地高叫着,那小身影就对着江慧嘉猛撞过来! 江慧嘉本来就在羞怒间,这时更是惊一跳,下意识地一闪身就往旁边一让。 那冲过来的小身影没有撞到她,却一时收势不住,脚底下一拌,竟一头栽倒在地。 “哇!”伴随着脑袋栽地的清脆“砰”声,小孩身子一蜷,就哇哇大哭起来。 他哭得惊天动地,连哭带嚷,立时惊得满院子鸡飞狗跳。 东边灶屋里就冲出一个瘦挑的女人,急慌慌跑到小孩身边,哭叫起来:“全子!我的儿!你伤哪儿了?伤哪儿了?” 小孩不理,仍然哭得厉害。女人将他抱起,捧住他的脸不住查看。只见孩子灰突突的额头上红肿出好大一个包,细嫩的左边脸颊上还被刮蹭出好几条血道子,不怪孩子哭得这样厉害,这样模样大人看着都疼,何况一个不到四岁的小娃娃? “三弟妹!你这心可真毒!”女人转过头来,仰起满是泪痕的脸,愤恨又凄楚地看向江慧嘉,“全子还只是一个啥都不懂的小娃娃,你咋就能狠下心让他摔成这样?你在镇上过的是小姐日子,嫁到我们宋家,你心里头委屈我们也都知道,这不是都让着你吗?你还有什么不痛快,你冲我发火行不行?你咋就能……咋就能……” 说着,她又紧抱住怀里的小孩,呜呜大哭起来:“全子!我可怜的全子……” 江慧嘉方才见到小孩摔成那样还颇觉不忍,然而宋大嫂这着急忙慌往她头上扣屎盆子的行为,却在瞬息间打消了她心底的一丝柔软。 她淡声道:“嫂子说话颠三倒四,这欺负侄儿的名头我却不敢认。不过我总归是个大人,当然不跟小孩子计较。全子这样顽皮,大不了下回他还撞我的时候,我不躲就是。要不然他冲劲儿这样大,再伤到自己,我可当不起大嫂的诬告。” “你是不该躲!”正房里头,余氏终于袖着手踱步出来。她的年纪其实也还不大,她十六岁就生了宋大郎,如今宋大郎将将二十岁,余氏也只有三十六岁而已。 她头发乌黑,生了一张容长脸,面皮较之寻常农妇还要多出几分白净。但她眉毛生得高,眉眼之间的距离拉得长,板起脸的时候便是一副阴沉刻板相,显得十分的不慈善。 江慧嘉来到宋家不过几天功夫,就已经很是领教到了这位继婆婆的厉害。 只见余氏两片嘴皮子一碰,她又说:“全子还只是个奶娃娃,他来抱你是跟你亲近,你却非说他是撞你!你是个厉害人,我这个做婆婆的管不得你。你要懒就懒,要横就横,如今甚至是要打要杀,仗着你娘家,我们也只能咬着牙把气往肚里吞。”说着就将眼一横,“你别说话,我们受不起!” 江慧嘉本来确实是要跟她对仗几句的,可被她最后那么一句话一堵,一时话说不出来,心里头却简直是要气笑了。 余氏颠倒黑白的本事何等了得,比起宋大嫂张氏来,她的功力何止更甚一筹。 江慧嘉又觉得,跟这样的人争辩根本就是件毫无意义的事情。你说一百句,她都能跟你颠倒过来,最后也就是浪费口水而已。到这一步,江慧嘉气过了头,反而又不气了。 气多伤身,江慧嘉上辈子是深受病痛折磨过的,她又是学医的人,在上辈子病情最严重的最后几年里,她身上越痛,为人修养反而越好。余氏本来也不是值得她动气的人,她又何必浪费精力跟这么一个人纠缠?只要守好底限,例如,绝不使余氏从她的嫁妆上占到一分一毫的便宜去,就足够反过来将余氏气个半死。 “婆婆既然叫我不说话……”江慧嘉话语稍顿,脸上竟露出了一丝微笑,她正要再说一句,忽然一阵咳嗽声从东厢那边传了出来。 是宋三郎在咳嗽! 江慧嘉微微皱眉,咽下了原本要出口的话,就势道:“三郎醒了哩,婆婆,大嫂,我先去瞧瞧三郎。” 不等余氏和宋大嫂张氏再说话,江慧嘉转身就走。 她与宋熠的房间就在东厢第三间,离她此时站的位置极近,江慧嘉只走了几步,便推门进屋。进屋时顺手关了房门,又将靠东墙那边的小窗子稍稍撑开了点,这才走到宋熠床前,微微探身向他看去。 这一看,冷不防就对上了一双乌润润的眼睛。这双眼睛生得真是极好,尤其是那狭长眼尾,斜飞在他墨画般的剑眉下,映衬得他瞳仁深黑,犹似秋夜星子,使人被他一看,无端端都要生起温柔而又忧郁的情怀来。 江慧嘉心口微跳,下意识将目光移开了一瞬,才又看向了他,缓声道:“既然醒了,可要如厕?” 这是这几日里常有的对话,虽然已经不是头一回被江慧嘉这样照顾,宋熠仍然面颊微红。他略微低缓了声音道:“有劳娘子。”一副力持镇定的模样。 江慧嘉心里好笑了一下,本来有的那点不自在反倒随之消退了。 她倾身来扶宋熠,宋熠便就着她手臂的力量从床上坐起。 江慧嘉又抱着宋熠的双腿将他转了个身,他就正身坐在了床沿上。江慧嘉拿来夜壶放到他脚边,然后转身走到开在东墙的那扇小窗边,背向宋熠。 不多时,只听床那边传来一阵悉悉索索的声音,又过片刻,有淅沥沥水声响起。 江慧嘉透过小窗看向东边院墙,这院墙垒了有些年头,但因为是青砖做底,经过了这些年的风吹日晒,也仍然显得十分坚挺厚实。反倒是墙上青苔,墙角野花,为这老旧院墙凭添了几分野趣。 等宋熠事毕,江慧嘉就来收拾夜壶拿出去倒。她装作没有看到宋熠脸上尴尬涨红的样子,只当自己是护工在照顾病人。 尤其宋熠如今年纪还小,只是一个刚满十六岁不久的少年而已,这要放到现代,至多也就是个高中生的年纪。虽说古人早熟,与现代人不能相提并论,可对着这样的小鲜肉,江慧嘉一时半会儿总归是生不起什么想法的。 等在外头冲洗了夜壶回来,她问宋熠:“三郎可知,世上有一种椅子,脚下带着轮子,行动不便之人乘坐,可以代步?” 宋熠眼睛亮了亮,目光定在江慧嘉身上,认真答道:“娘子说的是孔明车罢!相传三国时期蜀国丞相诸葛孔明长于巧思,智变无双,常坐四轮车,行经山道,如履平地。” 江慧嘉倒是惊喜了一下,她本来只是随口一问,没想到宋熠居然说出了“四轮车”来。 因为宋熠双腿有疾,平日里不但他自己不方便,江慧嘉这个照顾他的人也同样感到诸多不便,这时候江慧嘉就想起了轮椅来。但她不知道这个时代有没有轮椅这种东西,最好是有,要是没有,她却不敢保证自己能苏出这种东西来。毕竟她是学医的,又不是学机械设计的。 江慧嘉带着喜意道:“既然有四轮车,那最好是去买一个来!”一边说着,又在心里有些笑话自己。亏得还是从信息爆炸时代来的呢,小时候也没少看三国演义呀,诸葛亮坐四轮车,那可是他的标志性行头。古人多聪明,她怎么就给忘了呢? 却听宋熠道:“真正如传说一般能够行经山道如履平地的四轮孔明车早已失传,不过寻常的四轮车今人应当仍有使用。只是粟水镇地界小,只怕没有得卖。若是要买此物,至少须得上县城,甚至府城去寻。更兼此物不常见,必然价贵,娘子还是不必费心了。” 他说话时温润的眼中微现黯然,然而他的神情又是平和而坚定的。江慧嘉知道,他讲的应该是真心话。 平心而论,在这桩不被所有人看好的婚姻里,最让江慧嘉觉得,这段荒唐姻缘其实并不是那么让人难以接受的,反而是这个在所有旁人眼里看来已经是废人,不可能给任何一个女人幸福的宋熠本身。 宋熠的存在真的是出人意料。 最初江慧嘉被逼婚,原主是绝食而亡了。来自现代的江萱,穿越至此成为江慧嘉后,也曾想过用其它方法来回避这场婚姻。可她穿越来的时候,恰恰离原定婚期已经只剩三天。当时因为原主的强烈抗拒,为了避免再生枝节,江老二哪怕是见女儿饿得奄奄一息,也坚决不肯更改婚期的。 穿越版江慧嘉初初接手到这样一具随时都有可能再度断气的虚弱身体,除了赶紧好好吃东西把身子养回来,一时半会儿又哪能再折腾别的什么? 就算她医术通天,对着一具徘徊在饿死边缘的身体,除了吃和养,也不能再有别的办法。 更何况她的医术还没能通天,至少上辈子她就治不好自己的病。 江慧嘉很快认清现实,知道嫁入宋家一事已经再无更改余地,就立即转变思路,一方面好吃好喝调养身体,另一方面则开始积极打探宋家诸事。 虽有原主记忆,可原主也只知道宋熠是个残疾,以及宋熠亲娘已经不在等相关基本情况,更具体的,原主却也不知。 江慧嘉就开诚布公地与江老二夫妻两个深谈了一回,好歹在嫁入宋家之前,弄清楚了自己将要面对的究竟是怎样一盘烂棋。 第三章:那些前因后果 说起宋家,十里八村其实少有不知的。 盖因这宋家的情况,与寻常农家的确有些不同。 先说宋老爷子,宋老爷子有秀才功名,只这一点,他就与普通农人区分了开来。也正是因此,在他有了孙辈以后,他才被村人们尊称一声宋老爷子。即便他一辈子也未能再更进一步,可有过功名就是不同,原只是普通农户的宋家,自他以后,都硬是能被称一声是耕读传家了。 只可惜宋老爷子在读书方面用功了得,在子嗣上却单薄了些,一辈子也只得了一条根苗。也就是宋熠之父,宋老爹宋柏山。 宋柏山跟他爹宋老爷子又不一样,他却是读书不行,偏偏生儿子十分了得。 于是到了宋老爷子的孙辈,一股脑的就有了五男一女六条血脉。 这其中,又独独只有宋三郎宋熠一个,是原配嫡出。至于原配所出却为何是排行第三,这里头又有一桩旧故。 话说宋柏山当年娶妻崔氏,崔氏是结发妻子,可惜嫁到宋家六年,却迟迟未能有所出,当时尚且在世的宋母宋老太太就做主为儿子又娶了一房平妻。这事在当时的青山村还很是闹了一回新鲜,农户人家大多是****独妇的过日子,盖因农人大多家贫,娶一个婆娘都嫌吃力,又哪里能聘得起第二个? 但无子是大事,宋柏山又是独子,有这个因由在前头,宋老太太再咬牙为儿子娶第二个媳妇,也就在情理当中了。 虽说是平妻,但本朝婚姻是一妻多妾制,绝没有两妻并嫡的说法,因此平妻只是名头好听,最初崔氏仍然在世的时候,余氏其实就是个妾。 余氏尚在闺中时就性格尖酸,名声不好,娘家又穷得厉害,这才被宋老太太以五两银子聘来了做小。可余氏虽有万千不好,却又有一桩好,她能生! 初来宋家,余氏才刚呆满三十天就被诊出了有孕,后来八个月的时候早产生下宋大郎,一举得男,就奠定了她在宋家的地位。翻过年,宋大郎不满一岁,余氏又被诊出有孕,这回她不负众望,十月之后再度得男,生下了宋二郎。 三年生下俩男娃,从这以后,余氏在宋家的风头彻底压过原配崔氏。 如是又过两年,余氏再度有孕,同时崔氏也奇迹般地终于怀上了孩子。这一回宋家同期添上两个孕妇,可结果却有不同。余氏怀孕到五个月上头的时候,她这一胎竟然掉了!掉下来的还是个成型的男胎! 余氏声称是崔氏害的她,可没奈何当时崔氏也有孕在身,顾忌着她肚子里的孩子,整个宋家都没人能把她怎么样。崔氏十月怀胎,期间虽然因为背上了“害余氏落胎”的罪名而备受煎熬,身体各种虚弱,可到底还是挣命般的生下了宋三郎。 女子为母则强,生下宋三郎以后,崔氏反而硬气了起来。 她悉心教导宋三郎,苦熬着做绣活换银子,竟求得宋老爷子同意,送了宋三郎上学堂读书! 而宋三郎也是个争气的,他五岁开蒙,十一岁就获取了童生资格,从此身价不同,在这十里八乡都扬了名。再过一年,宋老太太病重,临死前就做主给宋三郎定了亲。定的正是邻村胡秀才家的大闺女,也是宋老太太娘家的隔房侄孙女! 又过半月,宋老太太撒手西去,宋三郎守孝一年。一年以后,宋三郎出孝。乡塾的先生便举荐他去考秀才。到这个时候,宋三郎也不过十三岁,如果考上,那就是真正的少年成名,堪称神童了。 然而可惜的是,就在当年院试开始前不久,苦熬了多年的崔氏又紧随在宋老太太身后,陷入了重病当中。她多年积病,一朝爆发,最后就连三日都没拖过去,生生咳血而亡。 当时的宋三郎有多悲痛且不提,只说崔氏亡故,宋三郎要再守孝三年,这院试自然就考不成了。 院试考不成,宋三郎就只是个白衣童生,仍然没有功名。如此三年过去,到他十六岁上头,正要预备再度参加院试,他却在上山打猎,筹集应考盘缠的时候,被狼群追逐而落入粟水河,摔折了右腿不说,又积寒入体,一番病痛,卧床至今。 大夫诊断说,宋三郎十有**要终身残疾。 而本朝的规定是,身有残疾者不得参加科举。这下好了,宋三郎原来虽然没了娘,可他自己读书争气,还可以算得上是一个年少有为的好儿郎,女儿家跟了他不愁没有好前程。可偏偏他却又在关键时刻摔折了腿,这样一来,别说科举无望,就是今后的生计,都要艰难! 他身无恒产,家里还有个厉害后娘,这样的情况,他这个人可不就跟废掉差不多了? 村人们无不纷纷叹息,甚至有流言悄悄传开,只说是宋三郎命不好,克了祖母又克娘,现今就连他自己的科举运程都给克了。他原来再有才华又怎样?命不好,一切都白搭! 于是也就有了胡家退亲,宋老爷子挟恩,江老二重义,江慧嘉嫁入宋家一事。 这些弯弯绕绕,纠纠缠缠,当时听的时候,可把江慧嘉给听得是无语了好半天。这故事狗血的,比她最初想象的可要精彩多了,再添添改改,没准能跟TVB八点档有得一拼。 不怪胡家要退亲,而原来的江慧嘉抵死不嫁。 宋三郎这情况,俨然就是一个超级大坑,谁跳谁倒霉。这要是一个真正的古代弱女子跳下去,谁又能轻易爬出来? 当然,在如今的江慧嘉看来,这个坑虽深,却也不是填不平的。 诸如此类的困境,要解决就有两法,一曰“有钱”,二曰“分家”。 先说“钱财”,江慧嘉出身镇上的小商户江家,江家在镇上开着个大杂货铺子,又置有良田百亩,相对村里的农户人家来说,可以称得上是家资颇丰。 江老二嫁女,本为报恩。他逼着女儿嫁到这样一个大坑里来,一方面他不肯更改主意,是对女儿狠心,可另一方面,他对女儿同时也是深怀愧疚的。因此在陪嫁上头,他十分舍得。 大件的家具不说,因为嫁得仓促,江慧嘉的嫁妆里头,大件家具类的仅有两个五斗橱,两口黄杨木箱子,再无它物。可其它的,诸如布匹衣料、妆奁首饰,乃至生活日用,各色物品却足足装了八抬。相对大多数乡下人家嫁女,江老二嫁女堪称豪爽。 又有明面上的压箱银子五十两,良田十亩,因此江慧嘉嫁过来,光这一副嫁妆,就能让她的腰杆挺得直直的。 更加上江太太私底下塞给江慧嘉的一百两私房银子,总的来说,江慧嘉虽然嫁得惨了点,可只要她肯用心经营,未必过不出好日子来。 真正让江慧嘉为难的,还是分家。只有分了家,才能真正当家做主,真正把日子过起来。至于男人有没有用,在江慧嘉看来,这根本就无关紧要。甚至自私点说,宋三郎没用,对江慧嘉更好! 毕竟只要宋三郎一直“废”在那里占着名分,那么江慧嘉不但可以顶着已婚的名头,从此不用担心嫁人问题。另一方面,又不需要跟一个“废人老公”履行夫妻之实,还能自由自在当家做主,那日子,那前景,简直想想都很美好啊! 更加上,古代男人可以合法纳妾。宋三郎要是不“废”,万一他以后科考成功,飞黄腾达了,他再准备在后院里头“合法”添上几房妾室,江慧嘉要怎么办?阻拦是恶妒,不拦的话她自己又恶心。所以,还不如这个老公一开始就是个“废”的,彻底免了她的后顾之忧呢。 当然,江慧嘉最初想得是很好,可她没有料到的是,人心都是肉长的。 她此前自私的想法,在面对一个不讨喜的陌生人时本也算不得什么。毕竟,宋三郎的腿伤又不是她弄的,也不是她给诊断说人家会终身残疾。她顶多就是在心里偷偷觉得人家是个“废人”也挺好,最多就是不善良,可她也不坏。 然而这种事不关己的心态,在几番接触宋熠之后,偏偏隐隐动摇了。 倒不是说江慧嘉就此喜欢上了宋熠,而是宋熠这个人,他本身的人格魅力,实在很难让人对他冷漠得起来。 就比如说,成婚那一天。 最开始,江家人都是这样想的:宋熠因为腿伤,必不能亲自来迎亲。 而江老二之妻柳氏也这样劝慰女儿:“女婿不方便,或许拜堂时还要公鸡来替,你万不可因此而心生不满。好生把日子过起来,多多关心女婿身子,他是读书人,必会感念你的好……” 时下有公鸡拜堂的风俗,指的是在一些特殊情况下,比如说男方已经不在人世,或者新郎身在远方不能及时赶至婚礼,又或者是新郎有疾身体不便等等,总之是在新郎无法出席婚礼的情况下,男方亲长往往就会令新娘子怀抱公鸡,以公鸡替代新郎,与新娘拜堂成亲。 这样的风俗对新娘而言无疑是不公平的,但宋三郎的情况摆在那里,江老二夫妻两个既然要嫁女,对此自然早有心理准备。 然而谁也没能料到的是,真正到了双方举行婚礼那一日,身患重疾,行动不便的宋三郎他竟亲自来迎亲了! 第四章 那十首催妆诗 江慧嘉后来每每回忆当日,都只觉得百般滋味,复杂难言。 她那时候认真费了心思,也算是把自己今后将要面对的方方面面都料想好了的。她已经做好了最坏的心理准备,并且拿出了迎战一切的决心。 是的,婚姻之初,江慧嘉就把宋家当成了战场。 她这两辈子以来,虽还是头回结婚,可因为这桩婚姻本就情况特殊,当时呆在新娘闺房里的她,实质上是没半点新娘子理应有的、诸如娇羞、期待、忐忑、不舍等等心态的。 从心底里,她就不觉得自己是在嫁人。 她只是把这当成了一件必须去完成的任务,一种必须去面对的命运。 至于事件里的另一个主角,那个名义上即将成为她老公的男人,江慧嘉还压根没把他当回事呢! 谁料就在这当口,就在她静坐闺房,等待着宋家那边随便派来个什么人,前来迎她过去时,外头小院里就传来了阵阵惊呼声。 人们的惊呼声太大,早清晰传入江慧嘉耳中:“竟是宋三郎亲自来了!新姑爷竟自己来迎亲了!” 宋三郎坐着牛车来到江家,因为行动不便,下不得牛车,他又诚恳地向岳家告罪。 他竟自己来迎亲,这已经是给足了江家面子,哪里还用他告罪,江老二这边早就惊喜得几乎刹不住了。 当时的江慧嘉静坐在房内,正从心里盘算着要怎么“迎战”宋家呢,因为外间突如其来的欢喜声,亦不由得恍惚了片刻。 外头还在闹哄哄的,紧接着,就有江慧嘉一个隔房的堂兄笑言道:“新姑爷来得正是时候,可咱们江家的女儿也不是谁随随便便就能得了去的,新姑爷,可把你那诚心拿出来给我们瞧瞧?” “闹姑爷”本是时下婚俗里头重要的一环,一般人家,姑爷若是来迎亲,总少不了要挨女方亲属一顿打。这又叫做“打姑爷”,当然,也不是真打,就是那么个意思,表明了自家对女儿的看重,提醒了姑爷这新娘子是有娘家的人,也叫姑爷知道,这新娘子是得之不易的,好叫姑爷往后对女儿多几分尊重。 这本是常俗,可那江家堂兄这话一出,却偏偏引得内外一阵尴尬。 要知道宋三郎他可是个残疾啊,他能自己过来迎亲就不错了,还挨打?谁敢打他?就算是做做样子,那棍子也得往他身上落,万一有个不好,谁来赔? 可就这么放过宋三郎? 那也不成啊!江堂兄话都出口了,就这么将人放过,江家人得多没面子? 宋熠倒是不慌不忙,他一面笑着拱手道:“承蒙诸位厚爱,小可岂敢用心不诚?”说着从袖中取出一叠红封来。 就有蹲在一角的几个小孩子欢喜地大叫起来:“红包!红包!” 时人娶亲,有不想挨打的,通常就会包上几个红包给女方负责堵门的亲属。如此又有喜气又有实惠,也是很体面的。 不过乡下人家大多穷困,到这环节真正会给红包的并不多。宋三郎的情况又摆在那里,大家都知道他日子过得难。江家众亲友原也就没指望还能有红包拿,这下倒又是一阵惊喜。 宋熠发了红包,见那新房门还没来得及开,而守在房门里边,近身陪着江慧嘉的一个江家小堂妹又隔着门嬉笑道:“堂姐夫,这里还缺了一个红包呢!红包没来,不给开门的哟!” 就有人起哄:“一个怎么够!五妮昨儿可是陪了慧娘一夜呢,姑爷怎么也该多给几个红包才是!” 人们纷纷笑:“光有红包那怎么行,还需有更多诚意,否则我们慧娘不发嫁!” 宋熠这边陪着来迎亲的人急了,宋大郎揪起了眉毛,宋四郎撇了撇嘴角。宋熠却一拱手,朗声道:“诸位说得正是,宋某不才,能得娘子下嫁,实为三生有幸,今日岂能不诚意来求!” 说着,他微做停顿,再张口,却是一首催妆诗做了出来:“晓迎春风暮作诗,牛车出得红尘来。借问芳驾妆成未?天上霞光明镜台。” 这是催问江慧嘉梳妆好了没有呢,更指出天上晚霞都出来了,新娘子可以开门啦。 四句催妆诗一出,原本还喧闹的小院里头霎时就是一静。又过片刻,才有惊喜的叫好声传出。 人们仿佛这才反应过来般,霎时哄然一片。小院里头的喜庆气氛彻底被燃起来了,新郎临门迎亲,为新嫁娘做催妆诗,那可是真风雅。 况这风雅还不是谁都能玩得起的,乡下人家迎亲,做新郎的能在新娘门前说几句好话,都算是很有灵变了,至于作诗?别开玩笑了,大字不识一箩筐的乡下汉子还作诗?那都是大户人家才玩的好嘛?就是镇上人家迎亲,也少有做催妆诗的,多是发几个红包了事。 江家众人倍觉面上有光,正有人说着是不是能叫新娘子开门了,又有人说吉时未到,这门还不能就此打开,宋熠就又是一首催妆诗做了出来。 “不知今夕又何夕,人间更漏催声来。谁道芙蓉水中种,青铜镜里一枝开。” 七言四句的催妆诗,他当场就连做了十首。 每一首都是文采斐然,又通俗易辨。即便四周观礼的大多是不识字不读书的平头小民,也都觉得大约能听懂他诗中含义。 那诗文句句,依照惯例,是要把新娘子夸了又夸的。 江慧嘉不是原主,她在现代受过多年高等教育,更是轻易就能品味出宋熠催妆诗中的文采风韵。 起初宋熠做一首两首时还好,江慧嘉就当听个新鲜,可当对方接连不断的做,一直做到十首,江慧嘉就再也不能若无其事听新鲜了。 她临窗坐着,那窗户虽然关严实了,可外间的声音却没有一种不清清楚楚透过小窗传入她耳中的。 在那种种喧闹人声中,宋熠清朗而略带低淳意味的声音又显得格外清晰。 未见其人,先识其声。 彼时江慧嘉正不老实地将红盖头拿在手上把玩,目光转过贴了红喜字的窗格,又落到自己充满古典意味的绣花红鞋上,忽然就朦朦胧胧生起了一种穿越了时光而来的,难以言说的故老情怀。 仿佛前世今生,就只为了等待这一时、这一刻的情景发生。 谁不曾有过如花年纪?谁又不曾在豆蔻时节憧憬过那个不知何时才能到来的一世良人? 声音清朗的少年在那窗下一首首吟诵着催妆诗,妆成今时问姑婿,镜前浓淡可相宜?声声诗韵,都恍如梦境,穿梭在千年的时光长河里,令人陡然之间心生惆怅,真耶?幻耶? 她纤手揪着描金绣牡丹的大红盖头,精美刺绣从指腹滑过,细微的凹凸在肌肤间刻画,仿佛两生两世,时光年轮。 不知怎地,外间就忽然又是一阵哄笑。原本守在门口的江家小堂妹五妮一手抓了两个红包,刷地将门打开! “门开了!开门啦!” 还有一些孩童的声音在欢喜大叫:“接新娘子咯!” 好些人拥挤着从那门口挤来,江慧嘉原本是坐在窗边,斜对着门,她手上还揪着那红盖头在绕着玩呢,不妨这门就忽然被打开了! 她怔在那里,抬眼向门外看去。 这时拥挤在门口的众人也都纷纷怔住,直向她望来。 整个小院内外都静默了一瞬间,原本守门的五妮这才转头惊叫起来:“慧姐姐,你的盖头!”新娘子竟在未发嫁前就自己掀了盖头,那还得了? 江慧嘉脸上陡地就腾起了一股红霞,那绯色蔓延,甚至越过了双颊上本就红艳的胭脂。她手忙脚乱,赶紧来扯手上盖头。 不料越忙越乱,这红绸的盖头却硬是在她手指间越缠越紧。好不容易把盖头扯开,她趁着门外众人脸上各异的神色,揪了盖头两边就往自己头上盖。 却不知怎地,彼时那一低头一抬眼间,她的目光就越过了挤在门口的人群,偏偏在一片喧闹中看到了坐在院中牛车上的那个人。 彼时的少年一袭红衣,头束红巾,正襟危坐在牛车上,亦正抬眼看来。 惊鸿一瞥,盖头落下。 江慧嘉掩住咚咚乱跳的心,只听身旁的五妮叽叽喳喳:“慧姐姐你真是的,怎地好把盖头扯下来呢?” 又有人越过人群,匆匆来到她身边。却是江母柳氏,柳氏之前被厨下打点宴席的人寻了去,一时未能照管到这边,不料女儿这里就出了岔子。她又匆匆过来,只握了江慧嘉的手笑道:“吉时将到,姑爷来迎亲哩!” 江慧嘉仍在回想宋熠的眉眼,或是因为当时天光太亮,她看得其实并不是很清晰,但那人那大致的轮廓却已然如一幅徜徉在陌上新芽上的画卷,在那被拢住了的红盖头里,被折旧了的旧光阴里,流露出一种难以言说的风采来。 她有些茫然,更不知是喜是悲,只觉得彼时发生在身边的一切都恍惚不真实。 后来她被家里的哥哥背着上了花轿,耳边还依稀听到人们的惋惜声:“宋三郎是真才子,可惜落下这么个病根,再是才子也白搭了!” “宋家还算客气,请了花轿来,宋三郎又亲自来了……” “那又算什么?老二夫妻两个多仗义,慧娘那嫁妆丰厚的……” “嗨!宋三郎原来是何等人物?这十里八村,镇上镇下,谁不竖着大拇指夸一夸的?你们还别可惜,他要不是落了病,能娶一个商户女?” 又仿佛听到江母柳氏在后头哭:“我的女儿,这就嫁到别人家了……” 唔,这是哭嫁。 江慧嘉脑子里悠悠转了一个圈,就在花轿一路的微微摇晃中,去向了新的人生。 第五章 可怜“洞房”花烛夜 江慧嘉后来是在宋家的新房里,去了盖头以后,才就着红烛火光真正看清楚宋熠样貌的。 烛光下的少年剑眉凤目,五官轮廓深刻而清晰,真似山川钟灵毓秀,其风华内蕴,实在一言难尽,全不像是宋家这样的乡野农家能养出来的孩子。要不是他的脸色因为身体问题而显得病黄,目光中也总是难掩忧郁深沉,江慧嘉都要难以相信这就是传说中的那个“废人”宋三郎了。 宋三郎在这场婚事上,的确是给足了江慧嘉面子的。 他不但强撑着病体亲自去江家迎了亲,后来拜堂时,他虽然双腿不便,也还是硬拄了拐杖自己上场与江慧嘉拜了堂。没让旁人替,当然,更加没让公鸡替。 江慧嘉虽然早就暗中劝服了自己不需对这场婚姻抱有任何期待,可有人这样给脸面,总归是一件值得高兴的事情不是吗? 彼时的红烛光下,少年原本病黄的脸色都因为新房里的喜庆布置而显出了一片晕红,江慧嘉就着手与他双臂相交,共饮了合卺酒,只觉得世事之奇妙,莫过于此。 合卺酒饮完,宋熠抽手往回收。他手上动作快,偏偏江慧嘉因为当时那一瞬间的恍惚而收手收得慢了些,双方的手臂就再度一贴,缠在了一起。宋熠身上一颤,本来只是脸颊红,这下就连耳后根都红了。 江慧嘉顿时忍不住,“噗嗤”一声笑了出来。 宋熠与江慧嘉对坐在床沿,越发的窘迫模样,哪里还有此前连做十首催妆诗时那镇定从容的半点风采? 江慧嘉才又将手臂抽开,只微微抿着唇,含笑看着他。 宋熠额头微微冒汗,好片刻才仿佛是终于找回了自己的声音,低低道了一句:“娘子,你……咳!饿了罢?咳咳……”又是连着一阵咳嗽,好嘛,这好不容易挤出一句话,结果却是问江慧嘉是不是饿了,这话一出口,江慧嘉还没有不好意思,宋熠反而更窘迫了。 江慧嘉更加止不住笑,她微微掩口,连串的清脆笑声从她唇齿间逸出。她倒也不好笑得太大声,可是眸光流转间,那戏谑的意味却是怎么也掩不住的。 她笑盈盈的:“要是真饿了,夫君又当如何呀?” 宋熠的脸色霎时就从微红暴涨到通红。 “噗……”江慧嘉又是一阵笑,好吧,叫这样一个小鲜肉做“夫君”,虽然心里并没有很当真,但她也是有羞耻感的好么,其实她也挺不好意思的。 宋熠期期艾艾地道:“娘子……娘子叫我三郎就好。” 江慧嘉点头笑:“那三郎就叫我慧娘吧!” 宋熠“嗳”了一声,喊道:“慧、慧娘……”微微一顿,口中又蹦出一句:“娘子!” 江慧嘉:“……”少年你是几个意思?让我叫你“三郎”,不要叫“夫君”,我是从善如流了,你倒是从善如流啊! 她目中微含嗔意,手却伸入袖袋中,就摸出了一个小荷包来,然后在宋熠惊愣的视线中,施施然打开荷包,从里头取出两颗花生糖球。塞了一颗到宋熠手中,她自己拈起另一颗放到口里含着,再一嚼,嘎嘣脆。别说,还挺好吃的! “你也吃呀。”江慧嘉自己吃了一颗糖球,又从荷包取出一颗,还一边劝宋熠,“这个糖球做得好,吃了能饱腹呢。”花生糖球热量高,江慧嘉这一天都没能正经吃饭,可就靠这花生糖球撑着了。 宋熠本来是羞窘得一头一脸的红,这会儿却有些茫然了。他手里拈着颗糖球,见江慧嘉吃了,也就稀里糊涂地跟着将糖球往口中放,唇舌触及到糖球的甜味,却不知道怎么,就连心口都随着颤了颤。 他的脸色原就发红,额头上还细细地冒着汗,这会儿咬了一口糖球,他头上的冷汗却冒得更厉害了。江慧嘉自幼学医,后来又去医学院混了个正经的科班出身,学了中西医结合,更有很长一段时间为了替自己治病而天南海北地求教名医,她医学功底深厚,很懂得中医的望闻问切之道,这时候就看出宋熠的问题来了。 江慧嘉顿惊:“你……” 宋熠额头上还在不停冒汗,发红的脸色早在瞬间飞速转白,已经是一幅要发急症的样子。 洞房花烛夜,这转折来得太快,没等江慧嘉懊恼,他捏着半颗糖球的手指一松,腰身往后一倒,糖球掉落,他整个人就随之往后仰倒。 江慧嘉很快反应过来,忙倾身过去将他肩背扶住。幸好此时两人本就是对坐在床沿上的,江慧嘉扶了宋熠,就顺势将他倒下的上半身往床上放,又来搬他的腿。 宋熠此时已经不只是额头冒汗了,他全身都在不停地冒冷汗,眼前是一片模模糊糊。他强睁了眼,勉力从唇齿间吐出声音:“娘子……不要担忧,我、我无事,你……不要惊动上房……记住,不要……咳!”到底没能将话说完整,他喉间一阵咳嗽,人就闭了眼昏迷过去。 江慧嘉暗自懊恼,枉自己还自以为医术了得呢,竟没早发现宋熠的不对劲。也怪这少年太能逞强了,这新房里头布置得也太过喜气洋洋,竟使她一时忘记了眼前此人其实是个重病号。 早知道就不逗他了嘛,这算什么?都是红烛惹的祸? 又想起宋熠昏迷前嘱咐的话,心里就渐渐对这个原本只担了“夫君”名号的人多了几分清晰认识。 从最初的这几番简单接触来看,宋三郎其实还真是个不错的好少年。 那么他最后嘱咐的,叫她不要惊动上房,又是个什么意思?是害怕那边的爹娘祖父知道他病发担忧,还是出于维护她这新婚妻子的考量?毕竟这是她的新婚之夜,结果丈夫就这样昏迷在她面前,说出去对她总是有几分不好的。 江慧嘉暗暗叹了口气,就来仔细给宋熠诊脉,又给他捏骨,查探起他腿伤的情况来。 她很快就检查明白,宋熠这是因为伤腿本就未好,又在初春的时候掉入过冰河,寒气侵入了肺腑,再加上这一日间的折腾,于是闹得身体虚弱,不堪负荷,这才晕倒的。 其实这是她早该想到的,古人婚礼本就繁琐,就算因为家境缘故,他们俩这婚礼只是个简化版的,那也够麻烦。就是普通的正常人这样一天折腾下来都会觉得累,更何况是宋熠这样一个腿伤未愈的残疾?他能挺得住才怪了。 说到底也不过是不上心的缘故,所以江慧嘉才无意识地就将这一点给忽略了,没有早早关注到宋熠的身体状况,甚至还有闲心逗着他玩。 看着晕倒在自己面前的新婚“夫君”,江慧嘉一时心绪复杂,唇边不自觉地就逸出了一丝苦笑。 本想找个残疾夫君顶了名头好度日,岂料这小夫君为人竟还真不赖。对方这么有诚意,她要是太冷血,是不是不太好啊? 第六章 初级点穴技法 这一夜江慧嘉睡得很晚。 她先是寻了干布巾将宋熠身上冷汗擦了一遍,又给他换了一套干爽的中衣,接着给他做了一套穴位按摩。直到探查到他呼吸渐缓,情况好转,这才停下来。 其实若是有银针在,她给宋熠行一遍针,那效果必然更好,不过她的指压点穴法也是不错的。 许多外行人以为中医的针灸讲的就是行针刺穴,其实远不仅是如此。 在江慧嘉还是江萱的时候,年少的她初学针灸,祖父给她的启蒙书籍名叫《初级点穴技法大全》,少时看多了金庸古龙小说的她还惊呼了一遍,甚至傻傻地问祖父:“是点穴吗?爷爷你真的会点穴?就是电视里放的,点一下人就不能动弹的那种?” 惹得江老爷子哈哈大笑,骈指就向她手臂戳来。还别说,被那么一戳,她登时就麻了半边身子,好半晌都不能动弹。 江慧嘉更惊奇了,江老爷子逗了她一会儿,才跟她解释:“当然没有小说电视里讲的那样神奇,不过人身上每一个穴位都有独特作用,如果被适量外力点中一些关键穴位,的确是会影响到人体气血运转。当然,这种影响通常都有时限,你看,我刚才点你这一下小海穴,不用我来解穴,要不了片刻,你自己就能恢复。是不是?” 老爷子笑眯眯地看着刚到自己胸口高的小江萱,小江萱转了转自己刚麻了半边的手臂,皱着小脸又惊奇又遗憾:“还真的慢慢的自己就在好转呢,原来不是那种点穴啊!” 江老爷子轻拍小孙女的手臂,又笑道:“虽然没有解穴的说法,可中医的点穴技法博大精深,区别只在于,是用于阻截经脉还是疏通经脉,是害人还是救人而已。” 他五指指腹在小江萱手臂上左右一揉,小江萱登时觉得,本来就在缓解中的手臂更是一阵舒畅,此前还有些余韵的酸麻就在江老爷子这轻轻几揉中,全然消解了! 小江萱惊呼起来:“这就是解穴呀!爷爷你还说没有解穴!” 江老爷子收回手,轻捋胡须,笑微微却是一叹:“不,这统一都叫做,指压点穴法。” 中医点穴,技法繁多,有指压点穴,银针刺穴,艾草灸穴、火罐拔穴,等等。这些还只是常见的,如那不常见的,肘击点穴、木针通穴、音声震穴等等,甚至还有许多常人想也想不到的,这就涉及到各家秘技,难以分述了。 江老爷子是积年的老中医,尤其擅长点穴技法。他教导江萱:“中医讲气血,人体四百零九穴,贯通周身,心血相连,但有不畅,轻则积病,重则丧命!” 在第一堂课的最后,江老爷子意味深长道:“医者能救人,更能伤人。萱萱,你要记住,一旦走上从医路,你手上掌的,就是他人生死!” 此时两世相隔,已经变成了江慧嘉的江萱独坐在自己名义上的夫君床前,不期然回忆当初。 她眉目微垂,面上神情静好,心中思绪却已是千回百转。 医者能救病,可惜却不能救命。 想当年她何尝不是自诩医术了得?她家学渊源,又几番深造,结识的名医更是多不胜数。她十三岁就开始学习给人诊脉,十五岁就能独立开方,研究生毕业后她拿到医师资格证,行走国内外,见识病例无数,经她手治愈的疑难杂症也不在少数,然而、可是、但是、到最后,她还是救不了自己的命! 宋熠的病症经她仔细查探,她已经做到了心中有数。在她看来,他的寒症要治愈并不困难,至于腿疾,虽有麻烦,可要想治愈如初,也并非是不可能的事情。 可是然后呢? 因为能治,所以她就要给他治? 江慧嘉却没有忘记,真正懂医术的,是前世的江萱,也是如今的江慧嘉,却不该是世人眼中的“江慧嘉”!就算她真的愿意给他治,她也没有办法向世人解释自己一身医术的由来。 事有反常必为妖,她又何必去做出格事情,徒惹猜疑? 她是医生不是神,她也常有无能为力的时候。她能治病,却不能治命,更加治不了人心,人心太难测。 最终,江慧嘉轻叹一声,寻了床里侧一片空位,和衣在宋熠身边躺下了。 她调整呼吸,运用起上辈子家传的一套养生呼吸法,缓缓入眠。 一夜无梦,直到天明。 当第二天的太阳升起,江慧嘉在宋家的新生活也终于随之展开了。 宋家人不好相与,这是江慧嘉早有料想的。倒是宋熠的为人性情,的确有些出她意料。她虽还没有定下主意到底要不要医治宋熠,但这并不妨碍她与宋熠和平友好的相处。也不妨碍她在条件允许的情况下,对宋熠多几分照顾。 她初来乍到这个世界,站稳脚跟是第一要务,这首先,她应该要做的就是,在什么位置,做什么事情。她嫁给了宋熠,他们就是夫妻。哪怕这只是名义上的,她也要把这个名义做好。 此后几日,江慧嘉就一门|心思好好过日子。虽然宋家小院里颇有几个极品存在,但江慧嘉除了感到有些烦扰,其实她自己的日子该怎么过也还是怎么过,并不会太受影响。说起来,这其实就是一个心态问题了。对于不相干的人,江慧嘉向来是不怎么在意的。 对方只能动她一时喜怒,却不能真正入她心肠。她为人处事自有原则,只要坚持原则,如余氏之流就不过是跳梁小丑。再怎么蹦跶,他们也不过就是蹦跶而已。 这一天,江慧嘉既然定下了要给宋熠买辆轮椅的主意,到了晌午饭的饭桌上,宋家人都聚在一起时就说:“爷爷,我想去一趟县城。” 她问的是宋老爷子。 第八章 在整个老宋家,若说到对宋熠的关心爱护,如今也只剩下宋老爷子这头一份了。 但宋老爷子毕竟年老,他年轻的时候读书太用功,又屡试不第,就伤了身子,如今堪堪六十出头的年纪,就已经是齿摇发落,走路都要拄拐杖了。他精力不济,平常的时候连房门都极少出来,只在用饭时,他会从卧室走到堂屋,并偶尔过问家事。 江慧嘉要想去县城,当然还是直接请示宋老爷子的好。若是问余氏,余氏必定不能答应,若是问宋老爹,宋柏山则肯定回一句:“去问你娘。” 宋老爷子捋着胡须,嘱咐江慧嘉道:“你要去县城寻那四轮车,独身上路,总有不便……” 正说着,女眷这一桌就忽然传出一道阴阳怪气的嘟囔声:“有什么不便的!她可能着呢,连三岁的小侄子都能欺负,她还怕什么独身上路?” 堂屋里头顿时又是一阵寂静。 老宋家的人口着实不少,盖因余氏太能生。宋熠的亲娘,宋柏山的原配崔氏才堪堪生了宋熠一个,余氏却连着不断地生了五个。大的有宋大郎、宋二郎,小的有宋四郎,宋五郎,另还有一个十一岁的幺女宋清芙。 因宋清芙是宋家这一辈里头唯一的一个女孩,又是年纪最小的,在家里就极得偏爱。不单是余氏夫妇宠她,就是宋老爷子对这个小孙女也多有喜欢。宋清芙的名字还是宋老爷子起的,取唐朝大诗人李白名句“清水出芙蓉,天然去雕饰”。单从这“清芙”二字,就可窥见宋老爷子对这个孙女的喜爱。 此时倘若是旁人在宋老爷子说话时出声打断,那必然要先挨一顿训,可换成宋清芙,哪怕她打断宋老爷子时语调诡怪,半点闺阁小娘子该有的矜持含蓄都无,宋老爷子也不过是问她一句:“欺负小侄子?芙蓉说的是哪里话?你三嫂不是那等人芙蓉莫不是误会了?” 到底是老秀才,宋老爷子讲话还挺有几分文气。他叫宋清芙做“芙蓉”,是因为“芙蓉”是宋清芙的小名。 天知道每次听到宋家人叫宋清芙“芙蓉”的时候,江慧嘉心里那一万匹草泥马奔腾的感觉有多**。 在她曾经生长过的那个世界,可是有那么一个著名的奇葩人物,人称“芙蓉姐姐”来着! 好嘛,这穿越一回,倒捞着个“芙蓉妹妹”做小姑了。这明明应该是一个充满美感的名字,何苦偏偏要如此喜感? 第十二章 老宋家人口不少,的确应得上“并非人丁单薄”这样的评价,然而老宋家之所以能够人丁不单薄,说到底,还得感谢一个大功臣——余氏! 余氏太能生,在她为宋家连添四子一女之前,上头的宋柏山可就是一根独苗苗。而宋老爷子也是独子,宋老爷子的爹同样是独子,在余氏到来之前,老宋家已经单传四代了! 也正是因为如此,即便余氏的性格再刁钻刻薄,即便她再不修口德,有着秀才功名、自诩是诗书传家的宋老爷子也仍旧能够忍受这个儿媳妇的种种恶行,平日里甚至多有忍让,甚少管教。 当然,他是做公公的,管教儿媳妇这种事情本来就不是他的责任。只是宋老太太先他而去,老妻不在身边,有的时候余氏闹得实在太过,宋老爷子没有办法,不管她不行,才免不了跟儿媳妇对话一二。 这时候他口口声声只说“旁的事情不怕没人做”,言下之意竟是说江慧嘉只用照顾宋三郎,旁的事情都不用做了,纵然他在家中甚有权威,这个时候余氏也忍不住了。她眉毛已经高高竖起,薄薄的嘴唇就要张开。 江慧嘉目光扫过,就微垂了眼睑,道:“爷爷说得正是,夫妻本是一体,自打嫁来宋家,孙媳不敢说面面俱到,但在照顾三郎一事上,总归是从无懈怠,认真用心的。今早,我在外头洗了衣裳回来,正晾着呢,哪想到全子忽然就从堂屋这头冲出来,口口声声辱骂孙媳说是……说是懒婆娘!” 说到这里,她话语微顿。宋老爷子捋胡须的手就放到了一边,脸上却是现出几分尴尬来。 此前小曾孙辱骂孙媳妇江氏,宋老爷子坐在上房东屋里头,其实是听到了的。 余氏却终于寻到说话机会,这时候就将脸一横,怒声插嘴道:“你不是懒婆娘是什么?日头晒屁股了还不起身,洗个衣服能洗半晌,回来了还不知道先喊人。莫说全子没骂错你,就是他骂错了,他一个丁点大的小孩,你不能让着他点儿?你还害他摔得头上豁那老大一口子,血都糊满脸。” 说着说着,她忽然一拍腿,就哭了起来:“我命苦啊!我这后娘难当啊!继子媳妇就不把我当回事!岂不知道当年你们那个亲娘多黑心,硬生生害死了我肚子里头一个胎毛毛,你们欠我那么多,你们还这么恶,你们的良心都让狗吃了啊!” 所谓“胎毛毛”,指的就是还在娘肚里的胎儿。余氏这是在拿她当年怀第三胎时,崔氏害她流产的旧故说事儿。如果当时她肚子里的那个孩子能平安生下来,到如今,宋家这一代,就该有六男一女了。 往日里,余氏每每说到这个,全家人都要让她一让,宋老爷子念及她的功劳与“苦楚”,也总是不与她过多争辩的。多年下来,这就成了余氏一个大招,用来拿捏宋老爷子、尤其是拿捏宋柏山,那简直是一捏一个准。 她胡搅蛮缠的功夫了得,往往能轻而易举将话题扭曲,说到后来,倒全成了别人的错。而她反而是最委曲求全,最苦最可怜最贤惠最大度的那一个。 江慧嘉早领教过余氏的手段,深知不能跟她辩,越辩她就越歪缠,因此等她哭得稍停,就起了身,却是对着宋大嫂张氏微微一福。 这一福身,却是把全家人的目光都吸引住了。 江慧嘉本来就身量窈窕,削肩细腰十分耐看。她尤其是有一股常人难及的从容气质,论相貌、论风采,哪里都与乡村农妇不同。这时候她盈盈一福身,那行礼姿势真如行云流水般,说不出的好看。 宋家人虽然号称是耕读传家,但其实除了宋老爷子、宋三郎,以及此时正寄居在镇上塾馆读书的宋五郎,其他人也还都是地地道道的泥腿子。江慧嘉这一行事,他们莫名地就有种被震住的感觉。一时间就连本来准备继续再哭的余氏都微张了嘴,哭不出声了。 江慧嘉对着张氏盈盈一福,张氏手足无措地站起身,讷讷道:“三弟妹,你这是……这是干啥子咧?” 张氏祖上不是青峰山本地人,而是从关东那边逃难过来的。她口音里头就带着点东北腔,与本地人咬字略有不同。 而江慧嘉穿越而来,得了原主的记忆,在语言上倒是没什么障碍。她甚至还刻意琢磨了这个时候人古腔古调的说话方式,别说,倒有些意思。 她和缓声道:“大嫂,莫须有的罪名我不背,全子的确不是我推的。但不管怎样,我终究要长一辈,孩子摔伤了,我当时反应慢,没能扶他起来,就是我的不是。我是做婶子的,尽不了旁的心意,只能从嫁妆银子里挤出一些来,嫂子你拿了,给全子买盒膏药擦伤,再买些吃的补补。” 说着,她从袖袋里一掏,就掏出一串铜钱来。 这一串就是一百个钱,在乡村人家,就是一个铜钱就紧要,何况是一百个钱? 张氏的眼睛一下子就瞪直了,江慧嘉将钱往张氏身前一递,张氏下意识就伸手接过。 江慧嘉微笑道:“不是做弟妹的小气,实在是三郎病着,这又要补身子,又要打四轮车,往后还需再寻名医继续治疗,我一个钱都恨不得掰成两个花呢,不能给嫂子更多,嫂子勿怪。” 张氏白接了一百个钱,已经是笑都不知道要怎么笑了,只是直愣愣地道:“不怪不怪……” 冷不防斜刺里就伸出一只手,就向她手里的夺来。 第十三章 此时此刻,伸手来夺张氏手里铜钱的竟是余氏! 她手脚极快,可张氏的反应竟也不慢。余氏的手刚碰到那串铜钱的红绳尾巴,张氏这边就紧捏住铜钱往回收。余氏却不肯罢休,她紧拽住红绳,怒声道:“张氏!你疯了!还不撒手?” 往日里余氏称呼张氏都是叫“大郎媳妇”的,亲热起来甚至会喊她闺名“秋娘”,这直呼对方为“张氏”,还真是破天荒头一遭。 张氏被吓得浑身一哆嗦,抓铜钱的手再不敢用力,手上一松,那串铜钱终于被余氏拽走了去。 余氏拽走了铜钱,脸上却仍然是铁青的。她将铜钱抓在手上掂了掂,冷笑道:“多大的脸!老三媳妇给你钱,你还真收!敢情这个家往后是要你来当了!我还没老呢,你就要骑我头上拉屎。瞧这样儿,我还是趁早把自己折腾死才是正经,要不早早地给你腾位置,我怎么对得起你在这个家里头长嫂的地位?” 她说话语速极快,这连珠炮般的一番话说出来,直说得张氏脸色惨白,双腿发软。她身子直摇晃,口中虚弱地道:“娘,我不敢……我咋滴能够这样呢……我要是这样想,叫我天打雷劈……”说着,她再也支撑不住,身子一歪,就往地上倒去。 “孩他娘!” 宋大郎忙从座位上站起,抬腿就来接张氏。 说来也巧,张氏正是向着他这方向倒的,他动作虽然慢了一步,但好在两边桌子隔得近,他伸长了手,上半身往前一倾,恰恰好就接住了张氏。 张氏伤心地呜咽一声,眼睛还看向余氏,模模糊糊地喊了一声“娘”,一手无力地抓住宋大郎的衣襟,到底是在他怀里昏了过去。 她这一昏,又招来了全子的哭声。 全子也从凳子上跳下,倒腾着小短腿就扑向张氏,口中只是哇哇哭着也喊“娘”。 他此前磕破了头,可乡下孩子皮实,张氏后来在他头上抹了一把草灰就给他止了血。这会儿到了午饭时候,他头上虽然顶着灰糊糊一块草灰痂,可人却早就恢复了精神,还能自己坐桌上抓饭吃呢。 这时候张氏昏倒,全子哭得那是一个中气十足,亮堂得屋顶都简直要被他掀翻了。 江慧嘉颇有些无语地看着眼前这一幕,心里头就冒出一句话,“一百个铜钱引发的血案”。 说实话,她此前当众拿出这一百个钱给张氏,的确是没安什么好心。 她来到宋家虽还只有短短几日,但余氏的性情简直太好琢磨了。不,余氏的性情根本就不必琢磨。她就是一个完完全全,地地道道的农村泼妇。小气贪婪、尖酸刻薄,更兼没脸没皮,又极具掌控欲。在这样一个人面前,她拿了钱出来不给余氏却给张氏,一旦张氏将钱收下,余氏会有什么反应,那完全是可以预料的。 江慧嘉没能料到的是,宋大嫂张氏的反应。 张氏这样是什么反应?张氏这完全就是一朵白莲花的反应啊!我的大嫂居然是朵白莲花,这个命题太酸爽,江慧嘉表示,她真没想到会这样。 江慧嘉只是多扫了张氏一眼,就敢以她前世多年的学医经历保证,张氏这是在装晕! 江慧嘉目光流转,很快将全屋子人的神态都收入眼底。 宋家目前的女当家余氏撇嘴立在原地,铜钱已被她收入怀里,她的神情是冷漠不屑的。仍然坐在桌边的余氏幼女宋清芙,则高高挑起了一边眉梢,愤怒瞪向江慧嘉。并不无辜的江慧嘉坦然接受了她的怒意,同时并不认为自己做错了。 江慧嘉不觉得自己做错了,她拿钱出来给全子治伤,本是宽宏良善的行为。虽然她另有居心,想看余氏和张氏为钱争执起来的情景,又想趁机向这些人表明自己绝不接受拿捏的意思。但假如余氏不眼红这一百个钱,假如张氏能及时做出取舍,这婆媳两个仍如她们平常表现的那样和和睦睦一条心,如今这状况,又怎么闹得起来? 再看其他人,宋二嫂郭氏趁机双手飞动,埋头在饭桌上猛抓东西吃。好吧,这位根本就不在意这边的吵闹,人家八风不动,只是海吃自己的,这镇定功夫,江慧嘉见了,心里也是佩服的。 而男人那一桌上,宋老爷子面色难堪,眉头紧锁。宋柏山一脸漠然,充耳不闻。宋大郎抱着媳妇,关切伤心。宋二郎眼睛滴溜溜转,一边也是不停往桌上夹菜吃饭,这能吃的功夫与宋二嫂如出一辙,正正一对。至于宋三郎,宋三郎没在桌上吃饭,他的饭菜早在这边开饭前就被单送到他房里了。 而宋四郎今年十五岁,正是长身体的时候。他虽然皱着眉,时不时看向这边,并一脸难以忍受的表情,可他的嘴和筷子也没停,吃起东西来的速度竟不比宋二郎慢。 宋家还有一个儿子宋五郎,却是这一辈里的又一个读书人。他今年十三岁,如今的镇上的塾馆上着学,平常是住在学里,一月才有一次假,能回来住上两日。 这就是宋家目前的全部人口了,连大带小,包括宋老爷子和曾孙辈的全子,以及新媳妇江慧嘉,通共十三口人。 江慧嘉看着眼前闹剧,一边在心中默默计量。 第十四章 面对这样的一大家子,到底要怎样才能分家呢? 江慧嘉在心里默默地算了一笔账。 老宋家连大带小,共有十三口人,可是说到财产,他们却统共只有宅院一小座,田地五十亩。 五十亩地,说起来好像不少,可仔细一算如今田地的产能,这五十亩地就算不得什么了。青峰山一带地处江左,隶属湖广,本地府城是宝庆府。此间多丘陵、山地、河道、水塘,农民种的多是水田。上等的水田能种两季,春季稻亩产一百多将近两百斤,秋季稻亩产则在三百斤左右。 这可不是后世有杂交水稻的时代,一年下来,一亩地连带两季收成,能有五百斤就是好的。再除去赋税缴纳,到最后算下来,顶天了也就是三百多斤的收成。 老宋家这五十亩地还并不都是上等田,即便统一按照一亩地一年能收三百斤粮食来算,这五十亩地一年到头的收入也就是一万五千斤。 一个成年人一天下来一斤粮食的基本嚼用是要的,又因为男人多吃些,女人孩子少吃些,平均折下来还按每人每日需一斤粮食来算。那老宋家十三口人,四舍五入后,年消耗粮食数量摸约就在四千七百斤到五千斤之间。时下粮价或有波动,不过大致是一两银子二石米,这就差不离了。 一石米约等于一百二十五斤米,换算下来,一万斤米能折八十石,八十再除以二,等于四十。也就是说,老宋家一年下来,除去吃饭,旁的什么钱都不花,也就能折得四十两银子。 但实际上,老宋家除去吃饭,有可能什么钱都不花吗? 那当然是不可能的,不说日用穿戴上的花销,就说宋五郎上学,他一年的束脩银子就要十两! 除去束脩,还要给塾馆先生备一年四季的节礼,这也是一笔花销。再除去这些以后呢,宋五郎读书,那笔墨纸砚不用花钱?那食宿不用花钱?还有许多要花钱的地方,江慧嘉对老宋家的了解还不够深入,一时间也数不出来。 她暗自估量着,老宋家一年下来,光是在宋五郎身上花的钱,三十两都未必尽够! 供养一个读书人,对古时候的农民家庭而言,绝对是一件需要全家勒紧裤腰带的难事。这也就难怪宋三郎当初想赶考,却缺路费,不得不上山打猎以筹盘缠了。 江慧嘉还听说,宋三郎小时读书,都是他生母崔氏做绣活换钱来供的。 这位崔氏娘子的来历颇不简单,据江母透露说,崔氏原是大户人家放出来的大丫鬟,因在主家犯了事,这才被作配到乡下庄子上来,最后嫁给了宋柏山。崔氏识文断字,知书达理,尤其是一手绣功,十分上佳。也正是因为如此,她才能够仅凭刺绣就供应起宋熠读书的花费。 也正是因为崔氏有这样的本事,当年她迟迟未能有孕,宋老太太也只是动脑筋给宋柏山另娶一房平妻,而从未动过要宋柏山休妻的念头。 可惜崔氏的身子早早就熬垮了,她含辛茹苦将宋熠供应到眼看就要能出头的时候,偏偏就在这样的时候没能熬住。她一命西去了,不仅没能享到宋熠的福,在她去世以后,宋熠还遭受到多方厄难,俨然就是成了一个废人,真正辜负了她多年辛苦。 在这母子两个身上,只能说是虽尽了人事,却莫奈何天命。 说来说去,还是贫穷惹的祸。 江慧嘉心里想,在这孝道大过天,讲究父母在不分家的古代,要想将自己与宋熠从老宋家单分出去,还是得从钱财方面入手。 必须清楚让余氏认识到,她江慧嘉虽然带着丰厚的嫁妆嫁入了宋家,可如果要为宋熠治疗腿疾,她那一副所谓的丰厚嫁妆就是全押上,也不过是杯水车薪而已! 她要让余氏知道,在这上头,余氏非但休想占到她嫁妆上一分一毫的便宜,甚至只要宋熠在宋家一日,他的身子就会像个无底洞,不停压榨宋家本就吃紧的家底。 拥有五十亩地的乡村人家,本该过富农生活,可宋家不但要供着一个读书人宋五郎,还要照管宋熠这样一个无底洞般吃钱的病人,这日子能过得宽裕才怪了。 江慧嘉心中定念:“一定要余氏主动提分家!” 凡此种种,说来话长,实则也不过就是江慧嘉动念间的功夫。她见余氏横眉冷对张氏,又忽地转过视线来,冲着江慧嘉一声冷笑:“还有你,压箱银子那一大匣,才拿一百个钱出来,倒好像我们就该感激你似的。全子那伤本来就是你害的,你才拿一百个钱,你这心,黑得都能见窟窿了!” 江慧嘉:“……” 第十五章 江慧嘉默默无语,不到必要时刻,她不想同余氏争辩。 寻常的争辩没有意义,因为不论她怎么辩,余氏都不可能被她辩倒,也不可能被她说服。顶多也就是,余氏占不到她便宜,暂时偃旗息鼓。 所以不到必须要通过“战斗”来维护利益的时候,江慧嘉不太想同余氏争辩。 余氏是个“妙”人。 这个“妙”并不体现在她超出寻常的刻薄上,而在于她刻薄得理所当然——对余氏而言,她的种种行为,竟仿佛并不是超出常理的刻薄,而是天经地义,本该如此。 在她的逻辑中,她已经非常“宽宏大量”了。 而此时,江慧嘉的沉默显然让她满意。 她对着江慧嘉冷笑了一番之后,又将炮火转回到张氏身上。 “哟!敢情这是个金疙瘩呢,说你两句你倒给我晕上了,还要你男人抱着。怎么说?抱上就够了?你咋不当众滚上呢!” 江慧嘉:“……” 余氏简直是要逆天!这说的都是什么话?什么叫当众滚上?滚床单的滚? 这是刷新三观啊! 做婆婆的怎么好意思当着这么多人的面这样说自己儿子媳妇? 而这个“这么多人”里面还包括她的老公公和小女儿! 再看其余人的表情,宋二嫂宋二郎等都是神情不变,只有宋清芙皱了皱眉,宋大郎满脸通红,全子暂停了哭声,而一直满脸难堪的宋老爷子终于忍无可忍,狠狠拍了桌子。 “够了!”老爷子吼一声,喉咙里却又是一呛。他就抚着胸口,急促地咳嗽起来。 顿时惊得一直神游物外的宋柏山跳将起来,慌忙问:“爹!你还好吧?” 余氏也有些讪讪,收了要继续骂人的气势,只悄悄撇嘴,好歹不敢对着老爷子顶上去。 宋老爷子好不容易喘顺了气,怒道:“刁妇!不修口德!孔圣人诚不我欺,唯女子与小人难养也!唯女子与小人难养也!” 对宋老爷子而言,这显然已经是非常严重的怒骂了,但对余氏而言,这样程度的斥骂,可能比那过耳清风也强不到哪里去。 江慧嘉在心里直叹气:老爷子哎,你老骂个人还要这样文气绉绉的,你考虑过挨骂的那个人她听得懂不? 宋老爷子骂了几句,又对宋大郎斥道:“做何呆立不动?还不带你媳妇回房歇息?” 全子早被几个大人的架势吓住,收声不哭了。宋老爷子又看向他,稍稍和声:“保全到太爷爷这里来,太爷爷夹菜给你吃。” 然后一叹,等全子怯怯蹭过来,他搂了全子,又对江慧嘉道:“你想着全子,有心就好。至于去县城寻四轮车之事,明日便叫你大哥大嫂陪你走一趟罢。” 第十六章 事情说定,慑于宋老爷子威严,余氏倒也不再闹。 一屋子人又重回饭桌,可这个时候,不管是男人那一桌还是女人这一桌上的饭菜,竟都被宋二嫂夫妇两个吃得差不离了。两桌狼藉,仿佛在嘲笑众人的愚蠢。 江慧嘉心里默默苦笑,觉得自己确实有些傻。做什么非要在吃饭前说起要去县城的事呢?这一旦说事,余氏等人必会闹腾,那不是早该料到的么? 但其实,江慧嘉心里也知道,即便她不在饭前说事,因为有此前全子磕破头的事儿摆在那,这顿饭本来也别想吃得安生。依照之前的架势,全子在她身边磕破了头,余氏和张氏本是要与她大闹的。是宋熠在那当口适时出声,江慧嘉才得了理由一时避开了去。 然虽则如此,江慧嘉也早有料想,余氏和张氏必不会因为她一时避开了就善罢甘休。也是有这个考量,她才特意在饭前当众提起要去县城的事情。这样一来,她先挑开了另一个话题,即便余氏和张氏要拿全子的伤来说事,话题主动权也在江慧嘉手里。 老宋家又没有食不言的规矩,甚至因为宋老爷子身体的缘故,宋家人反倒有着个在饭桌上说事的习惯。即便宋老爷子早在多年前就不太管事,可他依旧是宋家最大的权威。余氏纵使再泼辣再刻薄,在一些宋老爷子坚持的大事上,她也无法反对。 比如说,当年宋熠入学读书之事,又比如说,最近宋熠娶妻之事,这些事情都是宋老爷子一力坚持要实行的。要不然在当年,即便崔氏有着一手绝佳的绣活,能赚来不少的银钱,她赚到的钱最后也未必能用到宋熠读书上头去。 午饭时间最后好不容易过去,江慧嘉坐回饭桌上也基本没再动筷子。饭菜都被宋二嫂糟蹋得不成样子了,江慧嘉对着这一桌狼藉,实在没法下筷。 偶尔饿一顿倒也没什么。 第十七章 江慧嘉觉得自己一定是定力不够,所以才只在宋家这样的环境下生活了这么几天,就降低了心胸格局。竟然会只因为看余氏吃瘪,就生起了幸灾乐祸的愉悦感觉来。 然而那又怎样?她就是小气,就是没格调,但总归她高兴,她快乐,这不就成了? 不愿意跟只斗鸡似的瞪着乌眼珠子,整天就为着些鸡毛蒜皮的小事跟余氏斗来斗去,却不代表江慧嘉就必须要高风亮节到,见了不喜欢的人吃瘪还不许心里高兴的。 她保持愉悦的心情在饭后回了房,纵使饿着肚子,也觉得心里是松快的。 饭后清洗碗筷的事情被余氏指定给了宋二嫂郭氏,郭氏吃饱了肚子,得了实惠,平时能懒就懒的她这一次倒是没敢推脱,乖乖听了吩咐。值得一提的是,老宋家的伙食着实是不怎么样,虽然他们一日吃三餐,看起来比许多乡下人家的一日两餐要宽松不少,可这也就是看起来而已。 江慧嘉来了这么几日,在宋家的饭桌上别说是见荤腥了,就是干饭她都见得少。 早饭是稀粥加咸菜也就罢了,这中午和晚上两餐的主食米饭也惯常是会煮得稀软。粟米加粳米兑在一起,放上许多水煮成一锅软泥样,这个名义上是叫“饭”,但江慧嘉觉得,这还不如粥水好下咽呢。 当然,江慧嘉也知道,这全是因为自己从来吃的都是饱饭的缘故。上辈子她虽然久经病痛折磨,日子过得也不怎么样,可上辈子的她家境富裕,自己也是事业有成,至少这饿肚子的滋味是从没尝过的。 只有没饿过肚子的人才会挑剔饭食,而真正知道饥饿滋味的人,是绝不会因为饭菜口味不好,就食不下咽的。 宋熠就是真正尝过饥饿滋味的人,江慧嘉每次端给他的饭菜,就是再难吃,他基本也都会吃光。 这一回江慧嘉回了房却是有些意外,宋熠坐在床沿上,床边放了一只小几,小几上摆放着一碗稀烂的杂米饭和一碗冬瓜炖土豆,杂米饭只动了少许,而冬瓜炖土豆基本上就没动过。宋熠见江慧嘉推门进来,眼睛顿时亮了亮,随机他又有些不好意思道:“娘子,我今日……今日着实有些没胃口,这饭菜怎么也吃不下……” 脸上是一副浪费了粮食好可耻的神情,而江慧嘉觉得奇怪的是,自己竟仿佛还能从他的眼神中瞧出几分可怜巴巴的意味。仿佛从他的眼中就能读出他未竟的话语,大意是这样的:娘子,我吃不完,你帮我吃了吧…… 咦,有点像前世她那个一到吃饭时候,吃几口就吃不下,然后可怜巴巴向大人撒娇耍赖的小侄子…… 江慧嘉脱口而出:“难道你叫我吃你吃不完的剩饭?”她语含震惊,脸上更是一副被雷劈了的表情。 宋熠:“……” 好嘛,面红耳赤,恨不得找个地缝钻进去。 顿时被江慧嘉一句话说得,简直比江慧嘉还像被雷劈。 第十八章 宋熠这时候的窘迫表情实在是太好笑。 江慧嘉心里笑够,面上倒是不显,只是心下笑得有些发软,一时更有几分踌躇,不知道接下来应该如何应对才好。 天地良心,她之前脱口而出的那句“不吃宋熠剩饭”的话,真不是因为她嫌弃宋熠。 好吧,其实她还是有点嫌弃的。 依照现代人的生活习惯,不吃别人剩饭本来就是个寻常事。更何况江慧嘉还是学医的,但凡是学医的人,即便没有洁癖,在某些方面也总比旁人多几分注意。而在江慧嘉心里,能互相吃剩饭的,本来就应该是极亲密的人。 她虽然愿意像护工照顾病人一样照顾宋熠,也从心底里想与宋熠友好相处,但这种照顾与友好都是有限度的。它不能超过某个底限,不能让江慧嘉轻易将宋熠从“可以成为好朋友的合伙人”定位成亲密的人。 对年轻的女孩子而言,一个男性如果被定位成她“亲密的人”,那他们将会是什么关系则不言而喻。 而这种关系,是可以随便定位的吗? 虽说江慧嘉上辈子活到了二十七岁,她的心理年龄也到了二十七岁。可因为一直未婚的缘故,她的心态可一直都是很年轻的。 当然,她本来就很年轻。 在她曾经生活的那个年代,二十七岁而未婚的女孩子不要太多。这个年纪,本来就是青春正好的时候。不像封建时代的女郎,十七岁未婚的都有被称为剩女的危险,而二十七岁还不成婚的,那何止是剩女?那简直就是灭绝师太! 江慧嘉一点都没有自己两辈子加起来,年纪已经足够成为古代灭绝师太的自觉,她还是未婚女孩子的心态。她更不曾真正将宋熠当成自己的另一半,要她吃宋熠的剩饭,她当然不干。 宋熠被她窘得一时无言,她自己也无言了片刻,到底还是觉得自己的拒绝是理直气壮的,于是假做咳嗽,清了清嗓子,又道:“喂!浪费可耻的,通共就这么点东西,哪有什么吃不完这回事儿!你要么就咬咬牙吃完它,要不我就端出去给你倒了啊!你自己选一个,总之我不吃你剩饭的!” 不由自主就语气微嗔,带了几分上辈子江萱才能有的恣意与娇蛮。 人总有许多面,一面是这样的,一面是那样的。 宋熠微微一怔,本来还是一副无地自容表情的,这时候他倒是抬了眼,脸上窘迫退去,他就是一笑。 “娘子,虽是剩饭,但我吃得时候十分小心。只动了米饭,且……唇舌都不曾碰到碗筷!” 江慧嘉:“……” 什么叫做唇舌都不曾碰到碗筷? 为什么宋三郎居然可以将这么叫人无语的话,说得这么一本正经? 江慧嘉:“……” 好无语怎么办? 她目中含嗔,杏眼微怒,直向对面少年瞪视过去。 偏偏此时光线明亮,初春的暖阳透着微黄的光晕从窗格洒入,照在宋熠俊秀的面庞上,倒将他本就线条清晰的五官映衬得更加棱角分明了。 他嘴角含笑,然而他的神情却是坚持的。他清亮的凤目中幽光深邃,这一刻,竟不知是阳光迷惑了他,还是他迷惑了阳光,江慧嘉觉得,他的眼中盛满了光彩。 竟使他这偶尔为之的强势,都无端端显出了几分岁月的成熟感来了。 第十九章 江慧嘉不由自主地凝目望去。 只见宋熠的耳根仍有些发红,原来苍白病黄的肤色倒是在这样的光线下透出了别样的质感来,衬着他的剑眉凤目,顿然使人心生沉静。他微抿了唇,修长的手指碰到摆放在小几上的碗边上,轻轻将碗往前一推,再三坚持道:“娘子,如是你的剩饭,我必定能吃。我的剩饭,你竟不能吃么?” 江慧嘉:“……” 不得了,耳朵好热! 她也紧抿了唇,死死压抑住内心深处不知是该哭该笑还是该抓狂的怪异情绪。 好想呼对面这家伙一脸怎么办? 这算是调戏么?最可恨的是,这人怎么能把调戏人的话说得这么一本正经! 什么叫做“你的剩饭我必定吃,我的剩饭你竟不能吃”! 我谢谢你看得起啊! 江慧嘉忿忿上前,拿了旁边的托盘就来收碗,口中恨道:“偏就不吃,只你吃不下么?我也吃不下!不吃拉倒,我倒了喂鸡去!” 新婚第一夜江慧嘉就曾在宋熠面前表现出不同于寻常女子的大胆来,她还拿糖球调戏宋熠呢。宋熠相信把饭菜倒掉这样的事情她真能做的出来,他当下伸手一拦,就握住了江慧嘉纤细的手腕,口中一叹:“娘子,何必如此,我绝无侮辱之意……” 他虽然病怏怏的,双腿还残着,可他手上的力气居然十分不小,江慧嘉被他握住了手腕,一时竟挣脱不得。 可江慧嘉也是个吃软不吃硬的,在她的观念里,被握手腕也并不是什么被冒犯的事情。重点是她这样发脾气了,可宋熠竟还一再软语相对,莫名的,江慧嘉就有点不好意思起来。 第二十章 江慧嘉口中羞恼:“你干什么!”语气却不自觉地有些发弱。 宋熠眼睛微微一亮,很会察言观色地打蛇随棍上,又温声说道:“娘子,再不好的吃食那也是吃食。你且当日行一善,用它填填肚子,也好过在那边屋里灌一肚子气不是?” 他总是微带忧郁的双眼轻柔地望着江慧嘉,他耳根下甚至还有些泛红,可他的手掌却仍旧牢牢握在江慧嘉手腕上,力道分毫不减。 江慧嘉不知怎么就绷不住了,恍惚从宋熠言语中听出了他的深意。 他这是料想到她在正房没怎么用饭,因此才特意留了饭菜出来给她,怕她饿肚子吗? 江慧嘉不敢深想,只一边胡乱抽手,口中则稀里糊涂应道:“你真多事,比女儿家还缠人。快放手!我都吃掉,一点不倒行了吧!” 宋熠连忙收回手,将脸偏到一边,本来泛红的耳根下霎时却是一片青白。 江慧嘉从他的侧脸看过去,都能看到他紧抿的嘴唇绷成了一条直线。江慧嘉心里顿时一咯噔,不得了,刚才好像真说错话了,不该将宋熠比作“女儿家”。这本是随口说的嗔语,然而许多时候,往往正是脱口而出的随意言语最能伤人。 “你……”到这时候,江慧嘉偏踌躇了。她只得放缓声调,微微软语道,“喂,宋三郎!这许多饭菜,我真吃不完哩!不然,我吃菜,饭归你?” 好嘛,这个提议其实一点都不好,这都叫什么事儿! 两辈子都没跟这种关系暧昧的异性正经相处过,不知道该怎么面对这种小鲜肉的江慧嘉索性破罐子破摔了。看这架势好像不对,难不成宋熠真将自己当成他的娘子了? 江慧嘉揣着自己莫名乱跳的小心脏,和陡然生起的危机感,端了碗筷三下五除二就将饭碗里头的杂米饭压实了。又从菜碗里将那清汤寡水的冬瓜土豆拨了一半到饭上,直将那饭碗堆得冒尖了,这才端起剩下的冬瓜土豆,一股脑就往口里塞。 边塞边咽,动作极快,那姿势,真是……简直无法形容,何止粗鲁了得! 宋熠本来抿着唇,沉着脸,满心不快,此时都忍不住就转过脸来,微微瞠目地看着江慧嘉“豪爽”的吃相。他从新婚那一日真正见到自己这个小妻子起,见过她俏皮的模样,见过她从容的模样,见过她优雅的模样,也见过她活泼大胆的模样,可真真是,别说见了,就是想也想不到她还能有如此“豪放”时候! 不知怎地,倒不觉得她吃相难看,反而此前陡生的愤怒,都在她这“难看”的吃相中,莫名就消弭于无形了。 他哭笑不得,温声劝道:“娘子,慢些,别噎着。” 江慧嘉并不会被噎着,但似乎总觉得他语气有哪里不对。 不过无所谓啦,想必任何一个正常的古代男人,在看到一个妙龄的小娘子做出这样难看吃相后,都不可能再对这女子生出什么绮念来了。有这一点,江慧嘉就觉得安心不少。 她食不知味地将本来就很难吃的冬瓜土豆一吃干净,只觉得就算本来有点饿,这会儿也被这股味儿给冲饱了。 在现代时候,江慧嘉也是食不厌精的,她虽然不觉得自己是个吃货,但由于身体病痛,她在条件允许的情况下,对生活品质的要求反而更高。可自从来到如今这年代,江慧嘉对生活的要求却早就直线降低到“能白捡一条命就啥也别挑剔”的程度了。 没办法,人不能不知足,死了还能复生,真的,还有什么好挑剔的呢? 但换个说法,人虽然要知足,可同样的,人活在世上,也不能光知足就够,总还得有点追求不是?否则这重活一世,又有什么意思? 说来矛盾,可实际上,人本来就是这样矛盾的生物。江慧嘉一向认为,矛盾是正常现象,关键还在这其中那个“度”的掌握。 她只是不喜欢怨天尤人,这并不代表她对人生就没追求了。 所以,她对老宋家的饭菜是真吃不惯,也从不打算吃习惯。这一回,她能狼吞虎咽地吃下个半碗冬瓜土豆,真是给宋熠天大面子了。 好容易咽下去,江慧嘉将碗重重往小几上一放,粗声道:“剩下的你解决!” 不等宋熠答话,她又将眼微微一横:“不许拒绝,是你自己说的,我的剩饭你能吃!” 说罢,理直气壮地将手中筷子往宋熠那饭碗里一插,拿了手上空碗,就施施然往厨房而去。 第二十二章 话说江慧嘉甩了筷子走出门,当时是理直气壮的,可过后回想,竟有几分不自在。 总觉得她吃了那半碗土豆冬瓜,又把自己用过的筷子甩给宋熠,这事儿做的,就不对劲!也说不上哪里不对,可原本平常的一件事,被这么一折腾,竟仿佛凭添了几分暧昧,使人心有波澜,一时难平。 江慧嘉不免认真反省自己,矫情是种病,该治的时候还是得治。 因得了宋老爷子的“通行令”,过了午后,江慧嘉就来同宋熠商量:“我明日便去县城寻四轮车,还要采买些杂物,你这里可有物件要我捎带?” 她之前还是含嗔带恼地出了房门,回来后倒又心平气和了,倒好似之前的小尴尬并不曾发生过一般。 宋熠见她一副若无其事的样子,自然更不会提起前事,当下也笑道:“我这里并无需要,倒是你,去一趟县城不易,有喜欢的东西,尽可由着心意买下。只是外头人多事杂,虽有大哥大嫂相陪,娘子还需注意安全。” 他知道江慧嘉一定要去买四轮车,因此倒也不再多劝。 只又道:“娘子,你看那边书架上有一个装石雕的小匣子,你且去拿来。” 说是书架,但其实就是几块杂木板钉成的一个小架子,挨在床边靠墙放着,上头也没有几本书,宋熠要是不说,江慧嘉都没把这小架子当成书架过。说起来,宋熠的房间可真不像是读书人的房间。在江慧嘉的嫁妆送入之前,他房里可是一片空荡荡的,除了一张简陋到只立了四根光溜溜架子的架子床,就只有墙边那通共三层的一个所谓书架,另加床边一只小几,内墙边一只衣箱,此外再无它物。 江慧嘉嫁过来以后,因嫁期仓促,江家那边大件的家具陪得少,只有两个五斗橱,两口黄杨木箱子,可小件家具却着实不少。诸如木屏风、洗漱架、子孙桶、妆奁盒、针线筐等等,凡是日用的、常用的,江家都给陪送到了。有了这些东西,宋熠这房间才算是像点样子。 但宋熠原来的东西虽少,有些物件却颇显生活情调。 就比如说他那“书架”上,书是少得可怜,通共不过三四本,还仅只是《幼学》、《千字文》、《急就章》一类最初级的蒙学读物,可除去这少得可怜的书,他那“书架”上竟还摆着不少石雕木刻。有雕生肖的,有雕竹石的,有雕花鸟的,虽是刀法寥落,并不精细,却也别有意趣。 宋熠指的那个装石雕的木匣子,也正在其中。 江慧嘉走上前一看,只见这木匣缺了顶上盖子,匣内装了一套梅兰竹菊的石雕,因没有盖子,这套石雕就露在外头。 四件石雕俱都不大,江慧嘉随意拿起石菊的那一件,入手不过半个巴掌大,却见那石座上寥寥雕了三朵甘菊。 这是乡间最常见的菊花品种,伞状的花序在石座上肆意舒展,却是线条凌厉、锋芒毕露。虽然整件石雕用刀极少,乍看下来只显粗疏,然而多看得一眼,江慧嘉却只觉得眼前三朵甘菊竟仿佛要从雕件中破出一般,劲立狂风中,绽放霜寒间,纵非名品,亦更有风骨。 那简单而凌厉,放纵又收敛的雕痕之间,竟仿佛隐约有汉八刀之神韵! 多看了几眼,江慧嘉才觉心惊。 此前不曾在意,只是觉得摆在这架子上的石雕多少有几分意趣而已,然而这时细看了,才多少品出其间风韵。 江慧嘉惊道:“这些石雕……” 言语虽然未尽,语气中却明显带出了惊羡赞叹之意。 宋熠一笑道:“都是我闲来无事雕的,娘子瞧着可还能入眼?” 竟然都是宋熠雕的!江慧嘉只觉得既在情理中,又在意料外。她诚实地夸赞:“料想不到,雕得好极了!我此前竟未留意!” 宋熠淡淡笑道:“他们都说雕得丑,很不起眼,娘子未留意也是常事。”虽是这样说,但他深幽的眉眼间到底比平常多流转出几分光亮,显然江慧嘉的赞赏认同还是让他愉悦的。 江慧嘉有些惋惜道:“庸人眼中只见俗物,又哪里知道什么美丑?美丑都在人心间罢了!” “照此说来,娘子岂不是生了一双慧眼?”宋熠眼中光亮更甚了,他目光灼灼地看着江慧嘉,唇角更含笑意。 江慧嘉轻轻斜他一眼:“三郎这是自夸还是夸我呀!” 宋熠更是低笑出声,他眼中含笑看着江慧嘉,目光轻柔,招手道:“娘子,木匣拿来,石雕太重,放架子上即可。” 江慧嘉将匣中的四件石雕放到架子上,捧了木匣走到宋熠身边,将匣子往他手中一递,好奇地看着他。 宋熠伸手在木匣底部轻轻一按,也不知他按到了什么机关,那匣底子上的一层木板竟然打开了,露出内中隐秘的一块夹层。 这匣子里头居然另有乾坤,江慧嘉奇道:“三郎,匣子也是你做的么?”因这匣子外观简陋,甚至不曾上漆,江慧嘉才有此一问。 宋熠道:“娘子猜得准,是我自己做的。” 说着取出包在夹层里的细棉布小包,细细翻开两三层,里头竟露出了白花花的几块银子来! 江慧嘉这才真是有些惊了,她眼睛微微睁大,倒未出声,只是心里想着,原来宋熠这样看起来只会读书的少年郎,竟也会用这样的法子藏私房钱。但转念一想,又觉得宋熠的做法很好理解。在后娘手底下讨生活,可不得多长几个心眼么! 宋熠将手上的布包连银子一块递给江慧嘉,低声道:“通共是十九两银,是有些少了,娘子你勉强用用,我……”说到这里,他眼中竟露出了几分愧疚不安,声音又更低了些,叹道,“是为夫拖累你了。” 江慧嘉本来还犹豫着要不要接他这银子呢,可听到他最后一句话,不知道为什么,心中的不忍一下子就破了功,只觉得好气又好笑。 她一把夺过了银子,连推让都不曾,哼道:“正该你拿钱出来,给你买轮椅正好用得上呢!” 要不是这个时候不好明说要跟他划清界限的话,定要与他说清楚! 第二十三章 张氏与宋大郎得了宋老爷子的令,要陪江慧嘉一道上县城,其实他们自己也是很愿意的。 乡下人进城一趟不容易,宋大郎往日里要下地干活,张氏又总被余氏拘在院子里做家务,难得有这么一次进城的机会,两人跟着江慧嘉走得一段路,此前的满肚子心思就通被要进城的兴奋取代了。张氏与宋大郎悄悄使了个眼色,抬脚就快走了几步,凑到江慧嘉身边,笑说道:“三弟妹,这要进城还有老远一段路呢,咱不是要走着去吧?” 她肩上还背着一个小箩筐,箩筐里放着三十个鸡蛋,二十双鞋底子,鸡蛋是余氏交给她,让她拿到城里换钱的,鞋底子则是她自己纳的,也是要拿到城里换钱。只不过这鞋底子纵是换了钱,最后也多数要上交给余氏。余氏当家理财,根本不允许儿媳妇有嫁妆以外的私房钱。 其实就算是儿媳妇的嫁妆,余氏也同样会想尽千方百计搜刮。只不过张氏和郭氏这两个本来都是贫家女儿,通共也没个几文钱嫁妆,余氏便是刮也刮不出什么来。而江慧嘉这个新媳妇又根本不受她拿捏,因此在儿媳妇的嫁妆上,余氏倒还真没占到过什么便宜。 张氏紧了紧背上的箩筐带子,笑脸上现出几分苦色。 对这位随时随地不忘装白莲花扮可怜的大嫂,江慧嘉是有几分不喜的,但要说太大的恶感倒也没有。 更何况今日还很有些地方要用到她,江慧嘉便也笑了笑:“大嫂有什么见教?” 张氏不自在地又揪了揪箩筐带子,期期艾艾道:“三弟妹咋说的,咱是啥人,哪敢用见教这样的词儿。就是,就是问问三弟妹,咱们是走着去,还是坐村口那跑海车去?” 江慧嘉反问道:“跑海车?” 一时从原主记忆中翻出有关“跑海车”的存在来,原来这大靖朝也有公共交通工具,被称作跑海车的就是专在十里八乡村口走停的一种交通车,有固定路线,定点开定点停,付了车资就能上,十分方便。因为地理位置好,离县城也不算远,所以青山村的村口也早晚各有一趟跑海车出没。张氏说的,就是这个跑海车。 江慧嘉觉得有些意思,当即又道:“自然是要坐车去,只不知这青山村的跑海车是几时来,几时走?”她是新媳妇,不知具体也是正常的。 张氏忙道:“说是辰正时候,咱村这趟车要先从胡家村、上河村过来,才能到咱村呢!” 辰正,也就是早上七点。 在乡下,老农们多是看日头辨时间,江慧嘉没有看影辨时的本事,手边又没有钟表这样的高级货,也只有大约在心里估摸着,当下又问张氏:“大嫂瞧着,如今时辰还早吧?” 张氏迭声笑:“早!天刚麻麻亮,哪能不早呢!”因得了江慧嘉同意坐车去县城的准话,一时脸上都是喜气。 乡下人大多起得早,一行三人在村里走过,又引得路上乡邻招呼询问,张氏笑着代作答:“咱家老爷子说的,叫我跟当家的一块陪他三婶去趟县城,这不,赶着去坐车呢!” 江慧嘉被“他三婶”这个称呼给雷翻了,半晌才反应过来,这个“他三婶”指的是“全子的三婶”,所以,她这就升级成“他三婶”了! 因被这个称呼雷到,江慧嘉一路上都极少说话,至多只是跟人微笑点头,倒又博得了一个文静有礼的名声。 到了村口界石处,只见那界石边上搭着个茅草亭子,三五个人坐在那亭子里,谈着笑着说着闲话,瞧来也是等车的。张氏又老远地就同人招呼:“杨柱婶子!周春婶子!林嫂子!都等车呢?” 青山村是杂姓村,不像十里八乡的许多村子都是宗族聚居式的村子,村民们大多同宗同姓,与青山村不同。 除了被张氏招呼的三个女人,亭子里另还坐着两个男人,两个男人一中年一少年,也都是寻常庄稼人模样。宋大郎就与他们打招呼:“赵五叔,锤子兄弟。” 几人当即寒暄起来。那个杨柱婶子瞧着最年长,四十来岁模样,头上包着块布巾,打扮得干净利落,她问张氏:“你们也去镇上?” 张氏道:“我们陪着全子他三婶去县城呢!” 周春婶子道:“哟!去县城?去县城做啥呢?那老远的!” 张氏就看了一眼江慧嘉,期期艾艾不好说的样子。江慧嘉笑了笑,道:“我去县城寻医,三郎那伤,总要再看看。” 周春婶子等人就有些要惊呼的样子,最年轻的那个林嫂子嘴快道:“你们家三郎那伤不是镇上孙郎中给瞧了么?说是治不……”她忙又咽下“治不好”的话,掩了掩嘴,讪讪笑了。 江慧嘉倒也不生气,只道:“都有句话叫‘遍寻名医’,我们家这条件虽做不到遍寻名医,但多替三郎找几个大夫总是要的。不做了最大努力,怎好就下定论?” 她说到了这里,几人不由纷纷点头,都赞江慧嘉用心甚好,有情有义,宋熠好福气。 江慧嘉知道在这乡下生活,好名声是很重要的。尤其是她心里头还打着要分家的主意,就更要站到舆论制高点上。她说要给宋熠寻医,倒也不全是假话。虽然在“要不要亲自出手医治宋熠”一事上,她还有所犹豫,但她自己不出手,不代表不能另寻名医为宋熠治疗。 正如她自己所说,镇上的孙郎中不行,不代表县里的其他大夫也不行。 医者数众多,医术有高下,江慧嘉绝不会因为自己来自现代,就轻视古代名医。她不妄自菲薄,也不敢妄自尊大,古时一些名医在某些方面的高度,是现代许多医者多番研究都不能达到的。她只是站在前人的肩膀上,才知道更多,看得更远,又怎好回过头来去轻视前人? 至于宋熠的伤究竟能不能被治好,就要看她在县城寻医的结果了。 江慧嘉心里是有主意要为宋熠认真寻医的,治好治不好都看他自己的造化,总之这样努力过了,江慧嘉自问将再没有对不住宋熠的地方。 几人说说谈谈,不一会,就听得车轮轱辘的声音在远处响起。片刻后,一前一后两辆骡子拉的青布围车就出现在几人视线中。 众人等待的跑海车终于来了! 第二十四章 跑海车来了两辆,一辆专到镇上,一辆专到县城。 车资也各有不同,到镇上是一文每人,而到粟水县城,则需三文每人。 江慧嘉与宋大郎夫妻两个一同上了直到县城的车,付了九文钱车资,才分两边坐了。说起来,在一文钱都恨不得被掰成两瓣花的农家,九文钱着实不少,能买十八个鸡蛋呢!也就难怪,在这之前张氏非要与江慧嘉问清楚,是不是能坐车了。 青山村在十里八村间算得上是交通方便的村子,离县城不太远,共计有三十里路。倘是走路,脚程快的也要走上一个时辰,可换成坐车,半个时辰便尽够。 骡车一路轱辘辘走着,张氏坐在车上,很有些压不住兴奋的样子。但车上并不只有他们三人,另还有几个生面孔,张氏便不大敢多说话,只压着声音与江慧嘉小聊了几句:“三弟妹,咱进了城要到哪里去寻那卖四轮车的地儿?” 江慧嘉微微摇头道:“总要寻寻才知,大嫂莫急。” 她间或掀了帘子瞧路边景象,虽则一路上景物单调,大多只是农田水塘,或乡村屋宇,不过乡野风光,出于天然,对江慧嘉这个上辈子看惯了钢筋水泥的人而言,还是有些意思的。 半个时辰晃悠悠过去,那官道尽头平地起了一座小城,远望去只见城墙门洞,样样俱全。城门口已是排起了长队,原来进城还要收费! 赶车的车夫在前头吆喝:“一文钱一个咯!各位数数人头,钱凑我这儿,一块儿交了!” 张氏吸气咋舌:“这还要交钱!” 宋大郎直冲她使眼色,张氏忙又低头闭嘴。江慧嘉从零钱袋里数了三文钱出来,众人交了钱,骡车拉着一车人就直从北城门进去。又行驶了一小段路,骡车左拐进到一片围成院子的大场地里,空地上早停了许多车,人来人往的,十分喧闹。 车夫招呼众人下车,大声说:“各位回程还往这里来,记住名号,是跑海帮北门大车店啊!酉时正回程,过时不候!” 酉时正,也就是下午五点。 车是早上七点发出的,半个时辰就能到县城,回程时间又定在下午五点,也就是说,江慧嘉三人在县城里头能有一整个白天的时间好逛。张氏听着话,眼睛闪闪发亮,宋大郎也面现喜色,频频搓手。 张氏忙道:“三弟妹,那咱走罢?” 江慧嘉摆摆手,却上一步问车夫道:“借问大哥一句话,不知这最近的木器店要怎么走?” “木器店?”车夫瞅了江慧嘉一眼,笑呵呵道,“这位娘子要买家具?大件的还是小件的?” 时人称呼年轻女性,或称小娘子,或称娘子,这“娘子”二字,与后来的“姑娘”含义等同,倒也不独是丈夫称呼妻子时才能用到。 江慧嘉面目秀美,清艳端方,瞧来便与寻常乡下女子有所不同。倘若是张氏在这里问话,人家或许会称一声娘子,或许会称一声嫂子,可到了江慧嘉这里,旁人一瞧见她的模样,那一声仿佛能将人平白叫得老气几分的“大嫂子”就叫不出口了。 江慧嘉也不隐瞒,只道:“我想买的东西叫做四轮车,是给行动不便之人代步用的,也不知哪里有卖。大哥四海通跑,见多识广,不知可否指点一二?” 车夫笑道:“哪里称得见多识广,这四轮车我便不知。想来是个稀奇物件,小娘子要寻这稀奇东西,最好去西市。前楼街上有好几家铺子都喜好卖稀奇东西,小娘子不妨去问问。” 江慧嘉谢过车夫,又问明了前楼街要怎么走,才与张氏和宋大郎一道走出了大车店。 粟水城很有几分繁华,张氏与宋大郎是乡下人进了城,瞧什么都稀奇高兴,江慧嘉则纯粹是抱着欣赏古代街市的心态,也目含新奇,颇多喜欢。 从大车店出来,三人又上了城门大街,不一会儿走往西市。 前楼街还没到,沿路的小摊小贩就多了起来。左右有一大白天的时间可逛,江慧嘉也不着急,当下就放慢了脚步,逛起路边摊来。 张氏与宋大郎同样不着急,张氏比江慧嘉还喜欢逛这些小摊,一双眼睛左右瞧,都恨不得长到路边摊子上去了。 江慧嘉又抱着了解物价的心态,时不时地在路边小摊上询价。走过第三家卖包子的小摊时,她花三文钱买了三个素菜包子,又两文钱买了三个大白馒头。包子馒头三人均分,张氏和宋大郎各接过自己那一份,当下张氏就对宋大郎说:“当家的,菜包子咱拿回去留给全子吃吧。” 宋大郎就把自己的菜包子递给张氏。 张氏用卖包子人赠送的干净树叶将包子包好放进背后箩筐里,又把自己的馒头掰下一半递给宋大郎:“当家的你多吃点,我吃半个就够了。” 这馒头有一两一个,发起来其实还挺大个,江慧嘉不知道张氏是不是真的半个能饱,但就她自己的话,的确是吃半个就足够。 不过她自己的小猫食量她自己知道,想来也不能与张氏这等惯做农活的妇人相比,张氏所谓的“半个能饱”,多半是有意节省,好填补宋大郎的。宋大郎当下推让,张氏又再让,两人让来让去,江慧嘉看在眼里,心里微微一叹。 但江慧嘉并没有将自己吃不完的包子馒头多给两人的意思,她站在一边,小口将菜包子吃完,一手就提了叶子包好的另一个馒头,小走两步,逛起了旁边的小摊。 包子摊旁边有一家小摊是专买各种竹制品的,有小件的如竹盒、竹篮、竹背篓,大件些的如竹扁、竹排、竹筛等。 江慧嘉瞧中了一个做工精致的小竹篮,但见那竹篮长不过一尺,宽约半尺,做成了小船形状,上头编着麦穗花,把手上还细心地裹着淡青色棉布,篮子底上又垫了一块深青色小碎花布,几面一衬,朴素中透出雅致,乡土中带着漂亮。她当下就上前问价,摊主是个少年,带着憨笑道:“带了块布,因此多要些。就五文钱,您喜欢就拿去。” 五文钱,江慧嘉觉得不贵,就没有还价。当即付钱买了,又将手上的叶包放进篮子里,篮子挎在手上,立时觉得又轻巧又漂亮,还很方便。 互相推让完的宋大郎夫妇转过身来,当下就见到江慧嘉手上多了个篮子。 张氏:“……” 宋大郎:“……” 我俩表现夫妻爱的时候,你竟买东西去了? 没声没气的,你就买了? 茫然的夫妻俩表情一致,江慧嘉微微抿唇,笑了。 第二十五章 江慧嘉一向认为升米恩斗米仇,尤其对象还是张氏这样的人物。 因此尽管只是一个包子馒头的事,她还是不愿意多给两人。张氏与宋大郎推让的最初,张氏那小眼神不住睃过来,江慧嘉又岂能没看到? 张氏的意思她心领神会,可她偏不顺张氏的意思来,做这一回大方人。 该大方的时候她不小气,可该小气的时候,她也绝不大方。 江慧嘉笑微微道:“大哥大嫂吃好了?我们走罢!” 张氏的目光在江慧嘉篮子上溜了一圈又一圈,期期艾艾道:“三弟妹,你这是买的啥,这东西咋还在街上买呢?家里篮子多的是,你再不喜欢,叫我当家的上山去砍几棵竹子下来,给你编个新的也成。” 江慧嘉微微一笑,不接她话,只道:“大嫂,前楼街往这边走,我们快些罢。” 张氏不敢再多说,只是一双眼睛总忍不住江慧嘉手上的篮子上瞟,目光中满是不赞同。 江慧嘉只做不知,三人一路走走停停,看够了街景,又转过两道弯,忽地眼前一亮,只见前面拐角的路上平地拔起一座三层高楼。那楼角飞檐,雕梁画栋,朱漆廊柱,酒旗招展,楼前人来人往,一片热闹,端地是气派非凡。 张氏惊呼道:“这莫不就是常人说的太平和乐楼?过了这里就前楼街了!” 太平和乐楼在宝庆府一带都极有声名,也不独独在这粟水县城有,宝庆府各城各县都有太平和乐楼,是真正的百年老字号。就这前楼街,之所以被称之为“前楼”,正是因为这“街”就在太平和乐楼前方! 可见太平和乐楼招牌之老,在这粟水县城竟成了地标性建筑。 几人边走边看,很快就到了太平和乐楼的正门边上。只见那六开间的大门轩敞气派,门楼上是金漆招牌,两边的琉璃瓦上貔貅做头,上边栏杆雕花精美。更有数名浓妆女子斜倚栏杆,目视下方人群,或掩嘴吃吃笑,或娇声招摇,姿态靡丽,不似人间。 宋大郎一下子住了脚,几乎看呆了。 张氏也掩了嘴,瞪大眼睛直往上头瞧。 江慧嘉心里其实也有些吃惊,不过想起自己曾经看过的一些历史杂卷,有提到宋朝街坊与酒楼的,说是宋朝的大型酒楼往往规模宏丽,官办酒楼常设官妓不说,就是民营大酒宅中也往往积蓄着数十私妓,往来游走,招朋引客,蔚为风尚。 而如今的大靖朝虽不是宋朝,但在历史的小分枝上,靖朝的时间段正好与宋朝相当,两朝的风俗习气在许多方面也很相近。 这样算来,太平和乐楼上出现妓人,倒也不足为奇了。 江慧嘉又观察周围行人,只见多数行人面上表情都做寻常,而像张氏与宋大郎这样满面惊愣的,倒明显是“土包子”的表现。 她心里其实还是有大开眼界的感觉,估摸着自己也做了一回土包子。 却听身旁的宋大郎痴了一般感叹:“这要是能上太平和乐楼吃上一回饭,那这辈子都值了!” 张氏顿时反应过来,就揪住了宋大郎一边耳朵,低声怒道:“当家的!” 宋大郎哎哎叫着,又羞又恼,也斥道:“你干啥?你干啥呢?”江慧嘉抬脚就走,走过十来步,只见脚下道路宽阔,街边两排店铺次第招展而开,路上行人有男有女,间或有店伙计从店铺门内大声向外招客,又是另一番繁华景象。 她看这街两边的铺子,挨着太平和乐楼的多为酒肆、茶馆、瓦子。尤其是那瓦子,人们勾肩搭背从那瓦子进出,甚至有靡靡的乐声从瓦子里四下飘传,与街上行人的喧闹两相应和,形成独特的街景。 这简直就是吃喝玩乐一条街嘛! 太繁华了! 江慧嘉脚下不停,一边观察街景,一边寻找此前车夫说过的那些“卖稀奇东西”的店铺。 她走得不快,其实也有一边等待后头宋大郎夫妻两个追上来的意思。摸约半盏茶的功夫之后,张氏的声音从后头追来了:“三弟妹,你咋都走到这前头了?” 江慧嘉笑了笑,道:“这街上真有意思。” 也不知张氏与宋大郎最后是怎样撕扯开的,江慧嘉没有兴趣关心这个问题。她指向前头一个店铺道:“大嫂瞧这家店。” 店铺门脸上挂着一块招牌,上书“南北通货”,后头缀了“周记”二字,店面甚大,里头客人不多不少,瞧着十分宽敞。 张氏不识字,看不懂那招牌,但店里卖的是什么她还是看得明白的。 江慧嘉当先走进了店铺,张氏与宋大郎随后跟上,就见这家店铺货柜成排,货架上最显眼的一些物件竟是珍珠、香料、象牙等物。如象牙这样的物件,张氏与宋大郎见都没见过,更不必说认识,但稀奇他们两个还是会看的。 立时,张氏就道:“三弟妹,这家店的东西瞧着稀罕。” 一个店伙计堆着笑迎上来:“几位客官好眼力,我们这家店里头卖的可不就是各地来的稀奇东西么?南方的、北方的、西边的、东边的,甚至是海外的都有!几位客官要什么?可与小的说道说道。” 他口里喊的是“几位客官”,但实际上他的笑脸和目光却是落在江慧嘉身上的。 三人里头,只有江慧嘉穿得最有模样。这就是“先敬罗衣后敬人”的效果了,要不是江慧嘉特意穿了体面的衣裳出门,依张氏和宋大郎乡土气息浓厚的穿着,伙计只怕未必能有这样热情。 江慧嘉道:“我要寻的东西,叫做四轮车,不知店家可有?” “四轮车?”伙计顿时脸上着难,“这位娘子说的可是四轮车?车?” 江慧嘉道:“或许不叫四轮车,四轮车只是古称。”她略比划了一下,“是一种椅子,下边装有两大两小四个轮子,行动不便之人乘坐,可以方便代步。” “这……”伙计犹豫片刻,目光转向柜台后头一个掌柜打扮的中年男子。 这掌柜模样的人正打着算盘,半晌才仿佛接收到伙计的疑难,忽就抬起头,“哦”了一声道:“这位娘子说的,是轮椅罢?” 江慧嘉:“……” 顿觉自己奥特了!跟古人一比,简直土出天际! 原来轮椅在古代也叫轮椅啊! 一直喊着“四轮车”的自己有多傻? 第二十六章 找到轮椅是件喜事,江慧嘉在心里默默松一口气的同时,又悄悄给宋熠记了一笔。 要不是出于对这位“纯正古人”的信赖,她能被误导成这样,傻乎乎一直用“四轮车”来指代轮椅吗?可见本土人也有不靠谱的时候,宋三郎你虽然号称学霸,可惜钻故纸堆厉害,知天下事却未必啊! 如果宋熠在这里,并且知道了江慧嘉的心理活动,这个时候必定要呼冤枉。他什么时候自称学霸了?他连“学霸”这个词都没听过好不好? 不提江慧嘉囧雷囧雷的心情,她面上还是露出了惊喜之色,连忙说道:“轮椅之说用词贴切,正应该是轮椅!” 掌柜拈须笑了笑:“既是要轮椅,倒也不难办。” 江慧嘉道:“请指教。” 掌柜在柜台后伸出一根手指:“不难办,但是麻烦,而且此物少见,要价……不少!” 江慧嘉道:“怎样麻烦?怎样不少?” 掌柜笑道:“说麻烦,是因为……这物件,小店也没有。小娘子若是定好了要买,先付定钱,小可自会叫采买上人去府城为小娘子定制。既是要定制,又要长途运输,说不得这价钱还需往上提一提。也不多……”他报了价,“十贯钱!” “十贯!”惊呼出声的是张氏。 宋大郎也在后头瞪大了眼,一脸的难以置信。 江慧嘉眉头动了动,微微看了张氏一眼,又看向掌柜,问:“我若今日付了定钱,几日后可以拿到轮椅?” 掌柜道:“十日后即可,小娘子瞧着可好?” 江慧嘉道:“若能保证质量……”正说着,忽然被张氏扯了扯衣袖。 张氏就凑到她耳边,微微压低了声音,急道:“三弟妹,这可是十贯钱呢!啥物件要十贯钱?又不是金做的轮椅,哪能就这么贵?这不能定啊!” 江慧嘉微微挑眉,要说原来她还有要多问几家的意思,被张氏这一打岔,她却改主意了。 不表现出不怕花钱,不惜倾家荡产的豪气,又怎能叫张氏和宋大郎相信她为宋熠治伤的决心?不给这两人看到她的决心,他们又怎么会向余氏说清,从而叫余氏知道,她江慧嘉纵是带来丰厚嫁妆,可只要宋熠伤病一日不好,这个无底洞就没有填完的时候? 为了分家大计,这时候倒不宜过多纠缠了。 江慧嘉心中定念,面上就露出了几分冷意:“大嫂的意思是叫我不要买轮椅?就由着三郎整日介躺床上,行走坐卧处处不便?” 张氏见她不但不听劝,反还顶了上来,顿时更急:“这说的是啥话呢!咱农家人,哪有那金贵?就是买了这轮椅,三弟他也不能走啊!躺不躺床上的,他不都得要人照顾?就为了这么一椅子,咋滴就值当十贯钱?咱乡下一把椅子,能卖一百文都顶天了!哪有十贯钱的椅子?” 江慧嘉冷笑起来,又看向宋大郎:“大哥同大嫂也是一个意思么?认为三郎不需要轮椅,这轮椅不值当买?” 宋大郎二十出头年纪,身材矮壮,脸面略长,有几分像余氏,但没有余氏的阴沉刻板像,倒是显出几分和善模样。这时候他就搓着手,略略犹豫着,要劝不劝地说:“三弟妹,你大嫂她……她也不是个坏心。就是说,十贯钱一把的椅子,要价太离谱。要不……三弟妹,咱换家看看?” 江慧嘉“嗤”一声:“说来说去,大哥也是叫我不买这轮椅呢!你忍心看着三郎受苦,我却不愿。我手上有嫁妆,大不了花光嫁妆,也要叫三郎不过如今这苦日子!” 紧接着她就同掌柜说:“掌柜的,轮椅我是有心要买,但您是实诚生意人,也该知道十贯钱确实太贵。我这顶着家里头压力,不敢夸大口,只能说,八贯钱我一定拿出来,十贯确实不行。您要是觉得这生意能成,那我们就定好了,八贯钱买这轮椅。若是实在不成,我却只得另想办法了。” 掌柜顿时苦笑:“小娘子,哪有你这样还价的。” 但江慧嘉这么个还价法,竟叫他无话再说。 反正江慧嘉是咬定了八贯钱,旁边的张氏与宋大郎又一再劝说她这轮椅不可买,八贯还是太贵。宋大郎甚至有要强行制止她的意思,江慧嘉就怒道:“大哥大嫂安的什么心?我今日上县城来买四轮车,却是咱老爷子商定好的。大哥大嫂一定要阻止,莫非是要连老爷子的话都不听了?” 她这边不停闹腾,掌柜的竟不好再与她讨价还价。 江慧嘉又对掌柜道:“便是八贯钱,掌柜的若是觉着能成,便说个定钱。我这就交了定钱,咱们再写好契纸,十日后我好来取轮椅。” “罢了罢了!小娘子先交两贯定钱罢!”掌柜苦笑连连,直道,“某这回当真是看在小娘子对夫君有情有义的面上,大亏了!大亏了啊!” 凡是商家说亏,其实还肯卖的东西,那必定是有赚的。 江慧嘉心里笑了笑,面上只道:“掌柜的经商讲仁义,必定财源广进,越做越大。”一边从袖袋里取出一只小荷包,从里头掂了一块碎银子出来,“请掌柜的称一称,这银子约有二两,照一两银折一千二百文来算,掌柜的看着找我铜钱便是。” 因为铜钱太重,她这回带出来的通共就是二十两银子,另加五十几个零散铜钱。 银子她是分两边袖袋装了,铜钱则另用一个荷包装着挂在腰间。 说起来,她嫁妆里头明面上那五十两压箱银,说是银子,但因为银子难得,其实是银钱各半的。其中白银有二十两,另外则是三十贯铜钱。而她未过明路的那一百两私房钱,则被江母柳氏早早存入了宝通钱庄,换成了百两银票,给她私下夹带着,以备后用。 这回江慧嘉能大手笔带这么多银子出来,其实那二十两银中,有十九两是宋熠给的。 掌柜接了银子,拿出一个点子小秤来称,称下来是二两一钱银,折得铜钱两贯零五百二十文。这人便连连道:“官方兑换价格是两贯零一百文呢,小娘子,这回小店可亏大了。” 江慧嘉道:“民间兑换价,最高可是一千三百文换一两银,此次换价却是一千两百文,掌柜的可莫欺我不识数。” 掌柜也笑:“但一千三百文可不易换得,一千两百文才是常价。” “因此谁也不亏。”江慧嘉也笑起来,又催掌柜写契纸。 掌柜便提笔写下:“今收到……”写了三个字,看向江慧嘉,正要提问,江慧嘉已经自报门户,“我姓江,青山村人士,夫家姓宋,外子名唤宋熠,熠熠生辉的熠,掌柜的可写明白了。” 掌柜一怔,脱口便问:“江娘子识字?” 江慧嘉微笑道:“略识得几个字,不做睁眼瞎罢了。”心里也是微微笑,忍不住想,这回说的这句话,略有台词感,而且十分耳熟,似乎是许多古文小说里被用烂了的。 当下心情微妙,甚觉有趣。 掌柜的神情却慎重起来,当下继续写:“今收到青山村宋熠之妻江氏铜钱两贯……” 第二十七章 不为良相,便为良医 南北通货的掌柜姓黄,全名叫做黄中良。 江慧嘉看着他写了契纸,签了名,用了店铺公印,便接过纸来,也将自己的名字签上。 她一手簪花小楷写得隽永端丽,很是不俗,这却是她前世二十几年苦练的成果。学中医的都要学医古文,江慧嘉家学渊源,繁体字和文言文更是学得极好,这到了古代,倒是免于做文盲了。 黄掌柜看她这一笔字,面对她时却又敬重了几分。当下江慧嘉接了契纸仔细收好,又将找来的铜钱连着黄掌柜搭送的布袋一起放进篮子里,黄掌柜却从柜台后走了出来,亲自送客。 “江娘子常来,往后但凡要买稀奇物件,尽可来寻黄某。”黄中良拱手笑言。 江慧嘉本来是要走的,听他这一说,心头倒是一动,又转过身来道:“我这里倒的确还有一物想要购入。” 黄中良道:“江娘子请说。” 江慧嘉道:“我想买些医书。”说着略有些苦涩地叹了一叹,“想必黄掌柜也能猜知几分,我家夫君腿脚不便,不良于行。我想寻些医书看看,不求学成什么,只希望能在照料夫君时更精心几分,但凡能有些帮助,也是好的。” 黄中良肃然起敬:“江娘子真是情义人。” 江慧嘉心里赧然,面上却不好显出来。天知道她要寻医书,其实只是想着日后或许有机会显露医术,所以要先为自己的本事寻个来处,也免得破绽太大,引人怀疑。 黄中良又道:“医书我这里不卖,出了楼前街,往右拐有家集仁书铺,里头书本甚全,江娘子不妨去寻寻看有无医书。” 江慧嘉谢过黄中良,想到古代医儒不分家,还有许多郎中是甚至落第儒生改行,倒觉得黄中良说的很有道理。她此前只想着古人往往敝帚自珍,医书不好寻,倒忘了医儒不分家了。 范仲淹还说“不为良相,便为良医”,如今的大靖朝虽然没有范仲淹,可文人们的理念是相通的。 从南北通货出来,江慧嘉便依路去寻集仁书铺。 路上免不了还受张氏与宋大郎的埋怨,宋大郎不好直接说自己弟妹的不是,张氏就喋喋不休着:“三弟妹,咱是拗不过你,你拿老爷子压人……” 又说:“买轮椅也就罢了,还买啥医书。你是镇上的小娘子,跟咱不同,你识字。可你能看得懂那医书吗?” 江慧嘉就当听背景乐了,该做的事情还是要做。 听了一路张氏的念叨,不多时到了集仁书铺,只见这书铺门脸两间,朝南而开,往里瞧去,书铺人不多,规模也不大。这要放到现代,顶多就是个小书店,可到了南北通货的掌柜黄中良口里,这竟然就是大书铺了。 江慧嘉心里暗暗皱眉,心想着都说古代书籍流通不易,只怕这书铺里纵是有医书,也必然量少。 但不管怎样,书铺还是要进。 眼看着已经到了书铺门口,张氏倒是不敢再念叨了,她甚至怯缩着,不敢迈步进去。江慧嘉转身道:“大哥大嫂若是不进,我便先走一步啦。” 宋大郎就抢前一步,又拉了拉张氏,笑道:“咱一块进去,我也识得几个字呢。” 毕竟是秀才宋老爷子的长孙,虽不曾进学,宋大郎多少还是认得一些字的。 三人走进书铺,只见东墙一侧的柜台后边坐着一个头发花白的老掌柜,另一边的条案后头站着一个小伙计,小伙计正在招待一名年轻书生。老掌柜则微低着头,却是捧着本书看得正入神,三人进了书铺,老掌柜头也不抬,恍若不觉。 小伙计与书生说道:“王郎君今次拿来的书,还是一如既往抄得好,便照老规矩,作价一百五十文如何?” 王书生道:“再没有不好的。” 原来有书生抄书在卖。 江慧嘉见此一幕,心里头却想起了宋熠。 宋熠是有残疾,但他伤的是腿不是手,旁人虽然认为有腿疾的宋熠已经算是废人,可江慧嘉不这样认为。别说宋熠还有双手是好的,就是他连双手都残了,他不还有脑子吗?他自小读书,又考过了童生。虽然还未能考中秀才,但从他的生活经历来看,他也只是时运不济,这才两次参考未成,倒不是才学不够。 他这些年的书总不是白读的,不可能一点用处都没有。 远的不说,抄书他总该是会的吧? 江慧嘉心里暗暗生起了主意,等到分家以后,也给宋熠寻个抄书的活计。至于分家以前,不论是她,还是宋熠,这能赚钱的事儿都要先放开,免得余氏嗅着钱腥味,不肯放他们分家。 不一会儿伙计送走王书生,就过来招呼江慧嘉三人。他打量了三人一番,迟疑道:“三位客官,是要买书?” 话是对着三人说的,他的视线却落在宋大郎身上。 也不怪伙计面带迟疑,实在是江慧嘉三人都不像是能买书的样子。张氏和宋大郎都是标准的乡下人打扮,这不必说,江慧嘉虽则是衣装上体面几分,可她是女子,女子读书总是少见的。 “是我。”江慧嘉上前道,“要为我家夫君买几本书。” “你夫君?”伙计“哦”了一声,“那书单呢?” “书单?”江慧嘉,“……” 伙计皱眉道:“不拿书单你怎么买书?” 江慧嘉:“……” 好吧,她又奥特了一回。 江慧嘉微微展眉,缓声道:“《神农本草经》,《黄帝内经》,《黄帝八十一难经》,《伤寒杂病论》,《金匮要略》,《针灸甲乙经》,《本草经集注》,《肘后备急方》,《诸病源候论》,《千金翼方》……” 小伙计:“……” 小伙计双目微瞠,脸面则涨得通红。江慧嘉这一长串的书名念出来,他竟被说晕眼了,一时竟反应不过来! 江慧嘉住了口,目光落在小伙计身上。 小伙计:“……”急忙转头去看老掌柜。 老掌柜仿佛这才注意到铺子里的新近来客,就抬了头,不紧不慢道:“这许多书,小店是没有的。只有《本经》、《素问》、《伤寒杂病论》,还有半本《千金方》。” 《本经》说的就是《神农本草经》,《素问》则是《黄帝内经》的一部分。 华夏古代四大医学经典分别是《难经》、《伤寒杂病论》、《神农本草经》、《黄帝内经》。 《黄帝内经》又被分为《灵枢》《素问》两册。 其中《灵枢》主讲针灸,《素问》一册则重点论述了脏腑、经络、病因、病机、病证、诊法、治疗原则以及针灸等内容。在针灸方面虽不如《灵枢》讲得深入,但胜在论述全面,正是江慧嘉如今急需要的。 从这集仁书铺里能够买到这几本书已经算是惊喜,江慧嘉当下深施一礼:“还请老人家赐书。” 第二十八章 书铺寻医书 江慧嘉有心买书,态度十分恭敬。 老掌柜的面色就缓和了起来,读书人的事,自然不与寻常商家买卖相同。老掌柜略略颔首,道:“你要买书,也无不可。但这几册书,老夫这里也都只独有一本,老夫这里的规矩是,独本买书,需另抄还一本。小娘子既是替你夫君买书,何不叫他亲来?” 江慧嘉就怔了一怔,微微苦笑道:“不瞒老人家,我家夫君双腿有疾,不良于行,否则他要买书,何必叫我代买?” 说着她走到另一边的条案前,见条案上铺着纸笔,便拈起一支中号羊兼毫,问道:“我可以写几个字吗?” 小伙计就要阻拦,老掌柜微微摆手,笑道:“小娘子请写。” 江慧嘉一手拂开袖摆,蘸了早先磨好的墨汁,便提笔写道:“书山有路勤为径,学海无涯苦作舟。” 这是唐代韩愈的名句,江慧嘉行笔写来,字架端丽,锋芒隐现,宛如流水,宛如刀刻。使人观之精神,见之心仪。 她写的是柳体楷书,这一手字写出来,就是不懂欣赏的人看了,也只有说一声好的,绝没有人敢昧着良心说这字不好。 老掌柜伸手接了江慧嘉送过来的字纸,一看上头的字,顿时就被吸住了目光。 他是懂欣赏的人,比之看门道的外行又有不同。江慧嘉这回写字是拿出了七分功力的,她上辈子从四岁起就开始练字,一手毛笔字那是童子功,二十几年苦练,又岂是玩笑? 这辈子换了个身体,原主虽是小商家的女儿,但自小被娇养,倒也读过几本书,能写几个字。原主有拿笔的基础,江慧嘉有前世的经验,如今写起字来虽然达不到前世的全盛状态,但也相差不远。 老掌柜欣赏了一番,忍不住点评:“高山流水,峻拔端丽,好字,好字。” 这竟不像是女子的手笔,甚至有许多男儿写字,也不如江慧嘉这般峻拔有力。 老掌柜赞了一番,又禁不住说道:“只是未免锋芒太露,失之柔婉。” 说完后,似觉失言,当下又笑了:“老头子胡乱点评,小娘子勿怪。”虽说是请人勿怪,但言语之间还是带着对自己点评之语相当认同的意思。 江慧嘉笑了笑,道:“老人家说的是实话,晚辈受教了。还请老人家看看,小女这笔字,若是用来抄书,可还能入眼?” 老掌柜笑道:“尽够了。”当下吩咐小伙计,“去拿这位娘子要的那几本书来。”又问江慧嘉,“小店另还有两本医书,并不是什么名著,只是前段时间一个落魄读书人拿来的家传医书笔记,小娘子可要一并看看?” 江慧嘉甚觉惊喜:“再好不过,凡是医学相关的书籍,老人家肯卖,我这里是多多益善。” 小伙计取了几本书过来,江慧嘉除了买下之前说的几本医书,还买下了老掌柜说的那两本医书笔记。这两本笔记还并不是一个人写的,里头有数种字迹,看起来像是一家几代人联合记载的一些医学心得。 前头《神农本草经》等书,老掌柜要价是八百文钱一本,后头这两本笔记书,则只要四百文一本。但这通共六本书加起来也要四贯钱了,江慧嘉当下又取出三两碎银来,又从篮子里数出四百文铜钱。三两银子抵三千六百文,再加四百文铜钱,刚好是四贯钱。 张氏和宋大郎看得直咋舌,但这回进的是书铺,张氏并不敢像此前在南北通货的时候那样不停唠叨,只能暗自急眼。她直扯宋大郎,可宋大郎也不敢乱说话,他缩了缩肩,一边反还回掐了张氏一把,张氏就消停了。 老掌柜收了钱,江慧嘉则将六本书通收到篮子里,篮子挽在手上,果然体现了方便之处。 “小娘子抄好书以后,送到小店来即可,小店回收。”老掌柜还不忘嘱咐一句。 江慧嘉忙道:“一定不敢忘记,老人家请放心。”当下又买了些纸笔,花去五百文钱。这回她没了足够的铜钱,则又数了银子出来,叫老掌柜找开了。 还好老掌柜不曾提到回收手抄书会另外给钱,要不然江慧嘉其实是有些担心,张氏与宋大郎两个会联想到她与宋熠都可以通过抄书赚钱的事。 纸笔都贵,书籍更贵,事实上张氏与宋大郎都在忙着心疼呢,哪还能想到这些? 出了集仁书铺,江慧嘉心情又轻快了几分。 她挽着篮子又往前走,张氏紧跟上来,忽然来接她手上篮子:“三弟妹,这篮子重罢?我给你拿吧!” 江慧嘉不妨她来这一手,一时好气又好笑,手上却先于意识反应,不露痕迹地就在张氏肘关节处小海穴上点了一下。 这正是当年的小江萱初学针灸时,江老爷子给她示范点穴技法,叫她体会麻穴感觉时,在她身上点的那个穴位。如今多年过去,江慧嘉的点穴技法早已纯熟无比,点人小海穴时,比江老爷子还要顺溜。 张氏只觉得手才伸过去,整条手臂就是一麻。 她惊得不行,根本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情,只是“哎哟”一声。这边江慧嘉已经侧身而过,笑道:“不劳烦大嫂了,只是几本书而已,哪里就重呢?” 最初的最初,江老爷子就对她说过,医者能救人,更能害人。 真正最熟悉人体的,不是解剖家,而是医生。因为解剖家只知道人身上哪个部位在哪里,而医生却知道,动什么地方能让人生,动什么地方能让人死! 张氏又惊又疑,又慌又怕,一边喊着“三弟妹”,叫江慧嘉等等,一边用另一只能动的手忙忙拉住宋大郎:“当家的,我……我这是咋地了?我咋忽然好像,这右边身子都麻了?” 宋大郎看江慧嘉在前头走得快,也着急,只说:“忽然右边身子都麻了?这多奇怪,你糊涂了吧?怎地可能?”一把拉住张氏,就往前追去,又劝张氏:“娘子你忍忍,咱先追上三弟妹!” 江慧嘉在前头快步行走,听到身后对话声,就微微抿了唇,笑了。 第二十九章 粟水悬壶堂 一刻钟后,江慧嘉出现在了粟水县城最大的医馆悬壶堂前。 在大靖朝,所谓一刻钟,其实就是现代的半个小时。悬壶堂离集仁书铺其实也不算远,江慧嘉一路上还寻人问过几次路,这才耽误了时间,弄得半个小时后方才找到地方。 等她到得悬壶堂时,张氏与宋大郎也追上来了。 虽有些不耐烦这两人,但这寻医的事情,江慧嘉还真需要这两人跟着做见证。因此两人追上来时,她反而主动招呼:“大哥大嫂,我欲给三郎寻医,你们瞧着这悬壶堂还气派吧?” 张氏跑得这一阵,酥麻的身体早就缓解回来了,这时候连她自己都有些怀疑自己之前是出了错觉,就迟疑着笑道:“真气派……”迟疑是因为,虽然怀疑自己之前是生了错觉,可这毕竟是到了医馆来了,张氏回想前事,心里不安,就有些想要找里头的大夫看看。 而与此同时,张氏又怕看病太贵,心里就想着,是不是能让江慧嘉在给宋熠寻医的同时,也替她一并将诊费付了。 她心里头这些千回百转,江慧嘉自然不知。 进了医馆大门,只见大堂中间病患甚多,足有三个坐堂大夫排开了坐在桌案后,就这样,患者居然还有些排不过来。 药柜那边抓药的学徒也忙得腿肚子直打转,江慧嘉目光在大堂里转了好几个圈,才拦到一个从内堂出来的学徒打扮的人。 小学徒十三四岁年纪,生得眼圆目亮,很是机灵模样。江慧嘉这边才一拦他,他就对着大堂中间一指,笑嘻嘻:“要瞧病去排队,这位娘子让让,我还有事。” 江慧嘉施了一礼,笑道:“只问一句,擅骨科与伤寒內症的是哪位大夫?” 小学徒摆手道:“最左边的张大夫擅骨科,最右边的龚大夫擅伤寒,中间的刘大夫擅千金科与小儿科。”说着,一溜就跑出了门。 留下江慧嘉在原地失笑,停了片刻,她还是到左边张大夫处来排队了。 选这边,一是因为张大夫这边的人要比另两边少,而最主要的,则是因为对宋熠而言,治腿伤比治寒症更重要。 又等了近一刻钟,好不容易前头的病患都过去了,终于轮到江慧嘉。 她坐到张大夫桌案前的小凳子上,就解释道:“劳烦张大夫了,我家夫君一个月前因上山打猎被狼群追赶,而后摔入河中断了双腿。他小腿骨有多处骨折,右边膝盖骨有骨裂。前头寻了乡间郎中接了骨,但如今瞧着却有些接得不大好的样子。因为路途遥远,我家夫君又不良于行,今次我却不便与他同来。请问张大夫,我家夫君的腿可还能治?或者,张大夫可能出诊?” 张大夫涵养甚好,仔细听她说完了话,温声回答她:“能不能治,自然要先见到患者才好定论。不过听小娘子描述可知,尊夫腿疾只怕有些麻烦。至于出诊,却是要看距离远近了。” 江慧嘉道:“我家在保平镇下头的青山村,距县城约有三十里远,坐车大约半个时辰能到。” 张大夫就有些为难:“这……似乎有些太远了。” 江慧嘉忙道:“我这里替张大夫叫好车,保证送张大夫来回。出诊的诊费也不是问题,还请张大夫辛苦一番,我与我家夫君必有重谢。” 她衣着打扮虽不是大富贵的模样,但也瞧得出小有家资的样子。张大夫便不怀疑她能否“重谢”,又看她很有诚意,当下犹豫了片刻,道:“小娘子可与孙掌柜商议,如是一定要我出诊,倒不需小娘子提供车辆,我们悬壶堂自有驴车可供我等出行。” 江慧嘉当下谢过了张大夫,又去寻那坐在柜台后的孙掌柜。 张氏与宋大郎亦步亦趋地跟着她,神情俱都有些紧张。 江慧嘉见了孙掌柜,跟他说起张大夫出诊的事。孙掌柜“哦”一声道:“要去三十里外青山村,出诊费便需三贯钱。”说着,比出一个“三”的手势。 张氏在后头倒吸一口冷气,终于再不能忍,直道:“咋要这许多,咱村里钱郎中出诊一回只收五文钱!” 宋大郎也直咋舌,表情上很是赞同张氏的话。 江慧嘉皱眉道:“大嫂,悬壶堂的坐堂大夫与村里的郎中岂能相同?” 这话说得好听,孙掌柜听得眉眼都舒展了。他连道:“可不是这个理,更何况这三贯钱里头还包含有车马费呢。实在已经是让利,全为了替乡亲们行方便。” 这孙掌柜说话就是一派商人腔调,与张大夫全不相同。 江慧嘉笑了笑,道:“烦请孙掌柜帮忙定个时间,不知张大夫几时有空,能来出诊?” 孙掌柜翻出一本册子,看了一眼道:“小娘子若是急,今晚也可。只是夜间出诊又要加价。” 江慧嘉道:“银钱不成问题,我都恨不得此时就将张大夫叫走呢。” 孙掌柜顿时一笑:“这可不成,张大夫这时候若走,我们这里岂不是要乱成一团?”说着伸手一指排在张大夫桌案前的病人。 即便是面前病人最少的张大夫,他的桌案前也排着十来人,当然不能随时脱身。 正说着,忽然间大门外响起一阵喧闹。 好几个人的声音在一齐大声说着什么,有一道声音尤其宏亮:“让让!让让!快救人!大夫快救人!” 这边声音才传过来,比声音更快的几个人就冲了进来。 几条大汉七手八脚地抬着一个血淋淋的人猛地冲进大堂,顿时又惊得大堂内的病患众人齐齐呼叫。 孙掌柜也急了,忙从柜台后走出,大声道:“几位莫慌,快将人放下,外伤患最忌移动!” 早有店里几个学徒反应极快地提了靠墙放着的一个担架过来,担架落地,那几个大汉就连忙将伤者放到了担架上。 张大夫已经从桌案后站起来,边走边说:“当时人受伤了就该在原地放着,再请大夫过去看。这般胡乱将人抬过来,实在不妙。” 送伤者来的人顿时急问:“怎么说?动了怎样?这可如何是好?” 张大夫走到病患身边蹲下:“让让,我且看过再说。” 第三十章 初提缝合术 原本喧闹的大堂内一时安静下来,张大夫蹲在伤者身边,细心察看。 只见这人左腹部处破了好大一个口子,鲜血正汩汩地从这口子流出。透过这道大口子,甚至能看到里头的肚肠等脏器。 这是刀口! 张大夫倒吸一口冷气,不怪这血止不住,这伤口深得能见肚肠,长度也足有六七寸,实在是险。 “快拿我的银针来!”他手一伸,立时有一个小学徒快步跑着捧了针匣过来。 张大夫快手取出几枚银针,手起针落,刷刷几下就连扎了十数根针在伤口周围。只见那伤口周围的肌肉随着他这些银针扎下,竟是自动一阵收缩。 围观众人不由叫起好来,张大夫却面色凝重。他扎针的速度慢了下来,慢慢地又扎了几根银针下去,但见伤口出血虽有变缓,可毕竟仍然有血从四周破损的皮肉间不停渗出,这血还是未能完全止住。 “文青,熬人参当归汤来。”张大夫微沉着脸,目光扫过离得最近的一个学徒,开口吩咐。 小学徒应了一声,拔腿就往药柜那边跑,一边喊:“人参当归汤,快抓药!” 药柜那边也喊:“抓什么药!方子拿来啊!” 叫文青的小学徒就急了:“就人参当归汤,要什么方子?你们不知道方子?” 负责的抓药一个学徒竖起眉:“没有方子怎好抓药,我又不是大夫,我能听着名儿就抓药吗?” 这边竟吵嚷了起来,张大夫怒道:“救人如救火,此人急速失血,你等竟还拖延吵闹!文青,快拿纸笔来!” 叫文青的小学徒又连忙跑到张大夫的桌案前拿纸笔,张大夫取来纸笔,笔走龙蛇,一忽而将方子写就。文青接了方子,又连忙跑到药柜那边。 张大夫这边又补充道:“参要十年的!” 抓药学徒劈里啪啦一打算盘,算盘打完,一边转身抓药,一边道:“人参二两,要价两贯,这副药总要两贯零三百一十二文钱。谁送伤者过来的?会账的来一个!” 送伤者过来的是好几个年轻汉子,其中一人回应:“就来!” 另一人急忙问张大夫:“大夫?这能有救吧?” 张大夫叹了一叹:“伤口太大,如今竟止不住血,只怕是要靠老天帮忙了!”他又叫另一个学徒,“取我药箱来,拿止血散一副。” 一边对送伤者来的几人道:“稍后止血散敷上,倘若仍旧不能止血,这人就险了。便是喝了人参当归汤也用处不大,吊着气罢了。这人参当归汤要价甚贵,喝了也未必能将人救回来,用是不用,你等决定。” 几个大汉就急了,一人道:“用!怎么不用!用了总有好处是不是?” 另一人却反驳:“要两贯多钱一副的药,这还不知道要吃几副呢,却要上哪里去寻这许多银钱?” 这几个大汉都是身高马大的,衣着打扮上也都是统一的布衣短打,虽然穿得整洁,不像许多穷苦人家那样衣裳上摞着补丁,但瞧来也都不是太有钱的模样。 还有人急问张大夫:“真难救?悬壶堂可是粟水城最大的医馆。大夫,您不能不救啊!” 张大夫沉着脸道:“我是大夫,不是神仙,救人之事从来都只能是尽力而为,又哪里敢说一定能救?几位若再有疑问,不妨另请高明,粟水城并不是只有悬壶堂这一家医馆,悬壶堂内也并不是只有我张平生一个大夫!” 说话间那小学徒早将张大夫的药箱拿来,张大夫已经就着手撒了止血散,又取了银针,然后用干净的布条将伤者的伤口包扎好了。 他就站起身来,也不再说话,只看着几人。 倒是此前那个叫文青的学徒对着周围人群道:“诸位散开来罢,总围在这里又算个什么事儿?” 围观人群中也有江慧嘉和宋大郎夫妇,张氏就悄悄对江慧嘉道:“三弟妹,这张大夫瞧着气性好大,咱真要找他?要不再换一家医馆吧?这家医馆药价也好贵。” 江慧嘉微微皱眉,不以为然道:“药医不死病,张大夫哪里说错了?” 没有哪个医生敢打包票说百分之百能治好什么病,更何况古代中医在外科急症方面确实是弱项,这人伤成这样,张大夫不敢保证一定能治好也是正常的。 依江慧嘉看,张大夫这一手银针止血之术也算不错了,不过他在之后开的那副人参当归汤她却不大赞同。 《备急千金要方》中记载人参当归汤,主治妇女产后血气亏虚,内热心烦。其中当归还有活血之用,这伤者血未止住,就用当归,反而有可能使得伤口加剧流血。要内服的话,不如用仙鹤草、生地、赤芍、丹皮等,先行止血,再说温补。或者要急救补血,也不需人参当归汤,独参汤吊气或许更好。 当然,以这伤者创口之大,其实不论是用哪种中药,要想快速止血都很困难。 江慧嘉不知道张大夫撒下去的那包止血散里包含有什么成分,这时候以她的身份也不适宜发表什么意见,只能寄望于张大夫医术高明,包扎有效了。 况且,这个伤者的难救,并不仅仅在于止血这一步。 他伤口太深,甚至触及到脏器,即便是一时止住了血,止血之后的感染预防也是一大难题。除此之外,还有其它有可能发生的并发症,以如今的医疗条件,都将很难处理。 江慧嘉有心想要相助,奈何身份问题就是一大关碍。 她心念急转,眼看周围人群就要退开,心中就忽起一念,顿时开口道:“大嫂,我倒是听说,有一味药材叫做龙血竭,止血有奇效。还有,这人伤口开得甚大,何不针线缝合?也好过简单包扎,缝合以后要止血肯定也更容易不是吗?” 因为围观人群已经散开,她声音略略一高,周围人就都听见了。 张氏瞠目道:“三弟妹,你这说的啥?什么龙血竭,还缝合……” 第三十一章 中医外科 张氏没有见识,不知道龙血竭,不代表悬壶堂的大夫们就不知道龙血竭。 龙血竭止血,的确是有奇效,这一点应该许多医者都知道,《本草纲目》上对这一点也有明确记载。只是李时珍是明代人,如今的大靖朝没有李时珍,自然也没有《本草纲目》的存在。 江慧嘉不知道如今的大夫们对龙血竭是个什么看法,龙血竭不是中土的药材,主要产自云南。而在大靖朝,云南是独立立国的,时称南诏。江慧嘉不知道龙血竭在大靖朝的流传度怎样,所以才特意提了提龙血竭。 但最主要的,她还是想要引出缝合术。 实在是,照目前这个伤者的状况来看,他那伤口若不能缝合,保命的几率那就太低了。 同时,江慧嘉提出缝合,也应该算不得冒失。 虽然有很大一部分普通民众并不知晓缝合之术,但这并不代表中医缝合就不存在。江慧嘉所说的缝合,绝不是开先河之言。 事实上,在古代中国,外科手术早有流传。也并不像是后来许多现代人以为的那样,外科手术是西医的专利。 如春秋战国时期的扁鹊、三国时期的华佗等,就是非常了不起的古代外科名医。 中医的博大精深,超出许多人的想象。只是经历过数千年的传承与遗失,到了后来,有太多古老的神技被淹没在历史的长河中,这才使得许多现代人误以为中医不如西医。 当然,到了现代以后,中医之所以凋敝,还有一个很重要的原因在于,中医的学习太需要岁月的累积。一个验方,要背诵容易,可要实际运用到病患身上,却往往可能需要经过千万种变化,失之毫厘,差以千里。 这门学问精细又宏大,同样的传承,由不同的人学习,得到的结果很可能千差万别。 有人学成了庸医,有人不好不坏,而真正能够学有所成,甚至青出于蓝的,却是万中无一! 江慧嘉的神情微微黯淡了下来,中医的发展到了后来反而呈现后退趋势,其实又何尝不与中医内部本身的流派之争有关?就比如外科手术,华夏古代自有不少外科先驱,可同样也有不少名医将外科之术斥为异端邪道,不肯接受,反而打压。 她说出了缝合之法,可惜竟无人应答,她也只能就此住口,不能再说更多。 张氏又拉扯她:“三弟妹,咱走罢!” 江慧嘉微微垂首,往后退开一步。 正要转身走,大堂外忽然传来一阵金石相击般的浑厚笑声:“不意市井之间竟还有人能返璞归真,直指本质!可不正该如此?伤口破了就应当缝起来!可笑有些蠢物,人命难道不及规矩重要?” 江慧嘉惊讶地抬眼看过去,只见大门外忽地行来一群人。 走在最前头的却是一个须发怒张的虬髯老人,这人天庭饱满,面色紫红,鼻直口方,眼明目亮,虽然明显已经是超过五旬的老者模样,却瞧来十分精神。他大步走在最前头,后面还跟了一行人。 这一行人中最醒目的却是几个身穿捕快公服的男子,还有一名须发斑白的老者也随行其中,这人瞧来有六旬模样,背微微有些驼,身边紧跟着两个童子,一个提药箱,一个挨在他身边虚扶着他。 孙掌柜最先迎上去,就向几人行礼:“杨公,您来了!”这是对着虬髯老者说的,又向另一名老者行礼,口称“老太爷”,向几名捕快行礼,称领头的为“赵捕头”,其余几个都叫“捕爷”。 张大夫等坐堂大夫也纷纷过来行礼厮见,被称作杨公的老者摆手道:“啰嗦!伤者在哪里?” 孙掌柜连忙将几人引到伤者身边去,一边又试探着问:“赵捕头与几位捕爷今日亲来,可是有公干?”毕竟里头这个伤者身上的口子可是刀伤呢,一看这就不是正常受伤,孙掌柜当然要问清楚。 赵捕头倒是一笑:“里头这位伤者今日却是做了一件大好事,孙掌柜,我与几位兄弟可是特意来探望这位英雄的,你们可千万要将人治好啊!” 孙掌柜“啊”了一声,忙笑道:“瞧您说的,我们悬壶堂是怎样的,赵捕头您还会不知道吗?” 说着又将目光看向那位“老太爷”,既是被孙掌柜直呼“老太爷”,这老者其实就是悬壶堂的背后大东家,刘老爷子。 刘老爷子面上虽显老态,精神倒也还算不错的样子。他说话慢声慢气:“赵捕头,我辈行医,尽力而为是必要的。然而人力有事而穷,凡事又岂有一定?”说罢,微微一叹,看向躺在地上的伤者。 这伤者躺在担架上,面上尽是一片失血过多带来的苍白,口中还不住发出低低的呻吟。虽未完全昏迷,可瞧这状态,显然也早就痛得神智不甚清楚了。 几人面上都现出恻隐之色,赵捕头更是认真对着伤者一躬身,又向陪同伤者前来的另几人道:“几位好汉辑盗有功,赵某在此先拜谢了。几位只管放心,这位英雄的伤病资费,县衙全数承担,悬壶堂这边也必会尽全力救治。” 原来这人之所以会受伤,竟是因为与盗匪搏斗! 围观众人齐齐惊呼,一些原先等待看病的患者百姓就三五个聚在一起,低声议论起来。 张氏也有些兴奋,不想今日来县城,竟还能看到这样一出热闹。她就没了要拉江慧嘉离开的心思,反而也与她八卦来:“怪不得这一来就是好几个捕爷呢!这大白天的,也不知道那人是哪里抓的盗匪,里头肯定有事儿!就不知是咋个事儿!” 她伸长了脖子直往伤者那边看,就连江慧嘉根本没搭她的话茬,她也一样说得津津有味。 送伤者来的几个大汉得了赵捕头的话,一边草草谢过,就只急问张大夫:“大夫,那你瞧着如今呢?咱这兄弟好点了没?” 张大夫为难极了,他本来就没有十分把握,正推脱着呢,哪想就来了这样一群人。如今赵捕头一顶大帽子扣了下来,虽有刘老爷子拿话兜底,可这个时候他也不好再像之前那样说话了。但要他说这人一定能救,他也没那个胆子。实在是做不到,又怎敢乱应承? 第三十二章 二提缝合术 张大夫这边正为难着,却见之前走在最前头,被称作杨公的老者蹲到了伤者身边,他伸手轻触患者伤处,碰了一下,又抬起手。 他手上就隐隐现出了一片血印子,虽然之前就用过针灸,后来上了药又包扎了好几道,可这伤者患处的出血状况明显尚未完全止住! 杨公就起了身,忽地对着刘老爷子道:“老刘,这血止不住,问题大着呢,要不然,你来缝?” 缝? 缝什么? 这人伤了还真能缝? 杨公说话太惊人,他言下之意,竟是赞同江慧嘉之前提的那个缝合之术! 在这位杨公接话之前,众人可都只当那位突然说话的小娘子是在胡说八道呢!许多人心里都是这样想的:妇人之见,何其可笑,理都不需理的! 被点名的刘老爷子倒是神色不变,他只慢吞吞道:“缝合呀?老头子我老眼昏花,只怕一错手,将人缝坏了。”倒也并不斥责说缝合之事不合理,只是摆出自己不能动手的理由来。 他说的又是实情,外科大夫,若没有经验,至少还需有眼力。可刘老爷子在外科方面一没经验,二没眼力,这事情自然不能做。 杨公又看向张大夫:“小子,那你来!” 张大夫论年纪其实也有三十多岁了,但在这位更老的杨公面前,他却只有被叫“小子”的份。 张大夫小心回道:“杨公,晚辈从未行过缝合之事。更何况,这也没有器械啊!” “要什么器械?”杨公冷笑道,“剪刀?针线?净水?烙铁?药膏?不信你这悬壶堂内找不出这些寻常物件!” 张大夫忙道:“杨公,古医书有记载,外科缝合应以羊肠线为佳,我们这里一时间却到哪里去寻羊肠线?” 杨公就嗤一声:“羊肠线你都知道,还说不懂外科缝合?可别欺我不是医者,便以为我当真四六不懂。以丝缕缝合外创口,也是古来有之,何必非羊肠线不可?内创多用羊肠线,外创则用丝缕。辅以净水祛毒,膏剂镇痛,不比如今好?说来说去,还不是你等自诩儒医,不肯动刀针。岂不知,动刀针并非残忍,不肯动,才是假仁慈!” 一番话说得,张大夫面皮隐隐涨红。刘老爷子则微将头偏至一边,只做叹息状。 江慧嘉旁观了事态发展,倒是对这个杨公的身份好奇起来。 他不是医者,可他在外科方面竟有如此见地,又甚是得人尊重,想来身份非同一般。 江慧嘉还知道,华夏古代的外科技术之所以到了后来不但没有大的发展,反而逐渐没落,其实与宋明以后出现的理学思想有很大关系。正如这位杨公所说,今时医者大多不肯动刀针,其实并不是不懂得刀针之术在外科方面的大用处,而是往往自诩仁慈,害怕被正统斥为异端,这才不肯动,不敢动。 正所谓君子远庖厨,“君子”们连庖厨都不愿意进,害怕宰杀了牲畜影响到自己的仁慈之心,又怎么肯在人的身上动刀针? 但这大靖朝毕竟不是大宋朝,理学思想尚未形成道统,因此相比起后来,这时候的人们对外科手术的排斥也还远未达到高峰,就比如这杨公,他就是赞同外科手术的。 江慧嘉心下又动了一动,忽然就在一片安静中,又对着张氏说道:“大嫂,你说这事奇不奇怪?依我看来,这缝伤口不与缝衣服是一个道理?衣裳破了要缝起来,人身上裂了口子不也一样要缝起来?既然如此,缝便是了,为何竟叫人如此为难?” 她这二度口出“妄”言了,旁观众人又是一呆。 再看她年纪轻轻,更身为女子,竟两次大胆说话,一时就纷纷侧目。 杨公却再次大笑起来,他从知道外科之术以来,就常常提起,却每每总在人前受挫。十几年来,竟只有江慧嘉这样一个年轻小娘子不但认同他的观念,更还两次主动提起。杨公简直都要生起得遇知音的感觉了,要不是江慧嘉年纪太小,又是女子,他必定立即上前,与江慧嘉交心长谈。 虽然男女有别,年龄有差,杨公不便太热情,也还是转头过去,欢喜道:“小女娃甚是通透,可不就是这么个理?可笑许多人,不是看不穿,只是不愿意。” 张大夫被说得脸皮通红,只能频频将视线投向刘老爷子,很有请他示下的意思。刘老爷子却老神在在,八风不动,仿佛这位杨公所指责的一切都不过是耳旁风,与他并无半点干系。 一时气氛又有些尴尬了,杨公眉头微动,正要再说话,忽然从里间就奔出一个小学徒。 却是此前给张大夫打下手的文青,他一溜小跑过来,朝着大堂内的几位老人家团团打了个躬,忙又对张大夫道:“师父,人参当归汤熬好了,可是要端过来?” 原来他是张大夫的亲传弟子,难怪张大夫吩咐他最顺手。 他来得及时,解了张大夫的尴尬,张大夫轻轻松一口气,连忙道:“快端过来!” 这边文青就对着里间喊:“师父说了,药端过来!” 里间又小步疾走出一个学徒,这学徒手上还端着个托盘,托盘上放着热气腾腾的一碗药。这药着实是有些太烫了,论理不该此时拿过来给伤者喝的,更何况伤者还迷糊着,要吃药只怕有些困难。 但文青也是有私心,他这是有意要替师父解围,再者也寄望于这一碗药下去,伤者情况能有好转,如此,师父也就不必再受逼迫了。 张大夫在伤者身侧半跪下来,又吩咐文青将伤者头部轻轻托起,就伸手轻轻一捏患者下颔,很有技巧地将他口唇捏开了,他一边道:“这位好汉,我这里喂药了,你切记吞咽,可莫叫我这药白喂了。”说着,他空着的另一只手取来汤匙,汤匙里的药并不多,他一边将药吹凉,就亲自给伤者喂起药来。 这伤者本来是昏迷的,后来又被他用银针扎醒了,此刻虽然虚弱无力,神智模糊,但吞咽的本能还是有的。 张大夫就一汤匙又一汤匙地喂起药来,旁观众人眼见伤者真将药喝下了,一时都有种松口气的感觉。尤其是送伤者来的几个大汉,都用感激地目光看向张大夫。杨公也不再催着张大夫一定要他缝合伤口了,这位杨公虽然看过几本医书,懂得些医道的皮毛,但他毕竟不是真正的医者,因此到了用药上头他还是宁可相信张平生这个真正的大夫的。 眼看着一碗药将要喂到底,好些人脸上都露出笑容来,忽然,张大夫手底下的伤者就猛地一呛喉咙,大声咳嗽起来。 “啊——!好痛!”伤者一边咳嗽,一边大声呼痛。 他肚腹间包扎好的白布带下头就有红色迅速洇开,霎时间就将他整个肚腹间染得再不见一丝原色! 这些都是血! 第三十三章 第一次动刀针 大出血! 伤者竟再度大出血起来! “哐当!”张大夫慌得手上汤匙落地。 杨公急冲过来,怒声道:“怎会如此!” 张大夫直将求救的目光投向刘老爷子,刘老爷子面色微变,终于不能再维持之前八风不动的镇定神情,当下几步上前,沉声吩咐:“平生,解开包扎。” 张平生连忙应声动手,这包扎原就是他亲自动手打的,这时候解起来倒也快速。 可伤者经过这一折腾,失血却失得更厉害了。 张大夫这边包扎带还未完全解开,那伤处的血水就如同洪流般汩汩而出,直冲得包扎带黏糊一片,连带着还冲开了之前敷在伤处的药粉。直叫人瞧得触目惊心,不得不怀疑这伤者身体里还有多少血液能够流失。 杨公急吼道:“还解什么!快拿剪刀来,直接剪开了事!” 柜台那边冲过来一个小学徒,拿着剪条绳的剪刀忙递过来。杨公一把抢过剪刀,直接对着伤者肚腹间的布条咔嚓就是几剪子。血水迅速将被剪断的布条冲开,露出了里面狰狞的伤口。 刘老爷子这边早捏了银针在手,伤口一露出来,他就刷刷几针下去。 他下针时,手法比张大夫更快更准,全没有他自己之前所说的半点“老眼昏花”之态。然而饶是如此,他的银针在面对如此严重的疾速失血时,也终究无法奏功。 刘老爷子面颊微动,额头上已经有冷汗渗出。 再看这伤者,伤者先时还弹跳了一下,并大声呼痛,可这不过片刻过去,伤者的呼痛声却早已停止。他头颅无力地微侧在一边,竟是一点声息都不出了。 文青颤抖着将手指放到伤者口鼻间探了探,猛地惊呼道:“没……没气儿了!” 刘老爷子扎针的手顿时止住,杨公却伸手往伤者脖颈处摸去,一摸之下,顿时大吼:“还有心跳,还没死呢!” 又一把抓住刘老爷子的手,急促道:“还扎个什么龟儿子!你先人的!赶紧拿针线来,这人都要死了,你个老头再跟老子说不能缝,老子跟你急!” 这急促之下,一口官话里头竟露出了蜀中口音。 刘老爷子表情有些茫然,他抖着嘴唇,苦了脸:“我……杨兄,老头我,真不会啊……” 一辈子没捏过针线的人,你叫他缝人皮?就他这手面,他还没个绣娘顶用呢! 他反应慢半拍一般说出了心里话:“我这手面,不如府上绣娘……” “你!”杨公气得不行,正要再找张大夫,忽然灵光一闪,“你说什么?绣娘!” 他一拍手,找到救命稻草般大笑一声,转头眼睛往人群里一扫,拔腿就疾步走到江慧嘉身边,一把拽了她手腕子,一边拖着她往伤者那边走,一边说:“女娃娃你胆子大,针线你敢动的,是不是?没有关系,正如你说的,与缝个衣裳没啥不同。缝衣裳你必定是会的是吧?” 江慧嘉并没有如他所预想的那般慌乱推拒,反而顺从地跟着他走了过去,口中低声道:“杨公,没有针线。” 杨公先是一喜,随即高声喊:“针线!谁去找针线!” 竟有一个小学徒,从怀里掏出一个针线包,在众人惊异的目光中,他很是羞涩地道:“是、是我特意到绣珍坊买来,原是打算晚上回去送给我娘的……”这个小学徒,正是之前从悬壶堂里匆匆跑出去,又被江慧嘉拦了,指点江慧嘉,告知她张大夫擅骨科的那个小学徒。 也不知他什么时候又跑了回来。 刘老爷子就惊异地喊了一句:“思源?怎么是你?” 杨公已经不耐烦地一把夺过那针线包,就要递给江慧嘉。 “等等!”名叫思源的小学徒竟伸手一拦,对着杨公露出讨好的笑容,“杨公,这针线不够洁净呢。虽时间紧急,多少也用烈酒泡过再用罢。总好过伤了患者是不是?” 张大夫那里就从自己的医药箱里取出一小壶烈酒来,又有人拿来干净碗碟,端来热水。 杨公就有些意味深长地看了张大夫一眼,张大夫低下头,只将烈酒倒入干净碗碟中。 江慧嘉就把自己的篮子放到一边,用热水净过手,又用烈酒将双手擦拭了一遍,这才拈起被烈酒浸泡过的针线,又用张大夫药箱里的干净布巾将针线擦干,然后穿针引线,俯身蹲至伤者身边,准备下针。 直到这个时候,竟都无人因她一个小女子竟在此时给伤患行缝合之术而提出反对。 气氛甚是微妙。 伤者情况危急,杨公急,其实伤者的几个同伴比他还要急。但杨公身份不同,他的反应最快,是他第一个将江慧嘉拉出来,要她来做缝合的。 此前不论是擅骨伤科的张大夫,还是素有声名的刘老爷子,都不肯做伤口缝合。 其实缝合以后,这伤口必定愈合更容易,血也必定止得更快,这个逻辑谁都能想得通。只是有人不愿做,有人不敢做。 伤者的几个同伴本来在听得文青大呼“没气了”时,就已经大悲痛过了。是杨公在这个时候找到了最后一棵救命稻草,说是死马当活马医也好,说是逼急了胡闹也好,总归这个时候终于有一个人肯接下这缝合的苦差事了,那几人原来想说话的,这时候都住了嘴。 而这些人不说,碍于杨公身份,以及各自难以言说的各种微妙心理,最后竟都无人说话。 只有张氏,她是真的想说话,想反对。她甚至都提了脚,要从杨公手上将江慧嘉抢回来了,最后反倒是宋大郎拉住了她。宋大郎与她悄声说:“你凑啥热闹?人都被拉走了,你还能拉回来?瞧着呗!” 张氏着急道:“这咋成啊!这事儿是那谁能干的吗?这要连累到咱咋办?”只说“那谁”,就连“三弟妹”都不喊了,她心里是真被这一变故给急狠了。 宋大郎也只是勉强镇定,不过心里多想了一番:“她要做蠢事,咱只管记着,回家与老爷子说。在这里,咱能拗得过谁?”说着,又四下瞅了一圈,其实是既想接着看热闹,又怕江慧嘉真的惹出事来连累到自己两个,因此做好随时跑路的准备。 而那边的江慧嘉已经下针。 她手上拈的是绣花针,并不是前世惯用的手术类缝合用弯针,但一针在手,从前无数次上下手术台而锻炼出来的那种熟悉感,已经回来了。 第三十四章 前世的旧病 江慧嘉幼承庭训,家传的是中医。 但她后来上大学的时候,选的专业却是中西医结合。 身为中国人,江慧嘉常以中医之博大精深、神秘微妙而自豪,但同时,她也不会因此就轻视西医。取长补短,博采众家之长,才能在这一条医学的道路上走得更远。 江慧嘉从小就对医学感兴趣,她既有天赋,又肯下苦功。后来她身上的怪病爆发,致使她每隔一段时间就要全身气血逆行一回,其中痛楚且不说,更可怕的是,这怪病每发作一次,她的身体脏腑就要跟着衰竭几分。这样可怕的病症,偏偏东西内外都无记载,江慧嘉满地球求医,都未能治愈自己。她却并没有因此而颓废,反而更加努力奋进,钻研医术。 求人不如求己,既然无人能解救她的痛苦,她唯有自救。 然而可惜的是,即便是这样努力了,她也依旧没能救得了自己。 虽然没能救得了自己,可在这个过程中,她却经历过、面对过、治愈过患者无数。 从前世到今生,这又何尝不是一笔宝贵财富?使得她中西医皆通,内外科兼修。 她拈针在手,并不敢使出全部本事。 但实际上,缝合这样的创口也不可能真的就跟缝衣服那样简单。真要有那样简单,还要外科医生做什么?都让裁缝上就好了。 这里的环境也不好,外科缝合用的针线用烈酒浸泡也不是什么好的选择,正确的做法应该是蒸汽消毒才是。如果时间来得及,最好用穿心莲煮一煮。不过如今情况紧急,此时也不好挑剔。更何况,即便江慧嘉有心挑剔,她也不敢在这个时候说出更出格的话来。 她取了张大夫药箱里的干布巾探至伤者创口处,先将创面上不断涌出的血液吸取了一番。如果在缝合之前不能将这些血液都吸取干净,等她缝合伤口以后,这些血液留在伤者腹腔内,就会造成更加严重的症候。江慧嘉既然出手,自然会尽量避免这种事情的发生。 创面上的出血速度还是很快,江慧嘉这边才刚吸干一轮,腹壁上的好几个出血点就又泛起了红来。 江慧嘉仔细观察这几个出血点,心里稍稍松一口气。并没有伤到主副动脉,腹壁上的出血点都只是一些不太重要的小动脉、小静脉。这可以给她免去很多麻烦,否则若是伤到重要动脉,她还需要先为伤者缝合血管。 缝合血管对她而言不算难事,难的是她要怎么跟人解释,她居然不但会像“缝衣服”一样缝合人体创口,还能缝合血管? 江慧嘉又从张大夫药箱里寻出一把小镊子,她看准一个出血点,立时用镊子将这根小血管夹住,另一只手就非常灵活地用丝线在上头打了一个结。 围观众人:“……” 好像有哪里不对? 杨公也目露出诧异来,这样血淋淋的场景,这个小娘子是怎么做到这样面不改色,眼明手快的? 最先忍不住出声的是名叫思源的小学徒,他蹲在一边看着,忍不住就问:“这是做的什么?为何要如此?” 江慧嘉“啊”了一声,头也不抬,用理所当然又仿佛带了不解的声音反问:“这里不是总在出血吗?扎起来不对?” 接着她又喃喃道:“我家口袋若是有小孔漏水,来不及打补丁时,就用丝线先扎起来呢。” 这些出血点如果不扎住,就算她将伤口表面缝合住了,里头还是会出血,到时候情况只会更糟糕。 说话间,江慧嘉又找到几个出血点,然后快速用丝线扎住了。 她手上的动作可真是快极了,那十根纤纤玉指,拈针引线,又飞速打结,真如闺阁弱女,临窗绣花般,每一个手指的动作都使人深觉灵巧悦目。 然而她不是在绣花! 她是在替人缝合伤口,血淋淋的伤口! 杨公先前是一时冲动才拉了江慧嘉过来,这时候看着江慧嘉动作,他自己反倒当先生起了目不忍睹的感觉。更有许多人纷纷转过视线去,不敢再仔细盯着江慧嘉的动作看。 此前这伤者身上血淋淋的,因为大堂里头人多,大家一起凑热闹来围观,倒也不觉得有什么可怕。然而此刻虽然依旧人多,可却偏偏有这样一个人,当着众人的面翻开了这深得可怕的伤口,还若无其事地拿了针线在这伤口处动来动去。更可怕的是这动针之人还是一个形象娇美的年轻女子,如此反差,更叫人无端端心生寒意。 江慧嘉浑若不觉四周众人的变化,她一番动作,已经将所有出血点都直接扎住了。今后这些丝线就会留在伤者体内,他腹壁上这些出血的小血管也将会因为结扎而失去原有的作用。但这些都只是小节,并无太大关碍,接下来的缝合更重要。 这人腹部的伤口不但长,而且深,深到甚至叫人透过伤口能看到他腹腔内蠕动的肠道! 江慧嘉要为他进行三层缝合,先缝腹膜,再缝筋膜,最后再缝合表层皮肤。 又是名叫思源的小学徒忍不住问:“小娘子,你这一层一层地缝又是何意?” 江慧嘉就道:“这不是有许多层么?我家缝夹袄都是一层一层缝的呀!要不然衣裳里子跟面子就不会相衬呢。”语气中带着“你好奇怪,这都要问”的意思,一下子都叫小学徒觉得这其实是自己在少见多怪了。 其余还有胆子继续围观的众人:“……” 总觉得好像哪里不对,到底哪里不对? 江慧嘉虽然只露出了两三层功力,但最后还是将这创口缝合得很好。等到伤口彻底缝好后,其余人等就只看到伤者白花花的肚皮上一道闭合的蜈蚣线,那针脚又整齐又疏密有致。光只从这外头看来,谁也料想不到这一道细线下头原本是怎样恐怖的一番景象。 最重要的是,经这一缝合,伤口的大出血竟当真止住了! 这位小娘子的女红功底果然了得! 江慧嘉:“……”我会告诉你们,我压根不会女红吗? 当然,这血肯定是要止住的。江慧嘉都将所有的出血口结扎了,再不止血才怪呢。 她打了最后一个手术结,将线剪断,正要净手起身,却忽觉眉心一阵胀痛。 不好! 江慧嘉心下骤然一沉,身子就晃了晃,旁边的小学徒思源忙就伸手扶了她一下。 “喂!你……”思源关切又担忧地看着她。 江慧嘉心中微微有些沉重,面上却不能显露,只缓声道:“无事。”到底扶着小学徒的手站起了身。 第三十五章 回阳救逆 接下来的事情其实就跟江慧嘉没有太大关系了,她只是一个被临时拉过来的“针线娘子”,虽然她这一次缝的不是衣服,而是人体。 但对此时置身在悬壶堂内的众人而言,她也就只能是个“针线娘子”,仅此而已。 其余人等显然也没指望她还能继续做什么,她这边刚一完成缝合工作,紧接着张大夫就接手了。他小心地在创口表面敷上了淡褐色的药膏,江慧嘉嗅着气味,这膏剂里应该有地榆、白芨、三七、仙鹤草等药物成分在内,用在此时是对症的。 她眉心还在突突胀痛着,本来做这样一个简单的缝合并不会给她身体造成什么负担,可这一次的情况却显然有些不同。这眉心突胀的情况,在她前世,在她发病后期,她是经常经历的! 江慧嘉上辈子死于绝症,又穿越重生了一回,本以为这是上天恩赐,这辈子得到的是一个健康的身体。她都做好了迎接一切困难与落差,好好珍惜新身份,认真再活一世的准备了,哪想如今竟会再度遭遇如此变故? 莫非即便是穿越而来,上辈子的那个古怪病症也依然如影随形,跟着过来了? 那她再活这一世又还有什么意义?难道又是一个等死的结局? 江慧嘉心中微微沉重,但奇异的是,她竟然并没有惊慌恐惧。 她竟还有余暇思量:“不对!前世,这样眉心胀痛的情况,是在每一次病发后才会出现的。可如今,我没有病发!” 她每病发一次,全身气血就会逆行一回。 这样令人匪夷所思的可怕状况,如果是发生在寻常人身上,只怕这人早就死过千八百回了。 而江慧嘉的幸运之处在于,她不但有一个针法精绝的祖父,能在她每次发病时为她针灸压制,她祖父那边也还有好几个非常了不起的同门。 是师叔祖们各出奇招,再加上江老爷子常年不断的针灸,这才使得前世的江萱,即便是在病情最重的后来几年,也依旧能够满世界地跑,不但熬过了一次次病发,还能在表面上看起来就像是健康的好人一样。求医、行医、与名医们论证,接诊各种病患,一步步探索医学的奥秘。 这种种经历,不但丰富了她的知识、眼界,更锻炼了她的心智、毅力。 她面上微现苍白之色,这却是眉心胀痛导致的。旁人还以为她这是因为缝了那样血淋淋的伤口,心里后怕才变了脸色。张大夫那边正给伤者敷着药膏,又在缝合创口上重新包扎。其余人或关注张大夫,或关注伤者,也有看向江慧嘉的。 杨公就惊叹:“真缝好了!” 他却不知,即便是在西方,外科手术发展之初,西方的大夫们也同样是从不亲自操刀的。他们只做理论指导,真正动手的竟往往也是屠夫、裁缝之流。 因此缝合伤口实际上虽然不可能真的像缝衣裳那样简单,可在无可奈何的情况下,裁缝缝伤口也成了可能。 江慧嘉并不惧怕这样程度的暴露,因为以她的身份——一个胆子很大“女红很好”的小娘子,救急的情况下能缝好这样一个伤口,这事情虽然匪夷所思了点,可是从理论上、逻辑上,它是说得过去的。 只要不让人怀疑到更深入的地方去,江慧嘉还是愿意尽可能地顺着自己心意来做事情。 毕竟她不可能真的一辈子都隐藏医术,万事总有一个开头,有了这一次的经历,日后她再表现出对医术的兴趣,又或拿出医书来钻研,就又多了一个理由。至于其他人的眼光,管得了那么多,日子还过不过了? 杨公还在担忧又愧疚地说:“倒叫小女娃娃受了累……” 旁人见着江慧嘉脸色不好,都露出几分理解的神情来。这才对嘛,好好一个小娘子,真能缝了这样血淋淋的伤口还面不改色,那才叫不对呢。 江慧嘉勉强露出一丝笑容,轻声道:“杨公不必做此想,人命关天,但凡能帮上几分,就是小女的大功德了。”实在是眉心胀痛得厉害,她不能显露出自己的病症来,却尽可以在此时露出虚弱模样,这还免了她再飙演技。 要知道在前世的时候,她还曾作为助手跟着世界顶级的神经外科医师给人做过开颅手术,虽然那时候只是助手,并非主刀,可她毕竟是上过开颅手术的手术台的。她连开人脑袋的事情都做过,又怎么可能惧怕这样一个小小的腹部缝合手术? 但如今身份不同,她在这个时候露出虚弱的样子来,反而是必要的。 她又问:“只是伤者又陷入了昏迷,接下来可如何是好?” 其实伤者是已经休克,陷入了濒死状态中。只不过古代中医并没有休克这样的说法,所以江慧嘉只说伤者是昏迷。 这个时候,西医的做法是注射肾上腺素和输血,但中医显然不可能这样做。 而在中医的名词中,这时候伤者的情况应该叫做“亡阳”。 江慧嘉不是不知道亡阳,只不过作为一个“外行”,在没有“入行”之前,她当然还是少知道一些比较好。 此时张大夫已经为伤者重新做好了包扎,他就看向刘老爷子。 刘老爷子沉声道:“思源,去熬一碗人参附子汤来。” 刘思源脆声应是,忙就往里间跑。刘老爷子颤巍着身体接过了张大夫的位置,取了银针,一边手起针落,一边道:“此时伤者亡阳,便当回阳救逆。人参附子汤功能回阳救逆,主治肢冷脉微,亡阳虚脱。” 他行针与此前又有些不同,几次落针后他都轻弹针尾,银针落在穴位中轻轻嗡鸣,几次行针之后,伤者原本因为失血而显得青白的脸上竟渐渐现出了暖色来。 张大夫面上显出惊羡渴求之色:“老爷子此时所用,莫非正是名振杏林的回阳八针?” 刘老爷子面上神色不动,不知何时又从后院跑回来的刘思源正听到了张大夫的问话,立时一挺胸膛,骄傲道:“张师叔好眼力,爷爷的回阳八针可是从不轻易出手的。” 江慧嘉仔细观察刘老爷子行针,心中也颇有几分赞服。刘老爷子针法精妙,这一道人参附子汤也用得甚好。依照这样的施救法,这个伤者被救活的可能性就大了。 第三十六章 刘老爷子的医术 江慧嘉有心观察,一时就看得入神。 其余围观者中有凑热闹的,这时看刘老爷子施针,虽然未必能看懂,可也知道如今是关键时刻,因此整个大堂内又是一片安静。即便先时还有忍不住悄悄议论的人,此时也都自觉地住了声息。 江慧嘉眉心胀痛得厉害,为了转移注意力,她一边仔细观看刘老爷子施针,一边思维乱跑,想得就远了。 她想着中医的发展,中医的发展源远流长,甚至追溯到春秋战国时期,中医就已经有了系统的理论。 历代以来,中医的传世名医不在少数,还有许多医者,虽然未必能青史留名,可他们在某些方面的成就,依然是许多后人难以望其项背的。 就如此时这位刘老爷子所施展的回阳八针,在现代,又有几个中医能施展出来?而江慧嘉虽然自认自己在回阳救逆方面的针法不会比刘老爷子差,可她在现代接受的却也不是一般的传承。她的启蒙老师江老爷子在现代被称为一代神针国手,在针灸方面,江老爷子是世界顶尖的! 而眼前这位刘老爷子,却只是粟水县名医,别说世界级了,就是国家级他都没有达到,两边简直不具备可比性。 这其实却是江慧嘉想差了,她还以为刘老爷子这样的针灸水平在大靖朝随处能见呢,却不知刘老爷子也另有非凡来历,自然就高看了整个大靖朝的医疗水平。不过这样的误会倒使得江慧嘉在后来很长一段日子里行事更谨慎了,这又是后话。 却说刘老爷子给伤者施了针,那厢却见刘思源不在后头熬药,却又跑回前面来了,不由得斥道:“怎地如此跳脱?也不照管着药炉?” 刘思源笑嘻嘻道:“爷爷难得施针一回,我怎能不好生看着?药炉自然有人管,爷爷别担心,孙儿这就去取了人参附子汤来!”原来这个小学徒打扮的少年竟是正经的刘家子弟,是刘老爷子嫡亲的孙儿! 他说了话,一溜又往后头跑。边跑还边转头看了江慧嘉一眼,江慧嘉被他看得有些奇怪,当即略微回视过去,这少年却又忽地一缩脑袋,把头转到另一边,跑远了。 就在这时,原本躲得远远的张氏忽地凑了过来,她就挨到江慧嘉耳边,压低了声音,用略有些夸张的语调道:“三弟妹,这缝人肉跟缝衣裳真一样?” 江慧嘉淡淡道:“大嫂下回可以试试。” 张氏就一缩脖子,撇了嘴,微斜了江慧嘉一眼,倒不说话了。 又过片刻,里头传出一声:“人参附子汤来啦!” 这边刘老爷子忽然目光一凝,双手同时起落,他十指连动,不停弹在仍旧插在伤者身上的银针针尾上,远看去,十数根银针一齐抖动,连成了一片残影。又过片刻,原本深度昏迷的伤者喉间竟细细地逸出了一声呻吟,他连着呻吟几声,眼睛就抖动着睁开了! 伤者醒了! 他几个同伴一阵激动,俱用感激而又仰慕的目光看向刘老爷子。 刘老爷子袖手一收,撤了银针,又一摊手道:“药来!” 那边刘思源已经端了药过来了,他殷勤道:“爷爷,我来吧。”说着,小心顿到了伤者身边,喂他喝药。 伤者已经醒了过来,此时神智上虽仍旧有些模糊,但已经会配合吃药了。 到这一步,这人算是初步脱离了危险期,接下来就不是要急救,而是需要后续的调养了。 刘老爷子道:“把人抬后院去,且再看着,好好养几日再说其它。” 他被身边童子扶着站起了身,这边自有医馆里做事的人过来抬伤者往后院去。张大夫紧跟在伤者身边照看着,又有伤感内症科的龚大夫,千金小儿科的刘大夫也跟着一起。 此时的中医虽有分科,但其实并不严格。只是因为历来医学知识太过浩瀚,而大多数的大夫要么是精力有限,要么是传承有限,又或是两者都有,这才多半只能专攻某些方面,因此形成了分科。 而实际上,中医界最多的还是一些万金油大夫,也就是什么都会一点,而又什么都难精的那种。 像悬壶堂这样分科仔细的反而少见,这也是粟水县内悬壶堂能一枝独秀的原因所在。旁的医馆往往只能有一个大夫坐诊,悬壶堂却光是日常的坐堂大夫就有三个。更不必提在这背后,犹如定海神针一样立着的刘老爷子,以及整个刘家。 今次有这样一个伤者经刘老爷子的手被救了回来,龚大夫与刘大夫当然不会放过机会,跟着一起辩证施诊,既能丰富经验,又能增长资历。 众人无意识地就有些忽略了江慧嘉在这其中所起的作用,盖因她之前的缝合虽然令人惊奇,可多数人看到的只是她的大胆,并不能真正明白这样的缝合究竟需要什么技巧。而刘老爷子这回阳八针,却要显得神奇,并神秘多了。人对未知总有敬畏,更何况刘老爷子人的名树的影,旁人自然就会下意识地以为,这伤者能被救回来,刘老爷子才是关键。 当然,实际上刘老爷子针法也的确是非常了不起的,若没有他后续的施救,即便江慧嘉能将那创口缝回来,这人也照样未必能活。 这时伤者已经被抬进了后院,许多围观者才如梦初醒般,从刘老爷子神奇针灸技法的震撼中回过神来,一时赞叹的赞叹,议论的议论。 也有一些本来是来求医的患者拉住了孙掌柜问:“大夫都走了,我这里可如何是好?” 还有机灵的忙冲到刘老爷子跟前,大喊起来:“老神医!老神医救我!” 有了第一个开口喊的,其余人更是收到启发,忙忙乱乱也往刘老爷子跟前冲,或大声求医,或小声请求,或眼巴巴看着。不过片刻间,悬壶堂大堂内就热闹得简直与菜市场有得一比了。 江慧嘉趁机往后退,找到了原本被围着,此时又被众病患“抛弃”的孙掌柜。 孙掌柜见是她,忙热情地说:“小娘子今日辛苦了,劳你出了大力,我这里又忙乱着,实在不周。”他额头上还带着汗,仿佛被此前患者们围着追问的事情给累到了。说话时他又看向被许多人围住刘老爷子那边,眼中带着担忧。 江慧嘉识趣道:“孙掌柜客气,不如……您先忙!” 孙掌柜堆笑道:“不急不急。”又主动说,“小娘子是要请张大夫出诊,不如稍等片刻,我这就去里间问问,看张大夫晚间可能脱得开身?” 江慧嘉正点头,忽然,她的衣袖就被人从身后一扯。 扯她的人还是张氏,江慧嘉微侧头,就用疑问的眼神看向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