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豪1879:独行法兰西》 第113章 第二个卖点 “果然……”莱昂纳尔轻笑一声,将《费加罗报》的拒稿信随手丢在桌上,仿佛那只是街角飘来的一张废纸。 上面的言辞当然依旧委婉、客气,丝毫看不出半点火气:【不符合本报刊载标准及一贯秉持的文学批评立场】 他丝毫不感到意外,甚至觉得有些滑稽。 自己那份投稿,集后世百年论战精髓,从报章时代到网络论坛,融合了雄辩、诡辩、偷换概念、升华主题、情感共鸣乃至抢占道德制高点于一身,对这个时代完全是“降维打击”。 1879年的巴黎文坛,早习惯了论战要么是谦卑道歉、要么是泼妇骂街,这篇文章确实过于超前了。 《费加罗报》的拒稿,不仅仅是因为他们的虚弱与傲慢,更是难以处理莱昂纳尔这种近乎全方位式的观点碾压。 毕竟《费加罗报》不能眼睁睁看着自己最受欢迎的主笔之一光天化日之下被人羞辱。 莱昂纳尔拿过自己的文章,目光聚焦在标题上——这个标题,是为了《费加罗报》准备的,如果他们愿意刊登的话。 既然他们拒绝了,那就太客气,太“学院派”了。 莱昂纳尔的笔尖悬停在稿纸上空,片刻后,带着一丝冷酷的快意,他划掉了原标题。 ———— 第二天一早,巴黎的行人们发现今天的报童们格外积极,并且向他们推销的竟然不是便宜的《小巴黎人报》《小日报》,而是稍贵一点的《共和国报》。 “号外,号外,‘索邦的良心’莱昂纳尔正式开战《费加罗报》!” “号外,号外,莱昂纳尔痛斥克拉雷蒂才是真正的怪胎!” “号外,号外,《共和国报》指责《费加罗报》是媒体的毒瘤!” 这让不少人都感到好奇,停下脚步,花上2个苏买一份《共和国报》。 这份报纸属于雨果家族,创始人包括维克多·雨果的两个儿子查尔斯·雨果,以及弗朗索瓦-维克多·雨果。 与《费加罗报》倾向保守、上层阶级趣味不同,《共和国日报》是激进的共和派喉舌,常猛烈批评保皇派和贵族圈文化,对《费加罗报》推崇的上流社交、戏剧品味也常有讽刺。 所以两者的观点相左是常有的事,但如此针锋相对却很少见。 紧接着,这些步履匆匆的人们就放缓了脚步,因为他们看到了头版上那个大大的标题: 《肉体的“怪胎”致精神的“怪胎”——致《费加罗报》主笔克拉雷蒂先生》 随即,莱昂纳尔所写的这篇“驳论文”,将他们对文字的认识提高了另一个维度——原来文人对喷,角度还可以这么清奇! 尤其是其中频出的“金句”,更是刷新了人们的认识—— “文学让麻木者惊醒,让骄矜者低头,让温柔者微笑。” “我们每个人都是畸形历史的私生子,带着旧制度的胎记与革命的伤疤,却还要在第三共和的晨曦里佯装新生。” “怪胎并不制造丑陋,只是暴露丑陋。” “怪胎,不过是命运写错的一行诗;而爱,以笨拙的韵脚把它扶正。” …… 通常一篇文章能有一句、两句能脍炙人口就已经十分难得,而莱昂纳尔的这篇文章简直像在批发。 其中对于《本雅明·布冬奇事》后续情节的预告——“所有巴黎人都会看到,他将在小说里被抛弃,又被爱重新拾起”——让所有还没有看过这部小说的读者不由得升起一个念头: 我难道不是巴黎人!《本雅明·布冬奇事》何在? 而在《小巴黎人报》的办公室里,保罗·皮古特抓着《共和国报》放肆地笑着:“哈哈哈!「肉体的‘怪胎’致精神的‘怪胎’」!莱昂纳尔真是个魔鬼!我喜欢!” 他立刻叫来助理,下达了指示:“马上联系《共和国报》,务必让他们同意明天我们转载这篇文章!和《本雅明·布冬》最新连载放在一起!” ———— 最新一期《小巴黎人报》出版了,今天《本雅明·布冬奇事》的连载得到了空前的关注。 无论是普通市民还是中产阶级,都注意到了莱昂纳尔与《费加罗报》之间的恩怨,对这部小说的兴趣也更加浓厚起来。 一个“生而苍老”的婴儿,应该怎样面对自己的人生?他能活多久? 在好奇心的驱使下,人们迫不及待地打开到《小巴黎人报》的「文学副刊」,如饥似渴地阅读起最新的连载: 【当育婴室里其他被遗弃的婴孩,正遵循着自然的铁律,像春日里抽芽的嫩枝般舒展、圆润、发出咿呀的欢鸣时,本雅明却在经历一场静默而令人惊骇的蜕变。 负责他的老修女玛塞勒,她那双被祈祷和辛劳磨砺得异常粗糙的手,在某次为他擦拭身体时,骤然停在了他干瘪的胸膛上。她浑浊的眼珠因震惊而微微颤抖—— 那婴儿松弛如破布袋般的皮肤下,似乎……多了一丝极其微弱的、属于年轻生命的弹性? 原本紧贴头皮、稀疏如秋后枯草的白发根部,竟悄然滋生出一圈细软的、带着近乎透明浅金色的绒毛! 他握着她手指的力气,也微弱却坚定地增加了一分。 这是幻觉吗? …… 这不是幻觉。 年复一年,在玛塞勒修女惊疑却依旧慈爱注视下,本雅明以一种缓慢、坚定,甚至是违背上帝的方式“前进”着。 当他按入院的年份被标记为“五岁”时,他的外表俨然一个被生活彻底压垮的七十老翁,沟壑纵横的脸上刻满风霜。 然而,他的那双眼睛——那曾经浑浊如泥潭的眼眸深处——竟开始闪烁起一丝与衰老面容格格不入的、属于幼童的懵懂好奇。 他能扶着冰冷的墙壁,迈出蹒跚却属于“行走”的步伐,喉咙里发出的不再是濒死般的嗬嗬声,而是含混却真切的咿咿呀呀。 …… 到了“十岁”,他的身形依旧佝偻瘦小,但脸上最深的那些沟壑奇迹般被时光抚平了不少,顽固的老年斑也褪去大半。 他稀疏的白发变得浓密,夹杂着越来越多的灰色和浅棕,让他看起来像个六十岁的潦倒老汉。 他开始能清晰地吐出简单的词语,并展现出一种让玛塞勒修女都暗自心惊的理解力。 他能安静地听完冗长的《诗篇》,虽然目光常常越过祈祷室的彩窗,投向高墙外那片被教堂的高墙、尖塔切割得支离破碎的天空。】 “原来如此!”看到这里的读者忽然恍然大悟,这部小说第二个“卖点”也跃然纸上: 本雅明·布冬,不仅仅是“生而苍老”,而且还是“逆时生长”。 这个新颖的设定,彻底征服了所有读者! (求一张月票) (本章完) (/bi/285214/17237525.) 。 第113章 第二个卖点 “果然……”莱昂纳尔轻笑一声,将《费加罗报》的拒稿信随手丢在桌上,仿佛那只是街角飘来的一张废纸。 上面的言辞当然依旧委婉、客气,丝毫看不出半点火气:【不符合本报刊载标准及一贯秉持的文学批评立场】 他丝毫不感到意外,甚至觉得有些滑稽。 自己那份投稿,集后世百年论战精髓,从报章时代到网络论坛,融合了雄辩、诡辩、偷换概念、升华主题、情感共鸣乃至抢占道德制高点于一身,对这个时代完全是“降维打击”。 1879年的巴黎文坛,早习惯了论战要么是谦卑道歉、要么是泼妇骂街,这篇文章确实过于超前了。 《费加罗报》的拒稿,不仅仅是因为他们的虚弱与傲慢,更是难以处理莱昂纳尔这种近乎全方位式的观点碾压。 毕竟《费加罗报》不能眼睁睁看着自己最受欢迎的主笔之一光天化日之下被人羞辱。 莱昂纳尔拿过自己的文章,目光聚焦在标题上——这个标题,是为了《费加罗报》准备的,如果他们愿意刊登的话。 既然他们拒绝了,那就太客气,太“学院派”了。 莱昂纳尔的笔尖悬停在稿纸上空,片刻后,带着一丝冷酷的快意,他划掉了原标题。 ———— 第二天一早,巴黎的行人们发现今天的报童们格外积极,并且向他们推销的竟然不是便宜的《小巴黎人报》《小日报》,而是稍贵一点的《共和国报》。 “号外,号外,‘索邦的良心’莱昂纳尔正式开战《费加罗报》!” “号外,号外,莱昂纳尔痛斥克拉雷蒂才是真正的怪胎!” “号外,号外,《共和国报》指责《费加罗报》是媒体的毒瘤!” 这让不少人都感到好奇,停下脚步,花上2个苏买一份《共和国报》。 这份报纸属于雨果家族,创始人包括维克多·雨果的两个儿子查尔斯·雨果,以及弗朗索瓦-维克多·雨果。 与《费加罗报》倾向保守、上层阶级趣味不同,《共和国日报》是激进的共和派喉舌,常猛烈批评保皇派和贵族圈文化,对《费加罗报》推崇的上流社交、戏剧品味也常有讽刺。 所以两者的观点相左是常有的事,但如此针锋相对却很少见。 紧接着,这些步履匆匆的人们就放缓了脚步,因为他们看到了头版上那个大大的标题: 《肉体的“怪胎”致精神的“怪胎”——致《费加罗报》主笔克拉雷蒂先生》 随即,莱昂纳尔所写的这篇“驳论文”,将他们对文字的认识提高了另一个维度——原来文人对喷,角度还可以这么清奇! 尤其是其中频出的“金句”,更是刷新了人们的认识—— “文学让麻木者惊醒,让骄矜者低头,让温柔者微笑。” “我们每个人都是畸形历史的私生子,带着旧制度的胎记与革命的伤疤,却还要在第三共和的晨曦里佯装新生。” “怪胎并不制造丑陋,只是暴露丑陋。” “怪胎,不过是命运写错的一行诗;而爱,以笨拙的韵脚把它扶正。” …… 通常一篇文章能有一句、两句能脍炙人口就已经十分难得,而莱昂纳尔的这篇文章简直像在批发。 其中对于《本雅明·布冬奇事》后续情节的预告——“所有巴黎人都会看到,他将在小说里被抛弃,又被爱重新拾起”——让所有还没有看过这部小说的读者不由得升起一个念头: 我难道不是巴黎人!《本雅明·布冬奇事》何在? 而在《小巴黎人报》的办公室里,保罗·皮古特抓着《共和国报》放肆地笑着:“哈哈哈!「肉体的‘怪胎’致精神的‘怪胎’」!莱昂纳尔真是个魔鬼!我喜欢!” 他立刻叫来助理,下达了指示:“马上联系《共和国报》,务必让他们同意明天我们转载这篇文章!和《本雅明·布冬》最新连载放在一起!” ———— 最新一期《小巴黎人报》出版了,今天《本雅明·布冬奇事》的连载得到了空前的关注。 无论是普通市民还是中产阶级,都注意到了莱昂纳尔与《费加罗报》之间的恩怨,对这部小说的兴趣也更加浓厚起来。 一个“生而苍老”的婴儿,应该怎样面对自己的人生?他能活多久? 在好奇心的驱使下,人们迫不及待地打开到《小巴黎人报》的「文学副刊」,如饥似渴地阅读起最新的连载: 【当育婴室里其他被遗弃的婴孩,正遵循着自然的铁律,像春日里抽芽的嫩枝般舒展、圆润、发出咿呀的欢鸣时,本雅明却在经历一场静默而令人惊骇的蜕变。 负责他的老修女玛塞勒,她那双被祈祷和辛劳磨砺得异常粗糙的手,在某次为他擦拭身体时,骤然停在了他干瘪的胸膛上。她浑浊的眼珠因震惊而微微颤抖—— 那婴儿松弛如破布袋般的皮肤下,似乎……多了一丝极其微弱的、属于年轻生命的弹性? 原本紧贴头皮、稀疏如秋后枯草的白发根部,竟悄然滋生出一圈细软的、带着近乎透明浅金色的绒毛! 他握着她手指的力气,也微弱却坚定地增加了一分。 这是幻觉吗? …… 这不是幻觉。 年复一年,在玛塞勒修女惊疑却依旧慈爱注视下,本雅明以一种缓慢、坚定,甚至是违背上帝的方式“前进”着。 当他按入院的年份被标记为“五岁”时,他的外表俨然一个被生活彻底压垮的七十老翁,沟壑纵横的脸上刻满风霜。 然而,他的那双眼睛——那曾经浑浊如泥潭的眼眸深处——竟开始闪烁起一丝与衰老面容格格不入的、属于幼童的懵懂好奇。 他能扶着冰冷的墙壁,迈出蹒跚却属于“行走”的步伐,喉咙里发出的不再是濒死般的嗬嗬声,而是含混却真切的咿咿呀呀。 …… 到了“十岁”,他的身形依旧佝偻瘦小,但脸上最深的那些沟壑奇迹般被时光抚平了不少,顽固的老年斑也褪去大半。 他稀疏的白发变得浓密,夹杂着越来越多的灰色和浅棕,让他看起来像个六十岁的潦倒老汉。 他开始能清晰地吐出简单的词语,并展现出一种让玛塞勒修女都暗自心惊的理解力。 他能安静地听完冗长的《诗篇》,虽然目光常常越过祈祷室的彩窗,投向高墙外那片被教堂的高墙、尖塔切割得支离破碎的天空。】 “原来如此!”看到这里的读者忽然恍然大悟,这部小说第二个“卖点”也跃然纸上: 本雅明·布冬,不仅仅是“生而苍老”,而且还是“逆时生长”。 这个新颖的设定,彻底征服了所有读者! (求一张月票) (本章完) (/bi/285214/17237525.) 。 第112章 降维打击 第二天一早,《费加罗报》那间铺着深红地毯的豪华主编办公室,就收到了来自莱昂纳尔的信笺。 主编阿尔芒·德·拉莫特坐在宽大的桃花心木办公桌后,用一把精致的剪刀裁开了封口。 他等待来自这个年轻人的信已经快两个月了。 《费加罗报》中「文学副刊」的编辑写了两封诚挚的约稿信,不仅没有得到热情的回应,反而看到了他的两篇新作被分别登在了《现代生活》与《小巴黎人报》上。 这是《费加罗报》从未有过的耻辱。 法国的作家,哪个不以能在《费加罗报》上刊登自己的作品为荣? 莱昂纳尔不仅没有珍惜这个机会,反而去迎合《小巴黎人报》那些庸俗的市民,实在是不智之极。 儒勒·克拉雷蒂的一纸批评,就让这个狂妄的年轻人奉上了他“宝贵”的笔墨。 阿尔芒已经能想到这封信里,莱昂纳尔会怎样谦卑地向他道歉,并希望能让《费加罗报》高抬贵手。 儒勒·克拉雷蒂虽然主攻音乐和戏剧,但是他的笔锋之犀利,往往能决定一场音乐会、一出戏剧的生死。 让他来制裁莱昂纳尔这种初出茅庐的年轻人,实在有些大材小用了。 阿尔芒漫不经心地抽出信纸,阅读起来。 他先看到了那句“我必须向您道谢,因为您无意之间,替我把这部小说最动人的钥匙交到了读者手中”,露出了微笑。 这个年轻人,还是挺懂礼貌的嘛! 但是很快,“怪胎的啼哭比圣婴的啼哭更能震撼我们的良知”,就让他的脸色变了。 随着阅读的深入,阿尔芒·拉莫特的脸色越来越难看,但等到看完整封信,他竟然喊了一声:“好!” 随即他发现自己失言了,自己怎么能为“敌人”叫好呢?——所幸这里没有其他人。 但他忍不住拿起信又看了一遍,随后叹了口气,摇动桌上的铃铛,叫来了助理:“把儒勒·克拉雷蒂先生请来办公室。” 等助理走后,拉莫特主编揉了揉发胀的太阳穴,试图保持冷静。 哪怕他不喜欢、甚至厌恶莱昂纳尔,也不得不承认,这封信写得……太漂亮了。 不仅是因为其逻辑严密、层层递进,更因为莱昂纳尔采用了一种过去法国文坛论战从未有过的方式进行辩驳。 他竟然从认同对方攻击他所使用的“怪胎秀”这个词入手,巧妙地升华了概念,将其转化为对人性复杂性和历史荒诞性的深刻探讨。 这就好像一场决斗,本来说好了同时背对背、走十步、回头、开枪,结果等《费加罗报》回头的时候,发现莱昂纳尔站在自己的身后。 信中不仅引经据典,文采斐然,而且充满了不容置疑的雄辩力量和对弱势者的悲悯,将克拉雷蒂对小说本身的质疑,引申为他对弱者的蔑视。 这甚至不是最致命的——最致命的是莱昂纳尔竟然还展现了一种如同成年人容忍顽皮孩子哭闹的宽容,仿佛和克拉雷蒂相比,他才是那个长者。 尤其是那句“怪胎并不制造丑陋,只是暴露丑陋”,以及结尾那充满诗意又暗含锋芒的“怪胎,不过是命运写错的一行诗;而爱,会以笨拙的韵脚把它扶正”,简直是神来之笔。 这种思想深度和文字驾驭能力,远超一个二十岁出头的年轻人应有的水平,也远高于克拉雷蒂那篇情绪化、扣帽子的评论。 正思考着,办公室的门被敲响了,儒勒·克拉雷蒂走了进来。 这位言辞锋利的评论界健将正值盛年,眼神中充满了自信与坚定。 拉莫特主编把信递给了他:“看看吧,莱昂纳尔·索雷尔今天投递来的。” 儒勒·克拉雷蒂露出一个轻蔑的笑容,接过信纸,找到一个沙发自在地坐下,又点燃了一根雪茄,才开始看信。 但很快他的傲慢与从容就不见了,用双手攥着信纸两侧,雪茄也被架在烟灰缸上,眼睛越瞪越大。 看完信后,他像一头中了子弹的、发怒的雄狮冲着拉莫特主编咆哮起来:“狂妄!无耻!一个乳臭未干的毛头小子,竟敢如此教训我!他以为他是谁?雨果吗?巴尔扎克吗?” 克拉雷蒂的声音因为愤怒而微微发颤,唾沫星子几乎喷到桌面上:“他这是赤裸裸的挑衅!是对《费加罗报》的侮辱!是对法兰西文学正统的亵渎!” 拉莫特的声音带着一丝疲惫:“冷静点,儒勒。你要承认,这封信……写得很厉害。” 克拉雷蒂猛地停下脚步,难以置信:“厉害?您管这叫‘厉害’?这是诡辩!是哗众取宠!他用那些华而不实的辞藻和故作高深的概念,掩盖了他作品低劣、迎合俗众的本质! 我们不能登!绝对不能登!这等于是承认我们之前的批评是错误的,是在给这个文学投机分子表演的舞台!” 拉莫特主编陷入了沉思。 克拉雷蒂的担忧不无道理,《费加罗报》的保守立场和精英姿态是安身立命之本。刊登这样一封彻底驳倒、甚至可以说在精神境界上碾压了本报栏目副主编的反驳信,无异于自毁防线。 这会严重损害报纸的权威性,也会让克拉雷蒂这位被寄予厚望的评论家颜面扫地。 但是,真的要拒稿?这份信很快会登在别的报纸上,后果同样不堪设想。 莱昂纳尔·索雷尔显然料到了这一点,所以才“礼貌”地投给了他们。 拉莫特主编的声音有些干涩:“他这是给我们出了个难题。登,我们难堪;不登,显得我们怯懦、闭塞。” 克拉雷蒂仍然十分激动:“那又如何?我们是《费加罗报》,我们有自己的骄傲!” 拉莫特叹了口气:“儒勒,时代变了,看看《小巴黎人报》的销量吧——莱昂纳尔·索雷尔,是他们的心肝宝贝。 他的背后,还站着乔治·沙尔庞捷,还有福楼拜、左拉那些人……” 克拉雷蒂的声音已经有些嘶哑了:“那我们就向他认错?哈,要不要我给他写一封致歉信?” 拉莫特沉默良久,最终做出了一个艰难的决定。他拿起那封原信:“儒勒,为了报纸的声誉,也为了你个人的……体面,这封信,我们不会登。 你要立刻准备一篇新的评论文章,针对《本雅明·布冬奇事》新连载的内容,进行更有力的批判!抓住他情节上的漏洞,或者道德上的模糊地带! 这次,要更有理有据,避免再被他抓到把柄!” 儒勒·克拉雷蒂重重点了一下头,急匆匆地离开了主编办公室。 还有一章,尽量晚上赶出来   (本章完) (/bi/285214/17237526.) 。 第112章 降维打击 第二天一早,《费加罗报》那间铺着深红地毯的豪华主编办公室,就收到了来自莱昂纳尔的信笺。 主编阿尔芒·德·拉莫特坐在宽大的桃花心木办公桌后,用一把精致的剪刀裁开了封口。 他等待来自这个年轻人的信已经快两个月了。 《费加罗报》中「文学副刊」的编辑写了两封诚挚的约稿信,不仅没有得到热情的回应,反而看到了他的两篇新作被分别登在了《现代生活》与《小巴黎人报》上。 这是《费加罗报》从未有过的耻辱。 法国的作家,哪个不以能在《费加罗报》上刊登自己的作品为荣? 莱昂纳尔不仅没有珍惜这个机会,反而去迎合《小巴黎人报》那些庸俗的市民,实在是不智之极。 儒勒·克拉雷蒂的一纸批评,就让这个狂妄的年轻人奉上了他“宝贵”的笔墨。 阿尔芒已经能想到这封信里,莱昂纳尔会怎样谦卑地向他道歉,并希望能让《费加罗报》高抬贵手。 儒勒·克拉雷蒂虽然主攻音乐和戏剧,但是他的笔锋之犀利,往往能决定一场音乐会、一出戏剧的生死。 让他来制裁莱昂纳尔这种初出茅庐的年轻人,实在有些大材小用了。 阿尔芒漫不经心地抽出信纸,阅读起来。 他先看到了那句“我必须向您道谢,因为您无意之间,替我把这部小说最动人的钥匙交到了读者手中”,露出了微笑。 这个年轻人,还是挺懂礼貌的嘛! 但是很快,“怪胎的啼哭比圣婴的啼哭更能震撼我们的良知”,就让他的脸色变了。 随着阅读的深入,阿尔芒·拉莫特的脸色越来越难看,但等到看完整封信,他竟然喊了一声:“好!” 随即他发现自己失言了,自己怎么能为“敌人”叫好呢?——所幸这里没有其他人。 但他忍不住拿起信又看了一遍,随后叹了口气,摇动桌上的铃铛,叫来了助理:“把儒勒·克拉雷蒂先生请来办公室。” 等助理走后,拉莫特主编揉了揉发胀的太阳穴,试图保持冷静。 哪怕他不喜欢、甚至厌恶莱昂纳尔,也不得不承认,这封信写得……太漂亮了。 不仅是因为其逻辑严密、层层递进,更因为莱昂纳尔采用了一种过去法国文坛论战从未有过的方式进行辩驳。 他竟然从认同对方攻击他所使用的“怪胎秀”这个词入手,巧妙地升华了概念,将其转化为对人性复杂性和历史荒诞性的深刻探讨。 这就好像一场决斗,本来说好了同时背对背、走十步、回头、开枪,结果等《费加罗报》回头的时候,发现莱昂纳尔站在自己的身后。 信中不仅引经据典,文采斐然,而且充满了不容置疑的雄辩力量和对弱势者的悲悯,将克拉雷蒂对小说本身的质疑,引申为他对弱者的蔑视。 这甚至不是最致命的——最致命的是莱昂纳尔竟然还展现了一种如同成年人容忍顽皮孩子哭闹的宽容,仿佛和克拉雷蒂相比,他才是那个长者。 尤其是那句“怪胎并不制造丑陋,只是暴露丑陋”,以及结尾那充满诗意又暗含锋芒的“怪胎,不过是命运写错的一行诗;而爱,会以笨拙的韵脚把它扶正”,简直是神来之笔。 这种思想深度和文字驾驭能力,远超一个二十岁出头的年轻人应有的水平,也远高于克拉雷蒂那篇情绪化、扣帽子的评论。 正思考着,办公室的门被敲响了,儒勒·克拉雷蒂走了进来。 这位言辞锋利的评论界健将正值盛年,眼神中充满了自信与坚定。 拉莫特主编把信递给了他:“看看吧,莱昂纳尔·索雷尔今天投递来的。” 儒勒·克拉雷蒂露出一个轻蔑的笑容,接过信纸,找到一个沙发自在地坐下,又点燃了一根雪茄,才开始看信。 但很快他的傲慢与从容就不见了,用双手攥着信纸两侧,雪茄也被架在烟灰缸上,眼睛越瞪越大。 看完信后,他像一头中了子弹的、发怒的雄狮冲着拉莫特主编咆哮起来:“狂妄!无耻!一个乳臭未干的毛头小子,竟敢如此教训我!他以为他是谁?雨果吗?巴尔扎克吗?” 克拉雷蒂的声音因为愤怒而微微发颤,唾沫星子几乎喷到桌面上:“他这是赤裸裸的挑衅!是对《费加罗报》的侮辱!是对法兰西文学正统的亵渎!” 拉莫特的声音带着一丝疲惫:“冷静点,儒勒。你要承认,这封信……写得很厉害。” 克拉雷蒂猛地停下脚步,难以置信:“厉害?您管这叫‘厉害’?这是诡辩!是哗众取宠!他用那些华而不实的辞藻和故作高深的概念,掩盖了他作品低劣、迎合俗众的本质! 我们不能登!绝对不能登!这等于是承认我们之前的批评是错误的,是在给这个文学投机分子表演的舞台!” 拉莫特主编陷入了沉思。 克拉雷蒂的担忧不无道理,《费加罗报》的保守立场和精英姿态是安身立命之本。刊登这样一封彻底驳倒、甚至可以说在精神境界上碾压了本报栏目副主编的反驳信,无异于自毁防线。 这会严重损害报纸的权威性,也会让克拉雷蒂这位被寄予厚望的评论家颜面扫地。 但是,真的要拒稿?这份信很快会登在别的报纸上,后果同样不堪设想。 莱昂纳尔·索雷尔显然料到了这一点,所以才“礼貌”地投给了他们。 拉莫特主编的声音有些干涩:“他这是给我们出了个难题。登,我们难堪;不登,显得我们怯懦、闭塞。” 克拉雷蒂仍然十分激动:“那又如何?我们是《费加罗报》,我们有自己的骄傲!” 拉莫特叹了口气:“儒勒,时代变了,看看《小巴黎人报》的销量吧——莱昂纳尔·索雷尔,是他们的心肝宝贝。 他的背后,还站着乔治·沙尔庞捷,还有福楼拜、左拉那些人……” 克拉雷蒂的声音已经有些嘶哑了:“那我们就向他认错?哈,要不要我给他写一封致歉信?” 拉莫特沉默良久,最终做出了一个艰难的决定。他拿起那封原信:“儒勒,为了报纸的声誉,也为了你个人的……体面,这封信,我们不会登。 你要立刻准备一篇新的评论文章,针对《本雅明·布冬奇事》新连载的内容,进行更有力的批判!抓住他情节上的漏洞,或者道德上的模糊地带! 这次,要更有理有据,避免再被他抓到把柄!” 儒勒·克拉雷蒂重重点了一下头,急匆匆地离开了主编办公室。 还有一章,尽量晚上赶出来   (本章完) (/bi/285214/17237526.) 。 第111章 雄文出炉 莱昂纳尔并没有立刻答应阿尔贝,因为这种舞会不同于之前的化装舞会,带有强烈的站队意味。 尤其是罗昂伯爵即将担任副部长的「公共教育与美术部」,实际上就是法国的「文化部」+「教育部」。 参加他舞会的文人、艺术家,即使不被认为是“他的人”,但也会披上鲜明的阵营色彩。 在没有搞清楚其中的利弊之前,莱昂纳尔肯定不会贸然参加。 阿尔贝却并没有着急,莱昂纳尔的反应才是正常的——作为整个巴黎今年最耀眼的文学明星,矜持是一种必要的风度。 不过他给莱昂纳尔留下了一个非常有诱惑力的饵食: “费里部长正在筹备改革现有的公共教育体系,今后法国将会普及免费的小学教育,并且编撰统一的法语、算术、历史等教材。 我父亲恰好会担任法语教材的编辑委员会主席……他盛赞过你的《我的叔叔于勒》,认为是最适合小学生阅读的小说,教会他们同情与怜悯……” 如果莱昂纳尔说自己对此不感兴趣,那肯定是违心之论。 法国之前的公共教育一直被各地的教会所垄断,并没有全国统一的法语教材。 如果《我的叔叔于勒》能入选,那么意味着莱昂纳尔将会成为一代,甚至几代法国人的共同记忆。 这对于任何作家来说,都是难以抵抗的诱惑。 从星期天福楼拜先生的沙龙,到今天《费加罗报》的批判,再到现在罗昂伯爵通过自己儿子发出的邀请,莱昂纳尔终于感受到这个时代“成名”的真切滋味。 不仅是越来越丰厚的稿费,伴随着还有日益复杂的社会关系。 无论是文坛还是政界,似乎都有眼睛在盯着自己,看自己的屁股坐到哪张椅子上去。 偏偏在这个时代,只要你搞艺术,无论是文学、绘画、戏剧还是音乐,都无法真正“逍遥”,必然要有所取舍。 你是作家,这时的每个报社、每个出版社的老板,都有自己鲜明的血统、出身和政治派别。 你是剧作家或者画家,那么无论是巴黎歌剧院、法兰西喜剧院,还是卢浮宫、巴黎沙龙展,几乎全部依赖国家补贴与官方许可。 保皇派的沙龙里,聚集着贵族、教会人士与学院派大师; 共和派沙龙里则是记者、议员、世俗派作家和印象派画家。 莱昂纳尔之前还可以凭借索邦学生的身份,尽量回避这样的站队。 但是当他的“第一个”长篇问世的时候,所有人都想看清楚他身上的光谱。 《费加罗报》上的批评,就是一个尖锐的信号。 而莱昂纳尔,也不准备回避了。 回到家里,他就拿出稿纸,开始撰写对儒勒·克拉雷蒂的反驳文章。 在这个没有电视、收音机,一切信息都靠文字传播的年代,唯有这种方式才能最有效地表达自己的观点。 莱昂纳尔仔细回忆着上一世那个最擅长与人辩驳的年轻人的“战绩”,揣摩如果是他会如何写这篇文字…… 不多时,莱昂纳尔就抽出墨瓶里的鹅毛笔,沥去多余的墨水,写下了这篇文章—— 【致《费加罗报》主笔克拉雷蒂先生 ——并答《当心!文学怪胎秀正在巴黎上演》一文 儒勒·克拉雷蒂先生: 您把本雅明·布冬称作“马戏团的怪胎”,语气锋利如刀。然而,请您原谅一个年轻作者的执拗——我必须向您道谢,因为您无意之间,替我把这部小说最动人的钥匙交到了读者手中。 是的,本雅明·布冬就是一个“怪胎”,他生来便披着八十岁的皱纹与斑白的胎发闯进人世。 您以为这是对人伦的冒犯,我却要说,正因他是怪胎,才比任何循规蹈矩的婴孩更能照见我们所谓的“常态”之下的深渊。 在这块被不测的命运反复锻打过的土地上,怪胎的啼哭比圣婴的啼哭更能震撼我们的良知。 …… 巴黎医学院的标本室里,有无数未长成的“怪胎”:脊骨分裂的、心脏外露的、颅骨塌陷的。凝视他们时,每个人都会屏住呼吸——不是因为恐惧,而是因为敬畏——原来自然在创造生命时,也会失手。 然而,正是这些失手,让年轻的医学生第一次看清,所谓“正常”不过是无数差错中恰好被保存下来的一种。倘若没有这些标本,我们或许终其一生都会把生命视作理所当然,把“应当如此”当“必然如此”。 “生而苍老”的本雅明·布冬,替我们省略了走向衰老的漫长程序,把“向死而生”的残酷在出生的一瞬间推至眼前。您称他“怪胎”,却忘了所有人类最终都会成为这样的怪胎,只是大多数人是被岁月缓缓揉皱,而他不过被命运提早体验了。 …… 至于马戏团——您是否想过,巴黎的冬日里,那些临时搭起的帆布棚子何以总围着密密匝匝的穷人。他们付两苏,不只是为了看侏儒或巨人,更是为了在惊骇与怜悯之间重新确认自己的“完整”。 只是有人以嘲笑掩饰,有人以硬币赎买,有人悄悄落泪。嘲笑者看见了自己的冷酷,落泪者看见了自己的慈悲——就像文学原本就该让麻木者惊醒,让骄矜者低头,让温柔者微笑。 …… 法兰西自巴士底狱倒塌那日起,便惯于在废墟上审问自身。我们的父辈曾把国王送上断头台,又在皇帝的鹰旗下重新下跪;他们曾把圣像扔进塞纳河,又在圣母院的回声中痛哭。 如此反复,岂不正是一场长达九十载的怪胎秀?我们每个人都是这段畸形历史诞下的怪胎,带着旧制度的胎记与革命的伤疤,却还要在第三共和国的晨曦里佯装新生。 …… 您还说文学应追求“真善美”——我无意反驳这神圣的三位一体,只想追问:真,是否只容得下匀称的五官?善,是否只眷顾健康的四肢?美,是否在畸形面前必然转身离去?倘若如此,那么美也太怯懦,善也太市侩,真也太贫乏。 雨果先生在《巴黎圣母院》里让卡西莫多敲钟;戈蒂耶在《莫班小姐》里借异装者之口嘲笑道学;左拉先生让矿区肺痨者发出悲鸣。他们何曾害怕过怪胎?相反,他们深知,唯有把怪胎置于光下,才能让庸常之恶的阴影无处遁形。 …… 您或许担忧,这样的文学会把社会引向“感官的放纵”与“趣味的败坏”。恕我直言,巴黎的趣味早已败坏——在交易所的铜臭里,在官场的媚笑里,在沙龙精致而空洞的恭维里。与其担忧文学败坏趣味,不如担忧趣味败坏了文学。 倘若我们连一个虚构的怪婴都无法容忍,又如何容纳现实中那些因贫困而佝偻的织工、因梅毒而溃烂的兵士、因饥饿而眼窝深陷的儿童?怪胎并不制造丑陋,只是暴露丑陋。 …… 最后,请允许我回到马戏团。在马戏团散场的夜里,我曾见过一个侏儒把观众遗落的花束拾起来,编成小小的花环,送给门口卖栗子的老妇人。那一瞬,我懂得了何谓高贵:高贵不是拒绝怪胎,而是在怪胎身上认出自己;不是捂住眼睛,而是在骇异中依然伸出援助的手。 …… 本雅明·布冬亦如此。所有巴黎人都会看到,他将在小说里被抛弃,又被爱重新拾起;他将用婴儿般澄澈的瞳孔,凝视那些衰老、贪婪、怯懦,却仍闪烁着温柔之光的灵魂。 所谓怪胎,不过是命运写错的一行诗;而爱,会以笨拙的韵脚把它扶正。 …… 倘若您仍坚持要把本雅明·布冬赶出文学的殿堂,那么请便。巴黎容得下他!当夜色降临,坐马车的贵妇和刚下班的工人会用不同的口音谈论同一个怪婴——有人骂他,有人爱他,但再也不会有人对他无动于衷。 对于一部刚刚诞生的小说,还有比这更奢侈的命运吗? 而我,将在一旁向您脱帽致意——感谢您,让怪胎成为钥匙;感谢您,让巴黎重新学会在骇异与慈悲之间,寻找人的位置。 莱昂纳尔·索雷尔 1879年5月16日,巴黎】 写完以后,莱昂纳尔将它交给了艾丽丝:“誊写以后,你把它寄出去。” 艾丽丝拿过稿纸:“要寄到哪里?” 莱昂纳尔想了一下:“《费加罗报》。” (本章完) (/bi/285214/17237527.) 。 第111章 雄文出炉 莱昂纳尔并没有立刻答应阿尔贝,因为这种舞会不同于之前的化装舞会,带有强烈的站队意味。 尤其是罗昂伯爵即将担任副部长的「公共教育与美术部」,实际上就是法国的「文化部」+「教育部」。 参加他舞会的文人、艺术家,即使不被认为是“他的人”,但也会披上鲜明的阵营色彩。 在没有搞清楚其中的利弊之前,莱昂纳尔肯定不会贸然参加。 阿尔贝却并没有着急,莱昂纳尔的反应才是正常的——作为整个巴黎今年最耀眼的文学明星,矜持是一种必要的风度。 不过他给莱昂纳尔留下了一个非常有诱惑力的饵食: “费里部长正在筹备改革现有的公共教育体系,今后法国将会普及免费的小学教育,并且编撰统一的法语、算术、历史等教材。 我父亲恰好会担任法语教材的编辑委员会主席……他盛赞过你的《我的叔叔于勒》,认为是最适合小学生阅读的小说,教会他们同情与怜悯……” 如果莱昂纳尔说自己对此不感兴趣,那肯定是违心之论。 法国之前的公共教育一直被各地的教会所垄断,并没有全国统一的法语教材。 如果《我的叔叔于勒》能入选,那么意味着莱昂纳尔将会成为一代,甚至几代法国人的共同记忆。 这对于任何作家来说,都是难以抵抗的诱惑。 从星期天福楼拜先生的沙龙,到今天《费加罗报》的批判,再到现在罗昂伯爵通过自己儿子发出的邀请,莱昂纳尔终于感受到这个时代“成名”的真切滋味。 不仅是越来越丰厚的稿费,伴随着还有日益复杂的社会关系。 无论是文坛还是政界,似乎都有眼睛在盯着自己,看自己的屁股坐到哪张椅子上去。 偏偏在这个时代,只要你搞艺术,无论是文学、绘画、戏剧还是音乐,都无法真正“逍遥”,必然要有所取舍。 你是作家,这时的每个报社、每个出版社的老板,都有自己鲜明的血统、出身和政治派别。 你是剧作家或者画家,那么无论是巴黎歌剧院、法兰西喜剧院,还是卢浮宫、巴黎沙龙展,几乎全部依赖国家补贴与官方许可。 保皇派的沙龙里,聚集着贵族、教会人士与学院派大师; 共和派沙龙里则是记者、议员、世俗派作家和印象派画家。 莱昂纳尔之前还可以凭借索邦学生的身份,尽量回避这样的站队。 但是当他的“第一个”长篇问世的时候,所有人都想看清楚他身上的光谱。 《费加罗报》上的批评,就是一个尖锐的信号。 而莱昂纳尔,也不准备回避了。 回到家里,他就拿出稿纸,开始撰写对儒勒·克拉雷蒂的反驳文章。 在这个没有电视、收音机,一切信息都靠文字传播的年代,唯有这种方式才能最有效地表达自己的观点。 莱昂纳尔仔细回忆着上一世那个最擅长与人辩驳的年轻人的“战绩”,揣摩如果是他会如何写这篇文字…… 不多时,莱昂纳尔就抽出墨瓶里的鹅毛笔,沥去多余的墨水,写下了这篇文章—— 【致《费加罗报》主笔克拉雷蒂先生 ——并答《当心!文学怪胎秀正在巴黎上演》一文 儒勒·克拉雷蒂先生: 您把本雅明·布冬称作“马戏团的怪胎”,语气锋利如刀。然而,请您原谅一个年轻作者的执拗——我必须向您道谢,因为您无意之间,替我把这部小说最动人的钥匙交到了读者手中。 是的,本雅明·布冬就是一个“怪胎”,他生来便披着八十岁的皱纹与斑白的胎发闯进人世。 您以为这是对人伦的冒犯,我却要说,正因他是怪胎,才比任何循规蹈矩的婴孩更能照见我们所谓的“常态”之下的深渊。 在这块被不测的命运反复锻打过的土地上,怪胎的啼哭比圣婴的啼哭更能震撼我们的良知。 …… 巴黎医学院的标本室里,有无数未长成的“怪胎”:脊骨分裂的、心脏外露的、颅骨塌陷的。凝视他们时,每个人都会屏住呼吸——不是因为恐惧,而是因为敬畏——原来自然在创造生命时,也会失手。 然而,正是这些失手,让年轻的医学生第一次看清,所谓“正常”不过是无数差错中恰好被保存下来的一种。倘若没有这些标本,我们或许终其一生都会把生命视作理所当然,把“应当如此”当“必然如此”。 “生而苍老”的本雅明·布冬,替我们省略了走向衰老的漫长程序,把“向死而生”的残酷在出生的一瞬间推至眼前。您称他“怪胎”,却忘了所有人类最终都会成为这样的怪胎,只是大多数人是被岁月缓缓揉皱,而他不过被命运提早体验了。 …… 至于马戏团——您是否想过,巴黎的冬日里,那些临时搭起的帆布棚子何以总围着密密匝匝的穷人。他们付两苏,不只是为了看侏儒或巨人,更是为了在惊骇与怜悯之间重新确认自己的“完整”。 只是有人以嘲笑掩饰,有人以硬币赎买,有人悄悄落泪。嘲笑者看见了自己的冷酷,落泪者看见了自己的慈悲——就像文学原本就该让麻木者惊醒,让骄矜者低头,让温柔者微笑。 …… 法兰西自巴士底狱倒塌那日起,便惯于在废墟上审问自身。我们的父辈曾把国王送上断头台,又在皇帝的鹰旗下重新下跪;他们曾把圣像扔进塞纳河,又在圣母院的回声中痛哭。 如此反复,岂不正是一场长达九十载的怪胎秀?我们每个人都是这段畸形历史诞下的怪胎,带着旧制度的胎记与革命的伤疤,却还要在第三共和国的晨曦里佯装新生。 …… 您还说文学应追求“真善美”——我无意反驳这神圣的三位一体,只想追问:真,是否只容得下匀称的五官?善,是否只眷顾健康的四肢?美,是否在畸形面前必然转身离去?倘若如此,那么美也太怯懦,善也太市侩,真也太贫乏。 雨果先生在《巴黎圣母院》里让卡西莫多敲钟;戈蒂耶在《莫班小姐》里借异装者之口嘲笑道学;左拉先生让矿区肺痨者发出悲鸣。他们何曾害怕过怪胎?相反,他们深知,唯有把怪胎置于光下,才能让庸常之恶的阴影无处遁形。 …… 您或许担忧,这样的文学会把社会引向“感官的放纵”与“趣味的败坏”。恕我直言,巴黎的趣味早已败坏——在交易所的铜臭里,在官场的媚笑里,在沙龙精致而空洞的恭维里。与其担忧文学败坏趣味,不如担忧趣味败坏了文学。 倘若我们连一个虚构的怪婴都无法容忍,又如何容纳现实中那些因贫困而佝偻的织工、因梅毒而溃烂的兵士、因饥饿而眼窝深陷的儿童?怪胎并不制造丑陋,只是暴露丑陋。 …… 最后,请允许我回到马戏团。在马戏团散场的夜里,我曾见过一个侏儒把观众遗落的花束拾起来,编成小小的花环,送给门口卖栗子的老妇人。那一瞬,我懂得了何谓高贵:高贵不是拒绝怪胎,而是在怪胎身上认出自己;不是捂住眼睛,而是在骇异中依然伸出援助的手。 …… 本雅明·布冬亦如此。所有巴黎人都会看到,他将在小说里被抛弃,又被爱重新拾起;他将用婴儿般澄澈的瞳孔,凝视那些衰老、贪婪、怯懦,却仍闪烁着温柔之光的灵魂。 所谓怪胎,不过是命运写错的一行诗;而爱,会以笨拙的韵脚把它扶正。 …… 倘若您仍坚持要把本雅明·布冬赶出文学的殿堂,那么请便。巴黎容得下他!当夜色降临,坐马车的贵妇和刚下班的工人会用不同的口音谈论同一个怪婴——有人骂他,有人爱他,但再也不会有人对他无动于衷。 对于一部刚刚诞生的小说,还有比这更奢侈的命运吗? 而我,将在一旁向您脱帽致意——感谢您,让怪胎成为钥匙;感谢您,让巴黎重新学会在骇异与慈悲之间,寻找人的位置。 莱昂纳尔·索雷尔 1879年5月16日,巴黎】 写完以后,莱昂纳尔将它交给了艾丽丝:“誊写以后,你把它寄出去。” 艾丽丝拿过稿纸:“要寄到哪里?” 莱昂纳尔想了一下:“《费加罗报》。” (本章完) (/bi/285214/17237527.) 。 第110章 巴黎生活的新风尚 《费加罗报》一向以保守主义的政治立场闻名,并且这种立场贯穿了它的时事评论与文艺评论。 显然莱昂纳尔和他《本雅明·布冬奇事》并不讨他们的喜欢。 不过莱昂纳尔觉得这会不会和他两次拒绝了《费加罗报》的约稿有关? 但无论是好评还是差评,一部小说登上了《费加罗报》,就意味着它的作者正式被认可为法国文坛的一份子。 伊波利特·泰纳教授神情复杂地看了眼莱昂纳尔:“如果你需要任何帮助,都可以来找我。” 说罢,戴上帽子就离开了教室。 阿尔贝则非常兴奋:“莱昂,恭喜你,这可是《费加罗报》!——走吧,我请你去「弗瓦约」!” 「弗瓦约」餐厅位于卢森堡宫附近,是一家中高档餐厅,每人每餐的消费不会低于5法郎。 莱昂纳尔的注意力暂时从《费加罗报》上移开,看着明显热情过度的阿尔贝:“你有什么想法?” 阿尔贝见被莱昂纳尔看穿意图,倒也不扭捏,大大方方地承认了:“确实有一些,但我认为在餐桌上谈更合适。” 莱昂纳尔想了下,没有拒绝:“晚上去吧,中午我带好午餐了。” 阿尔贝有些惊讶,因为巴黎的学生和上班族在中午外食更为流行,只有工人阶层才会常带简易“食盒”,多是一些简单的面包、奶酪、冷肉。 主要原因是巴黎的公共饮食业发达、价格相对可承受,一般平民餐馆,一份全餐低只要10到15苏。 莱昂纳尔显然已经脱离了过去“穷学生”的阶级,即使没有贵妇人资助,以他的稿费都足以让他每天去公共餐桌扔下几个法郎然后大吃大喝。 难道他要像那些粗野的工人和泥腿子一样,啃硬得像石头一样的面包,和齁咸的冷肉? 在阿尔贝和其他同学疑惑的目光中,莱昂纳尔先来到窗边光线充足、空气流通的座位坐下。 然后他从包里掏出来一个用帆布包起来的椭圆形的野餐食盒,镀锡铁皮,做工颇为精致。 放在桌子上,发出清脆的一声响。 接着莱昂纳尔掀开盖子,先是扑面而来的面包与奶酪的气味——烤炉温热仍在,面包皮的焦香四溢。 食盒的第一层是有三只小圆面包,其中一只掏空内芯,塞入鹅肝酱,表面撒了少许碎核桃; 另外两只分别搭配不同的夹馅,一只是烟熏火腿片、无花果酱,一只是布里奶酪、新鲜小萝卜片。 第二层的半边是三片冷煎三文鱼块,橙粉的鱼肉配上翠绿的香草显得格外诱人; 另外半边是由嫩豌豆、白芦笋尖、萝卜丝,拌柠檬橄榄油汁而成的春季蔬菜沙拉。 最后莱昂纳尔还从包里掏出了被印花蜡纸包好的一小片樱桃馅饼,还有一小瓶接骨木花糖水。 阿尔贝眼睛都看直了:“这……这是你家的厨娘做的?” 莱昂纳尔点点头:“现在我来回学校距离太远了,回家吃午饭不方便,她就给我稍微准备了点吃的。” 阿尔贝嫉妒的眼睛都在冒光,身在贵族家庭的他清楚有这种手艺的厨娘少说100法郎一个月。 巴黎确实不流行中午吃食盒——但那要看是什么样的食盒! 巴黎人野餐时会带上食盒、食篮,有钱人的自然极尽丰盛、奢侈之能事,恨不得把厨房搬到草地上。 但那更多是一种社交工具,而非日常生活。 莱昂纳尔手里这份不仅精致、丰富,而且在无形中透露出一种“外面餐厅不如我家厨房”的优越感。 这种感觉对索邦这些纨绔子弟才是最致命的打击! 他们家也有厨娘,但是为他们的父母和家族服务的,不会费尽心思给他们准备什么餐盒。 即使他们提出要求,多半也会被厨娘或者管家委婉拒绝,说不定还会向他们的父母告状:“少爷最近学坏了……” 所以他们也习惯了外食,并以去不同的昂贵餐厅相互攀比——直到莱昂纳尔为他们展示了生活的另一种可能性。 莱昂纳尔倒是没有想到简单的一个餐盒就刷新了阿尔贝等索邦纨绔的认识,只是自顾自地享受佩蒂的手艺。 不同的馅料为小圆面包带来了不同层次的口感,三文鱼还保留了油煎的焦香,蔬菜沙拉则清爽可口,最后吃下樱桃馅饼,喝光甜香的接骨木花糖水…… 空荡荡一早上的胃得到了彻底的满足。 这时他才发现阿尔贝竟然还在一旁,不禁有些奇怪:“你怎么不去吃饭?” 阿尔贝摇摇头:“没有胃口……” 接着觍着脸问:“能不能让你家的厨娘多做一份,我愿意出双倍的价钱……” “不能!”莱昂纳尔干脆地拒绝。 他本来只想每天中午吃点面包夹咸肉打发一下得了,但佩蒂坚持早起一个小时为他准备食盒,他当然不愿意再增加佩蒂的工作量。 随即莱昂纳尔就问阿尔贝:“你要说什么,不如现在就说了吧——我最近其实对去餐馆的兴趣不大。” 阿尔贝犹豫了一下,点点头:“我们去小花园说。” 小花园位于索邦学院的正中央,从神学院时代就有,高大的树墙被修建为迷宫的式样,中央是一个公共水池。 莱昂纳尔也要去公共水池清洗食盒,就同意了与阿尔贝同行。 等周围没有了其他同学,阿尔贝才低声对莱昂纳尔说:“我的父亲,路易·菲利普·德·罗昂伯爵,将在几个星期后回到巴黎。” 莱昂纳尔脸上没有露出诧异的神色,只是平淡地问了一句:“他得到了什么职位的承诺?” 虽然这位担任过财政部副部长的罗昂伯爵一度失势,但罗昂家族根深叶茂,当年在大革命当中被砍了十好几个脑袋都缓过来了,何况今天。 阿尔贝露出笑容:“「公共教育与美术部」,大概仍是副部长。” 莱昂纳尔这下才有些意外:“罗昂伯爵的手段不凡啊!” 虽然共和派政府当中不乏有保王派势力,但是像「公共教育与美术部」这种意识形态性质浓烈的部门,通常不会让他们染指。 阿尔贝得意地解释:“我父亲在文化、教育上一向开明、包容,现在也是共和制的积极拥护者。” 莱昂纳尔:“……所以你想让我做什么?” 阿尔贝斟酌了一下措辞:“虽然得到了承诺,但是也必须在舆论上有所准备。” 莱昂纳尔:“然后呢?” 阿尔贝看了一眼莱昂纳尔:“我父亲准备在回来后、任职前,举办一个盛大的舞会,邀请象征进步与民主的艺术家们参加。 莱昂,你现在在名单上的位置很靠前!” (本章完) (/bi/285214/17237528.) 。 第110章 巴黎生活的新风尚 《费加罗报》一向以保守主义的政治立场闻名,并且这种立场贯穿了它的时事评论与文艺评论。 显然莱昂纳尔和他《本雅明·布冬奇事》并不讨他们的喜欢。 不过莱昂纳尔觉得这会不会和他两次拒绝了《费加罗报》的约稿有关? 但无论是好评还是差评,一部小说登上了《费加罗报》,就意味着它的作者正式被认可为法国文坛的一份子。 伊波利特·泰纳教授神情复杂地看了眼莱昂纳尔:“如果你需要任何帮助,都可以来找我。” 说罢,戴上帽子就离开了教室。 阿尔贝则非常兴奋:“莱昂,恭喜你,这可是《费加罗报》!——走吧,我请你去「弗瓦约」!” 「弗瓦约」餐厅位于卢森堡宫附近,是一家中高档餐厅,每人每餐的消费不会低于5法郎。 莱昂纳尔的注意力暂时从《费加罗报》上移开,看着明显热情过度的阿尔贝:“你有什么想法?” 阿尔贝见被莱昂纳尔看穿意图,倒也不扭捏,大大方方地承认了:“确实有一些,但我认为在餐桌上谈更合适。” 莱昂纳尔想了下,没有拒绝:“晚上去吧,中午我带好午餐了。” 阿尔贝有些惊讶,因为巴黎的学生和上班族在中午外食更为流行,只有工人阶层才会常带简易“食盒”,多是一些简单的面包、奶酪、冷肉。 主要原因是巴黎的公共饮食业发达、价格相对可承受,一般平民餐馆,一份全餐低只要10到15苏。 莱昂纳尔显然已经脱离了过去“穷学生”的阶级,即使没有贵妇人资助,以他的稿费都足以让他每天去公共餐桌扔下几个法郎然后大吃大喝。 难道他要像那些粗野的工人和泥腿子一样,啃硬得像石头一样的面包,和齁咸的冷肉? 在阿尔贝和其他同学疑惑的目光中,莱昂纳尔先来到窗边光线充足、空气流通的座位坐下。 然后他从包里掏出来一个用帆布包起来的椭圆形的野餐食盒,镀锡铁皮,做工颇为精致。 放在桌子上,发出清脆的一声响。 接着莱昂纳尔掀开盖子,先是扑面而来的面包与奶酪的气味——烤炉温热仍在,面包皮的焦香四溢。 食盒的第一层是有三只小圆面包,其中一只掏空内芯,塞入鹅肝酱,表面撒了少许碎核桃; 另外两只分别搭配不同的夹馅,一只是烟熏火腿片、无花果酱,一只是布里奶酪、新鲜小萝卜片。 第二层的半边是三片冷煎三文鱼块,橙粉的鱼肉配上翠绿的香草显得格外诱人; 另外半边是由嫩豌豆、白芦笋尖、萝卜丝,拌柠檬橄榄油汁而成的春季蔬菜沙拉。 最后莱昂纳尔还从包里掏出了被印花蜡纸包好的一小片樱桃馅饼,还有一小瓶接骨木花糖水。 阿尔贝眼睛都看直了:“这……这是你家的厨娘做的?” 莱昂纳尔点点头:“现在我来回学校距离太远了,回家吃午饭不方便,她就给我稍微准备了点吃的。” 阿尔贝嫉妒的眼睛都在冒光,身在贵族家庭的他清楚有这种手艺的厨娘少说100法郎一个月。 巴黎确实不流行中午吃食盒——但那要看是什么样的食盒! 巴黎人野餐时会带上食盒、食篮,有钱人的自然极尽丰盛、奢侈之能事,恨不得把厨房搬到草地上。 但那更多是一种社交工具,而非日常生活。 莱昂纳尔手里这份不仅精致、丰富,而且在无形中透露出一种“外面餐厅不如我家厨房”的优越感。 这种感觉对索邦这些纨绔子弟才是最致命的打击! 他们家也有厨娘,但是为他们的父母和家族服务的,不会费尽心思给他们准备什么餐盒。 即使他们提出要求,多半也会被厨娘或者管家委婉拒绝,说不定还会向他们的父母告状:“少爷最近学坏了……” 所以他们也习惯了外食,并以去不同的昂贵餐厅相互攀比——直到莱昂纳尔为他们展示了生活的另一种可能性。 莱昂纳尔倒是没有想到简单的一个餐盒就刷新了阿尔贝等索邦纨绔的认识,只是自顾自地享受佩蒂的手艺。 不同的馅料为小圆面包带来了不同层次的口感,三文鱼还保留了油煎的焦香,蔬菜沙拉则清爽可口,最后吃下樱桃馅饼,喝光甜香的接骨木花糖水…… 空荡荡一早上的胃得到了彻底的满足。 这时他才发现阿尔贝竟然还在一旁,不禁有些奇怪:“你怎么不去吃饭?” 阿尔贝摇摇头:“没有胃口……” 接着觍着脸问:“能不能让你家的厨娘多做一份,我愿意出双倍的价钱……” “不能!”莱昂纳尔干脆地拒绝。 他本来只想每天中午吃点面包夹咸肉打发一下得了,但佩蒂坚持早起一个小时为他准备食盒,他当然不愿意再增加佩蒂的工作量。 随即莱昂纳尔就问阿尔贝:“你要说什么,不如现在就说了吧——我最近其实对去餐馆的兴趣不大。” 阿尔贝犹豫了一下,点点头:“我们去小花园说。” 小花园位于索邦学院的正中央,从神学院时代就有,高大的树墙被修建为迷宫的式样,中央是一个公共水池。 莱昂纳尔也要去公共水池清洗食盒,就同意了与阿尔贝同行。 等周围没有了其他同学,阿尔贝才低声对莱昂纳尔说:“我的父亲,路易·菲利普·德·罗昂伯爵,将在几个星期后回到巴黎。” 莱昂纳尔脸上没有露出诧异的神色,只是平淡地问了一句:“他得到了什么职位的承诺?” 虽然这位担任过财政部副部长的罗昂伯爵一度失势,但罗昂家族根深叶茂,当年在大革命当中被砍了十好几个脑袋都缓过来了,何况今天。 阿尔贝露出笑容:“「公共教育与美术部」,大概仍是副部长。” 莱昂纳尔这下才有些意外:“罗昂伯爵的手段不凡啊!” 虽然共和派政府当中不乏有保王派势力,但是像「公共教育与美术部」这种意识形态性质浓烈的部门,通常不会让他们染指。 阿尔贝得意地解释:“我父亲在文化、教育上一向开明、包容,现在也是共和制的积极拥护者。” 莱昂纳尔:“……所以你想让我做什么?” 阿尔贝斟酌了一下措辞:“虽然得到了承诺,但是也必须在舆论上有所准备。” 莱昂纳尔:“然后呢?” 阿尔贝看了一眼莱昂纳尔:“我父亲准备在回来后、任职前,举办一个盛大的舞会,邀请象征进步与民主的艺术家们参加。 莱昂,你现在在名单上的位置很靠前!” (本章完) (/bi/285214/17237528.) 。 第109章 什么天才?分明是怪胎秀! 结束了聚会,莱昂纳尔婉拒了莫泊桑、于斯曼等人带他去“见见世面”的邀请,独自走路回去。 一方面是为了整理思绪,另一方面也是为了锻炼身体,保持体能。 刚刚来到这个世界那一阵,莱昂纳尔的身体是长期营养不良的瘦弱,只空有一副大骨头架子。 随着经济条件的改善和佩蒂手艺的提高,他的伙食日益丰富,营养也越来越好,最近有过剩之势。 为了保持健康,莱昂纳尔近来刻意增加了步行的频率,这也是法国的绅士们日常活动之一。 这个时代的“运动”与后世不同——如果你在公园跑步,要不了20分钟就会被警察当成疯子抓起来。 除了渔民以外,也几乎没有什么人会游泳。到海边度假的绅士、女士们,多数只是在沙滩上晒日光浴。 而被认为是“运动”的,只有那些贵族项目:击剑、马术、划船、网球、击球(类似门球)…… 还有就是登山、远足、狩猎、钓鱼。 无论哪一项,莱昂纳尔都还没有机会接触——那一般需要去专门的俱乐部里进行。 通常到了他这个年收入,银行里的存款多起来以后,很快就会有投资经理与他接触,顺便推荐他加入某个俱乐部。 儒勒·凡尔纳的小说《八十天环游地球》的主人公菲利斯·福格先生就是因为在巴林银行有4万英镑的存款,所以就得到了「改良俱乐部」的会员资格。 不过莱昂纳尔目前的资产尚未达标,因此仍然是巴黎“上流社会生活”的门外客。 只是他本人并不在乎就是了,否则早可以凭借罗斯柴尔德夫人的关系,成为诸多贵妇人沙龙的座上宾。 走在路上,莱昂纳尔回顾了下午的争论,对于多了一百多年文学史和文学理论发展经验的他来说,无论“自然主义”“浪漫主义”“现实主义”……其实都落伍了。 但他也不可能现在就把“魔幻现实主义”端上桌——尤其是在《本雅明·布冬奇事》才开了一个头的时候,无疑是一种过于超前的冒犯。 反而是前几天他在「勒梅尔老爹」酒馆的见闻给了他很大启发。 那个老鞋匠虽然手里捧着《小巴黎人报》,但是并没有按照他的原文进行朗诵,而是根据自己的理解,进行了即兴演绎。 身为作者,莱昂纳尔不仅没有感到不悦,反而非常欣赏这位老鞋匠的“再创作”。 因为他面对的是酒馆里那些文化程度并不很高的普通酒客,精妙的修辞、深奥的比喻对他们来说隔靴搔痒,反而是那些夸张的、庸常的形容,可以让他们身临其境,欣赏这个故事。 在莱昂纳尔看来,这也是一种赞美,赞美《本雅明·布冬奇事》拥有一些最质朴的、属于故事的本质。 如果只有高级俱乐部和沙龙能接纳这部小说,《本雅明·布冬奇事》就失败了。 他是“为人而写”,老鞋匠就是“为人而读”——一个故事,如果失去了广泛的受众基础,在莱昂纳尔当前的标准下,就是失败的。 不知不觉,莱昂纳尔走到了拉菲特街64号公寓,打开房门,就闻到一股浓郁的肉香——佩蒂似乎又改良了配方? 什么文学理念,什么创作方法,都见鬼去吧! 莱昂纳尔现在只想热乎乎地喝上一碗汤! ———— 又是一个周一,莱昂纳尔终于回到了索邦上课。 虽然杜恩先生说他可以随便请假到什么时候,但莱昂纳尔还是有点自知之明。 都已经五月中旬了,再不来上课就该学年大考了,一般是6月中旬笔试,6月下旬口试。 如果不及格就要重修一年,即便他现在算是个成名作家,但是也算是人生的污点。 毕竟学术声誉与文坛名声,是不能划等号的——当然,直接退学就是另外一回事了,儒勒·凡尔纳就是一例。 见到“好兄弟”莱昂纳尔回归课堂,阿尔贝·德·罗昂格外兴奋。 自从他以“莱昂纳尔·索雷尔好朋友”的身份见诸报端后,意外地受到了父亲罗昂伯爵的表扬,甚至给他涨了100法郎的生活费,让他的手头大为宽裕。 不过中午下课,阿尔贝刚想搂着莱昂纳尔去大吃一顿,却被一份报纸阻挡了——《费加罗报》。 这份报纸是伊波利特·泰纳教授特意拿给莱昂纳尔的,还被翻到了特定的版面:“认真看一下,不要小瞧。” 莱昂纳尔一看上面的标题,就发现这篇文章来势汹汹: 当心!文学怪胎秀正在巴黎上演——评索雷尔新作《本雅明·布冬奇事》及其商业闹剧 署名是:儒勒·阿尔塞纳·阿诺·克拉雷蒂。 莱昂纳尔对这个名字没有印象,于是继续看内容,这才发现对方批评自己的言辞简直犀利—— 【我们的文学品味正被一场精心策划的马戏团表演所愚弄!主角是谁?一个名叫莱昂纳尔·索雷尔的年轻作者,和他那本被吹得天花乱坠的《本雅明·布冬奇事》。】 【索雷尔先生这次玩的是什么把戏?简单得很,这叫怪胎秀!就跟集市上那些拿双头羊、连体婴招揽看客的棚子没什么两样!文学,我们高贵的缪斯女神,什么时候沦落到要靠展示这种违背自然、骇人听闻的“怪物”来吸引眼球了?这是对文学尊严赤裸裸的践踏!】 【有人或许会狡辩:啊,这是象征!象征那个混乱的大革命时代!多么深刻的隐喻!——得了吧!别往脸上贴金了!用这么一个极端、荒谬、纯粹为了刺激感官的“怪胎”来象征波澜壮阔、复杂深刻的历史变革?这就像试图用一滴墨汁来解释整个海洋!】 【法兰西文学的伟大传统是什么?是高乃依笔下英雄的崇高情操,是莫里哀洞察世情的辛辣智慧,是伏尔泰闪耀的理性光芒,是巴尔扎克描绘社会百态的深刻笔触!它的根基在于对人性的深刻洞察、对社会的精准刻画、对语言的千锤百炼,以及对真善美的永恒追求!】 【《本雅明·布冬奇事》的流行,绝不是文学的胜利。它是当下社会浮躁风气、庸俗品味蔓延的悲哀症候!它迎合了人们追求浅薄刺激、热衷收集玩物的低级趣味。我们这些珍视文学价值的人,必须对此保持高度警惕!擦亮眼睛吧,读者们!别被那些花里胡哨的小画片和一个荒诞不经的“老婴儿”故事蒙蔽了!】 伊波利特·泰纳教授颇有深意地再次提醒道:“别小看克拉雷蒂,他以后会进法兰西学院的……” (本章完) (/bi/285214/17237529.) 。 第109章 什么天才?分明是怪胎秀! 结束了聚会,莱昂纳尔婉拒了莫泊桑、于斯曼等人带他去“见见世面”的邀请,独自走路回去。 一方面是为了整理思绪,另一方面也是为了锻炼身体,保持体能。 刚刚来到这个世界那一阵,莱昂纳尔的身体是长期营养不良的瘦弱,只空有一副大骨头架子。 随着经济条件的改善和佩蒂手艺的提高,他的伙食日益丰富,营养也越来越好,最近有过剩之势。 为了保持健康,莱昂纳尔近来刻意增加了步行的频率,这也是法国的绅士们日常活动之一。 这个时代的“运动”与后世不同——如果你在公园跑步,要不了20分钟就会被警察当成疯子抓起来。 除了渔民以外,也几乎没有什么人会游泳。到海边度假的绅士、女士们,多数只是在沙滩上晒日光浴。 而被认为是“运动”的,只有那些贵族项目:击剑、马术、划船、网球、击球(类似门球)…… 还有就是登山、远足、狩猎、钓鱼。 无论哪一项,莱昂纳尔都还没有机会接触——那一般需要去专门的俱乐部里进行。 通常到了他这个年收入,银行里的存款多起来以后,很快就会有投资经理与他接触,顺便推荐他加入某个俱乐部。 儒勒·凡尔纳的小说《八十天环游地球》的主人公菲利斯·福格先生就是因为在巴林银行有4万英镑的存款,所以就得到了「改良俱乐部」的会员资格。 不过莱昂纳尔目前的资产尚未达标,因此仍然是巴黎“上流社会生活”的门外客。 只是他本人并不在乎就是了,否则早可以凭借罗斯柴尔德夫人的关系,成为诸多贵妇人沙龙的座上宾。 走在路上,莱昂纳尔回顾了下午的争论,对于多了一百多年文学史和文学理论发展经验的他来说,无论“自然主义”“浪漫主义”“现实主义”……其实都落伍了。 但他也不可能现在就把“魔幻现实主义”端上桌——尤其是在《本雅明·布冬奇事》才开了一个头的时候,无疑是一种过于超前的冒犯。 反而是前几天他在「勒梅尔老爹」酒馆的见闻给了他很大启发。 那个老鞋匠虽然手里捧着《小巴黎人报》,但是并没有按照他的原文进行朗诵,而是根据自己的理解,进行了即兴演绎。 身为作者,莱昂纳尔不仅没有感到不悦,反而非常欣赏这位老鞋匠的“再创作”。 因为他面对的是酒馆里那些文化程度并不很高的普通酒客,精妙的修辞、深奥的比喻对他们来说隔靴搔痒,反而是那些夸张的、庸常的形容,可以让他们身临其境,欣赏这个故事。 在莱昂纳尔看来,这也是一种赞美,赞美《本雅明·布冬奇事》拥有一些最质朴的、属于故事的本质。 如果只有高级俱乐部和沙龙能接纳这部小说,《本雅明·布冬奇事》就失败了。 他是“为人而写”,老鞋匠就是“为人而读”——一个故事,如果失去了广泛的受众基础,在莱昂纳尔当前的标准下,就是失败的。 不知不觉,莱昂纳尔走到了拉菲特街64号公寓,打开房门,就闻到一股浓郁的肉香——佩蒂似乎又改良了配方? 什么文学理念,什么创作方法,都见鬼去吧! 莱昂纳尔现在只想热乎乎地喝上一碗汤! ———— 又是一个周一,莱昂纳尔终于回到了索邦上课。 虽然杜恩先生说他可以随便请假到什么时候,但莱昂纳尔还是有点自知之明。 都已经五月中旬了,再不来上课就该学年大考了,一般是6月中旬笔试,6月下旬口试。 如果不及格就要重修一年,即便他现在算是个成名作家,但是也算是人生的污点。 毕竟学术声誉与文坛名声,是不能划等号的——当然,直接退学就是另外一回事了,儒勒·凡尔纳就是一例。 见到“好兄弟”莱昂纳尔回归课堂,阿尔贝·德·罗昂格外兴奋。 自从他以“莱昂纳尔·索雷尔好朋友”的身份见诸报端后,意外地受到了父亲罗昂伯爵的表扬,甚至给他涨了100法郎的生活费,让他的手头大为宽裕。 不过中午下课,阿尔贝刚想搂着莱昂纳尔去大吃一顿,却被一份报纸阻挡了——《费加罗报》。 这份报纸是伊波利特·泰纳教授特意拿给莱昂纳尔的,还被翻到了特定的版面:“认真看一下,不要小瞧。” 莱昂纳尔一看上面的标题,就发现这篇文章来势汹汹: 当心!文学怪胎秀正在巴黎上演——评索雷尔新作《本雅明·布冬奇事》及其商业闹剧 署名是:儒勒·阿尔塞纳·阿诺·克拉雷蒂。 莱昂纳尔对这个名字没有印象,于是继续看内容,这才发现对方批评自己的言辞简直犀利—— 【我们的文学品味正被一场精心策划的马戏团表演所愚弄!主角是谁?一个名叫莱昂纳尔·索雷尔的年轻作者,和他那本被吹得天花乱坠的《本雅明·布冬奇事》。】 【索雷尔先生这次玩的是什么把戏?简单得很,这叫怪胎秀!就跟集市上那些拿双头羊、连体婴招揽看客的棚子没什么两样!文学,我们高贵的缪斯女神,什么时候沦落到要靠展示这种违背自然、骇人听闻的“怪物”来吸引眼球了?这是对文学尊严赤裸裸的践踏!】 【有人或许会狡辩:啊,这是象征!象征那个混乱的大革命时代!多么深刻的隐喻!——得了吧!别往脸上贴金了!用这么一个极端、荒谬、纯粹为了刺激感官的“怪胎”来象征波澜壮阔、复杂深刻的历史变革?这就像试图用一滴墨汁来解释整个海洋!】 【法兰西文学的伟大传统是什么?是高乃依笔下英雄的崇高情操,是莫里哀洞察世情的辛辣智慧,是伏尔泰闪耀的理性光芒,是巴尔扎克描绘社会百态的深刻笔触!它的根基在于对人性的深刻洞察、对社会的精准刻画、对语言的千锤百炼,以及对真善美的永恒追求!】 【《本雅明·布冬奇事》的流行,绝不是文学的胜利。它是当下社会浮躁风气、庸俗品味蔓延的悲哀症候!它迎合了人们追求浅薄刺激、热衷收集玩物的低级趣味。我们这些珍视文学价值的人,必须对此保持高度警惕!擦亮眼睛吧,读者们!别被那些花里胡哨的小画片和一个荒诞不经的“老婴儿”故事蒙蔽了!】 伊波利特·泰纳教授颇有深意地再次提醒道:“别小看克拉雷蒂,他以后会进法兰西学院的……” (本章完) (/bi/285214/17237529.) 。 第108章 为了人而书写 福楼拜递过来是一杯波尔多红酒,在壁炉火光映照下,闪烁着宝石般的酡色。 莱昂纳尔感受到水晶杯壁的冰凉,陷入了沉思当中。 客厅里也瞬间安静下来,所有目光都聚焦在他身上——左拉带着探究与期待,龚古尔捻着胡须若有所思,莫泊桑有些紧张,都德眼神温和…… 所有人都在等这位刚刚崛起的文坛新星,宣布自己的阵营归属。 莱昂纳尔深知,福楼拜递来的不仅是酒,更是一面空白的旗帜,等他画下标志,不能再像之前那样含混其词。 莱昂纳尔举起杯来:“感谢您的美酒,福楼拜先生,也感谢各位先生们对《本雅明·布冬奇事》的关注。” 他停顿了一下,目光扫过众人,语气变得清晰而坚定:“然而,我必须坦诚地说,就像之前写《老卫兵》或者《一个陌生女人的来信》时一样—— 我在构思本雅明·布冬的故事时,脑海中并未刻意想着‘自然主义’或‘文献体小说’,甚至连‘现实主义’,或者‘浪漫主义’的概念都不曾有过。” 此言一出,左拉的眉头微微蹙起,龚古尔捻胡须的动作也停下来。 在这个时代,创作小说不依循某种主义是件不可思议的事,尤其是他还这么年轻。 福楼拜眼中则闪过一丝了然和兴味:“哦?你准备做小说家里的波德莱尔吗?” 《恶之花》的作者波德莱尔是法国象征派诗歌的先驱,在成名之初,就以摒弃传统、独辟蹊径著称。 但莱昂纳尔至少在这个阶段,不想当个离经叛道的旗手。 他放下酒杯,摇了摇头:“请允许我解释,我很钦佩自然主义对现实、对细节、对人性的执着挖掘;我也认同龚古尔先生所倡导的‘文献体’—— 它要求作者如同历史学家般严谨,以确凿的细节为基石,构建起令人信服的世界。 当然还有现实主义,巴尔扎克先生的《人间喜剧》包罗万象,为我们树立了难以企及的丰碑。 至于那些曾风靡一时的‘浪漫主义’与‘幻想小说’,它们天马行空的想象力,也为我提供了无尽的灵感。” 他坦然地承认了各流派的价值,这让左拉和龚古尔的脸色稍霁,福楼眼中的兴趣更浓了,他很好奇莱昂纳尔最终会走向哪里。 莫泊桑、于斯曼等人则露出困惑的神色,莱昂纳尔还是准备当一条滑不留手的泥鳅? “但是,”莱昂纳尔话锋一转,声音里涌现出一股热忱:“在我看来,这些伟大的‘主义’,更像是摆在一位厨师面前琳琅满目的珍贵食材,而非规定他必须做哪道菜的食谱。 假如我是这位厨师,我不会对自己说‘你必须做法式’,或者‘必须做意式’、‘必须做西班牙式’,我只是想做一道好吃的菜,而不是想着它属于哪一本菜谱。” “哈,幸好你没有说‘英式’!”莫泊桑忽然出声打趣,现场起了一阵轻笑。 莱昂纳尔也不以为意,反而接着说:“如果是文学,‘英式’也未尝不是一道好菜。” 随即他就回归了主题:“《本雅明·布冬奇事》便是这样一道‘菜’。我需要描绘1789年那个热浪灼人的巴黎时,‘文献体’的细节便是我最坚实的支撑。 我必须让读者感受到吕克·布冬在巨大恐惧下的痛苦抉择,‘自然主义’对人性的深刻洞察,便是刻画其心理的重要参照。 我渴望展现那个生而衰老的婴儿,其存在本身对生命常规、对时间法则的质疑,这时,‘浪漫主义’和‘幻想小说’就赋予我打破现实桎梏的勇气和想象力。 而当我想通过黛芬妮在巴黎公社硝烟中的临终追忆,来拉开整个故事的序幕时,现实主义对氛围、对情感、对人物关系的细腻描摹又不可或缺。” 他环视众人,最后落在福楼拜身上,眼神明亮而坦诚:“所以,您问我属于哪个‘主义’?福楼拜先生,我只能说,我属于故事本身的需要。 我渴望的,是在创作中拥有这样一种自由——当故事需要精确的历史考据时,我能严谨如档案管理员; 当它需要探究人性在环境中如何异化时,我能冷酷如解剖学家; 当它需要一个惊世骇俗的设定来叩问人类的存在本身时,我又像个寓言里的巫师。” 客厅里一片寂静,这种“自由选择、混合应用”的创作观,无疑挑战了19世纪习惯以流派划分作家阵营的清晰边界。 莫泊桑忍不住开口,带着一丝困惑和好奇:“莱昂纳尔,这听起来……很自由。但这种自由,难道不会导致混乱吗? 没有一种核心的理念或方法作为锚点,作品如何保持风格的统一和主题的深度?” 这几乎是所有人心中的疑问,尤其是那些年轻的作家。 莱昂纳尔看向莫泊桑:“居伊,问得好。这种自由的锚点,不在外部某个‘主义’的教条里,而在于内部——在于‘人’本身。” 于斯曼笑了起来:“听起来像是400年前的说法。” 莱昂纳尔知道他说的是「文艺复兴」时代的人文主义、人本主义,但没有急于反驳,而是再次强调了这个词:“‘人’!这才是我们一切书写的最终指向。 福楼拜先生曾教导我们,‘包法利夫人,就是我!’不正揭示了文学最深层的奥秘吗?我们书写人,理解人,最终是为了理解自身。 我们被牢牢束缚于肉身之中——饥饿、病痛、衰老、死亡是铁律,是自然主义观察的领域。 我们又生活在具体的社会环境里——大革命的风暴、帝国的荣光、公社的血火……这是现实主义耕耘的土地。 然而,这沉重的肉身与现实的枷锁,都不能阻止我们凭借想象无拘无束地翱翔!甚至让时间倒流、死者复生。” 他停顿片刻,让众人消化他的话。 “本雅明·布冬,”莱昂纳尔的声音低沉下来,充满了感情,“他就是一个极致的象征,一个将人的这种‘混合’本质推向极端的载体。 我书写他,不是为了证明某个‘主义’的正确,而是试图通过这个极端的、虚构的‘人’,去折射、去放大、去叩问我们所有‘人’在时间、命运、孤独、爱与被爱面前共通的困境与希望。” 莱昂纳尔最后总结道,目光清澈而坚定:“因此,我的创作理念,或许可以称之为一种‘服务于人的自由混合’。 我自由地取用各种‘主义’提供的工具——现实的描摹、自然的观察、文献的精确、幻想的翅膀、象征的诗意——但这一切,都紧紧围绕着对‘人’的探索、理解和表达。 不是为了主义而主义,而是为了人而书写。人本身,就是现实与幻想、肉体与精神、历史与当下、具体与象征,最奇妙也最复杂的混合体。 至于它该被归入哪个现成的抽屉?我相信时间会给出答案,或许,它本就不该被放进任何一个现成的抽屉里。” 莱昂纳尔的话音落下,沙龙陷入了一段更长的沉默,窗外天光正明,映照着每个人脸上复杂的神情——有深思,有震撼,有疑惑,也有豁然开朗的微光。 过了很久,福楼拜才发出一阵爽朗的笑声。他用力拍了拍莱昂纳尔的肩膀,眼中满是激赏:“好!说得好! ‘为了人而书写’!‘人是奇妙的混合体’! 福楼拜举起酒杯:“敬莱昂纳尔·索雷尔!敬他的‘怪胎婴儿’!” 众人纷纷举杯,气氛重新变得热烈起来。 尽管疑惑和争论的种子已然埋下;但至少此刻,莱昂纳尔用一种并不尖锐,却很清晰的方式,宣告了自己不是任何阵营或者流派的附庸。 (本章完) (/bi/285214/17237530.) 。 第108章 为了人而书写 福楼拜递过来是一杯波尔多红酒,在壁炉火光映照下,闪烁着宝石般的酡色。 莱昂纳尔感受到水晶杯壁的冰凉,陷入了沉思当中。 客厅里也瞬间安静下来,所有目光都聚焦在他身上——左拉带着探究与期待,龚古尔捻着胡须若有所思,莫泊桑有些紧张,都德眼神温和…… 所有人都在等这位刚刚崛起的文坛新星,宣布自己的阵营归属。 莱昂纳尔深知,福楼拜递来的不仅是酒,更是一面空白的旗帜,等他画下标志,不能再像之前那样含混其词。 莱昂纳尔举起杯来:“感谢您的美酒,福楼拜先生,也感谢各位先生们对《本雅明·布冬奇事》的关注。” 他停顿了一下,目光扫过众人,语气变得清晰而坚定:“然而,我必须坦诚地说,就像之前写《老卫兵》或者《一个陌生女人的来信》时一样—— 我在构思本雅明·布冬的故事时,脑海中并未刻意想着‘自然主义’或‘文献体小说’,甚至连‘现实主义’,或者‘浪漫主义’的概念都不曾有过。” 此言一出,左拉的眉头微微蹙起,龚古尔捻胡须的动作也停下来。 在这个时代,创作小说不依循某种主义是件不可思议的事,尤其是他还这么年轻。 福楼拜眼中则闪过一丝了然和兴味:“哦?你准备做小说家里的波德莱尔吗?” 《恶之花》的作者波德莱尔是法国象征派诗歌的先驱,在成名之初,就以摒弃传统、独辟蹊径著称。 但莱昂纳尔至少在这个阶段,不想当个离经叛道的旗手。 他放下酒杯,摇了摇头:“请允许我解释,我很钦佩自然主义对现实、对细节、对人性的执着挖掘;我也认同龚古尔先生所倡导的‘文献体’—— 它要求作者如同历史学家般严谨,以确凿的细节为基石,构建起令人信服的世界。 当然还有现实主义,巴尔扎克先生的《人间喜剧》包罗万象,为我们树立了难以企及的丰碑。 至于那些曾风靡一时的‘浪漫主义’与‘幻想小说’,它们天马行空的想象力,也为我提供了无尽的灵感。” 他坦然地承认了各流派的价值,这让左拉和龚古尔的脸色稍霁,福楼眼中的兴趣更浓了,他很好奇莱昂纳尔最终会走向哪里。 莫泊桑、于斯曼等人则露出困惑的神色,莱昂纳尔还是准备当一条滑不留手的泥鳅? “但是,”莱昂纳尔话锋一转,声音里涌现出一股热忱:“在我看来,这些伟大的‘主义’,更像是摆在一位厨师面前琳琅满目的珍贵食材,而非规定他必须做哪道菜的食谱。 假如我是这位厨师,我不会对自己说‘你必须做法式’,或者‘必须做意式’、‘必须做西班牙式’,我只是想做一道好吃的菜,而不是想着它属于哪一本菜谱。” “哈,幸好你没有说‘英式’!”莫泊桑忽然出声打趣,现场起了一阵轻笑。 莱昂纳尔也不以为意,反而接着说:“如果是文学,‘英式’也未尝不是一道好菜。” 随即他就回归了主题:“《本雅明·布冬奇事》便是这样一道‘菜’。我需要描绘1789年那个热浪灼人的巴黎时,‘文献体’的细节便是我最坚实的支撑。 我必须让读者感受到吕克·布冬在巨大恐惧下的痛苦抉择,‘自然主义’对人性的深刻洞察,便是刻画其心理的重要参照。 我渴望展现那个生而衰老的婴儿,其存在本身对生命常规、对时间法则的质疑,这时,‘浪漫主义’和‘幻想小说’就赋予我打破现实桎梏的勇气和想象力。 而当我想通过黛芬妮在巴黎公社硝烟中的临终追忆,来拉开整个故事的序幕时,现实主义对氛围、对情感、对人物关系的细腻描摹又不可或缺。” 他环视众人,最后落在福楼拜身上,眼神明亮而坦诚:“所以,您问我属于哪个‘主义’?福楼拜先生,我只能说,我属于故事本身的需要。 我渴望的,是在创作中拥有这样一种自由——当故事需要精确的历史考据时,我能严谨如档案管理员; 当它需要探究人性在环境中如何异化时,我能冷酷如解剖学家; 当它需要一个惊世骇俗的设定来叩问人类的存在本身时,我又像个寓言里的巫师。” 客厅里一片寂静,这种“自由选择、混合应用”的创作观,无疑挑战了19世纪习惯以流派划分作家阵营的清晰边界。 莫泊桑忍不住开口,带着一丝困惑和好奇:“莱昂纳尔,这听起来……很自由。但这种自由,难道不会导致混乱吗? 没有一种核心的理念或方法作为锚点,作品如何保持风格的统一和主题的深度?” 这几乎是所有人心中的疑问,尤其是那些年轻的作家。 莱昂纳尔看向莫泊桑:“居伊,问得好。这种自由的锚点,不在外部某个‘主义’的教条里,而在于内部——在于‘人’本身。” 于斯曼笑了起来:“听起来像是400年前的说法。” 莱昂纳尔知道他说的是「文艺复兴」时代的人文主义、人本主义,但没有急于反驳,而是再次强调了这个词:“‘人’!这才是我们一切书写的最终指向。 福楼拜先生曾教导我们,‘包法利夫人,就是我!’不正揭示了文学最深层的奥秘吗?我们书写人,理解人,最终是为了理解自身。 我们被牢牢束缚于肉身之中——饥饿、病痛、衰老、死亡是铁律,是自然主义观察的领域。 我们又生活在具体的社会环境里——大革命的风暴、帝国的荣光、公社的血火……这是现实主义耕耘的土地。 然而,这沉重的肉身与现实的枷锁,都不能阻止我们凭借想象无拘无束地翱翔!甚至让时间倒流、死者复生。” 他停顿片刻,让众人消化他的话。 “本雅明·布冬,”莱昂纳尔的声音低沉下来,充满了感情,“他就是一个极致的象征,一个将人的这种‘混合’本质推向极端的载体。 我书写他,不是为了证明某个‘主义’的正确,而是试图通过这个极端的、虚构的‘人’,去折射、去放大、去叩问我们所有‘人’在时间、命运、孤独、爱与被爱面前共通的困境与希望。” 莱昂纳尔最后总结道,目光清澈而坚定:“因此,我的创作理念,或许可以称之为一种‘服务于人的自由混合’。 我自由地取用各种‘主义’提供的工具——现实的描摹、自然的观察、文献的精确、幻想的翅膀、象征的诗意——但这一切,都紧紧围绕着对‘人’的探索、理解和表达。 不是为了主义而主义,而是为了人而书写。人本身,就是现实与幻想、肉体与精神、历史与当下、具体与象征,最奇妙也最复杂的混合体。 至于它该被归入哪个现成的抽屉?我相信时间会给出答案,或许,它本就不该被放进任何一个现成的抽屉里。” 莱昂纳尔的话音落下,沙龙陷入了一段更长的沉默,窗外天光正明,映照着每个人脸上复杂的神情——有深思,有震撼,有疑惑,也有豁然开朗的微光。 过了很久,福楼拜才发出一阵爽朗的笑声。他用力拍了拍莱昂纳尔的肩膀,眼中满是激赏:“好!说得好! ‘为了人而书写’!‘人是奇妙的混合体’! 福楼拜举起酒杯:“敬莱昂纳尔·索雷尔!敬他的‘怪胎婴儿’!” 众人纷纷举杯,气氛重新变得热烈起来。 尽管疑惑和争论的种子已然埋下;但至少此刻,莱昂纳尔用一种并不尖锐,却很清晰的方式,宣告了自己不是任何阵营或者流派的附庸。 (本章完) (/bi/285214/17237530.) 。 第107章 阵营之争 最清楚《小巴黎人报》每期销量的,当然是它的主编保罗·皮古特。 他现在正叼着雪茄,看着刚刚送来的、还散发着油墨味的今日销量统计,嘴角几乎咧到了耳根。 这个数字远远超出了他最大胆的预期。 办公室门被推开,副编辑雅克·马修兴冲冲地进来:“皮古特先生!街上的报童反馈,几乎所有人开口就问‘有本雅明·布冬的那份吗?’! 好几个区的报摊上午就卖断货了,催着我们加印呢!” 保罗·皮古特用力吸了口雪茄,吐出浓重的烟雾,得意地敲着桌子:“看到了吗?这就是莱昂纳尔·索雷尔的魔力! 读者要的是好故事!是能让他们瞪大眼睛、忘记手里黑面包是什么味儿的故事!那个‘倒着生长’的婴儿,就是最好的鱼饵!” 他站起身,走到窗边,看着楼下街道上熙熙攘攘的人群,仿佛能看到每个人手上都拿着一份《小巴黎人报》,如饥似渴地读着《本雅明·布冬奇事》的场景。 更看到了《小巴黎人报》凭借着这部小说的连载,一举超过《小日报》《晨报》等竞争对手,一举成为法国第一大报纸的美好前景。 “告诉印刷厂,今晚加印!加印数量……翻倍!不,翻两倍!我要让整个巴黎,从纺织厂的女工到擦鞋童,嘴里念叨的都是‘本雅明·布冬’!” 乔治·沙尔庞捷的彩插收集游戏在沙龙里玩得风生水起?很好,那就让那些贵妇人们去追逐雷诺阿的小画片吧。 而他保罗·皮古特,用5生丁的价格和这个匪夷所思却又直击人心的故事,正在征服整个巴黎的“胃口”。 「本雅明·布冬」,这个由莱昂纳尔虚构出来的,逆时间而行的生命,已然成为了1879年春天,巴黎这座城市最不可思议、也最具话题性的“新生儿”。 ———— 星期天下午,圣奥诺雷城厢街240号,福楼拜先生的公寓里,照例是人头攒动,济济一堂。 不过来的人当中并没有伊万·屠格涅夫,他趁着天气暖和起来,就回俄国去了。 据说伟大的列夫·托尔斯泰写了一封信给他,想与他和好,也许他这是赶回去见这位老朋友。 不过即使这样,沙龙的热闹依旧不减,莱昂纳尔的《本雅明·布冬奇事》作为这个星期巴黎最为人追逐的小说,自然也得到了格外的关注。 客厅的圆桌上散落着几份《现代生活》和《小巴黎人报》,于斯曼甚至向莱昂纳尔索要他唯一缺失的那张卡片。 对此莱昂纳尔只能摊手表示自己也没有收集全这些插图卡,众人哄笑起来,纷纷表示不相信。 左拉突然哼了一声:“诡计!”他的声音里带着一种愉悦、调皮、善意的嫉妒。 他有些感慨地看着莱昂纳尔:“乔治什么时候变得滑头起来了?你的小说配合雷诺阿的彩插收集把戏,简直是神来之笔。 一期四幅插图,逼着那些贵妇人买上好几份杂志?真是商业奇才!” 众人都随着赞美起来,纷纷表示如果乔治·沙尔庞捷先生能把这灵光一闪变成常态,自己的新作不妨也给「沙尔庞捷的书架」出版。 这个时代的法国作家并不以言利、从商为耻,反而赚大钱十分热衷。 巴尔扎克这种钻进钱眼里的就不说了——龚古尔兄弟都是艺术品经纪人,大仲马开设过自己的剧院,都德是个出版策划人…… 有了左拉开头,大家纷纷都在讨论怎样才能把书卖得更好点。 最后还是福楼拜把话题拉了回来:“哈,亲爱的朋友们,别忘了一切的源头是莱昂纳尔,他这次带来的不是落魄的老头或者神经质的女人,而是一只生下来就裹着八十岁皮囊的怪胎! 现在整个巴黎都在议论他,说说吧,你们怎么看这只奇妙的生物?居伊,你先说。” 莫泊桑慌忙放下咖啡杯:“老师,莱昂纳尔的构思……确实令人惊叹。他早和我们聊过一些想法,但看到成文,特别是开头这种双线倒叙的架构—— 巴黎公社风暴中的临终阅读,与大革命硝烟中的骇人诞生交织,这冲击力远超我的想象。 他成功在开篇就制造了巨大的悬念——这个生而苍老的生命,如何在时间之河中逆流而上?” 左拉的兴趣也转移到小说上:“悬念?不,居伊,不仅仅是悬念!莱昂纳尔选择了一个极端怪诞的设定——生如老翁,逆向生长。 这看似荒谬绝伦,违反自然法则,就像医学院解剖室里那些畸形胚胎!然而这是植根于法国历史上最混乱、最‘逆常’的时代节点——1789年7月14日! 巴士底狱陷落,旧秩序崩塌,新世界在血与火中挣扎着分娩,一个‘生而衰老’的婴儿,难道不是对那个疯狂时代最尖锐、最怪诞的隐喻吗? 旧制度在死亡前夜诞下的怪胎,这是一种基于病理学的‘怪诞自然主义’!” 莱昂纳尔:“……” 爱弥儿·左拉始终没有放弃把他拉进「自然主义」的阵营,几乎他的每一部小说,他都能归结到遗传或者病理上。 幸好埃德蒙·龚古尔也听不下去了,他捻着精心修剪的胡须,慢悠悠地说:“爱弥儿,你总不能把一切都纳入‘自然主义’吧? 我倒觉得,莱昂纳尔一直有我们兄弟在《热曼妮·拉塞朵》里尝试的‘文献性小说’的味道。 看看他对大革命前夕巴黎街景的描绘——‘热浪像滚烫的油脂’、‘空气里弥漫着恐惧、硫磺和腐烂垃圾的气味’、‘街道成了一条条沸腾的激流’…… 多么细腻、准确!这绝非凭空想象,他一定啃透了米什莱的《大革命史》或者那些亲历者的回忆录。 这不是什么‘怪诞自然主义’,而是‘荒谬文献体’!” 莱昂纳尔:“……”怎么龚古尔你这个浓眉大眼的也叛变了呢? 福楼拜则敏锐地嗅出了两者之间的某种火药味——左拉希望把莱昂纳尔拉入「自然主义」阵营,是蓄谋已久;龚古尔想把他的小说归入「文献体」,肯定也不是临时起意。 莱昂纳尔之前的三篇作品,由于篇幅的缘故,影响力不够持久,还不足以让这些文坛名宿急于将他招揽至麾下。 随着他第一部长篇小说连载开始,并在贵族与市民两个差异巨大的阶层都广受欢迎,“莱昂纳尔属于哪个主义”,就被放上了巴黎文学沙龙的日程表。 福楼拜想起了自己在1856发表《包法利夫人》之后,评论界迫不及待地将自己归于「自然主义」的往事。 后来的左拉干脆称他为「自然主义之父」。 但是他在写作《包法利夫人》的时候,更多想到的是巴尔扎克的《人间喜剧》,而非“遗传”与“病理”。 明确阵营有好有坏—— 好的一面自然是会得到同阵营的鼓吹、呐喊,无论是发表作品还是到各地去巡演讲座,都是一条坦途。 所以他不反对自己的学生莫泊桑同时也追随左拉,一起高举「自然主义」的大旗。 坏的一面则是创作自由会被限制、束缚,如果不是高度认同某种理论,否则渐渐会成为一种折磨。 所以他始终对莫泊桑的创作状态并不满意,认为他浪费了太多时间在「自然主义」上,却一事无成。 莱昂纳尔的《本雅明·布冬奇事》同时赢得了贵族读者与平民读者的欢迎,也赢得了“贵族作家”与“平民作家”的青睐。 埃德蒙·德·龚古尔是前者,爱弥儿·左拉是后者。 福楼拜非常好奇莱昂纳尔会怎样选择自己的阵营——而不是像之前几次聚会一样含混过去。 他特地给莱昂纳尔倒了一杯酒递给他:“莱昂,说说看吧!” (本章完) (/bi/285214/17237531.) 。 第107章 阵营之争 最清楚《小巴黎人报》每期销量的,当然是它的主编保罗·皮古特。 他现在正叼着雪茄,看着刚刚送来的、还散发着油墨味的今日销量统计,嘴角几乎咧到了耳根。 这个数字远远超出了他最大胆的预期。 办公室门被推开,副编辑雅克·马修兴冲冲地进来:“皮古特先生!街上的报童反馈,几乎所有人开口就问‘有本雅明·布冬的那份吗?’! 好几个区的报摊上午就卖断货了,催着我们加印呢!” 保罗·皮古特用力吸了口雪茄,吐出浓重的烟雾,得意地敲着桌子:“看到了吗?这就是莱昂纳尔·索雷尔的魔力! 读者要的是好故事!是能让他们瞪大眼睛、忘记手里黑面包是什么味儿的故事!那个‘倒着生长’的婴儿,就是最好的鱼饵!” 他站起身,走到窗边,看着楼下街道上熙熙攘攘的人群,仿佛能看到每个人手上都拿着一份《小巴黎人报》,如饥似渴地读着《本雅明·布冬奇事》的场景。 更看到了《小巴黎人报》凭借着这部小说的连载,一举超过《小日报》《晨报》等竞争对手,一举成为法国第一大报纸的美好前景。 “告诉印刷厂,今晚加印!加印数量……翻倍!不,翻两倍!我要让整个巴黎,从纺织厂的女工到擦鞋童,嘴里念叨的都是‘本雅明·布冬’!” 乔治·沙尔庞捷的彩插收集游戏在沙龙里玩得风生水起?很好,那就让那些贵妇人们去追逐雷诺阿的小画片吧。 而他保罗·皮古特,用5生丁的价格和这个匪夷所思却又直击人心的故事,正在征服整个巴黎的“胃口”。 「本雅明·布冬」,这个由莱昂纳尔虚构出来的,逆时间而行的生命,已然成为了1879年春天,巴黎这座城市最不可思议、也最具话题性的“新生儿”。 ———— 星期天下午,圣奥诺雷城厢街240号,福楼拜先生的公寓里,照例是人头攒动,济济一堂。 不过来的人当中并没有伊万·屠格涅夫,他趁着天气暖和起来,就回俄国去了。 据说伟大的列夫·托尔斯泰写了一封信给他,想与他和好,也许他这是赶回去见这位老朋友。 不过即使这样,沙龙的热闹依旧不减,莱昂纳尔的《本雅明·布冬奇事》作为这个星期巴黎最为人追逐的小说,自然也得到了格外的关注。 客厅的圆桌上散落着几份《现代生活》和《小巴黎人报》,于斯曼甚至向莱昂纳尔索要他唯一缺失的那张卡片。 对此莱昂纳尔只能摊手表示自己也没有收集全这些插图卡,众人哄笑起来,纷纷表示不相信。 左拉突然哼了一声:“诡计!”他的声音里带着一种愉悦、调皮、善意的嫉妒。 他有些感慨地看着莱昂纳尔:“乔治什么时候变得滑头起来了?你的小说配合雷诺阿的彩插收集把戏,简直是神来之笔。 一期四幅插图,逼着那些贵妇人买上好几份杂志?真是商业奇才!” 众人都随着赞美起来,纷纷表示如果乔治·沙尔庞捷先生能把这灵光一闪变成常态,自己的新作不妨也给「沙尔庞捷的书架」出版。 这个时代的法国作家并不以言利、从商为耻,反而赚大钱十分热衷。 巴尔扎克这种钻进钱眼里的就不说了——龚古尔兄弟都是艺术品经纪人,大仲马开设过自己的剧院,都德是个出版策划人…… 有了左拉开头,大家纷纷都在讨论怎样才能把书卖得更好点。 最后还是福楼拜把话题拉了回来:“哈,亲爱的朋友们,别忘了一切的源头是莱昂纳尔,他这次带来的不是落魄的老头或者神经质的女人,而是一只生下来就裹着八十岁皮囊的怪胎! 现在整个巴黎都在议论他,说说吧,你们怎么看这只奇妙的生物?居伊,你先说。” 莫泊桑慌忙放下咖啡杯:“老师,莱昂纳尔的构思……确实令人惊叹。他早和我们聊过一些想法,但看到成文,特别是开头这种双线倒叙的架构—— 巴黎公社风暴中的临终阅读,与大革命硝烟中的骇人诞生交织,这冲击力远超我的想象。 他成功在开篇就制造了巨大的悬念——这个生而苍老的生命,如何在时间之河中逆流而上?” 左拉的兴趣也转移到小说上:“悬念?不,居伊,不仅仅是悬念!莱昂纳尔选择了一个极端怪诞的设定——生如老翁,逆向生长。 这看似荒谬绝伦,违反自然法则,就像医学院解剖室里那些畸形胚胎!然而这是植根于法国历史上最混乱、最‘逆常’的时代节点——1789年7月14日! 巴士底狱陷落,旧秩序崩塌,新世界在血与火中挣扎着分娩,一个‘生而衰老’的婴儿,难道不是对那个疯狂时代最尖锐、最怪诞的隐喻吗? 旧制度在死亡前夜诞下的怪胎,这是一种基于病理学的‘怪诞自然主义’!” 莱昂纳尔:“……” 爱弥儿·左拉始终没有放弃把他拉进「自然主义」的阵营,几乎他的每一部小说,他都能归结到遗传或者病理上。 幸好埃德蒙·龚古尔也听不下去了,他捻着精心修剪的胡须,慢悠悠地说:“爱弥儿,你总不能把一切都纳入‘自然主义’吧? 我倒觉得,莱昂纳尔一直有我们兄弟在《热曼妮·拉塞朵》里尝试的‘文献性小说’的味道。 看看他对大革命前夕巴黎街景的描绘——‘热浪像滚烫的油脂’、‘空气里弥漫着恐惧、硫磺和腐烂垃圾的气味’、‘街道成了一条条沸腾的激流’…… 多么细腻、准确!这绝非凭空想象,他一定啃透了米什莱的《大革命史》或者那些亲历者的回忆录。 这不是什么‘怪诞自然主义’,而是‘荒谬文献体’!” 莱昂纳尔:“……”怎么龚古尔你这个浓眉大眼的也叛变了呢? 福楼拜则敏锐地嗅出了两者之间的某种火药味——左拉希望把莱昂纳尔拉入「自然主义」阵营,是蓄谋已久;龚古尔想把他的小说归入「文献体」,肯定也不是临时起意。 莱昂纳尔之前的三篇作品,由于篇幅的缘故,影响力不够持久,还不足以让这些文坛名宿急于将他招揽至麾下。 随着他第一部长篇小说连载开始,并在贵族与市民两个差异巨大的阶层都广受欢迎,“莱昂纳尔属于哪个主义”,就被放上了巴黎文学沙龙的日程表。 福楼拜想起了自己在1856发表《包法利夫人》之后,评论界迫不及待地将自己归于「自然主义」的往事。 后来的左拉干脆称他为「自然主义之父」。 但是他在写作《包法利夫人》的时候,更多想到的是巴尔扎克的《人间喜剧》,而非“遗传”与“病理”。 明确阵营有好有坏—— 好的一面自然是会得到同阵营的鼓吹、呐喊,无论是发表作品还是到各地去巡演讲座,都是一条坦途。 所以他不反对自己的学生莫泊桑同时也追随左拉,一起高举「自然主义」的大旗。 坏的一面则是创作自由会被限制、束缚,如果不是高度认同某种理论,否则渐渐会成为一种折磨。 所以他始终对莫泊桑的创作状态并不满意,认为他浪费了太多时间在「自然主义」上,却一事无成。 莱昂纳尔的《本雅明·布冬奇事》同时赢得了贵族读者与平民读者的欢迎,也赢得了“贵族作家”与“平民作家”的青睐。 埃德蒙·德·龚古尔是前者,爱弥儿·左拉是后者。 福楼拜非常好奇莱昂纳尔会怎样选择自己的阵营——而不是像之前几次聚会一样含混过去。 他特地给莱昂纳尔倒了一杯酒递给他:“莱昂,说说看吧!” (本章完) (/bi/285214/17237531.) 。 第106章 巴黎酒馆的说书人 克洛德探长有些不明白莱昂纳尔为何会如此失望:“虽然这些债券不能现在就还给你家里,但这毕竟是「巴拿马运河债券」啊! 年利率6%,还是复利,买不了吃亏、买不了上当。我老婆还买了一笔呢,十年期的,利率更高……” 莱昂纳尔痛苦地捂着额头:“就没有办法在巴黎的法院一次性审完这个混蛋吗?” 克洛德探长耸耸肩:“他在巴黎并没有骗到一分钱,只能根据‘亵渎宗教、败坏风化’来定罪。 巴黎的法院对地方法院没有管辖权,所以他的诈骗罪要在每一个他行骗过的地方进行审判,马赛、阿尔卑斯、里昂、勃艮第…… 等这些地方法院全部定谳以后,才能发还赃物。” 随即克洛德探长解释了下法国的法院层级制度—— 在法国,法院分为初审法院、上诉法院和最高法院三级。 初审法院负责大多数民事、刑事案件的初审,各地独立设立;上诉法院负责审理下级法院的上诉案件。 全法国分为若干上诉区,每个上诉区覆盖数个省,例如马赛所在的罗讷河口省属于艾克斯上诉法院辖区。 最高法院总部在巴黎,是全国统一的最高司法机构,不直接审理案件,只判断下级法院是否正确适用法律。 莱昂纳尔听这一串地名听得脑袋发昏,直接了当地问:“大概要多久。” 克洛德探长想了想:“如果他不上诉的话,大概一年半到两年;如果上诉的话,也许要三年?我不确定。 放心,债券不会丢的!放的越久越值钱,时间是你的朋友!” 莱昂纳尔现在只想对克洛德吼一句:“你这个愚蠢的土拨鼠,上帝啊,我真想踢你的屁股!” 但至少目前他没有办法改变这个事实,只能祈祷债券发还的时候,不是一张废纸。 他现在有些心疼前几天花出去的200法郎了…… 离开巴黎警察局,已经是傍晚时分,莱昂纳尔没有回家,而是乘坐马车来到圣安东尼区一间烟雾缭绕、人声鼎沸的小酒馆「勒梅尔老爹」。 他不是想要借酒浇愁,而是“微服私访”。 这样的小酒馆一般都有“读报人”,通常是兼职,朗读几篇文章就能换到一杯酒喝,不少识字的劳动人民就靠读报过酒瘾。 这也算是收音机、电视机发明以前,酒馆当中的“现场直播”。 「勒梅尔老爹」的环境很一般,木屑铺地,长条木桌和长凳被磨得油亮;空气里混合着廉价烟草、酸葡萄酒、洋葱汤和汗水的浓烈气味。 下班的工人、小贩、学徒和手艺人,以及穷学生,就是这里的主要客源。 莱昂纳尔要了一杯啤酒,一份煎咸肉,坐在角落的位置一边吃喝,一边观察—— 酒馆中央,昏暗的煤油灯下,一个充当“读报人”的老鞋匠,周围挤满了人,连吧台后的酒保都伸长了脖子。 “念啊,老让!接着念!”一个年轻的学徒催促着,手里端着的啤酒杯都忘了放下,“那个可怜的女人后来怎么样了?” 老鞋匠清了清嗓子,手指点着报纸上密密麻麻的小字,声音洪亮地读着: “……那医生的脸,惨白得像刚刷过的墙!汗水混着血水往下淌,她跟丢了魂似的对吕克·布冬喊——‘您的妻子……愿主收留她,她尽力了……她……’” 莱昂纳尔皱了皱眉头,这显然不是自己的原文,什么“脸惨白得像刚刷过的墙”——这么庸俗的比喻自己可写不出来。 但显然这种腔调让听众很受用,他们拉长了脖子、伸长了耳朵,酒馆里安静下来了,只剩下老鞋匠铿锵有力的声音。 “吕克·布冬像被雷劈了,一把推开那女人,冲进屋里……天杀的!他年轻的婆娘克莱尔,就那么直挺挺地瘫在床上,身下全是血!人已经没气儿了!……” 老鞋匠读到这里,声音也低沉下来,带着一丝唏嘘。 “然后呢?快说那孩子!”一个五大三粗的工人焦急地插嘴。 “别急!”老鞋匠推了推眼镜:“念了这么久,我渴了……” 催促他快念的工人立刻往酒保那里扔了几个生丁的铜子儿:“给这老小子一杯啤酒!” 老鞋匠喝过啤酒,脸色又红润起来,于是继续念:“……吕克·布冬那眼神,跟见了鬼似的,慢慢挪到医生抱着的那个‘东西’上……那哪是个刚出生的娃? 分明是个缩了水的小老头!满脑袋稀拉拉的白毛,一脸褶子跟核桃皮似的,还有那恶心的老人斑!眼皮耷拉着,就剩条缝,眼珠子混浊得跟泥汤子一样! 鼻子塌着,牙床子缩着,几颗小黄牙看着就要掉! 小手小脚干巴得跟鸡爪子似的,皮松松垮垮地挂在骨头上!那娃还哭呢,不是‘哇哇’的哭,是像破风箱似的‘咳咳’的干嚎,听着就瘆人!” 莱昂纳尔:“……”自己那些苦心孤诣的遣词造句,在老鞋匠嘴里都是白费。 但人民群众显然更喜欢老鞋匠的演绎—— “嚯!”酒馆里响起一片倒吸冷气和难以置信的惊呼。 “生下来就是个老头?这比公社那会儿传的谣言还邪乎!”一个铁匠咂着嘴,满脸的不可思议。 “肯定是魔鬼干的!”一个虔诚的教徒划着十字。 “可怜的女人,生下这么个怪物,把命都搭进去了!” “那当爹的呢?吓傻了吧?”有人追问道。 老鞋匠喝了口杯里的啤酒,润润嗓子: “……吕克·布冬喉咙里‘呃’地一声怪叫,蹦出俩字儿:‘怪物!’他吓得往后一蹦,脊梁骨‘哐’地撞墙上了!眼珠子瞪得血红,估计是吓疯了…… 那医生死命地劝他,‘不!看在上帝份上!他是活的!是个带把儿的!布冬先生,您不能……’” “……正闹着呢,外面街上炸了锅了!玻璃哗啦碎,人喊得震天响,‘吊死贵族!烧了他们的狗窝!’……” 酒馆里的听众们纷纷点头,七嘴八舌地议论起来: “没错!那会儿多乱啊!巴士底狱刚倒,见着不顺眼的就往上冲!” “这当爹的也够狠心,可……唉……” “扔哪儿了?念啊,你这老小子。!” “济贫院!沙特莱广场边上的萨佩特雷尔济贫院!……” …… 莱昂纳尔没有听完就离开了,顺便给酒保留下了1法郎,让那老鞋匠今晚想喝点什么就喝点什么。 虽然他还不知道《小巴黎人报》这一期的销量,但却已经可以笃定《本雅明·布冬奇事》的反响不会差。 因为故事本身如果缺乏吸引力,是无法引起这些老鞋匠这样的“读报人”的改编热情的,今天「勒梅尔老爹」酒馆里发生的一切,都带给他无限的信心。 (本章完) (/bi/285214/17237532.) 。 第106章 巴黎酒馆的说书人 克洛德探长有些不明白莱昂纳尔为何会如此失望:“虽然这些债券不能现在就还给你家里,但这毕竟是「巴拿马运河债券」啊! 年利率6%,还是复利,买不了吃亏、买不了上当。我老婆还买了一笔呢,十年期的,利率更高……” 莱昂纳尔痛苦地捂着额头:“就没有办法在巴黎的法院一次性审完这个混蛋吗?” 克洛德探长耸耸肩:“他在巴黎并没有骗到一分钱,只能根据‘亵渎宗教、败坏风化’来定罪。 巴黎的法院对地方法院没有管辖权,所以他的诈骗罪要在每一个他行骗过的地方进行审判,马赛、阿尔卑斯、里昂、勃艮第…… 等这些地方法院全部定谳以后,才能发还赃物。” 随即克洛德探长解释了下法国的法院层级制度—— 在法国,法院分为初审法院、上诉法院和最高法院三级。 初审法院负责大多数民事、刑事案件的初审,各地独立设立;上诉法院负责审理下级法院的上诉案件。 全法国分为若干上诉区,每个上诉区覆盖数个省,例如马赛所在的罗讷河口省属于艾克斯上诉法院辖区。 最高法院总部在巴黎,是全国统一的最高司法机构,不直接审理案件,只判断下级法院是否正确适用法律。 莱昂纳尔听这一串地名听得脑袋发昏,直接了当地问:“大概要多久。” 克洛德探长想了想:“如果他不上诉的话,大概一年半到两年;如果上诉的话,也许要三年?我不确定。 放心,债券不会丢的!放的越久越值钱,时间是你的朋友!” 莱昂纳尔现在只想对克洛德吼一句:“你这个愚蠢的土拨鼠,上帝啊,我真想踢你的屁股!” 但至少目前他没有办法改变这个事实,只能祈祷债券发还的时候,不是一张废纸。 他现在有些心疼前几天花出去的200法郎了…… 离开巴黎警察局,已经是傍晚时分,莱昂纳尔没有回家,而是乘坐马车来到圣安东尼区一间烟雾缭绕、人声鼎沸的小酒馆「勒梅尔老爹」。 他不是想要借酒浇愁,而是“微服私访”。 这样的小酒馆一般都有“读报人”,通常是兼职,朗读几篇文章就能换到一杯酒喝,不少识字的劳动人民就靠读报过酒瘾。 这也算是收音机、电视机发明以前,酒馆当中的“现场直播”。 「勒梅尔老爹」的环境很一般,木屑铺地,长条木桌和长凳被磨得油亮;空气里混合着廉价烟草、酸葡萄酒、洋葱汤和汗水的浓烈气味。 下班的工人、小贩、学徒和手艺人,以及穷学生,就是这里的主要客源。 莱昂纳尔要了一杯啤酒,一份煎咸肉,坐在角落的位置一边吃喝,一边观察—— 酒馆中央,昏暗的煤油灯下,一个充当“读报人”的老鞋匠,周围挤满了人,连吧台后的酒保都伸长了脖子。 “念啊,老让!接着念!”一个年轻的学徒催促着,手里端着的啤酒杯都忘了放下,“那个可怜的女人后来怎么样了?” 老鞋匠清了清嗓子,手指点着报纸上密密麻麻的小字,声音洪亮地读着: “……那医生的脸,惨白得像刚刷过的墙!汗水混着血水往下淌,她跟丢了魂似的对吕克·布冬喊——‘您的妻子……愿主收留她,她尽力了……她……’” 莱昂纳尔皱了皱眉头,这显然不是自己的原文,什么“脸惨白得像刚刷过的墙”——这么庸俗的比喻自己可写不出来。 但显然这种腔调让听众很受用,他们拉长了脖子、伸长了耳朵,酒馆里安静下来了,只剩下老鞋匠铿锵有力的声音。 “吕克·布冬像被雷劈了,一把推开那女人,冲进屋里……天杀的!他年轻的婆娘克莱尔,就那么直挺挺地瘫在床上,身下全是血!人已经没气儿了!……” 老鞋匠读到这里,声音也低沉下来,带着一丝唏嘘。 “然后呢?快说那孩子!”一个五大三粗的工人焦急地插嘴。 “别急!”老鞋匠推了推眼镜:“念了这么久,我渴了……” 催促他快念的工人立刻往酒保那里扔了几个生丁的铜子儿:“给这老小子一杯啤酒!” 老鞋匠喝过啤酒,脸色又红润起来,于是继续念:“……吕克·布冬那眼神,跟见了鬼似的,慢慢挪到医生抱着的那个‘东西’上……那哪是个刚出生的娃? 分明是个缩了水的小老头!满脑袋稀拉拉的白毛,一脸褶子跟核桃皮似的,还有那恶心的老人斑!眼皮耷拉着,就剩条缝,眼珠子混浊得跟泥汤子一样! 鼻子塌着,牙床子缩着,几颗小黄牙看着就要掉! 小手小脚干巴得跟鸡爪子似的,皮松松垮垮地挂在骨头上!那娃还哭呢,不是‘哇哇’的哭,是像破风箱似的‘咳咳’的干嚎,听着就瘆人!” 莱昂纳尔:“……”自己那些苦心孤诣的遣词造句,在老鞋匠嘴里都是白费。 但人民群众显然更喜欢老鞋匠的演绎—— “嚯!”酒馆里响起一片倒吸冷气和难以置信的惊呼。 “生下来就是个老头?这比公社那会儿传的谣言还邪乎!”一个铁匠咂着嘴,满脸的不可思议。 “肯定是魔鬼干的!”一个虔诚的教徒划着十字。 “可怜的女人,生下这么个怪物,把命都搭进去了!” “那当爹的呢?吓傻了吧?”有人追问道。 老鞋匠喝了口杯里的啤酒,润润嗓子: “……吕克·布冬喉咙里‘呃’地一声怪叫,蹦出俩字儿:‘怪物!’他吓得往后一蹦,脊梁骨‘哐’地撞墙上了!眼珠子瞪得血红,估计是吓疯了…… 那医生死命地劝他,‘不!看在上帝份上!他是活的!是个带把儿的!布冬先生,您不能……’” “……正闹着呢,外面街上炸了锅了!玻璃哗啦碎,人喊得震天响,‘吊死贵族!烧了他们的狗窝!’……” 酒馆里的听众们纷纷点头,七嘴八舌地议论起来: “没错!那会儿多乱啊!巴士底狱刚倒,见着不顺眼的就往上冲!” “这当爹的也够狠心,可……唉……” “扔哪儿了?念啊,你这老小子。!” “济贫院!沙特莱广场边上的萨佩特雷尔济贫院!……” …… 莱昂纳尔没有听完就离开了,顺便给酒保留下了1法郎,让那老鞋匠今晚想喝点什么就喝点什么。 虽然他还不知道《小巴黎人报》这一期的销量,但却已经可以笃定《本雅明·布冬奇事》的反响不会差。 因为故事本身如果缺乏吸引力,是无法引起这些老鞋匠这样的“读报人”的改编热情的,今天「勒梅尔老爹」酒馆里发生的一切,都带给他无限的信心。 (本章完) (/bi/285214/17237532.) 。 第105章 被激发的欲望 巴黎五月初的气息,是干净的塞纳河的水汽与遍布街道的花香,随着春风吹拂过整个城市。 但对于《现代生活》的办公室而言,空气中弥漫的是一种前所未有的、近乎焦灼的期待。 乔治·沙尔庞捷先生站在窗前,他平时几乎不来这个充斥着油墨味、汗味和烟草味的地方。 他的身边是主编埃米尔·贝热拉,还有憔悴到颧骨都隆起几分的皮埃尔·雷诺阿。 他们目光投向楼下,可以看见一楼「沙尔庞捷书店」的门口,还可以看到街对面的一个书报摊。 今天,是《本雅明·布冬奇事》首次亮相的日子。 也是乔治·沙尔庞捷验证自己的“豪赌”能否成功的时刻。 ——— 罗斯柴尔德夫人位于圣日耳曼区的豪宅,向来是品味与格调的象征,不过她仅仅用它来举办聚会和沙龙。 这里天鹅绒窗帘低垂,温柔的光线洒在路易十五风格的镀金家具和东方地毯上,空气里是上等雪茄、昂贵香水和刚烤好的玛德琳蛋糕的甜腻气息。 几位衣着考究的夫人和两位衣着同样无可挑剔的绅士,正围坐在一张镶嵌着螺钿的小圆桌旁,中心位置放着的不是茶具,而是几份刚刚送达、散发着油墨清香的《现代生活》。 “乔治这次的眼光总算还不错,这本《现代生活》终于有真正的‘现代生活’了。”罗斯柴尔德夫人的话引起了一阵轻笑。 她用戴着蕾丝手套的指尖,翻开报纸,头版就是一篇名为《本雅明·布冬奇事》的小说。 尽管已经提前一周就读过了,但是看到标题下面「莱昂纳尔·索雷尔」的作者名,罗斯柴尔德夫人心里既兴奋、骄傲,又有些委屈。 明明说好了由她来赞助莱昂纳尔的第一部长篇小说发行,结果人家毫不费力地就拿到了《现代生活》的连载。 想到一个月多前,在索邦的小会客室里面,他还是那么的弱小、贫穷……当然也十分自信、骄傲,甚至到傲慢的地步。 现在他竟然这么快就有了支撑这种傲慢的底气。 这就是才华吗?罗斯柴尔德夫人想到这里,眼神又迷醉了几分。 “这可是真正的莱昂纳尔,不是那个可笑的冒牌货……”她心里涌起一股自豪。 “这是什么?”一个贵妇人惊呼。 只见她手里那份报纸,掉落下来一张小小的卡片,大概五寸见方,上面是一幅画工精美、色彩鲜艳的印刷画—— 一个垂死的老人躺在病床上,窗外是燃烧的街垒火光,映照着一个年轻女人惊恐而悲伤的侧脸。 这幅画有着明显的印象派特征,利用光影交错,将死亡的阴影与战争的狂躁交织在一起,充满了悲剧性的张力。 “我这份里也有。”另一个贵妇人也惊呼出声。 只见她手里的那幅画与刚刚的不同,是一个柳条筐,里面依稀可以看出是婴儿的襁褓,一只干瘦的小手伸了出来,仿佛在呼唤自己的父母,也仿佛在指控上天的不公…… 剩下的几人也都翻起自己手头的报纸,但基本都是和之前两张重复的,只翻出来一张不一样的彩图: 一个男人惊恐地回头张望,远处依稀可见骚动的人群和燃烧的火光,仿佛一场天翻地覆的时代洪流正即将吞噬他。 一位年轻的夫人用扇子掩住嘴:“圣母玛利亚!画得太好了!简直就是艺术品!” 另一位男士附和着:“这光影,这色彩,这构图……完全是杰作!” 这时候众人才发现《本雅明·布冬奇事》的开头,有一个小小的说明,表示当期的每一份杂志里,只随机附赠这四幅插图中的一幅! 而且,四幅插图连缀起来,就是这篇小说在本期连载的主要情节。 沙龙里瞬间安静下来,随即响起一片恍然大悟的惊叹:“哦!上帝!所以,要想集齐全套四幅插图……” 罗斯柴尔德夫人露出微笑:“没错,我亲爱的,理论上,你至少需要买到四份《现代生活》,而且祈祷运气足够好,拿到的是不同的插图。或者…… 你得有足够多的朋友愿意和你交换。” 一种微妙的、带着竞争意味的兴奋感在沙龙里弥漫开来,这些绅士与女士内心深处的某一朵火焰似乎被点燃了。 一个年龄与罗斯柴尔德夫人年纪相当的贵妇人露出狡黠的笑容:“四幅插图?这里可只有三幅!” 罗斯柴尔德夫人用一种不容置疑的口吻回应道:“很快就会有四幅了——我是说,在座的诸位,每个人都会有这么一套插图!” 随即她叫来了自己马夫:“安德烈,去多买几份《现代生活》——多少份?无所谓,你带50法郎去。直到给我们所有人凑齐这套插图为止!” 紧接着,罗斯柴尔德夫人重新将报纸翻到头版:“好了,插图是为了小说服务了——乔治下了这么大的本钱,总不会为了一篇平庸的作品吧?” 这时候众人才醒过神来,那四幅小小的、精美的、需要“狩猎”才能集齐的彩色插画,像最诱人的糖果,牢牢抓住了他们的欲望,让他们几乎忽略了小说本身。 经过提醒,他们才惊觉这点,也重新翻到了报纸的头版,开始阅读《本雅明·布冬奇事》。 很快,这篇小说开头奇特的倒叙手法,硝烟中的临终嘱托,大革命背景下骇人的婴儿,父亲吕克·德·布冬在恐惧与革命狂潮中的遗弃抉择…… 这些情节立刻紧紧吸引了他们。 几人不时交换着关于命运、时间、父爱与恐惧的低声讨论…… 沙龙的气氛也渐趋浓烈。 ———— “沙尔庞捷先生,你看,马车已经排成长龙了!”埃米尔·贝热拉兴奋指着楼下。 乔治·沙尔庞捷微不可见地点了点头,尽量保持着绅士风度,但是嘴角的弧度却压都压不住。 “今天过后,谁再敢说我不如父亲,是个败家子?”他内心也有一股澎湃的情绪,只是不能当着这些手下人的面发泄出来。 这时候楼梯“噔噔噔”的响了,一个年轻人气喘吁吁地跑上来:“先……先生,报纸脱销了,书店里准备的2000份已经都卖光了。 怎么办?” 乔治·沙尔庞捷正想说“马上加印”,却忽然想起了莱昂纳尔的交代,控制住激动的心情,用一种冷漠的口吻答复这位热切的员工:“卖光了?那就和他们说卖光了,没有了。” 员工一愣:“我们不加印吗?” 乔治·沙尔庞捷咬咬牙:“不加印!这一期就这么多!” 埃米尔·贝热拉和雷诺阿难以置信地看向他。 ———— 在上流社会的绅士、女士们面前都摆着一叠厚厚的《现代生活》报纸的同时,莱昂纳尔身前也摆着厚厚一叠—— 「巴拿马运河五年期债券」 他难以置信地、悲愤地开口:“不是,他有病啊?他还真信啊?” 抱歉,今天有事,晚了一点。   (本章完) (/bi/285214/17237533.) 。 第105章 被激发的欲望 巴黎五月初的气息,是干净的塞纳河的水汽与遍布街道的花香,随着春风吹拂过整个城市。 但对于《现代生活》的办公室而言,空气中弥漫的是一种前所未有的、近乎焦灼的期待。 乔治·沙尔庞捷先生站在窗前,他平时几乎不来这个充斥着油墨味、汗味和烟草味的地方。 他的身边是主编埃米尔·贝热拉,还有憔悴到颧骨都隆起几分的皮埃尔·雷诺阿。 他们目光投向楼下,可以看见一楼「沙尔庞捷书店」的门口,还可以看到街对面的一个书报摊。 今天,是《本雅明·布冬奇事》首次亮相的日子。 也是乔治·沙尔庞捷验证自己的“豪赌”能否成功的时刻。 ——— 罗斯柴尔德夫人位于圣日耳曼区的豪宅,向来是品味与格调的象征,不过她仅仅用它来举办聚会和沙龙。 这里天鹅绒窗帘低垂,温柔的光线洒在路易十五风格的镀金家具和东方地毯上,空气里是上等雪茄、昂贵香水和刚烤好的玛德琳蛋糕的甜腻气息。 几位衣着考究的夫人和两位衣着同样无可挑剔的绅士,正围坐在一张镶嵌着螺钿的小圆桌旁,中心位置放着的不是茶具,而是几份刚刚送达、散发着油墨清香的《现代生活》。 “乔治这次的眼光总算还不错,这本《现代生活》终于有真正的‘现代生活’了。”罗斯柴尔德夫人的话引起了一阵轻笑。 她用戴着蕾丝手套的指尖,翻开报纸,头版就是一篇名为《本雅明·布冬奇事》的小说。 尽管已经提前一周就读过了,但是看到标题下面「莱昂纳尔·索雷尔」的作者名,罗斯柴尔德夫人心里既兴奋、骄傲,又有些委屈。 明明说好了由她来赞助莱昂纳尔的第一部长篇小说发行,结果人家毫不费力地就拿到了《现代生活》的连载。 想到一个月多前,在索邦的小会客室里面,他还是那么的弱小、贫穷……当然也十分自信、骄傲,甚至到傲慢的地步。 现在他竟然这么快就有了支撑这种傲慢的底气。 这就是才华吗?罗斯柴尔德夫人想到这里,眼神又迷醉了几分。 “这可是真正的莱昂纳尔,不是那个可笑的冒牌货……”她心里涌起一股自豪。 “这是什么?”一个贵妇人惊呼。 只见她手里那份报纸,掉落下来一张小小的卡片,大概五寸见方,上面是一幅画工精美、色彩鲜艳的印刷画—— 一个垂死的老人躺在病床上,窗外是燃烧的街垒火光,映照着一个年轻女人惊恐而悲伤的侧脸。 这幅画有着明显的印象派特征,利用光影交错,将死亡的阴影与战争的狂躁交织在一起,充满了悲剧性的张力。 “我这份里也有。”另一个贵妇人也惊呼出声。 只见她手里的那幅画与刚刚的不同,是一个柳条筐,里面依稀可以看出是婴儿的襁褓,一只干瘦的小手伸了出来,仿佛在呼唤自己的父母,也仿佛在指控上天的不公…… 剩下的几人也都翻起自己手头的报纸,但基本都是和之前两张重复的,只翻出来一张不一样的彩图: 一个男人惊恐地回头张望,远处依稀可见骚动的人群和燃烧的火光,仿佛一场天翻地覆的时代洪流正即将吞噬他。 一位年轻的夫人用扇子掩住嘴:“圣母玛利亚!画得太好了!简直就是艺术品!” 另一位男士附和着:“这光影,这色彩,这构图……完全是杰作!” 这时候众人才发现《本雅明·布冬奇事》的开头,有一个小小的说明,表示当期的每一份杂志里,只随机附赠这四幅插图中的一幅! 而且,四幅插图连缀起来,就是这篇小说在本期连载的主要情节。 沙龙里瞬间安静下来,随即响起一片恍然大悟的惊叹:“哦!上帝!所以,要想集齐全套四幅插图……” 罗斯柴尔德夫人露出微笑:“没错,我亲爱的,理论上,你至少需要买到四份《现代生活》,而且祈祷运气足够好,拿到的是不同的插图。或者…… 你得有足够多的朋友愿意和你交换。” 一种微妙的、带着竞争意味的兴奋感在沙龙里弥漫开来,这些绅士与女士内心深处的某一朵火焰似乎被点燃了。 一个年龄与罗斯柴尔德夫人年纪相当的贵妇人露出狡黠的笑容:“四幅插图?这里可只有三幅!” 罗斯柴尔德夫人用一种不容置疑的口吻回应道:“很快就会有四幅了——我是说,在座的诸位,每个人都会有这么一套插图!” 随即她叫来了自己马夫:“安德烈,去多买几份《现代生活》——多少份?无所谓,你带50法郎去。直到给我们所有人凑齐这套插图为止!” 紧接着,罗斯柴尔德夫人重新将报纸翻到头版:“好了,插图是为了小说服务了——乔治下了这么大的本钱,总不会为了一篇平庸的作品吧?” 这时候众人才醒过神来,那四幅小小的、精美的、需要“狩猎”才能集齐的彩色插画,像最诱人的糖果,牢牢抓住了他们的欲望,让他们几乎忽略了小说本身。 经过提醒,他们才惊觉这点,也重新翻到了报纸的头版,开始阅读《本雅明·布冬奇事》。 很快,这篇小说开头奇特的倒叙手法,硝烟中的临终嘱托,大革命背景下骇人的婴儿,父亲吕克·德·布冬在恐惧与革命狂潮中的遗弃抉择…… 这些情节立刻紧紧吸引了他们。 几人不时交换着关于命运、时间、父爱与恐惧的低声讨论…… 沙龙的气氛也渐趋浓烈。 ———— “沙尔庞捷先生,你看,马车已经排成长龙了!”埃米尔·贝热拉兴奋指着楼下。 乔治·沙尔庞捷微不可见地点了点头,尽量保持着绅士风度,但是嘴角的弧度却压都压不住。 “今天过后,谁再敢说我不如父亲,是个败家子?”他内心也有一股澎湃的情绪,只是不能当着这些手下人的面发泄出来。 这时候楼梯“噔噔噔”的响了,一个年轻人气喘吁吁地跑上来:“先……先生,报纸脱销了,书店里准备的2000份已经都卖光了。 怎么办?” 乔治·沙尔庞捷正想说“马上加印”,却忽然想起了莱昂纳尔的交代,控制住激动的心情,用一种冷漠的口吻答复这位热切的员工:“卖光了?那就和他们说卖光了,没有了。” 员工一愣:“我们不加印吗?” 乔治·沙尔庞捷咬咬牙:“不加印!这一期就这么多!” 埃米尔·贝热拉和雷诺阿难以置信地看向他。 ———— 在上流社会的绅士、女士们面前都摆着一叠厚厚的《现代生活》报纸的同时,莱昂纳尔身前也摆着厚厚一叠—— 「巴拿马运河五年期债券」 他难以置信地、悲愤地开口:“不是,他有病啊?他还真信啊?” 抱歉,今天有事,晚了一点。   (本章完) (/bi/285214/17237533.) 。 第104章 这是法国人的日常 莱昂纳尔最近每天写《本雅明·布冬奇事》到凌晨才睡,所以当他被一阵喧闹的脚步、嘹亮的口号还有激扬的音乐给硬生生吵醒时,内心的愤怒溢于言表。 他拿过床头的老怀表看了一眼,发现才早上10点钟,于是怒气冲冲地跳下床,拉开窗帘向下望去。 原来是法国人的日常: 只见拉菲特街已经被长长的队伍给占满了,有戴着旧军帽的退伍老兵,有挥舞三色旗的大学生,有高举写有“光复阿尔萨斯!”横幅的工人,还有一些身着黑衣的女人,像圣像一样被拱在最前面。 队伍中还有一支乐队,正在演奏《少尉之歌》,曲调悲壮、低沉、慷慨,伴随游行队伍缓缓前行。 这时莱昂纳尔也听清了他们的口号: “打倒德国!” “阿尔萨斯与洛林属于我们!” “受辱的法国必将崛起!” “不遗忘!不宽恕!” “共和国万岁!复仇万岁!” …… 莱昂纳尔这才想起来,时间已经临近5月,《法兰克福和约》的签署日就要到了。 在这份丧权辱国的条约里,法国将「阿尔萨斯」和「洛林」被割让给了普鲁士,战争赔款则高达50亿法郎。 这是这个时代的法国人内心无法抹去的耻辱。 游行队伍的最前面穿着黑衣的女人,应该就是阿尔萨斯、洛林的流亡者,或者是战争遗孀。 莱昂纳尔内心虽然不像普通法国人一样听到这些口号就心潮澎湃,但是因为从小就学过《最后一课》的缘故,倒也别有滋味。 都德的《最后一课》一开始引入国内的时候是被当作爱国主义的典范;互联网普及之后,大家又嘲笑都德颠倒黑白,阿尔萨斯和洛林明明说的是德语。 但实际情况远比简单的贴标签更复杂。 阿尔萨斯虽然说德语,但却是一种与标准德语基本无法沟通的德语方言,中产和上层日常说的还是法语,而底层民众则更认同法国的制度与法律。 洛林则是双语地区,西部讲法语,被割让的东北部则讲另一种德语方言,并且无论哪个部分,都倾向于留在法国。 所以《法兰克福和约》签署以后,两个地区大概有10到15万人先后选择“流亡”法国,精英分子——公务员、教师、商人、知识分子——更是几乎为之一空。 而德国虽然吞并了两个地区,却如鲠在喉,消化了很长时间。 从1874年起,阿尔萨斯-洛林在德意志帝国议会中拥有15个议员席位,而当地选民连续多年选出的都是明确支持“回归法国”的议员,被称为“不服从派”。 所以都德的《最后一课》其实在当时是很有民意基础的,“韩麦尔老师”就是当地千百个普通法语老师中的一个。 只不过两地民众在自己属于法国时对学习法语并不着急,也不热切,所以小说里的“小弗朗士”一开始还吊儿郎当地迟到了。 反而在被割让给德国以后,两地各种法语秘密学习班如火如荼,民众学习法语的热情空前热烈。 “真是浪催的……”莱昂纳尔最后只能下这么个结论,毕竟清梦被扰,谁的心情也不会太好。 出了卧室,来到客厅,才发现佩蒂愁眉苦脸地坐在餐桌边,桌上放着一个大篮子,里面只有几根法棍。 见到莱昂纳尔,佩蒂委屈地瘪着嘴:“少爷,今天市集不开放,我只买到几条面包。” 巴黎的几个集市如果遇上有大规模的游行经过,基本都会歇业一天,免得有人趁火打劫。 佩蒂日常都是去歌剧院附近的圣乔治集市以及摊贩云集的老歌剧院街买食材,走路来回不到二十分钟。 再远的集市就要坐公共马车了,佩蒂的篮子估计到不了家就会被小蟊贼们一洗而空,所以莱昂纳尔严禁她走远。 莱昂纳尔现在已经习惯了每天都能吃到佩蒂的手艺,闻言皱了皱眉头:“家里还有什么?” 佩蒂掰着指头数着:“还有几片咸肉、一串腊肠,两把欧芹,一袋土豆,一……” 莱昂纳尔连忙打断:“好了好了,我们今天出门吃饭吧——但愿饭店有营业。” 听到莱昂纳尔这么说,艾丽丝的脑袋从卧室探了出来:“去哪家?” 由于大部分时间都憋在公寓里,艾丽丝格外珍惜每一个能外出的机会,尤其是上次泽西岛之行,更是让她大开眼界,至今心心念念。 佩蒂的眼睛也在放光,倒不是她馋饭店里的食物,而是这些食物总能给她一些烹饪上的启发。 说走就走,三人各自换上外出的衣物,根据《小日报》上的「侯布勋美食指南」,找到了歌剧院街与蒙马特大道相交的一家叫「玛古里」的餐馆。 这家餐馆以平价鱼类菜色闻名,尤其是一道“玛古里式鲈鱼”更是闻名巴黎,据说格外美味。 花9法郎品尝了美食之后,莱昂纳尔又带两人来到附近的「乐蓬马歇」百货公司,给三人各自买了一身衣服,又采购了一些日用品后,才满载而归。 一趟出门,200法郎就这么没了,让艾丽丝和佩蒂都心疼不已。 但是莱昂纳尔却满不在乎——骗子伏法,家里的5000法郎大致能有个着落,即使不能全部追回来,他想3000法郎总还是有的。 剩下2000法郎就当买了个教训。 自己背负的最大财务危机总算解除了,同时他还手握5000法郎现金和《小巴黎人报》《现代生活》两份期刊的长篇小说约稿,每周的连载稿费不少于700法郎。 放眼整个巴黎也算妥妥的高收入阶层,几乎高于索邦大部分的教授了。 所以莱昂纳尔觉得自己有必要奢侈一把。 晚餐莱昂纳尔也没有在家里吃,他下午就去了第二区的「奥尔比贸易公司」找苏菲·德纳芙。 骗子伏法,苏菲也有功劳,必须请她吃一顿丰盛的晚餐—— 当然不能在「塞纳落日」,而是去「查尔捷汤馆」,这里的肉汤、猪肘、炖牛肉、蘑菇鸡肝特别有名,而且有免费面包和葡萄酒。 这次苏菲并没有推脱家里有母亲等她回家,而是顺从地答应了莱昂纳尔的邀请。 在餐馆温暖的灯光下,苏菲本就洁白的肤色显得格外细腻,就像是最好的素瓷,只点染了一丝红晕。 两人喝完一杯餐后酒,苏菲忽然问莱昂纳尔:“所以……这是最后一次见面吗?” 莱昂纳尔一愣:“嗯?” 苏菲低下头:“骗子已经抓住了……你不需要再向我‘通报进展’了,不是吗?其实我在《小巴黎人报》上看到过了……” 莱昂纳尔放下酒杯:“呃……除了骗子,我们聊的不是还有很多吗?” 苏菲抬起头,目光灼灼:“我在报纸上还看了你的小说……写得很棒。你以后也会成为大作家吧?像左拉先生、福楼拜先生、欧仁·苏先生那样?” 莱昂纳尔被问得有些“害羞”起来,扭捏地回答:“哪有这么那么容易……” 看到他这个样子,苏菲“噗嗤”一声笑了出来,随后收敛笑容,语气平静:“感谢今天的晚餐,很美味。已经很晚了……” 莱昂纳尔忽然心有灵犀,望着苏菲的眼睛:“我能送你回去吗?” 过了好一会儿…… “好。” 窗外灯如暖阳,照一片长街寂寂。 这也是法国人的日常。 抱歉,今天有事,晚了一点。   (本章完) (/bi/285214/17237534.) 。 第104章 这是法国人的日常 莱昂纳尔最近每天写《本雅明·布冬奇事》到凌晨才睡,所以当他被一阵喧闹的脚步、嘹亮的口号还有激扬的音乐给硬生生吵醒时,内心的愤怒溢于言表。 他拿过床头的老怀表看了一眼,发现才早上10点钟,于是怒气冲冲地跳下床,拉开窗帘向下望去。 原来是法国人的日常: 只见拉菲特街已经被长长的队伍给占满了,有戴着旧军帽的退伍老兵,有挥舞三色旗的大学生,有高举写有“光复阿尔萨斯!”横幅的工人,还有一些身着黑衣的女人,像圣像一样被拱在最前面。 队伍中还有一支乐队,正在演奏《少尉之歌》,曲调悲壮、低沉、慷慨,伴随游行队伍缓缓前行。 这时莱昂纳尔也听清了他们的口号: “打倒德国!” “阿尔萨斯与洛林属于我们!” “受辱的法国必将崛起!” “不遗忘!不宽恕!” “共和国万岁!复仇万岁!” …… 莱昂纳尔这才想起来,时间已经临近5月,《法兰克福和约》的签署日就要到了。 在这份丧权辱国的条约里,法国将「阿尔萨斯」和「洛林」被割让给了普鲁士,战争赔款则高达50亿法郎。 这是这个时代的法国人内心无法抹去的耻辱。 游行队伍的最前面穿着黑衣的女人,应该就是阿尔萨斯、洛林的流亡者,或者是战争遗孀。 莱昂纳尔内心虽然不像普通法国人一样听到这些口号就心潮澎湃,但是因为从小就学过《最后一课》的缘故,倒也别有滋味。 都德的《最后一课》一开始引入国内的时候是被当作爱国主义的典范;互联网普及之后,大家又嘲笑都德颠倒黑白,阿尔萨斯和洛林明明说的是德语。 但实际情况远比简单的贴标签更复杂。 阿尔萨斯虽然说德语,但却是一种与标准德语基本无法沟通的德语方言,中产和上层日常说的还是法语,而底层民众则更认同法国的制度与法律。 洛林则是双语地区,西部讲法语,被割让的东北部则讲另一种德语方言,并且无论哪个部分,都倾向于留在法国。 所以《法兰克福和约》签署以后,两个地区大概有10到15万人先后选择“流亡”法国,精英分子——公务员、教师、商人、知识分子——更是几乎为之一空。 而德国虽然吞并了两个地区,却如鲠在喉,消化了很长时间。 从1874年起,阿尔萨斯-洛林在德意志帝国议会中拥有15个议员席位,而当地选民连续多年选出的都是明确支持“回归法国”的议员,被称为“不服从派”。 所以都德的《最后一课》其实在当时是很有民意基础的,“韩麦尔老师”就是当地千百个普通法语老师中的一个。 只不过两地民众在自己属于法国时对学习法语并不着急,也不热切,所以小说里的“小弗朗士”一开始还吊儿郎当地迟到了。 反而在被割让给德国以后,两地各种法语秘密学习班如火如荼,民众学习法语的热情空前热烈。 “真是浪催的……”莱昂纳尔最后只能下这么个结论,毕竟清梦被扰,谁的心情也不会太好。 出了卧室,来到客厅,才发现佩蒂愁眉苦脸地坐在餐桌边,桌上放着一个大篮子,里面只有几根法棍。 见到莱昂纳尔,佩蒂委屈地瘪着嘴:“少爷,今天市集不开放,我只买到几条面包。” 巴黎的几个集市如果遇上有大规模的游行经过,基本都会歇业一天,免得有人趁火打劫。 佩蒂日常都是去歌剧院附近的圣乔治集市以及摊贩云集的老歌剧院街买食材,走路来回不到二十分钟。 再远的集市就要坐公共马车了,佩蒂的篮子估计到不了家就会被小蟊贼们一洗而空,所以莱昂纳尔严禁她走远。 莱昂纳尔现在已经习惯了每天都能吃到佩蒂的手艺,闻言皱了皱眉头:“家里还有什么?” 佩蒂掰着指头数着:“还有几片咸肉、一串腊肠,两把欧芹,一袋土豆,一……” 莱昂纳尔连忙打断:“好了好了,我们今天出门吃饭吧——但愿饭店有营业。” 听到莱昂纳尔这么说,艾丽丝的脑袋从卧室探了出来:“去哪家?” 由于大部分时间都憋在公寓里,艾丽丝格外珍惜每一个能外出的机会,尤其是上次泽西岛之行,更是让她大开眼界,至今心心念念。 佩蒂的眼睛也在放光,倒不是她馋饭店里的食物,而是这些食物总能给她一些烹饪上的启发。 说走就走,三人各自换上外出的衣物,根据《小日报》上的「侯布勋美食指南」,找到了歌剧院街与蒙马特大道相交的一家叫「玛古里」的餐馆。 这家餐馆以平价鱼类菜色闻名,尤其是一道“玛古里式鲈鱼”更是闻名巴黎,据说格外美味。 花9法郎品尝了美食之后,莱昂纳尔又带两人来到附近的「乐蓬马歇」百货公司,给三人各自买了一身衣服,又采购了一些日用品后,才满载而归。 一趟出门,200法郎就这么没了,让艾丽丝和佩蒂都心疼不已。 但是莱昂纳尔却满不在乎——骗子伏法,家里的5000法郎大致能有个着落,即使不能全部追回来,他想3000法郎总还是有的。 剩下2000法郎就当买了个教训。 自己背负的最大财务危机总算解除了,同时他还手握5000法郎现金和《小巴黎人报》《现代生活》两份期刊的长篇小说约稿,每周的连载稿费不少于700法郎。 放眼整个巴黎也算妥妥的高收入阶层,几乎高于索邦大部分的教授了。 所以莱昂纳尔觉得自己有必要奢侈一把。 晚餐莱昂纳尔也没有在家里吃,他下午就去了第二区的「奥尔比贸易公司」找苏菲·德纳芙。 骗子伏法,苏菲也有功劳,必须请她吃一顿丰盛的晚餐—— 当然不能在「塞纳落日」,而是去「查尔捷汤馆」,这里的肉汤、猪肘、炖牛肉、蘑菇鸡肝特别有名,而且有免费面包和葡萄酒。 这次苏菲并没有推脱家里有母亲等她回家,而是顺从地答应了莱昂纳尔的邀请。 在餐馆温暖的灯光下,苏菲本就洁白的肤色显得格外细腻,就像是最好的素瓷,只点染了一丝红晕。 两人喝完一杯餐后酒,苏菲忽然问莱昂纳尔:“所以……这是最后一次见面吗?” 莱昂纳尔一愣:“嗯?” 苏菲低下头:“骗子已经抓住了……你不需要再向我‘通报进展’了,不是吗?其实我在《小巴黎人报》上看到过了……” 莱昂纳尔放下酒杯:“呃……除了骗子,我们聊的不是还有很多吗?” 苏菲抬起头,目光灼灼:“我在报纸上还看了你的小说……写得很棒。你以后也会成为大作家吧?像左拉先生、福楼拜先生、欧仁·苏先生那样?” 莱昂纳尔被问得有些“害羞”起来,扭捏地回答:“哪有这么那么容易……” 看到他这个样子,苏菲“噗嗤”一声笑了出来,随后收敛笑容,语气平静:“感谢今天的晚餐,很美味。已经很晚了……” 莱昂纳尔忽然心有灵犀,望着苏菲的眼睛:“我能送你回去吗?” 过了好一会儿…… “好。” 窗外灯如暖阳,照一片长街寂寂。 这也是法国人的日常。 抱歉,今天有事,晚了一点。   (本章完) (/bi/285214/17237534.) 。 第103章 呵,法国佬 …… 在雷诺阿不解的目光中,埃米尔·贝热拉开始解释乔治·沙尔庞捷的计划: “上次的成本太高,主要是因为我们整张头版都用了彩印,纸张、颜料都需要额外支出,再来一次当然难以承受。 但是这次不一样,沙尔庞捷先生让你画四幅插画,并不合并进报纸的版面当中,而是像海报、广告一样,单独印刷。 而且每幅插画都只印5寸大小,一个整版就可以裁出8张这样彩色的小图……” 雷诺阿听得云里雾里,不知道埃米尔·贝热拉在说些什么。 但是埃米尔·贝热拉却越来越激动,甚至直接站了起来,在房间里一边踱步,一边讲解,仿佛拿破仑皇帝正在作战指挥室里向他的将军们发号施令。 “我们不需要每份报纸都配上四幅插图,而是一份报纸配一幅插图——但是这四幅插图连起来又要恰好是这一期连载的主要情节概括。” “所以呢?”雷诺阿还是不解。 埃米尔·贝热拉恨铁不成钢地瞪了他一眼,想到昨天沙尔庞捷先生说到这里时自己就恍然大悟,智商上的优越感油然而生。 “所以要想凑齐四幅插图,要么你向其他订阅了《现代生活》的读者要或者买,要么你就得至少买四份《现代生活》。” 雷诺阿都听呆了,还是难以置信:“这怎么可能?我们的报纸一份要卖10苏,四份就是40苏,整整2法郎——谁疯了吗,多花一个半法郎就为了凑齐插图。” 埃米尔·贝热拉用怜悯的目光看着眼前的艺术家,突然明白为什么他在遇到沙尔庞捷先生之前穷困潦倒了。 虽然「印象派」确实不太被法兰西艺术院里的那些老古董所接受,但是莫奈他们还是有办法混得不错,不至于像雷诺阿一样一度连颜料都买不起。 他实在太不懂那些买主喜欢什么了。 除非遇到欣赏他的客户,或者欣赏他的时代,否则注定一辈子都只能在巴黎的地下室里烂着。 埃米尔·贝热拉叹了口气:“收集,是人类的本能,尤其是那些无所事事的贵族夫人、富商太太,还有靠年金生活的公子哥们。 一旦有一样东西被他们认为是有趣而又稀缺的,那么他们的消费欲望和收集癖就会被激发出来。 如果《本雅明·布冬奇事》能够成为热门小说,那么别说四份了,十份、二十份,他们也会去买的。” 雷诺阿听完解释,像是被抽走了全身的力气一样瘫痪了下去,他没有想到这世上还有这种营销方式。 埃米尔·贝热拉上前拍拍他的肩膀:“皮埃尔,好好画吧!一期四幅多吗?多乎哉,不多也—— 但一定要精益求精,让它成为真正的艺术品才行。 你想想吧,等《本雅明·布冬奇事》在《现代生活》上连载,整个巴黎的有钱人都在追逐你的插画,那你的那些‘印象派’油画,还愁没有人买吗?” 打动雷诺阿的正是最后这句话。 再清高的艺术家,都不会拒绝别人购买自己的作品——否则为什么要把画作放到画廊去寄卖? 这个时代当画家的成本又很高,油画布、颜料、画笔都价格不菲,租画室、请模特更是所费不赀,雷诺阿也不想和其他画家共用一间房了。 想到这里,他用力地点点头:“好!那你把手稿再誊写一份给我,我要带回画室去看……” ———— 就在《本雅明·布冬奇事》蓄势待发的时候,《我的叔叔于勒》的影响力却正在海峡对岸的英国悄悄发酵。 作为隔海相望、渊源深厚的两个国家,法国最有名的那些期刊往往只会滞后几天,就会出现在伦敦的书店的书架上。 主要是提供给那些精通法语的精英人士和正在学习法语的学生阅览。 《老卫兵》在英国并没有引起太大的反响。 英国不像法国经历了大半个世纪的动荡,所以除了“技巧圆熟、语言精到”以外,并没有引起广泛的共鸣。 《一个陌生女人的来信》更是只有极少数人才会欣赏,大部分读者看完以后的反应是:“呵,法国佬……” 但《我的叔叔于勒》是不一样的—— 英国,伦敦,暮春的暖风吹不散这里又厚又沉的雾气,更吹不散《十九世纪》主编哈罗德·汤普森办公室内弥漫着的雪茄烟味。 他身材敦实,留着浓密的维多利亚式络腮胡,眼神犀利,正拿着钢笔在一份稿件上涂改着。 “咚咚。”敲门声响起,没等他回应,一个略显急促的身影就推门进来。 来人是他年轻的助理编辑埃德温·莫里斯。 这个年轻人脸色微红,手里紧紧攥着一份折叠起来的报纸:“汤普森先生,抱歉打扰,但我想您必须立刻看看这个,《小巴黎人报》登了篇好小说。” 汤普森头也没抬,只是从眼镜上方投来不耐烦的一瞥:“莫里斯,我正在审阅王尔德这篇关于‘唯美主义’的评论,它需要大动手术……没空看那些浪荡的法国佬的花边新闻!” “不,先生!不是花边新闻!”埃德温急切地向前一步,将那份《小巴黎人报》铺开在汤普森面前凌乱的稿件上:“您看!莱昂纳尔·索雷尔!《老卫兵》《一个陌生女人的来信》的作者。” 汤普森的笔尖终于顿住了,这个名字,他并不陌生。作为英国最重要的文学期刊的主编,他对整个欧洲的文坛动态都了如指掌,当然知道莱昂纳尔·索雷尔,也看过他的两篇前作。 “索雷尔?”汤普森鼻子里哼了一声,语气带着明显的不屑:“那个写法国老兵和神经质女人的小子?他又弄出什么新花样了? 这次是写的是巴黎妓院里的感伤故事,还是哪个诗人吸食鸦片后出现的幻觉?呵,法国佬……” 他放下红铅笔,身体向后靠在宽大的皮椅里,双手交叉放在肚子上,摆出一副“好吧,让我看看你能拿出什么”的姿态。 埃德温无视主编的嘲讽,语速飞快:“就是这篇,它很短,废不了您多少时间,先生!它完全不同!我刚刚读完,感觉……感觉像被什么东西击中了!” 汤普森闻言开始揶揄:“击中?被什么击中?那些臭哄哄的法式奶酪?” 虽然嘴上不饶人,但出于职业习惯,他还是伸手拿起了那份报纸,打算草草浏览一下,打发走热情过头的助理。 “《我的叔叔于勒》?哈,多么平庸的标题——当然,比他上一篇装神弄鬼的‘陌生女人来信’强多了。”汤普森咕哝着。 但很快,他就坐直了身体,漫不经心的眼神也渐渐凝固了。 抱歉,今天有事,晚了一点。   (本章完) (/bi/285214/17237535.) 。 第103章 呵,法国佬 …… 在雷诺阿不解的目光中,埃米尔·贝热拉开始解释乔治·沙尔庞捷的计划: “上次的成本太高,主要是因为我们整张头版都用了彩印,纸张、颜料都需要额外支出,再来一次当然难以承受。 但是这次不一样,沙尔庞捷先生让你画四幅插画,并不合并进报纸的版面当中,而是像海报、广告一样,单独印刷。 而且每幅插画都只印5寸大小,一个整版就可以裁出8张这样彩色的小图……” 雷诺阿听得云里雾里,不知道埃米尔·贝热拉在说些什么。 但是埃米尔·贝热拉却越来越激动,甚至直接站了起来,在房间里一边踱步,一边讲解,仿佛拿破仑皇帝正在作战指挥室里向他的将军们发号施令。 “我们不需要每份报纸都配上四幅插图,而是一份报纸配一幅插图——但是这四幅插图连起来又要恰好是这一期连载的主要情节概括。” “所以呢?”雷诺阿还是不解。 埃米尔·贝热拉恨铁不成钢地瞪了他一眼,想到昨天沙尔庞捷先生说到这里时自己就恍然大悟,智商上的优越感油然而生。 “所以要想凑齐四幅插图,要么你向其他订阅了《现代生活》的读者要或者买,要么你就得至少买四份《现代生活》。” 雷诺阿都听呆了,还是难以置信:“这怎么可能?我们的报纸一份要卖10苏,四份就是40苏,整整2法郎——谁疯了吗,多花一个半法郎就为了凑齐插图。” 埃米尔·贝热拉用怜悯的目光看着眼前的艺术家,突然明白为什么他在遇到沙尔庞捷先生之前穷困潦倒了。 虽然「印象派」确实不太被法兰西艺术院里的那些老古董所接受,但是莫奈他们还是有办法混得不错,不至于像雷诺阿一样一度连颜料都买不起。 他实在太不懂那些买主喜欢什么了。 除非遇到欣赏他的客户,或者欣赏他的时代,否则注定一辈子都只能在巴黎的地下室里烂着。 埃米尔·贝热拉叹了口气:“收集,是人类的本能,尤其是那些无所事事的贵族夫人、富商太太,还有靠年金生活的公子哥们。 一旦有一样东西被他们认为是有趣而又稀缺的,那么他们的消费欲望和收集癖就会被激发出来。 如果《本雅明·布冬奇事》能够成为热门小说,那么别说四份了,十份、二十份,他们也会去买的。” 雷诺阿听完解释,像是被抽走了全身的力气一样瘫痪了下去,他没有想到这世上还有这种营销方式。 埃米尔·贝热拉上前拍拍他的肩膀:“皮埃尔,好好画吧!一期四幅多吗?多乎哉,不多也—— 但一定要精益求精,让它成为真正的艺术品才行。 你想想吧,等《本雅明·布冬奇事》在《现代生活》上连载,整个巴黎的有钱人都在追逐你的插画,那你的那些‘印象派’油画,还愁没有人买吗?” 打动雷诺阿的正是最后这句话。 再清高的艺术家,都不会拒绝别人购买自己的作品——否则为什么要把画作放到画廊去寄卖? 这个时代当画家的成本又很高,油画布、颜料、画笔都价格不菲,租画室、请模特更是所费不赀,雷诺阿也不想和其他画家共用一间房了。 想到这里,他用力地点点头:“好!那你把手稿再誊写一份给我,我要带回画室去看……” ———— 就在《本雅明·布冬奇事》蓄势待发的时候,《我的叔叔于勒》的影响力却正在海峡对岸的英国悄悄发酵。 作为隔海相望、渊源深厚的两个国家,法国最有名的那些期刊往往只会滞后几天,就会出现在伦敦的书店的书架上。 主要是提供给那些精通法语的精英人士和正在学习法语的学生阅览。 《老卫兵》在英国并没有引起太大的反响。 英国不像法国经历了大半个世纪的动荡,所以除了“技巧圆熟、语言精到”以外,并没有引起广泛的共鸣。 《一个陌生女人的来信》更是只有极少数人才会欣赏,大部分读者看完以后的反应是:“呵,法国佬……” 但《我的叔叔于勒》是不一样的—— 英国,伦敦,暮春的暖风吹不散这里又厚又沉的雾气,更吹不散《十九世纪》主编哈罗德·汤普森办公室内弥漫着的雪茄烟味。 他身材敦实,留着浓密的维多利亚式络腮胡,眼神犀利,正拿着钢笔在一份稿件上涂改着。 “咚咚。”敲门声响起,没等他回应,一个略显急促的身影就推门进来。 来人是他年轻的助理编辑埃德温·莫里斯。 这个年轻人脸色微红,手里紧紧攥着一份折叠起来的报纸:“汤普森先生,抱歉打扰,但我想您必须立刻看看这个,《小巴黎人报》登了篇好小说。” 汤普森头也没抬,只是从眼镜上方投来不耐烦的一瞥:“莫里斯,我正在审阅王尔德这篇关于‘唯美主义’的评论,它需要大动手术……没空看那些浪荡的法国佬的花边新闻!” “不,先生!不是花边新闻!”埃德温急切地向前一步,将那份《小巴黎人报》铺开在汤普森面前凌乱的稿件上:“您看!莱昂纳尔·索雷尔!《老卫兵》《一个陌生女人的来信》的作者。” 汤普森的笔尖终于顿住了,这个名字,他并不陌生。作为英国最重要的文学期刊的主编,他对整个欧洲的文坛动态都了如指掌,当然知道莱昂纳尔·索雷尔,也看过他的两篇前作。 “索雷尔?”汤普森鼻子里哼了一声,语气带着明显的不屑:“那个写法国老兵和神经质女人的小子?他又弄出什么新花样了? 这次是写的是巴黎妓院里的感伤故事,还是哪个诗人吸食鸦片后出现的幻觉?呵,法国佬……” 他放下红铅笔,身体向后靠在宽大的皮椅里,双手交叉放在肚子上,摆出一副“好吧,让我看看你能拿出什么”的姿态。 埃德温无视主编的嘲讽,语速飞快:“就是这篇,它很短,废不了您多少时间,先生!它完全不同!我刚刚读完,感觉……感觉像被什么东西击中了!” 汤普森闻言开始揶揄:“击中?被什么击中?那些臭哄哄的法式奶酪?” 虽然嘴上不饶人,但出于职业习惯,他还是伸手拿起了那份报纸,打算草草浏览一下,打发走热情过头的助理。 “《我的叔叔于勒》?哈,多么平庸的标题——当然,比他上一篇装神弄鬼的‘陌生女人来信’强多了。”汤普森咕哝着。 但很快,他就坐直了身体,漫不经心的眼神也渐渐凝固了。 抱歉,今天有事,晚了一点。   (本章完) (/bi/285214/17237535.) 。 第102章 沙尔庞捷被莱昂纳尔开窍了 按照约定,《现代生活》第一时间拿到了莱昂纳尔第一部长篇小说《本雅明·布冬奇事》。 乔治·沙尔庞捷先生为此比保罗·皮古特多支付了每行5苏的稿费,但他认为这是值得的。 考虑到《现代生活》的受众群体是那些贵妇人和富裕的中产家庭,他们可不愿意比只能看5个生丁一份的《小巴黎人报》的普通市民,更晚看到这部小说。 维护这种小小的“优越感”对维持《现代生活》的格调非常有帮助。 同时沙尔庞捷先生还和莱昂纳尔商量以后,决定采用一种天才的方式对《现代生活》进行营销——所以总编埃米尔·贝热拉的身边,就坐着周刊的插画师雷诺阿。 他们的脑袋凑在一起,都在看这部新鲜出炉的《本雅明·布冬奇事》。 埃米尔·贝热拉几天前就在沙尔庞捷先生的口中知道了这个故事的大概,但是看到以后,仍然觉得不可思议。 小说并没有从主角「本雅明·布冬」降生开始写,而是采用了倒叙。 一个叫做「黛芬妮·维尔纳芙」的老妇人,在生命的最后时刻,顶着反法联军与公社战斗的炮火,让自己的女儿「卡洛琳」,通过朗读「本雅明·布冬」的日记本,开始这个“倒着生长”的人物的一生。 而“他”的人生,始于同样的动荡—— 【我的名字叫做本雅明,本雅明·布冬。 我的出生很不寻常,那是1789年7月14日,在巴黎。 据说那一天热浪像一层滚烫的油脂,空气里弥漫着恐惧、硫磺和腐烂垃圾的气味,活像一个坟场。街道成了一条条沸腾的激流。远处,杜伊勒里宫方向,浓烟滚滚。新桥那边,巴士底狱的欢呼声浪一阵阵传来。 我的父亲——吕克·德·布冬——就像只困在玻璃罩子里的苍蝇。他徒劳地在狭小、闷热的客厅里转着圈。汗水浸透了他亚麻衬衫的后背,手里紧紧攥着自己衣角,仿佛这是唯一能抓住的救命稻草。房门后面,女人的惨叫一声比一声凄厉、短促,每一次惨叫传来,吕克的身体就剧烈地一颤,几乎要把椅子撞倒。 那里面是我的母亲,叫做克莱尔。】 “始于一场革命,终于一场革命?有意思!”雷诺阿是画家,脑海中已经浮现出小说中的场景来—— 一边,是一个老妇人躺在被巴黎公社街垒战烧红的天空下,奄奄一息; 另一边,是一个产妇正在大革命的硝烟弥漫中,艰难地生产婴儿。 一个,象征了生命即将走向终点;一个,象征了新生命就要诞生。 结合背景中两场直接决定了法国命运的伟大运动,其中的意味不言自明,充满了想象空间。 埃米尔·贝热拉发出赞美声:“沙尔庞捷先生说的没错,即使没有‘倒着生长’这个噱头,仅仅是这个开头,也足以吸引读者。” 雷诺阿摇摇头:“如果是那样,这本小说就和你以前让我配图的其他小说一样无趣而平庸了……” 埃米尔·贝热拉大怒:“你是说我眼光不行吗?” 雷诺阿耸了耸肩,没有搭话。 埃米尔·贝热拉“哼”了一声转头去,继续往下阅读起来—— 吕克·德·布冬在医生的提醒下,进入房间看到了自己的妻子: 【他年轻的妻子克莱尔,他温柔娴静的克莱尔,像一片被狂风撕碎的叶子,无声无息瘫在床上,身下是刺目惊心、几乎漫延到地板上的深红。她曾经鲜活的脸庞毫无生气,灰败得如同蒙尘的石膏像。生命的余温正从这具躯体里飞速流逝。】 紧接着,他就看到了自己那个孩子—— 【那是一个看起来至少有七十多岁的小老头。一身布满皱褶和老年斑的皮肤,稀疏的几缕灰白色头发,眼睑沉重地耷拉着,几乎盖住了整个眼睛,只留下一条细缝;鼻梁塌陷,萎缩的牙龈包裹着几颗发黄的乳牙。还有枯树枝般的小手和双腿。那皮肤松弛得可怕,像一件极不合身、随时会滑脱的破烂外衣。 ——那就是我。 可能是感受到父亲的注视,婴儿发出一种声音,不是嘹亮的啼哭,而是如同破旧门轴转动般的、断续而沙哑的咳嗽。 ——哈,这一切都是吕克·布冬在他人生的最后几年里和我讲的,他整天絮絮叨叨地和我重复着每一个细节,真切地就像是发生在昨天,我如鬼魂一般悬挂在那间产房的天花板上,看着这对可怜的父子。】 “哈,要我说,其实孩子生下来的时候确实挺丑的,有时就像个老头。我的第一个儿子,雷吉特,和他长得差不多嘛!”埃米尔·贝热拉打趣道。 雷诺阿没好气地反驳:“那雷吉特身上有老人斑和灰白色的头发吗?哭起来像患有喉炎的老头咳嗽?” 埃米尔·贝热拉被怼得没脾气——这也是他同意雷诺尔日常不在编辑部,而在自己的画室工作的原因。 两人实在尿不到一个壶里去。 不过雷诺阿也发愁,因为莱昂纳尔描述的这个婴儿像“七十多岁的小老头”,并不好处理。 并不是画一个像老头的婴儿他做不到,而是要考虑到《现代生活》的受众,不能让那些自诩优雅、有品味的绅士、女士们感到不适和厌恶。 但这是插画师要考虑的内容,埃米尔·贝热拉则更关注小说情节背后的隐喻—— 【“怪物!”吕克的声音透露着本能的恐惧和憎恶。他踉跄后退,脊背重重撞在冰冷的石墙上。 “不!看在上帝的份上!”克莱尔醒了过来,用最后的力气央求着:“他是活的!他……他在呼吸!是个男孩!布冬先生,答应我,给他一个容身之所……” 吕克的动作僵住了,他布满血丝的双眼死死盯着那团丑陋的、呜咽着的皱皮,而克莱尔的身体却在迅速冷却,终于失去了所有色彩。窗外,一阵更加狂乱的喧嚣声浪猛地撞了进来,夹杂着玻璃破碎的脆响和人群狂暴的呐喊: “吊死贵族!烧了他们的狗窝!” ……】 吕克·布冬最终没有遵循妻子的遗愿,而是选择了将这个孩子遗弃在沙特莱广场边上的萨佩特雷尔济贫院。 原因不仅仅是这个孩子生得怪异,他害怕被革命者视为魔鬼的同伙,孩子是腐朽贵族诅咒的产物,甚至更糟! 送去济贫院,两者才各有一丝生机。 看完以后,埃米尔·贝热问雷诺阿:“你觉得怎么样?” 雷诺阿点点头:“是一部好小说,我可以为它配一幅插画……嗯,我觉得用‘老妇将死’和‘婴儿将生’搭配在一起会很有视觉冲击力……” 埃米尔·贝热摆摆手:“一幅?沙尔庞捷先生说了,每一期《本雅明·布冬奇事》至少要配四幅插图,而且都用彩印!” 雷诺阿吓得从椅子上跳起来:“四幅?你想累死我!彩印?乔治疯了吗,他想把「沙尔庞捷的书架」都赔光吗?” 埃米尔·贝热拉露出一个耐人寻味的笑容:“不,沙尔庞捷先生是开窍了……准确的说,被莱昂纳尔·索雷尔开窍了!” 抱歉,今天有事,晚了一点。   (本章完) (/bi/285214/17237536.) 。 第102章 沙尔庞捷被莱昂纳尔开窍了 按照约定,《现代生活》第一时间拿到了莱昂纳尔第一部长篇小说《本雅明·布冬奇事》。 乔治·沙尔庞捷先生为此比保罗·皮古特多支付了每行5苏的稿费,但他认为这是值得的。 考虑到《现代生活》的受众群体是那些贵妇人和富裕的中产家庭,他们可不愿意比只能看5个生丁一份的《小巴黎人报》的普通市民,更晚看到这部小说。 维护这种小小的“优越感”对维持《现代生活》的格调非常有帮助。 同时沙尔庞捷先生还和莱昂纳尔商量以后,决定采用一种天才的方式对《现代生活》进行营销——所以总编埃米尔·贝热拉的身边,就坐着周刊的插画师雷诺阿。 他们的脑袋凑在一起,都在看这部新鲜出炉的《本雅明·布冬奇事》。 埃米尔·贝热拉几天前就在沙尔庞捷先生的口中知道了这个故事的大概,但是看到以后,仍然觉得不可思议。 小说并没有从主角「本雅明·布冬」降生开始写,而是采用了倒叙。 一个叫做「黛芬妮·维尔纳芙」的老妇人,在生命的最后时刻,顶着反法联军与公社战斗的炮火,让自己的女儿「卡洛琳」,通过朗读「本雅明·布冬」的日记本,开始这个“倒着生长”的人物的一生。 而“他”的人生,始于同样的动荡—— 【我的名字叫做本雅明,本雅明·布冬。 我的出生很不寻常,那是1789年7月14日,在巴黎。 据说那一天热浪像一层滚烫的油脂,空气里弥漫着恐惧、硫磺和腐烂垃圾的气味,活像一个坟场。街道成了一条条沸腾的激流。远处,杜伊勒里宫方向,浓烟滚滚。新桥那边,巴士底狱的欢呼声浪一阵阵传来。 我的父亲——吕克·德·布冬——就像只困在玻璃罩子里的苍蝇。他徒劳地在狭小、闷热的客厅里转着圈。汗水浸透了他亚麻衬衫的后背,手里紧紧攥着自己衣角,仿佛这是唯一能抓住的救命稻草。房门后面,女人的惨叫一声比一声凄厉、短促,每一次惨叫传来,吕克的身体就剧烈地一颤,几乎要把椅子撞倒。 那里面是我的母亲,叫做克莱尔。】 “始于一场革命,终于一场革命?有意思!”雷诺阿是画家,脑海中已经浮现出小说中的场景来—— 一边,是一个老妇人躺在被巴黎公社街垒战烧红的天空下,奄奄一息; 另一边,是一个产妇正在大革命的硝烟弥漫中,艰难地生产婴儿。 一个,象征了生命即将走向终点;一个,象征了新生命就要诞生。 结合背景中两场直接决定了法国命运的伟大运动,其中的意味不言自明,充满了想象空间。 埃米尔·贝热拉发出赞美声:“沙尔庞捷先生说的没错,即使没有‘倒着生长’这个噱头,仅仅是这个开头,也足以吸引读者。” 雷诺阿摇摇头:“如果是那样,这本小说就和你以前让我配图的其他小说一样无趣而平庸了……” 埃米尔·贝热拉大怒:“你是说我眼光不行吗?” 雷诺阿耸了耸肩,没有搭话。 埃米尔·贝热拉“哼”了一声转头去,继续往下阅读起来—— 吕克·德·布冬在医生的提醒下,进入房间看到了自己的妻子: 【他年轻的妻子克莱尔,他温柔娴静的克莱尔,像一片被狂风撕碎的叶子,无声无息瘫在床上,身下是刺目惊心、几乎漫延到地板上的深红。她曾经鲜活的脸庞毫无生气,灰败得如同蒙尘的石膏像。生命的余温正从这具躯体里飞速流逝。】 紧接着,他就看到了自己那个孩子—— 【那是一个看起来至少有七十多岁的小老头。一身布满皱褶和老年斑的皮肤,稀疏的几缕灰白色头发,眼睑沉重地耷拉着,几乎盖住了整个眼睛,只留下一条细缝;鼻梁塌陷,萎缩的牙龈包裹着几颗发黄的乳牙。还有枯树枝般的小手和双腿。那皮肤松弛得可怕,像一件极不合身、随时会滑脱的破烂外衣。 ——那就是我。 可能是感受到父亲的注视,婴儿发出一种声音,不是嘹亮的啼哭,而是如同破旧门轴转动般的、断续而沙哑的咳嗽。 ——哈,这一切都是吕克·布冬在他人生的最后几年里和我讲的,他整天絮絮叨叨地和我重复着每一个细节,真切地就像是发生在昨天,我如鬼魂一般悬挂在那间产房的天花板上,看着这对可怜的父子。】 “哈,要我说,其实孩子生下来的时候确实挺丑的,有时就像个老头。我的第一个儿子,雷吉特,和他长得差不多嘛!”埃米尔·贝热拉打趣道。 雷诺阿没好气地反驳:“那雷吉特身上有老人斑和灰白色的头发吗?哭起来像患有喉炎的老头咳嗽?” 埃米尔·贝热拉被怼得没脾气——这也是他同意雷诺尔日常不在编辑部,而在自己的画室工作的原因。 两人实在尿不到一个壶里去。 不过雷诺阿也发愁,因为莱昂纳尔描述的这个婴儿像“七十多岁的小老头”,并不好处理。 并不是画一个像老头的婴儿他做不到,而是要考虑到《现代生活》的受众,不能让那些自诩优雅、有品味的绅士、女士们感到不适和厌恶。 但这是插画师要考虑的内容,埃米尔·贝热拉则更关注小说情节背后的隐喻—— 【“怪物!”吕克的声音透露着本能的恐惧和憎恶。他踉跄后退,脊背重重撞在冰冷的石墙上。 “不!看在上帝的份上!”克莱尔醒了过来,用最后的力气央求着:“他是活的!他……他在呼吸!是个男孩!布冬先生,答应我,给他一个容身之所……” 吕克的动作僵住了,他布满血丝的双眼死死盯着那团丑陋的、呜咽着的皱皮,而克莱尔的身体却在迅速冷却,终于失去了所有色彩。窗外,一阵更加狂乱的喧嚣声浪猛地撞了进来,夹杂着玻璃破碎的脆响和人群狂暴的呐喊: “吊死贵族!烧了他们的狗窝!” ……】 吕克·布冬最终没有遵循妻子的遗愿,而是选择了将这个孩子遗弃在沙特莱广场边上的萨佩特雷尔济贫院。 原因不仅仅是这个孩子生得怪异,他害怕被革命者视为魔鬼的同伙,孩子是腐朽贵族诅咒的产物,甚至更糟! 送去济贫院,两者才各有一丝生机。 看完以后,埃米尔·贝热问雷诺阿:“你觉得怎么样?” 雷诺阿点点头:“是一部好小说,我可以为它配一幅插画……嗯,我觉得用‘老妇将死’和‘婴儿将生’搭配在一起会很有视觉冲击力……” 埃米尔·贝热摆摆手:“一幅?沙尔庞捷先生说了,每一期《本雅明·布冬奇事》至少要配四幅插图,而且都用彩印!” 雷诺阿吓得从椅子上跳起来:“四幅?你想累死我!彩印?乔治疯了吗,他想把「沙尔庞捷的书架」都赔光吗?” 埃米尔·贝热拉露出一个耐人寻味的笑容:“不,沙尔庞捷先生是开窍了……准确的说,被莱昂纳尔·索雷尔开窍了!” 抱歉,今天有事,晚了一点。   (本章完) (/bi/285214/17237536.) 。 第101章 夜深人静,男与女(求个月票) 第101章 夜深人静,男与女……(求个月票) 夜深人静,拉菲特街64号的公寓书房里,莱昂纳尔放下《十年史》,陷入沉思当中。 今天决定写“本雅明·布冬”——其实就是“本杰明·巴顿”对应的法语名字——虽然有一定被保罗·皮古特激将的成分,但并非完全是冲动。 《本杰明·巴顿奇事》这部电影当年就给他留下了深刻印象,不仅多刷,而且特地找来了同名原著来看。 不过小说版《本杰明·巴顿奇事》只是菲茨杰拉德创作的一个短篇,1922年发表的时候并没有引起太多的反响。 大卫·芬奇买下版权以后,对故事进行了大刀阔斧的改变和丰富,最终形成了电影那细腻入微,又不失波澜壮阔的风格。 原著故事的起点是在1860年;电影故事的起点,则在1918年。 莱昂纳尔今天在「沙尔庞捷书店」与众人说起这个故事时,只笼统地说了一个大概的起点时间,“大革命时期”。 这句话非常模糊,因为严格意义上的「法国大革命」是从1789年延续到1794年,不过波旁王朝则早在1792年就被推翻,后面则是各派的乱斗时间。 但是「法国大革命战争」则从1792年打到了1802年,整整10年时间, 莱昂纳尔当时并不确定要放在哪个时间点,所以只能含混过去,并且在回家的路上,特地拐去大图书馆借了这些历史著作。 直到他大致理清了18世纪末法国的历史时间线和大事记后,才终于确定下来。 接下来要处理的,就是电影当中哪些叙事技巧可以保留到自己的小说里,哪些则无法在19世纪的小说里重现。 直到深夜,莱昂纳尔才在稿纸上落下第一段文字: 【窗外塞纳河左岸的天空,不是黑夜应有的墨色,而是一种污浊、躁动的橘红。那不是晚霞,是无数处燃烧的街垒与建筑吐出的火舌。浓烟翻滚,焦糊味和血腥气钻过窗框的缝隙,弥漫在小小的病房里。病床上的黛芬妮·维尔纳芙枯槁的身躯费力地喘息着,每一次都牵动着她深陷的胸膛,引来一阵咳嗽。那咳嗽声仿佛要把她仅存的一点生命都挤压出来。 “妈妈!”卡洛琳惊惶地扑到床边,一手扶着母亲嶙峋的肩膀,一手慌乱地想去捂那扇被震得嗡嗡作响、布满蛛网般裂纹的窗户:“求您了!不能再耽搁了!凡尔赛的军队就在几条街外推进,公社的人还在巷战……这里随时会变成真正的靶场!圣母院的救护马车就在楼下,他们说可以带我们去河对岸,去圣路易岛那边,暂时……” “不。”黛芬妮的声音微弱,却斩钉截铁:“卡洛琳,”黛芬妮费力地动了动枯瘦的手指,指向床头柜上一个包裹,气息短促,“把它……拿过来,打开” 卡洛琳哽咽一声,她太了解母亲骨子里的执拗,那种一旦认定了方向便绝不回头的倔强。她顺从地、小心翼翼地捧起那个沉重的包裹,解开皮带扣时,她的指尖能清晰地感受到帆布下那坚硬的棱角。帆布掀开,露出里面一本册子的真容:封面是磨损得几乎看不清纹理,四角包着黯淡的黄铜护角,书脊用粗麻线笨拙地加固过多次。没有烫金的标题,只有岁月沉淀下的污渍和无数细小的划痕,几乎要散架。 “打开它,”黛芬妮的声音里注入了一丝奇异的、近乎急切的力气,“读。从第一页开始……读出声来。现在。就在这里。”浑浊的双眼紧紧盯着卡洛琳,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渴求。 卡洛琳的手指在冰冷粗糙的封面上摩挲,最终抠进书页边缘,翻开了比命运还要沉重的封面。扉页上没有任何花饰,只有一个褪色的、墨水深深吃进纸张里的字迹: 本雅明·布冬】 ———— 同样的深夜,巴黎郊外,蒙马特高地,巴尔芙·阿列克谢耶芙娜·杜罗娃-谢尔巴托娃男爵夫人摔碎了一套珍贵的中国古董瓷器,价值超过1000法郎。 不知道这是几天来的第几套了,反正男爵夫人有的是钱,并不在乎。 仆人们心惊胆战地收拾起地上的碎片,不敢多说一句话,甚至连大气都不敢喘一下,生怕被胳膊比自己腿都粗的男爵夫人赏一巴掌。 阿列克谢耶芙娜男爵夫人刚刚经历了人生当中最为耻辱的一天,成为整个巴黎、整个法国,甚至整个欧洲贵妇圈的笑柄。 她已经能想象到那个刻薄的银行家之妻、罗斯柴尔德夫人,会在沙龙里如何讽刺自己。 她还能想象在自己的故乡,莫斯科、圣彼得堡的那些老对头们,会把那一晚的笑话重复多少次。 她就连睡觉,都会不时梦到当晚的场景—— 自己如何让那个骗子站到了灯光的中央,如何用最肉麻、最夸张的词汇形容他,如何在舞会嘉宾的赞美中飘飘欲仙…… 直到那两个异口同声的声音撕裂了所有幻梦。 自己心目中完美的文学天才,如同牧羊人恩底弥翁一样的美男子,对金钱、对物欲不屑一顾,永远沉浸在高贵思想中的“贫穷的莱昂纳尔”,像一条野狗一样,被警察追得满城堡乱跑。 他撞翻了椅子,在餐桌上踩碎了数不尽的瓷器,在女宾的大裙子下乱钻,比马戏团里的小丑还要滑稽。 什么贫穷、高傲、才华横溢、蔑视权贵……全都是演给她看的,全都是骗子的伎俩,和那些脸上涂粉的漂亮男孩一样,看上的是自己的钱! 但是那些漂亮男孩只是骗钱而已,自己有的是! 那个“贫穷的莱昂纳尔”骗走的是自己的心! 自己这颗四十多年来都没有轻易交付给任何人、哪怕是自己丈夫的心! 不可饶恕! 阿列克谢耶芙娜男爵夫人想到骗子那张俏脸,瞬间又被替换成另一个“贫穷的莱昂纳尔”,那个真正的莱昂纳尔的脸。 这才是真正的万恶之源!让自己丢人丢到全欧洲去的罪魁祸首! 如果不是他,如果不是他那些神乎其神的传言,自己也不可能那么轻易地在迷恋上那个骗子。 阿列克谢耶芙娜男爵夫人大喊一声:“叶夫谢伊,快给我滚进来,你这头蠢猪!” 很快,一个梳着油头、眼神谄媚的男人就站到了她的面前。 阿列克谢耶芙娜男爵夫人居高临下地看着他,声音已经不再愤怒,而是一种特殊的、暴风雨来临前的平静: “你回一趟莫斯科,把一切告诉我亲爱的女儿——索菲亚——让她马上来巴黎!” 叶夫谢伊浑身颤抖了一下,随即恭恭敬敬地低下头:“遵命,夫人!” (本章完) (/bi/285214/17237537.) 。 第100章 一周三更,不能再多了!(求个月票 “本雅明·布冬生下来长得像80岁的老头,但是随着时间的推移,他却越来越年轻……” “他一生当中,经历过共和、皇帝、再次共和、复辟、又一个皇帝……最终在另一场革命中死去……” “他从襁褓中被父亲遗弃开始自己的人生,最后在襁褓中被爱人怀抱着结束人生……” “他如同时间河流中的倒影,以越来越年轻的躯体经历这个动荡的世纪……” …… 随着莱昂纳尔的娓娓道来,电影《本杰明·巴顿奇事》的19世纪法国版,在「沙尔庞捷书店」烟雾缭绕的空气被勾勒出一个大致的框架。 无论是还《小巴黎人报》的主编保罗·皮古特,还是坐在一旁的沙尔庞捷夫妇,或是莫泊桑、于斯曼等人,都忘记了时间的流逝。 短短几分钟的讲述,却让他们感觉有一生之久。 以一个人一生的成长来反应时代变迁的小说,在19世纪并不罕见,甚至有个专门的术语,叫做「大河小说」。 但是莱昂纳尔讲述的这个故事,切入点实在太奇妙了—— 一个“倒着长大”的人,本雅明·布冬,本身就充满了寓言的意味——记忆、死亡、时间、爱情、历史…… 所有的习以为常,在“倒着长大”的生命历程里,都被赋予了特别的含义。 莱昂纳尔既然能把这个故事的轮廓都勾勒得如此迷人,想必他内心已经有了骨架、血肉,甚至每一寸筋骨,都胸有成竹。 很难想象这个故事写出来,会有多吸引法国的读者! 这种极致巧妙又富有浪漫色彩的切入点,与法国几百年波澜壮阔的历史结合起来,简直就是投向他们的一颗精神炸弹! 莱昂纳尔的文笔经过三个短篇的验证,已经是毋庸置疑的好,无需担心无法支撑这个神奇的构思。 乔治·沙尔庞捷第一个反应过来,他必须为自己的《现代生活》拿下这部小说,莱昂纳尔·索雷尔的第一部长篇小说! 趁着保罗·皮古特还沉浸在故事里,他马上走到莱昂纳尔身边:“既然保罗觉得‘儿童视角’不太合适在《小巴黎人报》上连载,那这部小说我的《现代生活》要了。 莱昂,你准备什么时候开始动笔?还是你已经写了一部分了?” 保罗·皮古特急得从沙发上跳了起来:“嘿,乔治,我什么时候说《小巴黎人报》不要了?风度,你的风度哪里去了?” 乔治·沙尔庞捷一改往日温文尔雅的作风,与保罗·皮古特针锋相对:“我只是重复了你的原话……再说了,我没有阻止莱昂去《小巴黎人报》开专栏。 我只是要他的这本长篇而已!” 保罗·皮古特冷笑一声:“嘿,瞧你说的,慷慨得好像正在施舍我,那我该谢谢你了,沙尔庞捷先生!” 面对讽刺,乔治·沙尔庞捷面不改色:“不客气,皮古特先生!” 保罗·皮古特被这句话气得眼睛都红了,他恨不得拽着乔治·沙尔庞捷的领子把他扔出窗外 莫泊桑、于斯曼等人连出声劝架都不敢,只能看着他们眼中高不可攀的「金主」,为了最年轻的莱昂纳尔还没有影的一部长篇,不顾体面的争吵。 莱昂纳尔被夹在两人中间,艰难地开口:“两位,我可以说话吗?” 见是莱昂纳尔开口,保罗·皮古特和乔治·沙尔庞捷才停止争吵,望向莱昂纳尔。 莱昂纳尔微笑着看着两人:“《小巴黎人报》和《现代生活》都想要这本《本雅明·布冬奇事》是吗?” 保罗·皮古特激动地说:“你刚刚已经答应我了!” 乔治·沙尔庞捷则不屑地哼了一声:“《小巴黎人报》不是不欢迎‘儿童视角’吗?它属于《现代生活》!” 眼看两人又要吵起来,莱昂纳尔连忙说:“其实不是没有解决的办法……” 两人转过头来,眼睛死死盯着莱昂纳尔。 莱昂纳尔内心一边盘算着,一边缓缓开口:“《小巴黎人报》是日报,《现代生活》是周刊; 《小巴黎人报》的读者主要是市民们,《现代生活》的读者主要是绅士、夫人们; 《小巴黎人报》每份卖1个苏,《现代生活》每份卖10个苏…… 这些我说的都没错吧?皮古特先生,沙尔庞捷先生。” 两人疑惑地点点头,不知道莱昂纳尔想干什么。 莱昂纳尔嘿嘿一笑,图穷匕见:“无论是出版周期、读者群体,还是售价,其实两份报纸并不构成直接竞争。 《本雅明·布冬奇事》为什么不能同时在两份报纸上同时连载呢?” “同时连载?”「沙尔庞捷书店」里的所有人都被这个提议惊呆了。 小说同时在不同报纸连载不是没有先例,但那通常是不同国家的报纸——例如狄更斯的《双城记》就曾经在英国、法国、俄国同步连载。 受到发行地域和语言的影响,毕竟三份报纸之间互相并没有竞争关系。 但经过莱昂纳尔分析,《小巴黎人报》和《现代生活》似乎也没有太大的竞争关系? 莱昂纳尔继续补充:“《小巴黎人报》是日常连载,《现代生活》则将这一周的连载合并到一期当中,这样不就两全其美了?” 保罗·皮古特和乔治·沙尔庞捷陷入沉思当中。 不得不承认,莱昂纳尔的这个提议非常具有可行性,乔治·沙尔庞捷很快发现了一个关键问题:“那顺序呢?谁先,谁后?” 保罗·皮古特也反应过来,虽然两份报纸读者重叠范围很小,但还是有一定的影响。 莱昂纳尔一摊手:“这就你们自己商量,后发的报纸,我可以酌情降一点稿费……” 保罗·皮古特和乔治·沙尔庞捷互相瞪了对方一眼,各自计算起得失来。 莱昂纳尔又咳了一声:“其实还有一件事,连载的话,每周更新几次?” 保罗·皮古特没等莱昂纳尔把话说完,就急着说:“当然是一天一更!大仲马先生就是这样!我们的读者已经习惯每天都能在报纸上看到最新的章节!” 莱昂纳尔脸色一变,毫不犹豫地拒绝了:“一天一更?那是对作家的摧残!简直离谱! 这样发展下去,总会有要一天双更的时候!甚至一天四更读者都不会满足,还准备要作者的命! 太不人道!读者也是要教育的——好了,《本雅明·布冬奇事》一周三更,不能再多了!” ———— 晚上,艾丽丝和佩蒂再见到莱昂纳尔的时候,发现他不仅人回来了,还拎着一个沉甸甸的口袋。 进到屋里他把口袋往桌上一倒,竟然全部都是厚厚的精装版书籍。 《旧制度与大革命》《法国文明史讲稿》《十年史》《法国旅行记》…… 佩蒂摸着这些书本精美的封面、烫金的书名,好奇地问:“少爷,这些都是你买的?很贵吧,干嘛用的啊……” 莱昂纳尔拍了拍其中一本:“都是从图书馆借的——佩蒂,不要小看这些书,每一页可都能为我们家换回来法郎啊……” 顺便对艾丽丝交代:“最近把其他抄书的工作放一放!专心为我服务!” 艾丽丝脸色一红,不知想到了什么,讷讷地说了一声:“好的,莱昂。” (本章完) (/bi/285214/17237538.) 。 第99章 《本雅明布冬奇事》(求个月票) 第99章 《本雅明·布冬奇事》(求个月票) 莱昂纳尔请了一星期的假,理由是“心灵受创”,教务长杜恩先生爽快地批准了。 这位以严厉著称的教务长,甚至关心地问了一句:“一星期够吗?如果你觉得不舒服,可以一直休息下去,假条等回来的再补也行……” 如果被那些挨过他教鞭责罚的学生听到了,恐怕会以为自己产生幻觉了。 莱昂纳尔并非不想到索邦上课,只是围绕他发生的是非太多,不仅在学校引人侧目,而且索邦门口更是围着不少记者。 莱昂纳尔请假,不仅他自己能躲开纷纷扰扰,学校方面也能松一口气。 亨利·帕坦院长也不希望莱昂纳尔近期出现在索邦,阿列克谢耶芙娜男爵夫人的使者带来了口信,索邦要么退还30万法郎,要么交出莱昂纳尔。 亨利·帕坦院长的态度自然是:捐款已经存进索邦的基金会,哪怕皇帝陛下复活也不可能退;至于莱昂纳尔,他都没在学校,我怎么交? 所以刚刚结束复活节假期的莱昂纳尔,刚上了不到一星期的课,又开始放假,而且假期时长未知。 记者们找不到莱昂纳尔,就抓住了索邦的师生拷问。 比如阿尔贝·德·罗昂少爷。 他刚下马车,就主动凑到记者跟前:“嘿,你们来找莱昂?那是我的好兄弟,也是罗昂家族的朋友!在索邦看到他的第一眼起,我就认定他是个有才华的小子! 他身上散发着阿尔卑斯淳朴自然的味道,大脑中蕴藏着无尽的思想财富! 好了,我要上课去了……什么,你们想要专访?哈,那得等中午下课以后。 今天我可以给你们讲讲我和莱昂纳尔勇闯地下世界的故事!” 而寻找莱昂纳尔最迫切的,则是《小巴黎人报》的总编保罗·皮古特。 关于莱昂纳尔的报道的极大成功,以及读者对《我的叔叔于勒》的普遍好评,让《小巴黎人报》单期销量一举超过了70万份,创下了记录。 保罗·皮古特自然想要延续这样的辉煌,既然莱昂纳尔证明自己就是能解锁销量上限的那把钥匙,他当然不想让莱昂纳尔插进其他报社的锁孔里。 经过不懈的努力,莱昂纳尔终于同意和他在「沙尔庞捷书店」见面。 「沙尔庞捷书店」在「沙尔庞捷书架」的一楼,主要出售自家出版的书籍,更多像是一个展示厅。 左拉等文人没事就会来这里闲聊。 因为沙尔庞捷先生不仅为他们准备了上好的雪茄、香烟、咖啡、茶水、点心,甚至还会请他们去附近饭店用餐。 保罗·皮古特到达的时候,莱昂纳尔正在和莫泊桑、于斯曼、保尔·阿西莱克等几个年轻人在会客区闲聊。 书店的主人乔治·沙尔庞捷先生,和他的夫人玛格丽特·沙尔庞捷则在一旁微笑地看着这些年轻人。 “《我的叔叔于勒》真的是你在船上看到那个开牡蛎的老水手之后,临时想到的故事?”于斯曼一脸不可思议。 “我不信!”保尔·阿西莱克发出近乎哀叹的质疑。 “我可以作证,当时我就站在莱昂身边。他先扔给那个老水手10个苏,接着就管他叫‘于勒叔叔’……”莫泊桑得意洋洋,胡子一翘一翘。 保罗·皮古特没有打断他们,和沙尔庞捷先生打了个招呼后,在角落找了个单人沙发就坐了下来。 莫泊桑讲完了莱昂纳尔在船上即兴创作《我的叔叔于勒》的传奇现场后,骄傲得就好像自己才是这篇小说的作者似的。 保尔·阿西莱克就像那天在船上的莫泊桑一样,有些“绝望”地捂着额头:“天啊,我们中出了莱昂纳尔,以后谁还会记得其他人?” 于斯曼的关注点则在小说本身:“莱昂,你这次又选择了一个‘儿童视角’,和《老卫兵》一样——你似乎很喜欢通过儿童的眼睛来观察世界?” 莱昂纳尔点点头:“在成人眼里再正常不过的事,在儿童眼里却可能有着截然不同的意义。因此通过孩子的眼睛看大人的世界,总会有些荒谬感。 我喜欢这些荒谬感与读者常识形成的冲突。” 莫泊桑一手捏着烟斗,一手撑着下颌,若有所思:“其实《一个陌生女人的来信》也有儿童视角——‘陌生女人’在自述自己第一次看到‘L’的时候,那些心理描写……” 几人讨论了快二十分钟才告一段落。 保罗·皮古特趁机上前和莱昂纳尔握了握手:“你好,索雷尔先生,我是《小巴黎人报》的保罗·皮古特。” 一句话就让莫泊桑、于斯曼等人羡慕得眼睛都冒光。 《小巴黎人报》虽然在1876年才创刊,但是短短3年时间已经成为日销30多万份的大报纸,能在上面发表作品是许多作家梦寐以求的事。 保罗·皮古特作为《小巴黎人报》的主编,亲自出马肯定是要和莱昂纳尔谈笔“大生意”。 果然他很快就表露了来意:“索雷尔先生,我代表《小巴黎人报》,诚邀您成为本报的「专栏作家」,无论是短篇小说、散文、诗歌、评论,都可以交由本报优先发表。” 这句话让几个年轻作家眼里几乎都要喷出火来了! 在报纸上开设常驻专栏,一般只有大作家、大学者才有这样的待遇,而且是通往这个时代财富自由的捷径。 连载之王大仲马就是靠这一手才修建了「基督山伯爵城堡」,并在里面夜夜笙歌了20年,还能留下一大笔遗产。 但保罗·皮古特的话还没有说完,他紧接着补充道:“但如果你有长篇小说可以在《小巴黎人报》上连载,那稿费可以从优……” 莫泊桑:“……” 于斯曼:“……” 保尔·阿西莱克:“……” 就连乔治·沙尔庞捷也坐直了身体,望向莱昂纳尔。 长篇连载和短篇、散文、诗歌、评论都不同,是真正的摇钱树,甚至是能拯救一家报纸销量的灵丹妙药。 《三个火枪手》1844年开始在巴黎的《世纪报》上连载的时候,直接让这份报纸的销量翻倍。 乔治·沙尔庞捷手中有周刊《现代生活》,同样需要提振销量;而他的出版社「沙尔庞捷的书架」,更需要一本畅销书。 但是他的矜持让他忍住了想要出言“争夺”的冲动,想听听莱昂纳尔的反应。 莱昂纳尔思索了一会儿,点点头:“您的邀请让我不胜荣幸,如果拒绝就太不礼貌了——我还是更想写小说,长篇。” 沙尔庞捷有些失落,保罗·皮古特则大喜过望:“哦,能说说你想写什么?”随即又谨慎地提了个建议:“我知道你善于写儿童视角…… 但长篇不同于短篇,我们的读者可能更想看到成年人的冒险生活……” 莱昂纳尔皱了下眉头,不过很快就舒展开来:“不好意思,这个长篇作品,还是以儿童视角展开……它的主角就是个孩子。” 保罗·皮古特有些尴尬,但还是极力劝说:“索雷尔先生,我知道你对艺术的追求,可是……” 莱昂纳尔没有理会他,而是自顾自地说道:“这个孩子叫做「本雅明·布冬」,生于大革命时期。 刚一降生,他就长着一副八十岁老人的样貌,满头白发、一脸皱纹……” (本章完) (/bi/285214/17237539.) 。 第98章 开什么玩笑,只能判八年?(求个月票 “你自由了,索雷尔先生!” 关押室的大门“哐”一声被打开,克洛德探长走了进来。 莱昂纳尔有些诧异,不过很快就镇定下来,指了指旁边的牢房:“他呢?” 克洛德探长暗中深吸一口气,将吉戈局长刚刚的交代回顾了一遍,露出一个笑容:“他确实就是诈骗您家人的骗子,还假扮您欺骗了男爵夫人。 而且,他无疑就是那本色情读物《颓废的都市》的作者!” 莱昂纳尔:“……?” 这不是自己刚刚在硬木板凳上想到的策略吗?难道有人预判了我的预判? 他当然不知道吉戈局长着急把这顶帽子扣在骗子头上背后那复杂的办公室政治,但也知趣地没有多问,而是露出一个解脱的笑容:“哦?那真太令人意外了……想不到他还颇有才华……” 克洛德探长见状松了口气:“是啊……否则怎么会想到假扮你呢——我们出去吧。” 在经过骗子的关押室时,莱昂纳尔特地停下脚步,问克洛德:“我能看一眼他吗?” 克洛德点了点头:“没问题。”然后就拉开了铁门上的望窗。 莱昂纳尔从望窗往里看去,刚好和骗子望向他的目光相对。 见到莱昂纳尔安然无恙,骗子猛然扑上来抓住望窗上的铁杆:“就是你……就是你……” 莱昂纳尔往后退了一步,免得被口水喷到。 他看着骗子的眼睛:“你是个聪明人,还是个好演员,可是……” 没等他说完,骗子就“嘿嘿”怪笑起来:“你别得意。莱昂纳尔·索雷尔是吗?我想起来了,哈,阿尔卑斯拉拉涅的索雷尔家,是吗?他们有个在巴黎上大学的儿子…… 你姐姐叫伊凡娜吧,那是个蠢到家的娘们……” “铛”一声,望窗又被关上了,克洛德脸上满是轻蔑:“这种骗子都是这样,浑身上下只有嘴硬。” 这时骗子的声音隔着铁门依旧清晰:“八年!最多八年!老子就能从「土伦监狱」出来……你等着……” 莱昂纳尔脸色一下就难看起来:“开什么玩笑,只能判八年?他说的是真的吗?” 克洛德摇摇头:“天知道,我也不是法官。不过这些诈骗犯大多精通《刑法典》,他这么说也许有他的道理。” 莱昂纳尔有些遗憾:“那太便宜他了……” 骗子在关押室内狂妄地哈哈大笑。 克洛德此时露出一个残忍的笑容:“诈骗罪只有八年,可是创作淫秽作品、亵渎宗教可就不一定了……” 骗子的笑声戛然而止,声音也惊慌起来:“亵渎宗教?你……你们这是栽赃……” 莱昂纳尔这才想起来,法国现在至少在名义上还是一个政教合一的国家,也是教会最大的主保国,自称“教会的长女”。 亵渎教会这种罪名,有时候可以判得很重,尤其是没有强有力人士周旋的话。 克洛德轻呵一声:“按照以往的判例,这些人通常会被认为是魔鬼附身或者精神失常。他们的归宿,大概是精神病院。” 莱昂纳尔打了个寒颤——19世纪的精神病院,那才是真正的鬼见愁,不疯关进去都要变疯。 骗子在关押室内愣了一会儿,开始捶打铁门,绝望喊了起来:“我不要去精神病院!我要去监狱!让我去监狱!多久都行……” 随着关押处大铁门重重的关上,骗子的嘶吼也变得依稀不可闻。 莱昂纳尔有些担心:“如果他坚决不承认呢?” 克洛德探长意味深长地笑了起来:“放心,他会的!” 莱昂纳尔点了点头,这方面他对19世纪的警察还是很有信心的。 随即他就关心起最核心的问题来:“我们家被骗的5000法郎……” 克洛德探长拍拍他的肩膀:“等法庭定谳以后,就会把赃款还给你们——前提是他有剩下的。” 说话间,莱昂纳尔已经跟着克洛德探长,来到了巴黎警察局外间的大办公室。 只见这里罕见地灯火通明、人声鼎沸,热闹得像集市。 随着莱昂纳尔的到来,所有目光都聚焦在他身上;而莱昂纳尔,也看到了那些他熟悉的身影: 须发皆白的屠格涅夫、满脸忧虑的福楼拜、愤怒却仍不失礼仪的左拉、戴着金边眼镜的泰纳教授、胡子卷曲得很漂亮的都德…… 除了泰纳教授,几乎都是他在沙龙上结识的前辈,每个人脸上都挂着担忧的神色。 见到莱昂纳尔完好无恙地走了出来,伊万·屠格涅夫第一个迎了上来:“你没事吧?刚刚吉戈局长说,一切都是个误会……” 其他人也纷纷上前和莱昂纳尔打招呼,而记者们则被拦在外围,不过正努力冲击着警员的防线。 这时候吉戈局长挤了进来——这大概是他3年局长生涯当中,压力最大的一个晚上——同莱昂纳尔握了握手:“抱歉,都是勒菲弗尔那个蠢货…… 不过没事了,一切都是个误会。记者就在门外,还希望……还希望你能多多体谅。” 莱昂纳尔点点头,笑着说:“也不能怪你们——要怪只能怪那个骗子,他扮我简直太像啦!不是吗,屠格涅夫先生?” 屠格涅夫皱着眉头:“是啊……如果不是见过你,我可能也要把那个骗子当成你。” 这时候一个记者从人群底下钻了进来,从身后拽出一个木箱子,又迅速抽出三根支脚把它立稳。 “大家请看前方,保持微笑,莱昂纳尔先生站到中间来……” 吉戈局长第一时间站到了莱昂纳尔身边。 ———— 第二天,刊登了莱昂纳尔与几大文豪在巴黎警察局办公室合影的《小巴黎人报》卖到脱销。 这时候的报纸还不能印刷照片,所以是报社参照照片,采用蚀刻版画的方式印刷上去的,也算惟妙惟肖。 关于昨晚那场发生在蒙马特高地、阿列克谢耶芙娜男爵夫人化装舞会上的“闹剧”,也得到了长篇累牍的报道。 两个“莱昂纳尔·索雷尔”撞车;行走全法的大骗子被捕;《颓废的都市》的真正作者曝光…… 每一桩、每一件都能上当天报纸的头条,更何况三件事竟然能合并成一件事! 一个头版根本不够用,《小巴黎人报》用了整整两幅版面才登载完这些内容——仓促之间、连夜赶制,也只能这么多了。 就当读者看完两版的内容,意犹未尽之时,翻到报纸背面,赫然看到一行大字—— 【索邦的良心、天才小说家、诈骗案受害者、巴黎女人的知心朋友、拥有孩童般心灵的莱昂纳尔·索雷尔最新力作,感人至深、催人泪下,让所有人重新审视家庭、金钱、亲情,不读不是法国人—— 《我的叔叔于勒》】 莱昂纳尔:“……” (本章完) (/bi/285214/17237540.) 。 第97章 一箭双雕 巴黎警察局总局的关押室弥漫着经年不散的潮湿霉味、劣质烟草的焦油味和汗臭。 冰冷的煤气灯在头顶嘶嘶作响,将两个相邻关押室里的“莱昂纳尔·索雷尔”的身影投在斑驳的石墙上,扭曲而庞大。 其中一个“莱昂纳尔·索雷尔”坐在一张硬木长条椅上,依旧挺直着背脊,虽然心里有些忐忑,却并不恐惧。 他在被带出阿列克谢耶芙娜男爵夫人的城堡前,屠格涅夫先生已经坐上马车,用最快速度赶向巴黎市中心。 另一个审讯室里,那个冒牌的“贫穷的莱昂纳尔”,则显得萎靡许多。他脸上精心模仿的疏离和讥诮早已荡然无存,只剩下惊恐、懊丧。 他嘴里不住地低声咒骂着,咒骂那个坏了他好事的紫色蠢猪,咒骂那个该死的“拉马克”,更咒骂自己运气太背—— 只差一步!过了今晚,他就能带着男爵夫人许诺的、用于购买“薰衣草庄园”的100万法郎,远走高飞了! 他知道在公众面前亮相风险很大,但经过周密的计算和对人心的把握,还是决定进行这“惊险一跃”—— 只有让阿列克谢耶芙娜男爵夫人的虚荣心得到充分的满足、完全的释放,她才能彻底放下戒心,那100万法郎才能顺利到手! 为了这100万法郎,他甚至忍痛放弃了更早之前的30万法郎,任由那些闪闪发亮的「金路易」被捐给了索邦。 他笃定即使有人认出他来,只要不是和男爵夫人的关系太密切,肯定会等着看热闹、看笑话,而不是第一时间去提醒她。 可是谁又能想到真正的“莱昂纳尔·索雷尔”竟然也到了舞会上! 他不是自视清高,从来不参加贵妇人的沙龙吗?为什么会出席这个无聊的化装舞会——还把该死的警察也吸引过来了…… 关押处的大门外,身穿十八世纪将军服的克洛德探长,和穿着紫色天鹅绒面料贵族服饰的勒菲弗尔,都脸色阴沉地坐在门口的桌旁,互相都不想看对方一眼。 刚刚化装舞会上的混乱、尖叫、男爵夫人的咆哮,还有那意外的一声枪响,都让彼此头上笼罩着一片阴云。 本来无论是抓到“感情骗子”,还是“毒书作者”,都是一件露脸的事,但现在的情况就太复杂了…… 这时最外面一道铁门被粗暴地推开,吉戈局长阴沉着脸走了进来。 他锐利的目光先是在勒菲弗尔身上停留了一瞬,带着毫不掩饰的厌恶和恼火—— 这个蠢货不仅私自行动,还在男爵夫人的舞会上开了枪,简直把警察局的脸丢到了整个欧洲! 克洛德也好不到哪里去,虽然抓到了骗子,但却扫了男爵夫人的脸。 贵妇人们可以在社交层面上不理会阿列克谢耶芙娜男爵夫人的愤怒,但男爵夫人又怎么可能没有上层路线? 到时候承担压力的是谁?还不是他这个局长! 而且他们抓回的这两个人,一个无用,一个烫手! 这个骗子他早有关注,外省的案卷堆积如山,但那些案子远在巴黎之外,且受害者多是些外省中产,掀不起大风浪。 阿列克谢耶芙娜男爵夫人虽然也被他骗了,但是为了贵族的体面,多半是要“冷处理”。 这种骗子巴黎没有一万,也有八千——区别只是有没有被抓到而已,巴黎人早就习以为常,也就一些艳文小报会把它当作稀奇事。 所以抓了这个骗子,对他这个局长来说,并不算什么功劳。 然后是那个真正的莱昂纳尔,就麻烦多了。 他是年轻的文坛之星、索邦的宠儿,维克多·雨果公开称赞过的后辈……据说被捕的时候和屠格涅夫在一起。 吉戈局长虽然对文学一窍不通,但是对这个名字也如雷贯耳。 他不太相信莱昂纳尔·索雷尔会是《颓废的都市》的作者,原因很简单: 一来他太年轻,小说里那极尽想象之能事、打破所有道德底线的情色描写,至少得是人过中年的情场浪子才可能创作出来的。 吉戈局长作为《颓废的都市》的资深读者和实践者,对此有着充分的把握。 二来按照时间线推算,《颓废的都市》出版时,莱昂纳尔已经写出了《老卫兵》——在法国,一个前途无量的年轻作家,再蠢都不会干这种自毁前程的事。 加里布埃尔信上那句【找到莱昂纳尔,就找到了「一个老实的巴黎人」】,应该是说这个莱昂纳尔知道「一个老实的巴黎人」的线索,甚至认识他。 比如「一个老实的巴黎人」就是索邦某个风流成性,又难以克制表达欲的教授呢? 他本来还在思考怎么利用这句话给自己谋取最大的利益,没想到愚蠢的勒菲弗尔竟然瞒着他直接动手抓人,还是在众目睽睽之下。 吉戈局长虽然不是个“行动派”,但是深谙办公室政治的他,立刻就嗅出了勒菲弗尔藏在内心的真实想法。 唯有在众目睽睽下逮捕「一个老实的巴黎人」,他才能成为警察局的明星,进而讨得吉贝尔主教的欢心,甚至引起内政部长阁下的关注。 如果莱昂纳尔·索雷尔真的是「一个老实的巴黎人」,那功劳可就真成了勒菲弗尔的了…… 而且动这个索雷尔?吉戈仿佛已经看到了《费加罗报》上犀利的社论,还有索邦那群教授愤怒的联名信! “局长!”勒菲弗尔见到吉戈,如同见了救星,指着大门里面的关押室:“就是他!我就抓到了「一个老实的巴黎人」!《颓废的都市》那本下流书的作者!” 吉戈局长露出一缕嘲讽的微笑:“哦?你怎么能这么肯定?” 勒菲弗尔瞬间哑口无言,过了好一会儿才讷讷地说:“我的线人说的……只要让我搜他的家,一定能找到证据!” 吉戈厉声喝止了还想叫嚷的下属:“够了!勒菲弗尔!看看你现在的样子,还像一个警察吗?简直丢我们所有人的脸!现在,你,出去!” 勒菲弗尔脸色变了几变,最终也只能低下头说了一声:“抱歉,阁下……”然后灰溜溜地离开了关押室。 吉戈局长等完全听不见勒菲弗尔的脚步声了,才神色复杂地看向克洛德——此刻这位探长身穿将军服,同样可笑,但好歹并不丑陋。 他今晚的行动,当然给自己这个局长带来了一定的麻烦,不过至少不是有意针对,这样看来他比那个肥胖、狡诈的勒菲弗尔顺眼多了。 想到这里,吉戈局长走到克洛德面前,郑重地对他说:“恭喜你,克洛德,不仅抓到了一个流窜全国的诈骗犯,还抓到了「一个老实的巴黎人」!” 克洛德:“嗯!?” (本章完) (/bi/285214/17237541.) 。 第96章 真相之夜 蒙马特高地,阿列克谢耶芙娜男爵夫人的庄园城堡在夜幕下灯火通明。 巨大的玻璃窗将内部的辉煌毫无保留地泼洒出来,照亮了精心修剪的草坪和环绕的葡萄藤架。 空气中弥漫着烤肉的香气、浓烈的香水味、雪茄的烟雾以及一种刻意营造的、喧嚣的欢乐。 马车络绎不绝,卸下一个个奇装异服的宾客:化身埃及艳后的女人、身披铠甲的“骑士”、顶着巨大鸟喙的“瘟疫医生”、没有脑袋的国王与王后…… 巴黎化装舞会的规矩,你必须从出家门起就穿着这身衣服——可见路人们受了多少惊吓。 虽然参加这位男爵夫人的舞会,很可能被整个巴黎的贵妇圈唾弃——但有些人本来就进不了这样的圈子。 没落的小贵族、野心勃勃的新贵、郁郁不得志的艺术家、带着浓重口音的俄国流亡者,以及一些试图攀附或纯粹看热闹的巴黎官员,像趋光的飞虫,涌入这座用卢布堆砌的“真相”殿堂。 莱昂纳尔·索雷尔踏入这片光怪陆离时,一开始几乎没引起任何特别的注意。 他穿着那套代表自己“真相”的行头——肘部磨得油光发亮、线头隐约可见的旧外套,皱巴巴、颜色晦暗的长裤,一双鞋跟磨损严重的旧皮鞋。 没有面具,没有华丽的伪装,只有一张洗得干净却难掩疲惫的年轻脸庞,以及刻意弄得有些乱糟糟的头发。 在满场珠光宝气、奇装异服中,他这身过于真实的“贫穷”装扮,反而成了一种另类的、格格不入的“奇装异服”。 不过很快有几个路过的宾客瞥了他一眼,窃窃私语如同涟漪般扩散开来: “看!‘贫穷的莱昂纳尔’!” “天哪,太有创意!扮演那个拒绝所有贵妇沙龙的怪人!” “可惜身上没有臭味,扮演得还不够极致!” “哈!你看他这样子,个子比麋鹿还高,肩膀比水牛还宽,哪里有贫穷作家的样子?” …… 莱昂纳尔虽然心里纳闷,为什么这几个人不仅知道他叫什么,还加上了“贫穷的”这个定语。 但他还是努力维持着表面的平静,微微颔首回应着一些模糊的致意,然后迅速地想找一个地方,先把自己藏起来。 屠格涅夫先生早就不见人影了。 领他进来以后,这位关心祖国的老作家就跑去和那些流亡巴黎的老乡们寒暄,只留下一句:“玩的开心!” 女士们的装扮各色各样,但脸上大多只戴着遮住眼睛的眼罩——不过在巴黎乃至整个欧洲的社交规矩中,她们都算完成了身份的隐蔽。 男士们如果看上哪位引发自己“兴趣”的女士,可以毫不顾忌她想不想跳舞,或者有没有其他男伴,大可以将她搂住亲昵。 即便女士的身边有她的丈夫陪伴,都不能对此有什么异议。 不管化装舞会上发生了什么,都不能被带到舞会之外——否则就会被认为是无趣的老古板,下一次谁也不会邀请他了。 因此还有不少妓女混迹了进来,她们往往穿着古希腊长袍,装扮成「芙里尼」的样子,侧面的镂空特别大,露出饱满、雪白的半圆,随时在她们眼中有钱的男士旁边晃悠。 会场中央的大舞池里更是盛装如云,男男女女都放开了矜持,搂得格外紧密,跳着交谊舞。 莱昂纳尔并不适应这种环境,他拿起一杯侍者托盘上的香槟,悄然隐入一根装饰着仿古罗马浮雕的廊柱阴影里,只用饶有兴趣的眼光,扫视着这个浮华的剧场。 就在这时,乐队奏响了一段充满戏剧张力的、模仿《马赛曲》变奏的进行曲。现场其他位置的煤气灯被调暗,而大厅中央那座夸张的旋转楼梯顶端则亮如白昼。 巴尔芙·阿列克谢耶芙娜·杜罗娃-谢尔巴托娃男爵夫人隆重登场。 她化身“凯瑟琳大帝”,身披一件镶嵌着无数闪烁水钻的庞大金色礼服裙,裙摆如同流淌的黄金瀑布,需要四个强壮的女仆在下方小心翼翼地托举。 巨大的白熊皮披肩覆盖着她宽阔的肩膀;脸上则覆盖着一个闪耀的黄金面具,只露出涂抹着鲜艳口红的厚嘴唇;手中紧握着一根顶端是金色双头鹰的权杖,。 宾客们瞬间安静,爆发出热烈的掌声。 男爵夫人显然陶醉其中,她微微抬起戴着金色网状长手套的手,用纯正的法语发出声音,响彻大厅: “我亲爱的朋友们!欢迎来到我的‘真相之夜’!愿今夜,蒙马特的星空因真实的灵魂而闪耀!” 掌声再次响起,但似乎不如她期待的那么狂热。 男爵夫人猛地将目光投向楼梯中段一个早已准备好的、更耀眼的聚光圈,声音陡然拔高,充满了毫不掩饰的得意: “然而,在今夜所有的真相之中,最璀璨、最不容置疑的瑰宝,并非我身上的黄金与宝石,也非这座城堡的辉煌!” 她抬起权杖,如同君主的权杖般指向聚光圈的中心。 “我最亲爱的朋友们!请允许我,怀着无比激动和自豪的心情,向你们揭示——照亮我巴黎生活的太阳,法兰西文学天空中最真实、最耀眼的新星! 他摒弃浮华,以灵魂的纯粹示人,他是文学世界真相的化身,更是无上才华的象征! 他就是——‘贫穷的莱昂纳尔’,莱昂纳尔·索雷尔!《老卫兵》《一个陌生女人的来信》的作者!” 站在角落的莱昂纳尔:“……!?”忍不住顺着所有的目光,看向权杖所指之处。 一位身姿挺拔、戴着眼部面具的年轻人,优雅地站在光线中央。 他微微欠身,嘴角带着些许无奈、疏离、倦怠,向所有人点头致意;他身上依旧穿着那身打着补丁、肘部磨得光可鉴人的旧外套,裤子满是皱褶、泥点,皮鞋则布满了划痕。 男爵夫人的声音因激动和炫耀而颤抖:“女士们,先生们!这就是真实的莱昂纳尔!摒弃一切虚饰,以最本真的灵魂面对世界! 他是我最珍贵的挚友,巴黎独一无二的瑰宝!” 雷鸣般的掌声和惊叹瞬间爆发,甚至远超刚才给男爵夫人本人的! “哦!上帝!他真迷人!看那眼神!” “天啊!能把贫穷穿得如此优雅高贵,这就是天才的风骨!” “多么真实!多么纯粹的灵魂!难怪能写出那样动人的小说!” “男爵夫人太有眼光了!她发掘了真正的珍宝!” “这就是‘贫穷的莱昂纳尔’!名不虚传!” …… 赞美和倾慕如同潮水般涌向聚光灯下的“贫穷的莱昂纳尔”。他微微颔首,矜持中带着一丝厌倦,仿佛世俗的一切都让他疲惫。 莱昂纳尔站在廊柱的阴影里,瞠目结舌;屠格涅夫不知什么时候,已经站在他的身边,满脸不可思议和惊慌失措。 他有些结结巴巴地说:“我……我并不知道……我现在就去提醒……” 莱昂纳尔伸手阻止了这位朴实的老先生,看着灯光中“贫穷的莱昂纳尔”那因为观摩无数次画像而十分熟悉的脸部线条,微笑起来:“屠格涅夫先生,你难道不觉得他比我更像‘莱昂纳尔·索雷尔’吗?” 这时两个声音几乎同时响起,但说的却是同一句话: “你被逮捕了,莱昂纳尔·索雷尔!” (本章完) (/bi/285214/17237542.) 。 第95章 明天是舞会 拉菲特街64号,莱昂纳尔的新公寓里,煤气灯的光将他的影子拉得很长。 莱昂纳尔此刻正在书桌前愁眉苦脸,不是写不出来新作品,而是因为明天就要参加阿列克谢耶芙娜男爵夫人的化装舞会了。 他面前的书桌上摊开着一封烫金的邀请函,连邀请的称呼都没有,直接就是诚邀手持信函者参加男爵夫人的化装舞会,主题则是:「真相之夜」。 如果是其他人举行的,那他也许会拒绝;但是邀请他的人如果是伊凡·谢尔盖耶维奇·屠格涅夫,那就不一样了。 屠格涅夫也很坦白,他自己年岁已高,并没有兴趣参加这样年轻人的社交活动; 但是男爵夫人许诺,如果他能参加,并且带来几个巴黎的青年才俊,那么她会为流亡巴黎的俄国进步人士提供一些必要的帮助。 何况还有那位阿列克谢耶芙娜男爵夫人——她可是因为自己给索邦捐了30万法郎! 除了帮屠格涅夫一个忙,莱昂纳尔也有些好奇这位男爵夫人是怎样的妖……慷慨女士,化装舞会显然是个能进退自如的场合。 不过参加化装舞会的费用却不菲——因为要想在不被嘲笑着装老土、没有新意,得花上不少钱置装。 这笔钱几乎是一次性的,没有人会把化妆舞会上的衣物日常穿戴,而它们也不能出现在下一次化装舞会上。 莱昂纳尔手头现在并不缺钱,只是觉得有点心疼。 《一个陌生女人的来信》在《现代生活》的稿费刚刚结算——沙尔庞捷先生慷慨地按最高标准支付,甚至额外加了奖金,整整2000法郎。 《我的叔叔于勒》也已经写好发给了《小巴黎人报》,应该这两天就能刊登出来,稿费应该不会少于300法郎。 加里布埃尔那1500法郎的汇票也在前两天被足额兑换出来了,加上之前的一些结余,他手头的现金近期将会达到5000法郎左右。 嗯,恰好是格林海特先生一年的薪水…… 呸呸呸……莱昂纳尔连忙把这个不幸的邻居赶出脑海。 “化妆……主题是‘真相之夜’……”莱昂纳尔喃喃自语,手指无意识地敲击着桌面。 就戴个面具?那无异于自取其辱,更会辜负屠格涅夫的引荐,甚至可能激怒那位热情且富有的男爵夫人。 “真相……身份……”他低声咀嚼着这几个词,一个大胆而讨巧的计划在脑中迅速成型。 它不需要昂贵的丝绸或天鹅绒,不需要繁复的刺绣或镶嵌宝石的面具,它只需要一点……文学的狡黠。 莱昂纳尔走到自己的卧室,打开衣柜,把早已经很久不穿的那套旧衣服翻了出来。 看着到处都是脱毛、开线、肘部还磨得光光的外套,还有皱得不成样子的裤子,莱昂纳尔心中涌起一阵感慨。 这套衣服已经被仔细地清洗过,没有了“十一区的臭味”,但仍然上不了台面。 不过这在化装舞会上,却不是什么大问题——19世纪欧洲的化妆舞会上什么都有人扮,从木乃伊到一棵树,甚至西伯利亚的北极熊。 他这一身,不就是自己的“真相”吗?一个从阿尔卑斯乡下来的穷小子。 ———— 同样的夜色下,巴黎警察总局刑事侦查科的一间办公室里亮着全局唯一一盏灯光,克洛德探长正对着穿衣镜整理绶带。 镜中的男人四十岁上下,身材精干,眼神锐利如鹰隼,此刻却穿着一套十八世纪的法国将军军服。 克洛德探长还把胡子剃掉了,只留下了浓浓的鬓须——他准备扮演拿破仑皇帝手下的名将,让-马克西姆利安·拉马克。 这是他选择的“真相”——一个果断、勇敢、公正的军人。 这身衣服是租来的,每天5法郎,押金20法郎,散发着淡淡的樟脑丸味和旧木箱子的味道。 他的桌子上摊开着一张简略的庄园地形图,以及一份烫金的邀请函——巴黎稍微上得了台面的人,大概一大半人都收到了它。 只是会选择前去的人大概寥寥无几,他毫不费力就拿到了一张。 克洛德探长想到了今天在第二区的咖啡馆里,“耗子诺阿”对他说的话: “就是他!我尊敬的阁下!就是他在几周前买走了关于阿列克谢耶芙娜男爵夫人的所有资料!” “就是这张俏脸,虽然粘了个可笑的假胡子,但怎么逃得过我的眼睛?‘耗子’最重要的就是观察力!” “哈,他叫什么?你知道,干我们这行的,不兴问人家的名字——就算问了,他会说实话么?” …… 克洛德深吸一口气,又仔细把那个骗子的画像看几遍——阿尔卑斯警局的、马赛警局的、里昂警局的…… 他要确保记住每一个细节,这样才能在面具之下,发现此人的踪迹。 “享受你最后的华尔兹吧。”克洛德探长换回了自己常服,戴上帽子,离开了警局,转身融入了巴黎渐浓的夜色中。 ———— 同一片夜色下,「风化科」警长勒菲弗尔的家里,他正对着一个几乎被撑裂的、金光闪闪的威尼斯面具发愁。 面具上镶嵌着廉价的彩色玻璃“宝石”和染成俗艳紫色的鸵鸟羽毛,与他那张臃肿、布满红血丝的脸庞极不相称。 “该死!这玩意儿怎么戴上去?”他喘着粗气,粗壮的手指笨拙地摆弄着面具的系带。 他最终放弃了,将面具歪歪斜斜地顶在油光发亮的秃顶上,看起来活像一只试图开屏却失败了的肥胖孔雀。 他身上那套租来的“贵族”礼服更是灾难——深紫色天鹅绒面料紧绷在他庞大的身躯上,金线刺绣在肚腩处扭曲变形,仿佛随时会崩裂。 雪白的蕾丝领巾被他扯得松松垮垮,活像条围嘴。 他并不在乎会把这身衣服弄坏,反正这是他从「凯撒的夏宫」的老鸨那里要来的,原本是提供给客人,好让他们扮演成两百年前的贵族。 而贵族,则是勒菲弗尔选择的真相——他和吉戈局长差的,只不过是没有娶一个贵族家庭的女儿当老婆而已。 要不然那天发号施令的就是他! “吉戈这个蠢货!”他嘟囔着:“到底是从没有离开过办公室的老爷,原样不动地把打开的信封粘回去,巴黎街头的混混和骗子,谁不会这一招? 大庭广众之下的逮捕……这次的功劳全是我的!你一个生丁都别想分走!” 接着他又看桌上一张潦草却特点突出的画像:“莱昂纳尔·索雷尔……‘老实人’……嘿嘿,落到老子手里,看你还老不老实!” (本章完) (/bi/285214/17237543.) 。 第94章 找到莱昂纳尔,就找到了老实的巴黎人 第94章 找到莱昂纳尔,就找到了「老实的巴黎人」 吉戈局长最近有点烦。 发生在安坦街的「三尸情杀案」虽然案情简单,但是影响极坏,尤其是发生在中产聚集的歌剧院区高尚公寓,无孔不入的记者让整个警局都不胜其扰。 吉贝尔主教和一直呆在巴黎没有回去的蒙泰利枢机在报纸上反复渲染,认为这个惨案就是法国内政部,尤其是巴黎警察局放纵《颓废的都市》、《喧哗报》泛滥的结果。 什么“淫邪小说催生现实惨剧”、“《喧哗报》是罪恶的温床”、“警察局渎职放纵”……帽子一顶比一顶大,扣得吉戈脑门生疼。 就连德国、意大利和奥地利的报纸都报道了此事,让他真切地感受到了压力。 压垮他度假心情的,是内政部长欧内斯特·康斯坦的一封电报,让他务必在最短时间内解决这个问题。 巴黎警察局不归巴黎市政厅管辖,而是直属内政部,所以吉戈局长不得不提前结束了休假,从维也纳乘坐火车赶回巴黎应付警局的形象危机。 至于「破案」?那得得假期结束,警察局里的人手够了以后再说。 但直到假期后的第一个周末临近,负责此类案件的「风化科」警员才三三俩俩到齐。 吉戈局长自然发了一通火——虽然他最开始的计划也是在维也纳呆到差不多的时间。 “看看!看看外面那些报纸!看看总主教府和罗马来的大人物!都是因为你们的懈怠!我的脸,警察局的脸,都被丢到国外去了!” 吉戈局长朝着面前身材魁梧得像头熊、眼神宿醉未醒般迷离的勒菲弗尔警长吼着。 后者垂着手,肚子腆得几乎要办公桌边沿,说起话来瓮声瓮气:“您知道的,假期嘛……人手是有点紧张。我们有很多文书工作……安坦街的那案子……” 吉戈气得脸皮发红:“文书工作?!勒菲弗尔!你的脑子还塞在哪个妓女的肚脐眼里吗?现在不是安坦街那破案子!是《喧哗报》!是《颓废的都市》!是那个‘老实的巴黎人’! 舆论!国际舆论!懂吗?我们现在需要的是行动!强有力的行动!向全巴黎、全欧洲展示我们打击罪恶的决心!” 他深吸一口气,最终化作一道道严厉的命令: “听着!我命令你,立刻!马上!带着你的人,去查封《喧哗报》报社!” “没收所有《颓废的都市》和那该死的‘补充册子’!” “逮捕加布里埃尔·马瑞尔!撬开他的嘴,给我把那个‘老实的巴黎人’揪出来!” “这是挽回我们警察局声誉的关键一战!搞砸了,你就准备去塞纳河下游管渔船吧!” 最后这句话,才让勒菲弗尔警长肚皮上的肉几不可察地抖动了一下。 去管渔船?那可不行!塞纳河下游和粪坑有什么区别,只有一群捞垃圾的穷鬼,榨不出什么油水来。 无论是关停《喧哗报》、查缴《颓废的都市》,或者是逮捕加里布埃尔,他都十万个不情愿。 因为《喧哗报》每发行一天,他就能拿到5法郎,他的弟兄们每人能拿到3法郎;只要私书贩子的摊上有《颓废的都市》,那就是他永不枯竭的零钱袋。 这和从那些妓女、老鸨手上榨钱相比,简直干净又卫生。 至于加里布埃尔……他不相信这条泥鳅现在还在巴黎等死。 但命令就是命令,勒菲弗尔只能挺直他那庞大的身躯,敬了个不太标准的礼:“是!阁下!保证完成任务!我与罪恶不共戴天!” 走出局长办公室,勒菲弗尔警长脸上的“坚毅”瞬间垮塌,换上了一副愁眉苦脸。 他慢吞吞地踱回办公室,时间已近下午三点,这里只有稀稀拉拉坐着几个警员。 勒菲弗尔吼了一嗓子:“都醒醒!起来干活了!” 杜邦眼皮都没抬:“头儿,着什么急啊?这才几点?妓院都还没有开张呢……” 马蒂厄被惊醒,茫然地擦着口水:“啊?头儿?要去嫖……出警?我……我还没吃午饭呢。” 其余人也懒懒散散,全没当一回事。 勒菲弗尔没好气地把局长的命令复述了一遍,办公室里顿时响起一片哀嚎。 杜邦的指甲锉掉在了地上:“查封《喧哗报》?抓加布?上帝啊!他复活节前才请我们在‘银塔’吃了血鸭!我的天,那鸭子……” 勒菲弗尔烦躁地挥手:“这种事以后不准再提!抱怨有什么用?局长这次是动真格的了!收拾东西,准备出发!” 马蒂厄为难了:“出发?现在?头儿,这都快三点了。到圣徒街路上就得半个多小时,再查封、抓人、清点……这不得干到天黑?我老婆今天生日,说好了早点回去……” 杜邦赶紧附和:“对对对!我……我约了牙医!疼了好几天了!” 勒菲弗尔只觉得太阳穴突突直跳。他深吸一口气,使出了杀手锏:“谁不去,下个月就别想出‘外勤’了!” 「风化科」每次出“外勤”,普通警员至少能到手30法郎,是重要的收入来源,所以金钱的威胁暂时压倒了个人困难。 半小时后,一支由勒菲弗尔警长亲自带队的风化特勤队,终于磨磨蹭蹭地离开了警局。 但一个小时后,勒菲弗尔又腆着肚子,在办公室里把刚要下班的吉戈局长给截停了。 吉戈局长很诧异:“任务你都完成了?” 勒菲弗尔慢吞吞地说:“没收《颓废的都市》和那本‘补充册子’还需要慢慢来,放心,我们会让这本书消失在市面上的。 但是《喧哗报》已经查封了,不过那里基本是一座空楼——只剩下一个叫做‘皮埃尔’的人,应该是加里布埃尔的男仆。还有一个什么都不知道的排字工。 根据‘皮埃尔’所言,加里布埃尔·马瑞尔10天前就消失了,他也不知道在哪里。” 吉戈局长暗自松了口气,但脸色依旧难看:“那「一个老实的巴黎人」呢?那个皮埃尔知道加里布埃尔很多事……” 勒菲弗尔从怀里掏出一个信封,放在吉戈局长的桌上:“他说他只负责给加里布埃尔打杂,出版的事一概不知。 但是加里布埃尔走之前给他留下了这封信,让他转交给您,说您一定对此很感兴趣。” 吉戈局长拿起信封检查了一下,发现封口完好,就挥了挥手让勒菲弗尔离开了。 等关好办公室的大门,他才拆开信封,抽出信纸。 只见纸上只有一句话: 【找到莱昂纳尔·索雷尔,就找到了“一个老实的巴黎人”。】 (本章完) (/bi/285214/17237544.) 。 第93章 屠格涅夫的邀请 说话的人是爱弥儿·左拉,自然主义的旗手,他既是屠格涅夫的老朋友,同时又总对他过于富有感情的笔调颇有微词。 “让女人以孩子的死开头,是莱昂纳尔的智慧,不是那个女人的智慧。她就是病人!她的一切表现都是遗传的缺陷,与生理的病态!” 左拉的话铿锵有力、掷地有声,甚至都有没有看作者莱昂纳尔一眼。 莱昂纳尔倒没有觉得奇怪——作品问世以后,其解读权就不独属于作者,是一个常识;而这个常识推演到极致,就是所谓的“作者已死”。 后世中国的高考语文的相关讨论,经常因为缺乏这样的常识陷入各说各话的死胡同。 比如那条“眼睛还带着一丝诡异的光”的鱼,根据作者自己解释,是截稿日的时间压力下,随手写的结尾,没有什么深意。 但是在出题者(当然也是解读者)看来,这条鱼和它诡异的目光是有象征含义的。 所以莱昂纳尔此刻没有出声打断二人的讨论,而是陷在沙发里,点上一支烟,安静地做一个倾听者。 左拉站在客厅中央,不仅是对屠格涅夫,也是对所有人说:“请允许我更‘科学’地看待这个人物。她,以及她所代表的,是遗传疾病与生理本能的产物! 她的母亲,你们注意到了吗,她那个寡居的、多疑的母亲,对她并不关心,从来不亲吻她,这种冷漠,本来就是一种情感上的病态。 她所有的极端行为——偷窥、收集烟头、献身、独自抚养孩子——则走向了另一个极端,也是情感上的病态。 病态的母亲,病态的女人,这不是遗传是什么?她极度扭曲的行为,是因为她病了!病得厉害! ‘L’对她而言,早已不是一个具体的人,而是她灰暗人生中唯一能抓住的、幻想出来的‘意义’符号。” 左拉的分析像一阵冷风刮过沙龙,带着一种近乎残酷的理性,是最典型的「自然主义」观点。 包括福楼拜在内,这里大部分的作家都在相当程度上赞同「自然主义」,并据此进行创作实践。 尤其是几位年轻作家,如保尔·阿莱克西和昂利·塞阿尔,更是「自然主义」的狂热拥趸。 所以他们很快就达成了一致,认为“陌生女人”的悲剧是一种必然的结果,是由她身为女人这种“非理性生物”,与她从母亲那里得来的“遗传疾病”决定。 无论这个“L”是否出现,她都无法逃避这个命运,她总会在她灰暗生命的某一个阶段,找到一个像“L”一样的象征符号,然后完成她飞蛾扑火的命运。 莱昂纳尔虽然不同意这个观点,但是此刻也无意出言反驳,他更想听听屠格涅夫的看法。 这个俄罗斯人果然没有被轻易说服。 他把烟斗翻过来,在烟灰缸上磕了磕,然后也站了起来:“必然结果?爱弥儿,恕我直言,你对她病态遗传的分析,我完全赞同。 但是,‘必然’两个字,就能抹杀她灵魂中那点微弱却真实的光亮吗?” 他环视众人,目光炯炯:“她确实被困苦的环境和病态的遗传禁锢了。但在这禁锢中,她却发展出一种惊人的、近乎宗教般的纯粹性。 她的爱是病态的、扭曲的,这没错。但这份爱里,难道没有一丝属于‘人’的尊严的闪光? 爱弥儿,您强调本能,但‘本能’会驱使她在生命的最后时刻,要求‘L’每年买一束白玫瑰吗? 这不是为了索取,不是为了唤起愧疚,甚至不是为了被记住——她深知‘L’记不住! 这更像是……是她为自己构筑的、仅存于想象中的永恒仪式,是她对抗彻底虚无的最后一点微弱的、属于‘人’的意志体现! 生理上的病态塑造了她,但在她灵魂的最深处,还保留着一丝疾病与环境都无法完全碾碎的、属于个体精神的韧性。 恕我直言,这才是《一个陌生女人的来信》的价值!不要把它局限在女人身上!” 屠格涅夫的话同样掷地有声,沙龙陷入短暂的寂静。左拉若有所思地抽着烟,福楼拜眼中则流露出赞许。 莱昂纳尔也对这个他不太熟悉的俄国作家刮目相看,他觉得自己该说点什么了。 莱昂纳尔轻咳了一声,立刻引起了所有人的注意。 他并没有从作品说起,而是聊起了那桩惨案:“前一段时间发生在歌剧院附近的那桩骇人听闻的惨案——三尸情杀案——你们看过了吗?” 莱昂纳尔的话立刻引起了一阵骚动。 这桩案子太有名了,至今在报纸上还偶有它的后续跟踪,在座的又不是活在真空里,自然知道。 埃米尔·贝热拉甚至开了个玩笑:“莱昂纳尔,你应该是最有感触的了……”不过他没有说下去,严守了身为一个编辑的职业道德。 莱昂纳尔倒不在乎这里的人知道,所以声音依旧平静:“作为作者,我倒觉得这个案子和我的小说,形成了一个绝妙的对照,二者恰好构成了巴黎情感悲剧的一体两面! 一面,是写信的‘陌生的女人’——沉默地燃烧,孤独地毁灭,用一封遗书作为最后的武器,在精神层面完成了对薄情者的‘复仇’。 另一面,则是扣动扳机的‘老实的男人’——愤怒地爆发,一起毁灭,用三颗子弹作为最后的告别,在肉体层面完成了对背叛者和勾引者的复仇。 身为小说的作者,我无意引导各位对它的解读与评价,但这何尝有谁更高贵、更理性,又有谁更低贱、更本能呢?” 沙龙里一时无人说话,只余雪茄烟雾无声缭绕。安坦街的血腥气息仿佛弥漫到了这间充满书香的房间,与《来信》中那无声的绝望形成了令人窒息的共鸣。 仍然是屠格涅夫打破了沉默,声音带着一种深沉的悲悯:“莱昂纳尔,这个案子我看过,它或许提供了一种超越小说本身的思考。 三尸情杀的悲剧,源于欲望的失控、暴力的宣泄和彻底的绝望,但它不是兽性的本能,只是痛苦的外现。 而《一个陌生女人的来信》中的女人,尽管她的爱是病态的,但她选择了一种……非暴力的、将痛苦内化的方式。 她的‘复仇’是精神性的,是对自身存在意义的最后确认。虽然微弱,虽然扭曲,但区别于纯粹的生理病态,也不是遗传缺陷的外显……” 莱昂纳尔迎着屠格涅夫的目光,感到一种慰藉,两人一唱一和,终于让对《一个陌生女人的来信》的讨论,跳出了简单的对女人的生理批判。 沙尔庞捷适时地举起酒杯,打破了因思想深度而略显沉重的气氛:“先生们!精彩绝伦的讨论!为「沙尔庞捷的星期二」能汇聚如此闪耀的思想星火——干杯!” 福楼拜露出微笑,左拉也放下了纠结,各自举起了手边的酒杯。 水晶杯碰撞发出清脆悦耳的声响,琥珀色的酒液在灯光下荡漾。 雪茄的烟雾再次袅袅升起,但氛围已与开场时不同,充满了被思想点燃后的余温与兴奋。 莱昂纳尔安静地退到窗边的阴影里,摇晃着手里的酒杯,看着眼前这群塑造法兰西文学面貌的巨匠们。 他能感受到那些投来的目光——欣赏的、探究的、挑战的、甚至还有一丝不易察觉的嫉妒。 这时候,屠格涅夫走到他的身边,举起杯子,单独与他碰了一下:“感谢你,莱昂纳尔!你不仅是个好作家,也是个有同情心的人。” 莱昂纳尔微笑着:“其实左拉先生才是真正的悲天悯人,只不过‘自然主义’……” 他没有说下去,屠格涅夫也没有追问,而是对他发起了一个邀请:“有一个化妆舞会,可能会很有意思,你要参加吗?” 莱昂纳尔饶有兴趣地问道:“哦?是谁举办的?” 屠格涅夫露出一个意味难明的笑:“我的俄罗斯同胞,阿列克谢耶芙娜男爵夫人。” (1000票,4更结束) (本章完) (/bi/285214/17237545.) 。 第92章 沙尔庞捷的星期二 莱昂纳尔乘坐马车来到「沙尔庞捷的书架」时,巴黎的暮色正温柔地包裹着这栋略显古朴的、前奥斯曼时代的五层大楼。 虽然之前就接到了邀请,但这是他第一次来。 沙龙通常并没有一个准确的开始时间,随时可以开始、随时可以加入,也随时可以离开。 「沙尔庞捷的星期二」也是如此。 它往往是从下午时分,某个百无聊赖的作家在这里与沙尔庞捷先生(或者其他人)闲聊为开端,随着咖啡与雪茄、零食与点心的消耗,不断有人走进这里的三楼…… 莱昂纳尔对门卫说了一声:“我是莱昂纳尔·索雷尔,沙尔庞捷先生让我来参加聚会。” 门卫立刻就侧过身子,让开了一条通道:“索雷尔先生,沙尔庞捷先生嘱咐过,您可以直接上三楼去。” 当莱昂纳尔推开三楼会客厅那沉重的橡木大门时,里面的氛围一下就吸引了他。 煤气灯的光芒透过磨砂玻璃灯罩,在深色的榉木书架、厚重的丝绒窗帘,以及围坐的男人们脸上投下温暖的光晕。 空气中混合着上等雪茄的醇厚、陈年白兰地的芬芳、旧纸张的陈味,以及不知名的香料燃烧时的清香。 正在讨论的众人听到门开的声音,都向他这里望来。 身穿蓝色礼服、身材瘦削的乔治·沙尔庞捷难掩激动地迎了上来,嘴里还念叨着:“啊哈,看是谁来了?原来是我们的英雄,莱昂纳尔!” 接着他与莱昂纳尔轻轻拥抱了一下,拍着他的后背说:“好样的,莱昂!辛苦了!” 紧接着会客厅里的其他人都鼓起掌了,有他熟悉的左拉、福楼拜、屠格涅夫……也有几个并不认识的人。 莱昂纳尔汗毛都竖起来了,这个剧本、这个台词、这个场景,昨天他才刚体验过一次,但已经有PTSD了。 难道那位阿列克谢耶芙娜男爵夫人还赞助了「沙尔庞捷的书架」,这次他又花了多少钱? 莱昂纳尔感觉到一张无形的大网笼罩在自己头上! 想到大学里那些他与那位男爵夫人香艳的传闻,如果这些大文豪也用这里来打趣他,那他真会从三楼跳下去。 莱昂纳尔着急地就想解释,并且在人群中使劲搜索唯一的“证人”——居伊·德·莫泊桑的身影。 但是很可惜,今天他并没有在这里。 也许是去了马拉美那边,也许干脆是在那家妓院——虽然他曾经在泽西岛上,对莱昂纳尔说过自己“绝对……尽量不去嫖”。 好在乔治·沙尔庞捷接下来的话让他松了口气:“莱昂,你的《一个陌生女人的来信》实在太让我们惊喜了! 你拯救了《现代生活》,你是真正的英雄!这么短时间就写出这样一篇杰作,想必耗费了不少精神吧?” 一个矮胖、秃顶的男人也走了过来,与莱昂纳尔握了一下手:“我是埃米尔·贝热拉,我们通过信。沙尔庞捷先生让我插图用彩印的时候,我以为他疯了。 现在证明,是我的眼光太短浅了——这一期《现代生活》因为你的小说,和沙尔庞捷先生的英明决策,已经需要加印了!” 莱昂纳尔这时才发现,会客厅里人人手上都拿着一份《现代生活》。 福楼拜拿起报纸扬了一下,招呼道:“快过来吧,我们的索雷尔先生!你这周要再不来,我们可要去你的公寓开沙龙了!” 莱昂纳尔这才把心放回肚子里,露出愉快、轻松的笑容:“福楼拜先生,那我可要有钱换一个大公寓才行!” 屠格涅夫坐在沙发里打趣他:“有了《老卫兵》和《一个陌生女人的来信》,大公寓会有的,马车也会有的。” 莱昂纳尔入座以后,福楼拜就迫不及待地开口了:“莱昂,这篇小说的第一句——‘多年以后,面对床上的女人,小说家L将会回想起自己读到某个陌生女人的来信的那个遥远的下午。’ 你是在什么情况下,获得了什么魔力,才能构思出这样的句子?” 果然,任何对文学敏感的人,都会在第一时间被这个开头吸引。 莱昂纳尔的回答自然胸有成竹:“我只是试图捕捉一种感觉——当巨大的情感冲击降临,时间仿佛被压缩、拉伸、扭曲的感觉。 我把‘L’在那一刻,他的过去,也就是那个遥远的下午;当下,即是读信的瞬间;和未来,面对床上女人时回想此刻——用时态的变化强行捆绑在一起。 只有法语,唯有在法语,这种纠缠得以清晰地呈现!先生们,不是我获得了什么魔力,而是法语本身就具有这种魔力!” 现场所有人——包括俄国人屠格涅夫——都是法语写作的翘楚,都认为法语是世界上最优美、最富有表现力的语言,这句话无疑说到他们的心坎里去了。 于是每个人脸上都露出了淡淡的微笑,看向莱昂纳尔的目光也愈发欣赏。 “魔力,是的!”《现代生活》的主编埃米尔·贝热拉激动地接口。 他额头在灯光下亮得刺眼:“它让‘读信’这个当下行为,瞬间拥有了预言未来的沉重和回溯过去的必然。 它让读者在开篇就被抛入一种时间漩涡,预感到这将是一个关于宿命与记忆的悲剧。这在我们的文学中,是崭新的尝试!” 乔治·沙尔庞捷优雅地晃动着杯中的白兰地,小胡子微微上翘:“埃米尔,大胆创新是《现代生活》的基石。而莱昂纳尔……” 他看向这个年轻人:“您不仅提供了创新,还提供了……话题——整个巴黎的女人都在谈论你笔下的女人。 我的妻子,还有她的那些太太朋友们,都在为这个女人流眼泪,谈论她的痴情、谈论她的决绝、谈论她的付出……顺带咒骂我们男人。 哈,我们这些老家伙们刚刚也在谈论她。伊万,你刚刚说这个女人什么来着?你说她富有智慧?真有意思……” 莱昂纳尔一时有些无语,他原以为这些老家们会对他在这篇小说中使用的早期意识流手法感兴趣,没想到他们最关心的还是这个女人。 屠格涅夫他放下烟斗,灰蓝色的眼睛透出深思:“乔治,当然是智慧——这个女人的智慧,也是莱昂纳尔的智慧—— 开头那句‘我的儿子昨天死了’像一把冰冷的钥匙,瞬间打开了所有怀疑的锁,迫使你相信她接下来诉说的每一句话、每一滴泪、每一次无望的守望都是真的。 这是绝望的智慧,是悲剧的基石。” “恕我直言,你误解了莱昂纳尔!”一个浑厚,却略带冷峭的声音响了起来。 (本章完) (/bi/285214/17237546.) 。 第91章 文豪中的拉斯普金 莱昂纳尔用了整整一天时间旁敲侧击、拼凑碎片,才弄清楚原委。 复活节最后一个周末举行的索邦「诗会」,他虽然没有参加,学院却仍然收到了巨额的赞助。 其中一笔15万法郎的捐款,将在索邦建立一个「罗斯柴尔德·索邦文学奖学金」,奖励那些在创作上具有突出表现的索邦学子,每年颁发一次,奖金5000法郎。 而今年的奖金,几乎已经默认将会授予莱昂纳尔。 不过由于莱昂纳尔明年就毕业了,最多只能领一次,所以大家对此只有羡慕,很少嫉妒,甚至没有多猜测罗斯柴尔德夫人与莱昂纳尔的关系。 毕竟往年她也是索邦的大赞助人之一,只是今年赞助得格外多而已。 但另一笔高达30万法郎的捐款,却几乎指名道姓地是因为莱昂纳尔才捐赠的—— 【谨以这笔微不足道的款项,向本可以参加「诗会」,却为了尊严与良心选择缺席的索邦文学之子,致以崇高的敬意! ——来自巴尔芙·阿列克谢耶芙娜·杜罗娃-谢尔巴托娃男爵夫人】 当一个神情高傲的男爵夫人庄园的仆人在「诗会」上念完这番话后,一辆轮毂沉重的豪华马车,当着所有人的面驶入了索邦举行「诗会」的广场。 几个壮汉从马车上卸下几个箱子,那位仆人现场就打开了箱盖,一时间金灿灿的光芒就亮瞎了所有人的眼。 只见箱子里全是已经停止流通快100年的「金路易」,每一枚上面都铸着「太阳王」路易十四的头像。 每一枚「金路易」都含有6.45克的黄金,可以兑换20到24法郎,所以当时现场近1万5千枚金币,确实震撼了所有人。 更难得的是,「金路易」早在1795年就退出法国的货币流通领域了,被现在的法郎所替代,大部分人为了方便都把金路易换成了新货币。 哪怕在一些贵族家庭当中,「金路易」也多是作为赏玩、装饰之用,不会真拿来买东西。 整个法国,恐怕都找不到能拿出这么多「金路易」的富豪。 至于“本可以参加「诗会」,却为了尊严与良心缺席的索邦文学之子”是谁,用脚后跟都能想出来。 而这笔捐款的用途,仆人则高傲地表示:“阿列克谢耶芙娜男爵夫人让索邦自行处置这笔钱,她相信索邦人的高贵品质!” 接着就坐上马车离开了,留下一脸懵圈的索邦师生和现场嘉宾。 索邦的师生们都快疯了——不限用途的30万法郎!?还有这种好事!? 要知道罗斯柴尔德夫人捐赠的15万法郎可是设立了奖学金,不仅有专门的账户管理,学院每年都需要给她提交一份使用报告,还需要随时接受她的私人会计的审核。 想要挪用一点,都麻烦极了。 根据好事人的说法,阿列克谢耶芙娜男爵夫人来巴黎以后,由于豪迈、慷慨的作风,被巴黎的贵妇圈所排斥,这笔钱大有向她们示威之意。 但是选择莱昂纳尔作为理由,那其中的奥妙就不得不让人细细品味了。 而有了她的刺激,参加「诗会」的贵妇们也开始攀比起来,最后一算账,索邦一共收到或者将要收到的捐款超过了200万法郎。 这样一来,虽然阿列克谢耶芙娜男爵夫人的30万法郎仍然独占鳌头,但是捐款总量上去以后,她所占的比例就下降了,总算没有让巴黎贵妇们太丢人。 200万法郎,也是索邦有史以来最大的单年募资数额。 而促成这一切的,恰恰是没有参加「诗会」,并且在复活节假期“神秘消失”了两周的莱昂纳尔! 传闻那阿列克谢耶芙娜夫人出身于俄罗斯最古老的贵族世家之一——谢尔巴托夫家族。 父亲是谢尔盖·伊万诺维奇·谢尔巴托夫亲王,母亲是沃龙佐夫伯爵家的女儿,带有一半格鲁吉亚王室血统。 她的父亲死后给她留下的遗产包括: 位于俄罗斯的莫斯科、圣彼得堡以及乌克兰切尔尼戈夫的4座庄园; 巴库油田的股份; 位于顿河流域一处盐矿40%的股权; 巴黎第七区瓦伦街的一座三层别墅——当然,她并不喜欢住在那里,觉得太小。 阿列克谢耶芙娜男爵夫人凭借自己分到的遗产以及控制的嫁妆,每年都有超过140万卢布(大概350万法郎)的收益。 这笔年收入在整个俄罗斯,乃至整个欧洲都首屈一指。 与她财产一样有名的,是她的相貌——面圆耳大、鼻直口方、身长八尺、腰阔十围,腮边一部貉臊胡须,胸前一巴掌宽护心毛,有万夫不当之勇,端的是一条好汉。 据说阿列克谢耶芙娜男爵夫人离开莫斯科,来巴黎长住,那是得到了她丈夫的鼎力支持。 莱昂纳尔竟然能与她鏖战两周之久,简直比他的文学才华更为难得——须知这欧陆大地,文豪易得,拉斯普金难寻。 如今的莱昂纳尔,放眼整个索邦,没有一个教授、一个学生敢再轻视他。 ———— 知晓一切以后,莱昂纳尔也很无奈,他总不能对人说:“复活节假期我先去了泽西岛瞻仰雨果先生故居,然后遭遇了一起轰动整个巴黎的三人情杀案,最后屁滚尿流地搬家……” 哪怕说了,大家肯定又是一副“你不用解释我理解”的表情。 而且他也不知道这位阿列克谢耶芙娜夫人到底是什么想法。 是因为欣赏《老卫兵》,还是因为欣赏他顶撞泰利教授、为陈季同仗义执言的性格? 但人家为自己花了30万法郎,虽然一分钱还没有落进他口袋里,但是释放的善意巨大到像一股飓风了。 莱昂纳尔很头疼自己以后要怎么“报答”对方,难不成真的要钱债肉偿? 就这么浑浑噩噩过了两天,到了星期二,莱昂纳尔终于可以从索邦那令他窒息的暧昧气氛当中抽身出来,去参加一个历史上有名的文学沙龙来喘口气—— 「沙尔庞捷的星期二」 (本章完) (/bi/285214/17237547.) 。 第90章 这是我的莱昂,独一无二的莱昂纳尔! 对于莱昂纳尔来说,这个假期格外漫长,恨不得快点结束。 所以当返校日到来的时候,他比任何同学都高兴,乘坐公共马车准时到校报到。 校门口依旧热闹,但是今天的气氛却不太一样。 教授和学生们虽然依旧在互相寒暄,却都没有着急走进校园里,反而眼睛不断地瞟一旁的公共马车站,仿佛在等什么人。 等莱昂纳尔走下公共马车,出现在大家视线里的时候,立刻有人开始鼓掌。 先是几个人,然后一大片,最后所有人都鼓起掌来。 阿尔贝更是走上前,狠狠地拍了一下他的肩膀:“嘿,莱昂,好样的!” 莱昂纳尔有些发懵,《现代生活》的影响力竟然这么大吗? 《一个陌生女人的来信》竟然还能获得这些自诩精英的男性的一致好评? 这时亨利·帕坦院长也走到莱昂纳尔身边,转身向着众人:“啊哈,看是谁来了?原来是我们的英雄,莱昂纳尔!” 接着转身亲昵地拥抱了一下他:“好样的,莱昂!辛苦了!” 随即对所有师生高呼一声:“你们要向莱昂纳尔学习,为索邦的建设添砖加瓦。” 教授们都还比较矜持,同学们忍不住欢呼起来,索邦校园门口成了欢乐的海洋。 这场简单却隆重的欢迎仪式结束后,一头雾水的莱昂纳尔才低声问阿尔贝:“《一个陌生女人的来信》,你们都看过了?” 阿尔贝一愣:“《一个陌生女人的来信》?那是啥玩意儿?” 莱昂纳尔:“嗯?” 阿尔贝随即露出一脸兴奋、艳羡,乃至嫉妒的表情:“30万法郎!整整30万法郎! 这是几年来索邦通过「诗会」收到的最大一笔单人捐款。” 莱昂纳尔:“啊!?” 随即皱起来眉头,那天他和罗斯柴尔德夫人沟通的时候,曾经说过不要太高调,对方也答应了。 怎么没两天就反悔了呢? 阿尔贝一把搂住莱昂纳尔的脖子,低声问:“你是怎么和阿列克谢耶芙娜男爵夫人勾搭上的? 她不是刚来巴黎没多久吗?天啊,莱昂,你有太多我不知道的秘密了!” 莱昂纳尔:“啥!!??” 阿列克谢耶芙娜男爵夫人?他对这个名字完全没有印象,而且这一看就是个俄国人——至少现在他都没有和任何俄国人打过交道。 不过阿尔贝并没有追问,他知道年轻艺术家与赞助人之间如何交流,往往都是行业机密,轻易无法得到传授。 比如他妈妈当年是怎么资助年轻的“浪荡子诗人”让·雷谢尔布朗,与“平民诗人”弗朗索瓦·戈贝的,其中秘辛连他父亲都知道的不是很清楚。 身为家族幼子,他能继承的家产有限,爵位更轮不到他,只有像莱昂纳尔这样傍上一个顶级贵妇人,那才有可能翻身。 他露出一个猥琐的笑容:“听说俄罗斯娘们全都是高头大马……”打量了一下身材高大的莱昂纳尔:“难怪你能降服她……” 莱昂纳尔有些生气,这都什么和什么啊! 要说自己和罗斯柴尔德夫人有什么瓜葛他也就认了,这俄罗斯的阿列克谢耶芙娜男爵夫人又是哪里来的妖魔鬼怪? 但他现在百口莫辩,因为任何否认在阿尔贝或者其他同学那里,都会化为一个“你不用解释我理解”的眼神。 ———— 同样的时间,蒙马特高地,一块处处是乡村和葡萄园、充满田园风光的“好地方”。 一个规模庞大的庄园坐落其中,成片的葡萄、苜蓿、灌木丛与小森林,簇拥着一座刚刚装修好、焕然一新的18世纪风格的小城堡。 城堡上那些狭小的瞭望孔已经被替换成了大玻璃窗,阳光可以自由地洒进来,房间也不复阴冷、潮湿。 城堡四周的箭塔顶端,飘扬着一面由「双头鹰」「麦穗、犁铧」与「交叉的双剑」构成的旗帜,在春风中猎猎作响。 此刻,城堡中央的小花园里,一个年轻、挺拔、孤傲的身影,正矗立在一大丛盛开的鸢尾花旁边,似乎在思索,又似乎在忧伤。 一个盛装的贵妇,正用痴迷的目光看着他——她不敢上前打扰,生怕中断了这个文学天才的思路。 他刚刚完成《一个陌生女人的来信》这样的杰作,不知现在又在酝酿什么样惊心动魄的故事——想必会再一次征服自己这颗柔软、敏感的心。 他那打着补丁、肘部磨得光光的外套,此刻比沙皇参加「圣体礼仪」时穿着的那用金线缝成、缀满宝石的盛大礼服,更有一种神圣、华美的气质。 忽然,那个年轻、孤傲的身影在轻嗅了一下花香后,优雅地转过身来,走向贵妇人。 他深栗色的头发不羁地披散几缕刘海在额前,靛蓝的眼眸深邃得像俄罗斯冬天的海水,嘴角那疏离、淡漠、又带有几分愤世嫉俗的讥诮弧度,让贵妇人几乎要醉倒过去。 他站在贵妇人面前,声音低沉而冷淡:“芙佳,我还是回索邦上课去吧——即使它是那么的僵化、无趣。 但身为作家,我必须怀有对知识本身的敬畏……” 被昵称为“芙佳”的贵妇人闻着他嘴里淡淡的烟草味,和身上似有似无的“十一区的臭”,满眼是不舍:“莱昂,你真的要走了吗? 那我用马车送你去索邦。” “莱昂”眼里露出一抹遗憾的神色,轻轻摇了摇头。 “芙佳”立刻意识到自己说错话了,连忙补救:“我错了……还是你自己走去坐公共马车吧。 不过,一定要注意安全……” “莱昂”叹了口气:“抱歉,其实我不该对你这么……严厉。” “芙佳”连忙伸出一根指头按住“莱昂”的嘴唇:“我懂,我都懂!从你决定为我放弃参加索邦的「诗会」,放弃取悦那些巴黎的庸脂俗粉那天—— 我就知道只有你懂我……也只有我懂你……” “莱昂”踮起脚尖、在半屈膝的“芙佳”额头轻轻一吻:“不要着急,索邦的课很短,但夜晚很长…… 有时候,等待,会让酒更醇、蜜更甜。” “芙佳”乖巧地点点头,颌下荡起层层肉浪,一直绵延到她饱满得惊人的胸口。 “莱昂”毅然转身,向着敞开的城堡门口走去,“芙佳”忍不住喊住他:“你说的,普罗旺斯那种满薰衣草的庄园……100万法郎就够了吗?” “莱昂”没有回头,但声音却异常疲惫:“为什么一切都要用金钱衡量?我对钱,不感兴趣。” “芙佳”惊觉自己又犯错了,用戴满宝石的手捂住嘴巴:“对不起,我只想确认够不够,我才能……” “莱昂”没有停下脚步:“那不是一座庄园,那是艺术的殿堂、是灵魂的栖居地、是自由的乐园……” 随着他如诗般的吟唱在空气中渐渐消散,“芙佳”——或者叫她巴尔芙·阿列克谢耶芙娜·杜罗娃-谢尔巴托娃男爵夫人——瘫坐在草地上,满脸红晕。 就算整个巴黎的贵妇圈不接纳我又怎样? 就算整个巴黎的艺术家都不来参加我的沙龙又怎样? 我有莱昂纳尔,独一无二的“贫穷的莱昂纳尔”! (本章完) (/bi/285214/17237548.) 。 第89章 巴黎女人的罹难日 (想了想,马上一千票了,大家这么给力,我也不能怂啊,4更走起) 这个时代彩色印刷虽然已经非常成熟,但是价格始终居高不下。 需要普及销量的报纸,自然用不起「彩色石印」这种费时、费工、费钱的高档货。 《现代生活》的10苏售价固然不菲,但能覆盖采用彩印以后的成本吗? 不过无论如何,这份报纸让莱昂纳尔有了一种恍若隔世的感觉,仿佛“昨日”重现一般,让他不知今夕何夕。 他翻看下去,发现不仅头版、二版、三版……竟然都是《一个陌生女人的来信》,《现代生活》一次性把它登完了。 要知道他最开始预计这篇上千行的中篇小说,至少要分为「上」「下」两期连载,没想到《现代生活》竟然这么有魄力,一次刊登完毕。 不过也也带来了极佳的阅读体验,毕竟断章在任何时代都是不受读者欢迎的行为。 在复活节假期结束前,新一期的《现代生活》,悄然出现在精致的书报亭、会员制俱乐部阅览室,以及挂着厚重丝绒窗帘的沙龙里。 首先震惊读者的,自然是那幅彩色插图。 惊人的色彩饱和度、戏剧性的光影对比,以及人物那复杂的微表情,瞬间吸引了所有目光。 自然而然地,他们的注意力随后就集中到这幅插图的小说上…… ———— “‘一个陌生女人的来信’?”德·吕内侯爵夫人轻轻念着这几个字。 她习惯早餐后坐在面朝花园的小客厅里,就着晨光阅读新到的报刊。 当她读到“陌生女人”写给“L”的那封信,开篇第一句就如同冰冷的铁锤,狠狠砸在她的心口: 【我的儿子昨天死了——为了这条细弱如苇秆的生命,我已与死神搏斗了整整三天三夜……】 侯爵夫人手一抖,滚烫的咖啡溅落在昂贵的蕾丝袖口上,她却浑然不觉。 她的呼吸变得急促,视线贪婪地、几乎是带着一种自虐般的迫切,扫过那些潦草而狂热的字句。 那个陌生女人卑微到尘埃里的爱恋,那无数个不为人知的守望瞬间,那独自孕育、抚养象征着爱情结晶的孩子的孤勇,以及最终,孩子死亡的巨大创痛…… 每一个字都像烧红的针,灼烫着她本已经麻木不堪的内心。 当她读到女人在生命的尽头,选择用这封长信而非哭闹纠缠来宣告她的存在与爱恨时,侯爵夫人感到一阵强烈的眩晕。 她猛地合上杂志,紧紧按在胸口,仿佛要平息那颗狂跳不止的心。 她想到了自己年轻时那些隐秘的悸动;想到了用扇子遮掩的、投向心仪男子却又迅速收回的目光;想到了无数个丈夫心不在焉的夜晚…… 一种前所未有的、巨大的共鸣和悲愤席卷了她…… ———— 药剂师米歇尔先生的妻子芙莉莲,趁着丈夫去药房坐诊,躲进了他们狭小的、弥漫着草药味的配药间。 这里是她唯一能暂时逃离琐碎家务和孩子哭闹的地方。 她迫不及待地翻开《现代生活》——这是她沉闷生活的一大乐趣。 被彩色插图震惊以后,她几乎是带着一种近乎窥探隐私的兴奋来阅读小说。 但很快,这种兴奋就被一种灭顶般的窒息感取代。 【你,从来也不曾认识我的你啊!】 “陌生女人”给“L”的信,开篇的称呼就让她心尖一颤。 她读着女人如何像一个幽灵般活在男人的世界边缘,如何记住与他有关的每一个微小细节,如何在无数个孤独的夜晚燃烧自己…… 芙莉莲的眼泪无声地汹涌而出,滴落在报纸粗糙的纸面上,甚至晕开了墨迹。 她仿佛看到了自己。她爱她的丈夫吗?也许。 但婚姻生活早已磨平了所有激情,只剩下责任和日复一日的操劳。 她是否也曾有过那样炽热、不求回报、甚至带着自毁倾向的爱恋? 也许在少女时代的某个瞬间,有过模糊的影子。 但小说里这个女人,把她内心深处那些从未被正视、更不敢言说的卑微渴望和巨大牺牲,用如此极端、如此惨烈的方式,赤裸裸进行展示。 读到女人独自抚养孩子,视之为与爱人唯一的纽带,最终却失去他时,艾米莉再也控制不住,压抑地呜咽起来。 她想到了自己年幼的孩子,那是她生活的全部重心和意义。 失去他?她无法想象那种绝望。 而当女人选择在死亡边缘,用一封长信来宣告自己的存在,而非像她曾见过的那些歇斯底里的妇人时,艾米莉感到一种灵魂深处的战栗和敬佩。 这是一种怎样绝望的尊严! 她看着插图上男人那困惑茫然又带着一丝讥诮的脸,心中涌起一股强烈的愤怒和悲哀…… ———— 蒙马特高地一间拥挤、光线不足的裁缝店里,女工们正埋头于针线与布料之中。 老板娘玛尔维娜夫人拿着一份《现代生活》——她最初是为了研究最新时装插画,却被那篇彩色插图小说牢牢吸引。 快午休时,她破天荒地没有谈论时装和主顾的八卦,而是犹豫了一下,然后清了清嗓子,对满屋子女工说:“姑娘们,安静一下。我……我念点东西给你们听。” 她翻开了《一个陌生女人的来信》。 起初,女工们还有些漫不经心,手里继续缝着纽扣;但随着玛尔维娜夫人念出开篇关于儿子死亡的宣告,缝纫机的声音渐渐停了,针线也放下了。 狭小的空间里只剩下老板娘的声音,和越来越沉重的呼吸声。 她们听到一个卑微的女人如何爱着一个甚至不记得她的男人,如何像影子一样生活,如何独自承受孕育和抚养的重担…… 这些情节离她们的生活太近了。她们中的许多人,都经历过或正在经历着情感的失落、被忽视的命运。 那个陌生女人像一面残酷的镜子,映照出她们自己的影子。 当念到女人在绝望中写信,只为在死前“被看见”时,角落里一个年轻的女工再也忍不住,猛地捂住脸,肩膀剧烈地抽动起来。 她想起了抛弃她的情人,想起了自己偷偷打掉的孩子。 没有人嘲笑她。整个裁缝店陷入一种沉重的、令人窒息的寂静,只有压抑的啜泣声此起彼伏。 不时有人低声咒骂:“该死!这些男人……” 玛尔维娜夫人念完最后一行,自己也早已泪流满面。 她合上报纸,看着眼前这群被生活磨砺得粗糙却在此刻被深深击中的女人们,良久,才沙哑地说:“都……都干活去吧。” ———— 而在一间温馨、豪华,如同皇宫般的庄园客厅里,一群年轻、时髦的贵妇正围坐在一起。 往日的轻松谈笑、艺术评论、政治八卦都消失了,因为几乎每位到来的夫人、小姐手中,都拿着一本《现代生活》。 许多人眼圈泛红,神情恍惚,仿佛还未从巨大的精神震荡中恢复过来。 一个稍年长一点的贵妇泪眼婆娑地问:“那个孩子……上帝啊,读到‘我的儿子昨天死了’时,我的心……像被一只冰冷的手攥住了。 她为什么要这样开头?为什么?” 早就读过小说的罗斯柴尔德夫人用一种冷静的口吻回答:“因为那是她唯一的‘抵押品’!一个母亲在失去唯一孩子时说的话,没有人能质疑! 她要用这最大的痛苦,换取那个冷漠男人……换取我们所有人几分钟的倾听!” 听到这个回答,贵妇们的心又碎了,眼眶更是红了几分。 罗斯柴尔德夫人看着其他人痛苦的表情,和看向她时那崇拜的眼神,内心涌出无限的满足感,这种隐秘的快乐几乎让她当场就要暧昧地呻吟出来。 她简直想让仆人立刻用马车把莱昂纳尔拉到这里来,向所有人宣布:“这是我的小伙子!” (本章完) (/bi/285214/17237549.) 。 第88章 有图有真相 剩余的假期,整整一周的时间,安坦街12号的纷扰都没有结束,住户们能离开的都离开了,不能离开的也闭门谢客。 作为近期巴黎最有噱头的桃色兼凶杀案件,它成为巴黎人提供了打发无趣时光的重要消遣。 《小日报》《小巴黎人报》《晨报》这样的市民读物全都开始跟踪报道这个案件不说,就连《费加罗报》也用连篇累牍地进行报道和评论。 莱昂纳尔翻开报纸,就能看到一连串耸人听闻的标题—— 《小日报》——「血洗安坦街!丈夫枪杀淫妻奸夫后自尽!」 【……惊恐的邻居们闻声而至,目睹了地狱般的场景:佩蒂特夫人与潘赛先生倒在血泊中,身体被威力巨大的霰弹撕开,当场毙命! 而格林海特先生,这位平日沉默寡言、被公认为“模范丈夫”的老实人,则坐在沾染血迹的扶手椅上,将枪口对准自己下颚,轰掉了半个脑袋!现场血肉模糊,惨不忍睹!…… 我们不禁要问:发生这样的惨案,到底是道德的沦丧,还是人性的扭曲?】 《小巴黎人报》——「安坦街爱巢成坟场,三人殒命!」 【佩蒂特夫人与同楼居住的歌剧院演员卢西安·德·潘赛先生长期保持不正当关系。潘赛先生,英俊潇洒,情史丰富,其放荡作风早有传闻。悲剧的导火索,疑是格林海特先生当场撞破两人奸情,长期压抑的怒火与耻辱瞬间爆发,酿成无法挽回的惨剧。 目前,悲痛欲绝的双方亲属已赶到现场,目前情绪稳定……】 看到这里,莱昂纳尔的情绪倒是还比较稳定,又翻开了《费加罗报》。 作为一份主要客户是中产阶级的报纸,《费加罗报》并没有过多渲染凶案现场的惨烈,而是将重点放在案件背后原因的深度挖掘上。 《费加罗报》——「安坦街的三重悲剧:是社会失序,还是个体崩溃?」 【格林海特先生既是加害者,但也是受害者。他代表着一类典型的巴黎好市民:勤勉工作,收入体面,努力维持着幸福的家庭生活。 而卢西安·德·潘赛先生,则象征着都市中另一类存在:依靠魅力和对道德的无视,游走于法律边缘。佩蒂特夫人的行为,则暴露了在巴黎在快速扩张的过程当中,价值观的异化甚至沦丧。 警察厅罪犯鉴定局局长阿尔方斯·贝蒂荣向本报指出,此案凸显了推广“天生犯罪人”鉴别系统的必要性。格林海特前额扁平、眉骨高耸,显示他不善控制情绪,容易犯下暴力罪案;卢西安面颊狭长、颅顶高耸,则是诈骗犯与色情狂的典型面貌……】 “天生犯罪人?”莱昂纳尔看完觉得有些离谱,小声吐槽了一句:“这要是推广开了,巴黎得再建十个巴士底狱。” 但紧接着《十字架报》上的报道却让莱昂纳尔头皮一麻——「淫邪小说催生现实惨剧!安坦街血案警示道德沦丧恶果!」 【安坦街12号流淌的鲜血尚未干涸,三个灵魂已因罪恶的情欲坠入深渊!它是巴黎乃至整个法兰西道德基础持续崩塌所结出的毒果!而滋养这罪恶土壤的,正是当下泛滥成灾的、亵渎神明与败坏风俗的出版物! 看看案中的人物吧!那诱人堕落的卢西安·德·潘赛,与那本正在毒害无数灵魂的禁书《颓废的都市》中的风流浪子角色「路易斯·潘赛」不仅同姓,而且从事的也是一种职业!这是巧合吗?不,这是上帝降下的谕示。 吉贝尔主教大人与尊贵的蒙泰利枢机阁下早已在议会发出振聋发聩的警告!《颓废的都市》及其同类,是撒旦投向人间的精神瘟疫!安坦街的惨剧,便是这瘟疫发作的最新、最血腥的例证! 我们强烈呼吁:彻底查禁《颓废的都市》及其所有相关出版物!追捕其出版者与那个隐藏在“老实的巴黎人”面具下的罪恶作者! 安坦街的鲜血不能白流!它是对整个社会的泣血控诉与神圣警示!让我们在上帝的指引下,涤荡污秽,重拾纯洁!】 莱昂纳尔看着最后那句话,背后直冒冷汗。 他用卢西安为原型创作《颓废的都市》时,从来没有想过有一天这两者会被人因为这种事情联系起来。 如果他被记者逮到是格林海特和卢西安的邻居,肯定会被拷问,到时候如果有人看到这篇报道以后,联想再丰富一点…… 莱昂纳尔简直都不敢想会出现什么样的连锁反应。 不过幸运的是,他这时候已经不在安坦街12号了,而是在拉菲特街64号,与之前类似大小的一间「奥斯曼式」公寓里。 这个公寓不像之前的安坦街12号紧紧挨着歌剧院,而是隔了两个街区,与奥斯曼大道以及拉斐叶百货为伴,住客多是职员、小文人、杂货店主、小资产阶级。 唯一不太方便的是屋子里没有通自来水,取水要去楼道的公共水池,不过租金也因此降到了80法郎每月。 他在凶案发生的第三天就火速搬了进来,甚至连安坦街12号里的东西都只带了最重要的那些,为的就是尽快摆脱与这桩凶案的联系。 安坦街12号的管理员倒没有为难他,反而很愉快地退了租金和押金——毕竟和一个不对记者胡说、早早滚蛋的前租客相比,几百法郎简直就是在止损而不是损失。 莱昂纳尔还发现了一个不好的征兆—— 《喧哗报》竟然没有跟进这场凶杀案,只是按部就班地发布那些下流故事、笑话、绯闻,并且广告的版面越来越多。 这显然很反常,让莱昂纳尔心里的警报拉到了十二级。 但也不是没有好消息—— 在几天后的夜里溜回安坦街12号取东西时,他拿到了《现代生活》主编埃米尔·贝热拉的回信。 埃米尔·贝热拉同意以30苏每行的价格支付《一个陌生女人的来信》,并且附上了当期报纸的样刊。 只见《现代生活》的头版上,是「一个陌生女人的来信」几个大字,下方则是一副大大的、富有印象派特征的插图—— 一间铺着深红色绒毯的起居室,窗帘半掀开,一道温暖但昏黄的冬日清晨阳光斜斜洒落进来,打在木质地板上; 一个男子坐在沙发上,穿着半解开的睡袍,手中捏着一封已经拆开的长信,表情困惑、茫然,嘴角几不可察地轻微上扬,带着一丝讥讽或迟疑。 令莱昂纳尔感到震惊的是,这幅插图竟然是彩色的! (本章完) (/bi/285214/17237550.) 。 第87章 捉成三人行 格林海特连门也没关,走廊地板上映着他家门厅煤气灯的光。 随后—— 男人慌乱的哀求声。 “砰!” 女人惊恐的尖叫声。 “砰!” 死寂。 但空气中似有灵魂在嘶吼。 每一枪声,都让莱昂纳尔浑身颤抖一下。 不知过了多久—— “砰!” 仿佛整个世界都被这声枪响震聋了。 …… 直到深夜,莱昂纳尔才从「银匠街三十六号码头」(巴黎警察局地址/别称)回到安坦街12号的公寓里。 隔壁503的大门已经关上了,贴了红色的封条,莱昂纳尔经过时想起了格林海特先生最后那个笑容。 他仿佛在对莱昂纳尔说:“抱歉,我的好邻居。” 进到屋子里,才发现艾丽丝和佩蒂都坐在客厅等他。 莱昂纳尔看着脸色煞白的两人,勉强挤出一个笑容:“已经问完了,我没事——你们其实可以早点去睡。” 其实他最担心的不是自己,而是艾丽丝。 刚刚警察上门的时候,他让艾丽丝躲在房间里,并且已经想好了很多种方案,看怎么能敷衍过去。 不过面对这再明显不过的情杀案,巴黎的警察们显然经验丰富,并没有兴趣盘问所有人。 他们只把莱昂纳尔带回去做了笔录就把他放回来了。 五楼一共有五个住户,假期里还有人的,只有莱昂纳尔的502,格林海特的503,还有卢西安的505,其余两户都度假未归。 现在则只有莱昂纳尔的502了。 他推说自己一直在房里写作,听到枪声才知道出了事—— 因为胆子小,他连门都没有出,直到穿着深蓝色制服、戴着平顶筒帽的巴黎警察敲响自己的房门。 这套说辞基本无懈可击,除了艾丽丝与佩蒂,已经没有人知道格林海特先生来过自己的公寓。 不过他也诚实地向警察坦白自己知道卢西安和佩蒂特的奸情,还不止一次——但这有什么关系呢? 在巴黎,人人对此都视而不见,甚至还津津乐道。 「银匠街三十六号码头」显然不会请“顾问侦探”来审问他这个倒霉的邻居。 莱昂纳尔甚至都没有往格林海特的503号房里走一步、看一眼——反而是公寓的管理员、门卫,还有几个好奇的楼下邻居,把现场搞得一团糟,被警察训斥了半天。 艾丽丝的眼圈是红的,她心有余悸地对莱昂纳尔说:“莱昂,他为什么会做出这样的事?” 艾丽丝不是没有见识过奸情——在阿尔卑斯乡下,农人粗鄙的谈论里,总会有这样的故事发生。 但那多数是以一场吵闹为开始,一场追逐为过程,一场殴打为结局,一笔赔偿为尾声。 不会有人死去,只会留下笑话,几年时间就不会再有人提醒——因为总有新奸情。 她也看过一些小说,里面大大小小的人物都在偷情,最后也多以一场闹剧收尾。 格林海特先生杀死卢西安,她甚至有些赞同;杀死妻子佩蒂特,她也能勉强理解。 但是最后他朝自己脑袋开了一枪,就超出了艾丽丝的见识边界了。 莱昂纳尔叹了口气:“格林海特先生一生的付出、信仰和坚持都被摧毁了,即使活下去,也是一具行尸走肉。” 艾丽丝似懂非懂地点点头。 随即她又担心地问:“警察有没有问起其他?莱昂,要不然你还是帮我找个便宜的房子吧,我搬出去住,这样不会连累你。” 说起这个,莱昂纳尔就头疼,他叹了口气:“还不至于——巴黎的房租靠10个生丁一页的抄写员还住不起。” 佩蒂反而神经比较大条——也许是在十一区的冬天见多了尸体的缘故——此刻已经缓过神来了。 她问莱昂纳尔:“少爷,你饿吗?我去做点吃的。” 莱昂纳尔本想拒绝,但想想食物可以让人精神稳定,艾丽丝也许需要,就让佩蒂去简单做点。 格林海特先生的死,对他也是一种震撼教育,毕竟无论前生今世,与凶杀案直接相遇还是头一遭。 作为19世纪新兴的中产阶级代表,格林海特先生奉行的是与所谓的「上流社会」截然不同的道德准则。 他们自幼接受良好的教育,笃信上帝、勤奋工作、忠于家庭、为人友善,是巴黎市民阶层的典范。 贵族、富商们可以接受自己的妻子有情人——当然他们自己的情人更多——是因为他们的婚姻绝大部分情况下不是基于爱情,而是利益交换。 在法国的皇室,「首席情妇」(也称为“官方情妇”)甚至是一个得到政府承认的头衔。 法国君主的情妇除了享有津贴、赏赐与受封贵族爵位的福利以外,宫廷贵族在国王情妇经过时,必须起身行礼致敬。 有些「首席情妇」的权势,甚至超过了皇后,可以深度参与国家政治,或者成为著名的文化艺术的庇护人。 比如巴黎沙龙的风潮,就是从路易十五的首席情妇「蓬帕杜夫人」开始兴起的。 但市民阶层不同——对比上流社会,他们并没有足够的利益作为维系婚姻的纽带; 对比乡村社会,他们摆脱了必须繁衍子嗣、继承土地的天然责任。 在上不着天、下不着地的情况下,“爱情”,尤其是被教义与仪式加持过的“爱情”,就是维系家庭的唯一的精神支柱。 当这根支柱倒塌,那整个生活也就倒塌了。 但是这些太复杂了,莱昂纳尔没办法给艾丽丝说清楚。 佩蒂的“宵夜”很快做好了——每人两片烤过的面包,中间夹着煎好的咸肉、鸡蛋,还有一片西红柿。 吃过三明治以后,艾丽丝的情绪才安定下来,与佩蒂回卧室睡觉去了。 莱昂纳尔则在书房坐到了深夜,他想把《我的叔叔于勒》写完,却揉了一张又一张纸,最终一个字也没有写出来。 ———— 第二天清晨,莱昂纳尔就被楼下的吵闹声给吵醒了。 他来到窗边撩开窗帘,只见公寓楼的门口挤满了人,一看装扮和设备,都是记者无疑。 能让巴黎人在假期的早上这么积极,也只有这场混合了通奸、捉奸、杀人、自杀……的凶案。 公寓的管理员和门卫使劲儿拦着他们,但防线岌岌可危。 莱昂纳尔走出房间,发现艾丽丝和佩蒂都已经起来了,惶惶不安地从客厅的窗户往下张望。 莱昂纳尔当机立断:“换上外出的衣服,我们从后门走,今天这里是不能呆了。” 佩蒂问:“少爷,那我们去哪儿?” 莱昂纳尔想了想:“你们不是想去塞纳河上划船吗?我们今天就去!” (本章完) (/bi/285214/17237551.) 。 第86章 捉奸要捉双 莱昂纳尔现在住的公寓,除了卢西安偶尔过来串个门之外,还没有其他访客。 知道这个地址的只有几家报社的编辑,他们还不至于登门拜访。 莱昂纳尔走到门边,从黄铜窥孔(猫眼)看出去,发现并不是卢西安,但也不是什么陌生人,而是自己隔壁的邻居,格林海特先生。 只见这位肥胖的「施耐德电气」销售,在走廊的煤气灯光下,满脸都是忧愁、紧张、愤怒交织的表情。 莱昂纳尔犹豫了一下,还是打开了房门。 没等莱昂纳尔开口打招呼,格林海特几乎是以撞开他的力量钻了进来,然后迅速回身关上了门,接着把一个行李袋扔在门边。 莱昂纳尔连忙朝着艾丽丝、佩蒂一挥手,两人知趣地躲回了房间里。 “格林海特先生……”他的话还没有说完,就见对方把食指放在唇边比了一个“安静”的动作。 等莱昂纳尔沉默下来,格林海特才央求似的低声说:“索雷尔先生,就让我在你这呆一会儿,就呆一会儿,好么?” 莱昂纳尔大概猜到了什么,没有说话,只是点点头,又去厨房给格林海特倒了一杯水。 格林海特像是刚刚横穿了整个沙漠的骆驼一样把水一饮而尽。 莱昂纳尔见状又给他倒了一杯,格林海特又两口喝了个精光,这才瘫在客厅的椅子上气喘吁吁。 莱昂纳尔坐到他的对面,刚想要出言安慰,格林海特就低声地抽泣起来。 他用布满血丝的眼睛看向莱昂纳尔,眼神涣散,充满了难以置信的惊恐和一种濒临崩溃的痛苦。 “她……她和卢西安!”格林海特的声音像是从撕裂的喉咙里挤出来,干涩嘶哑得可怕。 “我的佩蒂特……和那个该死的戏子!就在里面!就在我的床上!在我花钱买的床上!”他颤抖地指着那堵隔开两间房的墙壁。 卢西安那轻佻的言语和消失在503门后的情景闪电般划过莱昂纳尔的脑海,他想出声安慰,却一句话也讲不出来。 “我看见了!”格林海特仰起脖子,准备发出一声怒吼,却又立刻压抑住。 他痛苦地用力捶打着自己的胸口,发出沉闷的“砰砰”声:“就在楼下!她拉上窗帘……那个杂种就贴在她身后!像条发情的公狗!” “上帝啊!为什么?朗格勒高原的云雀还在我准星上!我赶着回来,就是担心她的身体啊!” “我甚至……甚至为了省下雇马车的钱,扛着这些东西走了整整两个街区!” 他指着门口那个沾满尘土的行李袋,声音里充满了荒谬的悲愤。 从格林海特先生的絮絮叨叨,莱昂纳尔大概知道了前因后果: 复活节假期,格林海特和自己的朋友相约去朗格勒高原上打云雀,他的妻子佩蒂特因身体不适推脱没有去; 他因为担心妻子的健康,提前从朗格勒高原回来,结果就看见了刚刚自述的那一幕。 格林海特原本想马上冲进房间抓住这对狗男女,但站到门口了却没有面对这一切的勇气,恰好看到莱昂纳尔的公寓门缝中有光,就敲了他家的门。 格林海特站了起来,像一头受伤的困兽,在客厅里来回踱步,沉重的脚步踩得地板吱呀作响。 “索雷尔先生,你告诉我……” 他猛地停下脚步,死死盯住莱昂纳尔,仿佛要从这个年轻人脸上找到答案: “我哪里对不起她?嗯?我是施耐德电气最勤勉的销售,每年五千法郎!五千法郎啊!” “我让她住在安坦街顶好的公寓里,让她用塞夫勒的瓷器,穿鲁贝来的细麻布裙子!” “香榭丽舍大街新开的那家香水店,「蝴蝶夫人」,一小瓶要一百二十法郎!她只提了一次,说味道像早春的紫罗兰…… 我眉头都没皱一下!就在我出发去打该死的云雀之前!现在那瓶该死的香水,是不是正抹在那个戏子的脖子上?” 格林海特脸上每一道皱纹都在痛苦地扭曲,声音碎得像从楼顶摔到街上的水杯。 “我每天回家,再累,也会绕到圣奥诺雷市集,买最新鲜的玫瑰!哪怕冬天,温室里的那种,贵得像金子!就因为她喜欢!” “她去年冬天得了肺炎,高烧不退,咳嗽得整夜整夜睡不着……我就跪在她床边,握着她的手,向圣母玛利亚祈祷,一遍又一遍……” “这就是我的回报?在我辛苦奔波、省吃俭用供养的家里,在我买的大床上,和那个油头粉面、只会花言巧语哄骗女人的下流戏子鬼混?!” 他绝望的呢喃并没有结束,莱昂纳尔此刻一言不发,安静做一个倾听者。 格林海特绝望地抓着自己本来就不多的头发:“男人是什么?索雷尔先生!男人就是一根蜡烛!从生下来那天起就在烧!” “烧自己的血,烧自己的汗,烧自己的命!为了什么?就为了照亮身边那个女人!让她光鲜,让她温暖,让她活得像个人样!” “可女人呢?女人就是一阵风!一阵轻飘飘、没心没肺的风!她们高兴了,绕着蜡烛跳舞,觉得那光真美……” “不高兴了,或者看到旁边有更亮的蜡烛,甚至只是一只发光的萤火虫……她们就轻轻那么一吹!” 这时格林海特鼓起腮帮子,对着空气狠狠一吹:“噗——!你几十年的燃烧,你所有的光亮,你积攒的热……瞬间就他妈的全完了!只剩下一滩难看的、冰冷的油!” “卢西安……”格林海特喃喃地念着这个名字,每个音节都像在咀嚼一块冰冷的石头。 “那个该死的、该下地狱的戏子!他毁了我!他像瘟疫!像毒蛇!钻进了我的家!用他那张涂了蜜糖的嘴,和他那双专门勾引女人的眼睛……” “他以为他是谁?一个在舞台上装腔作势、靠取悦别人混饭吃的下贱戏子!他懂什么叫责任?什么叫家庭?什么叫对上帝发誓要守护一生的人?” “他只会偷!像老鼠一样偷走别人最珍贵的东西!然后……然后像吐掉一块啃过的骨头一样,毫不在意地吐掉!” 莱昂纳尔忽然感到一种巨大的不安,他试图劝慰:“格林海特先生,请您冷静!也许……也许有什么误会?” “误会?”格林海特猛地转头,死死盯住莱昂纳尔,脸上浮现出一种近乎狰狞的惨笑。 “还有什么误会能比我现在承受的更糟?我的家毁了!我的信仰毁了!” “我的人生,像个彻头彻尾的傻瓜一样被踩在烂泥里!我的好邻居,你告诉我,我该怎么做?” “我要像只被阉割的绵羊一样,缩在角落里舔舐伤口?然后看着他们继续在我的房子里寻欢作乐?” 格林海特下定了决心。 他抹了把脸,擦掉脸上的泪水,语气恢复了平静:“谢谢你,索雷尔先生,你是个好人,听我啰嗦了这些废话……可惜,我没有什么可以报答你的。 我只能祈祷上帝保佑你!” 然后他拎上门边的行李袋,离开了莱昂纳尔的公寓,轻轻地掩上了门。 莱昂纳尔走到门后,透过黄铜窥孔,看到格林海特蹑手蹑脚地掏出钥匙开了503号公寓的房门。 进门之前,格林海特似乎知道莱昂纳尔正通过窥孔看他,转头向他露出了一个微笑。 (本章完) (/bi/285214/17237552.) 。 第85章 有了阿姨,还得努力! (虽然没有盟主,也没满1000票,但是大家真的给我很多鼓励,所以今天也4更,还请大家继续支持) 从泽西岛回来,已经是5天后的事。 在莫泊桑的盛情邀请与费用报销下,莱昂纳尔和艾丽丝、佩蒂多呆了一泊二日,分别乘船去了附近的根西岛和奥尔得尼岛。 等再看到巴黎圣母院高高的钟楼的时候,塞纳河的污染危机已经告一段落。 上游奔流而下的净水带走了所有的污秽,塞纳河重新恢复了往日清亮的颜色和欢快的流动。 《费加罗报》们也不再关注巴黎的下水道工程预算到账没有,而是在为最新的教育法案而争吵。 粪便、污水、垃圾、尸体、瘟疫……仿佛已经被驱赶出了巴黎人的记忆。 街道上的行人、马车又多了起来,集市也恢复了繁荣,一颗鸡蛋的价格也从15生丁降回5生丁。 时间永是流驶,街市依旧太平,有限的几个生命,在法国是不算什么的。 安坦街12号的自来水终于没有了异味,佩蒂也能重新投入她心爱的厨房,开始给莱昂纳尔做她这次吃到的「英国菜」。 所以当莱昂纳尔看到桌上的炸鱼、薯条时,有些无奈。 这种发源于英国工人阶级的食物并不难吃,而且简单易做,除了有些单调以及热量爆炸以外,还算可以。 佩蒂充分发挥了法国人对烹调异乎寻常的热情,对炸鱼薯条进行了改良,加入多种香料,最后的味道…… 有些一言难尽。 不过莱昂纳尔还是脸色平静地吃完了,然后郑重其事地对佩蒂说:“做得很好,下次别做了。” 佩蒂瘪着嘴巴,这是索雷尔少爷第一次没有夸她做的新菜。 吃过饭,莱昂纳尔就回到书房,开始处理最近的几封信件。 首先是罗斯柴尔德夫人那带有家族徽章、并且用金色的火漆封口的信。 从那略带颤抖的笔迹和难掩激动的语气当中,莱昂纳尔知道《一个陌生女人的来信》肯定会取得意想之外的成功。 不得不说,罗斯柴尔德夫人是一个心思敏感、容易共情的女人。 小说中痴恋作家L的女人,与她尊贵的出身有云泥之别,但是她仍然身不由己地代入其中。 作为罗斯柴尔德家族的一员,她身处财富与权力的中心,享受着寻常女子无法想象的尊荣生活。 但她同样也比任何人都更深刻地理解作为“附属品”的孤独与痛苦。 她是贵族家庭的女儿、是银行家的妻子、是知名的艺术赞助人…… 但是这些标签之下,她作为一个独立个体的“埃莱奥诺尔”,其实从未被真正“看见”。 莱昂纳尔笔下这个陌生女人,用最极端的方式,捍卫了作为一个“人”而非“附属品”的最后尊严。 这种在绝对卑微中迸发出的、玉石俱焚般的尊严之光,比任何华丽的辞藻或激烈的反抗都更具震撼力。 莱昂纳尔开始写这篇小说的时候,还没有见过罗斯柴尔德夫人;但完成以后,却意外成为她的人生注脚。 其实也是这个时代许多上流社会女性的注脚。 不过虽然莱昂纳尔感到惊喜的是,她对将来他会出版的长篇小说的资助承诺,这对于一个文坛新锐来说太重要了。 莱昂纳尔想了想,掏出信纸和鹅毛笔,给罗斯柴尔德夫人写了一份礼貌性的回信,感谢了她对《一个陌生女人的来信》的赞美。 不过自己的第一个长篇要写什么,他还没有确定。 在19世纪,一个小说家如果没有引起轰动的长篇小说,往往不被认为是真正的“杰出”。 莫泊桑成名是因为自己的短篇小说,同时这种轻巧、便捷的创作方式也带给他极大的创作自由和丰厚的收入回报,但是《一生》和《漂亮朋友》反响平平,是他内心挥之不去的痛。 因此,莱昂纳尔不得不慎重对待自己的第一个长篇,一定要避免放个哑炮出来。 接下来他又查看了《现代生活》的来信,写信的总编埃米尔·贝热拉。 他同样盛赞了《一个陌生女人的来信》,不过更多是从文学角度,他尤其对小说的开头赞赏有加,甚至说: 【这将革新人们对法国小说的认识,让诗人们知道,小说当中也蕴藏着法语的秘密……】 看到这句话莱昂纳尔笑了起来。 19世纪下半叶的法语诗歌,大概是世界上在形式探索方面走得最远的现代诗歌,将双关、断句、分行、错位押韵、大小写…… 一切字母语言能涉及到的音律、节奏元素都进行了革命性的创新运用,几乎到了无法理解的地步。 斯特凡·马拉美的《牧神的午后》就是其中的代表性作品——那是一首莱昂纳尔即使拥有了一个法国索邦大学生对法语的掌握,都无法完全读懂的诗。 但是这句【多年以后,面对床上的女人,小说家“L“将会回想起自己读到某个陌生女人的来信的那个遥远的下午】却与法语诗道路隐隐相通。 不过接下来的内容就有些“敏感”了,埃米尔·贝热拉提出可以给莱昂纳尔15苏每行的稿费。 这对于莱昂纳尔这样初出茅庐的年轻作家来说,已经颇为优厚了。 但是莱昂纳尔气却不打一处来:老子给《喧哗报》写下流笑话都有13苏一行,你堂堂沙尔庞捷先生的《现代生活》,只多了2苏? 这还不如把这篇小说投给《小巴黎人报》呢! 莱昂纳尔再次掏出纸笔,用一种冷静、克制,但是态度明确的口气给埃米尔·贝热拉写了一封回信,提出自己需要30苏(也就是1个半法郎)一行的稿费。 他认为这个价格十分公道——自己虽然年轻,但是作品已经上过《小巴黎人报》这样的大报纸,引起了一定轰动,不能自降身份当菜鸟了。 成名作家的稿费通常是2到3法郎一行,自己要1个半法郎很合理。 他也不怕埃米尔·贝热拉拒绝,反正有了罗斯柴尔德夫人的赞助承诺,不愁没地方发表。 不过这时莱昂纳尔悚然而惊——自己什么时候开始把接受赞助视为理所应当的事,并且可以当做与人讨价还价的底气了? 小伙子还是得自己努力啊!光靠阿姨怎么行? 他连忙又掏出一叠纸,开始把在圣米歇尔号上口述的《我的叔叔于勒》写下来,准备寄给《小巴黎人报》。 就在这时候,公寓的大门被敲响了。 (本章完) (/bi/285214/17237553.) 。 第84章 世界名画的诞生 被《一个陌生女人的来信》的开头攫取注意力,不仅仅是诺曼底海岸边庄园里的贵妇人,还是有《现代生活》的总编埃米尔·贝热拉。 并不是所有人都可以在塞纳河水发臭的季节外出度假—— 就像埃米尔·贝热拉,作为成名的诗人、剧作家、散文家,即使他在乡下有栋别墅,也无法离开巴黎。 尤其是周刊报纸的编辑,在搞定全部的文章与排版之前,他不得不被锁在「沙尔庞捷的书架」的二楼,咖啡一杯接着一杯,香烟一根接着一根。 乔治·沙尔庞捷先生虽然是个热心的艺术资助人,「自然主义」和「印象派」的发掘者,但本身并不善于经营。 《现代生活》是他一时冲动创办的插图型周刊,因为成本高企,所以每份要卖到10个苏,比《费加罗报》贵了5倍。 尽管沙尔庞捷先生坚持认为这才是报纸的未来,但是惨淡的销量已经让整个「沙尔庞捷的书架」不堪重负。 而他还坚持给《现代生活》的投稿者们最高标准的稿费,简直就是疯了。 身为总编,埃米尔·贝热拉愁眉苦脸地看着面前堆积如山的稿件—— 优厚的稿费自然会吸引众多的投机者,他必须一一排除。 《现代生活》的定位高端,理念前卫,不仅涵盖了短篇小说、诗歌、艺术评论、文化随笔,还经常刊登对莫奈、马奈、雷诺阿等印象派画家的评论与作品。 甚至皮埃尔·雷诺阿自己就是杂志的主要插画师之一。 没有新闻、没有绯闻、没有小道消息、不传播谣言……这样的报纸卖10苏一份,在巴黎实在太难生存下去了。 他抹了一下光秃秃的额头,又拿过一个比较厚实的信封。 “莱昂纳尔·索雷尔?那个索邦二年级的大学生?”埃米尔·贝热拉皱了皱眉头。 他看过《老卫兵》,沙尔庞捷先生也交代过已经约到了这个年轻人的稿件,只是没有想到竟然这么快就收到了。 这年头作家们断更……拖稿是常态,几周时间就交来作品反而不太正常。 “又是一篇《老卫兵》那样的现实主义?虽然老套了点,但说不定能让报纸多卖几份……” 埃米尔·贝热拉拆开信封,抽出信纸展开来,发现竟然是一份手稿,有修改的痕迹。 “这是没有钱请抄写员吗?”总编大人嘟囔了一句——他自然不知道这是作者临时决定带着抄写员出国旅行,导致只抄录了一份的缘故。 不过这份手稿修改不多,不至于严重影响阅读,他还是耐着性子读了起来。 结果第一句就让他把眼睛看直了—— 【多年以后,面对床上的女人,小说家“L“将会回想起自己读到某个陌生女人的来信的那个遥远的下午。】 这是什么表达? 埃米尔·贝热拉揉了揉眼睛,又反复看了两遍,这才真正读出了这句话的内涵。 一时间他竟然激动地站起来,来到自己的副手约瑟夫身边,将稿纸拍在对方的桌上,指着第一行说:“看看这个!‘多年以后……将会回想起……遥远的下午’! 这完全打破了时间的桎梏!把未来的一个模糊场景、当下的阅读行为、以及被回忆的那个‘遥远下午’压缩在一个句子里! 太有力量了!” 约瑟夫一脸懵圈,拿过稿纸看了一眼,很快也被这个开头吸引住了,瞬间就预感到这封信将具有改变‘L’一生的力量! 他还想往下看下去,稿纸却被埃米尔·贝热拉抽走了,着急地抱怨起来:“哦,贝热拉先生,您怎么能这么残忍,只给我看了个这么精彩的开头,却不让我看下去……” 埃米尔·贝热拉是总编,自然要优先阅读,他刚刚只是内心激动,需要找个地方发泄而已。 接着,小说主体那第一人称的、充满绝望与压抑激情的倾诉,彻底征服了他。 贝热拉长期浸淫在法国最先锋的文学圈,见过无数尝试描写女性心理和情感的作品,但如此极端、如此纯粹、如此具有毁灭性力量的女性声音,实属罕见。 “心理深度!无与伦比的心理深度!”贝热拉赞叹道,再次引起了约瑟夫的注意。 他放下自己手中的稿件,拿过贝热拉已经看完的稿纸,阅读了起来。 埃米尔·贝热拉则干脆站了起来:“索雷尔这个年轻人,他完全钻进了这个垂死女人的灵魂深处!也钻进了巴黎这座城市的灵魂深处!” 他尤其欣赏小说对巴黎都市生活的生动描绘—— 通过“陌生女人”的视角,那些与L有关的场景:楼梯间的擦肩、公寓的灯光、剧院外的等待、孩子生病时的无助…… 这些细节是如此真实,充满了巴黎特有的疏离感、偶然性与隐秘的激情。 它们不是像传统现实小说里的环境描写,只充当人物活动的背景板。 它们是构成女人悲剧命运不可或缺的、冰冷的戏剧舞台。 约瑟夫读完以后也深受震撼,第一时间就表示:“这简直是为《现代生活》量身定做的!贝热拉先生,我们必须马上采用!” 埃米尔·贝热拉点点头:“放在下一期的头条!不,下一期太慢了——你把这一期的头条给我换下来,这篇必须最快速度见刊!” 约瑟夫这时有些犹豫:“篇幅会不会太长了?我们的成本……” 埃米尔·贝热拉摇摇头:“篇幅长?我去向沙尔庞捷先生说明!如果不行那就分两期,甚至三期连载!读者会追着看的,我保证! 还有,你马上把它誊写两份,一份给排版工,另一份寄给雷诺阿先生! 相信我,雷诺阿先生会喜欢它的!” ———— 第九区皇后街一间光线充足却略显凌乱的画室里,此时正被油彩和松节油的气味所主宰。 皮埃尔·雷诺阿刚结束了一天的户外写生回到这里,带回的画布上是塞纳河畔春日里衣着光鲜的游人—— 尽管现实中河水的恶臭可能迫使模特们掩鼻,但在他的笔下,生活总是过滤掉了粗粝,呈现出温暖的光影与流动的愉悦。 一份厚厚的信被邮递员送到了门口。 雷诺阿放下调色板,在画室角落一张还算干净的椅子上坐下,点燃烟斗,开始阅读。 起初,他被那个奇特的开篇句式吸引,饶有兴致地品味着。 但随着“陌生女人”的倾诉如潮水般涌来,雷诺阿脸上惯常的、描绘生活甜美的轻松神情渐渐消失了。 他深深吸了一口烟,眉头微蹙,眼神变得专注而复杂…… 过了许久,他掐掉手头的烟,将画架上的半成品揭下来,丢到一边,重新钉上一张画布。 接着拿起炭笔,开始落下第一根线条,勾勒出一个模糊却充满情感张力的轮廓…… 他不知道的是,一百二十年后,在世纪末的一场拍卖会上,这张《一个陌生女人的来信》最终被拍出了8300万美元的天价。 它与梵高的《莱昂纳尔·索雷尔先生的肖像》,并列十大最昂贵的油画之列。 (本章完) (/bi/285214/17237554.) 。 第83章 软饭硬吃?逆向赞助! 莱昂纳尔所不知道的是,他在泽西岛享受惬意时光的时候,他的「赞助人」罗斯柴尔德夫人就在泽西岛的对面,与他隔海相望。 那是罗斯柴尔德家族在诺曼底海岸线一处私密和宁静的庄园,距离鲁昂不远,坐落在俯瞰英吉利海峡的悬崖之上。 塞纳河污染这种季节性的都市顽疾自然是上等人优雅生活必须规避的灾难。 她甚至无需等到记者们对此辛辣的讽刺见诸报端,便已下达了指令,率领这一支由二十多辆马车组成的队伍,浩浩荡荡地离开了巴黎。 这座庄园本身是一座经过精心修缮的十八世纪建筑,线条优雅,巨大的窗户将辽阔的海景框入室内。 精心打理的花园四季常青,海风常年涤荡,带来的是盐分、海藻与松木的清新气息,与污秽不堪的巴黎相比,简直就是天堂。 早在她入住前两天,仆人们早已将一切准备妥当。 此刻庄园的空气里弥漫着上等蜂蜡、干燥玫瑰和刚刚修剪过的草坪的味道。 在这里,只有海浪永不停歇的低语,以及偶尔掠过天际的海鸟鸣叫——这也是罗斯柴尔德夫人需要的恬静生活。 她甚至没有让自己的丈夫同行,而是让他在巴黎继续与那些庸俗的金钱打交道。 午后,阳光透过高大的玻璃窗,在书房光洁的桃花心木地板上投下温暖的光线。 罗斯柴尔德夫人慵懒地倚在一张覆盖阅读椅上,百无聊赖地翻着几份特意带来的报纸和杂志。 她首席女仆丽雅悄无声息地走到身边,递上一个厚厚的信封:“夫人,这是从巴黎转来的信件,来自莱昂纳尔·索雷尔先生。 您说只要有他的来信,要第一时间交给您。” 罗斯柴尔德夫人听到「莱昂纳尔·索雷」,顿时精神一振,立刻接过信封拆开来,还不忘挥手让丽雅离开书房。 展开信纸,这是一份笔记清秀的小说誊写稿。 “《一个陌生女人的来信》……”夫人低声念出这个标题,碧绿的眼眸中闪过一丝好奇。 她对莱昂纳尔的才华印象深刻,《老卫兵》中那种对时代弃儿的悲悯与冷峻的洞察力曾深深触动她,甚至让她解读出超越作者本意的、关于女性命运的隐喻。 开篇第一句就让她微微一怔: 【多年以后,面对床上的女人,小说家“L“将会回想起自己读到某个陌生女人的来信的那个遥远的下午。】 “多么奇特的句式……”她喃喃自语。 这种将未来、现在与过去交织在一起的叙述方式,在法语表达中呈现出一种近乎魔幻的时空张力。 它不像传统的线性叙事,更像一种宿命的预告,一种在时间河流上投下的阴影。 虽然罗斯柴尔德夫人的文学修养还不足以解读出其深意,但也瞬间被攫住了注意力,让她预感到这将是一个不同寻常的故事。 她继续读下去,很快便沉浸在那个陌生女人用生命最后力气书写的绝望告白之中。 当读到女人开篇就宣告儿子的死亡——“我的儿子昨天死了”——时,罗斯柴尔德夫人感到心口一阵尖锐的刺痛。 这突兀而沉重的开场白,如同冰冷的匕首,瞬间刺穿了这个女人所有心理防护的屏障,直抵心底最原始的悲恸。 虽然她没有孩子,但身为女性,她完全理解莱昂纳尔在叙述中强调的:“这不是谎言。” 一个母亲在失去唯一骨肉的时刻,其话语本身就具有了不可辩驳的、近乎残酷的真实性和道德重量。 这成为支撑起后面那漫长、卑微、炽热却又被彻底忽视的一生倾诉的唯一基石。 随着信件的展开,罗斯柴尔德夫人看到了一个灵魂如何在无望的爱恋中燃烧殆尽。 女人对作家L那贯穿一生的、不求回报的、近乎宗教般的献身,她卑微到尘埃里的姿态,她在无数个孤独夜晚的守望与幻灭,她独自孕育、抚养孩子并将他视为与爱人唯一纽带的执着…… 每一个细节都像细密的针,扎在罗斯柴尔德夫人敏感的心上。 然而,最让她灵魂震颤的,并非女人的痴情与牺牲,恰恰是她在生命尽头那惊人的尊严。 与那些庸俗的爱情小说里,用最卑微的方式乞求一丝怜悯,最终尊严扫地,被粗暴地拖走的女性不同—— 莱昂纳尔笔下的这个女人,她忍受了无尽的忽视、遗忘、被当作众多露水情缘之一,却从未去打扰L的生活。 她选择在死亡阴影的绝对孤独中,用笔而非声音,用沉静的文字而非失控的哭喊,向那个从未真正认识她的男人,发出最后的、也是最有力的控诉与宣言。 她没有索要任何东西——除了被“看见”,被“认识”,哪怕只是在她死后通过这封信。 她将自己的悲剧化作一柄无形却无比锋利的剑,精准地刺入L那颗冷漠、健忘、沉溺于享乐的灵魂深处,留下一个永恒的、无法愈合的伤口。 “这才是……真正的复仇。不,是救赎……是她对自己灵魂的救赎。”罗斯柴尔德夫人放下手稿,深深吸了一口带着海盐气息的空气,试图平复翻涌的心潮。 “莱昂纳尔……莱昂纳尔……你怎么能这么懂女人……这么懂爱情……真正高贵的爱情……” 她喃喃自语,脑中浮现出莱昂纳尔那高大英俊的样貌,还有他铿锵有力、掷地有声的言语: “夫人,恕我直言,相比于优秀的作品对人类精神的‘赞助’,‘面包和安静的房间’,不值一提!” 如此傲慢、如此自信,又如此迷人,仿佛他才是她的赞助人,而不是反过来。 …… 首席女仆丽雅再次见到自己的女主人,是听到罗斯柴尔德夫人在书房内发出“啊”的一声轻喊后。 尽职的丽雅立刻打开书房的门冲了进去,只见她瘫在阅读椅上,面色潮红,双目含泪,一手捂着胸口,一手攥着一叠稿纸。 丽雅关心地询问:“夫人,要不要叫医生来……” 罗斯柴尔德夫人这才意识到自己有些失态,连忙把散乱的裙摆整理好,重新坐直了身体:“我只是……读到了一篇杰作。” 丽雅有些震惊,不能理解什么样的杰作才能让自己的女主人如此失态。 而一个念头正在罗斯柴尔德夫人心中迅速成型,她来到书桌前坐下,铺开印有家族纹章的信纸,拿起蘸水笔。 【亲爱的莱昂: 你赢了!你说文学杰作对人类精神的赞助,远远超过面包与安静的房间,我原本以为只是你维护尊严的盔甲。 但当我怀着难以言喻的激动心情读完了《一个陌生女人的来信》后,我才知道你维护的是我的尊严。 请允许我直言,它带给我灵魂的震撼远超过《老卫兵》,尽管后者已足够杰出。 您笔下的“陌生女人”,她的故事……哦,莱昂,您创造了一个将卑微刻入骨髓,却在尘埃中开出尊严之花的灵魂!她是从泥泞中升起的、带着血泪的星辰。 她让我想起了许多人,但更多的是我自己。 …… 请允许我收回“艺术需要土壤”这句话;相反,你能允许我在报纸刊登之前就读到这样的杰作,是我莫大的荣幸。 我完全相信你将来的长篇作品将会成为毋庸置疑的杰作,我将会为它的出版倾尽一切努力 …… 您真诚的欣赏者, 埃莱奥诺尔·阿德莱德·德·罗斯柴尔德】 写完以后,她把信塞进信封,交给首席女仆丽雅,并告诉她:“请尽快把信寄到巴黎,寄给索雷尔先生。 如果他有任何回信,同样第一时间寄给我。” (本章完) (/bi/285214/17237555.) 。 第82章 再巍峨的高山,也有横穿而过的小路 到达圣赫利尔港口(泽西岛的首府)后,莱昂纳尔婉拒了莫泊桑的邀请,选择入住港口附近一家叫做「诺曼遗梦」的旅馆。 莫泊桑并没有坚持,而是丢给他一个“我懂得”的暧昧眼神,与莱昂纳尔约定明早来找他后,就乘坐一辆雇佣马车离开了。 莱昂纳尔订的是15法郎一晚的“家庭套房”,包含两个卧室和一个起居室。 放好行李以后,三人就去旅馆的餐厅吃饭——由于旅客到达的时间并不固定,所以这家旅馆的公共餐桌会一直开到晚上9点,但每个人的用餐时间仅限半个小时。 艾丽丝和佩蒂都没有什么胃口,稍微吃了点岛上特色的英式炸鱼、薯条就回房间了。 莱昂纳尔则兴致不错,除了炸鱼薯条,还品尝了岛上渔民今天现捕的鱼虾,以及老板女儿去海边礁石捡的贻贝,一直吃足了半个小时,才在老板的催促中离开。 他订的的房间阳台正对着一排被海风吹得东倒西歪的旗帜,夜里风声如涛,混着旅客的咳嗽声和旁边英式酒吧的低吟浅唱,令人恍若置身梦中。 第二日一早,莫泊桑如约来到「诺曼遗梦」,并且带来了一辆两排四座的双驾敞篷马车,还有一个赶车的马夫。 艾丽丝已经略知阿尔卑斯之外的物价了,惊叹道:“这辆马车租金不便宜吧?” “包车一天22法郎,可以送我们去岛上的任何地方!”莫泊桑的声音有些得意。 这个“天价”让艾丽丝、佩蒂都为之咋舌。 泽西岛大概有巴黎的五分之一大小,但居民区和景点几乎都集中在圣赫利尔及其周边,步行即可游览,但是有一辆随时候命的马车自然更加惬意。 莱昂纳尔没有拒绝这份好意,带着艾丽丝、佩蒂上了马车;他和莫泊桑坐在前排,艾丽丝、佩蒂坐在后排。 泽西岛游览的第一个景点,毫无疑问必须是「伊丽莎白城堡」。 这座拥有700年历史的石头城堡坐落在海边,既是行宫,又是军事要塞——当然,现在这两个功能都已经失去了,变成了纯粹的景点。 至于为什么必须早上去?因为通往这座城堡的道路,只在早上退潮时才显露出来。(忽然想到昨天刚看的《惊变28年》……) 进入城堡不需要门票,但里面已经几乎全空了,每个房间里都有游客丢下的垃圾,散发着一股霉臭味儿。 就连一开始兴奋不已的两个姑娘,都捏着鼻子催莱昂纳尔、莫泊桑赶紧离开。 唯独登上最高的箭塔,俯瞰脚下的圣赫利尔港、远眺27公里外的根西岛时,才让人感觉不虚此行。 吃过午饭以后,莫泊桑提议四人先去圣布雷拉德湾的沙滩,然后趁着太阳落山前再去雨果先生的故居看看。 雨果在拿破仑三世政变(1851年)之后决定流亡国外。他先是在比利时的布鲁塞尔住了1年,后来就搬到了这片英吉利海峡的群岛。 一开始他就住在泽西岛,直到1855年又搬去了根西岛,此后就在根西岛一直住到1870年拿破仑三世倒台以后才回国,并在巴黎受到了英雄般的欢迎。 《悲惨世界》就是他在流亡期间所作。他在泽西、根西两岛所住的宅邸都已经成了景点,泽西岛上的收费15苏每人——根据传闻,雨果先生每年能从这两岛的门票中分润至少2万法郎。 莱昂纳尔和莫泊桑作为文坛后辈,来到泽西自然要去瞻仰一下。 宅邸立于山坡之上,门前长着两棵枝叶茂密的榆树,仿佛为流亡者举起的两面绿旗。 管理员兼导游是一位讲着法语却带点英伦腔调的老先生。 他会带着游客穿过一间间密不透风的小房,介绍墙上悬着雨果亲手书写的诗句、挂毯、镜面天花板,以及他曾躺过的藤椅。 “在这里,他写下了对拿破仑三世的诅咒,也写下了对人类良知的希望。”这句话很有力量,但是管理员老先生的声音却带着一种圆熟的疲惫。 莱昂纳尔站在书房那扇朝海的大窗前,透过玻璃望出去,恍惚见到一个影子正伏案书写,他的身后是一片飘动的海。 不是任何国家的疆域,只是大海本身。 莫泊桑走了过来,莱昂纳尔低声问他:“你说雨果先生是真的放逐了自己,还是借放逐逃避一切?” 莫泊桑一时语塞,只觉胸中有潮水涌动,无处可去。 他顺着莱昂纳尔的目光望向窗外那片辽阔、动荡的大海,海鸥的鸣叫在风中显得格外凄清。 过了好一会儿,莫泊桑才缓缓开口,声音低沉:“逃避?莱昂纳尔,你太尖锐了……或者,你太年轻了,还没被那山影完全笼罩。” 莫泊桑眼神复杂地看向那把空置的藤椅,仿佛能看到那个须发皆白、目光如炬的巨人刚刚起身离开:“雨果先生太庞大了,莱昂纳尔。 庞大到……像阿尔卑斯山横亘在我们面前。我们这些后来者,无论朝哪个方向走,抬头都能看到那覆盖着永恒积雪的山巅。 他定义了什么是‘伟大’,什么是‘人道主义’,什么是‘良心’! 一部《悲惨世界》就几乎写尽了人类可能有的崇高情感与巨大苦难——冉·阿让的救赎,芳汀的悲惨,珂赛特的爱……” 莱昂纳尔理解莫泊桑的感受。 一个文明出现一个艺术巨匠,对普通欣赏者来说是幸运,对其他艺术家来说却未必——尤其是像雨果这样长寿的艺术巨匠。 他只能轻声安慰:“是啊,有时候,站在这片阴影下,会让人喘不过气来。 他像一口深不见底的井,我们汲水,却总觉得自己的桶太小,水面倒映的永远是他的影子。” 莫泊桑小鸡啄米一样点着头:“他写巴黎的苦难,我们还能写什么?他写人性的挣扎与救赎,我们还能挖掘出什么新的深度?他写大海的狂暴与壮美,我们笔下还能翻腾出怎样未曾见过的浪涛?” 甚至……连流亡都成了一种他专属的、带有悲壮光环的文学行为艺术。我们若再写放逐,都像是在模仿他走过的路,拾他踩过的沙。” 莱昂纳尔露出笑容:“所以左拉先生、福楼拜先生,还有你才选择了‘自然主义’? 不用这么沮丧——你刚刚说雨果先生是阿尔卑斯山?巧了,我来自那里。 根据我的经验,再高耸、绵延的山脉,都会有许多小路可以穿过它。是这样吗,艾丽丝?” 艾丽丝对雨果故居并无兴趣,正百无聊赖间,忽然听到莱昂纳尔问她,过了一会儿才反应过来:“是啊,阿尔卑斯山有许多大路、小路都可以穿过它—— 莱昂,莫泊桑先生,你们是要去瑞士还是意大利?” 莱昂纳尔和莫泊桑对视一眼,在艾丽丝、佩蒂疑惑的目光中,哈哈大笑起来。 (本章完) (/bi/285214/17237556.) 。 第81章 绝望的莫泊桑!(第四更,求月票) “当船靠近港口时,我在心底生出一股强烈的愿望,我想再看一眼于勒,我的叔叔于勒。我想挨近他,对他说几句安慰人心的话。 可是我已经看不见他了——没有人再吃牡蛎,这个可怜的人只能回到舱底去了,那里只有污浊、冰冷的空气,。 回来时我们改乘圣玛丽号,免得再遇到上他。在泽西岛上的一日,母亲坐立不安,忧心如焚。 从那以后,我再也没有见过我父亲的弟弟! 今后,你还会看到我有时会给流浪汉5法郎的银币,原因就是我刚刚说的一切。” 莱昂纳尔说完这个故事的最后一句话,身边是一片沉寂。 他抬眼望去,只见莫泊桑呆愣在那里,眼中只有震惊、不解、钦佩,以及许多难以形容的复杂神色交织在一起,嘴唇微微颤动,想要说什么,却什么也说不出来。 艾丽丝和佩蒂早已经泪眼朦胧,抱在一起,如果不是害怕打扰莱昂纳尔讲故事的情绪,说不定已经泣不成声了。 后面本来还有几个排队等着吃牡蛎的船客,此时也都立在原地,不仅没有出声催促他,反而小心翼翼地把烟都掐了。 一个女士更是投入身边男伴的怀抱,无声地抽泣着。 正所谓“男默女泪”,不过如此。 那位开牡蛎的老水手「于勒·达尔芒斯」——当然,十五分钟前他还叫做安东尼·马修——更是浑身颤抖,几乎连手里的刀都握不住了。 他眼里闪烁着光芒,牙齿几乎一直在打颤,过了好一会儿才开口:“先生,您是要给我5法郎的银币吗?” 众人:“……” 不过随着沉默的氛围被打破,大家也才活泛起来,擦眼泪的擦眼泪、点烟的点烟,莫泊桑正要从口袋里掏出5法郎抛给「于勒·达尔芒斯」,被莱昂纳尔眼疾手快地拉走了。 失望的老水手不知道的是,几个月后,他会逢人就说自己就叫「于勒·达尔芒斯」,家住勒阿弗尔,年轻时候不懂事,败坏了哥哥的家产,被送去美洲…… 而且他开的牡蛎每打将会卖到5法郎的天价,许多客人还会额外再给他5法郎银币的小费,他所在的圣米歇尔号也成为「勒阿弗尔—泽西岛」航线上最热门的一艘渡船,一票难求。 莱昂纳尔几人回到船舱,艾丽丝和佩蒂还没有缓过劲儿来,莫泊桑却已经陷入了一种既兴奋、又沮丧的奇怪精神状态当中。 他先是在船舱里来回踱步,又掏出烟想要点上一支——结果因为手抖得太厉害,几次都没有成功。 过了好一会儿,他才坐到莱昂纳尔身边,向他伸出一只手。 莱昂纳尔有些懵,一时间竟然没有反应过来,忽然间一片阴影袭来,紧接着他就被莫泊桑紧紧地拥抱住了,很快莫泊桑又抓着他的肩膀摇晃着:语气带着哭腔: “杰作!杰作啊,莱昂!你是我见过的绝无仅有的天才!刚才你想这个故事用了多久?1分钟?30秒? 还是那该死的缪斯女神在电光火石间就把灵感赐予你了?不,仅仅灵感还不够—— 它还有完美的结构、深刻的社会批判,甚至连温暖的情感都不缺失。 还有那个‘我’——小若瑟夫。天哪!《老卫兵》里的‘我’,还有这个故事里的‘我’—— 莱昂,你身体里真的住着这么一个孩子吗?天啊,这是何等的灵性、这是何等的天赋…… 我完了,我完了……” 一边说着,一边竟然流出了眼泪。 莱昂纳尔没有“反抗”,而是默默地看着莫泊桑在发泄自己的情绪。 这位未来的「世界短篇小说之王」,虽然个人生活放荡不羁,但是他对于小说艺术的追求却是毋庸置疑的。 他与他的老师福楼拜,写出的作品都被称为“最纯净、最精粹、最凝练”的法语文学代表作,可见他的付出。 但是莫泊桑现在已经快30岁了,除了发表了几首惹官司的诗歌,还有一出没人看的戏剧外,用“籍籍无名”来形容毫不为过。 在莱昂纳尔出现之前,他并不着急。 无论老师福楼拜还是他自己,内心都确信“莫泊桑”这个名字总有一天会震惊整个法国文坛,甚至整个欧洲文坛。 所以他无论是在家乡,还是在巴黎,都过着醉生梦死的生活。 白天在海军部当社畜,晚上出没于沙龙和妓院,偶尔写点“小东西”,但并不太在意能否发表。 但是现在不同了,莱昂纳尔·索雷尔就像一颗彗星,正从遥远的宇宙边缘向着文学世界划掠而来。 虽然现在它的光芒还不太璀璨,但是莫泊桑通过今天的事情,已经完全确认,这颗彗星必将会照亮整个夜空。 甚至有可能像雨果先生、左拉先生,或者他的老师居斯塔夫·福楼拜一样,成为永悬天际的恒星。 而这个位置,在他心目当中,是留给自己的。 这怎能不让他迷惘、痛苦、失落,甚至是绝望。 莱昂纳尔拍拍他的肩膀,语气异常的诚恳、友善:“居伊,不要沮丧。其实《我的叔叔于勒》这个故事,你也能写得出来,而且会比我的更精彩。 你现在要做的,就是从眼下‘无所事事’的状态里摆脱出来。生活中其实处处是故事—— 一个憨厚的乡下老农、一个开牡蛎的水手、一个肥胖的妓女、一个生活枯燥的记账员、一个爱慕虚荣的女人、一个脸蛋漂亮的男人…… 他们自己有什么样的故事并不要紧,要紧的是我们想赋予他们一个什么故事。” 莫泊桑闻言像触电了一般,猛地跳了起来:“你说的对,莱昂!不是他们身上有什么故事,而是我们想赋予他们一个什么故事…… 你让我清醒了!感谢你,莱昂!除了老师,从来没有人对我有如此大的启发! 哦,我还得和你说声抱歉……” 莱昂纳尔听着有些纳闷,感谢他不就完了,为什么还要道歉呢? 不过鉴于莫泊桑现在精神不太稳定,所以他也没有多问。 这时候,圣米歇尔号渡轮的汽笛发出悠长、浑厚的长鸣—— 泽西岛,到了。 (本章完) (/bi/285214/17237557.) 。 第80章 我的叔叔于勒(第三更,求月票) 莱昂纳尔回头,果然是居伊·德·莫泊桑那副熟悉的大胡子。 这位福楼拜先生的亲传大弟子、名闻巴黎的资深嫖客,此刻也在甲板上,并且围着两个穿着、装扮都颇为精致的女人献殷勤。 不过两人显然对莫泊桑并不感兴趣,并没有接受他的邀请,扭头就回了座舱。 莫泊桑却毫不沮丧,转身就开始寻找下一个目标——他很快就看到了莱昂纳尔。 “上帝啊!亲爱的莱昂!你怎么在这里?”莫泊桑大步流星地穿过半个甲板,二话不说就和莱昂纳尔紧紧拥抱了一下。 虽然莱昂纳尔知道梅毒不通过这样的普通接触传播,但是仍然把呼吸屏住了几秒钟。 莫泊桑的兴致很高,声音也格外昂扬:“命运的浪头把你也拍到这条破船上来了? 我还以为你正躲在哪个乡下的城堡里,或者被哪位沙龙里的缪斯女神绊住了手脚呢!” 一边说着,一边朝着莱昂纳尔身上打量,眼中露出羡慕的神色。 莱昂纳尔虽然不知道莫泊桑为什么会有这种神色,但依旧笑着地回应对方:“是啊,命运的安排总是出人意料,不是吗?法国这么大,我们竟然能在这条船上碰头。” 随即他的笑容变得促狭起来:“怎么,你也受不了塞纳河了?” 说到塞纳河,一下挑起了莫泊桑的怒火,他的抱怨就像开了闸的洪水,倾泻个没完:“该死的塞纳河!那简直不是一条河,而是一个巨大的、敞开的化粪池! 整个巴黎都在它的臭气里窒息、腐烂!那些市政厅的蠢猪们!” 他越说越激动,挥舞着手臂:“我昨天出门,那股味儿……简直像是掉进了腐烂的内脏堆里!再待下去,我非得用香水洗澡不可了!” 莱昂纳尔听足足听了三分钟,才有机会插话:“听上去你那里的情况特别糟糕?” 莫泊桑叹了一口气:“最臭的河段就在我的窗外——但是我当初租下那间公寓的时候,为这段景色多付了20法郎每个月。 前天他们甚至捞出了一个死掉的婴儿,浮肿得像一个烂掉的面粉袋子……简直就是噩梦!” 接着又抱怨起来:“那些还住在巴黎不肯离开的家伙们。艺术家、评论家、妓女和议员,一个比一个会幻想。 他们幻想塞纳河只是暂时发臭,幻想议会会投票给他们想要的预算,幻想霍乱会识字,避开有权势的人家……” 就在两人说话间,船身轻轻一晃,甲板边上传来脚步声。 莱昂纳尔回头一看,是艾丽丝和佩蒂扶着栏杆踉跄地走了过来,脸色虽然仍有些苍白,但显然已经初步适应了上下颠簸的感觉。 “你们怎么样了?”莱昂纳尔询问道。 莫泊桑一眼瞥见被面纱遮住了半张脸的艾丽丝,话音立止,眼神像被钓钩勾住一样。 那瞬间,他的胡子都好像挺直了一些:“莱昂……你带了天使一起旅行吗?”声音很低,眼神却灼灼。 “朋友。”莱昂纳尔淡然回答。 “那我一定要感谢上帝让我今天多走了一步。”莫泊桑迅速起身,摘下帽子,向艾丽丝与佩蒂鞠了一躬:“两位小姐,莫泊桑,居伊·德·莫泊桑,业余写字,偶尔做梦。” 艾丽丝还未回神,只是点头轻笑;倒是佩蒂噗嗤笑出声:“你说话真有趣!我叫佩蒂!少爷,我已经好多了。” 莫泊桑敏锐地挑了挑眉:“少爷?原来我这位朋友在你们家是贵人?” 佩蒂毫不客气地说:“不是贵人,是主人。” “哦!”莫泊桑又看了莱昂纳尔一眼,眼中已经不是羡慕,而是嫉妒了——莱昂纳尔到现在为止只发表了一篇小说,为什么能养得起女仆,又能带着这么美丽的姑娘旅行…… 一切尽在不言中。 艾丽丝勉强一笑,牵上佩蒂的手:“我叫艾丽丝,是莱昂的家乡人——佩蒂我们去那边甲板,不打扰莱昂和莫泊桑先生。” 莫泊桑连忙把手一伸:“我们也只是在闲聊,并不要紧——莱昂,我请你们三个吃牡蛎吧!” 莱昂纳尔看看刚刚吐光了午餐的佩蒂与艾丽丝,点了点头。 莫泊桑大喜过望,一马当先,走向甲板另一端。 那里的角落当中,有一张粗木板搭成的摊子,一个脸上布满皱纹、身形佝偻的老水手正用锈迹斑斑的刀子撬开一只只牡蛎。 他的刀子很灵巧,在螺纹处轻轻一转,便咔哒一声开启,露出湿润滑腻的肉。 现在正有一个女士由他的男伴陪同着在吃这牡蛎——她的吃法很文雅,用一块精致的手帕托着牡蛎壳,嘴巴向前伸着,免得弄脏袍子;然后嘴很快地微微一动,就把汁水和牡蛎肉吸了进去,最后把牡蛎壳就扔到海里。 这种高级的吃法吸引了艾丽丝和佩蒂——前者好奇姿势,后者好奇味道。 等前面的人吃完以后,莫泊桑凑上前:“给我开一打牡蛎!” 老水手头也没抬:“2法郎一打,先生。” 莫泊桑掏出价值2法郎的银币抛给了老水手,又抛给他10个苏的铜币作为小费。 老水手这才感激地说了声:“上帝会保佑你的,慷慨的老爷!”手上开牡蛎的动作更小心了,不让自己黢黑的手指沾到白嫩的牡蛎肉。 莫泊桑和莱昂纳尔都只象征性地吃了一个,莫泊桑又开始抱怨起来:“莱昂,我现在的生活就是一潭死水——写报告、抄文件、听老头子们讲一个晚上关于‘财政节制’的废话…… 我都要疯了。福楼拜先生让我写点小说,可写作需要源泉,可我看遍办公室,除了铅笔和账本,哪有源泉?” 莱昂纳尔看看莫泊桑,又看看身边正在开牡蛎的老水手,忽然灵机一动:“你认识罗丹吗?” 莫泊桑一愣:“罗丹?你说那个搞雕塑的,他常在马拉美的沙龙里出现,话不多,一脸谁也瞧不起的样子……我认识他,但和他不熟。” 莱昂纳尔语重心长地说:“罗丹说过一句话,我觉得很有道理——‘生活中不缺少美,而缺少发现美的眼睛!’” 莫泊桑露出疑惑的神色:“那个家伙还说过这么有哲理的话吗?但这和我缺乏小说素材有什么关系?” 莱昂纳尔叹了口气,心中默念着“我不是故意的……我不是故意的……”,走到那个老水手身边,问他:“老先生,您的名字是叫做于勒·达尔芒斯吗?” 老水手开牡蛎的刀子停在半空,抬起头看向莱昂纳尔:“当然不是,先生,我叫做安东尼·马修,你认错人了。” 莱昂纳尔露出一个自信的笑容,又掏出10个苏递给他:“不,你就叫「于勒·达尔芒斯」,家就在勒阿弗尔,但你刚从美洲回来没有多久……” 老水手愣住了,但立刻反应过来,接过铜币,低下头继续开牡蛎:“随你叫我什么吧先生,我是于勒·达尔芒斯,家在勒阿弗尔,刚从美洲回来……” 莱昂纳尔满意点点头:“好,现在你就是我的叔叔了……” 看到莱昂纳尔的这个操作,莫泊桑、爱丽丝、佩蒂都一头雾水,三个路易十六摸不着头脑。 (本章完) (/bi/285214/17237558.) 。 第79章 再见了,巴黎!(第二更,求月票) 莱昂纳尔、佩蒂以及艾丽丝最终没有去成塞纳河。 随着天气回暖,又下了两场春雨,把巴黎的积垢全都清洗出来了。 这两日塞纳河大部分河段飘满了整个冬天积攒下来的粪便、污水、垃圾,甚至尸体。 河水变成了可怖的黄褐色,散发着一股可怕的味道。 连带着有这条河水经过的公园与森林,都变得臭不可闻。 莱昂纳尔现在住的安坦街12号,接入的自然水就是来自塞纳河较为清洁的上游地区,但是此时也有一股怪味。 讲究的中产住户们不得不购买10苏一瓶的干净水饮用,据说是来自「埃维昂」的泉水,就连富人们喝的都是这一款。 当然,富人们现在都躲到了外省的别墅,或者干脆出国旅行去了。 有点条件的中产则带着全家人去了乡下或者海滨的度假屋,总之不能呆在巴黎就对了。 这座热闹的城市一下就变得安静不少,安坦街12号也空了小半,但是随之而来的是物价短期猛涨。 《费加罗报》对巴黎市政府治理塞纳河的措施显然非常不满,在头版头条直接进行了抨击—— 《巴黎的污水不止在河里,也在市政政厅里》 【官员们在议会中辩论“自由”与“秩序”,却忘了孩子们每天饮下的,是一杯用自由冲泡的病菌浓汤。记者追问市政厅的官员,他说:“是的,我们知道河水浑浊,但预算未到。” 啊,预算未到?霍乱倒可能很准时来了。我们建议,如果议员们每日必须用塞纳河的水煮茶,也许预算就能准时到账了。 巴黎,可以容忍艺术的激进,不能容忍饮水的发臭。一个无法清洁其水源的国家,何谈洗涤其灵魂?】 小日报的标题则更具有讽刺意味—— 《巴黎市政府郑重声明:臭味无害》 【塞纳河昨日又送走了三千条死鱼、一头残骸不明的猪和一名喝水后中毒的送奶工。当然我们的市长仍然对公众说:塞纳河上的臭味对人体无害,如果忽略它,在塞纳河上泛舟,仍不失浪漫!” ……】 莱昂纳尔翻了几份报纸,心烦意乱,抓起桌上的瓶子,一口气就喝掉了价值5个苏的干净水。 根据专家的预测,塞纳河的水质至少还要3天才能恢复——届时朗格勒高原流下来的积雪融水和沿途天降的干净雨水,会把塞纳河的污物都冲到下游去,沿着鲁昂的河道直到勒阿弗尔,最后灌进海里。 很快他就做了决定,对佩蒂、艾丽丝喊道:“两位女士,我们出国度假吧!” 两颗脑袋飞快地分别从厨房和卧室的大门伸了出来,失落的表情变成欣喜夹着疑惑。 莱昂纳尔举起一张报纸,指了指上面的一个小豆腐块:“泽西岛,3天2夜的行程,叠加节庆优惠和往返票优惠,120法郎。” 「泽西岛」是英国领土,但是距离法国很近;历史上它曾经是著名的流放地,但是现在已经是一个旅游度假的好地方。 岛上英语、法语通行,物价不贵,是法国人想体验「异国风情」最便宜的去处。 艾丽丝从房间里跳出来:“莱昂,你疯了,120法郎,3天……” 莱昂纳尔拿起空瓶子晃了晃:“这一瓶水就要10苏,我们三个人三天要喝掉多少瓶?反正我一天至少得4瓶。这还不算做饭要用的水。 还有佩蒂,你告诉她最近一打鸡蛋要卖多少钱?艾丽丝,我们要住在这里不仅要忍受昂贵的饮用水和糟糕的物价,还随时可能染上霍乱。 阿尔卑斯的河水倒是清甜甘冽,但我们回不去啊!” 说到回不去阿尔卑斯,艾丽丝才沮丧地低下头,不过仍然顽强地丢下一句:“我喝自来水没事的,只要烧开了……” 佩蒂也连连点头:“少爷你忘了?我们以前都直接喝街区公共水井里的水,每天都和这两天的自来水一个味……” 莱昂纳尔:“……”佩蒂的卫生意识还得抓啊! 不过他是这家的男主人,既然已经做了决定,剩下的两人也只能听从。 莱昂纳尔想到要不要去邀请苏菲,但这时他才忽然意识到,他并不知道苏菲具体住在哪里,只知道是第十区的朗克礼街,只能遗憾地作罢。 —————— 三人的衣物都不多,很快就收拾好装箱,然后乘坐公共马车来到了巴黎的「圣拉扎尔车站」。 艾丽丝戴着黑色的面纱,遮去了大半的容貌,不过这是这个时代女性的常见打扮,并不会惹人注意。 她和佩蒂一样,从未乘坐过火车,上次来巴黎也是坐教会的长途马车,所以显得有些兴奋。 「圣拉扎尔车站」作为法国最大的火车站和交通枢纽,假期里更是人满为患。 这个时代法国的铁路系统已经非常发达了,全国主要城市都有火车站,票价折算下来大概是8个生丁一公里,为了吸引乘客,经常会打折。 到达港口城市「勒阿弗尔」的车票是15法郎一个人,佩蒂则虽然只要8法郎,不过旁边得再挤一个人。 莱昂纳尔之前往返巴黎和阿尔卑斯都是坐火车,所以驾轻就熟地买好了票,领着两人上车。 他买的是最便宜的三等座,座椅只有一块木板和一层薄薄的、可以忽略不计的布垫,铁轨上的每一处磨损、每一个接口,都能用屁股完整地感受到。 而且三等车厢离车头很近,不时有浓烟、煤灰飘散过来,窗子关不及的话难免一脸黑。 当然还有刺耳的火车鸣笛声——这个声音远听悠扬浪漫,凑近了只会觉得耳朵嗡嗡响。 但是对于艾丽丝和佩蒂来说,这一切在乘坐火车、观赏车外风景的新鲜感中,都显得微不足道。 窗外一开始还是熟悉的巴黎城市风光,窗外是缓缓倒退的巴黎屋脊与教堂钟楼。 过了一个多小时,绵延不断的苹果园和羊群就出现了——它们安详地啃食青草,像法兰西那些从不质问命运的乡下人。 紧接着就是乌黑屋顶与花岗岩烟囱并排而立的诺曼村镇,不时有孩子在铁路两旁追着火车跑。 整整行进了近7个小时,火车终于在下午4点,到达了「勒阿弗尔」的火车站。 三人拎着行李箱下车,然后又去火车站的卫生间里把脸上、衣服上粘着的煤灰清洗干净,这才体体面面来到港口,排队乘坐渡轮。 由于是复活节假期,来这里旅游的法国人不少,三人排了半个多小时的队,才登上「圣米歇尔号」轮船。 莱昂纳尔买的是5法郎一人的普通舱,有遮阳甲板或包厢的上等舱就要12到20法郎一人。 这也是艾丽丝和佩蒂两人第一次乘坐大型的轮船,刚起航不久两人就扶着栏杆一吐为快,脸色铁青,躲回船舱里休息去了。 莱昂纳尔则十分享受地站在甲板上——海面翻卷着淡金色的浪花,头顶鸥鸟盘旋,鸣叫声划破空气,海风阵阵、沁人心脾。 在巴黎呆久了,简直已经忘记干净的空气是什么味道了。 怪不得巴黎人一有钱,第一件事就是去郊区、乡下买或者建造自己的度假胜地。 这时一个熟悉的声音传来:“两位女士,我请你们吃牡蛎怎么样?” (本章完) (/bi/285214/17237559.) 。 第78章 男人来了巴黎就变坏(第一更,求月票 莱昂纳尔一直睡到中午才起床,把复活节假期前最后一个早上的课给翘了; 然后他在喝了一杯水后决定把下午的课也翘了,正式开始自己的复活节假期。 不过今天还去索邦上课的学生并不多,教授们也默许了这种情形——毕竟不少学生能把这两周假期过成四周。 吃午饭的时候,莱昂纳尔看到艾丽丝的眼圈都是红的,关心地问了一句:“怎么,想家里了?” 艾丽丝抹了抹眼睛,摇了摇头:“没有……莱昂,你怎么能那么残忍?” 莱昂纳尔:“嗯?” 没等艾丽丝再开口,佩蒂就举手发言,帮她把话说完了:“艾丽丝姐姐看了少爷的小说,哭了快1个小时! 她说少爷给小说女主角安排的命运太悲惨了,一直爱着男人,男人却始终没有记住过她……” 艾丽丝听到佩蒂的话,忍不住又开始眼睛泛红,看着马上就要哭出来了。 莱昂纳尔连忙安慰她:“小说是虚构的,你别当真——现实里怎么会有这么惨的女人,和这么无情的男人呢? 这都是市场需要,艾丽丝。女读者需要满足对一场生离死别的爱情的幻想,男读者需要满足对风流倜傥的浪子生活的向往……” 该说不说,《一个陌生女人的来信》对这个时代的读者来说还是太刺激了! 大家对「虐恋」的阅读经验,最极致也不过是地主家的大少爷诱奸女仆以后的爱恨情仇,绝对无法想象有人还能像《一个陌生女人的来信》女主一样这样爱了对方一生,对方却一无所知。 这篇小说在某种程度上,重新定义了“爱情”。 传统观念里的爱情,无论过程和结果如何,男女双方总要有个相识相知的过程; 这篇小说却告诉读者,爱情还可以纯粹的单恋,其中一方生死相许,另一方一无所知。 艾丽丝将信将疑地看了莱昂纳尔一眼:“是吗?莱昂,你不要骗我……我觉得你变了。 在巴黎的莱昂纳尔和阿尔卑斯的莱昂纳尔,完全是两个人啊!” 她忍得很辛苦,才没有把那句“男人来了巴黎就变坏”的谚语说出来。 莱昂纳尔没有着急反驳,而是轻轻一笑:“哦?阿尔卑斯的莱昂纳尔是什么样?” 艾丽丝似乎陷入了回忆,过了许久才说:“阿尔卑斯的莱昂纳尔……聪明、有礼貌,说话很慢,害羞,走路的时候老是驼着背,生怕让别人觉得自己太高了……” 莱昂纳尔一边听着,一边从盘子里切下一块肉送进嘴里,一口咬下去,丰盈的汁水就充满了口腔。 “所以,我的改变不太好吗?”莱昂纳尔问她。 艾丽丝摇了摇头:“我不知道……你还是那么聪明、有礼貌……甚至更聪明了,能写这么好的小说。可是……可是……” 她终究没有把话说完,也开始默默低头吃起东西来。 但究竟“可是”后面是什么,莱昂纳尔没有追问,这种问题本来就没有答案。 不过为了缓解尴尬的气氛,莱昂纳尔提议:“明天我们去郊游吧,圣克卢公园?布洛涅森林?凡尔赛?还是你们想在塞纳河上划船?” 这个话题终于让餐桌上的阴霾气氛一扫而空,佩蒂也露出了笑容。 艾丽丝想了想看:“巴黎的公园和森林又怎么比得上阿尔卑斯……我想去看看塞纳河。我在书上读过很多次,但是从来没有好好看过它。” 莱昂纳尔打了个响指:“好,咱们就去塞纳河!” ———— 并不是所有人的心情都像莱昂纳尔一样轻松、愉快,比如《喧哗报》的老板加里布埃尔。 由于忙着各方周旋,直到今天早上他才收到「一个老实的巴黎人」的回信,一共两封。 一封是拒绝,另一封也是拒绝。 加里布埃尔没有想到对方竟然这样谨慎,放着眼前的3000法郎不拿,甚至把预付的300法郎都退了回来。 他甚至马上又写了一封信,但是当天下午就收到了退信,邮局的退信回执上写着:“地址已注销。” “真是个狡猾的老狐狸!”加里布埃尔这样评价,随即问正站在眼前的贴身男仆皮埃尔:“你确认至始至终只有那个年轻人?” 皮埃尔点点头,并且进行了补充:“我一共跟踪过他两次,两个月前那次他去了十一区一个又老又破的公寓,那里的女房东简直像从骑士小说里爬出来的女巫; 这一次他没有去十一区,而是往第五区的方向去,但是半路上的马车太多了,我在路上被堵了一会儿,他乘坐的公共马车就不见了。 我只能根据公共马车的线路判断他大概去了圣日耳曼大道、安坦街或者奥斯曼大道。” 加里布埃尔又问:“你确认他是索邦的大学生,叫莱昂纳尔?” 皮埃尔回答道:“十一区那间公寓他的邻居告诉我的!不过我刚想多问,就被那个老巫婆给赶了出来。” 加里布埃尔陷入沉思,十一区基本是个贫民窟,穷大学生住在哪里不奇怪;圣日耳曼大道、安坦街都是中产聚集的地方,那个“莱昂纳尔”肯定住不起。 那唯一的可能就是,「一个老实的巴黎人」住在那里,或者至少他们是在那里接头。 巴黎有两万家咖啡馆,随便找一家就能完成信息、邮件的传递,而且绝没有人会注意到。 这两天加里布埃尔的压力非常大—— 他去拜访了吉贝尔主教两次,但都被告知主教在陪同枢机巡视教区,并不在圣堂。 他又去拜访了吉戈局长,倒是没有被拒之门外,但见面却是在公共会客室而非办公室。 此外他还去找了几个他认识的议员,要么避而不见,要么只打官腔,只有一个很坦诚地表示:“你去伦敦或者柏林躲一躲吧。” 所有的信号都指向了最糟糕的方向。 不过复活节假期给了他两周的喘息时间;在这两周里,哪怕拿破仑四世带着英国佬的军队渡过海峡,法国的公务员们都不会放弃休假。 加里布埃尔可以很从容地带着自己的钱离开巴黎——唯一的遗憾就是不能带走《颓废的都市》第二部。 等他回来不知道是何年何月了,到时候还能不能联系得上「一个老实的巴黎人」都是未知数。 随即他拿出信纸,在上面唰唰唰写了几行字,塞进信封,交给皮埃尔: “过几天我就动身去英国,报社照以前的,你先维持一段时间,实在不行就关掉; 如果有警察上门找我,你就把这封信交给对方。” 皮埃尔早就见怪不怪,把信收到怀里,向加里布埃尔鞠了一个躬:“遵命,老爷!” (本章完) (/bi/285214/17237560.) 。 上架感言(求首订、月票!) 《文豪1879:独行法兰西》终于到了上架的时候了。 不想整活,也没有刻意去卡情节,但是把前面的一些明暗线索做了汇总,为后面的发展做好铺垫。 这是我的第二本书,巧的是和去年一样,都是8月1号上架,也都是在三江期间上架。 回想去年写《重生2004:独行文坛》的时候,我对网文几乎一无所知,只凭着一股子蛮劲儿就写了。 到了今年这本《文豪1879:独行法兰西》,我似乎成熟了一些,又似乎和去年那个新人没啥两样。 为啥这么说? 因为我原本的计划里不是写这个「法国文豪」题材,而是在「年代文豪」「港岛文豪」和「日本文豪」三个题材里摇摆,其中两个我甚至很早就写好了开头。 但最终决定落笔的时候,却是这本「法国文豪」。 最主要的原因是我看到了卡拉马佐夫的《我在俄国当文豪》,一下被激发,在我脑海中形成了一个对我来说,非常有趣、也非常具有冲击力的画面。 我几乎就是在这种冲动中,开了这本书——这种情绪化,似乎不应该出现在已经了写了一本精品书、正在寻求成绩突破的作者身上。 但是我很珍惜这种冲动,它已经不太容易出现在我这个年纪的人身上了,所以我仍然决定写它。 不过这本书的写作难度确实超过了我的想象——虽然我比较熟悉19世纪的法国文学,但那仅限于作者、作品,和大致的历史脉络,对于各种细节和当时的时代背景,却十分模糊。 所以开写书前,我借阅了深圳图书馆几乎所有有关19世纪法国文学和生活的书籍(具体书单在最后)。 但实际上在写第一章前,我仍然不得要领。 几乎是在与各位约定的时间(6月25日)当天,我才勉强写好了序章和第一章,然后匆匆发书。 不过接下来就顺畅多了,思路也越来越清晰,诸多看过的资料就像有了生命一样,自己就慢慢走进这个故事里来了。 所以这就是“万事开头难”吧——过了开头这一关,后面很长一段路可能就是一马平川了。 如果你也有写书的冲动,也应该第一时间打开word,码下第一行字,而不需要去问任何人“我能不能写”。 当然,这也让我错过了一个绝妙的开头——这个开头,我可能会用在自己的下一本书里。 好了,说了这么多,要进入感谢环节了。 这本书题材小众,能上三江,大佬的推荐和我运营官的运筹帷幄功不可没,让它有了一个很亮眼的开始。 在此特别感谢: 卡拉马佐夫,他的《我在俄国当文豪》,是我的灵感之源,专业和好看的程度,看书名就略知一二了。 青山铁杉,他的《法兰西之父》,写得十分精彩,对法兰西、对二战感兴趣的可以看,还在新书期哦。 火焰之星,我的运营官,不仅很勤勉地帮我找了大佬章推,而且也帮我找了不少有用的资料。 此外还有许多章推我这本新书的大佬,这里一并感谢! 还有咱五组的主编水墨和责编折羽,如果没有他们的包容、帮助和支持,这本书可能面目全非。 (过一阵我发个番外,给大家看看这本书最早给编辑看的第一章是啥样) 当然,最该感谢的还是各位读者老爷,是你们的支持才我走到今天,走到了上架。 这其中有从上一本《独行文坛》伴随而来的老读者,也有从不同渠道加入的新读者,衷心感谢你们对这本书的支持! 在我新书期最焦虑的时候,是你们一个个的评论、一张张的月票推荐票、一份份的打赏,给了我勇气和信心。 我希望这本书能陪伴大家度过一段美好的时光。 最后说说更新计划: 上架第一天的更新时间是晚上9点,第一天、第二天都是4更,4更连发。 第三天开始正常更新,每天3更,日更6-7千字这样。 加更规则: 一个盟主加更1章。 本月月票每满1000票,加更1章。 所有加更都会在条件达成的一周内完成。 最后,求首订!求月票! 最后的最后,献祭朋友的一本新书《日本文豪1992》 —————— 参考书目: 《法国文学史》 《创造欧洲人:现代性的诞生和欧洲文化的形塑》 《巴黎的关键世纪:花都的缔造》 《屠猫狂欢:法国文化史钩沉》 《文学法兰西》 《巴尔扎克吃在巴黎》 《19世纪法国读者与社会:工人、女性和农民》 《从黎明到衰落:西方文化生活文化500年》 《烟花女子:19世纪法国性苦难与卖淫史》 《想要买马车》 《明天是舞会》 (本章完) (/bi/285214/17237561.) 。 第77章 一发入魂!(第四更,求首订 月票! 莱昂纳尔让艾丽丝抄的当然不是《颓废的都市》,他已经决定暂停这部小说的写作,先把已经写好的手稿放在书桌抽屉的暗格里,又把抽屉锁好。 真正需要艾丽丝抄的是《一个陌生女人的来信》。 今天和罗斯柴尔德夫人的交流,除了达成赞助的默契外,也并非全无所得。 这位年轻的贵妇人对于《老卫兵》的解读虽然有些荒诞不经,但却帮助莱昂纳尔更准确地把握到了这个时代女性,尤其是具有「多愁善感」这种特质的女性的内心。 “被赞美、被蛊惑、被利用、被牺牲、被抛弃、被轻视、被毁灭……最后只能抓住旧日的一点念想,悲剧地过完余生。这难道不是女人吗?这就是女人!” 把这句话几乎可以完美地放在《一个陌生女人的来信》的女主角身上——她甚至比罗斯柴尔德夫人说的更加可悲,因为那位作家甚至从未勾引过她。 他像一道洒入黑暗地窖的光束,本身无意如此,却意外激活了一个少女的灵魂。 人生的可悲往往就在于此,自己燃尽一生去守护的情感,却从未在对方脑中留下一道痕迹。 所以在接下来的部分,莱昂纳尔需要把他们的初遇写好,才能才能给这位女主角后来那令人感觉震撼与不解的“单恋”,提供足够的心理依据。 想到这里,莱昂纳尔把煤气灯调亮了一些,用鹅毛笔蘸了蘸墨水,开始在稿纸上书写起来—— 【我要把我整个的一生都向你倾诉,我这一生实在说起来,是在我认识你的那一天——不,是那一刻——才真正开始的。在这以前,我的生活只是阴惨惨、乱糟糟的一团……我再也不愿想起它来,我的心早已麻木。 你在我生活里出现的时候,我十三岁,就住在你现在住的那幢房子里,那幢有着灰色石墙和老式木楼梯的房子里…… 你一定不会记得我们,记不得那个穿着褪色黑衣、常年用头巾遮面的会计员遗孀,她每日靠抄写账目维生,偶尔还为第二区法院誊写判决摘要;你更不会记得她那瘦削的小女儿,脸上因长期营养不良而泛着灰白——那就是我。……】 所以这篇小说女主角悲剧又纯粹的一生,与自己贫苦的童年和少女时代有脱不开的干系。 与100年后的世界不同,在义务教育还未普及、女性还普遍被当成“物品”的19世纪,这样的开局基本上就决定了结局。 好一点的是给有钱人家做住家女教师,除了要教孩子们读书写字,还要做缝补衣物的活计,赚每个月80法郎的收入,在30岁前能攒够一小笔钱当嫁妆,嫁给某个小职员或者杂货店的小老板。 平淡一点的可能终身都凑不齐把自己嫁出去的嫁妆,又不愿意委身给不要嫁妆的老光棍或者鳏夫,年纪大了就把所有钱捐给修道院,自己也入院当修女。 差一点的就可能沦落到烟花柳巷了,在30岁前就因为各种疾病烂在妓院的床上。 夏洛特·勃朗特的《简·爱》之所以经典,就是因为小说的情节给这一类女性提供了精神上的慰藉:霸道总裁……庄园主爱上又穷又爱抬杠的我!我还不乐意!我还继承了一大笔遗产!庄园主还家破人亡最后被我拯救了! 19世纪描写平民女性的小说里,就没有比她更爽文的了。 但莱昂纳尔所写的《一个陌生女人的来信》却不是这样的爽文,他深刻解释了这类女性在精神的巨大危机—— 正是因为塌方一样的人生开局,所以才会紧紧抓住糟糕生活里唯一的“正常人”作为人生的支柱,直到死亡。 【十五六年了,我的亲爱的,你一定什么都不知道。可我呢?啊,我却记得清清楚楚——我第一次听见你的名字,是从门房的嘴里。他那天站在中庭,指着上楼的粉刷工人说:“L是个剧作家,奥德翁剧院的,有名望,还单身。” …… 第一次真正看到你的那一天——不,是精确到那一刻,那一小时!它就发生在昨天,不,就发生在眼前这一秒,我又怎么能不记得呢?因为就是那一刻,我那灰暗、窒息的世界才轰然洞开,才在我眼前第一次闪耀出它应有的光芒。 …… 耐心点,亲爱的,我求求你,听我谈谈自己这短暂的一刻钟,别厌倦。要知道,我爱你一生一世,在每一个贫穷、绝望、却因你而燃烧的日子里,我也未曾有过半分厌倦啊!】 在一个对生活完全失去希望的少女的眼里,一个「体面人」的出现,简直就像天使降临到了她这个充满了粗鲁举止与无止境的争吵的公寓。 甚至就连被L派来监督泥瓦工收拾屋子的老管家,都因为优雅、有礼貌的言行,更加深了她对L的幻想与执念。 终于等到L搬进公寓了—— 【亲爱的,那一刻,我的震惊简直无法用言语形容!你本人,活生生的你,我感到一阵强烈的眩晕,仿佛脚下的地板突然塌陷。 你穿着那时浅灰色法兰绒运动套装,轻捷地上楼,不是一级一级,而是——天哪!——你总是两级一步地跳跃而上!那步伐如此轻快、活泼、灵敏,带着一种漫不经心的潇洒劲儿,仿佛整个世界都是你的游乐场。 你手里随意地拿着一顶柔软的深色呢帽,所以,在光线下,我一眼就看清了你的脸——一张容光焕发、表情生动、充满年轻活力的脸!…… 你是那样的年轻!那样的漂亮!身材颀长匀称,动作像舞蹈般流畅优雅。 这突如其来的现实,像一道闪电劈开了我预设的想象,我惊得几乎要叫出声来,下意识地捂住了嘴,身体紧紧靠在冰凉的门板上。】 有了这一整段的情感为铺垫,《一个陌生女人的来信》女主角行为的心理依据就完成了。 紧接着女人叙写了她对男人日复一日、年复一年的迷恋,少女每天偷偷观察他,幻想与他生活在一起。 【那时候我整天什么也不干,除了等你,还是在等你。但我不敢让你看到我,生怕你的目光会让我晕厥过去。我家的大门上有一个黄铜窥孔,我每天通过它在窥探你的一举一动。 ……一年接着一年,一个月接着一个月,一天接着一天……我一下午一下午地就坐门后,手里捧着一本书,等这听到你回来的脚步声…… 我亲吻过你家的门把手,因为你的手摸过;我还偷过一个雪茄烟头,你进门前扔掉了他——这个烟头是我的圣物,因为你嘴唇接触过它。】 但是她的母亲再婚,继父调动,全家搬走。女孩因此陷入极度痛苦的失落,内心的暗恋愈发深刻。 长大后,她独自回到巴黎,靠为人缝纫衣物和做售货员为生。一次偶然在街头遇到L,他未认出她,却邀请她共度一夜。 男主角对她只是短暂情欲的消遣,而她却全心全意投入。两人只共度三天,之后男人如同忘记一切,她也不敢打扰。 【你的目光仍然是那样漫不经心,但刚在我身上一扫而过,立刻就充满了柔情蜜意、荡人心魄,仿佛能把我紧紧地拥抱住,这种目光从前第一次把我唤醒,使我一下子从孩子变成了女人,变成了恋人。】 【你认出我,当时没有,后来也没有。亲爱的,我那一刻的失望无法用言语来形容——这种命运不在我的预料,这种不为你所认出的命运,可我却接受了这种命运,一辈子都忍受着这种命运,并在在这种命运的陪伴下死去……】 与L分开后,她发现自己怀孕,却从未告诉L。独自生下儿子,靠自己的“努力”和男性的特殊接济抚养孩子长大。 生活虽然艰辛,她始终不肯让L知道真相,只是继续在心中默默爱他、关注他的一举一动。 几年后她变成一个衣着高雅、姿态自信的女人,在一次舞会上再次被L吸引,两人再次共度一夜,L依然没有认出她,像对待所有情人一样。 她深知他对她的“爱”只是转瞬即逝的欲望,但依然感恩和珍惜。每年L的生日,她会匿名买上一束玫瑰花送给L,尽管L从不知道这是谁送给他的。 直到给L写这封信之前,她的儿子死于流感,她自己也染病濒死。觉得自己无力再隐瞒,也无意控诉,才写下这封信,把一生交托。 她临终唯一的愿望是: 【求求你……这是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我求你……每年你的生日,去买些玫瑰花,插在花瓶里……我只相信你,我只爱你,只愿在你身上还继续活下去……唉,一年就只活那么一天,只是默默地,完全是不声不响地活那么一天……】 可是即使L为此大受震撼,但是仍然没有想起这个女人是谁: 【死亡在身边徘徊,永恒的爱情也是:他的心头百感交集,他似乎想起有这么个女人,但就像风中一缕烟一样飘浮不定,抓不到、也看不清,然而却热烈奔放,犹如远方传来的一阵乐声。】 落下最后一笔,莱昂纳尔才发现窗外的天已经大亮了,他竟然写了整整一夜,终于将这篇小说的剩下部分完成了。 看着厚厚一叠的手稿,莱昂纳尔全身涌上一股疲惫,勉强出门找到正在吃早饭的艾丽丝,将手稿交给她:“这几天你把它抄写两份。 一份寄给「沙尔庞捷的书架」,一份寄到罗斯柴尔德庄园。地址我已经抄在最后了。” 说罢,不理一脸担忧的两人,也不吃早餐、也不洗漱,回到卧室趴在床上就睡着了。 ———— 一个小时后,正在厨房整理餐具的佩蒂忽然听到卧室里艾丽丝一阵惨叫,连忙跑去查看—— 只见这位性格爽朗的阿尔卑斯女孩,一手捂着胸口,一手拿着莱昂纳尔最新写好的小说,泪水涟涟…… (本章完) (/bi/285214/17237562.) 。 第76章 安全措施必须做!(第三更,求首订 半个小时后,莱昂纳尔几乎是“逃”出了索邦的小会客室,身后留下了罗斯柴尔德夫人一串放肆的笑声。 还好今天是星期四,下午学院里几乎没有什么人,学生们在第五区和第九区嫖,教授们在第二区或者第四区嫖。 虽然罗斯柴尔德夫人一度表现出对莱昂纳尔极大的兴趣甚至崇拜,但到底是训练有素的贵妇人,很快就反过来开始试图“掌控”莱昂纳尔。 莱昂纳尔也是耗费了极大的心力才勉强抵抗住诱惑,与对方达成了某些不算深入但十分友好的默契,算是有一个不错的开始。 他反复告诉自己,这是为了文学,为了艺术…… 亨利·帕坦院长则在通过院长办公室一角的窗户目睹了这一切,看到莱昂纳尔的表情,他的脸上露出了一抹欣慰又感伤的微笑。 他想到了40年前,自己也是这样一个年轻英俊的小伙子,也有这么一个贵妇人对自己的作品……还有自己产生了兴趣。 还有贵妇人家里那温暖、馨香,充满东方风情的会客室…… 除了那位贵妇人比罗斯柴尔德夫人大上二十岁、腰围粗了二尺以外,就没有别的遗憾了。 莱昂纳尔并没有立刻回安坦街12号,而是去了圣马丁大道的邮局,他今天要办两件事—— 第一件事,马上给加里布埃尔写一封信,婉拒他两周以后交稿的要求,但声明会按照两人之前的承诺,在复活节后40天,「耶稣升天节」前将《颓废的都市》剩下的部分交给他。 同时从即日起,暂停给《喧哗报》「一个老实的巴黎人」专栏供稿。 邮局里有专门供人临时拆看、回复信件的小隔间,挂着布帘,还提供信纸和鹅毛笔,只要1苏就可以使用。 莱昂纳尔用最快速度写好了信件,交了5苏的「当日达」费用,让邮局最晚今晚送到《喧哗报》的邮箱里。 第二件事,注销之前的「存局候领」的邮箱。 虽然法国邮政系统的独立性向来很有名气,但他不能确认这些员工是否能扛住巴黎警察或者教会的压力。 所以最好的办法就是暂时消失。 圣马丁大道的邮局业务繁忙,「存局候领」每天都要排队,过一阵子就没有人记得自己了。 反正巴黎的邮局多如牛毛,等有需要的时候另外找邮局登记一下就好。 意外的是,他竟然收到了加里布埃尔的第二封催稿信,里面还有300法郎的汇票。 不过这些都只让莱昂纳尔更加警惕——加里布埃尔绝非一个慷慨的人,能让他不惜提前付款也要拿到书稿,说明事态比他想象的更加紧急。 莱昂纳尔犹豫了一下,决定让邮局把信和汇票都原路寄回。 “有贵妇人的资助,腰杆果然硬啊!”莱昂纳尔感叹道。 要是今天没有和罗斯柴尔德夫人的友好交流,得到了资助的许诺,也许自己真的会铤而走险,去博取那3000法郎的稿费。 但是现在他就从容多了。 何况他还有一张价值1500法郎的定期汇票,4月中旬,也就是「复活节」假期之后就能足额兑现,手上的现金撑到明年初不是问题。 办完两件大事,他才真正放下心来,接着登上路口一辆公共马车,轻轻松松往安坦街12号去。 ———— “索雷尔少爷您回来啦!” 一进家门,莱昂纳尔就听到佩蒂甜甜的声音。 这一次莱昂纳尔有点心虚,想起自己向佩蒂义正词严的那番话,不禁脸上有点烧——不过他安慰自己,目前他还守身如玉,没有让罗斯柴尔德夫人“毁了”自己的清白。 艾丽丝听到声音也放下抄写的笔,从房里出来和他打招呼。 在莱昂纳尔这里住了近两个月,艾丽丝原本在阿尔卑斯的农场里晒出的小麦色渐渐褪去,露出了原本的洁白,简直让莱昂纳尔不敢多看。 原本在「卢尔圣母院」苦修一年显得很糟糕的气色,也在每天至少2法郎的伙食下,有了健康的红润。 除了因为担心家里人不时眉头紧锁外,她的精神状况比当初刚来的时候好多了。 最近这段时间,除了抄书,她还会和佩蒂一起处理家务,因此这间公寓虽然住了三个人,但是却并没有显得太乱。 要知道19世纪还没有“家用电器”一说,单单洗衣、做饭、打扫这三件事就要耗去大量时间,此外还有海量的琐碎事务需要处理。 你的社会地位越高、社交活动越丰富、杂务就越多,也就越发没有时间处理这些杂务。 通常一个普通中产家庭是不雇佣女仆的——要是有,也只是最便宜的布列塔尼女仆,而女主人每天干的活与女仆几乎一样多。 而年收入超过「2万法郎」的富裕中产,家里至少雇佣包含一个贴身女仆、一个贴身男仆、一个清洁女佣、一个厨娘在内的四个佣人,不然生活就会一团糟。 好在莱昂纳尔现在只是个快乐的单身汉,也不往家里带客人,所以佩蒂和艾丽丝才应付得过来。 看着眼前两人忙忙碌碌的身影,莱昂纳尔简直有种恍如隔世的感觉——他甚至说不清为什么当初就“收留”了两人,也许是天生心软,也许是再世为人以后的强烈孤独感,让他想要被什么羁绊住。 今天的晚饭加了一道新菜——蘑菇鸡肉酥饼。是佩蒂根据前两天莱昂纳尔打包回来的「松露鸡肉酥饼」魔改出来的。 将昂贵的黑松露换成了便宜的蘑菇,鸡肉也从上好的布雷斯鸡变成了普通的灰母鸡,但是香料与盐、胡椒的正确使用,让这道菜并没有失色太多。 莱昂纳尔想到佩蒂每天踩着板凳在灶台上忙碌,由衷地感叹:“佩蒂,就凭你的手艺,再过几年我就雇不起你了。” 佩蒂闻言把眼睛都笑弯了,她知道这是索雷尔少爷在开玩笑。 其实莱昂纳尔的话并非空穴来风,在巴黎,一流的厨娘是可以用来炫耀的资本;一顿美味的晚餐,甚至可以顶得上十次费劲的巴结、讨好。 巴黎人在吃上,从不吝啬、从不客套,也从不宽容! 所以雇佣一个好厨娘每个月至少要200到300法郎,还得允许她们在采购食材时占些便宜。 佩蒂这样能烹调三餐的小厨娘,每个月也不会少于50法郎——莱昂纳尔却只用支付给她父母每个月15法郎。 等于自己以5000法郎的年收入,就得到了富裕中产家庭的享受,偶然的善心、丰厚的回报,简直有种捡到宝的感觉。 酒足饭饱,莱昂纳尔趁着佩蒂在收拾,对艾丽丝说:“明天开始,我会把自己的小说稿子交给你,由你帮我来誊抄,同样是一页10个生丁。” 艾丽丝闻言,眼睛先是一亮;随即想到了什么,脸颊泛起了红晕,头也低了下去。 (本章完) (/bi/285214/17237563.) 。 第75章 罗斯柴尔德夫人如是说!(第二更,求 随着周末的脚步日益临近,巴黎也将迎来了复活节前最后一个社交盛宴——索邦文学院的「诗会」。 这项沿承自古希腊的传统,将会吸引数以百计的贵族、富商、贵妇、名媛……索邦的校园将会成为欢乐的盛宴。 每次「诗会」结束后的一个月内,索邦文学院就会陆续收到数十万,甚至上百万法郎的捐赠。 全院今年的研究项目经费和教授们的津贴有多少,就看「诗会」的成果了! 同时索邦的「诗会」也普遍被认为是开启巴黎“社交旺季”的信号。 在7月份盛夏到来、大家都去海滨或者森林别墅避暑之前,巴黎将有整整3个月的社交狂欢,舞会、诗会、沙龙、戏剧……足以让塞纳河的河水都沸腾起来。 不过莱昂纳尔第一次听到这个说法时,脑中只有赵忠祥老师那浑厚、磁性的嗓音:「春天已经来了,万物复苏,又到了动物们交配的季节……」 原本他是今年「诗会」上的“花魁”……啊呸……“焦点人物”。 莱昂纳尔本身对此并不反感——这原本就是外国大学沿袭数百年的传统,上一世他去美国做学术交流的时候,就参加过这种活动。 这个时代的作家、艺术家除了作品过硬,还非常仰赖「艺术赞助人」,这也是文艺复兴时代的传统。 洛伦佐德美第奇对达芬奇的赞助;保罗丢朗吕厄对莫奈的赞助;韩斯卡夫人和埃韦琳娜·拉什斯卡对巴尔扎克的赞助…… 别看他现在凭借《老卫兵》有了一些名声,但想要赚大钱就必须出版长篇小说或者将剧本搬上舞台,极少有书商和剧院愿意为新人冒险。 哪怕是慷慨的沙尔庞捷也是一样——在自己杂志上为欣赏的作家腾出十几页版面,和花几千上万法郎为对方出书,完全是两码事。 所以如果「诗会」上有合适的赞助人,莱昂纳尔不介意对他或者她说些好听的话。 但是路易-阿方斯在陈季同演讲当天的“货品论”却把这条路堵死了—— 对于其他人来说,或许可以不当真;但是对莱昂纳尔来说,“人设”塌了可在作家圈不好混了,尤其是他还没有有名到可以不惧物议的地步。 所以当教务长杜恩找到莱昂纳尔传达院长的意思的时候,他仍然表示了坚定的拒绝,并且将学院为他定制的古希腊长袍给退了回去。 不过很快杜恩就传来了院长亨利·帕坦教授的新“口谕”——让他周四下午,到学校的小会客室见一位贵客。 法国的大学周四下午通常不安排常规课程,仅有选修和讲座,让学生时间参与宗教教义课或准备主日。 不过大部分学生会选择去逛街,或者干脆就在学校周围的妓院寻欢作乐。 莱昂纳尔想到亨利·帕坦院长之前对他的支持,点点头同意了。 小会客室是原来索邦神学院的小圣堂,主要供私人祈祷使用,面积不大,不到30个平方,除了把长条凳和神坛换成了沙发与书架,其余都保留了原貌。 这次是由亨利·帕坦院长亲自带莱昂纳尔来到小会客室,进门以后,他只做了简短的介绍就退了出去:“埃莱奥诺尔,这是莱昂纳尔,《老卫兵》的作者; 莱昂纳尔,这位是埃莱奥诺尔·阿德莱德·德·罗斯柴尔德夫人,她看过你的小说,十分欣赏……” 随着小会客室的大门被轻轻地阖上,莱昂纳尔终于有机会仔细看看这位几个月前就听闻其名的贵妇人。 此刻罗斯柴尔德夫人正背对着他,站在一扇描绘着圣徒故事的彩窗前,纤细的身影被绚烂的光晕包裹,仿佛一幅活过来的宗教画。 她穿着一身剪裁极其合体的墨绿色丝绒长裙,领口和袖口镶嵌着低调却价值不菲的蕾丝,勾勒出优美的颈项和手腕。她没有立刻转身,只是微微侧头,露出小半张精致得无可挑剔的侧脸,和一丝阳光亲吻的金发。 迟迟没有等到莱昂纳尔开口,罗斯柴尔德夫人终于忍不住先开口了:“下午好,索雷尔先生,请原谅我占用了您宝贵的休息时间,院长先生……似乎临时有些教务需要处理。” 她的声音带着一种巴黎上流社会特有的、慵懒而清晰的腔调,像丝绸滑过天鹅绒。 莱昂纳尔想了想,决定客气的回复一句:“能见到您是我的荣幸……” 听到这句话,罗斯柴尔德夫人终于缓缓转过身来,莱昂纳尔才得以看清她的全貌。 她的确非常年轻,看着不过二十七八岁,金发碧眼,肌肤胜雪,五官如同古典雕塑般完美,嘴角噙着一抹若有若无的笑意。 莱昂纳尔微微躬身行礼:“下午好,夫人!”目光平静地迎向对方,没有回避,也没有过分的探究。 罗斯柴尔德夫人轻轻踱步,坐到莱昂纳尔对面:“哦?荣幸?我以为,您此刻的心情恐怕更多的是……不情愿?——请坐吧!别那么拘谨,我不会吃了你的! 当然,也不会把你当成,嗯,‘货品’!” 她显然对索邦发生的一切了若指掌,笑中带着一丝狡黠的戏谑, 莱昂纳尔并不意外,同样报以微笑:“夫人,要知道尊严是穷学生仅有的几件体面外套之一。” 罗斯柴尔德夫人打量了一下莱昂纳尔:“路易-阿方斯是个没脑子的傻小子,我原本想在「诗会」上见你,那样也许更自然些……不过,现在这样也不错。 说起外套,你似乎和传闻里不太一样……” 她并没有纠缠于这个问题,而是说起了作品:“您那篇《老卫兵》,它让我读了很多遍。那个被时代抛弃的老兵,他的固执,他的幻灭…… 所以我很想见见你,看是什么样的索邦年轻人能写出这样的杰作。” 莱昂纳尔暗自深吸了一口气,淡淡地说:“夫人,你吃了个鸡蛋,觉得不错,何必要认识下蛋的母鸡呢?” 罗斯柴尔德夫人闻言愣了一下,随即竟然轻声笑了出来,接着越笑越大声,直到快失态的边缘才控制住。 “莱昂纳尔,你真是我见过的口才最好的年轻人……” 她微微向前探身,一股名贵香水的气息侵袭而来:“恕我直言,莱昂纳尔,你写的虽然是‘老卫兵’,我读到的却是女人的命运。” 莱昂纳尔:“嗯?” 罗斯柴尔德夫人站了起来:“被赞美、被蛊惑、被利用、被牺牲、被抛弃、被轻视、被毁灭……最后只能抓住旧日的一点念想,悲剧地过完余生。 这难道不是女人吗?这就是女人!” 莱昂纳尔瞠目结舌,没想到《老卫兵》竟然还可以这么解读,但现在他也只能客气地回一句:“您的赏识让我受宠若惊。 夫人,您对《老卫兵》的解读让我耳目一新,这是连我都没有想过的角度!” 罗斯柴尔德夫人眼睛一亮,充满惊喜:“是吗?你觉得我的解读是正确的?天啊,我曾经和其他人说过,但她们都说这只是我无聊的幻想! 甚至就连我的丈夫都不能理解我,认为我是在呓语。所以,莱昂,我的解读真的有道理吗?” 莱昂纳尔:“……”他没有想到自己顺口的恭维,竟然让对方反应这么大,就连对他的称呼都改了。 但说出去的话又不能收回来,莱昂纳尔只能硬着头皮继续圆下去:“‘老卫兵’本身就是象征命运无常的一个符号,可以说绝大多数人都或多或少有一点他的影子……” 莱昂纳尔越说,罗斯柴尔德夫人的眼睛就越亮、表情就越温柔,等莱昂纳尔说出最后一句:“……因此,任何人都可以是老卫兵,老卫兵也可以是任何人”之后,她几乎要贴到莱昂纳尔身边去了。 直到莱昂纳尔咳嗽了一声,她才如梦方醒,坐回了自己的位置,恢复了那幅高傲、慵懒又妩媚的表情。 罗斯柴尔德夫人不想再绕弯弯了,单刀直入:“莱昂,你是我见过了最优秀的‘索邦人’,我不愿看到真正的才华因为一些……无谓的顾虑和某些蠢货的言论而被埋没。 艺术需要土壤,莱昂。即使是天才,也需要面包和安静的房间来创作。对欣赏的艺术家,我从不吝啬于提供这片土壤。 而且你不用担心,我不是那种……会拿着画笔,站在艺术家身后指手画脚的庸俗妇人。” 罗斯柴尔德夫人在莱昂纳尔面前俯下身来,直视他的眼睛,目光如同火焰一样灼热,几乎要在他的心脏上烧出一个洞来。 (本章完) (/bi/285214/17237564.) 。 第74章 这是教会认证的禁书,您来一本?(第 莱昂纳尔收到加里布埃尔信的同时,身边正摆着《费加罗报》。 头版头条就是:《神圣干预还是权力扩张?蒙泰利枢机巴黎议会发声,呼吁赋予教会更大权力!》 这篇报道本身保持了《费加罗报》一贯的客观风格,然而在字里行间也透露出它的倾向性,即对教会扩权的担忧。 甚至为此仅仅略微提及《颓废的都市》的出版商是《喧哗报》,并未深入渲染。 这让莱昂纳尔稍微放心了一点,他写《颓废的都市》之初,就考虑过风险,在综合了普法战争后教会势力大规模退潮、法国共和制确定、自由主义思潮席卷欧洲等种种因素,才下决心铤而走险。 没想到的是由于《颓废的都市》的畅销,它竟然成为教廷扩权的借口,上纲上线,这就让他有点措手不及了。 吉贝尔主教和蒙泰利枢机虽然并没有把小说当中的情色描写作为支撑自己论述的重点,但是莱昂纳尔知道这才是真正能挑动议员们敏感神经的一部分。 对教会本身的攻击,《颓废的都市》并没有比《十日谈》或者其后的作品更过分——即使更过分,大部分法国人也无所谓。 但是情色描写就不同了,它关乎人们最基本的道德观念。 以绘画为例——爱德华·马奈的《草地上的午餐》在1863年刚刚被展出的时候,就被认为是亵渎之作,因为画面上出现了两个衣着整齐的绅士和一个不着一丝的女人,在草地上席地而坐。 为什么看惯了「裸体」题材的法国人会对这幅画大加指责?因为过往此类题材多是依附于圣经故事、希腊神话、民间传说、历史典故……带有神圣感或者罪恶感,人体被哲学化、宗教化了。 另外一种则是纯粹的私人收藏,或者为妓院里的妓女画的广告画(后来被相机取代了),不登大雅之堂。 而《草地上的午餐》不同,它高度生活化,展示的是当时巴黎人的日常,画中的人体不再具有哲学或者宗教的意味,尤其是两个男士衣冠楚楚,更代表了一种反差和冒犯。 所以虽然都是人体画,却是展现了当时学院派和印象派之间泾渭分明的界限。 当年马奈将这幅画送到法兰西美术院,希望能被选入当年度的「巴黎艺术沙龙」,结果被无情的黜落。 愤怒的马奈与其他落选者集资在官方沙龙旁举办了一个「落选者沙龙」,并得到了拿破仑三世的批准,此后甚至成为一个常设沙龙。 这也代表着欧洲学院派绘画的范式与人们对绘画内容的道德框架是从这幅画开始被颠覆、被再塑了。 《颓废的都市》的效果也类似于此。 欧洲历史并不缺乏情色小说,但多数都在卧室那一亩三分地里整活,内容无非是各种偷情; 《颓废的都市》就不同了,它不仅将情色融入到日常生活当中,充分展现了人类在这档子上能多富有想象力,甚至还综合了谋杀与权斗,简直让每个看过它的男人欲罢不能。 但这同样挑战了这个时代的道德底线。 所以有多少人爱它,就有多少人恨它——哪怕是表面上的恨。 莱昂纳尔此刻非常犹豫,加里布埃尔这份催稿信,用中国人的话说就是一个“阳谋”。 原本剩下的3000法郎稿费是要等到《颓废的都市》剩下部分全部完成以后才支付,现在他只需要完成第二部就可以拿到,看似占了便宜。 这其中的风险也不言而喻——加里布埃尔现在并不知道自己的身份,但如果自己还贸然与他联系,怎么能确定这不是一个陷阱呢? 莱昂纳尔看着抽屉里已经完成了一大半的《颓废的都市》第二部,陷入了两难当中。 一个声音在他脑中尖叫:“消失!马上!放弃那3000法郎,放弃《颓废的都市》的一切关联,带上抽屉里那点积蓄,向学院请一个长假,随便买一张去马赛或者波尔多的火车票,躲上它两个月,等风头过去。 另一个声音却也在嘶吼:搏一把!加里布埃尔还在周旋,只要足够小心,未必不能拿到钱!3000法郎可以支撑一年的体面生活,「复活节假期」马上到了,法国的公务机关要瘫痪上两个星期,还有时间! —————— 在《费加罗报》的报道出炉以后,不仅没有将《颓废的都市》打入万劫不复的深渊,反而如同在滚烫的油锅里泼进了一瓢冷水,一瞬间引发了前所未有的、近乎疯狂的爆炸性反应。 巴黎的地下书市,一夜之间陷入了癫狂。 原本就有炒作迹象的《颓废的都市》正本,及其“灵魂伴侣”——那本薄薄的、印满了“□□□□(此处删去XX行)”的“补充册子”,身价如同乘坐了热气球,以令人瞠目结舌的速度直线飙升。 私营阅览室里,正本的每小时租金从原来的1苏,暴涨到3苏,而且需要提前预约,还得支付一笔不菲的押金;搭配“补充册子”的话,则直接5苏起步。 流动书贩手里的存货,每6个小时变动一次价格,早上他出摊的时候已经卖2法郎了;深夜收摊的时候更涨到了5法郎——这个价格简直疯狂,可以买一整套精装版的大仲马先生的《达达尼昂三部曲》了。 黑市上甚至有人开始叫卖「一个老实的巴黎人」作者签名版《颓废的都市》,仅限100册,每册10法郎。 就在加里布埃尔感觉脖子上的绞绳开始勒紧的时候,从不同渠道传来的《颓废的都市》的订单量却达到了难以置信的数量。 仅仅一天时间,他就收到了近3万法郎的预付款。 加里布埃尔瞠目结舌地看着这一切,即使干了30年报纸和出版,他也没有见过哪本「禁书」可以如此疯狂。 他内心深处想要尽快得到《颓废的都市》第二部的想法也更加强烈,他决定再给「一个老实的巴黎人」写一封信,并在信中附上300法郎的预支稿费。 他相信没有哪个穷酸的读书人能抵御金钱的诱惑。 而法国正统文学界也在为《颓废的都市》的热销添上了一把柴火。 几周前莫泊桑在福楼拜家的沙龙上拿出这部小说的时候,大家还不太当一回事,屠格涅夫的评价是:“有点才华,但不多!” 如今他们却不得不重视它在世俗文化和政治层面的影响了—— 居斯塔夫·福楼拜在写给《两世界评论》主编的信中明确表示: 【……吉贝尔主教和那位罗马来的大人物的愤怒,我毫不意外。……那些关于金钱、权力、信仰与肉体欢愉的肮脏交易,不就是凡尔赛宫镀金的大门内日日上演的活剧吗? 他们害怕的,不是所谓的‘淫秽’,而是这种毫不留情面的真实。至于教会扩大审查权的呼吁?哼,1857年的闹剧,难道要在1879年重演,并且变本加厉吗? 真正的罪恶,从不在一本书里,而在那些试图捂住所有人眼睛的手上。】 埃米尔·左拉则在他为《伏尔泰报》撰写的专栏文章中,以更富战斗性和理论性的姿态介入: 【教会试图封杀它,恰恰证明了它触及了痛处!他们害怕的不是‘淫秽’,而是真相!是这部作品所展现的社会真实,足以动摇他们精心编织的道德神话! 用‘淫秽’的棍子打倒它,用‘亵渎’的罪名遮蔽它,这是对理性的侮辱,是对社会进步的反动!】 福楼拜和左拉的言论引发了关于创作自由、社会批判和教会权力的严肃讨论,吸引了更多纯粹出于文学好奇的读者。许多人原本对禁书嗤之以鼻,现在却产生了强烈的好奇: “到底是什么样的书,能让福楼拜和左拉都如此推崇?” 《颓废的都市》的销量,如决堤的洪水般,一发不可收拾…… (本章完) (/bi/285214/17237565.) 。 第73章 另一个骗子的自我修养 需要精致的装扮来赢得人心的不只有骗子,也有神圣的教士。 复活节假期前最后一次国民议会的庄重讲坛上,巴黎教区总主教吉贝尔·纪尧姆·梅尔梅·德·博安身披庄重的礼仪法袍,神情肃穆。 他站在神圣的国民议会主讲台上,一脸的悲天悯人,布道四十年的嗓音在此刻格外庄严:“诸位尊敬的议员先生们! 各位在此为国家繁荣、法律完善、民生福祉而殚精竭虑之时,一股源自深渊的暗流,一股足以腐蚀我们民族灵魂根基的毒雾,正悄然弥漫在法兰西的心脏——巴黎! 甚至,已经流淌向巴黎之外的我们广袤的国土!” 他的声音洪亮而富有感染力,回荡在议会大厅;他目光扫过全场,捕捉着议员们或好奇、或凝重、或局促不安的表情。 稍微停顿之后,他才继续敲响自己的洪钟大吕:“我所说的,并非外敌入侵,也非天灾饥馑,而是一种更隐蔽、更恶毒、更具毁灭性的精神瘟疫! 一部名为《颓废的都市》的读物——尤其是它某本的衍生读物——如同撒旦精心编织的罗网,正以惊人的速度在市民,甚至在我们的青年学子中传播! 相信在座的不少议员阁下已经听闻过此书!” 现场发生了一阵骚动。吉贝尔主教痛心疾首地捶打了一下讲台,发出沉闷的响声:“它描绘了什么?” 他的声音陡然变得尖锐:“它描绘了金钱如何凌驾于法律之上!描绘了神圣的职责如何被无耻地收买!描绘了信仰的殿堂如何在淫欲的狂欢中被玷污! 它用华丽的辞藻,为最卑鄙的贿赂披上合理的外衣;它用生动的细节,将神圣的誓言践踏得一文不值;它用充满诱惑力的叙述,将堕落的生活方式伪装成至高的精神享受! 诸位先生,试问,当我们的年轻人,将书中那个靠贿赂神职、蔑视圣事、沉溺私欲而飞黄腾达的主角视为偶像时,他们心中的正义天平将倾向何方? 他们对法律的敬畏又将残存几何?他们对伟大的上帝的旨意——这千百年来法兰西道德与精神的基石——又将怀有怎样的轻蔑?” 吉贝尔叹了一口气:“这绝非危言耸听!作为「巴黎益书协会」的主席,我每日收到无数忧心忡忡的父母、正直的神职人员、尽责的教师的来信! 他们向我哭诉,他们的孩子、他们的教民、他们的学生,在接触了这本毒书后,精神萎靡,言语轻佻,对神圣的事物失去了应有的敬畏!法兰西的未来,正在被这无声的毒雾所侵蚀!” 在铺垫了足够的恐惧和愤怒后,他终于亮出了他真正的獠牙:“可是这本读物,竟然取得了「书籍与图书馆管理局」的版权登记—— 但如果说《颓废的都市》本身还对污秽的内容有所克制的话;那本从它身上衍生出来的「补充读物」,却是真正的地狱之火!可是我们却很难追查它们的出处! 这警示我们,世俗的法律在抵御这种精巧包装的精神腐蚀时,显得如此单薄乏力!就连圣座都因此感到担忧。为此,他派遣了拉斐尔·蒙泰利枢机,带来圣座的谕示。” 一个满头白发、穿着比吉贝尔主教更要华丽的教袍的老者,已经随着吉贝尔的话语来到了讲坛中央。 吉贝尔主教很快将位置让给了他。 拉斐尔·蒙泰利枢机挺直了身躯,法袍上的金线在煤气灯光下熠熠生辉,仿佛沐浴着圣光: “第一,我们希望议会能赋予教会,尤其是地方教区,在监督书籍内容方面更大的、更主动的权力! 凡是学校、公共图书馆、公共阅览室、乡村图书馆内的书籍,教会皆有权建议、有权检查、有权举报! 我们有遍布城乡的教堂,有精通教义、明辨是非的神职人员,他们最能敏锐地察觉到异样!这是抵御此类精神瘟疫的第一道,也是最有效的防线! 这并非干预公民阅读的自由,而是为了守护更宝贵的,心灵的自由!” “第二,我们恳请议会考虑,在非教会组织的公立学校中,大力加强教义和道德课程的教育力度!让我们的孩子从小就明辨是非,敬畏神圣! 世俗的知识固然重要,但若没有信仰和道德的指引,知识只会成为作恶的工具!” “第三,对于那些胆敢出版、传播此类公然亵渎神明、败坏道德、危害社会之书籍的书商,必须施以更严厉的惩罚!让他们知道,毒害法兰西的灵魂,代价将是他们无法承受之重! 而写出这种作品的文人,更必须揪出来送上法庭,让他的屁股磨烂在监狱的地板上!” 现场不少议员,开始捶着桌子发出了叫喊声…… ———— “号外!号外!教廷派出枢机大人莅临巴黎,誓要肃清出版界的毒瘤!” 窗外报童的叫卖声,一声声敲在《喧哗报》主编加里布埃尔·马瑞尔的耳膜上,震得他脑袋发昏。 此刻他上手正拿着一份《费加罗报》,正是窗外报童叫卖的那份。 上面那篇关于两位宗教人士在国民议会演讲的报道,每一个铅字都像烧红的针,扎在加里布埃尔·马瑞尔肥厚的手指上。 “吉贝尔……你这个两面三刀的毒蛇!”加里布埃尔从牙缝里挤出低吼,手指几乎要将报纸攥烂。 报纸上,吉贝尔主教在议会讲坛上那副悲天悯人、忧国忧民的嘴脸,以及他引出的那位来自罗马的拉斐尔·蒙泰利枢机,都让加里布埃尔感到一股刺骨的寒意。 他本以为那一万法郎的“捐款”能买来喘息之机,毕竟吉贝尔收钱时那副勉为其难的虚伪模样还历历在目。 如果按照他们之间心照不宣的游戏规则,这位总主教大人会像往常一样,在枢机面前“美言”几句,把责任都推到“地下印刷作坊”和那个神秘的“老实的巴黎人”身上。 然后再暗示可以从他加里布埃尔身上榨取更多“赎罪金”来平息事态。 但他错了,错得离谱。 蒙泰利枢机在议会上提出的那三点请求,尤其是第一点和第三点,简直就是冲着他加里布埃尔和《喧哗报》来的索命符! 吉贝尔那个混蛋,不仅没替他遮掩,反而很可能在枢机面前添油加醋! 那一万法郎,给他比喂了狗都不如!狗吃了还会摇尾巴! 不过他只是愤怒,却并不慌张,这种情况在他30年的媒体生涯中已经遇到过多次——在《喧哗报》还叫做《巴黎淑女通讯》的时候,他就曾因为报道了拿破仑三世陛下的一位情妇在外蓄养情夫的绯闻,而受到法庭的通缉。 但他也只是去英国躲了半年,在交了一笔罚款以后就回到了巴黎。 目前唯一让他感到心疼的是《颓废的都市》实在卖得太好了,简直是在报社里开了一家铸币厂。 想到这部小说接下来还有两部,他就垂涎欲滴——哪怕这次他再被驱赶出巴黎,也能凭此东山再起。 思虑再三,他掏出一张信纸,给「一个老实的巴黎人」写了一封催稿信: 【「一个老实的巴黎人」先生: 《颓废的都市》第一部销量甚佳,读者无不翘首期盼第二部的出版。虽然我深知优秀的作品必须要时间来酿就,但是巴黎的读者等不了了,法国的读者等不了了。 我以最迫切的心情恳求您:在未来两周内,将您已完成或即将完成的第二部书稿交予我!哪怕尚有一小部分未完成,也未尝不可。 为表诚意:稿酬尾款已备妥,只要书稿一到,即刻奉上,绝无拖延! 静候佳音,万勿迟疑! 您焦急的合作者G.M.】 加里布埃尔将信看了又看,确认万无一失之后,才塞进信封,并用他肥厚的舌头舔了舔封口,将信封好。 他不在乎「一个老实的巴黎人」是否会被《费加罗报》上的报道震慑,他相信只要给出足够的诱惑,那个穷酸文人一定会铤而走险。 至于《颓废的都市》第三部——哈,且等两个人都渡过了眼前的危机再说。 想到这里,他大喊一声:“皮埃尔,你这头懒驴,快给我滚进来!” 等到把信交给对方后,加里布埃尔交代了一句:“这次你继续给我守在邮局外面,跟上那个穷小子,看他去了哪里,和谁见面。” (本章完) (/bi/285214/17237566.) 。 第72章 一个骗子的自我修养 巴黎春天的晨雾,不仅带着塞纳河的水汽、煤烟,还有一丝若有若无的腐烂味道,这是花粉混合粪臭以后的产物。 它就这样黏腻地贴在维克多·杜鲁埃的脸上,但他毫不在乎,反而惬意地呼吸起来。 他站在圣日耳曼大道一栋体面公寓的二楼「贵族层」的露台上,俯瞰着下方车水马龙的城市;远处,教堂高耸的尖塔正要撕开灰蒙蒙的天空。 维克多嘴角又挂上了那抹标志性的、若有若无的轻佻微笑。 尼斯的艳阳,马赛的歌声,还有里昂古老的鹅卵石小巷……那些外省中产家庭客厅里弥漫着的天真与贪婪的气味,仿佛已是上辈子的事。 那些眼神里闪烁着对「奥尔比贸易公司经理」光环盲目崇拜的姑娘们,穿着浆洗得过分挺括的裙子,迫不及待地将自己的嫁妆献上; 连同她们父亲藏在保险箱里的法郎,也轻易就被「巴拿马运河债券」钓了出来,这些都成了他站在这里的垫脚石。 维克多·杜鲁埃还记得半年前阿尔卑斯山脚下那个绝望的姑娘,那笔丰厚的嫁妆和全家的积蓄——整整五千法郎——那是他成功乐章里最美妙的音符之一。 甚至他只和那个姑娘和他的家人见了三面,吃了两顿饭,就将他们全都玩弄于股掌之间——只需要一些做工不太差的假珠宝,和一些天花乱坠的许诺。 哦,他们还想让他为那个在巴黎读书的儿子找份年薪3000法郎的工作——哈哈,那个穷小子估计已经滚回阿尔卑斯当抄写员了吧——一个月能赚90法郎呢! 然而外省,只是一曲小调;而巴黎,才是真正的交响乐。 当然,在这里用「奥尔比贸易公司」的名头和假珠宝去骗那些巴黎的贵妇,那些沙龙里的女王,已经行不通了。 她们的眼界被文学、艺术、政治和最新奇的丑闻养得刁钻无比。 她们要的不是金钱的允诺,她们要的是能让精神亢奋的药剂,是打破沉闷生活的惊险一跃,是能点缀她们虚荣心的“专属收藏品”,能让她们在闺蜜圈子里引起一片嫉妒。 维克多手上捏着一张写满字的稿纸,最顶上的一行是一个名字:“贫穷的莱昂纳尔”。 他回想起在酒馆里刚听到这个名字的夜晚—— “那个索邦的怪胎!”一个脸颊泛着酒红的大胡子,带着嫉妒和不解的嗤笑:“天知道那些尊贵的夫人着了什么魔! ‘贫穷的莱昂纳尔’,哈!她们就这么叫他。 据说他住在十一区某个老鼠洞里,外套的肘部磨得油光发亮!每天挤着臭烘烘的公共马车去索邦啃他的拉丁文和哲学。” 维克多·特鲁埃优雅地弹了弹雪茄灰:“仅仅如此?巴黎的贵妇见惯了才子,一个穷学生不至于让她们如此津津乐道。” 大胡子撇了撇嘴:“当然不止!这家伙还写出一篇出了名的小说,叫什么《老卫兵》——我反正是不懂文学那玩意儿。 这家伙还对她们递出的烫金的沙龙请柬嗤之以鼻!听说有夫人亲自派马车去索邦请他,想见识见识这位‘才貌双全’的年轻人,结果呢?被直接拒之门外。 理由?你听听有多荒谬——他说要参加福楼拜、左拉的沙龙,天啊,多么愚蠢!想想就知道这些作家的沙龙多么无趣!” 维克多·特鲁埃此时还不以为意,只是优雅地转动手里的杯子。 但接下来,另一个小胡子酒鬼的话像闪电一样击中了他的大脑:“哈,你这蠢货,怪不得只能参加那些‘肉宴’。 要知道,正是这种‘得不到’才勾人!尊贵的夫人们什么珍奇宝贝没见过?为什么偏偏是这个穷学生让她们心痒难耐?就凭他他像块又臭又硬的石头吗? 她们议论他的贫穷,像议论一件稀有、被密藏起来的古董! 神秘感,神秘感才是巴黎最昂贵的香水!” 维克多的心脏猛地攥紧,随即又狂喜地舒张开来。 “莱昂纳尔”!一个再普通不过的名字,几乎和“皮埃尔”一样泛滥——但眼下却是活生生的、被贵妇们集体臆想和渴望着的符号! 贫穷、高傲、才华横溢、蔑视权贵、难以接近……甚至没有在贵妇们沙龙上出现过! 这一切,完美地契合了那些养尊处优、心灵空虚的贵妇对“危险又纯洁”的精神刺激的病态追求。 她们厌倦献媚,她们需要一个能征服的偶像,一个能证明她们魅力和宽容的“慈善项目”,一个能点缀她们沙龙的“新奇玩意”! 想到这里,维克多·杜鲁埃高高举起酒杯:“今晚所有的酒,我请了!” 酒馆里一片欢呼。 不过两天时间,在距离复活节还有两个星期的时候,维克多·杜鲁埃就在第十一区租下了一个阁楼,除了地方太小、味道太臭、房东声音太尖、做饭还难吃以外,简直毫无缺点。 反正他只会在“必要时”来这里装装样子。 接下来是道具,最重要的道具——那件“肘部磨得光光的外套”。 维克多·特鲁埃没有去旧货市场随便淘一件,反而去了圣奥诺雷郊区街最好的男装裁缝店,买了一件用料上乘、剪裁绝对合体的深色羊毛外套。 回去后,他找来几块质地相似但颜色略浅的旧呢料,小心翼翼地剪成大小不一的补丁形状。 他没有直接缝上这些补丁,而是先用砂纸在预定要打补丁的部位上轻轻地打磨,直到纤维即将断裂为止。 然后,他用上好的马油膏,极其耐心地揉搓这些部位,让磨损处呈现出一种长期摩擦形成的、由内而外的自然油光。 最后,他才将请裁缝将那些精心处理过的旧呢料补丁,以最精细的针脚缝上去,远看浑然天成,仿佛这补丁已陪伴外套主人度过了无数个日夜。 这绝非穷困潦倒的邋遢,而是一种精心设计出的、带着诗意的破旧,一种“贫穷贵族”式的优雅。 维克多·特鲁埃才不会真的又脏又臭又邋遢地出现在贵妇人面前。 其他行头也一丝不苟:一件洗得发白但质地良好的亚麻衬衫;一条同样旧而不脏的深色长裤,裤线依旧能保持挺直;一双擦得干净的旧皮鞋,鞋跟有明显磨偏的痕迹。 没有领结,领口随意地敞着,带着一丝知识分子的不羁。 他甚至去索邦大学附近转悠了几天,观察那些真正穷学生的神态举止。 维克多·特鲁埃每天对着镜子练习。他收敛起惯常的轻佻弧度,而化为一种混合着疏离、冷淡和隐约疲惫的微笑,仿佛对世间一切浮华都感到厌倦。 他练习着将目光放空,望向虚无的远方,仿佛灵魂沉浸在某个深邃的思考中,对眼前的俗物视而不见。 他还练习走路的姿态——步伐不大,带着点知识分子的文气,却又隐含一种内在的力量感,绝不拖沓,也绝不畏缩。 “记住,维克多!”他对着镜中的自己低语:“你不是去乞求,不是去谄媚。你是去施舍。施舍给那些被豢养的金丝雀们一个梦,一个关于精神救赎、关于危险爱情、关于征服桀骜灵魂的梦。 她们渴望被‘贫穷的莱昂纳尔’‘看见’,渴望成为他贫瘠生活中的‘光’,渴望证明她们的魅力足以融化这块‘寒冰’。 你要做的,就是成为那面映照她们所有幻想的魔镜。 金钱?那不过是她们为这场美梦心甘情愿支付的入场券,是她们试图抓住你、证明自己价值的可怜尝试。 你要让她们觉得,接受她们的钱,是对她们的一种‘恩赐’,是让她们得以靠近你灵魂圣殿的门票。” 他走到窗边,望着眼前灯火璀璨的世界:“巴黎,你准备好迎接‘贫穷的莱昂纳尔’了吗?” (本章完) (/bi/285214/17237567.) 。 第71章 学医救不了俄国! 莱昂纳尔这周的意外还有很多。 不仅《小巴黎人报》和《祖国纪事》的稿费如数到账,而且多家报纸都发来了转载和约稿的邀请,甚至有报纸表示可以预付稿费。 莱昂纳尔看着手里白花花的420法郎和雪片一样的约稿信,终于感觉可以松一口气了。 虽然现在他每周还在按照约定给《喧哗报》写「一个老实的巴黎人」专栏,但总算不是唯一的收入来源了。 另一个意外是巴黎警局终于有了消息,一个名为克洛德的警官和他在咖啡馆见了一面,提供了关于那个骗子的最新情况。 “根据各地警局汇总的信息,最近像您家里遭遇的这种骗婚案屡有发生,推测是同一人所为。我们也确认他确实不是「奥尔比贸易公司」的经理。”克洛德探长在莱昂纳尔面前摆出了几张画像。 画像上的人虽然细节各有不同,但是眉眼、轮廓大致没变,嘴边似有似无的轻佻微笑更具有代表性。 莱昂纳尔点了点画像:“应该就是他——这是其他地方的受害者让人画的?” 克洛德探长喝了一口咖啡:“是啊,先是尼斯,然后是马赛,接着是里昂……他总是围着大城周围的小城、乡镇转。 这样随时可以利用大城市发达的路网与交通脱身。” 莱昂纳尔敏锐地捕捉到了什么:“尼斯——马赛——里昂……他现在来巴黎了吗?”这几个城市从地理位置来说,越来越靠近巴黎,所以他才有此一问。 克洛德探长耸耸肩:“也许吧。毕竟全法国……不,全欧洲的骗子,终极目标都是巴黎。这里是他们的圣城! 一个骗子来到巴黎,就像一滴水融进了海里……” 莱昂纳尔有些困惑:“那您告诉我这些,是为了……?” 克洛德探长放下咖啡杯,凑近莱昂纳尔,尽力挤出一个富有诚意的笑容:“索雷尔先生,你看,案子我们会尽力侦破,但是他毕竟还没有在巴黎犯案。 所以我们也无能为力啊!” 莱昂纳尔当然不指望巴黎的警察很快就能抓住这个骗子,他的目的只是为了引起注意。 没有巴黎警察居中协调,这个时代法国的地方警局根本不会串并案,也意识不到有一个专门以婚姻谋财的骗子正在流窜。 莱昂纳尔再次端起画像看了一眼,说出了自己的建议:“其实您可以根据这张画像,向法国其他地区的警局发出警示,这样骗子脖子上的绞绳才会越勒越紧。” 克洛德探长连忙说:“当然,我们当然会这么做。不过这一切都需要时间。所以还需要耐心静候…… 但如果太早让那些该死的记者们知道了,报纸上一宣传,骗子说不定就藏了起来。” 莱昂纳尔不置可否:“也说不定会让这个骗子更早暴露呢?天知道会发生什么。 不过你放心,只要能从您这里不时知道点进展,我不会对《小巴黎人报》说什么的……” 克洛德探长心里暗骂“难缠的小鬼”,但是嘴上却很客套地说:“一定!案件有任何进展,我都会通知你。” 和克洛德探长在咖啡馆道别以后,莱昂纳尔心情不错。 趁着天色还早,他决定去一趟「奥尔比贸易公司」,将案件的进展告诉苏菲·德纳芙。 嗯,顺便再请她喝一个下午茶,感谢她的帮助。 —————— 在莱昂纳尔与美丽的苏菲·德纳芙在巴黎的春风中享受「塞纳落日」咖啡馆精致的甜点时,远在俄罗斯西南部的港口城市塔甘罗格,从亚速海吹来的寒风依然凛冽。 在一盏昏暗摇曳的煤油灯下,一个19岁的年轻人,蜷缩在冰冷的阁楼里,身上裹着家中最厚实的旧大衣,呼吸在冰冷的空气中凝成白雾,手指已经冻得僵硬。 但他却浑然不觉,全部的注意力都集中在手中那份皱巴巴的杂志上——《祖国纪事》。 这份由伟大的米哈伊尔·罗曼诺维奇先生主编的杂志,不仅是俄国进步知识分子重要的思想阵地,也是这个年轻人窥探广阔世界的窗口。 今夜,吸引他目光的是一篇法文小说,一个陌生法国新锐作家——莱昂纳尔·索雷尔——所作的《老卫兵》。 油灯的光晕在粗糙的纸页上晃动,这个年轻人读得很慢,很仔细。 起初,他被小说中阿尔卑斯山脚小镇酒馆那粗粝、充满生活质感的细节所吸引;紧接着,那个“不合时宜”的主角——穿着破旧帝国军装的老卫兵,出现了。 年轻人的心立刻被紧紧揪住了。他读到老卫兵排出九枚硬币的细节,读到老卫兵在众人哄笑中涨红了脸争辩“拿战利品不算偷”的窘迫,读到老卫兵在孩子们围住后慌忙罩住仅剩的橄榄时笨拙的温柔…… 这些细节像冰冷的针,刺入他敏感的心灵。 年轻人仿佛看到了塔甘罗格街头那些佝偻着背、眼神浑浊的退伍老兵,看到了父亲杂货店里为几个戈比讨价还价、最终空手而去的穷苦人,看到了自己那些在贫困和酗酒中挣扎的同胞们。 然而,真正给予年轻人灵魂重击的,是那个叙述者“我”——酒馆的小伙计。他那近乎冷酷的平静叙述,他那对老卫兵苦难视若无睹的麻木,他那甚至参与在“快活的空气”中的默然! 这让年轻人感到一股刺骨的寒意穿透时空,直抵他身处的俄罗斯大地。 “他看见了……他记录着……但他无动于衷……”年轻人喃喃自语,手指无意识地攥紧了杂志边缘,“这比直接的苦难描写更可怕!这麻木……这习以为常的残忍……我也是这样……” 老卫兵最后在寒冬中用沾满泥泞的手爬行离去的画面,成了压垮年轻人心中某种信念的最后一根稻草。 年轻人想到自己也曾是家里杂货铺的“小伙计”,看着一个个穷人在自家店里排出硬币买些微不足道的小东西,也看着父亲将一个个的人名写在赊账的黑板上…… 他看过陀思妥耶夫斯基、看过托尔斯泰、看过屠格涅夫、看过果戈里、看过普希金、看过米哈伊尔…… 但没有哪篇小说,像这样写到了自己的灵魂上! 他合上杂志,靠在冰冷的墙壁上,胸膛剧烈起伏,一股巨大的悲凉和无力感淹没了他。煤油灯的光芒在他眼中跳动,却驱不散他内心的阴霾。 “俄罗斯病了!”这个念头像一道闪电,劈开了他思想的迷雾。 与法兰西的病不同——俄罗斯的脖子上套着农奴制的沉重枷锁,身上勒着令人窒息的沙皇专制,背上背着教会宿命论的麻木与萎靡,身体里是深入骨髓的“奥勃洛莫夫”式惰性! 无数灵魂就在这广袤、寒冷、似乎永无改变的土地上,无声无息地枯萎、沉沦! “学医救不了俄国!”年轻人狠狠一拳砸在墙壁上——今年夏天,他就要从中学毕业,按照成绩,被莫斯科大学医学系录取几乎是必然的,这也是一家人的心愿。 可他现在的思想已经完全改变了! 他拿出一张信纸,在桌上铺展开,然后用已经磨秃了笔尖的鹅毛笔蘸了蘸墨,以极大的热诚开始书写: 【尊敬的莱昂纳尔·索雷尔先生: 请原谅我尚不熟练的法文,我正在学习,希望有朝一日能彻底掌握这种优雅的语言。冒昧给您来信,是想向您表达敬意。《老卫兵》是一篇无与伦比的杰作…… ………… 我将以极大的热诚,期待您的下一篇作品!】 写完以后,年轻人反复查看,确定没有问题以后才在信的末尾落款—— 【您忠实的安东·巴甫洛维奇·契诃夫】 《奥勃洛莫夫》是俄国批判现实主义作家伊万·亚历山德罗维奇·冈察洛夫创作的长篇小说,首次出版于1859年,小说讲述地主知识分子奥勃洛莫夫养尊处优,视劳动与公职为不堪忍受的重负。尽管他设想了庞大的行动计划,却无力完成任何事情,最后只能躺在沙发上混日子,成为一个彻头彻尾的懒汉和废物。   (本章完) (/bi/285214/17237568.) 。 第70章 一样的好工作,不一样的上等人 莱昂纳尔最终也没有和现在还叫做Tomson·Ku的辜鸿铭在「夏巴奈」里坦诚相见,他对于这个时代妓院的消毒措施和妓女的健康体检实在无法信任。 要知道梅毒在18、19世纪欧洲之泛滥,以至于整个文化系统都不得不接受其成为日常生活乃至创作灵感的一部分。 尼采,梵高,贝多芬,舒伯特,马勒,莫泊桑……这个名单可以列很长很长。 福楼拜曾在《庸见词典》中把它界定为一种几乎和感冒一样普遍的疾病:“每个人多多少少都被它传染过……一半的梅毒患者将此病传给十四至二十岁的人; 中产阶级中,十分之一在学校里就染上梅毒……大学生们从进学校时就开始逛妓院。假日和星期四的半天,妓院里挤满了在校学生。” 福楼拜年轻时在埃及嫖娼就染上了梅毒,最后折磨了他30年,直到去世才结束这痛苦。 莱昂纳尔可不会把梅毒当成感冒,哪怕再高档的妓院,他都不会光顾——他不想死的时候头盖骨像蜂巢一样都是窟窿;或者活着的时候每天用碘化汞涂抹下身的脓包,把屁股和大腿都染成蓝灰色。 所以两人在阿尔贝失望的眼神中,约定在「意大利大道」13号,往「马里沃街」拐角处的「英国咖啡馆(Le Café Anglais)」餐厅共进晚餐。 这家开业于1802年的餐厅,从1866年开始由法国名厨阿道夫·杜格莱烈掌勺起,逐渐成为法国乃至全欧洲最炙手可热的高档餐馆之一。 「英国咖啡馆」历史上最有名的一次宴请发生在1867年,当时的巴黎正在举办第六届世界博览会,6月7日的晚上,这里同时招待了俄国沙皇亚历山大二世及其皇太子、普鲁士国王威廉一世,以及普鲁士的首相俾斯麦。 因为有三位在位或者将要继位的皇帝出席,这次宴会被后人称为「三皇宴」。 辜鸿铭展现了豪爽的作风,直接要了「三皇宴」同款菜单——但因为只有两个人,做了一定的简化。 不过即使如此,这一餐也包含了新鲜豌豆泥酸模牛肉开胃汤、松露鸡肉酥饼、威尼斯酱鲽鱼柳、布列塔尼酱蚕豆泥配烤羊排、葡式烤填鸡、巴黎式龙虾冷盘、鲁昂血鸭、烤圃鹀、奶油炖芦笋土豆等十几道菜式。 此外还有拱顶冰淇淋、水果等甜点。 佐餐酒则是不同年份的酒庄酒,包含了香槟酒、雪莉酒和各种红酒,几乎每上两道菜都会有侍者过来换一种酒。 单人的费用就超过了150法郎,一餐就吃掉了巴黎中产家庭一个月的收入。 这还是莱昂纳尔第一次吃到如此丰盛的餐食,桌上琳琅满目的菜品、精致的瓷器碗碟、纯银或者镀金的刀叉,都让人大开眼界。 餐厅里的侍者丝毫没有因为辜鸿铭中国人的相貌而流露任何歧视的表情,而是提供了与所有顾客一样的服务。 “看看,巴黎的餐厅都比索邦的教授、学生们更有礼貌——我当然不是在说你,莱昂纳尔。”辜鸿铭喝下一大口酒,忿忿不平地说道。 此时两人的餐叙已经接近尾声,「英国咖啡馆」的窗外也亮起了煤气街灯,不时有在附近乞讨的穷孩子将脸贴在窗户的玻璃上,羡慕地看着这里如宫殿般金碧辉煌的装饰。 通常很快就有侍者来驱赶他们,但过不了一会儿就又聚拢过来。他们会向着每一个离开餐厅的有钱人伸出脏兮兮的小手,希望能得到几个苏,运气好的甚至能有1法郎入账。 莱昂纳尔只吃了眼前食物的一半,就已经撑得不行,拿起餐巾擦了一下嘴:“那是因为你在这里花了300法郎!这种尊重很廉价,并不值得你为此投入情绪。” 辜鸿铭深深看了一眼莱昂纳尔,这个法国年轻人比他还小了1岁,但是却有着远超于他的成熟与冷静,尤其是其平等待人的思想,更是远超他所见过的中、法、英的青年才俊。 莱昂纳尔问道:“Tomson,你以后准备做什么?” 辜鸿铭愣了一下,随即答道:“我会在索邦法学院进修法律,然后再去一趟意大利,接着是德国……” 莱昂纳尔摇摇头:“我不是问这个——你是打算在欧洲一直待下去,还是回槟城(现在属于马来西亚,19世纪是英国殖民地)……又或者是去,嗯,中国?” 辜鸿铭闻言沉默了下来,过了好一会儿才缓缓开口:“大概是回槟城,我的家在那里。” 莱昂纳尔笑了笑:“那很好,以你的学历无论在欧洲,还是在槟城,都可以找到个体面的好工作,过上上等人的生活。” 辜鸿铭何等聪明的人,立刻就从莱昂纳尔的话中嗅到了某种意味,立刻追问:“那中国,中国呢?你漏了中国——我去中国会怎样?” 莱昂纳尔脸上依然是微笑:“中国……你一样可以找到体面的好工作,过上等人的生活。” 辜鸿铭思考了好一会儿,才说:“既然都是体面的好工作、过上等人的生活,但在中国会格外不同,是吗?” 莱昂纳尔接下来的话意味深长:“如果你把自己当成个英国人或者欧洲人,那无论是在欧洲、在槟城,还是在中国,体面的工作与上等人的生活都是一样的。 可早上在索邦,你说你是中国人,这就有些复杂了……好工作自然还会有,但上等人嘛……呵呵。” 辜鸿铭出生槟城,10岁跟随义父、橡胶园主英国商人布朗前往苏格兰,此后陆续在德国、英国学习,现在又来巴黎学习法律,实际上从未去过中国。 现在的他对中国的感情,更多是来源于肤色样貌的天然认同,与儿时亲生父亲给他留下的文化烙印,所以还无法理解莱昂纳尔所说的「复杂」,究竟「复杂」在哪里。 莱昂纳尔也无意多加解释,他挥手叫来侍者,在辜鸿铭诧异的眼神里,将自己单独保留下来的完整食物用纸袋打包好。 餐厅门口,莱昂纳尔婉拒了辜鸿铭用马车送他回家的邀请,而是拎着打包的袋子,悠哉步行回家。 看着辜鸿铭那辆漂亮、精致的双人马车渐渐远去,今天发生的一切就像一个意外的小插曲,在他近来颇为平静的生活里激起了一点浪花,随即又平复如镜。 站在后来人的立场上固然可以看清这个时代精英的种种局限,但是一旦厕身其中,则发现他们也各有各的无奈。 —————— “什么?路易-阿方斯真的说莱昂纳尔是个‘货品’?”亨利·帕坦院长听到昨天那个中国人的讲座上发生的事情,简直难以置信。 「诗会」作为索邦文学院一年一度最重要的募款活动,直接关系着他这个院长的威信。 莱昂纳尔·索雷尔能出席「诗会」,不仅是罗斯柴尔德夫人的要求,也能满足诸多贵妇人的好奇。 毕竟“贫穷的莱昂纳尔”已经成为沙龙界的传奇,又有《老卫兵》这样的佳作傍身,可谓“才貌双全”。 哪怕莱昂纳尔“卖艺不卖身”,但只要在「诗会」上略展身手,今年学院的研究经费恐怕就很宽裕了。 现在骤然听说莱昂纳尔拒绝参加「诗会」,简直是在戳亨利·帕坦的心窝子。 他盯着眼前的教务长杜恩,一字一顿地说:“无论你用什么办法,务必让他在这个周六晚上出现在篝火旁!” 索邦的「诗会」模仿传说中的古希腊旧俗,举办时将在学院的广场上燃起篝火,学生和嘉宾都将穿着古希腊式的长袍、头戴桂冠出席活动。 亨利·帕坦院长都不敢想象,少了莱昂纳尔的「诗会」,会招来多少怨言。 (本章完) (/bi/285214/17237569.) 。 第69章 两种辫子 埃内斯特·勒南看到是莱昂纳尔,犹豫了一下,把想说的话收回了回去,决定先静观其变。 莱昂纳尔·索雷尔直接站到了自己的座位上,好让所有人都能看到他。 “安静!请听我说!”他的声音不高,却因为居高临下,穿透了嘈杂,让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到了他身上,一时间竟然安静下来。 莱昂纳尔干脆一不做二不休,直接踩着每排座椅的椅背上来到了最前排,在众人的惊呼声中,一跃而下,站到了那位Tomson·Ku的身边。 他先看了一眼这个和自己差不多大的年轻人,发现他虽然是中国模样,神情、姿态却全然是个欧洲人,与自己印象里那个留着小辫子、戴着瓜皮帽的老学究全然不同,不禁有些失神。 但很快他就调整过来,转向坐席:“勒南教授,您推崇理性,我深表赞同。然而,今天在这里,我看到的是理性之光,被偏见和傲慢的乌云遮蔽了。” 没等勒南发飙反击,莱昂纳尔又转向陈季同和那个年轻人,目光诚恳而严肃:“两位先生,我敬佩你们捍卫自己民族尊严的勇气和学识!你们对中国文化的热爱与自信,令人动容。 但是,先生们,你们是否意识到——当你们在愤怒中宣称中国文明是‘早熟的巨人’,而西方只是‘学步的孩童’时; 当你们将西方的哲学、艺术成就轻蔑地一笔勾销时,只是以同样的傲慢去回击傲慢,是在用另一种形式的‘文明优劣论’,去对抗眼前的偏见。 危险啊,两位中国的绅士,你们正在滑向你们所批判的对象所处的深渊! 请记住——永远不要跟傲慢的蠢货辩论,因为他会把你拉到与他一样的层次,然后用丰富的经验打败你!” 陈季同和Tomson·Ku懵了,一开始还以为这个法国人是站在他们这边的,没有想到马上就挨了一顿教育。 现场的索邦学生也懵了,他们原以为莱昂纳尔是在批判中国人,结果最后一句怎么听起来这么刺耳呢。 路易-阿方斯差点从椅子上跳起来:“你这个混蛋,你说谁是傲慢的蠢货?我要和你决斗!决斗!” 同为贵族学生的阿尔贝·德·罗昂看着路易-阿方斯气急败坏的样子,觉得既好笑又心有余悸。 埃内斯特·勒南像是嗅到了什么味道,黑着脸默默坐了回去。 莱昂纳尔没有理会路易-阿方斯,而是用目光扫过全场:“索邦人们!看看你们自己!看看今天这个讲堂!当一位来自遥远国度的学者,满怀诚意地分享他引以为傲的文化瑰宝时,你们回馈他的是什么? 是轻佻的模仿,是恶意的嘲讽,是以学术之名进行文化歧视!你们固守着自己有限的认知,拒绝去理解另一种伟大文明的内涵! 这难道就是伏尔泰、狄德罗教导我们的‘宽容’?你们的傲慢,源于无知!你们的歧视,源于狭隘! 陈先生的辫子固然丑陋无比,但我们的女士们那被束腰勒到变形的肋骨就好看?我们的绅士们被梅毒腐蚀出来的一口烂牙好看吗?” 陈季同:“……” 索邦的学生:“……” 双方都感觉自己被莱昂纳尔抽了一个耳光。 莱昂纳尔才不理会他们心里有多复杂:“讲座的目的,是为了分享学识,而不是展现优越感。你们的傲慢,源于无知!你们的歧视,源于狭隘! 索邦,今日是它的蒙羞日!” 莱昂纳尔的声音不大,但每一个字都掷地有声:“真正的尊严,陈先生,Tomson,不在于证明自己比别人‘更古老’、‘更优越’; 而在于,无论面对何种偏见与不公,都能坚守文明的底线,而不是滚进粪坑里和猪猡一起打滚!” 陈季同露出了一丝愧色,而Tomson·Ku却面有不忿,但也没有出言反驳。 莱昂纳尔的声音仍然在礼堂里回荡:“同样,真正的理性与文明,勒南教授,诸位同学,在于承认自身的局限,对不同文明怀有最基本的尊重和求知欲! 如果索邦丢失了这份精神,那么它引以为傲的‘知识与理性’,也不过是一句空话!” 接着他转向路易-阿方斯:“蒙费朗先生,听说你也要参加周末的「诗会」?” 路易-阿方斯脸上还带着余怒未消的病态红色,闻言哼了一声:“不仅我会参加,我的父亲也将在「诗会」上致辞。不要以为发表了一篇小说就成为大人物了,莱昂纳尔·索雷尔! 你在「诗会」上只是一件货品!哈哈哈,一件供人取乐、任人挑选的货品!” 现场突然安静下来,像是空气都停止了流动,所有人都诧异、不安地看向路易-阿方斯,就连埃内斯托·勒南都流露出了厌恶之色。 路易-阿方斯这才惊觉自己说错了话——有些事实,哪怕所有人都知道,但说出来就是一种罪过。 莱昂纳尔却没有生气,只是平静地点点头:“很好,蒙费朗先生,我本来只想说耻于和你在「诗会」上为伍,但是你似乎给了我一个更为充分的理由。 既然「诗会」有您的参与,您又亲口说那里是藏污纳垢之地——那抱歉了,我不是货品,也无意让谁挑选。” 莱昂纳尔的话,如同惊雷般在礼堂炸响,参加「诗会」是多少索邦学生,尤其是家境一般的学生的梦想,莱昂纳尔竟然要退出? 大家第一个念头:“有贵妇人的资助,腰杆果然硬啊!” 接着转念一想:“这样一来,「诗会」不就空出一个名额了?” 想到这里,许多同学们都向莱昂纳尔投来羡慕、支持、感激的目光——不管莱昂纳尔之前说的有多难听,此刻他站在了人民这边! 陈季同和Tomson·Ku心里五味杂陈,莱昂纳尔的话,像一记重锤敲在他们心头。他们意识到,在巨大的屈辱面前,自己的反击确实险些落入互相撕咬的陷阱。 陈季同深吸一口气,整了整衣襟,再次面向全场,他的声音恢复了最初的平静:“感谢这位先生的直言。他让我感受到了索邦的伟大。” 他转向莱昂纳尔和另一个中国年轻人:“莱昂纳尔·索雷尔先生?还有,Tomson·Ku……” 莱昂纳尔点点头:“是的,莱昂纳尔·索雷尔!” 陈季同没有同他们握手,而是两手抱拳,向两人施了一个拱手礼:“多谢!今天不是索邦的蒙羞日,它因为您二位的仗义执言而荣耀! 如果两位有空,可以来我大清公使馆相叙,无论是我,还是郭大人都会热诚欢迎两位的到来!” 接着他又转向今天拉图尔教授:“这场讲座,始于戏剧,也终于一场戏剧。这并非我的本意,却或许更有价值。教授,看来今天的讲座只能到此为止了!” 说完,陈季同不再看任何人,挺直脊背,如同来时一样,在拉图尔教授的陪同下,走出了礼堂。 埃内斯特·勒南这次倒没有太丢面子,只是再用手杖顿了一下地板,转身离开;路易-阿方斯满脸羞惭地跟在他的身后。 礼堂里人员渐散,Tomson·Ku却留了下来,他向莱昂纳尔伸出手:“你就是写出了《老卫兵》的莱昂纳尔?我来巴黎这两周,到处都能听到你的名字和关于《老卫兵》的讨论。” 莱昂纳尔与对方握了握,点点头:“是的,《老卫兵》是我写的。” Tomson·Ku见莱昂纳尔态度和蔼,高兴起来:“想不到你不仅能写小说,口才还如此犀利,我在英国也没有遇到几个这样的人物——唔,王尔德也许算一个。” 接着他打量了下莱昂纳尔的身材、相貌,忍不住提醒道:“但他实在是个怪人,你最好不要见到他……呃,其实应该是最好不要让他见到你……” Tomson·Ku又望向礼堂的出口,仿佛陈季同的背影还在那里:“陈……虽然我替他辩护,但是他那条辫子实在丑陋极了! 要我说,中国要想成为强国,第一件事就是剪掉这根该死的辫子!” 莱昂纳尔再次看了眼Tomson·Ku的后脑勺,意味深长地说了一句:“Tomson,你要知道,有些人的辫子长在脑后,有些人的辫子长在心里。 脑袋后面的辫子好剪,心里面的辫子不好剪啊!” Tomson·Ku闻言一愣,顿时觉得这是自己听过的、关于中国变革的、最精妙的至理名言,而这竟然是一个法国人说出来的。 他再看向莱昂纳尔,已是满眼震惊与钦佩,更直接握住了莱昂纳尔的手:“就为了这句话,今天晚上我请你去「夏巴奈」,所有的开销我包了!” 站在两人身边、苦于插不上话的阿尔贝都馋哭了——「夏巴奈」坐落于第二区,是全巴黎最高档、昂贵的妓院,就连英国的爱德华王子,都时不时悄悄渡海来嫖。 据说里面设有多个风格的包间,囊括了世界各地的风俗,哪怕日本、印度的美女都应有尽有;而且装修奢华,甚至有冷热水和大理石浴池。 阿尔贝凭自己那点生活费也去不起「夏巴奈」,所以望向莱昂纳尔的眼神都在重复一句话:“带我一个!带我一个!带我一个!……” 辜鸿铭曾用过很多英文名,初用Koh Hong-beng,回国用Ku Hweng-Ming,另外还有Kaw Hong Beng、Amoy Ku,但最为人知的是Tomson   (本章完) (/bi/285214/17237570.) 。 第68章 另一个年轻人 路易-阿方斯的话语,赢得了现场一阵充满恶意的嗤笑和几声附和的掌声。他那张英俊如雕刻的脸上,此刻却写满了刻薄。 台上的陈季同,微笑瞬间凝固,但却没有失态,而是化为一种尊严被冒犯所激发的冷静。他微微抬手,制止了想要开口的拉图尔教授,直视着路易-阿方斯。 “请问您是?”陈季同没有急于出言反驳,而是礼貌地问起对方的姓名。 “路易-阿方斯·德·蒙费朗。”路易-阿方斯抬起了下巴。 “德·蒙费朗先生,早上好!”陈季同的声音依旧清晰而沉稳,不带一丝怒气:“从名字来看,您是贵族,应该受过良好的教育,但您如此生动地展示了想象力的匮乏。 您将艺术的‘写意’等同于物质的匮乏,将精神的追求与生存的需求粗暴对立……我忽然明白法兰西非要实行共和制的理由了。” 陈季同的话引起了现场一部分人的哄笑,另一部分人却变了脸色。 他向前一步,几乎走到了讲台的边缘:“不错,吾国目前还未富强如法兰西,吾民还没有歌剧院这样辉煌的艺术殿堂,但这与吾辈对戏剧艺术的珍视与传承,有何矛盾? 难道因为贵国在普法战争中遭受挫折,我们就该否定卢浮宫的艺术价值?就该嘲笑贵国人民对莫里哀或者雨果戏剧的热爱?” 这句话出口,所有人的脸色都变了,不少人发出愤怒的吼声:“滚出去!中国佬!滚出去!” 如果不是现场还有学院的教授在,恐怕就要有人跳起来要揍陈季同一顿。 拉图尔教授站了起来,转身向后,张开双手:“安静!各位,安静!注意你们的风度!” 现场安静下来,他才转身向向陈季同:“陈,希望你也能保持理智!” 陈季同点点头,重新退回了讲台中央,稍作停顿后才补充道:“中国戏剧的‘写意’,是历经千年锤炼的艺术哲学,是源于我们对‘神韵’高于‘形似’的深刻理解。 它需要的不是金碧辉煌的舞台,而是观众心灵的开放与想象的翅膀。各位以巴黎歌剧院为傲,我深表理解。但若以此为标准,否定其他同样璀璨的艺术形式,恕我直言,这正是艺术鉴赏力狭隘的表现。” 陈季同的反击,有理有节,路易-阿方斯一时也有些尴尬,只能坐了下去。而原本看热闹的学生,也有个别人露出了思索的表情;拉图尔教授也松了一口气。 “够了,陈先生!”一个苍老而极具权威的声音,突然响起,前排一位头发银白、面容清癯的老者拄着手杖站了起来。 莱昂纳尔一看——哟,老熟人,埃内斯特·勒南,法兰西学院院士,中东古代语言文明专家、基督教历史专家。 “学术探讨,应基于严谨的理性和可验证的知识。”勒南的声音不高,却压过了所有的议论,“拉图尔,你太过于沉溺于远东世界‘异国情调’的表象,忽略了对其核心价值的批判性审视。 就像这‘写意’戏剧——”他忽然转向陈季同:“听起来更像是为了掩饰无法达到法国戏剧在心理深度、社会批判和舞台技术上的成就而发明的说辞。 一种无法深刻剖析人性、无法精确再现现实的艺术,其价值终究是有限的。 这或许解释了为何某些学术追求,始终难以达到法兰西学院所要求的理性高度。” 勒南的话,如同一盆冰水,浇灭了拉图尔教授刚刚燃起的希望。他不仅彻底否定了陈季同,更将矛头指向了拉图尔教授,暗示他无缘法兰西学院院士这一殊荣的原因。 这几乎是对一位学者学术生涯的公开羞辱!拉图尔教授脸色惨白,嘴唇哆嗦着,却无法组织起任何有效的语言。 莱昂纳尔看看台上的陈季同,又看看台下的勒南、拉图尔,以及那位路易-阿方斯,忽然明白了什么——评职称,果然自古以来就是任何学校斗争最激烈的战场。 法兰西学院每年入选的名额有限,勒南教授这是为了谁才来“狙击”拉图尔教授的呢? “多么精彩的‘理性’表演啊,勒南教授!还有这位……德·蒙费朗先生?”一个清朗的声音,带着毫不掩饰的讽刺,从礼堂后排响起,只见一个身材不高、面容清秀、同样身着西式服装的东方青年站了起来。 他看起来比陈季同更年轻,与陈季同不同的是没有辫子,短发梳理得一丝不苟,除了相貌,与法国学生并无不同。 他无视众人的惊愕,从后排一路走向讲台,边走边说:“勒南教授,您以‘理性’之名,行傲慢之实。 您用西方戏剧的尺子,去丈量中国戏剧的宫殿,然后宣布它尺寸不合,所以价值有限?你连不同的土壤,孕育不同的花朵的道理都不懂吗?” 他走到路易-阿方斯面前,停下脚步:“至于您,德·蒙费朗先生,您对中国的认知,恐怕还停留在街头小报的漫画和您祖先从中国抢来的瓷器上吧? 您嘲笑中国人关心‘填饱肚子’?那么请问,当卢梭在《论人类不平等的起源和基础》中痛斥私有制带来的饥饿与不公时,他是否也缺乏您所谓的‘理性高度’?” 这个年轻人的突然杀出,其锋芒甚至盖过了陈季同。礼堂里一片哗然,学生们目瞪口呆,连勒南也皱紧了眉头:“你是谁,这里是索邦,不是市集!” 年轻人在讲台前方转身,向所有人微一欠身:“我叫Tomson,Tomson·Ku,英国爱丁堡大学文学硕士,也是一名中国人! 索邦当然不是市集,但却是法国的「阿果拉广场」——或者您让索邦成为一个只能发出同样声音的监狱。” 「阿果拉广场」位于雅典卫城山脚下,是古希腊重要的辩论场地。 陈季同看着这位陌生同胞的后脑勺,眼中闪过一丝惊讶,随即立刻接口:“Tomson说得极是!勒南先生,您以法兰西学院的‘理性’自诩,却拒绝理解不同文明对‘理性’、对‘真实’、对‘人’本身的独特诠释! 您将自己的标准奉为圭臬,排斥其他可能性,这本身就是最大的非理性!是对人类自由意志的否定!” 他转向全场,语气愈发激昂:“我们的文明,有着你们无法想象的深度和智慧!我们的哲学,早在几千年前就探讨了宇宙的本源、人伦的秩序!我们的诗歌,其意境之深远,情感之精微,丝毫不逊于贵国的雨果或拉马丁! 我们的艺术,无论是书画还是戏剧,追求的都是与自然合一的境界!你们有什么资格,仅凭你们短暂的科技优势,仅凭你们对世界一部分的认识,就妄图否定一个拥有四千年历史的伟大文明的全部价值?!” Tomson·Ku也大声附和,他的言辞更加尖刻:“说得对看看这些自诩为‘理性’灯塔的人!他们的祖先还在树上摘果子时,我们的祖先已经在书写《易经》,在思考‘道’的玄妙! 他们的骑士还在为领主卖命时,我们的学者已经在实践‘有教无类’的理想!我们的文明是早熟的巨人,而你们,不过是刚刚学会奔跑的孩子,有什么资格嘲笑巨人的步伐?!” 两人联手,一唱一和,言辞激烈、态度慷慨,让索邦学生和教授都脸色铁青,拉图尔教授完全失去了对这场由他发起的讲座的控制。 “狂妄!” “无知!” “野蛮人的自大狂!” 台下爆发出阵阵不满的嘘声和指责。 路易-阿方斯更是跳起来喊道:“听听!这就是他们的真面目!野蛮的傲慢!” 勒南教授的脸色阴沉得可怕,使劲用手杖顿了一下地面,准备要再说点什么。 这时候一个人影在现场高高耸起,像一根柱子一样突然矗立在场地中央。 所有望向那个人影,发现正是最近在学院里大出风头的莱昂纳尔·索雷尔。 (本章完) (/bi/285214/17237571.) 。 第67章 陈季同 阿尔贝笑了几声,发现莱昂纳尔不仅没有跟着发笑,而且脸黑得和锅底似的,才讪讪收敛了笑容。 这是莱昂纳尔第一次真正被阿尔贝激怒,他勉强克制住自己一巴掌抽在阿尔贝脸上的冲动,耐着性子开口:“我希望没有下一次。” 说罢转身就走,把一脸懵圈的阿尔贝扔在原地。 阿尔贝看着莱昂纳尔的背影,也有股火气要爆发,但是又想到了自己老爹在信上写的内容……连忙堆起笑容撵上了莱昂纳尔:“嘿!莱昂,你早说你对中国人有好感嘛! 我家里有一柜子的瓷器,全是我叔叔在1860年从中国搞来的真货,你有兴趣可以去……” 话没说完,就看到莱昂纳尔的脸色又难看了几分,不知道自己犯了什么错的阿尔贝,只能再次闭上嘴,灰溜溜地跟在莱昂纳尔身后。 来到索邦文学院那哥特式的教学楼楼下,果然看到了今日的讲座通知海报,早上是一个叫做中文发音大致是「Tcheng ki-tong」的人,讲座内容是《中国人的戏剧》。 根据海报上的介绍,这位「Tcheng ki-tong」曾经在法国、英国、德国等欧洲多国学习,精通法语,现在正在索邦法学院学习,并担任清朝出使英法大臣郭嵩焘的翻译。 莱昂纳尔紧皱的眉头稍微松展了一些,这个时代能来欧洲留学都不是泛泛之辈,后来更是英才辈出。 如果自己的记忆没有错,这个「Tcheng ki-tong」的中文写法应该是「陈季同」,当年清朝公派留学生中的一员。 阿尔贝看他在这张海报前驻足良久,一眼都没有看旁边显然更吸引人的法郎士讲座海报,于是小心翼翼地问:“莱昂,你想听这个猪……中国人的讲座?” 莱昂纳尔没有开口,只是点点头,他也想看看这个时代的中国精英们,会呈现出怎样的一种精神状态。 陈季同的讲座在索邦的一处小礼堂,座位不多,只有不到一百个,原本是供贵族家族举行小型仪式所用;法郎士的讲座就不同了,占用了最大的一处礼堂,可以容纳的人数是这里三倍。 果然不出所料,莱昂纳尔到达小礼堂的时候,这里的人稀稀拉拉,一直到讲座开始都没有全部坐满,还有好几个是出于礼貌而出席的索邦老师。 邀请陈季同演讲的,则是对东方文化一直抱有好奇心的老学者夏尔-安托万·拉图尔。他希望通过这位精通法语、熟稔欧洲文化的中国外交官,让学生们了解一个不同于欧洲想象的真实中国。 当陈季同在拉图尔教授的陪同下步入教室时,原本嗡嗡的议论声骤然拔高,随即又陷入一种古怪的寂静。他身着合体的深色西式礼服,相貌堂堂,身姿挺拔,举止从容,年轻的脸上带着得体的微笑。 然而,他脑后那条油黑乌亮、梳理整齐的辫子,却像一根刺,瞬间扎进了许多索邦师生充满优越感的眼中,而莱昂纳尔的内心感受尤其复杂。 这根辫子,在当时的欧洲主流社会眼中,是“未开化”、“野蛮”、“臣服”的象征,是漫画和讽刺剧中丑化中国人的标志性符号。 几声压抑的嗤笑从他身边传来,带着毫不掩饰的轻蔑,几位阿尔贝的跟班互相交换着戏谑的眼神,其中一人像阿尔贝刚刚那样,夸张地模仿着甩辫子的动作,引起周围一片低低的哄笑。 阿尔贝尴尬极了,连忙板起脸:“你们几个蠢货,再不闭嘴就揍你们!”说着扬了一扬拳头。 那几个跟班这才吐了一下舌头,安静下来。 拉图尔教授教授脸上掠过一丝尴尬,但并没有出言训斥,或许在他看来,这不过是年轻人无伤大雅的“幽默”。 他清清嗓子,用庄重的语调,简短地介绍了陈季同的身份,又赞美了他的学识,然后就请陈季同站到了礼堂讲台的中央。 陈季同仿佛未闻那些杂音,目光平静地扫视全场,用纯正、流利甚至带着巴黎口音的法语开始了他的演讲:“尊敬的拉图尔教授教授,尊敬的各位教授,亲爱的同学们—— 承蒙邀请,今日我可以在索邦这座知识与理性的殿堂,与诸位探讨中国的戏剧艺术。 我的祖国,中国,拥有着与古希腊罗马同样悠久的戏剧传统。今天,我并非以一个异域猎奇者的身份,而是以一个热爱戏剧、并渴望沟通两种伟大文化传统的学子身份,与诸位分享我的观察。” 他的开场白不卑不亢,瞬间吸引了大部分听众的注意,莱昂纳尔也安心下来——陈季同的表现出乎他预料的沉稳而有条理,丝毫没有表现出任何怯场。 莱昂纳尔甚至可以从他的眼神和语气当中感受一种熟悉的、隐藏的极深的、只有中国人才可以意会的轻蔑,仿佛整个礼堂的法国人都是不足为道的蛮夷,唯有他掌握着文明与真理。 陈季同首先简述了中国戏剧的起源,从古老的祭祀仪式、说唱艺术讲到宋元杂剧的成熟。他提到了关汉卿、汤显祖的名字,如同欧洲人提起埃斯库罗斯、莎士比亚般自然。 “诸位熟悉欧洲戏剧的辉煌,拉辛笔下那被命运撕裂的激情,莫里哀剧中辛辣智慧的讽刺,莎士比亚浩瀚如大海般的人性描绘。 但是这些,都是建立在‘摹仿’的基石之上,追求舞台上的真实幻觉,人物心理的深刻剖析,情节的逻辑推进。” 他顿了顿,看到一些学生露出了然甚至略带优越感的表情,露出微笑,提高了些许声调:“而中国的戏剧,则走上了一条不同的道路。 我们称之为‘写意’。它不追求舞台上对现实世界的精确复制。我们的演员,凭借程式化的动作、独特的唱腔、象征性的脸谱和极简的布景,在观者的心中构建出千军万马、亭台楼阁、万水千山。 一桌二椅,便是整个世界。一根马鞭,便是千里驰骋。中国戏剧的核心在于‘传神’,在于激发观众的想象,在于以最精炼的视觉形象和最美好的听觉享受,传达最丰富的情感和意境。” 一边说着,陈季同还优雅地比划了一个京剧中“开门”的虚拟动作。 接着陈季同举了《牡丹亭》杜丽娘“游园惊梦”的例子,描述少女在空无一物的舞台上,如何通过眼神、身段和唱词,让观众感受到满园春色和刻骨相思。 “这并非简陋,诸位,这是一种高度凝练的艺术哲学。如同贵国莫奈这样的印象派画家,他们捕捉的不是物体的精确轮廓,而是光与色的瞬间感受,是氛围与意境。 中国戏剧,是在时间的流动中,用声音、动作和象征,描绘心灵的‘印象’。” 这个将中国戏剧与当时欧洲先锋艺术印象派类比的提法,新颖而大胆,终于让一些听众露出了思索的神情,杜邦·维达尔教授更是赞赏地连连点点头。 他的阐述清晰、流畅,引经据典,对欧洲戏剧的理解之深刻,让在座的许多法国学生都自叹弗如。 这时候,一个刺耳的声音响起—— “哈!‘写意’?听起来更像是为了掩盖没有能力建造像巴黎歌剧院那样真正宏伟剧场的借口吧?毕竟,贵国皇帝陛下的臣民们,大概更关心的是如何填饱肚子,而不是欣赏什么‘心灵的印象’!” 所有人都朝着声音发出的方向看去,只见一个衣着颇为华丽的年轻学生已经站了起来,高高昂扬着头。 “路易-阿方斯?他在发什么疯?”阿尔贝喃喃说道。 站起来的人是路易-阿方斯·德·蒙费朗,和阿尔贝一样是班上的贵族学生,不过他的家族成功搭上了共和政府的线,家族里出了一个部长和两个议员。 只是他本人平常都比较低调,不知为何今天要做出头鸟。 莱昂纳尔脸色则无喜无悲,平静地看着台上的陈季同——站在舞台上侃侃而谈不是本事,能面对这个时代欧洲无处不在的对中国人的歧视才是本事。 (1877年-1890之间,陈季同在欧洲,尤其是巴黎进行了多次公开演讲,留下了颇为不俗的反响,关于他演讲时流露出蔑视欧洲人的神色的记载,则是出自他的好友法郎士的记录。) 陈季同(1851~1907)清末外交官。字敬如,一作镜如,号三乘槎客,西文名Tcheng ki-tong(Chean Ki Tong),福建侯官(今属福州)人。1866年,15岁的陈季同考入福州船政局附设的求是堂艺局前学堂读书。学堂的教员多为法国人,用法语讲课,所用的教材也是法文书,所以陈季同打下了扎实的法文基础。1875年陈季同毕业,因“西学最优”而受船政局录用。同年,他随法国人日意格到英、法各国参观学习,1876年底回国,任教师。 翌年,他以翻译身份随官派留欧生入法国政治学堂学“公法律例”。后任驻德、法参赞,代理驻法公使并兼比利时、奥地利、丹麦和荷兰四国参赞,在巴黎居住16年之久。   (本章完) (/bi/285214/17237572.) 。 第66章 猪尾巴 在小说的开头部分,莱昂纳尔决定不遵循茨威格那平淡、细腻的原文表达,而是用了一个后来人很熟悉,但是在19世纪的欧洲文坛绝对是石破天惊的句式—— 【多年以后,面对床上的女人,小说家“L”将会回想起自己读到某个陌生女人的来信的那个遥远的下午。】 这个句式的妙处就在于同时包含了未来、现在、过去这三个时态,构建了一种全新的想象空间,即在一个不确定的现在,从未来的角度来回忆过去。 在西班牙语或者法语这样的强时态语言里,其表达上的特征才能得以充分展现。 紧接着才是小说正文开始—— 【L在枫丹白露森林边消磨了三天光阴,于一个阴冷的中午返回巴黎。火车站的喧嚣裹挟着煤烟与寒雾扑面而来,他买了一份《费加罗报》,瞥了眼日期:1879年1月18日。这个数字在脑中轻轻一碰——四十一岁。既非喜悦也非感伤,一丝涟漪也无。他草草翻动报纸,在小马车的车轮声中回到了住所。管家告知有客来访及几封信,随即用一个亮漆托盘呈上积攒的信件。他慵懒地扫视,几封熟悉的笔迹被挑出拆阅,唯独一封字迹陌生、异常厚重的信,被他漫不经心搁在桃花心木书桌的珐琅墨水瓶旁。仆人奉上锡兰红茶,他倚进蒙着深绿丝绒的扶手椅,开始翻阅报纸和几份剧院海报,又点燃一支上好的哈瓦那雪茄。直到烟气袅袅,让房间里的光线变得朦胧,他才伸手取过那封异样的信。】 相比原著,莱昂纳尔特地强调了更多关于这个作家L的生活细节,无论是「桃花心木书桌」「珐琅墨水瓶」「锡兰红茶」,还是「哈瓦那雪茄」,都是现今巴黎人热衷追逐的时尚。 展现过L那淡漠、无谓又充满享乐主义的人生态度以后,「一个陌生女人」终于出现了—— 【它沉甸甸的,足有二三十页,陌生的女性笔迹潦草狂放,更似一份倾泻而出的手稿。他下意识捏了捏信封,确认再无他物。信封和信纸上都无地址,亦无署名。“奇怪。”他低声自语,好奇心被勾了起来。目光落在顶端的字句上:“你,从来也不曾认识我的你啊!”这突兀的称呼或标题令他微微一怔,指他?抑或一个幻影?带着这份惊异,他读了下去: “我的儿子昨天死了——为了这条细弱如苇秆的生命,我已与死神搏斗了整整三天三夜。整整四十个小时,我不曾离开他滚烫的小床边一步。流感攫住了他,高烧将他可怜的小小躯体化作一座焚炉。……我知道,我确凿无疑地知道,我的儿子昨天死了——而今,这茫茫世界于我,只剩下你,唯有你一人。而你对我一无所知,此刻或许你正在寻欢作乐什么也不知道;又或者正在与哪个女郎调情。我只有你,一个从未认识我的你,而我却始终爱你”】 女人在信的开头先告知了对方自己儿子的死亡——这很突兀,却同时对读信的L和读小说的读者,起到了一种奇妙的作用: 一个人不会在自己的独生子死去的时刻撒谎,写信的女人在失去世上唯一亲人之后,才第一次向R袒露自己,她把儿子的死亡当作道德抵押。 在如此巨大的创痛面前,任何谎言都显得亵渎。于是,这句话首先是一种极端的信用保证——让收信人和读者都相信,接下来那漫长的一生自述绝非虚构 因为有了这个开头,女人在信中接下来的部分才能让L耐心地读下去—— 【我把第五支蜡烛放在这张摇摇晃晃的桌子上,就在这桌旁,我提笔向你诉说。守着死去孩子的无边孤寂,若不向你倾吐心底积压一生的衷肠,我又如何能捱过这可怕的时刻?不向你诉说,又能向谁呢?你曾是我的全部,此刻依然是我的一切!……】 夜渐渐深了,莱昂纳尔拿起写好的稿纸,看着上面涂改的痕迹,忽然发现自己也有抄写的活可以交给爱丽丝…… ———— 第二天,莱昂纳尔这天醒的很早,刚出房门,就听到佩蒂在厨房忙碌——自从搬来安坦街12号,他就把饮食习惯调整成了一日三餐,有时候晚上还会加个夜宵。 佩蒂给他准备的早餐简单却营养均衡:两片切好的乡村面包,一片抹覆盆子果酱,一片抹蜂蜜;一杯温好的牛奶,两个煎鸡蛋;还有一份凝乳奶酪,一个苹果。 莱昂纳尔看到桌上只有两份食物,就问道:“艾丽丝的早餐呢?” 佩蒂做了“嘘”的动作,然后小声地解释:“昨晚上她抄稿件到了凌晨,让我先不用准备她的早饭,她要多睡会儿。” 莱昂纳尔点点头,动作也轻了一些。 最近除了中介所介绍的几个订单外,他还把索邦同学的誊写订单一并包揽过来了。 作为文学院的学生,这些同学多多少少都有誊写稿件的需求,但又没有到需要请一个抄写员的地步。 既然莱昂纳尔愿意承揽业务,自然不会驳了他的面子——只是奇怪莱昂纳尔誊写的字迹怎么格外清秀。 同学交来的都是一般文稿,通常是他们撰写的小说或者诗歌,有时候是论文,并不需要用拉丁文或者处理复杂的专业术语,因此价格并不高,10个生丁一页。 不过这个价格没有中间商赚差价,艾丽丝又干的极其卖力,一个月差不多能有50到60法郎进账。 艾丽丝只留下其中的10法郎,剩下的交给莱昂纳尔作为她住在这里的租金和餐费——虽然算起来也并不能覆盖成本,但是聊胜于无。 莱昂纳尔头疼的就是艾丽丝,她总不能永远躲在黑暗中不见天日。 虽然她现在不至于足不出户,但也仅限于在住户们大多都出门以后,沿着安坦街周围走一圈。 前一阵家里来信,曾经提到了艾丽丝在巴黎“失踪”的事,让他留心看能不能找到蛛丝马迹——莱昂纳尔看看就在家里的大活人,回信时只好说“好的”。 现在他也没有其他办法,只能走一步看一步。 吃过早饭,莱昂纳尔与佩蒂道了别,拎上书包离开了公寓,前往索邦开始复活节假期前最后一星期的课程。 走在街上,他发觉3月底的巴黎,已经彻底从严冬中复活过来了! 抬头看,天空是一张摊开的淡青色薄纸;远处塞纳河上雾气初散,两岸灰米色奥斯曼式建筑在晨光中渐渐苏醒,窗格、阳台、栏杆、黑铁街灯,都被晨光涂抹上温润的轮廓。 路上马车和行人的密度显然增加了。不仅绅士们恢复了散步的传统,顶着高高的礼帽、拄着手杖在香榭丽舍大街上踱步;偶尔也能看蒙着面纱、戴着缀有长羽毛的宽檐帽的女士,挽着自己的爱人走过。 莱昂纳尔看时间还早,决定今天不坐马车,而是走路去索邦。 刚走到共和街,就听到有人指着天空惊呼,莱昂纳尔抬头望去,一只硕大无朋的热气球正缓缓飘过城市上空,吊篮里人影晃动,也不知是哪家的公子哥或者是野心勃勃的冒险家在上面。 莱昂纳尔想到自己最近接到的邀请——俱乐部、舞会、沙龙、画展、戏剧、郊游……一场接着一场,活动太多,才子佳人们都有点不够用了,随便拉个人能撑场面都行。 只不过之前的两年里,即使有沙龙需要人气撑场面,也没有人找过他就是了。 走走看看大概一小时,终于到了索邦的校门口,这里照例是热闹的马车外交,不过现在他徒步前来已经没有人嘲笑了。 因为每天早上,阿尔贝·德·罗昂都会在门口恭候大驾,然后和他结伴入校。 打过招呼后,阿尔贝贱笑嘻嘻地说:“今天你要听谁的讲座?法郎士先生的,还是那个猪尾巴的?” 索邦一般到了假期前课程就会变得松散些,不时请名人过来开讲座,学生可以自由选择是上课还是去听讲座。 “猪尾巴?”莱昂纳尔皱起了眉头,这是哪位学者的外号,自己怎么一点印象也没有。 阿尔贝把手背到身后,做了一个甩辫子的动作,还扭了两下腰:“你不知道吗?是中国佬啊!他们不都留着一条丑陋的猪尾巴吗?哈哈……” (下一章10点半左右发) (本章完) (/bi/285214/17237573.) 。 第65章 这就是巴黎?这才是巴黎! “这位女士,你到底是谁?我真的毫无印象了!” “哦,卢西安,你怎么能这么说!你说过会永远爱我的!” “实在抱歉,我似乎和很多女人说过这样的话……舞台上,舞台下。” “上帝啊!你怎么能如此残酷,将这样的男人、这样的命运赐予我!” “女士,如果你没有其他事了,我可以上楼了吗?” “你不接受我没有关系,但我们有一个儿子……我快死了,他还需要人照顾。” “女士……” “请叫我伊莲娜,伊莲娜·里夏尔——你真的不记得这个名字了么?你说我是你唯一的真爱!” “好的,伊莲娜,你刚刚也说了,那是上帝的责任……所以你或者应该把他送去慈济院?” “天啊,你怎能如此狠心!卢西安……你这个负心汉……” “嘿,贝尔纳,我每个月付90法郎的房租就是让你站在这里看着这个女人对我发疯的吗?” …… 在女人的惨叫声中,人高马大的安坦街12号门卫贝尔纳把她拖出了大厅,推到了台阶下。 女人身上的衣服本来就又破又旧,一下就被石子撕开好几个大口子,幸好里面还有衣物,才不至于当街袒露。 莱昂纳尔则瞠目结舌地看着这一切发生在自己眼前。 同住5楼的邻居——也是这场大戏的主角卢西安·德·潘赛——向他微微一笑:“莱昂,实在抱歉,让你看笑话了。 你知道的,这种女人太多了,以往她们都是在剧场那边堵我,这个疯娘儿不知从哪里搞到了我的住址……” 莱昂纳尔:“……” 随后问出了心中疑惑:“你真的不认识这个伊莲娜·里夏尔?” 卢西安耸耸肩:“也许认识,也许不认识……这很重要吗?巴黎的女人太多了——我们上楼吧。” 莱昂纳尔回头看向公寓大门,两扇乌漆漆的橡木门板已经阖得严严实实,只从门缝里传进来几声女人凄厉的哭叫声。 卢西安一边与莱昂纳尔沿着楼梯一路向上,一边滔滔不绝地讲着他的「女人经」: “莱昂,我跟你说,女人嘛,永远都一个样。刚见面时她们像雏菊,羞涩、清香、可爱,稍加浇灌就盛开得不得了。可你一旦采了她,她便成了罂粟,缠人、浓烈,最后让你头疼欲裂。” “你刚才不是看到了吗?她说我们有个孩子?哈!你信这种话?在巴黎,说‘我们有个孩子’的女人,十个里有九个根本搞不清孩子父亲是谁,还有一个,是拿你当傻瓜!” “我从十七岁起进剧团,身边的裙摆就没断过。你要知道,舞台上的人魅力大,台下的女人热得快,冷得也快。” “我倒不是说她们全坏,巴黎的女人嘛,她们不过是太容易被情话打动,太容易把床当誓言。问题是,我们男人……我们怎么能记得所有吻过的嘴唇?那得是什么样的记性?” “我从不主动骗女人,莱昂。我只是让她们误会——是她们自己要相信的。我说‘永远爱你’,她就真信了;我说‘你是唯一’,她就真当自己是皇后。可我在巴黎有几百个‘唯一’,你说我该记哪个?” “我告诉你个经验——女人吵得越凶,穿得越破,哭得越惨,就越说明她一文不值。真正有身份的女人,从不会来你家门口嚎叫。她们会让你后悔,却不让你看到她流泪。” “所以我说,巴黎这地方,女人像雨水一样多。下雨的时候躲一躲,天晴了再出去晒阳光。可你要是站在雨里装深情,最后只会落得一身湿、被人笑。” “该死的,她说她叫‘伊莲娜’,我确实不记得了——但是最近有本小说,女主角也叫做‘伊莲娜’,而那男主角,你猜猜叫什么?又是做什么的?” 莱昂纳尔刚想回答,他们居住的5楼到了。 卢西安压根也没打算等待莱昂纳尔说话,更没打算向莱昂纳尔揭晓谜底,而是径直走向了503号房,轻轻敲了敲房门。 不一会儿,503号房门开了,一个女人的声音从门里传出来:“亏你还记得我……” 卢西安一步踏进503号房的房门,在女人的惊叫中把她横抱起来——从莱昂纳尔的角度,只能看到不断踢蹬的洁白小腿和脚上的红色女鞋。 “佩蒂特,我怎么会忘了你?你是我的唯一!你是我此生的挚爱!最近只是剧团的有点忙……” “格林海特还有1个小时回来……” “1个小时?天呐,还不够我品尝完你的甜点……” 随着房门“砰”的一声被关上,后面的对话再也听不见了。 “这就是巴黎?”莱昂纳尔只能感叹19世纪末,巴黎的开放程度绝对走在世界最前列,哪怕是再过一百年,也没有几个国家能追上。 不过这一切也给他一个巨大的灵感——一个恰好能应付乔治·沙尔庞捷《现代生活》约稿的灵感。 吃过晚饭,莱昂纳尔就坐到了书桌前,摊开稿纸,从墨水瓶里抽出鹅毛笔,沥了沥墨,然后在稿纸顶行中央写下新作的标题: 《一个陌生女人的来信》 刚刚纠缠着卢西安的伊莲娜·里夏尔,她渴望从卢西安那里得到认可、得到怜悯,她选择的方式是将自己的尊严全部抛下,在大庭广众之下抱住卢西安的腿,希望能激起他一丝丝的同情。 而她的反面,不就是斯蒂芬·茨威格小说《一个陌生女人的来信》里的主角吗? 同样是爱上了一个多情而健忘的男人,同样是男人至始至终都记不起她是谁,同样和这个男人有了一个孩子,同样是在生命的最后时刻向男人袒露一切—— 只不过,《一个陌生女人的来信》的主角,却顽强地将尊严留到了生命的最后一刻,并且给了单恋一生的作家「R」“致命一击”,彻底把自己刻在了他那颗冰冷的心上,成为他余生无法摆脱的梦魇。 虽然茨威格是奥地利人,《一个陌生女人的来信》发生在维也纳——但是莱昂纳尔觉得,这个故事可能更适合发生在如今在巴黎。 这个风流成性的巴黎,这个薄情寡幸的巴黎,这个爱而不得甚至爱而不识的巴黎! 这才是巴黎! (本章完) (/bi/285214/17237574.) 。 第64章 毒蛇与狐狸 斜照的阳光下,巴黎圣母院在人间投下了一片巨大的阴影。 总主教那间奢华却散发着陈腐味道的会客室里,加里布埃尔·马瑞尔坐在一张硬邦邦的、雕着复杂花纹的高背椅上,感觉屁股硌得慌。 “该死的,吉贝尔什么时候能换掉这些蠢笨的椅子?还是吉戈那里的沙发舒服!”空气中浓郁的乳香和「没药」气味熏得他有些头昏,但也只能腹诽。 终于,侧门无声地滑开,吉贝尔主教缓步走入,脸上带着一种混合着悲悯与沉重威严的神情,那身紫色常服一丝不苟,胸前的金质十字架闪烁着冰冷的光芒。 他居高临下地俯瞰着加里布埃尔。 “马瑞尔先生!”主教的声音低沉而并带着疲惫,仿佛为拯救巴黎人的灵魂操碎了心:“在这种时刻见到你,实在令人……心情复杂。” 加里布埃尔立刻站起身,脸上堆砌起十二分的恭敬与恰到好处的惶恐,微微鞠躬:“尊敬的主教大人,实在万分抱歉。 作为一位虔诚的教徒,也作为一位深感责任的出版商,我认为有必要亲自向您解释,澄清一些可能存在的……误会。” “误会?”吉贝尔主教缓缓踱步到巨大的橡木书桌后,优雅地坐下,双手指尖相对,形成一个尖塔状,嘴角勾起一抹嘲弄的弧度。 “马瑞尔先生,当无数灵魂正被《颓废的都市》中的文字所引诱、所腐蚀时,你告诉我,这只是‘误会’?” 加里布埃尔脸上依旧保持着诚恳:“主教大人明鉴!我绝无此意……”紧接着再次解释了《颓废的都市》“两个版本”的差别。 最后他还愤慨地补充:“那本小册子,正如我对吉戈局长所言,绝非出自《喧哗报》之手!这是无耻的仿冒和栽赃!是某些眼红《颓废的都市》文学价值的地下作坊所为! 我们出版的,是经过严格审查、删除了不当内容的、具有深刻社会批判意义的自然主义作品!这一点,「书籍与图书馆管理局」的版权登记就是最好的证明!” “证明?”吉贝尔主教发出一声嗤笑:“加布里埃尔,我们都是成年人,何必玩这些文字游戏? 你我都清楚,读者们疯狂追逐的是什么!那些空格里充满无限遐想的空间!那些被删去的细节,即使没有小册子,也能在每个人脑海中补全! 即使没有那本小册子,《颓废的都市》也是一部下地狱的小说!” 加里布埃尔皱起眉头。吉贝尔主教比吉戈局长更难缠的原因是,他不需要纠缠法律细节,而可以直接攻击作品的道德属性。 “主教大人,”加里布埃尔深吸一口气:“我理解您的忧虑,完全理解!作为一位父亲,我也担心不良读物对年轻人的影响。正因如此,我们才进行了最大程度的删减。 但您知道,文学创作……它需要反映一定的社会现实,即使是阴暗面……就像左拉先生的作品也曾引发争议,但最终被证明其价值……” 吉贝尔主教猛地打断他:“不要提左拉!他那套所谓的‘科学自然主义’,本身就是对上帝造物秩序的亵渎!” 房间里陷入了短暂的沉默,加里布埃尔知道,纯粹的辩解和文学讨论已经无效,他必须亮出真正的筹码。 加里布埃尔的声音压得更低,带着一种推心置腹的坦诚:“那么,您认为……如何才能平息这场风波?我愿意尽我所能,配合教会……净化巴黎的阅读空气。” 吉贝尔主教靠在椅背上,手指有节奏地轻轻敲击着光滑的桌面,声音也恢复了之前的平缓:“平息风波?源头,马瑞尔先生,关键在于源头。那个隐藏在「一个老实的巴黎人」这个可笑笔名背后的、真正的魔鬼! 那个用文字亵渎神明、毒害灵魂的罪魁祸首!只要他存在一天,类似的毒草就会源源不断地滋生! 告诉我,他是谁?他在哪里?将他交给世俗的法律……和神圣的审判!” “唉!”加里布埃尔重重地叹了口气,脸上堆满了无奈和苦恼,“主教大人,这正是最令我痛心疾首的地方!「一个老实的巴黎人」狡猾得像条泥鳅,只用匿名信箱投稿,稿费只接受现金、汇票和不记名支票。 我从未见过他的真容!他就像……就像巴黎下水道里的幽灵,只留下这些文字。” 加里布埃尔一边说着,一边摊开手,表情懊恼万分:“我向您发誓,如果我知道他是谁,为了巴黎的灵魂纯洁,为了平息您的愤怒,我绝不会包庇他!” 吉贝尔主教发出一声意义不明的轻笑:“幽灵?呵呵……希望当圣座派来的使者莅临巴黎的时候,你这些花言巧语也能让他相信。” 加里布埃尔头皮一麻,知道自己失算了。 他之所以敢公然出版《颓废的都市》删节版,一方面是由于1871以后法国日益宽松的文化环境,虽然福楼拜、左拉以及印象画派的爱德华·马奈接连被指控过败坏风俗,但最终没有一个艺术家因此被送上法庭。 不管是《包法利夫人》《卢贡-马卡尔家族》还是《草地上的午餐》,也都正常发行或者出售。 另一方面则是由于教廷权威的大幅度衰弱,甚至连「教宗国」都彻底丧失了,更遑论干预各国的政治。 听吉贝尔的意思,似乎他并不在乎自己会否被巴黎警局抓起来坐牢,而有着更加宏大的计划,可以轻易碾碎自己。 加里布埃尔挺直了腰板,语气变得严肃:“主教大人,我深刻反思!虽然我们严格进行了内容审查,虽然那本补充册子是非法仿冒—— 但不可否认,《颓废的都市》的流行,客观上……可能引发了一些不良的讨论和关注。作为负责任的出版商和虔诚的信徒,我深感不安,愿意以实际行动弥补!” 吉贝尔主教面无表情,只是轻轻敲击桌面的手指停了下来:“马瑞尔先生,你能认识到自己的责任,并有悔改弥补之心,这很好。这说明你心中尚存敬畏,良知尚未完全泯灭。” 半个小时后,吉贝尔主教的办公室里 “愿主宽恕你的过失,并指引你未来的道路,马瑞尔先生。”吉贝尔主教站起身,脸上带着神圣的微笑,向加里布埃尔抬起了那只保养得宜、戴着象征权柄的戒指的手。 加里布埃尔连忙躬身,恭敬地端起那只肥厚的手,亲吻在那枚戒指上:“为您和「巴黎益书协会」的事业效劳,是我的荣幸!” 看着加里布埃尔身影消失在门口,吉贝尔主教不屑地撇撇嘴:“狐狸!” 而加里布埃尔走出圣母院,重新呼吸到巴黎街头带着马粪和煤烟味的空气时,则狠狠地啐了一口:“毒蛇!” 按照约定,这周他要赞助「巴黎益书协会」1万法郎! 吉贝尔主教收下了这笔“赎罪金”,就会暂时关上了教会推动严厉追责的大门。 吉戈局长那边,没有主教持续的强力施压,再加上自己额外贡献的5000法郎,也会放松追查。 现在的《颓废的都市》每天都至少能让自己进账5000法郎,其中近一半是利润,而这个数字随着《颓废的都市》向巴黎之外的地区蔓延,还在持续上升。 一个星期,只要一个星期,就能弥补上自己给吉戈、吉贝尔两人的献金。 他坐进马车,疲惫地靠在座椅上。 “老爷,我们去哪儿?”马夫问道。 加里布埃尔没有回答这个问题,而把半个身子探出车窗,扭头向后:“皮埃尔,你说你在圣马丁大道的邮局门口,只见到了那个寒酸的年轻人,没有看到其他人?” “是的,老爷。”车厢后面专门让仆人站立的位置上,一个瘦高的男人卑微又肯定地回答。 “唔,知道了。”加里布埃尔缩了回去,“去报社,我要再写封信给「一个老实的巴黎人」先生。” (下一章晚点发,改思路了,正在重写) 没药又称作末药,是没药树的树脂,据说有神奇疗效,希伯来人会制作成各种芳香剂、防腐剂和止痛剂;东方三哲带来给初生基督的礼物之一,一种观点认为没药代表死的馨香,表示珍视耶稣受死的宝贵。   (本章完) (/bi/285214/17237575.) 。 第63章 防火墙 加里布埃尔不屑地从口中喷出一股雪茄烟,挺着他那大得有些惊人的肚子回应吉戈局长:“得了吧,吉戈,我的老朋友,《小巴黎人报》的稿费怎样你又不是不知道。 他们能给这个可怜的小伙子几个苏一行?” 吉戈局长不想纠缠这个问题,把《小巴黎人报》推到一边,然后从抽屉里掏出一本封面朴素的厚册子扔到加里布埃尔面前:“谈谈这个吧,加布。” 加里布埃尔不慌不忙地从桌上拿起厚册子,翻看看了一眼,随即放了回去,把手一摊:“啊哈,《颓废的都市》,多棒的书名。” 吉戈局长显然不满意他的态度,即使对方每年要给自己送至少一万法郎的“赞助费”也不能如此敷衍。 他猛得站起身来,贴近加里布埃尔的脸,一字一顿警告他:“马瑞尔先生,现在这本书受到了吉贝尔主教的极大关注,他已经准备去议会陈述此事。 你还觉得用钱或者其他方式逃得过去吗?希望你给我一个充分的理由!” 加里布埃尔听到这才认真了一点,不过仍然满不在乎——他每年给「巴黎益书协会」的捐款更多——他稍稍坐直了身体:“是的,这本书是我出版的。 而且我已经在「书籍与图书馆管理局」做了版权登记,它受到1793年《关于文学和艺术作品的法律》的保护。” 吉戈局长没有料到他不仅爽快地承认了,而且还说这本《颓废的都市》已经登记了版权,不禁有些意外。 他坐回椅子里,双手交叉在胸前,思考了一会儿才再次开口:“你不知道出版这种小说是大忌吗?吉贝尔主教要求我们立即逮捕出版者和作者。” 从1810年《拿破仑刑法典》设有禁止“猥亵”、“伤风败俗”作品的条款开始,巴黎警察局设有专门负责「风化纪律」的部门。 1857年,福楼拜的《包法利夫人》被指“侮辱道德和宗教”,即使最终无罪,其过程也让文坛震动不已。 时过境迁,在1871年共和政府成立以后,对于淫秽图书的审查虽然放松许多,但加里布埃尔这种公开活动的出版商、报社老板敢这么干,却是第一个。 加里布埃尔笑了起来:“它究竟犯了什么罪过,值得您和吉贝尔主教兴师动众?” 吉戈局长恨恨地用手指戳了一下《颓废的都市》的封面:“我原以为这是那些只敢躲在地下的耗子们假托你的名字印刷的,想不到你竟然承认了! 马瑞尔先生,平时你在《喧哗报》上刊登那些笑话、绯闻,我已经十分克制了——但是这本书,里面的淫秽描写已经突破了底线。 如果你肯交代这个作者,嗯,「一个老实的巴黎人」是谁,也许能减轻你的罪过!” 加里布埃尔的笑容并没有因此而收敛,反而更灿烂了,他胸有成竹地再次翻开桌上那本《颓废的都市》:“淫秽?天呐,我亲爱的吉戈,你在说什么? 你能在这里面找出一个淫秽的字眼吗?器官、动作、姿势……你再仔细看看吧!” 吉戈局长愣住了,他看着翻开的书页上那明晃晃的“□□□□□□□□□□□□(此处删去15行)”一时间不知道该说什么。 加里布埃尔此刻换上了严肃的面孔,说起话来更是义正词严:“尊敬的吉戈局长,正是因为出于对巴黎、对法兰西的民众的道德与心灵的负责,那些内容已经被删除了,绝不会荼毒任何人! 《颓废的都市》虽然在某些描写上值得商榷,但是本身是一部绝佳的自然主义小说!就像左拉先生写的一样。 如果它真是一本宣扬淫秽的小说,「书籍与图书馆管理局」怎么可能同意我登记它的版权?” 吉戈局长阴沉着脸从抽屉里抽出一本薄册子,重重摔在桌上:“删除了?那这本是怎么回事?” 加里布埃尔装模作样地拿过来翻开看了一眼,随即像是被火烧了一般扔在桌上:“上帝啊!魔鬼!只有魔鬼才会写出此等亵渎的文字!” 吉戈局长心想你这演技太拙劣了,露出鄙夷的神色:“怎么,这本小册子不是配合《颓废的都市》发售的吗?你把所有删除的内容都印在上面了! 该死的,这上面的文字看一眼就会让人堕落!” 加里布埃尔在胸口划了一个十字,随即叫起天屈来:“上帝啊!我加布里埃尔·马瑞尔,一生都是一个守法的商人,从不干这种钻法律空子的事! 您看,这本小册子的封面上既没有书名,也没有作者和出版社,一定是哪个地下的老鼠眼红我们《颓废的都市》,请某个无耻、下流的文人写的。 请你务必要将他们绳之以法!” 吉戈局长听得瞠目结舌,随即拿过小册子翻了一翻,发现确实没有任何出版者和作者的信息。 这两本册子是被手下同时呈给自己的,都默认两者是一套;但是经过加里布埃尔这么一提醒,他才发现从理论上讲这一厚一薄两本册子完全是相互独立的。 吉戈局长深深看了对面似笑非笑的加里布埃尔一眼,无奈地叹了口气:“希望你能用这套说辞说服吉贝尔主教!——不过,「一个老实的巴黎人」是谁,你总可以告诉我吧?” 加里布埃尔耸耸肩:“我也不知道。他一直用匿名投稿,我们只通过邮件联系。” 吉戈局长露出一个嘲讽的笑容:“哦?我们无所不能的加里布埃尔·马瑞尔会不知道把大笔的稿费支付给谁?好吧,希望这件事吉贝尔主教也能相信。” 随即挥了挥手,示意加里布埃尔离开。 加里布埃尔没有多做停留,站起身来,拿过自己的手杖,向吉戈局长行了一个礼,施施然离开了。 看着加里布埃尔宽厚的背影消失在警局里,吉戈局长忽然想起了什么,喊了一声:“克洛德,克洛德!” 不一会儿,一个看起来就十分精明强干的男人出现在他的办公室里:“局长阁下,请您吩咐!” 吉戈局长问:“前一阵,那个索邦的大学生控诉「奥尔比贸易公司」的经理诈婚,骗了他在阿尔卑斯的家人5000法郎的案子,你办的怎么样了?” 克洛德警探抓抓头:“毕竟那个案子发生在阿尔卑斯,也不能确定对方真就是「奥尔比贸易公司」的经理……” 吉戈局长知道手下这是把这个案子压到不知哪一叠卷宗下面去了,于是又把《小巴黎人报》递给克洛德警探:“我记得报案的人就叫做莱昂纳尔·索雷尔吧?” 克洛德警探有些懵:“是的……”随即在报纸上看到了这个名字:“是……是他?” 吉戈局长点了点头:“他现在也算有点影响力了,那个案子你要上点心。要是他把事情告诉了《小巴黎人报》的记者……” 克洛德警探立刻心领神会,立刻行了一个礼:“我一定尽快破案!” ———— 巴黎警察局楼下,加里布埃尔·马瑞尔登上了等待自己的马车,这时他才真正松了一口气。 随即他又想起了「一个老实的巴黎人」那封随着小说一起到来的信:“……我认为,《颓废的都市》应该至少分成两个版本出售……” 真他妈是个天才! 这时马夫问道:“老爷,现在回家吗?” 加里布埃尔·马瑞尔先是哼了一声,然后才说:“去圣母院,我要和吉贝尔主教见一面!” (本章完) (/bi/285214/17237576.) 。 第62章 一千个人眼里有一千个“老卫兵” 在《颓废的都市》以惊人的速度与气势席卷整个巴黎的地下书市,并极大地丰富了巴黎男士的夜生活之后,一篇堂堂正正刊载在《小巴黎人报》上的小说,也引起了不小的反响。 不过标题不是简单的「老卫兵」三个字,而被修改成了—— “索邦才子震撼文坛之作:《老卫兵——一个被遗忘英雄的悲歌》” 甚至还有了一个长长的、直击人心的副标题—— “他曾在皇帝鹰旗下征战,如今却在酒馆的嘲笑中爬行…”。 对于《小巴黎人报》庞大的、主要由小店主、工人、手艺人、小公务员构成的读者群来说,“索邦”这个名字本身就带着距离感。 那是老爷、少爷和小姐们镀金的地方,是另一个世界。 然而,“被遗忘的英雄”、“皇帝鹰旗”、“在嘲笑中爬行”这些字眼,却像鱼钩上扭动的肥蚯蚓一样,吸引着这些“鱼儿”的心。 ———— 巴黎一家裁缝工坊里,煤气灯黄白色的光线下,十几个熟练的师傅正在辛劳地工作着。 一块块布料被裁成各种不同的形状,又被送入不同功能的缝纫机中,在一双双巧手下,被缝制成一件件衣服。 在工坊的门口,坐着一个满脸是伤疤、衣着破烂的中年人,他右手的袖管空荡荡的,袖口别在裤腰带上。 他用剩下的左手翻着一份《小巴黎人报》,并用沙哑的嗓音朗读报纸上的内容: 【诸圣瞻礼节(11月1日)之后,阿尔卑斯的山风一天凉比一天,看看将近深秋;我整天的靠着壁炉,也须穿上厚外套了。一天的下午,没有一个顾客,我正合了眼坐着。 忽然间听得一个声音,“来一杯酒。”这声音虽然极低,却很耳熟。看时又全没有人。站起来向外一望,那老卫兵便在吧台下对着台阶坐着。 …… 老板仍然同平常一样,笑着对他说,“老卫兵,你又偷了东西了!”但他这回却不十分分辩,单说了一句“不要取笑!” “取笑?要是不偷,怎么会打断腿?”老卫兵低声说道,“跌断,跌,跌……”他的眼色,很像恳求老板,不要再提。 …… 不一会,他喝完酒,便又在旁人的说笑声中,坐着用手慢慢挪出门去了。】 小说还没有读完,裁缝们只听到读报纸的男子竟然抽泣起来,落下的眼泪砸在报纸上发出“嗒嗒”声。 “嘿,雅克,怎么了?小说念完了吗?”一个裁缝停下手里的活计,询问道。 男人连忙用手擦了一下眼睛,又向众人道歉:“对不起,各位,我刚刚想到了自己。”说着看了一眼自己的右边。 “你是说小说里的‘老卫兵’?别多想了雅克,波旁、共和、帝国……其实都一个样子。”另一个裁缝出声了。 他离开自己的缝纫机,来到雅克身边,拍了拍他的肩膀:“你很幸运不是吗?虽然在色当丢了手,但好歹活了下来。你想想你那些战友。” 雅克点点头,并没有念出小说的最后一段,而是翻到了另一版看开始读起另一篇新闻: 【近日,来自俄国的阿列克谢耶芙娜男爵夫人在巴黎蒙马特高地购置一座价值70万法郎的庄园,包含一栋建于18世纪的小型城堡,和两个农庄,以及一个小湖。 据知情人士透露,阿列克谢耶芙娜男爵夫人为了逃避她在莫斯科那位古板无趣的丈夫,将在巴黎常住。据另一个知情人士透露,庄园内不仅有上百名男女仆人伺候男爵夫人的起居,更有一名俊俏的巴黎才子终日陪伴左右……】 裁缝们笑了起来,这才是巴黎,这才是法国! ———— 圣安东尼街道一家嘈杂的工人酒馆,烟雾弥漫,酒杯碰撞。一个留着大胡子、叼着烟斗的男人大声念完了最后一段: 【自此以后,又长久没有看见老卫兵。到了圣诞节,老板取下黑板说,“老卫兵还欠十九个苏呢!”到第二年的复活节,又说“老卫兵还欠十九个苏呢!”到圣灵降临节可是没有说,再到圣诞节也没有看见他。 我到现在终于没有见——大约老卫兵的确死了。】 酒馆里陷入短暂的沉默后,一个“酒糟鼻”重重地把杯子拍在油腻的木桌上:“妈的!这不就是老皮埃尔吗?街角那个!梅斯回来的,去年冬天冻死在沟里!一模一样!” 旁边几个酒友纷纷点头,有人咒骂:“该死的世道!为法国流过血的人就该这样?” 这时另一个人说话了:“说得好听——要是议会要加税给老兵发补贴,你乐意吗?” 其他人一时间都闭嘴了。 说话的人轻蔑地笑了一声:“爱国可以,动我的钱包不行!哈哈!” 众人又笑了起来,齐声高喊着:“爱国可以,动我的钱包不行!” 酒馆里充满了快活的空气! ———— 巴黎的荣军院(即「巴黎伤残老军人院」,1670年由太阳王路易十四建造)前的小广场上,几个挂着勋章、肢体残缺的老兵围坐,一个瞎了一只眼的老兵正在朗读《小巴黎人报》上《老卫兵》 另一个坐轮椅的老兵听人念完后,一只手无意识地摩挲着空空的裤管,用沙哑地说:“‘法兰西万岁’‘皇帝万岁’……多少年没听人喊了。我们……我们不是贼。” 语气里充满了悲凉和被冒犯的尊严。 另一个独臂老兵则嘲笑道:“老兄,你又不是近卫军,那些老不死早就去见他们的皇帝了。报纸瞎写!近卫军老爷们怎么会偷东西?他们不是最骄傲了吗?”说完怪笑起来。 另一个瞎眼老兵则在自嘲:“醒醒吧!帝国早没了!王朝也完蛋了!看看咱们自己?勋章能当饭吃?这故事……写得不错,我们都是大人物们的工具,用完了就扔进垃圾堆的工具!” 那位坐轮椅的老兵并不在乎这些嘲笑,而是喃喃自语:“至少还有人记得我们……虽然是用这种方式。” ———— 一家社区杂货铺。老板娘一边给顾客称糖,一边跟熟客议论:“啧啧,这索邦学生心真硬!写得这么冷冰冰的。那老家伙偷东西是不对,可…… 唉,都这样了,谁还忍心笑话他?那小伙计也是个没良心的!” 顾客附和:“就是!不过写得倒是真,酒馆给酒里掺水,顾客们盯着看,一点不差!这作者年纪轻轻,眼睛真毒!” 老板则懒洋洋指了指自己店里悬挂的赊账小黑板:“老卫兵倒是不拖欠,比现在好些赖账的强!” 一个顾客心虚地拎着东西快步离开,丢下一句话:“哼,再强有什么用?最后还不是被打断腿?要我说,人老了就得认命,别惹事……” 老板娘最后下了个结论:“故事不错,就是太晦气了。看完心里堵得慌。” 然后她把报纸重新叠好,准备一会买菜的时候用来包鱼。 ———— 第七区一家名为「辩论家」的咖啡馆里。几个年轻人挥舞着报纸,情绪激昂:“看见没?这就是波旁狗崽子们干的好事!解散军队,监视老兵!共和国万岁!清算那些混蛋!” 而另一位老绅士则不同意,他用手杖敲了敲地板:“哼,《小巴黎人报》登这个?居心叵测!这是在煽动对旧时代的仇恨!抹黑陛下的政府!” 一个戴着便帽的中年人冷冷说:“这只能说明共和国做得还不够!要建立更好的老兵抚恤制度!” 立刻就有人反驳:“得了吧!这是前朝的债!是拿破仑把法国拖入战争泥潭留下的烂摊子!凭什么要共和国买单?” “这是波拿巴主义的哀鸣罢了!” “错了,这让共和国的冷漠暴露无遗!” 「辩论家」咖啡馆老板则微笑地看着这一切,丝毫没有劝阻的意思。 ———— 对于《小巴黎人报》的读者来讲,他们并不关心《老卫兵》的文学价值,也看不到福楼拜眼里那预示着未来小说发展的艺术道路。 他们在乎的是小说里那些让自己共鸣或者厌恶的部分。 但他们都记住了一个名字——「莱昂纳尔·索雷尔」,来自索邦文学院的一个大学生,写出了这篇被广泛讨论的佳作…… “啪!”巴黎警察局的局长阿尔贝·吉戈将这一期《小巴黎人报》扔在桌上,用手指点了点上面《老卫兵》的标题和作者莱昂纳尔·索雷尔的名字。 他气呼呼地对桌子另一边满脸贼笑的男人说:“加布,你的《喧哗报》怎么就不能刊登几篇像莱昂纳尔·索雷尔这样贫穷、正直,又有才华的年轻人的作品呢? 《颓废的都市》……我的天哪,你真的想上法庭吗?” 裁缝铺里有退伍的伤残军人读书读报,来自于《19世纪法国读者与社会:工人、女性和农民》一书。   (本章完) (/bi/285214/17237577.) 。 第61章 格外高贵的友谊 福楼拜的总结如同洪钟大吕,震撼了在场的每一个人。他将莱昂纳尔的手法提升到了一个新的理论高度——“被禁锢的视角”。 这精准地概括了小伙计作为环境产物,其感知被环境所限制、所塑造的状态。 就连莱昂纳尔听到以后都感到诧异,20世纪现代主义小说诞生以后,作家和研究者才开始系统性地研究“叙述视角”的复杂性。 现场的其他作家都还沉浸在《老卫兵》那些形而上的创作理念和道德观里不能自拔时,福楼拜竟然能通知自己只鳞片爪的阐述,就完整地总结出了一种可以用以指导创作的方法论并为之命名。 这种敏锐度和总结能力让人瞠目结舌。 他点点头:“是的,环境不仅决定了我们做什么,更深刻地塑造了我们如何看、如何想、如何感受世界。‘被禁锢的视角’就是其中一种。” 莫泊桑在人群后排,听得如痴如醉,呼吸都变得急促;伊波利特·泰纳教授则眼神复杂地望向自己的学生,心中对他的怀疑已经打消了大半。 而出版商沙尔庞捷敏锐地嗅到了新的文学思潮的气息,他凑近龚古尔低声说:“埃德蒙,听见了吗?‘被禁锢的视角’、‘习得的麻木’…… 这将是新的风潮!这位索雷尔先生不仅写了好故事,他可能还……定义了一种新的写法!” 随即他也站起身,向莱昂纳尔伸出自己的手:“索雷尔先生,我是乔治·沙尔庞捷,「沙尔庞捷出版社」的拥有者,福楼拜先生、左拉先生的好朋友。 你的《老卫兵》和今天说的这些……令人兴奋的词汇让我印象深刻。” 莱昂纳尔有些懵,不过还是礼貌地和他握了一下。 乔治·沙尔庞捷露出笑容,精致的小胡子翘动着:“莱昂纳尔,我最近刚刚创办了一份插图报纸,叫做《现代生活》,主编是埃米尔·贝尔热拉,插画师是皮埃尔·雷诺阿。 如果能收到你的大作,相信他们都会很高兴!” 一句话出头,瞬间莱昂纳尔感受到几道灼热的目光烧着自己的后背——来自于屋里那些年轻的、渴望成名的作家们,于斯曼、保尔·阿莱克西、莱昂·艾尼克、昂利·塞阿尔,以及居伊·德·莫泊桑。 如果说对作家来说,世界上有一种友谊比其他友谊更加高贵,那一定是与出版商之间的亲密关系。 乔治·沙尔庞捷年纪还不到40岁,在1872年接管了父亲的出版社「沙尔庞捷的书架」,并开始出版富有冒险精神的当代作家,尤其是那些被称为自然主义支持者的作家的作品。 此外他还是印象派画家的主要收藏者之一,不仅印象派的中坚皮埃尔·雷诺阿是他的好友,就连保罗·塞尚也是他的座上宾。 莱昂纳尔今天收获的是乔治·沙尔庞捷的欣赏与友谊,那么明天他收获的就是法郎了! 爱弥儿·左拉这样的成名作家自然不会妒忌,而是真诚地上前拥抱住了莱昂纳尔,还亲昵地拍着他的背:“莱昂纳尔,你是我见过最了不起的年轻人。 如果你有兴趣,等天气暖和一点,你可以和居伊、保尔、于斯曼他们一起来我梅塘的别墅,我会准备好最美味的食物等待你们。” 福楼拜则微笑地看着他们两人,等左拉和莱昂纳尔分开以后,他才开口:“下个星期的这个时候,我也将在这里恭迎大驾。” 乔治·沙尔庞捷则同样发出了邀请:“每周二晚上,在「沙尔庞捷的书架」的三楼,如果莱昂你能出现,一定会让所有人感到兴奋。” 其他年轻作家的眼睛都红了——谁能想到一个此前还默默无闻的索邦大学生,一个下午的时间就成为巴黎文学沙龙的宠儿了呢? 而他们中的大部分人,还在为能在报纸上发表几行诗句欣喜若狂。 莫泊桑的情绪比于斯曼他们更复杂一些——有一些妒忌,更多的是松了口气。 这样一来莱昂纳尔大概就没有时间参加那些贵妇人和富二代们的聚会了?自己编造的那些“贫穷的莱昂纳尔的传奇”短剧,大多数是在这些聚会上产生的。 但是莱昂纳尔怎么偏偏就先被贵妇人包养了呢? 不过莫泊桑也知道,随着乔治·沙尔庞捷发出约稿的邀请,属于莱昂纳尔的表演时刻已经告一段落。 沙龙的议题通常不会围绕一篇作品、一个问题、一个人物展开。 “你说得再天花乱坠,毕竟也只有一篇《老卫兵》啊!现在轮到我了!”莫泊桑暗自喃喃。 忍耐了许久的他终于找到了机会,趁着众人还沉浸在被新理论震撼的余韵中,从人群的后排挤到前面,接着掏出一本封面朴素的厚册子,高高举了起来: “各位先生们,最近巴黎的市面上出现了一本奇书,名为《颓废的都市》!现下已经被市民们疯抢。 我好不容易搞来一本,看完以后深深觉得虽然内容有些违背道德,但是对于世俗人心的描写,却颇有价值……” 话音未落,只听莱昂纳尔在一旁的沙发上猛咳几声,也不知道是不是于斯曼给他的烟太烈了。 —————— 【至圣圣父,您忠实的仆人怀着无比沉痛与焦虑的心情向您禀告: 巴黎,这座曾被誉为‘信仰之都’的圣城,如今正遭受着两个世纪以来最为严重、最为恶毒的精神侵袭!一部名为《颓废的都市》的读物,如同地狱深处喷涌而出的硫磺烈火,正疯狂地焚烧着这片土地上信徒们的道德防线与纯真信仰! …… 此书详尽描绘了神圣的司铎如何被世俗的金钱所收买,庄严的圣事如何被卑劣的谎言所利用……字里行间充满了对教会及其仆人的刻骨仇恨!其用心之险恶,手段之卑劣,实乃两个世纪以来所未见! …… 此书不仅宣扬淫欲,更在公然讴歌贿赂、欺诈、渎神等恶行!它扭曲了成功的定义,将满足私欲、践踏规则奉为圭臬!其流毒所及,羔羊的精神已成一片废墟! 现在,巴黎的空气中弥漫着一种淫邪的、危险的、放纵的、蔑视一切神圣与权威的气息! …… 您卑微的仆人已竭尽全力,运用一切世俗的合法手段进行抗争,但您知道,世俗的巴黎政府已经被自由放纵的思想所侵蚀,无法行雷霆万钧之事。 因此,您最卑微、最忠实的仆人,在此恳求圣父的指引与神圣的干预!】 一位满头白发、身穿华贵的白色绸缎织成的神袍的老人看到这里,露出了困惑的眼神,随即看向放在桌上的那本朴素的厚册子。 它随着这封信而来,使用了当今欧洲最快的邮政系统,只用60个小时就跨越了巴黎到罗马的广袤空间。 不过对于信上所言,这位老人虽然不至于嗤之以鼻,但也认为写信的那位危言耸听了。 不过接下来的一段话,却让他收起了轻视,开始认真起来: 【您卑微的仆人斗胆进言,巴黎教区所面临的这场空前危机,深刻揭示了世俗权力对精神领域监管的严重缺失与无力。 这或许是一个契机……恳请圣座在适当的时机,向法兰西共和国政府表达教会深切的忧虑,并委婉而坚定地传递这样一种理念: 唯有重新赋予教会在道德教化、文化教育方面更明确、更主动的参与权和话语权,才能有效地抵御此类魔鬼般的精神侵蚀,守护好信众的灵魂与社会的道德。 您最卑微的仆人,吉贝尔·纪尧姆·梅尔梅·德·博安。】 老人收起信纸,沉思了一会儿,然后摇响了桌上的铃铛。 铃声清脆、悠长,似乎比寻常教堂的大钟还要响亮。 (本章完) (/bi/285214/17237578.) 。 第60章 莱昂纳尔的火柴,福楼拜的火炬 “……环境不仅塑造行为,更塑造感知方式?” 这句话如同投入平静湖面的石子,激起的涟漪在烟雾缭绕的书房里无声地扩散。 环境影响人的行为,作为文学以及心理学的基本常识,在19世纪已经开始普及,并且也在大量的文学作品中得以实践。 这也是造成「浪漫主义」退潮的主要原因——在19世纪之前的小说当中,总有脱离甚至超越环境存在的人物,尤其是主人公,经常能以巨大的精神力量改变环境、扭转乾坤。 它源于「文艺复兴」以来对人作为独立个体的强调——肯定人的价值、潜能和世俗幸福,推崇人的理性、情感和创造力。 英国作家丹尼尔·笛福的《鲁宾逊漂流记》就是典型代表,虽然它并非浪漫主义的作品。 现实主义、乃至自然主义的兴起,则质疑并颠覆了这种创作方式,将人物置于环境之下活动,认为人的行为是环境的产物,但是却没有揭示为什么会这样。 这个屋子里的自然主义作家们,通常只能将之归咎于自然遗传与人体病理——这当然过于剑走偏锋,所以自然主义只风行了不到30年就偃旗息鼓。 莱昂纳尔刚刚提出的“环境塑造感知”别开生面,似乎触及到某种大家只隐隐约约有所察觉、却无法捕捉的幽微火光。 短暂的寂静笼罩了房间,只有壁炉里的木柴在噼啪作响,还有窗外街道上来来往往的车水马龙声。 左拉率先从沉思中抬起头,他身体前倾,像一头嗅到了新猎物的狮子,眼神锐利:“莱昂,请继续!这比单纯记录行为和环境的影响更进一步! 你说小伙计的‘麻木’和‘参与感’是被环境塑造的‘感知’?难道我们的眼睛,我们看世界的方式,也像我们的肺一样,呼吸着环境的空气,然后被它改造?” 莱昂纳尔闻着满屋子呛人的,来自香烟、雪茄、烟斗的雾气,心想再参加几次沙龙,自己的肺恐怕真的会被改造。 于是他微微抬起手:“我忘了带烟,谁能给我一支?” 屋里的老烟民们都笑了起来,年轻的于斯曼从自己怀里掏出一个银光闪闪的扁盒子,打开以后露出了一排烟卷,他潇洒地甩出一根:“「卡波拉尔」,用的是上好的印度烟叶。” 莱昂纳尔拈过来叼到嘴里,于斯曼又划了一根火柴为他点上。 深吸一口,没有过滤嘴的缓冲,一股呛辣又带着浓香的烟气瞬间充满了他的口腔和鼻腔,让他连咳了几声。 不过没有人嘲笑他,反而看向他的眼神都更亲切了。 莱昂纳尔缓缓吐出一团烟雾,然后才点点头:“是的,左拉先生,我们的眼睛确实会被改造。‘小伙计’每日目睹的是什么?是工人为几个苏的酒钱斤斤计较,是老板为在酒里羼水绞尽脑汁,是粗话连篇的讨价还价和争吵…… 在这种环境中,‘同情’或‘深刻的思考’是一种奢侈品,甚至可能成为生存的障碍。为了适应,或者说,为了在这种环境中‘正常’地活下去而不至于被压垮或排斥,他的感知必须发生某种……钝化。” “钝化?”福楼拜重复着这个词,浓密的眉毛下眼神闪烁,他转向左拉,“爱弥儿,这听起来像是你的领域。生理的适应我们都懂,比如工人手掌的皮肤会磨出老茧。 那我们高贵的心灵,也会长出老茧吗?”福楼拜的话并不像是询问,更像是一种引导,引导他这位“年轻”的老朋友发挥自己的天赋。(此时左拉不到40岁) “完全可能,福楼拜先生!”左拉激动地接口,仿佛莱昂纳尔的话为他打开了一扇新的窗户。 “想想那些在矿井下干了一辈子的工人,他们对黑暗和粉尘的‘习惯’,不正是感官的钝化? 莱昂,你的意思是,小伙计对老卫兵苦难的‘视而不见’,并非天生的冷酷,而是他身处那个特定的‘社会气候’下,心灵为了自我保护而形成的一种‘习惯’?一种……习得的麻木?” 说到最后,左拉忍不住站了起来,走到莱昂纳尔身边。 “正是如此,左拉先生。”莱昂纳尔肯定道,他欣赏左拉敏锐的联想,也对福楼拜巧妙的引导感到赞叹。 “酒馆就是他的矿井。长期的浸染,让他自发地对屏蔽了对‘苦难’的感知——尤其是老卫兵这种‘不合时宜’、无法改变且可能带来麻烦的苦难。 他看到,但他不再‘感受’到其中的尖锐刺痛。他甚至可能无意识地参与嘲笑,因为这能让他短暂地融入群体,获得一种虚幻的安全感。 这种‘感知的塑造’,比任何外部强制都更彻底,因为它内化成了他看世界的本能方式。”莱昂纳尔巧妙地避开了一些在这个尚未诞生、需要繁琐解释的术语。 福楼拜下意识地说道:“你是说‘看客’与‘集体无意识’?——哦,其他人可能没有看过,那是莱昂在索邦一次内部问询会上说出的名词。 我已经让人抄录了一份,你可以看看。” 他一边说着,一边走向自己的大书桌,掀开盖在上面的红色丝绒布,拿出一叠稿纸递给了爱弥儿·左拉。 其他人则揣摩着这些今晚听到的新名词,「环境塑造感知」「钝化」「看客」「集体无意识」…… 一直沉默倾听的伊凡·屠格涅夫,此刻用他那带着斯拉夫式忧郁的嗓音缓缓开口,烟雾在他指间缭绕:“啊……这让我想起俄罗斯乡村的冬天。 极度的严寒不仅冻僵了身体,有时也会冻僵灵魂。农奴主对农奴的苦难视若无睹,邻居对邻居的困厄麻木不仁……并非他们天生邪恶。 在那种‘炼狱’里,心灵为了不被绝望吞噬,不得不给自己裹上一层厚厚的冰壳。索雷尔先生,你笔下小伙计的目光,就是那层冰壳。 它既是保护,也是囚笼。” 阿尔丰斯·都德深受触动,他温和的脸上带着悲悯:“这解释了我读《老卫兵》时那种奇特的压抑感。我们不是被老卫兵的苦难直接击中,而是被那个‘视而不见’的小伙计的目光所刺痛! 这比直接描写苦难本身更……更令人窒息。今天我知道了——它迫使我们反思,我们自己是否也‘钝化’了?是否也对某些近在咫尺的苦难,习以为常地‘适应’了?” …… 福楼拜静静听着众人的讨论,良久之后,他才缓缓开口,声音低沉而有力:“所以,莱昂,你让‘小伙计’这个叙述者成为环境的囚徒,并用囚徒的目光去观看另一个囚徒‘老卫兵’的苦难。 囚徒看囚徒,苦难成了牢房墙壁上的一道道划痕,寻常,甚至……带着点解闷的意味。这才是最深的悲剧,最冷的真实!这是种‘被禁锢的视角’,我以前从未见过、也从未想过!” 一言既出,四座皆惊。 如果说莱昂纳尔的“环境塑造感知”是在黑暗中划亮了一根火柴,福楼拜则是用这根火柴,点亮了一束火炬。 (本章完) (/bi/285214/17237579.) 。 第59章 提前三十年袭来的风暴 福楼拜在巴黎的公寓位于第一区圣奥诺雷城厢街240号,地段优越,附近就是「皇家宫殿」「圣洛克教堂」。 除了位于鲁昂的克鲁瓦塞的别墅以外,这里是他唯一的房产;同时也在近10年的时间里,因为这场沙龙成为法国文学事实上的心脏所在。 莱昂纳尔这几周以来已经接到过不少沙龙邀请了——除了斯特凡·马拉美以外,还有来自索邦的老师,以及阿尔贝的邀请。 19世纪末,正是巴黎「沙龙文化」的鼎盛时期,各种作家、艺术家、出版商、热衷资助的富商、附庸风雅的贵族……从不会让巴黎任何一个晚上有无聊之虞。 所以选择参加哪些沙龙就成了莱昂纳尔需要谨慎对待的事情。 有些不同沙龙的主人可能是死对头;有些沙龙的主人是小心眼;有些沙龙干脆就是某种不可言说的趴体…… 索邦教授们的沙龙,通常都是比较学术化,莱昂纳尔实在不想这边刚下课,去了沙龙还要继续上课。 阿尔贝的沙龙,要么是年轻贵族圈子的各种放纵游戏,要么就是去在某个贵妇人裙摆下祈求赞助。 这些都不符合莱昂纳尔的设想——本来唯一契合的只有「马拉美的星期二」,但是那个聚会的参与者主要是象征主义诗人、印象派画家和叛逆的音乐家,莱昂纳尔用膝盖都能想到那会是怎样的场景。 某种程度上,在19世纪的巴黎当一个作家或者艺术家,「选择沙龙,就是选择你的阵营」。 所以当顶着黑眼圈的莫泊桑突兀地出现在自己面前,说出“福楼拜先生希望星期天下午能看到你出现在沙龙上”时,其他选项就都消失了。 这可是「福楼拜家的星期天」,上过中学语文课文的。 后来中国的学生们,第一次见到那些在文学史上熠熠生辉的名字,几乎都是在这篇文章里:居斯塔夫·福楼拜、伊凡·屠格涅夫、阿尔丰斯·都德、爱弥尔·左拉…… 不过由于中学课本编者热爱删节的传统,导致莱昂纳尔来到现场以后才发现这里还有其他人: 设立「龚古尔奖」的龚古尔兄弟中的埃德蒙·德·龚古尔,大出版商沙尔庞捷,年轻得像个骑兵军官的博物学家普榭尔,以及好几位不到30岁的年轻作家,是左拉的忠实追随者…… 甚至还有索邦的教授,间接造成了莱昂纳尔这次参加沙龙的伊波利特·泰纳教授。 莱昂纳尔看得简直头皮发麻…… 而在莫泊桑介绍完莱昂纳尔之后,所有这些人也都在用自己的目光观察这位“闯入”沙龙的新人,内心活动则各有不同。 “这就是‘贫穷的莱昂纳尔’?他外套的肘部,没有磨的光光的啊?” “他身上为什么没有散发着十一区的臭味?居伊带他过来的时候洗过澡了?” “泰纳教授怎么面色如常?难道传说是真的——他要把女儿嫁给莱昂纳尔?” …… 莱昂纳尔自然听不到这些心声,只觉得这些前辈以及同龄人的目光都有些……怪异,不过还是回以微笑,顺便用一个充满感激之色的眼神向莫泊桑示意:“谢谢!” 莫泊桑则心虚地不敢回应,偷偷把自己藏到了人群的最后方。 福楼拜则虽然有些奇怪自己这个最喜欢高谈阔论的弟子今晚怎么羞涩起来,但还是以沙龙主人的身份向莱昂纳尔表示了欢迎。 同时话题自然也就集中到了他的《老卫兵》上。 现场所有人都看过了这篇小说,只不过有些是在前两个星期的《索邦文学院通报》上,有些是在昨天刚出版的《小巴黎人报》上。 大家都对一个索邦二年级的学生能写出这样的杰作感到好奇。 所以莱昂纳尔就先向大家陈述了“老卫兵”的形象来源,以及他最初的灵感。 福楼拜听完以后,陷入了沉思当中。不一会儿,他低沉的声音就打破了现场凝滞:“莱昂——请允许我这么称呼你——其实我在看到这篇小说时,更多的是怀有一种一种理论上的好奇。 就在这个屋子里——”他环视了一圈,面带微笑。 “爱弥儿(左拉)鼓吹‘实验小说’,把文学置于生理学和遗传学的规律中;埃德蒙(龚古尔)则喜欢‘文献式’的精细记录;而我,我是个顽固的现实记录者…… 但是你,莱昂,你的《老卫兵》似乎与我们都不同,它诞生于何种信条?尤其是那个叙述者‘我’,‘小伙计’——我看你在索邦接受问询的记录,却仍有疑惑。” “真是敏锐啊……”莱昂纳尔内心感叹道。 福楼拜作为这个时代最顶尖的作家,他对小说艺术的触觉是无与伦比的。 《老卫兵》虽然形式上与19世纪大部分短篇小说区别不是很大——“弱第一人称视角”(‘我’只是叙述者,却不是主角),“单线叙述”,“典型人物与典型环境”…… 但是它的母本却是诞生在20世纪,由哪怕放在世界范畴里也是第一流的短篇小说大师创作而成,自然超越了当前的时代。 不过这样只有像福楼拜这样的大师才能察觉到。 莱昂纳尔感受着聚焦在他身上的视线压力,思索了一会儿才缓缓开口:“确实,在创作《老卫兵》的时候,我不免受到了像您、左拉先生、都德先生、龚古尔先生等人影响。 各位的作品都堪称法语小说的典范,是任何法国人要想踏上写作之路,都无法绕开的路与桥。” 莱昂纳尔说的是事实,却也让福楼拜等人都颇为受用——只有莫泊桑在人群后排一脸郁闷。 “但是我在进入写作状态以后,已经没有多余的心思去想这一句是‘自然主义’,或者那一句是‘现实主义’——所以《老卫兵》的诞生,并非源于对某种既定‘信条’的皈依。 我选择小伙计作为叙述者,并非仅仅为了‘记录’这个环境及其产物。我真正的想法是,要揭示环境如何塑造了‘观看’这种行为本身。 这个小伙计‘我’,他本身就是这个环境最‘成功’的产物之一! 他用酒馆的规则塑造了自己的感知——对价格的敏感,对‘羼水’可能性的警惕,对呢子衣与短衣区分的默认。 他对老卫兵的‘观察’,也带着环境赋予他的特定色彩——一种近乎本能的麻木、一种因生存压力而钝化的同情心,甚至,一种在群体哄笑中寻求短暂解脱的参与感。” 莱昂纳尔的每句话都不难懂,却如惊雷一般劈入了听众们的耳朵——“环境不仅塑造行为,更塑造感知方式?” 在场的所有人,包括莱昂纳尔都没有意识到,一场席卷欧洲乃至整个世界的文学风暴,提前了三十年,在「福楼拜家的星期天」、在这个再普通不过的1879年的下午,悄悄袭来。 这章太他妈难写了……最后500个字写了一个小时。最大的困扰在于,我必须在19世纪文学理论能接受的框架之下,不重复索邦问答的内容,写出尽可能符合当时风格的解析,并且不能以吹嘘的口吻说出来,必须得让我想象中的福楼拜等人能接受。我开书之前想过这会很难,没想到这么难。   (本章完) (/bi/285214/17237580.) 。 第58章 莱昂纳尔的初夜 (有人说我讨厌莫泊桑——天地良心,他是我最喜欢的作家之一,也是我文学道路的启蒙者之一。从某种程度来说,我爱莫泊桑仅次于鲁迅。) 巴黎总主教座堂(即圣母院)的阴影,仿佛也笼罩在总主教吉贝尔·纪尧姆·梅尔梅·德·博安那张保养得宜、却因“神圣的愤怒”而微微涨红的圆脸上。 他那双惯于在布道时流露悲悯的灰色眼睛,此刻正喷射着灼人的怒火,死死盯着办公桌上摊开的那本厚册子——封面朴素得近乎挑衅,内里却翻滚着他口中“足以焚毁两个世纪信仰根基的地狱之火”: 《颓废的都市》。 他正要叫来向他举报这本书的马塞尔神甫,却忽然想起了什么,有些心虚地看了看自己的右手,连忙拿出一块柔软的丝绸仔细地擦了一遍,接着远远地丢掉,这才喊了一声:“马塞尔,你进来一下。” 马塞尔神甫是个面容坚毅的年轻的神职者,他很快就站在了吉贝尔主教的办公桌前:“愿为您效劳!”不过空气里弥散的石楠花气味却让他眉头微微皱起。 “亵渎!无耻!前所未有之恶毒!”吉贝尔主教低沉而饱含愤怒的声音在空旷奢华的办公室里回荡,像是一头受伤的公驴。 他粗短却白皙的手指,狠戳在摊开的书页上,仿佛要用指尖的圣洁去净化那污秽的文字——那页上,正描绘着西蒙斯老爷如何利用金钱与权势,让一位本该代表神圣的教区医生,成为其掩盖毒杀面点师弗兰西斯科·皮斯托真相的帮凶。 “看!看他们如何玷污神圣的白色法衣!如何将上帝仆人的良知踩入泥淖!这已非简单的道德败坏,这是对教会根基的侵蚀! 比薄伽丘的《十日谈》、雨果的《巴黎圣母院》更直白、更恶毒!” 他起身绕过自己的书桌,走到肃立一旁、大气不敢出的马塞尔神甫旁边,忽然紧紧抓住他的肩膀,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一丝颤抖:“马塞尔,我的孩子,你可曾想过—— 当巴黎的男人们,无论贵贱,都沉迷于这等描绘贿赂神职、亵渎圣事、极尽奢靡堕落之能事的文字时,他们的灵魂会堕向何方?我们的威信,又在何处安放?!” 马塞尔神甫垂着头,目光落在主教那双擦拭得一尘不染的精致皮鞋上,巧妙地用转身挣脱了主教的双手:“正如您所言,这……这文字确实充满了危险的毒素,令人忧虑。” 吉贝尔主教想到这几个月来,《喧哗报》上那些关于教士们的笑话对自己潜移默化的改变,舔了下肥厚的嘴唇,露出一个暧昧的笑容,但声音再次变得高亢起来:“忧虑?不,皮埃尔,这已经是战争了!” 他那身裁剪合体、象征圣洁与权威的紫色法衣随着身体的颤抖而晃动,胸前的金质十字架在光线下闪烁着光芒:“一场针对上帝、针对教会、针对法兰西纯洁心灵的战争! 我们必须反击!必须将这毒瘤连根拔起!” 吉贝尔主教的眼神锐利起来,那点因阅读“市井趣闻”而产生的世俗愉悦已经是十分钟前的事了,现在他已经被更宏大、更“神圣”的野心所取代。 他凑到马塞尔神甫身后,鼻息喷在这个年轻后辈的耳边,声调忽然降了下来,用一种几乎可以成为温柔的语气说:“马塞尔,亲爱的孩子,你愿意为我们打赢这场战争做一点贡献吗?” 马塞尔神甫慌忙再转了个身,变成与吉贝尔主教面对面:“愿……愿您效劳!” 吉贝尔主教露出一个莫名的笑容:“并不难——今天下午,你带上我的手信,去一趟警察局,找到吉戈局长并把手信交给他。 同时你要告诉他——”说到这里,吉贝尔主教忽然直起身体,双手张开,如同身后油画里悲悯的圣徒。 “出于对公共秩序、良好风俗以及法兰西下一代精神健康的深切关怀,本人代表教会强烈希望巴黎市警察局尽快采取行动,务必以雷霆手段,追查此等毒书的源头。 教会将时刻关注此事进展,并愿在精神与道义上,全力支持他维护法兰西首都纯洁心灵的神圣职责。” 随即他放下双手,盯着马塞尔神甫的眼睛:“你能做到吗,我的孩子!” 马塞尔神甫汗流浃背,勉强才稳定住心神:“能……能,一定尽我所能,不让您失望,主教阁下。那我……可以拿着这本书去吗? 不然吉戈局长也许都不知道《颓废的都市》是什么。” 吉贝尔主教脸上露出嘲讽的神色:“他不知道?相信我,马塞尔,如果巴黎只有一个人有这本书,那一定是他!” 马塞尔惶恐地低下头:“明白了,主教阁下。” 吉贝尔主教挥了挥手,示意马塞尔先出去,他需要好好休息一下。 —————— “……所以,各位先生,《老卫兵》的诞生,并非源于一个宏大的历史命题,至少最初不是。它源于一种……近乎生理性的视觉冲击。 那是在阿尔卑斯,一个和巴黎的繁华截然不同的、粗粝而真实的世界。在一个弥漫着劣质杜松子酒和廉价腌橄榄气味的小酒馆里,人人都能看到‘他’—— 穿着褪色、破旧但竭力保持某种仪态的老兵。他站在柜台外,与那些穿着粗布短褂的工人一起喝着最便宜的酒。他脸上的每一道皱纹里,都刻着过往的硝烟和当下的窘迫。 他是个不合时宜的幽灵,一个活生生的、被遗忘在时代边缘处的标本。” 莱昂纳尔站在客厅的中央,用一种平静、沉稳的语调陈述着。 这个客厅并不大,除了沙发和一些蹩脚的欧洲人想象里的中国风格家具、瓷器以外,就只有一张堆满书籍、手稿和小摆设的巨大书桌,不过此刻桌上已经盖上了一块红布。 房间里弥漫着雪茄的醇厚烟雾、陈年书籍的皮革与纸张气息,壁炉里的火焰发出轻微的噼啪声,厚重的天鹅绒窗帘半掩着,让窗外的天光可以和屋里的煤气壁灯一起照亮每个角落。 在莱昂纳尔周围的沙发上,坐着好几个年龄各异男士,他们凑到一起,足以构成19世纪法国文学的半壁江山。 这是「福楼拜家的星期天」,也是莱昂纳尔·索雷尔登上名垂文学、艺术史的巴黎沙龙盛宴的初夜。 (本章完) (/bi/285214/17237581.) 。 第57章 巴黎弯了弯腰 三月的巴黎,空气中还残留着冬日的料峭,塞纳河畔的树木刚抽出怯生生的嫩芽。 左岸圣米歇尔大道附近,一个不起眼的流动书摊安静地支在角落里,摊主是个裹着旧大衣、眼神机警的小个子男人。 他的摊位看似寻常,堆放着旧报纸、流行小说和几本历史传记。但若有熟客走近,只需一个特定的眼神或一句含糊的暗语,他便会像变戏法一样,从摊位下方一个上了锁的旧皮箱里,小心翼翼地抽出一本本印刷朴实的册子。 交易迅速而沉默,硬币落入掌心发出沉闷的声响,书册则被飞快地塞进买主的大衣内袋或公文包深处。 但今天的摊主格外不同——旧皮箱里的小册子被分成两批,一厚一薄,厚的一册只卖15苏,薄的一册却要卖到1法郎。 一个夹着公文包的银行职员是这里的老客户,听到价格以后皱着眉头问道:“皮埃尔,你昏了头?” 名为皮埃尔的摊主先抽出厚的那一册,递给对方:“不要着急,你先看两页。” 银行职员接过书,朝两边看了看,没发现什么熟人,于是放心地阅读起来。 仅仅过了五分钟,银行职员就瞪大了眼睛咒骂道:“该死的,‘此处删去20行’是什么意思?该下地狱的混蛋!我看他一点都不老实!” 摊主皮埃尔随即递上了那本薄册子,露出猥琐的笑容:“您再看看它。” 银行职员接过薄册子,这次只看了30秒,他就弯了弯腰,接着把薄册子捂在怀里:“该被撒旦塞进炉子里烤的混蛋!……多少钱?” 摊主皮埃尔的笑容猥琐又朴实:“两册一起买,1法郎10苏,能便宜5苏。我教您——薄的这本是单面印刷,您可以用剪刀裁下来,贴进厚的这本对应的位置里……” 银行职员在胸口画了一个十字:“上帝啊,请宽恕我这个罪人……” 随即掏出1法郎10苏的硬币丢了过去,接着把两本书塞进公文包,弯着腰离开了。 —————— 在第五区拉丁区的一栋老宅深处,一间改造成“私人阅览室”的房间里烟雾缭绕,把本来就不够亮的光线,熏得更加昏暗了。 这里设施简陋,只有几排硬木桌椅和昏黄的煤气灯。其中的一排,几个男人们挤在一起,几乎头碰着头,贪婪地阅读着摊在桌上的同一本书——那是阅览室主人冒着风险搞到的几本珍本,按小时收费,价格不菲。 他们翻页时小心翼翼,生怕弄出声响引来不必要的注意。房间里只闻沉重的呼吸声、偶尔压抑的咳嗽,以及硬币被轻轻推过桌面的摩擦声——这是要求延长阅读时间的信号。 每个人的脸上都映照着灯光的阴影,神情专注得近乎狰狞。有人读到某处,会突然停下,抬起头,眼神空洞地望着烟雾弥漫的空气,仿佛灵魂被书中的某个场景或某句话深深刺中,陷入短暂的失神。 空气闷热浑浊,混杂着香烟味、汗味和一种难以名状的、因共同分享禁忌秘密而产生的奇特兴奋感。 还有其他人都在后面排队等候,焦急地看着墙上的时钟,每过20分钟,就会有人上前把其中一个围看者从书本旁拉出来,然后自己挤进去。 被拉出来的人往往会发出一声哀鸣,然后像发觉了什么似的迅速弯下腰,惹出一阵嘲笑。 —————— 巴黎郊外的度假胜地「蒙马特高地」某个豪华别墅里,装点着天鹅绒幔帐、弥漫着浓烈香水气息的「绅士俱乐部」,一个私密沙龙正待进行。 等候的绅士们并未如往常般专注于鉴赏墙上的艺术画作或低声交谈,他们一个个深陷在柔软的沙发里,姿态各异,却都低着头,被手中一本封面朴素、甚至没有书名的厚册子牢牢攫住了心神。 空气里弥漫着一种奇异的安静,只有壁炉里木柴偶尔的噼啪声和书页翻动的沙沙声。 有人不自觉地舔了舔发干的嘴唇,喉结滚动;有人眉头紧锁,仿佛在经历某种内心的挣扎;还有人嘴角挂着难以言喻的、混合着兴奋与一丝不安的笑意。 侍者端着托盘走过,水晶杯碰撞的清脆声响都未能惊扰这份专注。在这里,时间仿佛被拉长,金钱购买的等待,被另一种更强烈的、源自纸页的吸引力所取代。 过了好一会儿,一个满头白发的老先生忽然失声说了一句:“该死的,我也有一个葡萄酒庄园,我怎么就没有想到……” 随即他反应过来这里不是自家的书房,还有其他人在,尴尬地收起声音,就想站起来去趟卫生间——但很快他就发现了什么,立刻弯下了腰。 他偷眼看下四周,发现并没有人注意到自己,而是都专注在眼前的厚册子上,不禁松了口气。 —————— 身着黑袍、在教区以严明、虔诚、公正著称的贝特朗神父,正快步穿过昏暗的小巷。 他怀中紧贴胸口的,不是他每日诵读的《圣经》和《日课经》,而是那本刚刚用半个月的津贴换来的“禁书”。 贝特朗神父感到那本书像一块烧红的炭,烫着他的胸膛。 他脑海中反复回响着买下它前,瞥见的只言片语——关于那个「西蒙斯」如何利用教区医生的贪婪掩盖罪行,关于那些在华丽府邸小教堂里进行的、与其说是祈祷不如说是亵渎的仪式。 当然还有书中的那些女人……那些女人……噢,天啊,简直想到一个单词都是一种罪过。 但那些单词,还有那些单词组成的句子,就像最尖锐的缝衣针一样,要钻进他大脑的最深处,一刻不停,越钻越深。 “这是为了了解魔鬼!” “只有了解魔鬼才能战胜魔鬼!” “主啊,请赐予我战胜魔鬼的力量吧!” 贝特朗神父口中喃喃自语,却突然看见前面走来自己教堂附近的一个年轻姑娘,正笑着向他打招呼:“下午好,贝特朗神父,愿上帝保佑你!” 贝特朗神父看着姑娘青春洋溢的脸庞,忽然想起了书中的一个场景——【伊莲娜打开窗户,扫落了窗台上的积了一夜的花瓣、树叶,正洒在热拉尔·西蒙斯的头上……】 随即就感觉哪里不妥,在姑娘诧异、惶恐的眼神中,向她弯腰行礼。 ———— 在银行经理办公室松软的沙发里,体面的莱纳尔先生——一位以谨慎和虔诚著称的银行家——正捧着一本书,在享受自己的午休时光。 但为他端茶的秘书都不知道的是,莱纳尔先生正经历着前所未有的煎熬。 书页上,西蒙斯老爷在葡萄架下那场精心设计的“游戏”描写,其细节之生动,氛围之撩人,远超他贫瘠的想象。 他感到自己浆洗得笔挺的衬衫领口变得异常紧勒,额角渗出了细密的汗珠。他想合上书,那露骨的暗示和充满张力的场景却像磁石般吸住了他的目光。 一种强烈的道德负罪感攫住了他——作为四个孩子的父亲、教区的模范捐助人,他本不该接触如此“堕落”的文字。 他想起自己那位风流成性、爱捉弄人的朋友,将这本书递给自己时那促狭、神秘的笑容。 然而,身体的诚实反应和内心深处那被点燃的、久违的燥热,又让他无法抗拒下一页的诱惑。 他烦躁地松了松领结,喉结再次剧烈地滚动了一下,最终,手指背叛了理智,颤抖着翻开了新的一页。他感到自己正站在深渊边缘,明知危险,却无法后退。 忽然,办公室的门被敲响了,秘书的声音响了起来:“帕里斯先生来了。” 莱纳尔下意识地站了起来,准备迎接客户——但马上就弯下了腰,坐回了沙发里:“请他稍等一会儿……” —————— 而到了夜里,整个巴黎最繁忙、最热闹的不再是各个沙龙、舞会,而是大大小小妓院。 无论是住在别墅里、上千法郎才能欢度春宵的交际花;还是分布在高尚社区和教堂附近,需要几十、上百法郎才能过夜的中、高档妓院;甚至10个苏就能来一发的低等娼寮,一律人满为患。 就连脱离一线工作多年的老鸨,都被迫上岗再就业。 更奇怪的是,这些络绎不绝的客人们,提出了种种匪夷所思的要求,有些让久经沙场的女郎们都要脸红。 唯一相同的是,哪怕没服用木乃伊粉,他们在今晚都格外勇猛,所以出门的时候都弯着腰、扶着墙…… 一种叫做「颓废的都市」的病毒,正在巴黎,甚至法国,以前所未有的速度蔓延开来…… 本来就想写2K发出来的,结果脑海中这些人看书的场景越想越多越好玩,就多写了小半章的内容   (本章完) (/bi/285214/17237582.) 。 第56章 我不入地狱 (上一章结尾做了修改,增加了与佩蒂的互动,没看过的可以刷新重看下) 莱昂纳尔既尴尬又头疼,但是此刻又不能当面问艾丽丝什么,只好说了句:“哦……拿好了吗?先吃晚饭吧。” 说着转身先掩上门离开了,紧接着就听到书房里一阵手忙脚乱的抽屉开关声、椅子拖动声。 没一会儿,三人就坐到了餐桌边,莱昂纳尔坐在主位,艾丽丝、佩蒂坐在两侧。 佩蒂准备的晚餐超乎其年龄的丰富与美味——莱昂纳尔进门就闻到的牛尾番茄汤是主菜,放在桌子中央,散发着浓郁的肉香; 每人面前的盘子上还盛着一块香煎猪排,边缘略带焦黑,肉心却呈现出诱人的金黄色,芫荽、洋葱熬的酱汁带给它浓郁的风味; 主食是每人两片切好的法棍,表面被烤得焦黄发脆,麦香扑鼻,中间还夹着卡芒贝尔干酪; 甜点则是莱昂纳尔路上顺道买回来的柠檬蜂蜜蛋奶烤布丁。 由于不是节日和周末,没有准备红酒,而是每人一杯低度苹果酒汁。 莱昂纳尔忍不住再次赞叹佩蒂:“你的厨艺天分太高了,再过几年也许可以在香榭丽舍大街上开家餐馆了。” 佩蒂被夸得头高高昂起:“这也是因为索雷尔少爷您教的好啊!”这几个月下来的好吃好喝,佩蒂的脸明显红润起来了,两颊像开着两朵小花。 艾丽丝则藏着重重的心思,只随着两人勉强笑了一下。 正式开动前,艾丽丝和佩蒂都在胸前交握双手,做饭前祈祷;莱昂纳尔早就申明自己无神论者的立场,不过也等她们祷告完了才动刀叉。 一顿饭吃完,艾丽丝帮着佩蒂清洗餐具,打扫厨房,莱昂纳尔则回到了书房。 他很快发现今天的尴尬源于自己忘记锁上中间的抽屉了。在一叠空白稿纸的下方,他把艾丽丝重新藏好的《颓废的都市》的手稿抽了出来,稍稍翻看确认了下,才略微松了口气。 由于一周前才把第一部的手稿寄给加里布埃尔,所以眼前抽屉里都是最近新写的部分。 他刚来得及把小说的主要情节写出来,至于其中的“□□□(此处删去XX行)”,他还没有动笔开始写。 所以艾丽丝……可能没看懂? 正在苦恼、猜测间,书房的门被敲响了,莱昂纳尔连忙把手稿放回抽屉里:“进来吧。” 艾丽丝红着脸推开门走了进来:“莱昂,抱歉,你的抽屉没锁,我又着急找纸……所以就……” 看着艾丽丝两手紧张地在扭来扭去,莱昂纳尔只能叹了口气:“以后我会把稿纸都放在桌面上。” 艾丽丝毕竟是个“真·19世纪人”,来自阿尔卑斯山麓的农场,后来虽然在「卢尔圣母院」呆了一年,但估计这种与城市生活密切相关的个人行为教育,是没有接受过的。 能认识到错误,并且道歉就已经不错了。 艾丽丝看莱昂纳尔没有动怒,也松了口气,随即就露出困惑神色:“莱昂,你就是靠写……这种‘小说’赚到钱的吗?” 莱昂纳尔闻言严肃起来:“这件事绝对不能让任何人知道,明白吗?” 艾丽丝小鸡啄米一样拼命点头,但随即担忧起来:“莱昂,你写这些真的没有问题吗?圣母院的嬷嬷说,看小说的人都会下地狱……你甚至都写了……” 艾丽丝虽然不想当修女,但不意味着她不信仰上帝。 毕竟经历过一年的修女生活,每日晨祷晚祝,还要练习抄写圣经,有些思想已经刻在了脑子里。 在巴黎之外的法国社会,阅读小说,尤其是女性阅读小说,被普遍认为是道德败坏的起点。 小说会带给女性太多的浪漫幻想,就像《包法利夫人》里的艾玛,她在修道院附属的学校里接受教育,最爱读的书却是《保尔与维尔吉妮》这样的爱情小说。 最后她在一个风流男子每日的诗歌朗诵中,出轨对方——这个风流男子,叫做莱昂。 莱昂纳尔摊摊手:“写小说可以让我住上90法郎一个月的公寓,可以吃上今晚价值2法郎的晚餐,还可以每天乘坐公共马车去索邦上课,而不是在寒风里走上1个小时,当然还有—— 它是唯一有可能补上家里亏空的方式,我现在每个月给父亲寄150法郎。” 艾丽丝连忙摆手:“莱昂,我不是指责你,而是担心……” 莱昂纳尔笑了起来:“担心?担心我会下地狱吗?我说过,我现在是个无神论者,不做弥撒,也不去教堂忏悔。按照教义,我哪怕不写小说,也要下地狱。我不在乎。” 艾丽丝又慌忙否认:“不,我也不是担心这个……” 莱昂纳尔也纳闷了:“那你担心的是……?” 艾丽丝脸又红了起来,好一会儿才讷讷地开口:“我担心的是你的身体……毕竟每天写这样的,故事……” 莱昂纳尔:“……” 他只能尴尬地咳了一声:“……这样的故事……和身体有什么关系?” 艾丽丝仰着她那张南法风情的俏脸,神情认真地说:“虽然你都删除了,但我也猜得到……别忘了,我家里养了许多牲口。 我爸爸说过,要是公牛和公猪……” 莱昂纳尔:“……”尴尬地脚趾要在地上给自己再抠出个两房一厅来。 怪不得法国小说里和地主滚草垛的农家姑娘一打一打的,这还是太有社会基础了。 没等艾丽丝把后面的虎狼之词说出来,莱昂纳尔就不顾她的反对,将她推出了书房:“好了,拉涅尔先生的30页账本你还没有抄完呢,后天就要交货了……” 等书房门“砰”的一声关上,莱昂纳尔才松了口气,接着就听到艾丽丝在门外发出了一阵放肆的笑声。 这个阿尔卑斯来的姑娘,终于露出了一点自己的本色性格。 莱昂纳尔头疼不已——他不是什么圣人,但也没着急色到这个地步。 艾丽丝见习修女的身份本来就是个定时炸弹,何况还有两家人两代的关系摆着,随便哪一个处理起来都是大麻烦。 莱昂纳尔按了按太阳穴,瘫倒在座椅上。 —————— 新的一周开始了,但因为“女人”备受苦恼的不仅仅是莱昂纳尔,还有小半个巴黎的男人。 他们都在急切地找一本神秘的小说,据说它能让男人登上极乐的巅峰。 (本章完) (/bi/285214/17237583.) 。 第55章 这个世界是一张网 加斯东·布瓦谢有些恨铁不成钢地看着莱昂纳尔:“你很缺钱吗?要知道你的第一篇作品是登在《费加罗报》上和大众见面,还是登在《小巴黎人报》上和大众见面,道路是完全不同的。” 《小巴黎人报》与《晨报》《日报》《小日报》在19世纪70年代开始,逐渐成为法国的「四大报纸」,每一份的日销量都超过30万份,最高甚至可以达到50万份。 不过这几份报纸都偏向于大众娱乐,以政治、娱乐新闻和时评为主,受众主要是下层民众。 其中《小巴黎人报》除了新闻、时评外,还会刊登一些小说和连载作品,并且给作者的稿费很高。 《费加罗报》则是法国历史最悠久的报纸之一,起初是一份观点激进的讽刺性刊物,后来屡经波折,从19世纪中叶开始,逐渐转型成中产阶级、知识分子为主要对象的精英化报纸。 这限制了《费加罗报》的销量,每期大概只有7万份左右。 不过法国的作家们,倒都是以将作品刊登在《费加罗报》上为荣——《恶之花》的波德莱尔,以及龚古尔兄弟都是他的撰稿人。 莱昂纳尔一本正经地说:“教授,我确实缺钱——如果不解决眼下的难处,恐怕什么路也不好走啊!” 加斯东·布瓦谢看了看莱昂纳尔身上的衣服,想到那些传闻,心里难免有些疑惑,不过碍于身份不能直接问出口,只好遗憾地摇摇头:“希望你以后不会为此而后悔。” 然后掏出一张纸递给莱昂纳尔,上面写着不同报纸的转载报价: 《小巴黎人报》,200法郎。 《费加罗报》,130法郎。 《高卢人报》,150法郎。 《自由报》,80法郎。 这些都是巴黎比较有名的报纸,不过报价确实悬殊——但这与报纸的定位有关,像《自由报》虽然只给了80法郎,但是它被称为共和国的「泰晤士报」,是官员、外交人士、议员的首选报纸,甚至可以影响议会与外交。 接下就是一些小报纸,其中一家叫做《吉尔·布拉斯报》的报纸,干脆连稿费都没提,只有一句话: 【您的《老卫兵》将成为鄙报创刊的压轴大作,我们将携手走向法兰西的文学殿堂。】 看来是个纯画饼的…… 但很快一个奇怪的名字和一笔惊人的稿费映入了眼帘: 《祖国纪事》,220法郎。 莱昂纳尔有些诧异地抬起头望向加斯东·布瓦谢:“教授,《祖国纪事》是什么报纸,竟然如此慷慨?我怎么没有听说过?” 加斯东·布瓦谢不以为意地回答:“那是一家俄国的报纸。” 莱昂纳尔难以置信:“俄国报纸?” “是的,俄国报纸。那些俄国人很喜欢法国小说,这家报纸在巴黎有办公室。”加斯东·布瓦谢耐心地解释给莱昂纳尔听,“他们每周都会收到巴黎最新的文学风向,给的稿费也是最优渥的。” 他看莱昂纳尔不是太了解小说、作家与各国之间报纸的关系,就站了起来,走到自己门口的报刊架前,抽出一大叠的报纸放到莱昂纳尔桌上:“你以后总会了解的,看看吧。” 莱昂纳尔虽然有150年后文学系老师的人生经验和学识,但是并没有覆盖到这么细致的层面,于是细细看了起来。 布瓦谢教授给他的报纸里,不仅有法国的报纸,还有俄国的《祖国纪事》《北方之花》;英国的《旁观者》《半月评论》《家喻户晓》;美国的《大西洋月刊》《哈泼斯报》《北美评论》…… 加斯东·布瓦谢说道:“亲爱的莱昂纳尔,这些报纸织成了一张跨越国界的文学之网,所有的作家、记者都在这张网的某一处。 这张网上任何一点轻微的颤动,都会很快传播到整张网上。电报、火车、邮轮……正在将伟大的作品以前所未有的速度扩散出去。 狄更斯的《荒凉山庄》《双城记》,几乎同时在英国和俄国的报纸上连载;哦,还有大仲马,他的小说甚至可以同时在法国、英国和俄国连载。 当然,这些报纸的品格各有不同——英国人太庸俗;美国人太粗野;俄国人,哼哼,虽然慷慨,但是他们总爱删减。 如今,一位美国记者可能在《大西洋月刊》上读到你在《费加罗报》发表的短篇; 一个莫斯科大学的教授会在《北方之花》上遇见你作品的俄译本; 而一位伦敦批评家可能因《小巴黎人报》上的小说而邀你渡海去参加一场茶会…… 谁懂得如何将作品投进时代正确的浪潮之中,谁就能从纸页跃上历史的舞台——所以,你选择把《老卫兵》的第一份转载交给……” “《小巴黎人报》!”莱昂纳尔坚定不移地说道,顺便问了一句:“同时给《祖国纪事》转载不影响吧?毕竟是远在俄国。” 加斯东·布瓦谢教授闻言,只能叹了口气,一句话都不想多说,摆摆手让莱昂纳尔离开了。 ———— 莱昂纳尔坐在回家的公共马车上,心里回想这今天与布瓦谢教授的对话。 布瓦谢教授作为精英人士,当然希望自己学生的作品能首先在《费加罗报》上亮相,这样可以从声誉层面上完成阶层的跃升。 但是莱昂纳尔却有自己的想法。 稿费的巨大差距是一方面,《小巴黎人报》比《费加罗报》多了整整70法郎,几乎够他在安坦街12号公寓一个月的房租了。 但最终做出的决定,受众才是他选择《小巴黎人报》最重要的原因。 他不想做一个只被书斋里的学究或者课堂上的文艺青年喜欢的作家——就像福楼拜或者梅里美一样——而要做一个真正的“大众作家”。 而加斯东·布瓦谢对十九世纪文学世界的阐述,却给了他真正的灵感与启发。 …… 思考间,他回到了安坦街12号,轻快地走上5楼,掏出钥匙打开门,就闻到一股浓郁的肉香——佩蒂这小丫头跳芭蕾不知道会怎样,但是做饭的天赋绝对一流。 “索雷尔少爷,您回来啦!”佩蒂蹦蹦跳跳地来到门厅,忽然想起了什么似的,恭恭敬敬地给莱昂纳尔鞠了个躬。 莱昂纳尔皱了下眉头,不过没有多说什么,照例亲昵摸了摸佩蒂的头:“今天是牛尾西红柿汤?” 佩蒂用力地点点头:“按照您教给我的配方……不过我稍稍调整了一下,放了点百里香和柠檬皮。” “闻味道就知道错不了!佩蒂,你真是个天才!” 在赞美过她手艺之后,莱昂纳尔就看到自己的书房里亮着灯,皱了皱眉头——艾丽丝抄写账目和文稿不应该在她和佩蒂的卧室里吗?自己给她们添置了一张书桌。 不安的感觉袭来,莱昂纳尔快步走到书房前,拧转把手,推开大门。 只见艾丽丝“嗖”的一下,把一叠稿纸背到自己身后,满脸通红地解释:“誊抄账目没纸了,我想过来拿几张……” (本章完) (/bi/285214/17237584.) 。 第54章 人去楼不空 1个小时以后,莫泊桑在一种劣质香水、汗酸味和隔夜酒精呕吐物的混合气味中钻出了臭哄哄的被窝,神清气爽。 这里与那些在第二区、第三区、第五区的高级妓院截然不同,低矮的天花板糊着廉价发黄的壁纸,大片大片的霉斑如同丑陋的疮疤蔓延开来,几处湿漉漉的水渍还在缓慢扩张。 浑浊的光线从一扇蒙着厚厚油污、几乎不透光的小窗缝隙里艰难挤入,勉强勾勒出房间的轮廓。 房间里唯一的家具,除了床,就是一张摇摇晃晃、漆面剥落的小桌,上面堆满了空酒杯、烟蒂和吃剩的、已经发硬的面包屑。角落里,一个搪瓷盆盛着浑浊的水,水面漂浮着可疑的杂质。 但莫泊桑并不在乎这些,他穿好自己那身体面的衣服,又掏出几个硬币,丢给坐在床上、不着一缕的女人。 女人在床铺上爬着将硬币一一捡起:“感谢您的慷慨!愿上帝保佑您,先生!” 就在他想丢下自己的那句名言然后在对方惊恐眼神目送中离开时,忽然想起了什么,顺嘴问了一句:“你知道这条街上住着一个索邦的大学生吗? 叫莱昂纳尔·索雷尔!” 身为索邦的学生,却住在这种街区的应该不多,妓院又是整个街区的信息集散地之一,说不定对方就知道呢? 床上的女人听到这个名字,眼睛一亮,但随即露出狡黠的笑容:“你说‘索雷尔少爷’?当然知道,他可在我们这里大名鼎鼎呢。” 莫泊桑诧异望向她,没想到自己竟然一下就问对了:“哦?可以告诉我他住在哪里吗?” 女人不说话了,只是将手里的硬币叠在一起,用手指拈着倒到另一只手的手心里。 莫泊桑笑了起来,又掏出10个苏:“10个苏,告诉我他住哪里?” 女人眼中露出渴望的神色,伸手就要去拿。 没想到莫泊桑一把将手掌攥起:“这10苏可以给你,但要让我再来一发,然后你再顺便告诉我莱昂纳尔住哪里——相信这条街上知道的人不会太少。” 女人错愕地看着眼前衣冠楚楚、相貌堂堂的绅士,最后只能无奈地点点头:“好的,先生——您真是我见过的最特别的客人。” 莫泊桑把皮带扣一解,裤子就滑到了地面上:“是吗?那你要感到荣幸……” —————— 半个小时后,莫泊桑站在了马丁太太的公寓前。这所房子与这条街上其他建筑一样,灰暗、破旧,摇摇欲坠。 他叹了口气,上前推开吱呀作响、漆皮剥落的大门,一股混合了陈年炖菜、潮湿木板、廉价肥皂和众多租客生活气息的味道扑面而来,不比街上的好多少。 映入眼帘的是公寓的门厅,狭窄、昏暗,仅靠一盏煤油灯提供微弱的光亮。地面铺着磨损严重的劣质地毯,颜色早已难以辨认。 墙上挂着一幅廉价的圣母像,前面点着一小截快要燃尽的蜡烛,烛泪堆积。一个笨重的、漆成深褐色的木制信箱钉在墙上,许多格子敞开着,露出里面塞着的、卷边的信件。 马丁太太干瘦的身影很快就出现了,她的声音一如既往地尖锐:“瞧瞧,我们公寓来了个大人物——下午好,先生,愿上帝保佑您——当然,您要在这里租房子的话,说明上帝暂时还没空保佑您! 我们只有一间阁楼可以出租了,每个月……” 马丁太太还没有说出报价,莫泊桑就打断了她:“我是来找人的——莱昂纳尔·索雷尔住在这里吗?他是索邦的学生。” 马丁太太听到这个名字,脸色一变,到了嘴边的话也收了回去。 原本嘈杂的公寓也突然安静了下来,莫泊桑分明可以感受到昏暗的公寓里,有好几双眼睛望向自己。 莫泊桑心想果然来对了,那个叫做“梅丽尔”的妓女,没有骗自己。 但是马丁太太接下来的话就让他比吃了苍蝇还难受:“找谁?那个学生,索雷尔搬走啦!早搬走啦!结清了全部房租呢!啧,不像有些人……” 一边说着,一边颇有深意地回头看了一眼,昏暗中的眼睛顿时都收了回去。 莫泊桑头疼了:“他住过这里?搬走了?搬到哪里去了?” 马丁太太冷哼了一声:“谁知道呢?‘索雷尔少爷’不知傍上了哪位贵人,现在搬去了豪华公寓。至于住在哪里,我们这种穷人配知道吗?” 莫泊桑一听,头皮都麻了——不是因为完成不了老师福楼拜交代给自己的任务,而是莱昂纳尔竟然真的比自己更早傍上了贵妇人! 这比被《费加罗报》拒稿一百次还要让他难受! 但此刻自己不能失态,只能云淡风气地点点头,然后又问:“他之前住在哪个房间,可以带我去看看吗?” 马丁太太奇怪地盯了他一眼,摇摇头,指了一下楼梯:“他住在阁楼,门没有锁,你自己进去看吧。不过里面已经清空了,只有一张床和一张桌子……” 莫泊桑抬头望去,只见那里晦暗莫辨,天窗透过来的阳光,搅成了一团混沌。 —————— “所以,你愿意把《老卫兵》给哪一家?”加斯东·布瓦谢教授喝了一口咖啡,悠闲地看着莱昂纳尔。 作为索邦的教授与《索邦文学院通报》的主编,他对于自己成为莱昂纳尔的“发掘者”感到十分满意。 今天他把莱昂纳尔叫来办公室,最主要就是要和他商量《老卫兵》的转载事宜。 《索邦文学院通报》并不以盈利为目的,每期发行量日常只有两千份左右,上期就算有不少人关注“贫穷的莱昂纳尔”的大作,也不过多了不到一千份。 但《老卫兵》的名气已经打出去了,《费加罗报》《小巴黎人报》《高卢人报》等大报纸都来询问是否可以转载这篇杰作。 这才是让这篇小说,以及莱昂纳尔这个作者走向整个巴黎,乃至整个法国的关键一步。 不过在这个时代,选择报纸也是选择阵营,很可能影响作者此后很长时间,乃至一生的创作道路。 看着眼前一脸纯真的莱昂纳尔,加斯东·布瓦谢觉得有必要用自己的人生经验,给这位学生指引明路。 他轻咳了一声才开口:“我觉得,《费加罗报》虽然销量不如《小巴黎人报》,但是……” 莱昂纳尔这时突然像是如梦初醒般,出声打断了兴致勃勃的布瓦谢教授:“哪个给的稿费更高?” 加斯东·布瓦谢教授:“……” (本章完) (/bi/285214/17237585.) 。 第53章 地狱景象(求月票) 维克多·波拿巴几乎是从沙发上跳起来的,他用手指着莱昂纳尔,却一句完整的话也说不出来。 他精心准备的招揽,在对方层层剥洋葱般的剖析和辛辣却不带脏字的讽刺面前,彻底溃不成军。 他感觉自己像个被剥光了华服、暴露在寒风中的小丑。他猛地转向亨利·帕坦,声音尖利:“帕坦院长!这就是索邦培养出来的学生? 一个狂妄自大、忘恩负义、肆意侮辱帝国和波拿巴家族的煽动者?!你必须……” “维克多!”一直沉默装睡的亨利·帕坦院长突然开口,声音不高,却带着一股不容置疑的威严。 他缓缓站起身,那“便便大腹”此刻不再笨重,而是“稳重”和威严的象征。 他走到两个年轻人中间,先是对莱昂纳尔投去一个复杂但隐含赞许的目光,然后转向维克多·波拿巴。 “维克多,”亨利·帕坦院长的语气变得严肃而疏远,不再有之前的客套,“莱昂纳尔·索雷尔先生是索邦文学院正式注册的学生,他享有学院赋予的一切权利,包括思想和言论的自由。 他刚刚的言论,虽然尖锐,但并未违反任何校规或法律。他只是在阐述他对文学本质的理解,以及他对自己作品归属的看法。 这是学者和学生应有的操守!” 他顿了顿,看着维克多因震惊和愤怒而更加扭曲的脸,继续说道:“至于你代表令尊提出的‘波拿巴家族的友谊’,索邦大学作为学术机构,无权干涉学生的私人选择。 莱昂纳尔已经明确表达了他的意愿。我想,今天的会面可以到此为止了。” “帕坦院长!您……!”维克多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这个一向圆滑、对权势者颇为客气的院长,竟然站在了那个平民学生一边:“您知道您在说什么吗?我父亲是参议员!波拿巴家族……” 就连莱昂纳尔也有些诧异, “波拿巴家族在法兰西的历史上留下了深刻的印记,无人可以否认。”亨利·帕坦院长平静地打断他,但眼神锐利,“但索邦的历史,比任何家族、任何王朝都更悠久。 我们的职责是守护知识、真理和独立的精神。维克多,你今天的言行,恕我直言,充满了与索邦精神格格不入的傲慢与胁迫。这让我很失望。” 这番话如同最后一记重锤,狠狠砸在维克多·波拿巴的心上。他不仅被莱昂纳尔彻底羞辱,连一直以为可以倚仗的帕坦院长也公然倒戈! 恐慌瞬间压倒了愤怒。他猛然意识到,法兰西有皇帝已经是10年前的事了,现在这片土地是共和制的天下。 亨利·帕坦院长虽然不是政治人物,却是举足轻重的索邦文学院院长,法兰西学院院士,名满天下的学者——如果他把今天自己威逼利诱索邦学生的事情捅出去…… 冷汗瞬间浸湿了维克多的后背,他精心梳理的黑发似乎都失去了光泽。他环顾四周,亨利·帕坦院长目光如炬,莱昂纳尔的目光则恢复了平静,甚至不再看他,而是翻着桌上的《通报》。 “好……很好……”维克多·波拿巴的声音干涩嘶哑,完全失去了之前贵族那种特有的傲慢腔调。 他抓起手杖,却忘了戴上进来时脱下的手套,踉跄地后退两步,“帕坦院长……莱昂纳尔·索雷尔……你们……都很好……告辞!” 他甚至还忘了维持基本的告别礼节,猛地转身,几乎是夺路而逃,手杖在地板上敲出凌乱而急促的声响。 他拉开院长办公室沉重的橡木大门,身影狼狈地消失在走廊里,不一会儿院子里就传来豪华马车沉重的车轮碾压索邦石板地面的声音。 办公室内陷入一片寂静,又只有挂钟在嘀嗒作响。空气中飘着尚未散尽的雪茄味和一丝若有若无的、来自维克多身上的高级古龙水味。 亨利·帕坦院长舒了一口气,仿佛卸下了千斤重担。他走到门口,轻轻关上门,然后转过身,眼神复杂地看着莱昂纳尔,露出一抹微笑:“你不害怕吗?他的父亲是现任波拿巴家族的领袖。” 莱昂纳尔同样回以微笑:“院长先生,您真的觉得法兰西会再次迎来一个姓波拿巴的皇帝吗?” 亨利·帕坦想了想:“路易殿下虽然还在英国,但是已经有许多人称呼他为‘拿破仑四世’……哦,刚刚这位年轻的‘拿破仑’,似乎也很有想法,他的继承排序仅次于路易殿下。” 莱昂纳尔站起身来,走到窗边,看着楼下那辆装饰着帝国徽章的马车渐渐远去。 然后才回身问亨利·帕坦:“如果有一天——我是说如果——这位年轻的‘拿破仑’真的成了皇帝,然后翻起今天的旧账,索邦还会站在我的身后吗?” 亨利·帕坦吸了一口手上的烟斗,缓缓吐出蓝色的烟雾:“那将是很久以后的事了,我在那时恐怕已经成了一堆腐朽的骨头。 不过,莱昂纳尔,不要高估索邦……” 莱昂纳尔听到这诚实到“惊人”的告诫,回身向亨利·帕坦院长行了一个礼:“至少今天,索邦的地板,是干净的。 谢谢您今天对我,还有索邦尊严的维护。如果没有别的事,我先退下了。” 亨利·帕坦没有说话,只是疲倦的点点头。 ———————— “这就是十一区?这就是奥博坎普街?这就是莱昂纳尔住的地方?” 莫泊桑从马车上下来,难以置信地看着眼前陌生的一切。 半个小时前,他还在福楼拜先生位于圣日耳曼区那间弥漫着书香和东方地毯沉静气息的书房里抽雪茄,现在却站在了最真实的巴黎平民区面前。 先是一股浓烈、复杂、几乎有形的恶臭如同肮脏的拳头,迎面砸来。那是腐烂菜叶、劣质油脂、未经处理的排泄物、廉价酒精呕吐物、廉价香水和汗馊味在巴黎初春并不温暖的空气中发酵、混合、蒸腾出的可怕气息。 脚下的路,与其说是街道,不如说是泥泞与垃圾铺就的陷阱。石板早已破碎不堪,坑洼里积着黑绿色的污水,反射着浑浊油腻的光。 街道两侧的建筑仿佛被岁月和贫困压弯了腰。灰暗的墙壁布满污渍和雨水冲刷的痕迹,窗户大多蒙着厚厚的油污,许多玻璃碎裂,用破布或硬纸板勉强堵住。 人群是喧闹的,粗粝的,带着一种近乎原始的活力与绝望。 穿着褪色蓝工装、眼神疲惫的男人们三五成群,或倚在酒馆门口,或蹲在墙角,大声地用俚语和脏话交谈着、咒骂着,唾沫星子在浑浊的空气中飞溅。 女人们大多面色蜡黄,裹着破旧的围裙或披肩,有的在门口的水槽边用力搓洗着衣物;有的则挎着篮子,在污秽的路边摊前与小贩激烈地讨价还价,声音尖利刺耳。 孩子们光着脚,或者穿着破洞的鞋子,在泥泞和垃圾间尖叫着追逐嬉戏,脸上、手上满是污垢。 莫泊桑几乎能感觉到那些隐在暗处的目光——小偷掂量着他口袋的重量,乞丐盯着他可能施舍的手,妓女评估着他的荷包和兴致。 还有那些麻木的、带着敌意或纯粹好奇的居民的目光,像针一样刺在他这个格格不入的闯入者身上。 “莱昂纳尔就是在这种环境里写出《老卫兵》的?难怪……这里简直就是地狱!”莫泊桑暗自感慨着。 那篇小说的每一个冷酷的细节,老卫兵身上的每一道伤痕,酒馆里每一句刻薄的嘲笑,小伙计视角下的每一次麻木记录……此刻在他心目中,都拥有了无比具体、无比沉重的现实对照! 莫泊桑感到一阵眩晕,胃里翻江倒海,几乎想立刻转身逃离这条令人作呕的街道。 但很快一个声音就吸引住了他:“先生,要来一发吗?只要10苏!” (本章完) (/bi/285214/17237586.) 。 第52章 为谁辛苦为谁甜?(求月票) 5秒、10秒、20秒……院长办公室的机械挂钟嘀嗒作响,但这里的空气却仿佛凝固了。 亨利·帕坦院长交叉双手放在自己的便便大腹上,眼帘低垂,似乎下一秒就要睡过去。 莱昂纳尔舒适地靠在沙发的椅背上,毫不闪避地与维克多·波拿巴对视,神情既不惶恐,也无挑衅。 就在维克多·波拿巴的脸色变得铁青,就要爆发之际,莱昂纳尔才开口:“波拿巴家族的友谊,现在这么廉价了吗?” 听到这句话,维克多·波拿巴的脸色虽然仍然不好看,却明显松了一口气。 他后退一步,也坐在了沙发上,恢复了那种贵族特有的冷漠、疏离、傲慢的神色:“索雷尔先生,我建议你谨慎选择措辞。 波拿巴家族的友谊,其分量,恐怕远超你那篇小故事在《通报》上占的几页纸。” 他微微扬起下巴,试图重新掌控局面,“不过,我倒是很有兴趣听听,在你看来,什么才配得上‘不廉价’的友谊?” 他内心已经确定,莱昂纳尔·索雷尔和所有他认识的“泥腿子”一样,表面上的清高只是为了将自己卖个更好的价钱。 维克多·波拿巴补充道:“属于波拿巴家族的银行、基金会,还有报纸……遍布整个法国。我的父亲——拿破仑王子、蒙福特亲王、默东伯爵、蒙卡列里伯爵—— 是帝国荣光最坚定的捍卫者,也是所有为帝国服役的老兵及其遗属最忠实的庇护者。” 他提到父亲名号时带着理所当然的骄傲,所以顿了一顿才继续说下去:“他对于艺术家,尤其是与波拿巴家族结成友谊的艺术家,十分慷慨。” 他瞥见莱昂纳尔满脸严肃地愣在那里,以为是被他的言语打动了,露出微不可见的蔑视神色。 维克多·波拿巴所不知道的是,莱昂纳尔此刻是在发愁,他在法语当中实在找不到与中文“您真是父可敌国”相对应的简洁而刻薄的表达,只能硬生生把已经到嘴边的讽刺吞了回去,所以才面容严肃。 片刻之后,莱昂纳尔迎向维克多傲慢的视线,嘴角甚至浮现出一丝极淡、几乎难以察觉的笑意。 “波拿巴先生,”莱昂纳尔开口,声音平稳,带着一种近乎学术探讨的冷静,“您提到‘反响’,提到那些‘被遗忘的群体’,提到戳中了‘痛处’。那么,容我请教一个问题—— 您,或者令尊,以及还在波拿巴家族控制下的那些银行、基金会,可曾为‘雪绒花酒馆’,或者法国其他角落里的任何一个真实存在的‘老卫兵’,支付过哪怕一杯酒的四个苏?” 维克多·波拿巴眼神中闪过一丝恼怒和慌乱,但随即淡定地回应:“银行、基金会的工作是系统性的,针对老兵的慈善事业怎么能等同于酒馆里零星的施舍? 我们的目标是在十年内……” 莱昂纳尔轻轻抬手,礼貌但坚决地打断了对方:“目标宏大,令人钦佩,十年……唔,我都迫不及待想看到100多岁的‘老卫兵’赞美您和您的父亲们——拿破仑王子、蒙福特亲王、默东伯爵、蒙卡列里伯爵——有多么慷慨的感人画面了。” 维克多·波拿巴毕竟没有听过德云社,对莱昂纳尔后面那句“复数形式”的父亲一时半会没有反应过来,但是“100多岁的老卫兵”他还是听懂了,脸色一沉,就准备开口。 莱昂纳尔没有给他机会,很快就接着说道:“但请允许我,一个来自阿尔卑斯山区的普通学生,用更……朴实的视角来理解您的‘友谊’。” 他顿了顿,目光扫过维克多胸前那枚闪亮的蜂形胸针:“您看,波拿巴先生。一只蜜蜂,它辛勤采蜜,是为了整个蜂巢的存续。 它不会只围着某一朵特定的花打转,除非那朵花能提供它当下急需的花粉——并且,它知道这朵花的花期短暂,必须抓紧。” 维克多·波拿巴低头看了一眼自己胸前的徽章,金光熠熠,那是家族生生不息的象征。 莱昂纳尔身体微微前倾,眼神变得锐利而清澈,话语却依旧保持着一种令人恼火的礼貌:“您今天带来的‘友谊’,在我看来,就像是在我的花期——抱歉,是在《老卫兵》引起了一点小小关注的花期—— 特意飞来的一只蜜蜂。您看中了这朵花能吸引的‘反响’,能为您和令尊的蜂巢带来急需的‘花粉’。这很务实,无可厚非。” 维克多的脸开始涨红,他放在膝上的手攥紧了。莱昂纳尔的比喻过于精准,也过于羞辱人了!把他和父亲精心策划的政治投资,比作蜜蜂采蜜,还暗示他们是投机取巧! “放肆!”维克多·波拿巴低吼,但碍于帕坦在场,又不敢完全撕破脸,“你竟敢如此曲解我们的善意!这是对帝国荣耀的亵渎!” “帝国荣耀?”莱昂纳尔仿佛没听到他的愤怒,继续沿着自己的思路说下去,语气甚至带上了一丝天真的困惑,“这正是我另一个不解之处。 波拿巴先生,您刚才说,我的故事戳中了‘帝国老兵’的痛处。那么,在您看来,故事里那位老卫兵,他最深的痛苦是什么?是怀念奥斯特里茨的阳光?是遗憾没能战死在滑铁卢的最后一搏?还是……” 莱昂纳尔的目光变得深邃,一字一句清晰地吐出:“还是在阿尔卑斯的寒风中,他那件破军装再也无法抵御刺骨的冰冷?是他用仅剩的尊严排出的几枚硬币,连一碗劣酒都换不来了? 是那些曾经可能与他并肩高呼‘皇帝万岁’的邻居,如今却用看小偷和乞丐的眼神鄙夷他?” 维克多·波拿巴猛的捶了下桌子:“荒谬!无耻的污蔑!你这个忘恩负义的平民!你懂什么是忠诚?什么是牺牲?你笔下那个可悲的老兵,他至少还知道为谁而战,为谁坚守! 而你,只会在文字里玩弄廉价的情感和危险的思想!” 莱昂纳尔毫不畏惧,直视维克多开始闪烁的眼睛:“波拿巴先生,如果您和您的父亲们,真正关心的是‘帝国荣耀’,那么您该去寻找那些依然健在的、愿意在沙龙里讲述辉煌战役的老将军。 而不是我,一个阿尔卑斯的穷小子、乡巴佬。我的笔,无意成为任何政治蜂巢的采蜜工具,尤其是一个试图从历史苦难的残渣中榨取甜汁的蜂巢。 所以,请原谅我无法接受这份基于‘花期’和‘花粉’的友谊!我送您两句来自于一千年前、中国诗人的诗句吧—— 【采过百朵繁花酿成甘蜜, 这份劳苦究竟甘予谁? 这抹甜美又赠予何人?】” (本章完) (/bi/285214/17237587.) 。 第51章 以拿破仑之名(求月票) 莱昂纳尔也感到十分诧异,索邦大学的管理一向比较严格,访客除非乘坐院长的马车,否则一律是在门口下车,把马车交给仆人或者门卫去停放。 自己则要和学生、老师们一起徒步进入校园。 而这辆马车可以打破规矩,直接进门,想必身份不一般。 这时他身边凑过一个人,用一种羡慕的口吻说道:“真威风啊……” 莱昂纳尔转头一看,果然是阿尔贝·德·罗昂——最近他总是有事没事往自己的身边凑——于是问:“这是谁啊?” 阿尔贝摇摇头:“不清楚——但可以猜出来。” 随即他指着远去的马车:“你没有看到他车厢上的徽章吗?” 此时马车已经走远了,莱昂纳尔就算已经没有前世那900度的近视也看不清楚。 阿尔贝有些得意的说:“金色的帝国鹰,交叉的权杖,蜜蜂,皇冠……你说呢?” 莱昂纳尔吓了一跳:“拿破仑家?” 阿尔贝刚刚形容的正是属于「法兰西第一帝国」,也就是「拿破仑帝国」的国徽,同时也是拿破仑家族的徽章。 虽然「第二帝国」在10年前覆灭以后,第三共和国政府就极力抹去这个徽章曾经存在的痕迹,但无奈19世纪的法国历史与拿破仑家族是无法切割的紧密存在,所以这个徽章仍然到处都是。 但是使用这个徽章就是另外一回事了,恐怕只有拿破仑家族的人才不会因此被嫌恶。 莱昂纳尔回忆了一下,有些不确定地说:“欧仁·波拿巴和欧仁妮皇后不是都在英国吗?波拿巴家族还能这样堂而皇之地出现在巴黎?” 阿尔贝心想终于轮到我装逼的时候了,于是咳了一下开始给莱昂纳尔科普:“拿破仑三世陛下虽然带着皇后与皇太子西狩英伦,但是还有很多皇帝的家族成员生活在这里。 而在法国、在巴黎,拿破仑家族的支持者仍然不乏其人。在共和体制下,只要有支持者,就有可能获得选票;能够获得选票,自然就能获得地位…… 也许,他们中的有些人过得比帝国还在的时候更好呢。” 说到这里,阿尔贝忍不住冷笑了两声。 拿破仑家族中确实有不少“边缘人”在拿破仑三世逃亡英国以后过上了好日子,甚至当上了议员。 莱昂纳尔对法国政坛与波拿巴家族之间的复杂纠葛没有兴趣,拍了拍了衣服:“那知道了,多谢解释。走,上课去吧。” 阿尔贝没有想到莱昂纳尔竟然对此反应如此平淡,只能加紧两步赶上莱昂纳尔:“嘿,莱昂,你现在还坐‘公共马车’来索邦,太丢我的面子了。 不如从明天开始,你就坐我的马车来上课吧?我可以让车夫先去接你……” 莱昂纳尔想都没想就拒绝了:“公共马车挺好的,人多、暖和!” 阿尔贝不死心:“现在进入春季了,天气马上就热起来了……” 莱昂纳尔:“我可以坐在车顶,吹风、凉快!” 阿尔贝只好讪讪地住嘴。 莱昂纳尔回头看了他一眼,内心叹了口气,最终还是解释了一句:“我以后会买自己的马车。” 阿尔贝眼睛一亮,连忙附和:“现在有报纸向你约稿了?听说《高卢人报》给的稿费最高,1法郎一行。你只要再写一篇《老卫兵》,就可以…… 诶,你等等我……” —————— 莱昂纳尔的课并没有上多久,第一次下课,他就看到了教务长杜恩先生熟悉的身影:“莱昂,院长请你去办公室一趟。” 莱昂纳尔只觉得最近叫自己的昵称“莱昂”的人越来越多了…… 他忽然想起了前世一个明星说的话:“不要责怪你身边没有好人,你红了后身边都是好人!” 自己现在还只是小红,从老师到同学,“含好人量”肉眼可见地高了起来。 跟随杜恩的脚步,他一路来到了院长亨利·帕坦的办公室——上一次来这里还是一个多月前,他身边是阿尔贝。 杜恩先生敲了敲门,然后才推开了办公室的大门,接着侧过身,让莱昂纳尔进了办公室。 莱昂纳尔一进门,就看到办公室的沙发上,正襟危坐着一个20岁左右的男子,一头浓密的黑发,略带自然的波浪;面孔轮廓分明,高挺的鼻梁,削薄却倨傲的唇线,下巴略尖,带着一种近乎冷漠的坚决; 身材更是颀长而挺拔,仿佛天生就适合穿戴军装与礼服——他也确实穿着一件带有帝国特色的「半礼服」,一种军校式的深蓝制服,银扣擦得发亮,肩上是象征荣誉的金边,左胸佩戴着一枚蜂形胸针。 那是家族流传下来的秘密象征——蜜蜂,帝国永生的象征。 亨利·帕坦院长介绍道:“这就是《老卫兵》的作者,莱昂纳尔·索雷尔,来自阿尔卑斯,是文学院二年级最出色的学生之一。” 没等他向莱昂纳尔介绍沙发上的年轻人,对方就站了起来,向莱昂纳尔伸出了手:“拿破仑·维克多·杰罗姆·弗雷德里克·波拿巴,拿破仑-若瑟夫·夏尔·保罗·波拿巴之子,拿破仑三世皇帝陛下之侄,拿破仑四世陛下的堂兄。” 一连串的长名字把莱昂纳尔听得脑袋发昏,不过还是不失礼貌地伸出手和他握了握:“早上好,波拿巴先生。” 他发现这个年轻人的手异乎寻常的柔软,简直不像个男人——“看来是个样子货!”莱昂纳尔心里暗想。 维克多·波拿巴眉头微不可见地皱了一下,似乎对“波拿巴先生”这个太过于共和国的称呼和莱昂纳尔不卑不亢的语气并不满意。 亨利·帕坦院长补充了一句:“维克多的父亲,夏尔·波拿巴先生现在是参议员。他今天来,是为了你那篇《老卫兵》。” 接着示意莱昂纳尔坐下,自己也坐到主位对面的扶手椅上。 维克多·波拿巴并没有落座,他用挑剔的目光上下扫视着莱昂纳尔,如同评估一件刚被仆人呈上的、不甚满意的货物。 “索雷尔先生,”他的声音带着一种刻意为之的、居高临下的平淡,“你的作品,嗯,《老卫兵》,一篇……引人注目的小说。” 他拿起桌上那份翻开的《索邦文学院通报》,指尖轻轻点着《老卫兵》的标题:“坦白说,其文学价值……嗯,雨果先生的评价或许有些诗人的夸张。 但不可否认,它引起了某些……反响。” 莱昂纳尔沉默着,等待下文。帕坦院长则试图缓和气氛:“维克多,这确实是一篇杰作,你的父亲也说了……” 维克多·波拿巴抬手打断了亨利·帕坦院长的话,目光锐利地锁定莱昂纳尔:“反响,索雷尔先生,才是关键。你笔下的那个‘老卫兵’,虽然虚构,却意外地戳中了一个被共和国刻意遗忘的群体的痛处—— 那些为法兰西鹰旗流过血、如今却在贫困和遗忘中凋零的帝国老兵,特别是最精锐的近卫军。” 莱昂纳尔不置可否,把身体轻轻往后一靠,并没有流露出任何惊喜的神色。 维克多·波拿巴忽然向前一步,迫近莱昂纳尔,用一种不容反驳、又带有施舍意味的语气说:“以伟大的拿破仑之名,你赢得了波拿巴家族的友谊!” 紧接着他紧紧盯着莱昂纳尔的双眼,等待他用激动的语气向自己表示接受这份“友谊”。 (求下月票,谢谢大家!) (本章完) (/bi/285214/17237588.) 。 第50章 神秘来客(求月票) 莫泊桑从沙发上站起来,在客厅里一边踱步,一边说着:“……是啊,莱昂纳尔的个性原本是那样,但是——他遇到了我!” 左拉、福楼拜等人听到以后,都投来难以置信的目光。 虽然他们都很喜欢这位才华横溢的年轻人,但也深知他的作风,要说莫泊桑能带给莱昂纳尔·索雷尔什么正面影响,恐怕不太可能。 他不带着莱昂纳尔嫖遍巴黎就谢天谢地了。 莫泊桑有些尴尬地咳了一声,随口开始解释:“我曾经对他说过老师的名言——‘一生中,最光辉的一天并非功成名就的那一天,而是从悲叹与绝望中产生对人生挑战与勇敢迈向意志的那一天。’ 相信就是这句话,让他摆脱了因出身贫寒而产生的自卑,开始挑战人生的困境,用创作迈向新的一天。” 莫泊桑偷眼望向福楼拜,见到老师的脸色稍微松弛了一些,也暗自松了一口气。 但孟浪的性格催使莫泊桑继续发挥:“我还曾对他说过左拉先生的名言——‘生活中唯一的幸福就是不断前进。’ 莱昂纳尔就是这样意识到,单纯的愤世嫉俗只会让自己的人生止步不前;唯有像左拉先生一样,把生活中的点滴酿成诗篇,才能在前进中收获幸福。” 左拉闻言虽然将信将疑,但还是微微颔首,表示认可。 莫泊桑更兴奋了,转身向着屠格涅夫:“屠格涅夫先生,莱昂纳尔也非常敬仰您……” 屠格涅夫连忙打断:“好了,我不太想知道你和他说了我那句话——我更想知道的是这位莱昂纳尔·索雷尔最近怎么样了?他还是那么窘迫吗?” 莫泊桑老脸一红,其实自从请莱昂纳尔吃了一顿公共餐桌以后,他就再也没有见过对方,后来的每集“贫穷的莱昂纳尔传奇”短剧,都是他临场发挥的结果。 他也曾经无数次告诉自己:“这次沙龙不能再讲莱昂纳尔了!” 但奈何那些沙龙的主人,尤其是空虚的贵妇人,不知怎么就特别爱听这个“穷小子逆袭”的故事。 所以他只能把短篇变成了连载,还要不时地铺垫、伏笔、转折、高潮、尾声……福楼拜先生教自己的那点本事,全用上了。 还时不时地从其他沙龙那里听来的“外传”获得灵感…… 最后他一般都要这样结尾:“这就是我的小友莱昂纳尔,他贫穷但耿直、暴躁但博学、无礼但雄辩,请原谅我在如此高雅的场合,带来这么一个粗鲁的故事,我一定会好好劝劝他!” 然后贵妇人们就会用扇子掩住自己的笑容,用一种略带陶醉的声音嘱咐:“居伊,不要……就让莱昂纳尔保持他的本色吧。 天呐,‘贫穷的莱昂纳尔’‘无礼的莱昂纳尔’‘暴躁的莱昂纳尔’……巴黎真有这样的穷小子吗!?” 莫泊桑内心妒忌得发狂,很想对她们嚷道:“我也可以很无礼,我也可以很暴躁……” 不过莫泊桑也并非没有收获——正因为他讲得精彩,才得到了赞助,让自己的剧本《旧日故事》得以在「巴郎德剧院」上演。 虽然反响平平,但也算一个成功的开始。 “居伊,你怎么了?”屠格涅夫见莫泊桑半天不说话,忍不住提醒:“你最近没有和莱昂纳尔见过面吗?” 莫泊桑回过神来,连忙补救:“莱昂纳尔近来醉心创作,我确实没有见过他。但他……应该还住在十一区吧,好像是……好像是奥博坎普街。 对,就是奥博坎普街!” 屠格涅夫闻言转向左拉和福楼拜:“左拉先生、福楼拜先生,我觉得不妨让这位‘贫穷的莱昂纳尔’来我们的沙龙吧? 你们难道就不好奇这位年轻人到底是个怎么样的人吗?” 左拉闻言先抿了一口红酒,然后也从沙发上站了起来,走到书桌边,拿起桌上的《索邦文学院通报》,朝着上方的正是占了整版的《老卫兵》。 左拉看东西很慢,他有一边看一边做笔记的习惯,所以报纸的边缘和字行的缝隙,都是他的铅笔留下的痕迹。 他迅速浏览了一遍小说,才感慨地开口:“多么了不起的病理切片啊!这个年轻人,他用显微镜看到了社会的病,却没有——或者干脆是不愿意——开出药方。 而这冷静本身,就是一种最严厉的控诉!” 他随即转向福楼拜:“必须见见他,他的方法值得‘自然主义’认真对待!” 福楼拜点点头:“莱昂纳尔·索雷尔……他的目光太毒辣了,心肠又太硬了——可这不正是一个好作家必须要有的资质吗? 我同意,这一篇《老卫兵》,就足以证明他是我们的同路人!” 说到这里,福楼拜转向莫泊桑:“居伊,你去请他吧,就在这个星期天,来我家里。” 莫泊桑硬着头皮答应着:“是的,老师!我明天就去找莱昂纳尔!” 在一旁许久不说话的阿尔丰斯·都德突然笑了:“居伊,你给自己找了个好‘对手’呢!” 看着都德仿佛洞悉一切的眼神,莫泊桑心莫名地焦虑起来。 —————— 处于风暴中心的莱昂纳尔的生活,却比想象中更平静。 由于这个时代阶层的隔离和媒体信息的滞后性,《老卫兵》带来的潮水一时淹不到他这片沙滩。 同学们的祝贺就已经是他这两天感受到的最大反响了。 而莱昂纳尔现在有更紧要的任务,就是要把《颓废的都市》的第一部「诱惑与上升」交给加里布埃尔,结束部分恰好就是《伊莲娜醉闹葡萄架》。 对照《金瓶梅》原书,情节则推进的更快一些,毕竟很多高度中国化、难以改造的情节,莱昂纳尔已经省略掉了,他没想着真把这部书写成法国的世情小说名著。 加里布埃尔也没有耐心等待他慢慢打磨文字。 唯一让莱昂纳尔觉得可惜的就是他没时间,也不能请人誊写书稿——虽然他给艾丽丝找了一份誊写的活计,但是《颓废的都市》肯定不能交给她。 在圣马丁大道的邮局里,他将厚厚的书稿打包好,填写上地址,要了邮局最昂贵的「当日达」服务,支付了整整10苏的邮费。 离开邮局,乘坐公共马车来到学校上课。 谁料刚下车,他就看到一辆堪称“金碧辉煌”的豪华马车停在索邦门口,平日里喧闹不堪的场景不见了,其他同学、教授的马车都停得远远的。 紧接着索邦的大门更是直接打开,让这辆马车堂而皇之地直接驶入了校园。 (求下月票,谢谢大家!) (本章完) (/bi/285214/17237589.) 。 第49章 巴黎的心跳 “《老卫兵》?莱昂纳尔·索雷尔?文学院二年级?” 上面的每个词都不难懂,但是组合到一起去,就让这些同学脑子发晕了。 他们手里攥着《索邦文学院通报》,不时回头看一眼坐在最后一排角落里的莱昂纳尔,紧接着再看回学报上的名字。 索邦没有第二个文学院,文学院也没有第二个「莱昂纳尔·索雷尔」。 惊疑的目光逐渐变成了羡慕和妒忌,甚至有同学小声地抱怨:“布瓦谢教授不是一向最公正了吗?那位侯爵夫人到底给了多少赞助?” “砰”一声巨响,说这话的学生面前出现了一个拳头,狠狠地砸在桌面上。 阿尔贝一脸傲慢地说:“莱昂,是我的朋友!是罗昂家族的朋友!你羞辱他,就是羞辱我,羞辱罗昂家族!我不希望以后再听到这种言论!” 吓得对方连连点头,不敢还嘴。 阿尔贝得意地向莱昂纳尔方向抛了个“你看我够意思吧”的眼神,随即打开自己手里的《索邦文学院通报》,高声朗诵着布瓦谢教授的导读—— 【……若我们将目光仅仅局限于“老近卫军”这一具体的历史身份,则大大低估了索雷尔先生的创作深度,也窄化了这篇杰作所能激发的普遍共鸣。“老卫兵”的悲剧性,并非源于他效忠过哪个政权,而是源于一个普遍的人性困境……】 【《老卫兵》令人惊叹的另一个维度,在于其叙事艺术的高度成熟与创新性。索雷尔先生摒弃了浪漫主义常见的激情渲染或自然主义惯用的资料堆砌,选择了一种近乎冷酷的“旁观者视角”——酒馆里一个年轻的伙计。】 【雨果先生以其洞穿时代的深邃目光,断言其“属于未来”。能得到这位“法兰西的良知”如此定评,于索邦、于作者本人,皆是莫大的殊荣。】 教室里逐渐安静下来,没有在听阿尔贝在说什么,几乎每个人的眼睛都被占了第二版整版的《老卫兵》吸住了,挪都挪不动,更别说看向小丑一样的阿尔贝了。 阿尔贝越念越心惊,他虽然是个不学无术、凭借罗昂家族几代对索邦的丰厚资助才得以入学的纨绔子弟,但贵族出身的他从小就在家中接受过颇为严格的教育,也被逼着看过不少书。 他深知能得到索邦教授和雨果如此赞誉,莱昂纳尔写的这篇《老卫兵》肯定有不凡之处。 用钱也许能买通加斯东·布瓦谢,甚至院长亨利·帕坦;但能买通维克多·雨果吗? 于是阿尔贝急忙寻到导读的最后一段匆匆读完,就翻到学报的第二页,开始和其他同学一样阅读起《老卫兵》来。 几分钟,阿尔贝猛然抬起头,不可置信地回头看向角落阴影里的莱昂纳尔,仿佛第一天见到他。 ———————— “爷爷,今天我看到一篇小说,好像说的是您,您的战友。”一个清脆的女声唤醒了昏昏欲睡的让-巴蒂斯特·杜邦。 他已经95岁了,时日无多,整天病恹恹地躺在床上,有时候几天都不会说一句话。 他最小的孙女玛丽,攥着一份报纸欢快地跑了进来,坐在他的床边。 “爷爷,这篇小说叫做《老卫兵》,故事发生阿尔卑斯——你有战友在阿尔卑斯吗?” 「老卫兵」「战友」「阿尔卑斯」——几个词语唤起了让-巴蒂斯特残存的记忆,他睁开浑浊的眼睛,看向房间的一角—— 那里挂着一套红色军服,还悬着一面鼓面已经泛黄的军鼓。 玛丽开始为爷爷念起《老卫兵》来—— 【“老卫兵”是站着喝酒而穿毛呢外套的唯一的人。他身材很高大;青白脸色,皱纹间时常夹些伤痕;一部乱蓬蓬的花白的胡子。……】 【听人家背地里谈论,老卫兵原来真是追随皇帝陛下的老近卫军,在奥斯特里茨、在耶拿都立过战功。但滑铁卢之后,路易十八国王下了命令,这些皇帝的精锐都被解散了。……】 【……老卫兵立刻显出颓唐不安模样,脸上笼上了一层灰色,嘴里说些话;这回可是全是“莫斯科的大雪”、“该死的哥萨克”、“布鲁歇尔那老鬼”之类,一些不懂了。】 【“他总仍旧是偷。这一回,是自己发昏,竟偷到镇长莫罗先生家的地窖里去了。他家的东西,偷得的么?”“后来怎么样?”“怎么样?先被保安官逼着按了手印认罪,后来是打,打了大半夜,再打折了腿。”“后来呢?”“后来打折了腿了。”“打折了怎样呢?”“怎样?……谁晓得?许是死了。”】 【自此以后,又长久没有看见老卫兵。到了圣诞节,老板取下黑板说,“老卫兵还欠十九个苏呢!”到第二年的复活节,又说“老卫兵还欠十九个苏呢!”到圣灵降临节可是没有说,再到圣诞节也没有看见他。 我到现在终于没有见——大约老卫兵的确死了。】 玛丽的声音越念越小声、越念越哽咽,最后竟然泣不成声:“爷……爷爷,这就是‘老卫兵’吗?……你……你们……” 泪眼朦胧中,她震惊地看到本来已经到垂死边缘的爷爷,突然从床上爬了起来,枯枝般的手指突然抓紧了床沿,浑浊的眼睛努力睁开,仿佛在搜寻记忆深处的硝烟与鼓点。 “鬣狗……波旁家的鬣狗……跟着……一直跟着……怕我们……怕皇帝回来……”他干瘪的胸膛剧烈起伏。 玛丽连忙上前想要扶着老人,谁知竟被他抓住了双手,力量大得惊人,把玛丽的手攥出了红色的印记。 她看到爷爷的眼泪顺着沟壑纵横的脸颊流下:“孩子……是真的……都是真的……热拉尔……马塞尔……他们……就像这样……死在沟里……没人管……勋章……换面包……军装……最后的脸面……” 他摸索着要去拿墙上的军鼓,玛丽连忙取下来递给他。 老人把军鼓紧紧抱在怀里,像抱着失散多年的孩子:“皇帝……万岁?……他……也走了……都走了……就剩……耻辱……和……冷……” 老人的声音渐低,只剩沉重的、带着哨音的呼吸。他不再说话,深陷的眼窝茫然对着虚空,仿佛失去了所有生机。 ———————— 银行家詹姆斯·罗斯柴尔德与自己的妻子正在巴黎郊外的庄园里,享受美好的午后时光。 他接过妻子递给他一份报纸,并漫不经心地听着妻子对索邦里一个穷学生的介绍,然后目光落在了头版那篇《老卫兵》的导读上。 几分钟后,他就看完了导读,嗤笑一声把报纸扔到一旁,尖刻地评价:“雨果?一个过气的诗人,总爱唱些悲天悯人的高调。债务?法兰西的债务够多了,国债、赔款……难道还要为每个过时的老兵付账?” 随后他又轻蔑地“哼”了一声:“加斯东还算聪明,知道把话题往‘普遍人性’和‘艺术价值’上引。索邦的「诗会」需要的是能展示法兰西优雅与活力的作品,而不是这种……令人不快的疮疤。 告诉帕坦,今年的赞助金照旧,但希望明年的《通报》能多些‘光明’的主题。我们资助的是光明的未来,不是过去的幽灵。” 罗斯柴尔德夫人无声地点点头,眼神中流露出失望的神色,随即垂下眼帘,认真地看起那篇《老卫兵》来…… ———————— “这真的是你的朋友,那位‘贫穷的莱昂纳尔’的大作?”左拉合上《索邦文学院通报》,询问起身边的莫泊桑:“他似乎并不像你故事里那样愤世嫉俗、狂放不羁? 这篇《老卫兵》里,他展现了精准的笔法,找到了藏在老卫兵,还有所有法国人内心深处的遗传病…… 如果巴黎有心脏,它会因为这篇杰作跳得更快、更有力!” 福楼拜、屠格涅夫,还有都德,都把目光投向他们当中最年轻的参与者,同时也是近两个月来,“贫穷的莱昂纳尔传奇”的主要缔造者——居伊·德·莫泊桑。 莫泊桑此刻头皮发麻,他都不记得自己讲的上一集是什么内容了…… (本章完) (/bi/285214/17237590.) 。 第48章 人人都有一双手,不在巴黎吃闲饭 加斯东·布瓦谢教授的苦恼不是来自于学报的印数,而是来自于《老卫兵》的主题。 往年的3月号《索邦文学院通报》主要是索邦才子们的秀场,刊登的多是一些唯美主义、浪漫主义或者轻喜剧风格的小说。 那些有心资助学院的大人物们,之所以要来参加「诗会」,主要目的是在展现慷慨的同时,附庸风雅一番。 毕竟听完年轻、英俊的大学生在「诗会」上朗诵描写迷路的牧羊人在森林中与妖精谈恋爱的故事,谁都能评头论足一番。 但《老卫兵》实在太沉重了,批判的矛头既指向了专制政府,也指向了共和政府。 雨果先生“历史的债务”“我们都欠着债”更是让任何听到的人都不会好受——人家来参加「诗会」,是给索邦捐款的,不是向索邦还债的。 「老近卫军」是19世纪法国历史上非常特殊的存在,他们不畏牺牲的勇气,和对皇帝拿破仑的忠诚,既指向法兰西近代史上一段难以忘怀的荣光岁月,也指向一种顽固、愚昧、无知、粗鲁的人格象征。 在巴黎,政治记者们会用「近卫军」来称呼那些政治家的长期紧密的追随者,这是一个带有一定的贬低意味的词汇。 所以《老卫兵》的发表,很可能将法国人对于这个本来已经消亡殆尽的群体的记忆重新唤醒——结果是好是坏,那就不由人来掌握了。 所以院长亨利·帕坦教授,觉得有必要在《老卫兵》前加一段点评,让读者不至于对这篇小说反应过度——最大的问题是,这段点评该怎么写? 一方面,要体现《老卫兵》是一篇难得的杰作,甚至连维克多·雨果都赞誉有加: 另一方面,又不能让它这么锋芒毕露,刺伤太多对此有忌讳的大人物的内心——例如像埃内斯特·勒南这样的波旁王朝死忠。 他那天之所以对莱昂纳尔敌意满满,很重要的原因就是,给予他们家族地位、财富的路易十八,就是当年下令解散并监视「老近卫军」的始作俑者。 加斯东·布瓦谢教授斟酌再三,终于从墨水瓶里拔出鹅毛笔,先沥了沥多余的墨汁,然后在稿纸上写下: 【在本期《通报》付梓之际,我们怀着极大的热忱与审慎,向诸位推介一篇注定将在学院内部乃至更广阔的文学领域激起回响的学生作品——莱昂纳尔·索雷尔先生的短篇小说《老卫兵》…… 索雷尔先生的《老卫兵》,却以其迥异的气质、沉郁的力量与无懈可击的艺术完整性,为我们展现了一幅截然不同、却又震撼人心的图景……获得了我们最崇高的文学巨擘——维克多·雨果先生——的亲自品鉴与高度赞誉。 然而,正因为《老卫兵》的艺术力量如此沛然,其主题的深沉与视角的独特如此引人注目,作为编者,我们深感有责任引导读者,以一种更为澄澈、超越政治语境的目光,去领略其文学价值……】 正写着,办公室的大门被推开了,伊波利特·泰纳面带愠色地闯了进来,对着加斯东·布瓦谢吼道:“雨果先生来的那天,到底发生了什么?” 加斯东·布瓦谢一脸懵:“发生了什么……你不是看过会议的记录了吗?” 伊波利特·泰纳气喘吁吁地坐到了他对面的椅子上,捂着胸口好久呼吸才平息下来,然后用一种压抑着怒火的语气说:“阿尔芒昨晚参加了阿黛尔夫人的沙龙,阿黛尔夫人问他雨果先生替我讨回医药费没有!” 加斯东·布瓦谢:“……” 伊波利特·泰纳继续补充道:“现在到处都在传‘贫穷的莱昂纳尔踢伤了泰纳教授,欠了医药费,雨果先生亲自来索邦讨债,并且表示学生欠的债,也就是索邦欠的债’! 天啊,这还是我认识的巴黎吗?这还是我生长的法兰西吗?现在我去任何聚会,大家都用奇怪的眼神看我……” 加斯东·布瓦谢:“……” 过了好一会儿,他才幽幽提醒这位脾气火爆的老同事:“我觉得,你是不是误会莱昂纳尔了?这种谣言,怎么看也不是莱昂纳尔编的,对他有什么好处呢? 昨天晚上,我在瑟莱斯蒂娜夫人那里听到的版本还是‘泰纳教授觉得自己欠了莱昂纳尔的债,想把女儿嫁给贫穷的莱昂纳尔还债’呢。” 伊波利特·泰纳:“我的女儿?玛德莲结婚已经十年了!……等等,难道真的不是莱昂纳尔?” 加斯东·布瓦谢意味深长地看着他,从抽屉里拿出一份《老卫兵》的抄写稿,递给泰纳:“你先看看他的小说——我不认为这样一个年轻人,会用这样无耻的方式成名。 他的才华,媲美我在索邦见到的任何天才!” 伊波利特·泰纳将信将疑地接过稿纸…… ———————— 安坦街12号,502号公寓,两个年轻人和一个小姑娘,迎来了一场温馨的聚会。 长方形的餐桌上铺着洁白的亚麻桌布,镀银的餐具已经擦得锃亮,每个人的座位前放着一只刻着花纹的瓷盘和高脚水晶杯;炉火噼啪作响,烛光在水晶杯上折射出细碎的光芒。 桌上正中央,放着一个大大的汤碗,里面是一只已经炖得酥烂的老母鸡,还有金黄色的鸡汤,以及在鸡汤里浮沉的蘑菇、萝卜块。 汤锅周围,则摆着烧鸭胸、奶油焗土豆、牛油烤时蔬,面包篮里既有传统的长棍面包,也有松软的「布里欧修」。 佐餐酒则准备的是一瓶普通的起泡酒。 莱昂纳尔举起杯子:“让我们祝贺佩蒂小姐健康归来!干杯!” 艾丽丝与佩蒂也都高高举起酒杯:“干杯!”——只不过佩蒂的杯子里装的是柠檬水。 艾丽丝在莱昂纳尔这里足不出户地躲了两周,甚至连窗帘都不敢打开;白天莱昂纳尔要去索邦上课,晚上则写稿到深夜,周末也经常神秘消失一整天。 她在这里除了看报纸以外,便没有任何消遣——直到这天,莱昂纳尔带回了一个叫做佩蒂的小女孩,说是自己的女仆。 对于发生在莱昂纳尔身上种种神奇的事情——突然间成了一个作家,还赚上了不菲的稿费,住进她想都不敢想的公寓——艾丽丝已经习以为常,不再追问了,何况突然多了个10岁的小女仆。 她只庆幸自己有了个伴。 吃过庆祝的晚餐,艾丽丝终于鼓起勇气问莱昂纳尔:“我想……我想去找一份工作,我不能在你这里继续白吃白住了…… 你有门路可以给我介绍吗?” 莱昂纳尔并没有意外。 艾丽丝在她父亲的农场里,本来就养成了劳动的习惯,能在公寓里关上二周没有出门,已经算一件难得的事。 但是她的头像可是上过几份报纸的寻人启事的,现在抛头露面,恐怕很快就会被教会“缉拿归案”。 他想了一会儿,忽然问:“你的字写得怎么样了?” 艾丽丝一愣,随即点了点:“我在「卢尔圣母院」抄写过《圣经》,嬷嬷说我写得不错。” 莱昂纳尔露出笑容:“那就好办了!” ———————— 1879年的3月1日,当期的《索邦文学院通报》正式出版。 作为每年最受瞩目的一期学报,很快每个索邦学生的手头都拿到了一份。 然后他们就震惊地发现,这一期《索邦文学院通报》首页最重要的位置,竟然不是哪位学者、教授的高谈阔论,而是一篇学生作品的导读。 (本章完) (/bi/285214/17237591.) 。 第47章 万妇期待 “各位先生、各位女士,尊敬的玛尔塞拉·德·佩尼亚夫人——提起在巴黎特立独行、狂放不羁的年轻人,那一定不能不说到那位索邦的大学生,莱昂纳尔·索雷尔! 来自阿尔卑斯的、贫穷的、穿着磨光了肘部的外套的、每天只能坐5个苏一趟的公共马车的、住在满是臭味的十一区、却永远不屈不挠的莱昂纳尔·索雷尔!” 莫泊桑站在佩尼亚夫人豪宅客厅的中央,挥舞着双臂,抑扬顿挫地讲述着。 在他头顶上是铺满天鹅绒的天花板,正中央垂挂着巨型的黄铜吊灯——不过里面的烛火只是氛围的点缀,真正提供照明的是房间四角那硕大的煤气水晶灯。 墙上壁画中的神祇,他们的神情、面容仿佛正在耳语;大大小小的金色巴洛克画框中,是这一家主人的先祖们的样貌;长窗半掩,窗帘是上好的中国红缎,上面缀着凤尾花刺绣,是顶尖的苏州绣娘的手艺。 沙龙的女主人——玛尔塞拉·德·佩尼亚男爵夫人身着一袭深蓝丝绒晚装,镶有银线流苏,坐在壁炉旁的高背椅中,右手执着象牙柄羽扇,扇面缓慢地开合着。 她唇角始终挂着一种不动声色的弧度,既不亲近,也不疏离,仿佛在等某一句话的重量够格让她点头。 佩尼亚男爵夫人身边围着四五位青年男子——有的神情颓废、眼神空茫;有的目光灼灼,满是钦慕;还有的身体微微前倾,仿佛随时准备倾听她的倾诉。 而在客厅另一角,还有几位作陪的太太围坐在茶几前,有人轻啜苦艾酒,有人戴着手套翻阅新出版的《费加罗报》。她们偶尔低声谈论谁的女儿又嫁入银行世家,谁家的男仆近日在集市上打架…… 莫泊桑在房间此刻无疑是焦点。 他在客厅中央来回踱步,脸色红润、声音高亢:“……就在这个周一,清晨,巴黎的懒汉们还蜷缩在温暖的被窝里时,他却要站在索邦的审判席上,接受如刀剑一般冰冷无情的拷问!” “哦?”佩尼亚男爵夫人来了兴致,突然问道:“上个星期……不,再上个星期,‘贫穷的莱昂纳尔’不是和伊波利特·泰纳教授和解了吗?为什么索邦还要拷问他?” 莫泊桑一愣,这是哪个版本的“贫穷的莱昂纳尔传奇”,自己怎么没有听说过? 不过到底是后来的「短篇小说之王」,莫泊桑很快把故事拐了个弯:“不是因为伊波利特·泰纳教授的事,而是……而是……” 他努力回想周二在马拉美的沙龙上听到的只鳞片爪,奈何马拉美的声音本来就慵懒、含混,现场还有个年轻人在弹钢琴,自己只能记得几个关键词。 但只有几个关键词也足够莫泊桑发挥了,他很快就理清了思路,声音也重新变得充满自信:“而是维克多·雨果先生,要‘见一见’这位胆大包天、敢挑战院士权威的年轻人!” 「维克多·雨果」的名字出现在沙龙现场,终于让那几个只盯着男爵夫人的男子看向了莫泊桑。 其中一个发出了尖刻的嘲笑:“居伊,你那些小说不是应该发表在《费加罗报》上吗?怎么搬到了这里? 维克多·雨果先生去索邦拷问一个阿尔卑斯来的乡巴佬?你不如编个拿破仑陛下复活过来带领他的近卫军占领了柏林的故事!” 莫泊桑也恼了,他语气铿锵地反驳:“不,恰恰是因为愿意来索邦见证一位贫穷的年轻人的崛起,他才是维克多·雨果!而不是一个势利的蠢货!” 被反驳的年轻人气的从座位上跳起来,但随即被男爵夫人一个眼神按回了座位,只能气呼呼扭过头去。 佩尼亚男爵夫人显然对莫泊桑带来的关于“贫穷的莱昂纳尔”的新故事十分感兴趣:“继续说下去,居伊。” 莫泊桑得到了鼓励,继续把从斯特凡·马拉美那里听到的残缺不全的二手信息,用自己大胆的想象力敷衍成了莱昂纳尔的新传奇。 在这一集短剧里,莱昂纳尔跳到桌子上,义正词严地怒斥了索邦僵化的管理制度、落后的教学内容,以及弥漫在整所大学里那种以攀比为荣的作风! 无论是索邦的校长还是在座的教授,无不被这位年轻人的胆略与口才折服。 维克多·雨果先生则在莱昂纳尔演讲完以后紧紧握住他的双手,向现场所有人宣布:“打压、欺辱才华横溢的年轻人,是索邦、是法兰西欠下的债务! 先生们!请记住这债务。唯有记住,我们才配拥有未来!” 莫泊桑最后这句话铿锵有力,把沙龙现场的所有人都震慑住了——这种如洪钟大吕的箴言,确实很像是雨果先生的演讲风格! 天啊,雨果先生竟然认为索邦和法兰西欠莱昂纳尔的!这是何等高的评价! 佩尼亚男爵夫人的眼睛里已经水光涟涟:“哦,天呐,没想到‘贫穷的莱昂纳尔’竟然能让雨果先生都为他动容! 让这样有才华的年轻人深陷贫穷,不应该发生在我们法兰西的土地上! 居伊,下一次,你能带‘贫穷的莱昂纳尔’来我的沙龙吗?” 莫泊桑这才发现自己的发挥有点过头,佩尼亚男爵夫人好像对莱昂纳尔比对自己还感兴趣,于是连忙补充:“您的善良让整个巴黎都有了荣光! 不过莱昂纳尔最近在创作一篇杰作,将会刊登在下一期的《索邦文学院通报》上,无暇参与沙龙;而且莱昂纳尔毕竟从未参加过这样的盛会……” 佩尼亚男爵夫人闻言只能遗憾的点点头:“杰作?我已经迫不及待了……” 莫泊桑这才擦了一把冷汗。他看男爵夫人正在兴头上,小心翼翼又充满虔诚地凑近对方,用一种谦卑的语气说:“亲爱的玛尔塞拉,我写的《旧日故事》,这个月19号就要在「巴郎德剧院」上演…… 如果你能屈尊前往观看,将是我和剧院,还有所有演员、以及观众的荣幸……” 男爵夫人闻言,似笑非笑地看了他一眼,懒洋洋地问:“你还需要多少赞助?” —————————— “贫穷的莱昂纳尔”与雨果先生的故事很快传遍了整个巴黎的贵妇沙龙,甚至就连那些纯艺术家的聚会也有所耳闻。 “贫穷的莱昂纳尔”正在创作的杰作也成为这些贵妇人关注的焦点——而刊登它的3月号《索邦文学院通报》,更是备受瞩目。 加斯东·布瓦谢教授看到桌上多出来的一大叠增订名单,顿时有点头皮发麻。 (本章完) (/bi/285214/17237592.) 。 第46章 落跑修女 如果莱昂纳尔的记忆没有出错的话,眼前这个有着一双清澈的碧绿色眼睛和一头深栗色卷发的女孩,就是艾丽丝-克莱芒丝·罗夏,比他小两岁。 她的父亲名叫埃蒂安·罗夏,在阿尔卑斯山麓有一片农场,主要是养牛,兼种马铃薯与黑麦。 「罗夏农场」到索雷尔一家所在的小城「蒙铁尔」要两个小时;索雷尔家则每年都从他那儿订购牛奶、马铃薯和黑麦面粉。 从莱昂纳尔记事开始,艾丽丝就经常跟随父亲送货的马车来蒙铁尔。 因为与老索雷尔是老友,埃蒂安·罗夏会将山货和艾丽丝一起放在索雷尔家,自己再赶着车去镇上其他人家送货。 送完货,埃蒂安·罗夏则会约上老索雷尔一起去酒馆喝上一杯;艾丽丝就会和索雷尔姐弟在镇上和附近的山里玩上一整天。 她和莱昂纳尔说是“青梅竹马”也未尝不可。 艾丽丝-克莱芒丝·罗夏把自己那张充满了南法风情的少女脸庞凑近莱昂纳尔,露出生气的表情:“怎么,才几年不见就不认识我了? 难怪大家都说‘男人来了巴黎就变成浪荡子’!” 莱昂纳尔见门卫已经投来好奇的目光,连忙打断她:“外面这么冷,我们先上楼。” 然后领着艾丽丝,在门卫“依依不舍”的目光中匆匆上进门,又上到五楼。 刚出楼梯间,来到走廊,就看到那位歌剧院的演员、真正的浪荡子卢西安·德·潘赛,在自己房间的门口与一位金发女郎热情地拥吻。 艾丽丝连忙把脸扭过去,还默念了一句“圣母保佑”。 卢西安看到艾丽丝,眼中流露出被惊艳到的感叹,一边与怀中的女郎吻着,一边悄悄抬起右手,默默给莱昂纳尔比了一个大拇指。 莱昂纳尔:“……” 但此刻显然不是解释的好时机,莱昂纳尔只能先掏出钥匙打开门锁,和艾丽丝进屋再说。 随着墙壁上煤气灯炽白的光芒照亮了整间公寓,艾丽丝望着眼前白得像阿尔卑斯山初雪的墙壁、光亮如平静的艾格贝勒湖的地板,还有屋内的家具、装饰画,震惊得一时间说不出话来。 她跟随父亲给镇上的埃德蒙神父家里送过牛奶与蜂蜜,参观过神父那号称「全蒙铁尔寡妇的天堂」的小房子,但也远没有眼前这间公寓精致。 回过神的艾丽丝忽然有些愤怒地看向莱昂纳尔:“你不知道索雷尔家刚遭遇了什么吗?你怎么能一个人在巴黎过这样的好日子? 伊凡娜姐姐的眼睛每天都是红肿的!” 莱昂纳尔有些苦恼,他现在做的事情一时半会和艾丽丝也说不清楚,只能赶紧转移话题:“你怎么找到这里来了?” 阿尔卑斯与巴黎一南一北,就算已经通了火车,想来也不是件容易的事;况且艾丽丝是女性,在这个时代想要独立长距离出行基本不可能。 听到这个问题,艾丽丝忽然紧张起来,她没有直接回答,而是走到窗边,小心地往楼下的街道看了几眼,然后又拉上窗帘,神秘兮兮地说:“我跑出来了!” 莱昂纳尔吓了一跳:“跑出来了?从阿尔卑斯?跑到巴黎?” 艾丽丝连忙解释:“不是从阿尔卑斯,就是巴黎。——我不想当修女!” 莱昂纳尔一时半会处理不过来这个信息:“什么?修女?你什么时候要当修女了?” 艾丽丝用力点点头:“是的,修女。母亲去年生了一场大病,几乎要死掉。父亲就在教堂许愿,如果能让母亲好起来,就送女儿去侍奉基督。” 莱昂纳尔:“……后来阿伊莎阿姨的病好了?” 艾丽丝:“后来镇上来了个在巴黎进修过的医生,把母亲治好了——父亲觉得这是上帝回应了他的虔诚。” 莱昂纳尔:“……”好吧,这很合理。 艾丽丝继续说:“我们那里的「卢尔圣母院」太小了,正式发愿成为修女,要来巴黎的「圣玛尔达会」。我是进了巴黎以后,在去「圣玛尔达会」的路上逃跑的。” 然后她在公寓的客厅里转了个圈:“至于这里……我离开阿尔卑斯前去看望了伊凡娜姐姐,她给我看了你新寄来的信,我记住了这个地址。” 莱昂纳尔扶着额头,脑袋都要炸了,自己手头的事就不少,现在还摊上一个“落跑修女”,这要是被教会查上门来,自己说不定要吃牢饭。 19世纪80年代的法国社会虽然已经开始全面转向世俗化,教会更是被大部分的知识分子所批判,但是在贵族和底层人民当中,仍然有很大的影响力。 同时法庭仍然在相当程度上,保留了对教会权力的尊重。 艾丽丝虽然没有正式发愿成为修女,但说不定已经有了教籍,理论上是教会的人。 艾丽丝看莱昂纳尔面有难色,突然认真地看着他:“我知道我是个‘麻烦’,如果你不愿意收留我,我可以明天就走! 但能不能请你让我在这里度过今晚?外面太冷了,我逃跑的时候没有带上行李……” 如果莱昂纳尔真是一个19世纪的人,他应该立刻报警,摆脱这个“麻烦”——女孩子当修女,在这时代的大部分人看来,都不算一条糟糕的出路。 但现在的他是无法看着一个女性——即使艾丽丝是个陌生人——因为这么荒谬的理由,就被送进修道院,然后很可能一生都无法踏出大门一步。 尤其是在艾丽丝本身不愿意做修女的情况下。 莱昂纳尔只能叹了口气:“跟我来。” 说着把艾丽丝带到了公寓小一点的那间卧室,点亮煤气灯后交代:“床褥、枕头、被子都在衣柜里,你自己铺好。 还有……你往后几天不要出门,估计教会也在找你。” 艾丽丝听完难以置信地看着莱昂纳尔,随即跳起扑了过来,紧紧抱着莱昂纳尔,就像抓住一根救命稻草:“我就知道莱昂你不会赶我走!”眼睛已经泛起了泪花。 莱昂纳尔尴尬的手都不知道往哪里放,随后只能轻轻拍拍他的背。 “咕~~~~”一阵悠长、响亮的肠鸣音在两人之间升起。 艾丽丝害羞地松开抱着莱昂纳尔的双手,放在了自己的肚子上,见莱昂纳尔关心地看着自己,连忙说:“没关系,我不饿……等睡着就不饿了……” 莱昂纳尔笑着摇摇头:“你在这里等着,我去一楼的餐厅让他们送一份晚饭上来——没事,我在这里有包餐,不用额外花钱。” 艾丽丝不敢开口,怕暴露了她已经哽咽的事实,只能点点头,目送莱昂纳尔离开房间。 等公寓大门关上的声音响起,她终于松下了紧绷的那根弦,蜷缩房间的一角,抱着肩膀不断抽泣着…… (本章完) (/bi/285214/17237593.) 。 第45章 家乡来人 教室里所有同学的注意力都集中到阿尔贝和莱昂纳尔身上。 上周阿尔贝向莱昂纳尔提出去「老矿坑」试胆,又反被莱昂纳尔将一军改去「地狱街」这事大家都看在眼里,但是到那天具体发生了什么,却没有人知道。 同学们只看到周一莱昂纳尔照常来上学,阿尔贝等人却请假了,并且一请就是好几天。 周一的第一节课莱昂纳尔又被教务长杜恩先生给叫走了,直到快下课了才回来——结合莱昂纳尔换上一身新装,那星期天晚上发生了什么事大致就可以猜到了: “资助”莱昂纳尔的那位神秘的、富有的、寡居的贵妇人出手了!她派出了自己的管家与侍卫,在「地狱街」狠狠教训了阿尔贝一顿! 又在索邦学院为莱昂纳尔“伸张正义”,让学院不得不向莱昂纳尔承诺会保护他的安全! 至于莱昂纳尔身上做工上佳、却略有穿着痕迹的旧衣,则属于贵妇人那过早去世的丈夫,她喜欢让莱昂纳尔穿着这套旧衣与她寻欢作乐,重温旧梦。 这推理简直天衣无缝!爱伦·坡来了都要说合理! 这几天不少同学看向莱昂纳尔的目光已经不是以往的鄙视,而是羡慕。 在法国,一位年轻的大学生傍上富婆,绝对不是一件值得羞耻的事,反而可以彰显自己的魅力与才华。 虽然阿尔贝的罗昂家族在巴黎失势了,但毕竟财富、地位和人脉摆在那儿,不是谁都能欺负的——那位贵妇人的势力可想而知。 哪怕是贵族、富商出身的子弟,也渴望在舞会或者沙龙上博得这样风韵犹存的贵妇人的青睐。 所以大家都很期待阿尔贝与莱昂纳尔之间再发生点什么。 只有阿尔贝和莱昂纳尔才知道,他们各自的脑海里其实闪现的都是同一幅画面: 阿尔贝、米歇尔·凡尔纳等人惊魂未定、上气不接下气地坐在“骨厅”的地面上,好几人裆部都湿了一片,还有一个跟班干脆翻着白眼、吐着白沫晕过去了; 只有莱昂纳尔拎着褪去绿光,火焰重新变回黄白色的煤气灯,笑呵呵地站在他们面前。 这是阿尔贝20多年人生里最大的耻辱,但他已经没有了任何报复的念头,看向莱昂纳尔的眼神里只有敬畏。 在他看来,有胆子白天去「老矿坑」见识那些尸骨就已经算胆大包天了,莱昂纳尔竟然能面不改色地在那里装神弄鬼,这已经超出了“恶作剧”的范畴。 这时候他才相信,眼前的这个阿尔卑斯乡巴佬,其实是一个真正的、无所畏惧的无神论者。 他不仅不相信上帝,也不相信有魔鬼、恶灵、女巫……等等一切超自然的存在,他的精神力量远比他表现出来的更加强大。 莱昂纳尔难道是个可怕的唯物主义者? 阿尔贝也感受到其他同学的目光压力,他尽力克制住自己的表情和语气,迎上莱昂纳尔,主动伸出自己的手:“索雷尔先生,早上好。” 莱昂纳尔也有些意外,迟疑了一下,还是与阿尔贝握了一下手。 见莱昂纳尔没有拒绝自己,阿尔贝有些激动,转过身对着所有人说:“索雷尔先生是一位高贵的、勇敢的、睿智的绅士,拥有非凡的气度与胸襟! 今后,他是罗昂家族的朋友了!” 莱昂纳尔有些愕然,既没有承认,也没有否认,只是拍了拍阿尔贝的肩膀,问:“米歇尔·凡尔纳呢?他不是要插班进来上学?” 阿尔贝松了口气,莱昂纳尔的反应虽然不算积极,但也不算坏,他最害怕的就是对方将上周日晚上的事情说出来。 听到莱昂纳尔的问题,阿尔贝赶忙回答:“米歇尔已经回「亚眠」去了,他说巴黎不适合他……” 莱昂纳尔终于忍不住笑了出来:“至于吗?” 阿尔贝老脸一红,讷讷地说不出话来——要不是自己“老巢”在巴黎,这种事太丢脸没法和家里讲,他都想干脆从索邦退学算了。 本想硬着头皮请假一星期甚至更久,但是收到消息的父亲却用一封口气严厉的电报,把他赶回了课堂。 他还想再说点什么,莱昂纳尔却没有惯着他,直接来到后排的座位坐好,掏出课本看了起来。 阿尔贝只好也讪讪地回到座位上。 —————— 中午下课,莱昂纳尔拒绝了阿尔贝共进午餐的邀请,并且请了个假,去往了「奥尔比贸易公司」。 这一次,那头熊——门卫阿图尔——不但没有向他索要任何邀请函之类的证明文件,还说了一句:“祝您一切顺利,先生。” 莱昂纳尔也第一次从正门进入了这家年营业额超过3亿法郎的大型贸易公司。 这一次,他仍然先找到了「殖民地通信办公室」,一推开门,就看到了正在伏案工作的苏菲·德纳芙。 苏菲听到动静,抬起头来,发现竟然是几周前有过一面之缘的莱昂纳尔,不禁有些惊讶:“你怎么来了?” 又看到莱昂纳尔身上的新衣服,苏菲的表情则变得轻松许多——莱昂纳尔的经济状况改善了,说明他成功阻止了那个叫做埃米尔的骗子。 苏菲由衷地为莱昂纳尔感到高兴。 不过莱昂纳尔接下来的话就让她惊诧了:“苏菲,我还是迟了一步,那个「埃米尔」已经带着我家里的5000法郎跑了。” 苏菲慌乱起来——5000法郎!那可是自己整整5年的薪酬!她无法想象遭受了这样的打击,莱昂纳尔一家现在会怎样的悲惨。 她站了起来,用手捂住胸口,语气带着同情、怜悯和坚定:“太不幸了……很遗憾听到这个消息……我,我能为你做些什么吗?” 她甚至做好了准备,如果莱昂纳尔向她借钱的话,200……不, 300法郎她还是掏得出来的。尽管这是她工作两年下来仅有的积蓄。 莱昂纳尔从怀里掏出一个信封,又从信封里面掏出两张纸,一张上面写着一些字,另一张上面则画着一副人像。 画像虽然画工一般,但也看得出大致的样貌,是个面容俊秀、看着不到30岁的年轻人,嘴角带着一丝若有若无的微笑,显得格外有亲和力。 “这是……那个「埃米尔」?”苏菲问道。 莱昂纳尔点点头:“是的,家里找镇上见过他的牧师画了这幅像。他在阿尔卑斯行骗用的名字是「埃米尔·德·杜蒙特」。” 苏菲点点头,不过她仍然不明白莱昂纳尔今天的来意,「埃米尔」是个骗子不是早就已经查清了吗? 剩下的事情该交给警察才对。 当他提出这个疑问以后,莱昂纳尔“邪魅”一笑:“阿尔卑斯的骗子,关巴黎的警察什么事?苏菲,我想知道的是—— 如果「埃米尔·德·杜蒙特」是「奥尔比贸易公司」的经理,但又诈骗了我一家,我应该去哪个部门检举、投诉他?” 苏菲完全跟不上莱昂纳尔的思路了,「埃米尔」不是冒充自己公司的经理吗,怎么可能在自己公司内部检举成功呢? 莱昂纳尔依旧笑眯眯的,不缓不急地解释:“我怎么知道「埃米尔」不是呢?「奥尔比贸易公司」如果不受理我的投诉,就是包庇他啊,那这才是巴黎警察要管的事啊!” 苏菲如梦方醒…… —————————— 再次与苏菲在「塞纳落日」愉快地共进晚餐后,莱昂纳尔才坐着公共马车回到了安坦街12号。 不过他发现门口的台阶旁竟然蹲着一个女性的身影,在路灯暗处,看不清楚,只有门卫正警惕地盯着她。 一见莱昂纳尔下了马车,门卫就迎上来说:“索雷尔先生,她说她是您的朋友……” 那女孩一听到声音就抬起头来,一看到莱昂纳尔就高兴地跳了起来:“莱昂,你终于回来了?你怎么搬到这么高级的地方来了?” 莱昂纳尔搜索了一遍记忆,才不确定地问:“艾丽丝?” (本章完) (/bi/285214/17237594.) 。 第44章 巴黎艺术世界的入场券 “诸位教授,年轻的索雷尔先生—— 债务!一个比任何王冠、任何法典、任何银行账目都更沉重、更不容逃避的词!历史是什么?它不仅仅是皇帝与贵族们的丰碑、战役的号角、条约的墨迹! 它更是由那些被时代的战车碾过、被宏大的口号煽动、被许诺的荣光蛊惑,最终却被弃之如敝履的沉默的骸骨铺就的道路! 看看这位‘老卫兵’吧!他曾是皇帝麾下的雄狮,在奥斯特里茨的阳光下为法兰西的鹰旗而战!他的胸膛曾为‘皇帝万岁’的呼喊而燃烧! 可当帝国倾覆,当王旗变幻,当新的时代昂首阔步……他得到了什么?是遗忘!是贫困!是酒馆里的哄笑!是秘密警察如影随形的目光! 最终……是像一条断了腿的老狗,在寒冬的泥泞中用双手爬行!” 雨果仿佛年轻了20多岁,回到了他荣光的岁月——当拿破仑三世复辟之后,他发表了最后一次演讲,然后毅然开始流亡之旅,整整20年后才回到法国。 此刻他就像一头苍老的雄狮,虽然须发皆白,但仍然威严如山。 雨果紧紧盯着莱昂纳尔,语气变得沉重而感慨:“《老卫兵》的伟大,正源于索雷尔先生的洞见,就在于他精准地捕捉到了这尘埃中最后一丝不肯熄灭的尊严之光。 索雷尔先生,你笔下的那个酒馆小伙计,他并非天生冷漠,他是这遗忘的产物与共谋!他的麻木,正是整个社会的缩影——一种对历史债务的集体逃避!” 莱昂纳尔对着雨果的注视微微欠身颔首,表示谢意和敬意。 雨果也离开了他的座位,在这个原来属于索邦神学院抄写室的房间里踱起步来,在彩色玻璃窗上的圣像的注视下,声如大钟、余音回荡: “法兰西病了——一种对苦难的习以为常、对不义的视而不见、对牺牲者的心安理得的病。 《老卫兵》是一把插入时代的病体的利刃。它提醒我们,一个只懂得前进却不懂得回望的民族,一个只会歌颂胜利者却耻于拥抱失败者的共和国,是跛足的,是残缺的! 真正的进步,必须建立在对牺牲者的记忆与对最卑微者尊严的捍卫之上! 先生们,请记住这债务。唯有记住,我们才配拥有未来!” 雨果说完最后一句话,并没有回到座位上,而是与莱昂纳尔握了一下手后,离开了编辑办公室。 房间里一片死寂,仿佛连呼吸都已停止。 雨果的话语,如同来自灵魂深渊的怒吼,在每个听众的灵魂中激荡回响。 加斯东·布瓦谢教授知道,任何关于技巧或代笔的争论,在此刻都显得如此渺小和微不足道,《老卫兵》的归属权不会再有任何异议。 否则就是对整个索邦文学院以及维克多·雨果的羞辱。 但他仍然要把最后的流程走完:“各位,大家还对莱昂纳尔创作了《老卫兵》这篇小说有任何疑问吗?” 礼貌性地停顿数秒后,他就迫不及待地宣布结果:“那好,问询会至此结束!祝贺莱昂纳尔·索雷尔先生证明了自己的才华与信誉。” 随即又转向莱昂纳尔:“你今天的表现很出色……嗯,关于「看客」和「集体无意识」,有时间你可以详细说说看,我相信这里不止一个人感兴趣。 好了,你可以回去上课了。” 莱昂纳尔如释重负,先向加斯东·布瓦谢教授行了一个礼,又向着会议桌上的所有人行了一个礼,转身就要离开。 这时候斯特凡·马拉美慵懒的声音响了起来:“嘿,莱昂纳尔,如果你有兴趣的话,每个星期二晚上,第八区「罗马街」112号,我有一个小小的沙龙,你随时可以来参加。” 马拉美的话引起了现场一阵骚动。作为法国当今最炙手可热的诗人,马拉美邀请莱昂纳尔参加自己的沙龙是一个重要的信号。 莱昂纳尔闻言,重新转身:“感谢您,马拉美先生,这是我的荣幸!”随即才离开了编辑办公室。 回教室的路上,脱离了那些教授们的注视,莱昂纳尔才在心中小小雀跃了一下,不仅是为了雨果对自己的认同,也是为了马拉美的邀请。 那可是「马拉美的星期二」啊! 19世纪末法国最富盛名的文化艺术沙龙之一,参与者不仅有保罗·魏尔伦、阿蒂尔·兰波这样的诗人,还有其他艺术家。 比如音乐家德彪西,画家莫奈、高更,以及雕塑家罗丹,都是「马拉美的星期二」的座上宾。 这也是一张入场券,意味着巴黎的艺术世界开始接纳莱昂纳尔·索雷尔这个新人——不过他正式加入这场沙龙还需要略略等待,不能明晚就兴冲冲地上门去…… 回到教室,泰纳教授仍在授课,他看到莱昂纳尔以后并没有露出特别的表情,而是轻轻一挥手,就让莱昂纳尔进来坐好。 —————————— 接下来的几天,莱昂纳尔生活波澜不惊。白天在索邦上课,晚上窝在安坦街12号的新公寓里写《颓废的都市》。 由于省去了前10回与《水浒传》相关联的情节,所以推进的速度不慢,仅仅一个多星期莱昂纳尔就推进了大概五分之一,围绕着「热拉尔·西蒙斯」这个主人公构建的淫靡、奢华、腐败的世界观也逐渐成型 【热拉尔·西蒙斯的府邸,像一头在奢靡泥沼里打滚的巨兽,日夜吞吐着欲望的气息。……西蒙斯被人群簇拥着,像一头闯入天鹅群的公牛,粗壮,精力旺盛,带着一种毫不掩饰的、近乎粗鲁的得意。他穿着过分华丽以至于显得有些俗气的天鹅绒外套,手指上硕大的宝石戒指在烛光下晃眼。他当时正唾沫横飞地谈论着他在里昂新购置的、据说规模堪比小凡尔赛宫的府邸,吹嘘着他在殖民地贸易中攫取的惊人利润,还有他如何用金路易铺路,最终敲开了王室的大门,获得了令人眼红的包税权。…… “金子,亲爱的朋友们!”我记得他当时举起一杯深红色的葡萄酒,声音洪亮得盖过了乐队的演奏,脸上泛着酒气和自得的油光,“金子就是最动听的音乐,最强大的权力!它能买到一切!”他那双充满欲望的小眼睛扫过全场,最终落在几个年轻貌美的女客身上,带着毫不掩饰的、赤裸裸的占有欲。……】 紧接着便是几段他与情妇缠绵的戏码,但是莱昂纳尔在这里留了个心眼——就像给加里布埃尔看的那一段一样,他把最关键的内容用“□□□(此处删去XX行)”代替。 而“□□□”他则写在另外的稿纸上…… 到了星期五,文学院的课堂上终于出了点新鲜事——好几天都没有露脸的阿尔贝·德·罗昂,以及他的那些跟班们,竟然都来上课了。 只不过的他比过去更加苍白,仿佛刚生了一场大病。 他的那些跟班也没有了以往的气焰,就像霜打的茄子一样蔫着头。 看到莱昂纳尔走进教室,阿尔贝站了起来。 (本章完) (/bi/285214/17237595.) 。 第43章 这是整个法兰西欠下的债!(求月票! 埃内斯特·勒南愤怒地站了起来,指着莱昂纳尔,声音都颤抖了:“你这只下水道的老鼠,阿尔卑斯的乡巴佬……你怎么敢……怎么敢……” 加斯东·布瓦谢眼见得他要说出一些让索邦在雨果面前丢脸的话,连忙打断:“勒南教授,注意您的风度!先听莱昂纳尔把话说完。” 随即又转头向莱昂纳尔:“索雷尔先生,请不要忘记礼貌!” 他也十分头疼。一百年来,法国在王权与共和之间徘徊多次,许多观念不是一时半会能消除的。 埃内斯特·勒南绝对是个一流的中东语言学家、实证主义哲学家和出色的作家,但同时也是个希望波旁王朝复辟的顽固分子。 可能只有等这一代人都死光了,甚至连他们的下一代也死光了,这种思想才会从法兰西的土地上根除。 莱昂纳尔向加斯东·布瓦谢微微点头:“好的,布瓦谢教授。我现在就来告诉勒南教授这个问题的答案——” 莱昂纳尔一边说着,一边离开了放置他座椅的区域,来到了房间的中央,正对着会议桌,用一种更为冰冷的语调开始了自己的回答: “勒南教授,您问到了观察。是的,我在阿尔卑斯确实是个窝在书房里的‘书呆子’。但我来到了巴黎,然后住到了十一区,那个您可能永远不会踏足的十一区。 十一区里那些廉价小酒馆、工人咖啡馆,不就是我的‘雪绒花酒馆’吗?我曾在课余,为了节省开支,也在更便宜、更嘈杂的小馆子吃饭。 我观察那些工人、学徒、潦倒的艺术家。我看他们如何用仅有的几个铜币买酒,如何仔细地盯着老板倒酒,如何为一碟廉价小菜争论。 他们的谨慎、他们的困窘、他们对最微小权利的捍卫——这点上,无论是在巴黎,还是在阿尔卑斯,并无不同——当然,您也永远不会踏足这些小酒馆。” 连续两个“你永远不会踏足”,把埃内斯特·勒南说得满脸通红,却无法反驳。 他出身优渥,虽然不是贵族家庭,父亲却曾经担任过路易十八的宫廷官,一生都居住在巴黎第一区的独立住宅里,自然不会去莱昂纳尔口中的廉价小酒馆和咖啡馆。 莱昂纳尔的陈述并没有结束,而是越来越严厉:“至于老卫兵……这几十年来,巴黎的街头,那些穿着褪色旧军装、胸前别着「圣赫勒拿岛勋章」、在寒风中售卖火柴或小玩意的老人,难道还少吗? 如果您在过往的岁月里,肯挪动尊贵的步伐去到卢森堡公园,就会看到掉了漆的长椅上,躺着一个喃喃讲述耶拿炮声的老人。 从巴黎到阿尔卑斯,这样的老人曾经比比皆是,他们就是我心中‘老卫兵’的种子。文学的真实,教授,并非仅靠双脚丈量每一寸土地!更在于心灵的洞察力! 那些‘短褂帮’的细节,我可以马上领着各位去看;而老卫兵的灵魂,则已经在您永远不会注视到的角落里呻吟、凋亡殆尽。” 莱昂纳尔目光灼灼,刺得埃内斯特·勒南不敢与他对视。 莱昂纳尔最后总结:“想象力?它负责将我的这些观察熔铸成一个有血有肉的整体——老卫兵!借鉴?不,教授,这是生活给予我的馈赠,加上一个写作者应有的眼睛和心灵。” 埃内斯特·勒南闻言也沉默了,莱昂纳尔说的确实是一个他从不曾涉足过的领域。 他无法否认莱昂纳尔说的这些是存在的,但他同样无法容忍一个卑微的平民子弟竟然敢这样冒犯自己。 埃内斯特·勒南很快就找到了莱昂纳尔话语中的“破绽”,冷笑起来:“说的好听,索雷尔先生。但是你笔下的老卫兵反复强调的‘近卫军的荣誉’和‘皇帝万岁’的口号,以及他坚持穿着的破旧军装。 别忘了,现在的法兰西是共和国!你写这样一个沉溺于过去荣光、与现实格格不入的人物,让他成为悲剧的主角——哦,天哪,你原来是个「波拿巴主义」同情者?或者,你对共和的现状不满?” 这个问题一出口,教授们立刻就乱作一团,保罗·雅内甚至直接站了起来:“这不在今天问询的范围内,莱昂纳尔你可以不用回答。” 就连雨果都皱起了眉头。 在共和制基本稳固的今天,政治立场对功成名就者来说其实影响不大——就像埃内斯特·勒南是个公开的波旁王朝支持者,但凭借学问仍然可以在学界立足。 但是对于初出茅庐的年轻人来说,就是攸关前途的大事了。人人都有鲜明标签的时代,你一旦贴错了,就意味着被主流放逐。 加斯东·布瓦谢也说:“政治立场与本次问询的主题无关,莱昂纳尔你可以选择不回答。” 埃内斯特·勒南“呵呵”一声坐了下来——他其实并不在乎莱昂纳尔回不回答这个问题,某种意义上,莱昂纳尔不回答更好。 这样他就能在众人的心目中种下一颗“莱昂纳尔·索雷尔是个「波拿巴主义者」「反对共和制」”的种子。 没想到莱昂纳尔却淡定地拒绝了保罗·雅内与加斯东·布瓦谢的好意:“感谢二位,但这个问题我可以回答。” 他环视了一圈现场的索邦教授以及维克多·雨果,然后才开口:“布瓦谢教授,雨果先生,各位教授。老卫兵所坚守的,并非某个具体的政治制度——无论是帝国还是王国。 他坚守的,是一种‘被承诺的荣誉’和‘被背叛的忠诚’。他代表的是所有被宏大历史叙事所利用、所消耗、最后又被无情抛弃的个体生命。” 莱昂纳尔的语调变得深沉,又带着一种悲剧意味的激昂,仿佛化身成了那个“老卫兵”,让所有人都为之动容:“滑铁卢之后,波旁王朝抛弃了他;帝国复辟的闹剧也与他无关;现在的共和国,他又能指望什么? 他的军装,是他仅存的、确认自我身份的证据;他的口号,是维系他精神不彻底崩溃的微弱烛火。 我写他的固执,写他与时代的脱节,写他的悲剧,绝非为了唤起对旧制度的怀念,而是为了提出一个诘问—— 当一个政权、一场运动、一个时代落幕时,那些曾为其燃烧生命、付出忠诚的普通人,他们的尊严何在?他们的归宿何在?社会是否有责任记住他们,而非仅仅嘲笑或遗忘? 这无关波拿巴主义或共和主义,勒南教授,这是关于人的尊严,关于历史的债务,关于任何时代、任何制度下都可能发生的,对渺小个体的牺牲与遗忘。 老卫兵的悲剧,是我想表达的对所有‘用过即弃’的个体命运的哀悼。这种哀悼,正是我从我们伟大的法兰西共和国的‘自由、平等、博爱’精神中,所听到的一种回响。 尊敬的埃内斯特·勒南教授,这种回响,你没有听到过吗?” 埃内斯特·勒南被质问得哑口无言,霍然从座位里站起来,拿过自己的手杖,一声不吭离开了编辑办公室。 随着“砰”的关门声消散在空气里,索邦的期刊编辑办公室里陷入死一样的沉寂,只有壁炉里的劈柴偶尔发出一声被烈焰撕开身躯的爆响。 莱昂纳尔也没有坐下,而是依旧昂然站立。 两个月以来,因为经济的困窘、家庭的变故、阶层的落差……带给他的压抑与愤怒,终于在此刻,藉由这场问询会,藉由埃内斯特·勒南的恶毒问题,彻底地宣泄了出来。 在令人窒息的沉默中,忽然有人一下、一下、一下地慢慢鼓起了掌。 所有人的目光都转向了掌声的主人,正是坐在会议桌主位的维克多·雨果,只见他深邃的灰色眼眸中隐隐有水光闪动,苍老、刻满皱纹的双手缓慢而有力地合击着,掌声沉闷,但响彻穹顶。 “……债务。历史的债务。索雷尔先生,你用了这个词。是的,社会欠着债。欠着那些被遗忘的、被碾碎的、被剥夺了声音的人的债。” 雨果站了起来,魁梧但已经开始佝偻的躯体带起一片巨大的阴影,笼罩着他身前的整张桌子。 (求月票!) (本章完) (/bi/285214/17237596.) 。 第42章 最恶毒的一问 听到保罗·雅内的质问,莱昂纳尔反而松了一口气。 这个问题属于典型的“技术性问题”,不涉及到对作品与作家的道德审判。 莱昂纳尔索性也不重新坐回座位,而是面向教授们与雨果矗立着,用一种轻快的语调回答了问题:“雅内教授,亚里士多德的《诗学》无疑是伟大的基石。 但小说,尤其是反应现代生活的小说,其‘情节’的张力是否只能存在于激烈的外部冲突?” 其实在19世纪中叶,欧洲小说就已经出现了淡化情节的倾向,尤其是「浪漫主义」被大部分一流作家普遍摒弃以后,文学观念从“故事为王”逐渐转向“人物为本”、“环境决定论”与“心理剖析”。 像福楼拜的《包法利夫人》,虽然核心情节是“婚外恋”,但在叙述上非常平淡,甚至有些“反高潮”。 屠格涅夫的《贵族之家》中的爱情并无跌宕起伏,主角拉夫列茨基和丽莎的情感故事最后甚至未成正果。 保罗·雅内的提问不是质疑,更像是给莱昂纳尔一个展现自我的机会。 莱昂纳尔当然不会放过:“老卫兵的生命,其悲剧性不在于一次戏剧性的决斗或阴谋,而在于日复一日的、缓慢的‘凌迟’—— 哦,这是一种源自遥远东方的古老刑法,行刑者会用小刀将受刑者的皮肉一片一片地割下来,最多要割上三千刀,持续三天时间。 而在整个过程中,受刑者都是清醒的,他能真切地感受到自己的肉体正一寸一寸走向支离破碎……” 莱昂纳尔的话没有说完,现场就有教授发出了低声的干呕。 对于法国人来说,已经习惯了断头台上的干脆利落,中世纪那些与“凌迟”相似的刑法早已经成为尘封的记忆,莱昂纳尔的解释唤醒了他们内心的恐惧。 加斯东·布瓦谢连忙提醒:“好了,关于‘凌迟’我们已经了解了,继续说‘老卫兵’吧。” 莱昂纳尔识趣地回到了主题:“对老卫兵来说,‘凌迟’就是尊严的消磨、记忆的褪色,还有被法国——那个被他热爱了一生、奉献了一生的法兰西——一点点抛弃的过程。 那些‘碎片化’的场景——每一次哄笑,每一次关于‘战利品’的争辩,每一次试图教会小伙计处理猎物——甚至他排出9个苏硬币的动作,都是割在他灵魂上一刀。” 莱昂纳尔的话让所有人不寒而栗。 身为社会上流阶层的索邦教授们,大多出身经济状况良好的家庭,每年领着至少8000法郎的薪酬,每晚出没于贵族、富商的沙龙,有至少一处消暑的别墅,也至少养着一个情人…… 他们或许对底层人民抱有很深切的同情,了解穷人过的日子,甚至会为他们的权利在报纸上或者国会中高声疾呼。 但他们不能体会像“老卫兵”这样深陷泥潭,最终在沉默中毁灭的流逝过程。 “有意思,我刚刚只是觉得《老卫兵》是一篇出色的作品,但没有想到经过你的解释以后,它竟然还能挖掘出更深的内涵。”一个留着大八字胡子、下颌也被浓密的短须覆盖的中年人说话了。 他脸颊清瘦、目光深邃,有一种优雅而含蓄的气质。 加斯东·布瓦谢连忙道:“马拉美先生,这是我们索邦内部的问询会,您可以旁听,但是……” “我不参与评断,但这位叫做莱昂纳尔的同学对《老卫兵》的阐述让我心动了,可以允许我接着他的话,多说两句吗?”马拉美的声音带着一种说不出的慵懒与淡淡的戏谑。 加斯东·布瓦谢看了一眼这位以《牧神的午后》轰动法国文坛的诗人,最终还是点了点头:“请吧,斯特凡·马拉美先生。” 斯特凡·马拉美微微一笑,站了起来:“我本来只是来找巴舍拉尔聊天的,没想到看到了这么一场‘大戏’——你刚刚说的‘凌迟’很有意思,虽然它非常可怕。 但是‘老卫兵’的灵魂确实在小说里每一个他出现的场景里被人们的言语、神情、态度,一刀又一刀地割着。上帝啊,这太残忍了。 它们叠加、累积,最终导向那个在寒冬里、在泥地上,用手‘走’来的身影——先生们,这就是最大的高潮,一种静默的、累积性的毁灭。 这种结构的‘平淡’,恰恰是为了匹配生活本身残酷的‘平庸性’!小说的张力,并非消失,而是内化、弥漫在每一个看似寻常的瞬间! 这不是实验的失败,亲爱的保罗,而是对‘情节’的一种拓展,它捕捉到了生命在时间流逝中,缓慢的、无声的溃败!” 斯特凡·马拉美说到最后,不仅语句越发像诗歌,声音也越发抑扬顿挫,仿佛是在朗诵。 说完以后,他又像是失去了力气一般,瘫回到座椅里,一脸表达欲得到满足的笑容。 包括莱昂纳尔在内的所有人:“……” 让诗人发言果然是个错误的决定。 加斯东·布瓦谢连忙咳嗽了一下,接着问道:“大家还有其他问题吗?” 教授们面面相觑,低声议论起来。 不一会儿,一个少见的、不蓄须的教授提出了自己的问题:“索雷尔先生,你描绘的阿尔卑斯小镇酒馆氛围非常‘真实’,老卫兵的细节也栩栩如生。 然而,根据我们的了解,你虽然是阿尔卑斯人,但你父亲的工作不会让你沦落到小酒馆当伙计——既然你能通过中学会考来到索邦,相信也没时间到小酒馆里借酒浇愁。 请问,你是如何获得如此精准、尤其是关于底层劳工的行为细节的知识?这种‘真实感’从何而来?是道听途说?还是……丰富的想象力?或是借鉴了某些我们未曾读过的、更底层作者的观察?” 莱昂纳尔闻言抬头仔细看了对方一眼,只见这个教授大概五十多岁,肥胖的脸上挂着傲慢的笑容,眼神里是藏不住的轻视。 这个问题才是今晚所有质疑中最尖锐,也是最恶毒的一个,它指向了一个难以自证的方向。 莱昂纳尔只在索邦偶尔见过此人,却没有上过他的课,于是问了一句:“请问您是?” 胖子昂了昂脑袋:“埃内斯特·勒南,如果你明年还在索邦的话,就会上到我的课了。” 莱昂纳尔点点头,先礼貌地打了个招呼:“早上好,勒南教授,您的问题实在太精彩了!” 埃内斯特·勒南一愣,没想到莱昂纳尔竟然会夸自己。 但莱昂纳尔接下来的一句话却直接让他红温了:“您认为人的见识难以超越出身的局限,就像人的胸怀不会随着年龄的增长而变得更加宽厚一样,是吗?” (本章完) (/bi/285214/17237597.) 。 第41章 这一答五十年的功力,你们接的住吗? 如果是20世纪或者21世纪的作家听到这个问题,一定会先惊讶地瞪圆了眼睛,然后忍不住笑出来。 一个作家对笔下的角色“怜悯”与否,以及从其中推断其是否具有“人道主义精神”,这在后世的作家眼里看来这种质疑简直是天方夜谭、荒谬至极。 但是在19世纪,从对作品的道德取向批判,延伸到对作者本人的道德观批判,却是一件再正常不过的事。 被认为“道德败坏”的作家,是会被法庭起诉,轻者会罚款,严重的甚至要坐牢的。 波德莱尔的《恶之花》出版以后,因为“有伤风化”的罪名,被法庭处以三百法郎的罚款,并勒令从诗集中删除六首主要的诗,当时的法国文坛只有极少数人站在波德莱尔这边。 莫泊桑也惹上过类似的官司——他曾经在《现代与自然主义者杂志》上发表诗歌《一位少女》,内容大概是: 【我在寻找,在故事里寻找……/我在寻找一位少女。/一位也许身体尚自由,但灵魂已被束缚的少女,/被誓言、诺言或口头承诺所系。/一位高贵的少女,受过良好教育,骄傲、自尊……/一个男人能对她说:“你是我的!”的那种少女。】 通篇没有语涉猥亵,但还是被埃塘泊法庭认为该诗有伤风化,准备将莫泊桑送上了被告席。 后来经过老师福楼拜的斡旋,以及一众作家动用人脉和舆论,才让他免受牢狱之灾。 所以加斯东·布瓦谢教授的质问其实颇为尖锐,算是直接切入了《老卫兵》这篇小说的核心。 莱昂纳尔当然不可以直白地将20世纪才有的那些文学理论照搬过来,什么“旁观者”“消息体”“作者已死”,那只会激怒眼前这些19世纪的学者,让他们判定自己是个狂徒。 莱昂纳尔没有回避与加斯东·布瓦谢教授的对视,然后也站起身来,开口回答:“尊敬的布瓦谢教授,感谢您对视角的关注。但恰恰相反,我认为这种‘小伙计’的视角,是通向最深切怜悯的路径。 怜悯,布瓦谢教授,并非总以泪水或呐喊的形式出现,有时,它隐藏在一种被社会氛围所塑造的‘无知’之下。” 这句话引起了一小阵议论,雨果显然也被这句精辟的陈述惊讶到了。 他刚刚也看完了《老卫兵》,对如此杰作是否是眼前这个年轻人所写同样产生了疑惑。 但是莱昂纳尔这句话就让他相信了大半。 莱昂纳尔年轻、清亮的声音回荡在这座古老建筑穹顶高耸的厅堂之中:“小伙计,也就是小说中的‘我’并非天生冷漠,他是那个酒馆世界、那个等级森严社会的产物。 他的麻木,折射的是社会的普遍冷漠。所以我要让他‘看见’而不‘理解’,‘记录’而不‘评判’。 只有这样,读者才能自己去填补那巨大的情感空白——去感受那看似‘冷酷’的叙述之下,老卫兵尊严被一次次践踏的无声嘶喊,以及看客们笑声中的残忍。” “看客?”这个词语莱昂纳尔说出来后,立刻引起了关注,就连渊博的加斯东·布瓦谢教授都愣了一下神,开始下意识思索这个词汇的内涵。 一时间,他竟然在恢宏的法国文学世界,甚至整个欧洲文学世界里,都找不到更准确或者更深刻的对应作品与形象。 但这并不意味着「看客」就不存在——相反,“他们”普遍存在于法国人当中,“他们”不是某一个具体的人,而是一种对生活中的悲剧冷眼旁观、冷漠麻木的态度。 法国或者其他欧洲国家的作家多数都沉浸在宏大叙事当中,从来没有将这种人搬上文学舞台。 莱昂纳尔却在他的《老卫兵》中做到了——此刻,加斯东·布瓦谢教授对莱昂纳尔的怀疑已经基本消除。 如果不是作品的创作者,根本无法把这个问题答到如此圆满的程度。 但莱昂纳尔的回答并没有结束:“这种‘非人性化’的呈现,本身就是对吞噬人性、遗忘英雄的社会的最大控诉。 我所怜悯的对象,不仅是老卫兵,更是那让小说中的‘我’变得麻木的、源于整个社会的精神荒漠。 文学的人道主义,难道不是更应该揭示这种‘集体无意识’的残酷,而非仅仅提供一个廉价的、煽情的同情者视角吗?” “集体无意识?”加斯东·布瓦谢教授再次陷入到对这个词汇的思索当中,觉得自己脑浆都要沸腾了。 然后他就发现这个词汇和「看客」一样,极其精确地从心理层面描摹了人在社会环境中,不加思索跟随大众表达情绪的行为。 这同样也是法国或者欧洲文学过去未曾涉及到的领域——「自然主义」将人的一切心理、行为的动机都归于遗传病的影响,左拉甚至要写一部《卢贡·马卡尔家族》来诠释这种理念。 某种程度上,包括加斯东·布瓦谢、伊波利特·泰纳在内,大部分索邦的教授都是「自然主义」的信徒。 这与1871年普法战争,法国大败以后社会的整体反思有关——法国人普遍认为战败是因为法兰西的社会文化不够讲“科学”,太过于“感性”,太崇尚“艺术”。 简单讲,就是嫌法国“文科生”太多! 所以法国社会掀起了一场轰轰烈烈“讲科学、懂理工”运动,许多大名鼎鼎的文学家、艺术家,都被驱逐出了大学校园,索邦甚至一度考虑要不要关闭文学院。 在这种氛围下,无论是文学、绘画还是音乐,都开始寻找自己的“科学依据”,基于病理学、遗传学、心理学的「自然主义」就成了大家的救命稻草。 但是莱昂纳尔嘴里一个「集体无意识」,却像是有魔力一般,轻轻晃动了一下加斯东·布瓦谢和在座其他教授心里的「自然主义」高塔。 《老卫兵》的篇幅太精炼、简短,还不足以让他们充分领教「看客」「集体无意识」一表一里的深刻,却已经让他们内心受到了不小的震动。 仅仅是一个问题的攻防,加斯东·布瓦谢教授就觉得这场问询,不再是对莱昂纳尔·索雷尔的考验,而成了这个年轻人跃上历史舞台的契机。 莱昂纳尔内心也在暗笑,鲁迅先生的「看客」和荣格的「集体无意识」,都是他精心筛选过的名词,诞生于20世纪早期。 这些19世纪晚期的学者们即使无法精确理解其内涵,却能感受它们的冲击力。 这一答,就蕴含了文学和心理学五十年发展的功力,你们接的住吗? 就在气氛逐渐变得微妙之际,坐在雨果左边的保罗·雅内教授开口了:“索雷尔先生,你是我见过最善于营造‘新词’的年轻人。 但让我们谈谈结构。这篇小说几乎没有任何传统意义上的‘情节’。它由一系列碎片化的场景组成:老卫兵出场,被嘲笑,与孩子互动,谈论过去,最后悲惨地断腿,无声的死去。 没有激烈的矛盾冲突爆发点,没有戏剧性的高潮,似乎缺乏小说的张力。你如何解释这种似乎违背了亚里士多德以来戏剧性原则的叙事方式? 它是否只是一种技巧上的懒惰或实验的失败?” (求月票!谢谢大家!) (本章完) (/bi/285214/17237598.) 。 第40章 审问(求月票) 莱昂纳尔虽然震惊,但依旧按照礼节脱帽致敬。 他将帽子按在胸口,先向加斯东·布瓦谢微微鞠躬:“早上好,布瓦谢教授。” 然后是其他他认得出的、教过自己的教授。 最后才对坐在主位的维克多·雨果敬礼:“早上好,很荣幸能见到您,雨果先生!” 雨果向莱昂纳尔颔首回礼:“早上好,索雷尔先生。” 加斯东·布瓦谢教授其实内心颇为不满,他没想到泰纳说的竟然不是一句气话,而是真把雨果请来了。 自从去年在首届「国际作家与艺术家大会」上致辞并担任荣誉主席之后,雨果便鲜少出现在公众面前。 即使是文学界的同仁想要见到他,也多是去他在埃罗大道的住宅。 谁知道他今天竟然会早早地出现在索邦,并且在院长亨利·帕坦的带领下,直接来到了期刊的编辑办公室,提出希望看看今年参加「诗会」的学生作品。 而这时,加斯东·布瓦谢已经让教务长杜恩先生去教室把莱昂纳尔叫来,准备询问《老卫兵》的创作细节,以排除代笔的嫌疑。 维克多·雨果听说之后,“欣然”提出旁听这场询问;随即又有几位文学院的教授也来到编辑办公室,名义当然是拜会伟大的雨果。 本来只是小范围的一次内部问询调查,现在已经成为惊动全院的一件大事。 加斯东·布瓦谢可以无视伊波利特·泰纳,甚至可以无视亨利·帕坦,但是无法忽略维克多·雨果。 这位年近八旬的老人,不仅是个出色的作家,还是个嗅觉敏锐的政治家,善于用他富有煽动性的演讲和浪漫色彩的作品,掀起舆论的风暴。 虽然他已经老了,甚至所有人都觉得他马上就要死了——但谁又能肯定他心中的火焰已经熄灭了呢? 今天他来到索邦,不正是某种信号吗? 一切都太巧合了,加斯东·布瓦谢巡视了一下在座的担任期刊编委的同事,想看出谁是“内鬼”,但最终也没有什么收获。 同时他也为这背后的博弈、算计感到头疼。 伊波利特·泰纳邀请雨果来品鉴学生的作品,固然是对亨利·帕坦院长想要“保送”莱昂纳尔感到不满。 但老滑头亨利·帕坦却将计就计,直接将雨果请到了莱昂纳尔的问询现场,无形中给了加斯东·布瓦谢极大的压力——问询中出现纰漏,丢的是教授们的脸;坐实《老卫兵》是代笔之作,莱昂纳尔自然永无出头之日。 无论哪种结果,最后都是索邦颜面尽失。 唯一皆大欢喜的可能性就是,加斯东·布瓦谢和其他教授问得“体面”,莱昂纳尔答得“从容”,证实《老卫兵》是莱昂纳尔亲笔所作。 加斯东·布瓦谢内心百转千回,表情上却不动声色,对莱昂纳尔说:“雨果先生能在现场聆听一个作者对自己作品的阐述,对任何人来说都是一个荣誉。 你今年的投稿《老卫兵》十分出色,远远超越了索邦普通学生的水平,也引起了我们的好奇,希望了解你是在什么情况下创作出这篇杰作的。 莱昂纳尔·索雷尔先生,你需要再看一遍自己的作品,然后再开始吗?” 莱昂纳尔终于知道了自己站在这里的原因,不禁又好气、又好笑,写得不好你们不要,写得好了你们又怀疑,做索邦的学生真是太难了。 不过他并没有一丝惧怕,而是自信、沉稳地对眼前这一座德高望重的学者、教授,以及份量最重的雨果点点头:“《老卫兵》是我一个词一个词写下来的,不需要再看一遍。 布瓦谢教授,我可以马上开始。” 加斯东·布瓦谢闻言暗暗松了一口气,无论是否是代笔,莱昂纳尔的态度就表明了他对《老卫兵》足够熟悉。 他示意莱昂纳尔坐到专门为他准备的一张空椅子上,并且仍然提供了一份《老卫兵》的誊写稿。 谁知道莱昂纳尔却拒绝了这份誊写稿:“还是把它给没有稿件的教授吧,我不需要。” 他的态度让现场的教授们议论纷纷,索邦里趾高气昂的纨绔子弟多了去了;但是这种淡定、从容中又带着傲气的平民子弟却从未见过。 就连雨果都忍不住流露出欣赏的神色,转头和旁边的保罗·雅内低声交流了一句什么,后者还轻笑了一下。 等房间的空气重新安静下来,加斯东·布瓦谢教授站起身来,一路踱步到莱昂纳尔身边,就像是平常上课时向学生提问那样,居高临下地看着莱昂纳尔: “莱昂纳尔,我们先从你的文学立场开始聊吧——要知道,从事任何写作活动的时候,都难免受到我们信奉的理念左右。 那么你是一个「自然主义者」吗?还是一个「现实主义者」?或者,你要告诉我们你是一个「浪漫主义者」?” 最后一个问题让现场看过《老卫兵》的教授都笑了起来,就连雨果的白胡子都掀动了两下。 「现实主义文学」流行于18世纪末到19世纪前中期,提倡“真实地表现客观事实”,还原人们所熟知事物的本来面貌,尽量客观地描写日常生活中平凡普通的活动和经历。 司汤达的《红与黑》,以及巴尔扎克的《人间喜剧》都是现实主义文学的代表性作品。 而「自然主义文学」则是在「现实主义」的基础上发展到极致,蜕变而出的产物。 它吸收了19世纪生物学、遗传学等科学理论的成果,认为生理上的病态遗传决定了一切人的心理和行为,是一种追求纯粹的客观性和真实性、从生理学和遗传学角度去理解人的行动的创作理念。 在1850年后,随着福楼拜、左拉等人陆续登上文学舞台,「自然主义」大行其道,成为法国文坛的主流。 在1879年的语境下,说《老卫兵》是「自然主义」或者「现实主义」都没问题,「浪漫主义」就完全是一种幽默了。 就连雨果自己都得承认,浪漫主义在欧洲基本死透了。 莱昂纳尔毫不犹豫地回答:“我拒绝被某一种理念定义自己的写作,但是非要给《老卫兵》这个具体的作品打上一个标签的话,我觉得是「现实主义」。” 莱昂纳尔的回答有些出乎众人的意料。 要知道如今的法国文坛,给自己戴上一顶某个文学流派的帽子是一种混进圈子的捷径,尤其是在这样备受瞩目的环境中,亲口说出自己的思想倾向,很容易就会传遍巴黎。 比如在每周二晚上举行的「沙尔庞捷自然主义者沙龙」,就是一群「自然主义作家」的聚会,并且是由极具影响力的出版商沙尔庞捷先生组织的,普通作家挤破头都进不去。 莱昂纳尔这个回答实在有点“恃才傲物”。 加斯东·布瓦谢教授忽然俯下身,盯着莱昂纳尔的眼睛:“你说《老卫兵》是现实主义——可是你的叙述视角近乎冷酷。 一个酒馆小伙计,目睹一位昔日帝国英雄的沉沦与毁灭,却毫无波澜,甚至带着一种麻木的‘快活’。 这种笔法,在当今法国文坛——无论是现实主义还是自然主义当中——都极为罕见。 左拉先生的作品也写苦难,但叙述者饱含愤怒或同情。请问,你为何选择这样一种‘非人性化’的视角? 这是否意味着你对笔下的人物——那位可怜的老卫兵——缺乏基本的怜悯?这是否违背了文学应有的人道主义精神?” (本章完) (/bi/285214/17237599.) 。 第39章 雨果来了!(求月票) (这两天新书榜一直掉,大家有月票的话恳请投一张给本书,感谢!) 阿尔贝环顾四周,仔细数了下人头,发现莱昂纳尔确实不见了。 只有骷髅头空洞的眼窝深不见底,在摇曳不定的灯光下,仿佛无数双眼睛在黑暗中无声地凝视着这群不速之客。 有些颅骨微微倾斜,下颌骨张开,形成一个永恒凝固的、无声的尖叫。 有些骨头的表面覆盖着一层滑腻的灰白色霉斑,如同死者的汗液,在光线下泛着幽冷的光泽。 “他……他该不会被什么东西给带走了吧?”一个跟班的声音都在颤抖。 阿尔贝这时候也慌了,不管莱昂纳尔身份在他看来如何“卑微”,但是把一个同学弄丢在地下墓穴里,要是出了点什么事,他肯定吃不了兜着走。 说不定会被扣上“谋杀”的帽子——毕竟他和莱昂纳尔的冲突有目共睹,他向莱昂纳尔提出来「老矿坑」许多人也听见了。 不过很快阿尔贝就发现了端倪,三条隧道中,靠左的一条传来有规律的轻微响动,像是人的脚步声;骨墙上依稀还有灯光摇曳的影子。 他松了口气,指了下左边的地道:“他大概先往前走了……可恶,我还没有讲规则呢!” 米歇尔·凡尔纳问:“我们要不要跟上去?” 阿尔贝犹豫了一下,最终还是点点头:“走!我们跟上去看看他搞什么把戏?” 他是所有人的主心骨,加上众人也开始适应了这里阴森的环境,胆子也壮了一些,纷纷表示追上莱昂纳尔要给他一点颜色看看。 阿尔贝咬着牙在前面带路,快步向着莱昂纳尔离开的方向追去。 他们脚下是湿滑的碎石和淤泥,踩上去发出令人不安的“噗叽”声,每一步都仿佛踩在某种不洁之物上。 拱顶不断有冰冷的水滴渗落,“嗒……嗒……嗒……”地敲打在颅骨上、肩头、煤气提灯玻璃罩上,声音在死寂的隧道中被无限放大,如同某种缓慢的倒计时,敲打着每个人的神经。 隧道不断向前延伸,灯光能照到的尽头,只有更多、更深的骸骨墙壁,消失在浓得化不开的黑暗里。光柱扫过,那些颅骨的眼窝似乎会瞬间吞噬光线,留下更深的阴影,仿佛有什么东西在光线的边缘一闪而逝。 当然,这里的死寂并非绝对,在众人屏息的间隙,能隐约听到一种极其微弱、难以分辨来源的“沙沙”声,像是无数骨片在摩擦,又像是有什么东西在看不见的角落里缓缓爬行。 “上帝啊……”队伍中有人发出一声带着哭腔的呻吟,声音在骸骨隧道中激起一阵诡异的回响,仿佛唤醒了沉睡的什么东西,引来远处黑暗中更深沉的寂静。 “闭嘴!”阿尔贝训斥道。 他们在地下逡行了快10分钟,不仅没有追上莱昂纳尔,连那点轻微的脚步声和依稀的灯光都不见了。 剩下的只有几人粗重的呼吸声和摇晃的煤气灯光。 “他……他该不会真的出事了吧?”米歇尔·凡尔纳此刻也不淡定了。他被父亲逼着来巴黎读书,凭借关系结识了阿尔贝等人,很快就混进了圈子。 今天听说阿尔贝他们要捉弄一个阿尔卑斯来的乡巴佬,便兴致冲冲地跟来了。 没想到会是现在这个局面,早知道就不凑这个热闹了。 他们又走了一会儿,来到一个“骨厅”,中间有一根完全由头骨堆砌而成的骷髅柱,直抵顶部,四周还摆着几堆头骨“金字塔”。 阿尔贝伸手示意:“休息一下吧。” 跟班们松了口气,有人甚至忍不住瘫坐在地上。人在紧张的情况下,体力消耗得会特别快,在白天、马路上同样的距离,他们甚至连口大气都不用喘。 只有阿尔贝还强作镇定,举高手里的煤气提灯,光束颤抖着扫向前方;灯光尽头,一个拱形的岔路口像一张巨口般张开,里面是更加深邃、更加浓重的黑暗。 “该死的,莱昂纳尔到底去哪里了?难道刚刚只是我们的错觉?” “要不我们喊一下吧?” “你是傻子吗?喊出来别的什么东西怎么办?” 几人又陷入沉默当中,空气仿佛凝固了,冰冷刺骨,吸进肺里都带着刺痛。 这时,前方隧道中亮起一盏灯火,一盏绿色的灯火,就像来自地狱深处、由撒旦亲手点燃的一样,幽幽照在几人惊恐万状的脸上。 随即是一把毫无感情、如同死人般的声音从黑暗中传来:“你们是在找我吗?” 紧接着绿色的灯火上方浮现出一张笑得极其诡异的人脸,由于光束是从下往上照亮的,所以脸上的棱角轮廓阴影格外浓重,在黑暗中格外阴沉、恐怖。 “你们,谁要跟我来?” 阿尔贝·德·罗昂、米歇尔·凡尔纳,以及几个跟班,此刻连呼吸都忘记了。 ………… 十几秒钟后,远在两公里外,另一条私人坑道里,一群巴黎的神秘主义爱好者正在进行黑魔法实验,忽然听到了从遥远的隧道深处传来细微但是异常清晰的惨烈叫声,在仿佛地狱深处的魔鬼在咆哮。 而且连绵不绝、经久不散,在隧道狭窄的岩壁、骨墙上反复回响,形成一种奇特的共鸣效果,让周围的白骨都微微颤抖起来。 “成功了!成功了!” “我们成功召唤到了魔鬼!” “真的吗?快点快点,继续仪式!” 这群穿着黑色罩袍的人连忙跪在地上的六芒星前,一次又一次五体投地、拜俯下去,头触碰着冰冷的地面发出“咚咚”的声响…… ———————— 又是一个寒冷的星期一,不过由于已经是2月了,天气略微转暖了一些,同时在巴黎大街小巷里飘散的各种异味也浓郁了一些。 虽然初具规模的下水道系统已经让巴黎不再像100年前一样是个“粪都”;但是城市改造的速度远远比不上巴黎人口规模扩大的速度。 所以巴黎的有钱人在夏天都会住在郊外的度假别墅里,比如左拉买下了梅塘别墅以后,只有冬天才会回到巴黎居住;或者干脆去南方以及意大利、西班牙度假。 莱昂纳尔照例坐着公共马车准时来到学校,只不过今天早上看不到阿尔贝从他的小马车上潇洒地跳下来的画面了。 刚到班级门口,就看到教务长杜恩先生破天荒地站在那里,见到自己以后就满脸堆笑地迎上来:“索雷尔先生,今天早上的课你先不用上了,加斯东·布瓦谢教授想要见一见你。” 莱昂纳尔略微一愣神,想到布瓦谢教授的身份,就知道可能是因为《老卫兵》的事,于是点点头,跟着杜恩离开了教学楼,来到学校的期刊编辑办公室。 打开门,只见大厅中央长长的会议桌边,已经坐满了,文学院里的教授,除了要上课的以外,似乎都来齐了。 莱昂纳尔一眼就看到了曾经教过自己的加斯东·布瓦谢教授,不过他并没有坐在会议桌尽头的主位上,而是坐在右边的第一个座位上。 坐在主位上的是一个老人,白发苍苍,蓄着浓密而整齐的白胡子,面庞宽大,额头高阔,眉毛浓密,眼神沉静而坚定。 他的轮廓因为渐长的年岁、长期的精神压力以及颠沛流离的生活打磨,线条更加粗犷,显得威严而有力量。 这个老人莱昂纳尔并不陌生,前世他看过他的全集,封面就是他的照片;这一世他的画像更是就挂在文学院的走廊里,与尼古拉·布瓦洛-德普雷奥、比埃尔·高乃依、让·拉辛、莫里哀、拉·封丹等人并列。 而他是唯一还活着的一个。 他就是「法兰西的良知」「法国最伟大的诗人」「浪漫主义最杰出的代表」——维克多·马里·雨果! (本章完) (/bi/285214/17237600.) 。 第38章 莱昂纳尔去哪儿了?(求月票) 这个时代的法国很少有人用全名做自我介绍,就好像莱昂纳尔介绍自己的时候只会说“我叫莱昂纳尔·索雷尔”,而不是“我叫莱昂纳尔·约瑟夫·艾蒂安·索雷尔”。 不过这个姓氏倒引起了莱昂纳尔的注意,他有些好奇地问:“你和儒勒·凡尔纳先生是……?” 听到这个问题,这位米歇尔·凡尔纳没有回答,而是不屑地“哼”了一声,转过头去。 不过阿尔贝却得意洋洋地介绍起来:“米歇尔是凡尔纳先生的独生子,马上也会成为我们的同学。凡尔纳先生觉得我们索邦……” 米歇尔·凡尔纳出声打断了阿尔贝:“别再说那个钻进钱眼里去的老混蛋了!我根本不在乎他要我去什么地方!让我来巴黎,却只给我300法郎一个月,他就是想让我饿死在巴黎!” 莱昂纳尔:“……”300法郎在巴黎已经能养活一大家子,并且是住在不错的公寓里,有个布列塔尼省的女仆伺候了。 不过看样子儒勒·凡尔纳先生和他这位独子关系一般,一个月300法郎对普通人来说是巨款,但对他来说就是九牛一毛。 儒勒·凡尔纳是藉由小仲马的关系,拜入大仲马的门下做了弟子,并且在这位“师父”的提携下成功进入文学圈的。 所以他的创作理念完全来自大仲马——在大仲马眼里,“什么是历史?就是给我挂小说的钉子啊!”——而在凡尔纳处,则可以总结为“什么是科学?就是给我挂小说的钉子啊!” 不管怎么说,他的写作是非常成功的,1863年他与著名的出版商「赫泽尔书局」签订了一份长达二十年的合约,只要每年向「赫泽尔书局」提供三本书,「赫泽尔书局」则向他提供每个月500法郎的报酬。 而这笔钱随着儒勒·凡尔纳名气与销量的日益高涨,也水涨船高,十倍于原合约。 到19世纪70年代,儒勒·凡尔纳小说的销量已经直追恩师大仲马,成为法国人民最热爱的小说家之一,当然也是最有钱的作家之一。 看来如何教育子女是古来名人共同的心头之痛? 莱昂纳尔心想你既然不是你爹,那也只是个纨绔二代而已,于是不再追问,而是直接对阿尔贝说:“你们准备好了吗?” 阿尔贝“嘿嘿”怪笑一声,一马当先,领着众人就走进了狭长的「地狱街」。 「地狱街」最早形成于13世纪,由菲利普·奥古斯特国王时代修筑的防御工事发展而来,历经多次战争、火灾,还扛过了1860年代的大规模土地征收,顽强地活到现在。 它也是巴黎少数还以木建筑为主的街道,不少楼栋的外墙都黑漆漆一片,灯光都照不亮,更加增添了压抑感。 巴黎爱玩闹的学生多半来过这里满足自己的“探险欲”,但是这么晚来所有人都是第一次。 一行人前后相衔,像一条发亮的蜈蚣一样穿行在「地狱街」,不少深夜在此做交易的人看到以后,要么用斗篷遮住自己的身影,要么压低帽檐、竖起领子。 走进巷子没多远,阿尔贝就在一处窗户下停了下来,他伸手敲了敲玻璃,窗户很快被打开了,伸出来一只苍白、干枯的手。 阿尔贝往这只手里塞了10个苏的硬币,顺便问:“我们想去‘下井’去看看。” 苍白、干枯的手收了回去,不一会儿递出来一张纸条,还伴随着一个沙哑、难辨男女的声音:“拿着纸条去109号,先慢敲两下门,隔几秒再快敲三下。” 得到指示的阿尔贝又领着众人向前走了几分钟,终于看到一个挂着「109」这个数字的窄门。 阿尔贝按照之前的提示敲门,很快窄门上的一个小窗打开了,阿尔贝将纸条递了进去;又过了大概半分钟,窄门才真正打开。 一个干瘦、矮小,长得像地精的男人抬头看了下阿尔贝、莱昂纳尔几人,露出一个猥琐的笑容:“大学生?” 没等阿尔贝等人反应,他就侧过身:“进来吧,只要不是警察,随便你们是谁都行。” 莱昂纳尔深吸一口气,跟在阿尔贝等人后面进了窄门。 没想到里面的空间倒不小,只是空空荡荡的,没有任何家具,墙壁上点着煤气灯,虽然亮度一般,但已经不像外面那么阴森恐怖了。 “地精”伸出手:“‘下井’每个人2法郎;需要向导的话,每小时4法郎;‘井口’给你们开放1小时,1小时后没回来,就要等到下一位客人,或者额外再给每人2法郎;不要向导的话,迷路或者出现任何意外,概不负责。” 阿尔贝回头看了一眼莱昂纳尔,莱昂纳尔耸耸肩:“我无所谓,但这2法郎我反正不会掏。” 阿尔贝被噎了一下,只能无语转回向“地精”,掏出12个法郎递给对方:“我们不需要向导。” “地精”接过钱,点点头,随即从房间一角拿过一根撬棍,在有缺口的地板边缘上一撬,一个黑漆漆的洞口就出现了。 “地精”又拖过一架梯子,一边顺着洞口放了下去,一边交代:“下面只有三条主干地道,无论你们走出多远,只要沿着最宽的路,就一定能回到这里。 当然,如果遇上点别的什么,那我就没办法保证你们能不能回来了……”说完就开始阴恻恻的笑。 阿尔贝被笑得有点发毛,刚想说点什么,只见莱昂纳尔已经第一个沿着梯子往下爬,也只能闭上嘴,硬着头皮跟着往下爬去。 竖井的高度并不高,大概只有5米,很快就来到了底部,这里黑漆漆一片,除了手里的煤气灯,就没有一丝光亮。 墓穴内的空气瞬间攫住了他们。那不是地面上的凉意,而是一种粘稠、冰冷、带着陈年尘埃和某种难以言喻的腐朽甜腥的死寂。 阿尔贝最后一个脚触实地,梯子被上方“地精”迅速抽离,最后一丝来自地面的微弱光线被彻底吞噬,如同墓门在他们头顶轰然关闭。 绝对的黑暗,浓得化不开,像冰冷的油脂糊住了每个人的眼睛和口鼻,只剩下彼此因紧张而粗重的喘息声在狭窄的竖井底回荡,显得格外刺耳和孤立无援。 “点亮!快!”阿尔贝的声音带着不易察觉的颤抖,在绝对黑暗中显得异常突兀。 其他人连忙把手上的煤气灯凑到一起,高高举起,这才照亮了周围的环境——他们站在一条拱顶低矮、仅容两人勉强并行的隧道入口。构成隧道墙壁和穹顶的,根本不是泥土或砖石,而是密密麻麻、层层叠叠、无穷无尽的人骨。 大腿骨像劈柴一样被整齐地码放成墙基;胫骨、腓骨、臂骨纵横交错地填充着空隙;而最令人头皮炸裂、灵魂战栗的,是那密密麻麻镶嵌在骨墙之上,如同地狱壁纸般的颅骨。 成千上万,无边无际。 阿尔贝和他的跟班们并不是第一次来地下墓穴,他们中有几个甚至就是这么被阿尔贝“收服”的。 但在夜里10点、私营竖井、没有向导……所有人都是第一次,看到眼前的景象,忍不住咽了一口唾沫。 喉结滚动的声音此时都显得异常刺耳。 忽然,米歇尔·凡尔纳的声音响了起来:“那,那个莱昂纳尔,去哪儿了?” (本章完) (/bi/285214/17237601.) 。 第37章 “新朋友”,凡尔纳 吃过晚饭,莱昂纳尔婉拒了卢西安带他在歌剧院附近逛一逛的提议,迫不及待地回到自己的新公寓,准备将刚刚得到的灵感变成文字。 这间公寓有一间小书房,只容得下一桌一椅,还竖着一个不大的书架,墙上有煤气灯,桌上则摆着烛台。 双重照明下,莱昂纳尔得到了与前世电灯接近的书写体验——当然,如果能把鹅毛笔和粗糙的毛边稿纸,换成键盘与屏幕就更好了…… 《颓废的都市》要想赢得巴黎、法国,乃至欧洲读者的认可,绝不能只有情色描写的堆砌。 要知道这时候法国的读者群体已经不限于知识分子和市民阶层,而是随着教育的逐渐普及,扩大到了工人、农民,甚至乡村女性。 仅在巴黎,就有超过500家获得官方许可的公共阅读室,读者仅需要支付极低廉的价格就能在其中借阅报纸和小说;而在乡间,「流动图书馆」同样常见,可以给生活无趣的家庭主妇解闷。 《包法利夫人》中的主人公「爱玛」就是通过流动图书馆的书籍,产生了对浪漫爱情的遐想。 而现在,1879年,法国读者的口味日益刁钻,要想吸引他们购买,一定的文学性还是很有必要的。 同时要注意这个时代读者的特点: 许多20世纪,尤其是21世纪的年轻读者在阅读18、19世纪的小说时往往会抱怨,抱怨当时的文豪们在情节开始之前,往往要进行冗长的风景、民俗描写,尤其是巴尔扎克,可以在开篇连写好几页风土人情。 莱昂纳尔原先也不理解,但来到这个世界以后却明白了——这个时代的读者没有丰富的影视、绘画来填充他们的大脑,如果没有足够的文字为他们营造情境,他们很难进入小说当中,阅读体验自然不佳。 中国的古代小说也有类似的现象,主角们每到一个新环境、每遇见一个新人物,都要来一段纤毫毕现的描写。 所以这并不是当时的作家没有意识到这些描写太冗长,而是迁就读者形成的一种特定风格。 但是,谁说要想让读者有代入感,开头就必须是环境描写? 莱昂纳尔思虑再三,在纸上写下了《颓废的都市》的第一段—— 【里昂,这座城市咧开它的血盆大口,呼出的气像塞满了湿漉漉的墓穴苔藓和棺材上锈蚀铁钉,一股脑儿灌进路易斯·潘赛的肺里。深秋的夜晚,空气冷得钻心蚀骨,雨丝细密如针,扎在脸上,又顺着脖颈滑进早被冷汗浸透的昂贵衬衫领口。路易斯·潘赛,皇家歌剧院的“明日之星”,此刻正像一条被剥了皮的丧家之犬,蜷缩在圣让区一条狭窄、污秽、散发着浓烈尿臊和烂菜叶混合气味的巷弄深处。背脊紧紧贴着冰冷粗糙的石墙,每一次急促的喘息都扯得肺叶生疼,每一次心跳都沉重地撞击着耳膜,仿佛要把那柄寒光闪闪的佩剑——德·洛林伯爵那柄几乎吻上他喉咙的佩剑——从脑子里震出去。】 莱昂纳尔将今天刚刚认识的卢西安·德·潘赛的名字改成了「路易斯·潘赛」,毕竟在王权时代,名字里有“德”的贵族阶层,通常不会“沦落”到要去当歌剧演员。 而他为「路易斯·潘赛」安排的开场,则兼具悬念与紧迫感,同时将环境描写的重点从风土人情,变成了更容易代入感知的“气温”“气味”。 「逃难的皇家歌剧院“明日之星”」也足能吸引读者的关注,毕竟过往几乎没有作品是表现这个群体的。 他甚至还运用了一点网络小说“黄金三章”的技巧,尽量在开篇就设置悬念,让读者尽快进入情境当中——这在19世纪以及之前的欧洲小说当中,往往被认为是“大忌”。 至于说这位“明日之星”落难里昂的原因,莱昂纳尔并没有藏着掖着,而是很快给出了答案—— 【就在不到一周前,路易斯·潘赛的世界还是天鹅绒、水晶吊灯和甜腻的香水气息构成的……他享受着做这一切混乱中的焦点。他的声音,他的身段,他眼角眉梢流转的风情,足以让包厢里那些珠光宝气的贵妇人们攥紧了扇骨,也让那些道貌岸然的老爷们喉结不自觉地滚动。 直到他遇见了艾米莉。或者说,直到艾米莉遇见了他。艾米莉是德·洛林伯爵的新欢,一朵刚刚从外省移植到巴黎温室里的娇嫩玫瑰,带着初入浮华世界的懵懂与难以抑制的好奇。伯爵的包厢位置绝佳,正对着舞台中央。路易斯·潘赛能清晰地看到艾米莉那对深褐色的、小鹿般的眼睛,如何从一开始略带羞涩的闪躲,渐渐被他的歌声和表演点燃,变得灼热而大胆。她的目光像带着钩子,每一次扫过舞台,都精准地落在他身上。这无声的邀请,对一个以征服为乐的猎手而言,比任何一封措辞优美的情书都更有力量。 在某个演出结束后的午夜,后台通道的阴影里,她的裙摆擦过路易斯·潘赛的腿侧,留下玫瑰与麝香交织的、令人眩晕的气息。艾米莉塞给路易斯·潘赛一张散发着同样香气的便笺,上面只有一个地址和一个时间。后面发生的一切,水到渠成,香艳旖旎。艾米莉在她的秘密小公寓里,像一朵在月光下盛放的夜来香,羞怯而热烈地为他打开了所有的花瓣,□□□□□□□□。她的肌肤在昏暗烛光下泛着珍珠般的光泽,低吟浅唱如同最动人的咏叹调,□□□□□□□□。 路易斯·潘赛沉溺其中,像饮下了最醇厚的波尔多佳酿,□□□□□□□□。他浑然忘却了这朵玫瑰,早已被标注了所有权——属于那个在宫廷里以暴躁和占有欲闻名的德·洛林伯爵。】 虽说《颓废的都市》要重视文学性,但是毕竟本质上还是一部刺激感官的情色小说。 莱昂纳尔没有准备把读者最想看的内容藏得太深——在看完精致、体面的正统文学描写后,他们的耐心最多只有两页,否则就会暴怒地去找书贩算账。 所以该给的还是得早给,才能勾着读者接着往下读。在莱昂纳尔的笔下,「路易斯·潘赛」因为睡了「德·洛林伯爵」的女人,被伯爵追杀,不得不逃到里昂躲藏起来。 正是在里昂,他遇见了整部小说的主人公「热拉尔·西蒙斯」。 「路易斯·潘赛」很快凭借自己的风流本事,成为了「热拉尔·西蒙斯」庄园里的一名颇受欢迎的“门客”,整部小说正是借助他的视角逐步展开。 莱昂纳尔一路写下去,直到深夜才熄灯入睡。 第二天一早,莱昂纳尔又到一楼吃过早餐——这也是他重生到这个时代以后,第一次在吃“早餐”这个玩意儿。 “一日三餐”先从皇室和贵族开始,现在逐渐普及到了中产阶级。至于说占巴黎人口大多数的平民与贫民,想要吃上“早餐”,就得再等上几十年了。 吃完早餐,莱昂纳尔回到公寓,继续《颓废的都市》的写作。 没办法,虽然创作时限有四个月,但是书写效率实在不算高,这种小说又不好在课堂上开小差写,所以必须趁着周末能多写一点是一点。 不过吃过晚餐以后,莱昂纳尔并没有继续创作,而是提上早就准备好的煤气灯和十几法郎的现金,乘坐公共马车来到了十四区的「地狱街」。 此时天已经黑得像墨水,十四区大部分地方只有零星的路灯还亮着;狭长的「地狱街」更是一盏路灯都没有,只有夹着街道的墙上的窗户,透着灯光,勉强照亮了这条阴森恐怖的街道。 莱昂纳尔到的时候,阿尔贝·德·罗昂和他的跟班们也已经到了,手里同样拎着煤气灯。 看到“焕然一新”的莱昂纳尔,阿尔贝有些意外,忍不住就想出言讽刺,但是随即想到之前的遭遇,硬生生闭了嘴。 莱昂纳尔把煤气灯提高了一点,照了下阿尔贝等人,发现他的跟班了多了个陌生人:“哦,今天还有新人加入吗?” 阿尔贝看到莱昂纳尔注意到了新人,忽然挺了挺胸膛,颇为骄傲地说:“这是我的新朋友,来自「亚眠」。” 只听那个“新朋友”用一种懒洋洋的口气自我介绍道:“我叫米歇尔,米歇尔·让·皮埃尔·凡尔纳!” (本章完) (/bi/285214/17237602.) 。 第36章 《颓废的都市》切入点 莱昂纳尔重新走进马丁太太的公寓时,迎接他的是所有人的恭维与敬畏。 佩蒂的母亲更是称呼他为“索雷尔老爷”。 “可悲的厚障壁啊……”莱昂纳尔心里嘀咕着,一面与马丁太太提了搬家的事。 马丁太太像是早预料到了这一天,丝毫没有意外,而是冷着脸孔与莱昂纳尔结清了房租。 相比于其他人,她无需对莱昂纳尔那么敬畏。 毕竟在巴黎,像她这样拥有一整栋公寓出租的老寡妇,手里的钱不会少;30年来,她也见多了异乡客在这座欲望之都里的浮浮沉沉。 其中许多人发迹得比莱昂纳尔更快、更耀眼,但往往几年时间内,就会在报纸上看到他们的讣告。 莱昂纳尔来巴黎上大学时,只带了两个箱子,里面是衣物、毛毯和书本;这次离开同样也只带走了这两个箱子,以及佩蒂生病前买的那些锅碗瓢盆。 他很快就收好了不多的行李,一些零碎的物品像烧了大半的蜡烛、薄得像纸片的肥皂,还有那个用来温烤食物的铁架,都留了下来。 重新下到一楼,公寓里做马夫的雅克·佩特,殷勤地凑上来:“索雷尔少……老爷,需要我为您送到新的住处吗?只要2法郎,我可以把您送到巴黎的任何地方。” 雅克·佩特驱使的是一辆一匹马拉动的小型马车,既可以装人,也可以装货;只不过那匹老马的屁股瘦得像两块瘪掉的面包,能不能把莱昂纳尔“送到巴黎的任何地方”实在存疑。 莱昂纳尔摇摇头:“我已经雇好马车了……” 话音刚落,大家就听到门外传来清脆的马蹄声,然后是“铛铛”的铜铃声,一听就是那种至少要15法郎一天的好马车。 莱昂纳尔并没有依依不舍,只和佩蒂父母交代了两句,就拎着行李上了门外的「卡布里欧雷」马车,伴随着马蹄声消失在奥博坎普街。 马丁太太公寓里的租客们站在门口的檐廊下,议论许久才各自散去。 莱昂纳尔先去银行取了500法郎的现金,其中270法郎是新公寓2个月的押金和这个月的租金,还有50法郎是这个月的包餐费用;剩下的除了添置一些必需品,就是未来一段时间的生活费。 看着银行里的余额迅速从四位数变成三位数,莱昂纳尔一阵肉疼,真是不到巴黎不知道自己钱少。 好在自己手头还有一张1500法郎的汇票,理论上3个月以后才能兑现,但是如果真的缺钱,拿去市场上抛售,也能换取一笔现金。 加上银行储蓄账户里剩下的钱,还有每周《喧哗报》的专栏稿费,可以支撑他在巴黎过上像样的生活一到两年。 傍晚时分,莱昂纳尔就已经在安坦街12号的五楼居住下来。 管理员恩佐·罗伊在事无巨细地介绍了房间的每一处细节后,才将房门钥匙交给莱昂纳尔,并向他致意以后退出了房间。 莱昂纳尔这才放松地躺在了属于他的大床上,感受在马丁太太公寓的阁楼不曾享受过的柔软,忍不住开始畅想今后的生活。 但公寓的门不合时宜地被敲响了,莱昂纳尔连忙整理衣装,来到前厅开门。 门口站着一个长相极其漂亮的男子,比身材已经颇为高大的莱昂纳尔还略高一些,头发和胡子都抹了蜡油,梳得极其整齐,光可鉴人。 一看到莱昂纳尔开门,他就绽放出一个极其灿烂的笑容:“晚上好,邻居。我是卢西安·德·潘赛,住在505号房。” 莱昂纳尔的房间号502号,505号房在走廊尽头,按今天的话说就是“端头户”,是五楼的公寓里面积最大、房间最多,也是装修最好的一间。 莱昂纳尔一时半会弄不清对方的来意,但还是客气地还礼:“莱昂纳尔,莱昂纳尔·索雷尔,晚上好。” 卢西安的笑容依旧迷人:“今天来看房子也是你吧?我那时候正在你的隔壁,唔,503号房,听到动静了……要不是佩蒂特缠着我不放,我早就出来和你打招呼了! 你知道的,身陷情欲的女人的大腿,比巴士底狱的锁链还难摆脱……” 卢西安对着莱昂纳尔这个初次见面的陌生人说起风流韵事来毫无顾忌,甚至还略带炫耀,也是让莱昂纳尔有些无语和尴尬。 但卢西安毫不在乎,兴高采烈地说:“能搬来一个像你一样的年轻人太好了。这座公寓里住的尽是一些无趣的商人和工程师、会计师,他们甚至不愿意去近在咫尺的歌剧院看一场我的演出—— 哦,忘了介绍,我是一名演员,就在歌剧院工作,马上就能成为主演……” 莱昂纳尔在巴黎也是第一次碰到这种自来熟的人,看着对方眉飞色舞的样子,一时半会都不知道该如何打断对方。 不过好在楼梯口传来脚步声,随即一个气喘吁吁、年过半百的胖子出现在走廊上,卢西安立马转过身去,用同样夸张的语气打起了招呼:“哦,我尊敬的格林海特阁下,晚上好!愿上帝保佑您!” 胖子格林海特也连忙摘下帽子回礼:“晚上好,卢西安,感谢您的祝福,也愿上帝保佑您。” 他又简单与莱昂纳尔彼此招呼以后,就听见503号的房门打开了,一个甜腻的女声在房门里面响起:“亲爱的,欢迎回家!” 格林海特脸上绽放出了笑容,伸出双手往里走去,想必是要抱住那个迎接他的女人,还顺脚把门给踢上了。 卢西安转过头来,面不改色心不跳,还由衷地赞叹道:“他们是这栋楼里的模范夫妻。格林海特是「施耐德电气」的销售,每年能赚5000法郎; 佩蒂特是个好女人,每天晚上都给丈夫烧好饭菜,唔,可口极了……” 莱昂纳尔真的很想问他,“可口极了”指的是佩蒂特做的饭菜还是佩蒂特。 卢西安忽然向他发出邀请:“你订了包餐了吗?现在时间刚好,我们可以去一楼的餐厅了。” 莱昂纳尔看着眼前的「社牛」卢西安,脑子里一个灵感迸发而出—— 之前几天他都在为《颓废的都市》这部小说写一个好开头而感到苦恼;《金瓶梅》原作是从《水浒传》武松报仇切入的,放在法国肯定不行;而眼前这位放荡不羁、油嘴滑舌的歌剧院演员,不就是绝佳的故事切入点吗? 想到这里,莱昂纳尔也露出了灿烂的笑容:“荣幸之至,潘赛先生。” (本章完) (/bi/285214/17237603.) 。 第35章 人靠衣装 莱昂纳尔看看自己身上的旧外套、脚下的旧皮鞋,没有多做争辩,直接转头离开了这座公寓楼。 在这个时代,无论哪个国家,人们都是把自己的阶级穿在身上,不存在“低调”一说。 「奥斯曼大楼」一般是中产、富裕中产以及初到巴黎的小富商、小贵族们居住,自然要对一身寒酸的莱昂纳尔严加堤防。 哪怕这所公寓在报纸上挂出了「有房出租」的广告,也不是所有人都能用这个名义进入大楼。 但莱昂纳尔有自己的“难言之隐”——至少在目前这个阶段,他不想让同学知道自己发了一笔小财,毕竟现在很难说清楚这笔钱的来源。 之所以选择第九区,也是因为这里和索邦所在的第五区隔着第一、二、三、四区,而且不是大学生们喜欢聚集、玩乐的六、七两个区,遇上熟人的机会不多。 但想了想看,自己既然要住进「奥斯曼大楼」,那么还穿着这么一身反而更加显眼,不如置办新装,大不了每次去索邦上课换上旧衣服。 第九区既然有歌剧院,自然是演员、文人们聚集的地区,服装店也不少,许多公寓楼的一楼便是一排排的商店,和后世的底商没有什么不同。 莱昂纳尔在歌剧院附近逛了逛,终于找到一家招牌没有镶着金边或者贵族花饰的「杜塞裁缝铺」,摸了摸口袋里预备的200法郎现金,大步迈了进去。 十五分钟后,莱昂纳尔以原装姿态又迈了出来,后面是裁缝铺伙计客气的“欢迎下次再来”。 由于原身在巴黎待了两年都没有买过哪怕一件新背心,所以现在的莱昂纳尔对巴黎的时装价格也缺乏概念。 「杜塞裁缝铺」的伙计倒没有势利眼,反而殷勤地介绍了符合「中产审美」的全身套装的价格—— 羊毛呢的中长翻领外套,80法郎;羊毛质地的修身单排扣上衣,40法郎;一件双排扣小背心,20法郎;衬衫同样需要20法郎;一条现在大学生里流行的窄管长裤,30法郎;一双真皮皮鞋,30法郎。 加起来已经220法郎,莱昂纳尔兜里的现金就不够了——这还只是基本款的价格,如果需要进行定制,还要额外支付费用,比如给外套加一个暗袋就需要3法郎。 此外那些必要的搭配:领巾、帽子、手杖、手套…… 总之要想让自己显得是个体面的商行经理、工程师,或者小有名气的作家、演员,没有300法郎根本做不到。 再次让莱昂纳尔领教到法国人嘴里说的“巴黎税”的可怕,300法郎已经可以让他在马丁太太的公寓里住上一整年了。 莱昂纳尔实在下不了这个手。 好在“贴心”的伙计悄悄塞给他一张名片,让他去「圣安东街」一家旧衣店,那里有他需要的衣服。 1个小时后,莱昂纳尔就以120法郎的价格给自己换上了一身“新装”—— 一件深墨蓝的羊毛短大衣,剪裁考究,肩线自然,袖口、领口处微微泛旧,但已经被洗得干净透亮;里面是一件米白色衬衫,纽扣还是第二帝国时代的旧样式,胸前略有褶皱,像风中翻页的纸; 外罩一件藏青细纹的羊毛马甲背心,扣得整整齐齐;裤子则是灰绿色斜纹布,线条利落,只有膝盖略有磨痕,但经过熨烫,几乎看不出来; 脚上一双黑色皮鞋,不是新的,却擦得发亮,鞋面上有些轻微的折痕。 他没有选择手套、手杖,只挑了一顶圆毡帽,这样不会显得太老气。 「第二人生服饰」的老板告诉莱昂纳尔,这身衣服中的外套、背心与裤子,都来自一个落魄的贵族,因此做工精良,他只是帮忙去掉了上面的家族纹饰。 莱昂纳尔当然不相信这套说辞,但对这套衣服还是很满意的。 老板处理得很干净,没有任何异味与可疑的污渍,算是二手衣服中的精品——关键是穿这身去学校,不会像全新衣服那样扎眼,大概只会有几个无聊的同学讥笑几句。 穿戴整齐的莱昂纳尔再次来到位于巴黎歌剧院旁边、安坦街12号的公寓楼。 这一次他只略略说明了来意,门卫就侧过身、微微鞠躬:“欢迎光临,先生。管理员在一楼大厅的左侧,愿我今后还能为您服务!” 语气虔诚,仿佛从未见过莱昂纳尔——哪怕2个小时前他刚把莱昂纳尔挡在门外。 莱昂纳尔早已经习惯了,没有任何波澜地点了下头,径直找到了大楼的管理员要求看房。 管理员是个满头白发、眼神锐利的老头,留着一副巨大的、连着鬓角的八字胡,把嘴巴都完全挡住了,说起话来囫囫囵囵,像含着一口水。 他上下打量了一眼莱昂纳尔:“我们的房子,二楼最贵,五楼最便宜,先生想要看哪一层?” 由于巴黎的建筑物还没有普及电梯,所以大多数住宅楼最贵的楼层都是二楼,拥有最高的天花板,和围着铁栏杆的突出式阳台。 从二楼往上租金逐层递减,到了六楼,则是仆人房、单间阁楼,通常是小女佣或学生租住,但即使这样,也需要40到50法郎每个月。 莱昂纳尔简单说了下自己能接受的租金价格和居住需求,管理员略一思考,就带着莱昂纳尔径直上到了五楼,然后从自己的腰上取下钥匙圈,打开了一间公寓的房门。 “这间公寓有两个卧室,还有一间小书房,厨房、起居室、客厅也是具备的,卫生间采用了直通式马桶。还有,这里——”管理员一边说着,一边打开了内阳台的窗户。 莱昂纳尔来到窗边,正好看到不远处歌剧院金顶在雾气中闪光。 “这间公寓的地板刚刚打过蜡,所有的家具也是新的……租金盛惠90法郎每个月,额外再有每个月5法郎的自来水费用。 如果您需要包餐,送餐到房的价格是每个月80法郎;在一楼餐厅一起用餐的价格是每个月50法郎。” 在管理员絮絮叨叨的介绍里,莱昂纳尔里里外外看了一遍,也对这间公寓比较满意,虽然楼层高,但是价格比自己心目中的还便宜了一些,并且胜在交通便利、家具也新,连煤气灯都有,不用自己额外添置。 结合第九区「奥斯曼大楼」的平均租金,管理员并没有胡乱报价,所以思考片刻后便决定先租下来,在支付了40法郎的定金之后,莱昂纳尔签下了一份为期一年租赁协议。 走出大楼,看看自己这一身的衣服,又回头看看这栋高耸的公寓大楼,他第一次感觉到命运在此悄然开始拐弯。 (本章完) (/bi/285214/17237604.) 。 第34章 来自周树人的一点小震撼 随着“砰”一声门响,泰纳教授的身影消失在办公室里。 加斯东·布瓦谢与其他人对视一眼,都流露出无奈之意。 伊波利特·泰纳学问很好,人品也不坏,唯独个性高傲、强硬又易怒。 在1862年雨果出版《悲惨世界》的第一部分「芳汀」时,他就曾经直言不讳地指出这部小说“不诚恳”,差点与亦师亦友的雨果先生闹翻。 当然当时批判《悲惨世界》的并不只有他一人,福楼拜的批判更加刻薄:“在这本书中,既找不到真理,也找不到伟大。” 龚古尔兄弟则撰写评论认为《悲惨世界》是一部“人工式”的作品;波德莱尔一方面在报纸上撰文盛赞,另一方面在和朋友说这部小说“无味、无能。” 但这些人都与泰纳不同,没有和雨果有亲密的私人关系,所以他的个性可见一斑。 埃米尔·埃格尔摊摊手,意思大概是“你看该怎么办吧?” 加斯东·布瓦谢则很干脆,把《老卫兵》的手稿递给他:“你们传看一下吧,这是一篇难得的佳作,就算真的要呈献给雨果先生,我也毫不亏心。” 埃米尔·埃格尔将信将疑接过手稿,心想这该不会是布瓦谢教授为了挽回面子才说的吧? 结果刚看完第一页,他的眼睛都瞪圆了,抬起头来难以置信地盯着加斯东·布瓦谢:“这……这真的是学生写的?” 保罗·雅内和其他人都等得心急了,一把就将手稿的第一页抢过来,迫不及待地浏览了起来。 紧接着索邦期刊办公室内,就响起了此起彼伏的惊叹、疑惑与赞美之声。 20多分钟后,在座所有人都看完了这份《老卫兵》,办公室里又陷入沉默当中。 “这……真的不是居斯塔夫·福楼拜的新作品吗?还是这个幸运的小子捡到了阿尔丰斯·都德未发表的手稿?”一个许多人心中的疑问被提了出来。 这篇小说在语言的精炼、准确、深刻上,具有福楼拜的风格;但是对阿尔卑斯地区风土人情的描写,以及叙事结构的精巧却颇有都德的风采。 尤其都德本身是普罗旺斯人,家乡与阿尔卑斯相邻,不少风俗习惯都有类似之处,如果说《老卫兵》是他写的就合理了。 更难得的是,《老卫兵》并没有那种拙劣、稚嫩的模仿痕迹,而是洗炼、老道、圆融,完全看不出来这样是一篇能由大学生能完成的杰作——哪怕是索邦文学院的也不可能! 在当今的法国,能学到其中一人的精髓就可以凭借文字立足巴黎了,何况集两家之长? 活跃的保罗·雅内第一个打破了沉默,他用一种感叹的语气说:“如果这真的是莱昂纳尔·索雷尔所作,那毫无疑问他将是索邦的瑰宝! 《老卫兵》是我近年来看过的少有的短篇杰作!如果《文学院通报》没有采用,将会是《通报》的遗憾!” “还有一点,你们注意到了,《老卫兵》中的视角,那个叙述者‘我’,似乎与其他所有小说中的‘我’都并不相同——具体哪里不同,我还说不上来,总之非常奇妙。” “对,《老卫兵》里的‘我’具有一种特别的生命力,不仅仅是故事的叙述者,还是参与者,还是旁观者……太有趣了……” “问题就是,这真的是莱昂纳尔·索雷尔写的吗?” 所有人都皱起了眉头,这个疑问就像一块沉甸甸的石头,压在他们的心头。 《通报》刊登杰作是荣耀,但刊登剽窃作品,则容易成为笑话。 加斯东·布瓦谢将手稿全部收回:“看来我们有必要见一见这位索雷尔先生……嗯,先这样吧,我们再说说3月号的其他问题……” ——————— 莱昂纳尔并不知道自己的《老卫兵》在索邦的教授们当中引发了怎样的震撼。 虽然他知道大先生的小说很好,但他并没有充分认识到一些只有在20世纪才逐渐出现并成熟的写作技巧,放在19世纪有多震撼。 他正在位于第十五区的「内克尔儿童医院」的高级单人病房外,看望佩蒂。 “索雷尔少爷,我什么时候能出院啊?”隔着病房的窗户,脸色还有些苍白的佩蒂怯生生地问。 “刚刚医生告诉我,你得的很可能不是肺结核,就是普通的肺炎,快的两个星期,慢的话一个月就行了。”莱昂纳尔安慰道。 在1879年,虽然显微镜已经在疾病诊断上进行了广泛的运用,但是只有一部分病菌被识别、分类出来了,其中并不包括导致肺结核的结核分枝杆菌。 所以医生只能依赖经验,用听诊器听患者胸腔,辨别干咳、湿罗音等症状进行诊断。 不过好在佩蒂并不具备肺结核的典型症状。 “可是我听这里的护士聊天,住在这里一天要3法郎……我能早点出院吗?”佩蒂的声音越说越小声。 3法郎……她想到自己的父亲在外面帮佣,有时一天也赚不了3法郎。 莱昂纳尔没有故作大方,而是和佩蒂说了下自己与她父母达成的协议,这才让佩蒂放下心来。 又和佩蒂聊了两句,就有护士过来提醒探视时间到了,莱昂纳尔才和佩蒂作别。 走出医院的路上,莱昂纳尔成为不少护士目光投注的焦点,看到他穿着肘部磨得光光的外套穿过走廊,纷纷窃窃私语。 「内克尔儿童医院」收治了一个住在十一区贫民公寓的小女仆,住的还是3法郎一天的病房的事已经传遍了全院,大家都很好奇这个慷慨的雇主是谁。 看到莱昂纳尔的脸蛋、身材,护士们都是眼睛一亮;再看到他的外套、皮鞋,随即就流露出惊诧、疑惑、鄙夷等不同的神色。 在她们看来,打肿脸充胖子的莱昂纳尔多半是个「烂好人」,宁可自己饿肚子也要发善心,这种人在巴黎活不久。 离开「内克尔儿童医院」,莱昂纳尔步行到位于「圣日耳曼大道」的公共马车站,准备前往第九区,也是人们口中的「歌剧院区」。 他准备在那里找一间新公寓,能满足自己未来一到两年的居住需求,至少不用担心像佩蒂一样突然病倒。 在巴黎,除了那些价值数万到数十万法郎的别墅、豪宅,符合条件的便只有第二帝国的塞纳省高官、巴黎改造总设计师乔治-欧仁·奥斯曼男爵,于1850年开始组织修建,并成为未来巴黎住宅的标准的「奥斯曼大楼」。 「奥斯曼大楼」一般高5至6层,以切割石材建造,地下连通下水道,楼内接通自来水;二楼通常有一个长长、连续的阳台,并且每间公寓都有大大的窗户,采光、通风极佳。 虽然奥斯曼男爵因为城市改造预算超标了10亿法郎于1870年下台,但是此后40年,也就是直到一战前,整个巴黎基本是按照他当初的规划逐步完成了城市改造。 「奥斯曼大楼」实际成为了巴黎的建筑标签,也是后世所熟悉的巴黎「浪漫风情」的主要构成元素。 不过莱昂纳尔刚想进入位于歌剧院旁边的一座公寓楼,就被无情地挡住了:“先生,我们这里不允许出现衣冠不整的访客……” (本章完) (/bi/285214/17237605.) 。 第33章 莫泊桑的灵感之源 就在泰纳教授怒斥莱昂纳尔散播谣言,损害自己名誉的同时—— “阿嚏……阿嚏……阿嚏……”莫泊桑从一张三面敞开的大床上醒过来,连续打了几个喷嚏。 他抬起头,就能看见床顶那面和床一样的镜子,顺便想起了昨晚的旖旎风光,不禁口干舌燥起来。 他拨开搭在他胸口一条洁白的手臂,掀开被子,就这么一丝不挂地走到壁炉边,从一张中国风格的高桌上拿起杯子,就给自己灌了一大口红酒。 这时阳光从百叶窗照进来,配合着壁炉上方的煤气灯,即使他现在只有一只右眼还有视力,也能看清壁架上摆着的青铜动物塑像,中间还有一尊丰收女神的雕塑。 在那张大床边,则是各种不规则形状、弧度起伏的躺椅、沙发,靠墙的角落还有一个大理石台面的梳妆台,精美的水晶瓶正在折射着璀璨的光芒。 整个房间都弥漫着一股甜腻、诱人、浓郁的香气,让人只想沉溺在这温柔乡里,不愿意离开。 看着床上还在昏睡的女人,莫泊桑“吧嗒”一下嘴,心里只有一个念头:“高级妓女的滋味真不错啊!” 当然,除了昂贵以外就没有别的毛病了。 整晚的玩乐、食物、酒水,加上一夜春宵的费用,整整花了他80法郎,也掏空了他的口袋。 不过想到这是自己上任教育部岗位前最后一个“自由的日子”,他便觉得自己花的钱很值。 除了莫名其妙打了几个喷嚏让自己不得不提前醒过来以外,这次的体验简直可以打满分,比诺曼底那边的土包子强多了。 他从自己的挂在衣架上的外套口袋里,掏出一个小瓶子,打开盖子,倒出几颗药丸,再喝了一口酒服用下去。 这些药丸里包含了4克的水银以及30克的碘化钾,用来治疗他的梅毒。 不过莫泊桑并不为此感到伤心——在他心里,梅毒是「法兰西斯一世」这样王者、英雄才得的贵族病,他为自己得了梅毒而不是淋病、尖锐湿疣这样的布尔乔亚病而感到骄傲! 过了一会儿,床上的女郎也悠悠醒来,莫泊桑则已经穿好了衣服,丢下一句:“我得了梅毒。”就在对方惊恐的目光中,哈哈大笑地离开了。 他今晚要去参加德·朗布依埃侯爵夫人的沙龙,赢得她的欢心的话说不定有机会让她资助自己的剧本《鲁恩伯爵夫人的背叛》在巴黎歌剧院上演。 只不过该用什么话题或者故事引起侯爵夫人的注意呢? 索邦学院的穷学生怒怼势利眼教授的故事已经说到第四个版本了,而且据说在不同的沙龙里还有不同的变体,恐怕侯爵夫人已经听过了,不新鲜…… 可是自己最近的生活实在乏善可陈,除了嫖就是嫖,从街边10个苏一次的「啤酒女」,到昨晚花费了80个法郎的「夜莺」——总不能和侯爵夫人说自己在做巴黎卖春业调查报告吧? 不过昨晚的「夜莺」说的身世故事确实感人:父亲爱好赌博,输光了家产;母亲得了肺结核,不能工作;弟弟在上学,需要学费…… 虽然知道对方是在编故事,但是正在兴头的莫泊桑还是额外给了对方10法郎。 等等,弟弟在上学?自己讲过的版本里,好像没有说过这个索邦穷学生的身世? 得到灵感的莫泊桑又兴奋起来,脸上泛起了病态的红晕…… ———————— 在索邦学院的期刊编辑办公室里,气氛异常凝重。 毕竟这是一起涉及索邦教授名誉的事件,其他人也不敢取笑泰纳,而是纷纷宽慰起他来。 主编加斯东·布瓦谢教授皱着眉头:“可以肯定是莱昂纳尔散播的谣言吗?” 伊波利特·泰纳气呼呼地一甩头:“除了他,谁还会这么无聊?呵呵,阿尔卑斯乡下来的穷学生,学识出众、反抗权威,这倒是一条挤进上流社会的好路。 亨利想让他参加「诗会」,想必就是哪个贵妇人看上了他吧!” 加斯东·布瓦谢听完以后不置可否,他觉得自己这位老朋友、老同事现在正在气头上,已经缺乏理性可言了。 他有些为难地看了眼桌面上的稿子,犹豫了一会儿说:“如果要拒绝亨利对他的推荐,那么至少也得给出充分的理由,这份稿子我们还是看看吧? 只是一个短篇,花不了多长时间。” 其他人面面相觑,心想这也是个办法,既照顾了同事的面子,也不让院长难堪。 加斯东·布瓦谢见没有反对意见,就拿起稿件迅速浏览了起来——在他的概念里,文学院的学生虽然不乏才华,但大多稚嫩的很,他几乎一眼就能看出问题所在—— 【阿尔卑斯的酒馆的格局,和别处是不同的:都是临街一个L形的大吧台……】 嗯,这是个传统的短篇小说开局,先将故事发生的环境交代清楚,这是巴尔扎克留下来的传统,可以让没有去过阿尔卑斯地区的读者在脑中迅速构建起场景来。 手法并不新奇,但是能像这篇小说一样精炼、简洁、准确,又不失生动,几乎没有一处废笔,又是另一回事了——这孩子还学过福楼拜? 加斯东·布瓦谢认真了起来,他坐直身体,扶了扶眼镜,将手稿凑近一点好能看清每一个单词。 他的肢体语言也引起了其他编委的好奇,毕竟这代表了这位法兰西学院院士对这份手稿的重视——难道莱昂纳尔·索雷尔写得还不错? 而加斯东·布瓦谢已经完全沉浸入小说的世界,当他看到【“老卫兵”是站着喝酒而穿毛呢外套的唯一的人……】这句描写时,忍不住轻声叹了出来。 他知道这短短一句话,不仅精确勾勒出了“老卫兵”的形象,而且还留给读者一定的悬念,不是一流的作家写不出这样的句子。 等看到“老卫兵”将自己不多的下酒橄榄分给小孩子们,又殷勤地想教“我”处理猎物的四种方法时,加斯东·布瓦谢再次动容。 “老卫兵”在此刻不再是恶习满身、傲慢迂腐的拿破仑崇拜者,而是有善良、温情一面的慈祥老人。 这个人,突然间活过来了,具有了沉甸甸的真实感,仿佛就是人们会在酒馆里看到了那些失意者。 等看完小说的最后一句【我到现在终于没有见——大约老卫兵的确死了。】加斯东·布瓦谢终于回过神来,但他并没有马上开口评价,而是闭上眼,仿佛在回味这个故事带给他的复杂感受。 睁开眼后,加斯东·布瓦谢认真地对伊波利特·泰纳说:“要不然,你先看看这篇小说,再做决定?” 伊波利特·泰纳不可思议地看了会议桌对面的老朋友一眼,忽然从椅旁拿过自己的手杖,重重在地板上顿了一下,随即站起来身来,转身离开了办公室,只留下一句话: “我已经邀请了伟大的维克多·雨果先生来品鉴这一期的作品。莱昂纳尔到底有没有资格登上学报,就由他来决定吧!” 莫泊桑写给朋友的信:……简而言之,这5个星期我每天吃4克的水银以及30克的碘化钾,觉得好多了。很快地,水银成为我的主食。我的毛发开始生长……屁股上的毛正在长……我得了梅毒!终于!真的是梅毒!不是不屑一顾的淋病、菜花之类的,是梅毒,法兰西斯一世就是死于梅毒。雄伟的梅毒,纯粹简单;优美的梅毒……我得了梅毒……我觉得很骄傲,去他的布尔乔亚。哈利路亚,我得了梅毒,所以我再也不必担心被他人传染,和街上的妓女与荡妇干过之后,我跟她们说:‘我得了梅毒。’她们都恐惧莫名,我则是大笑。   (本章完) (/bi/285214/17237606.) 。 第32章 新闻学魅力时刻 杜恩先生并没有教职,也不懂什么文学,只是凭借名字里有一个“德”,才能在索邦担任教务长多年。 只不过贵族不吃香了,他也得看院长的眼色行事——尤其是亨利·帕坦院长十分强势的情况下。 拿到莱昂纳尔小说手稿以后,他就匆匆去了索邦文学院的期刊编辑办公室。 这时候的索邦大学担负着三份重要学术期刊的编辑、出版工作,除了每月一份的《文学院通报》外,还有一年一份的《索邦文学院年鉴》,以及季刊《公共教育评论》。 这是索邦维持学术声誉长久不堕的重要阵地,因此也是人才济济。 由拉丁文学者、法兰西学院院士加斯东·布瓦谢担任主编,参与审稿的编委还有古典语言学家、希腊语专家埃米尔·埃格尔,著名哲学家、伦理学教授保罗·雅内等人,当然还有伊波利特·泰纳。 杜恩来到办公室的时候,包括加斯东·布瓦谢在内的主要编委都在,他们正在讨论3月初出版的《文学院通报》应该刊登哪些作品。 在索邦每年十二期的《文学院通报》里,最引人关注的就是3月号。 因为索邦复活节前最后一个周末举办「诗会」的传统,购买3月号《文学院通报》不仅有学者、大学生以及文学爱好者,还有那些喜欢接到「诗会」邀请、喜欢附庸风雅的贵族、富商。 大家都想看看今年出席「诗会」的索邦青年俊彦们是什么水平,同时也能在「诗会」上有些可以聊的话题。 如果遇到欣赏的年轻人,这些慷慨的艺术资助人们不介意花上几千法郎为他们出版诗集,或者给索邦捐一笔不菲的资金。 所以3月号的《文学院通报》关注的不仅仅是作品的文学性,还有考虑到读者的口味,需要进行特别讨论;而且通常需要增刊处理,不然无法容下所有人的作品。 看到杜恩进门,加斯东·布瓦谢皱了皱眉头,他并不喜欢这个出身贵族的学院官僚,但表面的客气还是必须有的:“早上好,杜恩先生,来编辑部有何贵干呢?” 杜恩是教务长,工作范畴与学院出版的期刊无关,出现在这里确实是第一次。 杜恩在这些教授面前也不敢摆出什么贵族的傲气,掏出莱昂纳尔的稿子,谨小慎微地说:“这是一份要投给学报的小说,希望它能刊登在3月号上。” 几个编委都笑了起来,保罗·雅内讥诮满满地说:“我们办公室的信箱什么时候挂到了教务室的门口了?好像我并没有收到通知。” 埃米尔·埃格尔也毫不客气地出言讽刺:“杜恩先生,您什么时候开始给文学院的学生们上课?我一定申请去旁听。” 杜恩在学院里混了十几年,哪里不知道这些教授的刻薄,所以脸色丝毫未改,语气也依然未变:“实在抱歉,我刚刚没有说清楚。 是院长,院长希望这份稿子能出现在3月号的《通报》上——当然,如果它的质量实在不行,也请各位给出修改的意见,我会去督促这位同学修改。” 这句话倒让编委们收起了嘲笑的神情。 他们原以为是教务长杜恩失心疯了,觉得自己可以干涉校刊的编辑工作,但没有想到是院长亨利·帕坦教授的意思。 加斯东·布瓦谢到底经验比较丰富,知道亨利·帕坦不肯亲自出面,其中肯定有些蹊跷,于是让杜恩把稿子留下,他会和其他人看完再商量。 杜恩向加斯东·布瓦谢欠身致谢,留下稿件就走了。 随着编辑室的大门被关上,加斯东·布瓦谢也在其他人好奇目光的注视中拿起了眼前的手稿,不自觉地就念出了标题和作者的名字:“《老卫兵》,莱昂纳尔·索雷尔,文学院二年级。” 听到这个名字,其他人一时还没有反应过来,伊波利特·泰纳教授却狠狠捶了一下桌子:“原来是他?果然是他!” “咚”的一声巨响和泰纳教授的激动表现让所有人都吓了一跳,不知道他的反应为什么这么大。 伊波利特·泰纳教授咬牙切齿地道:“亨利之前专门问过我他的情况,我已经申明了我的态度——莱昂纳尔·索雷尔是个浮夸的、卑鄙、损人名誉抬高自己的小人! 他的作品绝不能入选《通报》!我们绝不能因为一点小小的赞助,就让这种人的作品玷污索邦神圣的学术殿堂!” 这下其他编委更加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了。 “浮夸”“卑鄙”“损人名誉抬高自己”“小人”——这些词放在一个只有20岁出头的学生身上合适吗? 加斯东·布瓦谢连忙安抚这位老同事:“亲爱的伊波利特,我们还没有做决定呢,不用这么激动。” 然后仔细回忆了一下,自己似乎并没有听说过莱昂纳尔·索雷尔这个学生的丑闻,在他的印象里,除了贫穷以外,莱昂纳尔就是一个普普通通的索邦学生。 埃米尔·埃格尔好奇地问道:“这个叫做莱昂纳尔的学生究竟干了什么?” 伊波利特·泰纳傲娇地把头一扭,不愿意进行任何进一步的解释。 倒是保罗·雅内扶着额头想了半天,忽然恍然大悟地失声说了一句:“原来是这样……” 看到其他人都把目光聚焦在自己身上,保罗·雅内讪讪一笑:“我想起了最近在菲涅尔太太家的沙龙上听到的一则逸闻,似乎就与莱昂纳尔有关……” 眼见大家眼里都闪烁着八卦的光芒,保罗·雅内转头问伊波利特·泰纳:“伊波利特,我可以说吗?” 伊波利特·泰纳知道不解释的话,无以服众;但是有些话由自己这个当事人来说,就太不体面了,只能无奈地点点头。 保罗·雅内这才放心,用一种尽量平静、客观、不带任何戏谑语气的语调陈述起来:“最近巴黎的沙龙上,都在说索邦有个叫莱昂纳尔的学生,顶撞了一位训斥他的教授……” 加斯东·布瓦谢看看他,又看看泰纳,有些疑惑:“只是顶撞吗?这似乎并没有太严重吧?” 伊波利特·泰纳“哼”一声,保罗·雅内则叹了口气,继续补充了一些“细节”:“……菲涅尔太太说,那位教授忍受不了这种耻辱,跳起来甩了莱昂纳尔两个耳光……” 其他人:“……!?”想不到泰纳的脾气这么暴躁,阔怕! 保罗·雅内的“细节”并没有补充完:“莱昂纳尔则跳起来飞在半空,连踢了那位教授两脚……” 其他人:“……!!??”想不到泰纳的身体这么好,令人羡慕! 保罗·雅内还在补刀:“……学生们都在一旁叫好。后来那位老教授还因此请了一星期假……” 伊波利特·泰纳终于受不了同事异样的目光了,怒吼起来:“我请假是感冒了!感冒了!感冒了!莱昂纳尔这个混账,那天明明是他迟到! 他这是报复!是造谣!绝不能让他这种人登上《通报》!” (本章完) (/bi/285214/17237607.) 。 第31章 奇特的需求 莱昂纳尔往实验室里瞅了一眼:“博布泽教授不在?” 皮埃尔·居里谨慎地说:“教授去吃晚饭了,也许一会儿就回来……” 莱昂纳尔笑了——“也许”,那就是不太可能回来。 他低声问道:“居里先生,听说在您这里,可以弄到一些外面市面上不太好弄到的实验用品,比如化学药剂什么的……” 皮埃尔·居里的脸色肉眼可见的慌乱了起来,连忙撇清:“那是谣传……再说了,这里是「物理实验室」,你没看清牌子吗?” 莱昂纳尔连忙道:“您别紧张,我只是问问……” 皮埃尔·居里既是个18岁就拿到硕士学位的天才,也是个热爱突破传统研究范式的怪咖。 他总是喜欢在教授的要求之外做一些自己感兴趣的实验,公寓里甚至还有一间小型的私人实验室,结果就是经费每每入不敷出。 所以他偶尔会接一些“私活”,帮索邦的学生们捣鼓一些稀奇古怪,但无害生命的玩意儿。 当然,这种事情是他的导师也是直接上级的博布泽教授所无法容忍的,他认为自己皮埃尔·居里不应该把天分浪费在这些旁门左道上。 莱昂纳尔拿出了自己的徽章和学生证明,递给对方。 看到莱昂纳尔确实是索邦的学生,皮埃尔·居里这才松了口气:“好吧,但你为什么要来实验室?让博布泽教授看见了,我们都要倒霉。” 莱昂纳尔顺势发起邀请:“那我们去「普洛科普」喝杯咖啡?” 「普洛科普」是理学院旁边一个咖啡馆的名字,曾接待过伏尔泰、卢梭、雨果这些大师,也是索邦师生们爱去的咖啡馆之一。 皮埃尔·居里犹豫了一下,还是点点头:“等我一下。”说罢回到实验室做好了收尾工作,又仔细检查了一遍各种仪器是否关好了,避免在他们喝咖啡的时候,这间价值百万法郎的实验室被炸上天。 十五分钟后,两人就坐在了「普洛科普」小圆桌旁,一人端着一杯咖啡啜饮着。 这时候莱昂纳尔倒不着急了,饶有兴致地观察着这位既幸运又不幸的科学家,联想到他和他那位名垂科学史的夫人的故事,不禁有些出神。 皮埃尔·居里先忍不住问道:“你到底想要什么?” 莱昂纳尔这才回过神来:“我想要弄点「氯化铜」,你可以帮我搞到吗?” 皮埃尔·居里一愣:“你要它做什么?” 他虽然专业是物理,但他的哥哥雅克·保罗·居里曾经是一所医药学校的化学助教,皮埃尔就在该校帮助他哥哥整理过讲义。 而且像他这样的天才,本身在基础教育阶段就是理化通杀,只不过后来专注于物理了而已。 莱昂纳尔脸上露出一抹促狭的微笑:“我想让燃烧的火焰变成绿色。” ………… 与皮埃尔·居里分别,已经是晚上8点钟,两人直接在咖啡馆吃了点简餐就当晚饭了。 莱昂纳尔前世虽然是个文科生,但毕竟是能考上燕大的底子,基本的物理和化学知识,以及老师做过的有趣实验还记得一些。 所以他和皮埃尔·居里的交流可谓相谈甚欢,不时能说出一些让对方感到惊叹的奇怪知识和空想理论。 皮埃尔·居里虽然认为这都是些无稽之谈,但毕竟这是他遇到的第一个对自然科学有这么深刻了解的索邦文学院的学生。 更奇怪的是,莱昂纳尔为什么要在分别时专门提醒他:“过马路的时候一定要注意来往的马车。” 莱昂纳尔当然没办法明说,您老在功成名就后的第二年,就因为过马路不看车,让马车轮子把脑壳都给压瘪了。 回到马丁太太的公寓,没有了炖肉的香气,也没有了佩蒂那双明星般的眼睛和清脆的一声“索雷尔少爷”了。 有的只是黑沉沉的楼道,冰冷的空气,和飘散在每个角落、挥之不去的异味。 莱昂纳尔知道,和这些挣扎在温饱边缘,随时可能丢掉性命的可怜人高谈道德教化不仅愚蠢,甚至本身就是一件不道德的事。 他现在有能力拯救的只有自己,佩蒂,还有远在阿尔卑斯的索雷尔一家。 这个周末,无论如何要找到合适的房子——不仅是为了能让自己远离染病的风险,更是为了佩蒂出院以后能有一个干净的环境可以休养。 这样的居所一般只有在已经完成了市容改造的「奥斯曼式」住宅公寓里才能租到,大多集中于第一区到第九区的贵族、富人与中产阶级聚居地。 在这些地方,一间有两个卧室、起居室、厨房、独立卫生间等设施齐全的公寓,租金通常不少于100法郎每个月,还不含包餐。 此外,还要再算上一笔搬入公寓之后要添置个人用品的费用。 6000法郎看着多,实际上只是巴黎中产生活的入门券,减去家庭负债所剩无几。 后续如果不能源源不断地赚取到足够的财富,最多不过两年,他就会像巴尔扎克《高老头》里的主人公一样,一年比一年住得更差。 莱昂纳尔内心对“成名”和“赚钱”的渴望,前所未有的炽热。 他点上蜡烛、拿出稿纸,又奢侈地给自己冲了一杯黑咖啡,然后像刚刚破产的巴尔扎克一样,在摇曳的烛光下奋笔疾书,誊写自己今天刚刚完成的《老卫兵》。 此刻,他甚至觉得现在写的每一个字母都发出生丁铜币与法郎银币碰撞产生的“叮当”响声。 第二天一早,莱昂纳尔比往常更早20分钟来到了索邦,并且在教务长杜恩先生的门口等待。 将近9点钟,杜恩先生才来到办公室,看到莱昂纳尔显得十分惊讶:“你怎么在这里?” 莱昂纳尔从怀里掏出誊好的小说稿,递给眼前的教务长,用一种少见的客气语调道:“这是您要的作品稿子,我已经写好了,今天交给您。” 杜恩先生接过稿子,皱了下眉头,觉得这个学生是不是草率了点,竟然只用了这么几天就完成了一篇小说,怕不是敷衍了事? 但反正已经完成了院长的任务,剩下就不关自己的事了,于是收下稿子,点点头:“很好,你上课去吧。” (本章完) (/bi/285214/17237608.) 。 第30章 我不认识你,但认识你老婆 清晨6点,莱昂纳尔看着悬挂着「内克尔儿童医院」徽章的马车渐渐远去,直到完全消失在熹微的天光与浓浓晨雾当中,这才收回了目光。 他从口袋里掏出5法郎的银币,交给了同站在门口的儿科医生阿道夫·皮纳尔的助手。 阿道夫·皮纳尔医生则宽慰莱昂纳尔:“不用担心,我已经写了一封短信让他们转交给「内克尔」的院长,相信佩蒂会得到最好的照顾。” 莱昂纳尔点点头:“但愿如此。” 阿道夫·皮纳尔对这位能为女仆慷慨解囊的年轻人很有好感。 他做医生已经10多年了,从未见过一个雇主肯花每天3法郎的天价,让一个与自己并没有血缘关系的小姑娘住进巴黎最早,同时也是最专业、最昂贵的儿童医院的单人病房当中。 相反,他见惯了父母因为不想负担治疗费用放弃自己的孩子,巴黎每年冬天死去的病人里,大约一半是儿童。 而眼前这个住在十一区贫民公寓的穷大学生,竟然一下就掏出了100法郎预付了病房的费用,已经不能用“慷慨”或者“善良”来形容他的品质了。 他都无法想象莱昂纳尔接下来的日子会有多么拮据。 阿道夫·皮纳尔医生拍了拍莱昂纳尔的肩膀:“「内克尔儿童医院」的雅克-约瑟夫·格兰彻医生是我的好朋友,他十分擅长儿童肺炎与结核病的治疗。 何况,佩蒂并没有确诊结核病——她也许只是普通的肺炎呢?这在冬天更常见。” 此时的莱昂纳尔也无可奈何,纵然他有一些超越这个时代的医学知识,但缺乏后世的药物、器械和观念,这些知识几乎都是无法落地实施的。 他总不能告诉眼前的医生,你们可以从一种霉菌中提取出青霉素,提纯后给佩蒂打一针就没事了…… 莱昂纳尔最后问了一个问题:“我什么时候能去看望佩蒂?” 阿道夫·皮纳尔医生想了想:“「内克尔儿童医院」会对所有潜在存在传染风险的儿童先进行消毒和隔离,确诊以后再进行治疗。 所以你想见她还需要几天——不过最迟这个周末应该就可以。” 两人又交流了几句,阿道夫·皮纳尔医生才结束了这次特别的出诊,坐上自己的马车离开了这个令他颇有些感到不适的街区。 车厢里点着炭炉,温暖如春。助手才恭维道:“先生,您真是太慷慨了,午夜出诊,又一直等到「内克尔」的马车来接人……我们应该额外再收5法郎的!” 阿道夫·皮纳尔医生斜乜了助手一眼,助手知道自己说错了,连忙闭上了嘴。 过了好一会儿阿道夫·皮纳尔医生才说:“这个莱昂纳尔·索雷尔,是一个真正具有人道主义精神的人。在他的眼里,一个贫民区的女仆,与一个贵族家的小姐并没有区别。 你注意到了吗,在我们赶到的时候,他给那个可怜的孩子进行的降温方式……” 助手一愣,过了一会儿才吞吞吐吐地说:“你说那些毛巾……” 阿道夫·皮纳尔医生恨铁不成钢地叹了口气:“你没有留意那些冷毛巾垫的位置吗?他已经比医学院一半的学生更具备常识了!” 助手被训斥得噤若寒蝉,不敢再出声。 阿道夫·皮纳尔医生则转头看向车窗外的风景,恰好看到一尊青铜圣母雕像,正怀抱圣子,用悲悯的目光看着路上来来往往的行人与马车。 ……………… 莱昂纳尔送走了阿道夫·皮纳尔医生,怀着复杂的情感转身回到了公寓。 迎面就是佩蒂父母近乎于谄媚的笑容,还有马丁太太,以及一众看热闹的公寓邻居好奇的目光。 佩蒂母亲支支吾吾地问他:“感谢您的慷慨……佩蒂有救了!但是,但是……” 莱昂纳尔知道这个的女人的想法,直截了当地说:“只要佩蒂还活着,每个月15法郎就少不了你们的。” 一句话让佩蒂父母把心放回了肚子里。 要知道如果佩蒂得的真是肺结核,那不仅干不了女仆的活儿了,还会成为一个累赘——他们最害怕的就是莱昂纳尔要“退货”。 刚发现佩蒂发烧时的关心,已经变成了此刻的算计。 佩蒂父母对她的爱不能说完全没有,但绝对不多——当然,敲开莱昂纳尔大门那一刻的动情,已经是他们人生中最奢侈的情感支出了。 但莱昂纳尔的话还没有说完:“不过每天3法郎的住院费用要从今后的工钱里扣除——所以你们最好祈祷佩蒂早点好起来。” 话音落地,佩蒂母亲的脸色都僵住了。如果佩蒂真的住上一个月的医院,那么意味着自己半年收不到那笔钱? 这时候佩蒂那位很少露面、总是醉醺醺的父亲突然谄笑着凑上来:“其实您不用为她花上100法郎,只需要交给我们,一样能照顾好她,只要……只要……” 莱昂纳尔厌恶地躲开了他,没有说一句话,转身径直上了楼。佩蒂父母不敢多说话,只能目送莱昂纳尔的背影消失在楼梯的拐角。 佩蒂的突然病倒,给了他内心重重的一击。 之前他一直担心的事,最后竟然在佩蒂的身上“应验”了,让莱昂纳尔更有一种时不我待的紧迫感。 书桌上还摆着佩蒂才抄了一页多点的稿子,笔迹稚嫩,一笔一划却认认真真,丝毫没有马虎敷衍。 他掏出新的稿纸,趁着离上学还有一个多小时,继续开始写《老卫兵》剩下的部分。 只是这一次,他忽然能和小说里的人物开始共情了,尤其是《孔乙己》最后那句话—— 【我到现在终于没有见——大约孔乙己的确死了。】 似乎化为了一片黑压压的云,笼罩在莱昂纳尔的心头。 ……………… 又是一天课程结束了,趁着上课也在努力创作的莱昂纳尔终于写完了《老卫兵》,不过需要誊清一遍。 毕竟是给索邦学报的稿件,不是给《喧哗报》这样的小报,要充分考虑到老教授们的观看感受。 做完这些,莱昂纳尔并没有回公寓,也没有去找一家公共餐桌吃饭,而是径直来到了位于「圣雅克大街」12号的索邦大学理学院大楼。 此时大楼里的教授们多已经下班离开,或者去吃晚饭了,只有一些学生、助教还在实验室里当牛马。 莱昂纳尔根据今天打听来的小道消息,在理学院大楼里七扭八拐,终于找到了一间挂着「物理实验室」牌子的房间。 莱昂纳尔敲了敲门,一个面容清瘦、眼窝深陷的年轻人出来开了门,他看着甚至比莱昂纳尔还要小一些,胸口却别着「助教」的铭牌,至少应该有硕士学位。 莱昂纳尔露出一个人畜无害的笑容:“请问是皮埃尔·居里先生吗?我是文学院的学生莱昂纳尔·索雷尔。” 皮埃尔·居里一脸困惑:“莱昂纳尔·索雷尔?我们认识吗?” 莱昂纳尔心想我倒也不是特别认识你,但认识你未来的老婆! 阿道夫·皮纳尔是法国产科、儿科的先驱,发明过孕妇听诊器,可以听到胎儿心跳;另一个雅克-约瑟夫·格兰彻是结核病防治先驱,当时在内克尔儿童医院当医生。皮埃尔·居里1859年生,1878年就在索邦拿到硕士学位,并留在学校的实验室担任助教。   (本章完) (/bi/285214/17237609.) 。 第29章 咳 为了使用马丁太太的厨房,莱昂纳尔和佩蒂每天的吃饭时间都在包餐结束后半个小时到1个小时,中午早一点,晚上迟一点。 佩蒂的厨艺天分不错,虽然目前只会铁锅炖一切,但是配菜、香料的使用已经颇为娴熟。 公寓的租客们这两天也习惯被这股肉香味轰炸鼻腔了,但是没有人再敢造次,只能不断把分泌出来的口水咽下肚子。 对他们来说,莱昂纳尔已经不是那个可以任意嘲笑和欺负的阿尔卑斯乡巴佬,而是马上要飞上枝头当凤凰的青年才俊。 这时候得罪他,不知道什么时候就会倒霉! 一声声“索雷尔少爷”,语气已经毕恭毕敬,再也没有了过去的戏谑。 就连佩蒂在他们的心目中,地位也不一样——她是值每个月15法郎的女仆,还会炖美味的肉汤! 等过几年索雷尔少爷真发达了,佩蒂可能就是他的首席女仆,说不定能赚每个月100法郎,比她的那个做帮佣的父亲还要多。 马丁太太甚至没有再催过下个月的房租,仿佛知道莱昂纳尔在这里已经住不久了,更多的是用一种复杂的目光看向这个年轻人。 莱昂纳尔和佩蒂在马丁太太刚收拾好的餐桌上嗦着意大利面,佩蒂一边吃一边叽叽喳喳地汇报:“索雷尔少爷,今天市场的牛肉每公斤贵了5苏,我就没买,买了鸭子……” “索雷尔少爷,您今天让我抄的手稿,好多字母是连在一起的,我看不太出来是哪个,等下您教我怎么怎么认好吗?” “索雷尔少爷,除了意大利面,我们可以买点小细面吗?我以前在布里昂的老家吃过我奶奶做的小细面,很好吃。我今天看见市场里有卖的,只要4个苏就能买一公斤!” “索雷尔少爷,我能不能也住在阁楼?放心,我只要睡在书桌底下就行。家里晚上太吵了……” “索雷尔少爷,其实……咳,咳,咳咳……” 佩蒂说着说着,突然咳了起来,持续了好一会儿才渐渐停下来,脸蛋也泛起病态的红晕。 莱昂纳尔放下叉子:“慢点,别呛着了。” 佩蒂连连点头,拍了自己的胸口几下,稳定住了呼吸。 莱昂纳尔犹豫了一下,向起居室看了一眼,发现马丁太太不在火炉旁边,才小声地对佩蒂说:“搬来阁楼先不必了——这周我会去找新的公寓,到时候你会有自己的房间。” 听到莱昂纳尔的话,佩蒂难以置信地睁大眼睛,等到消化了“新公寓”“自己的房间”这些太过于新鲜的信息后,她欢喜地就要惊叫出声。 莱昂纳尔在唇边竖起了一根手指,示意佩蒂不要声张,她才勉强把声音吞进肚子里,却又连咳了几声。 等到呼吸再次平稳下来,佩蒂忽然露出关心的神色:“索雷尔少爷,您一定要注意身体,不要太辛苦了!” 莱昂纳尔:“嗯?” 佩蒂的小脸认真地板了起来:“听妈妈和邻居说,那些男爵夫人、阔太太们‘需求’都很大,就算再健壮的小伙子,都受不了她们的索取。” 莱昂纳尔:“……” 佩蒂的小嘴还没有停,像个小大人一样叭叭叭说着:“妈妈还说,以前这个公寓里就有一个和您一样高大的年轻人,是货行的搬运工,强壮得像一头公牛。 可是自从和港口货运商利兹先生的太太在一起后,他很快就变成了个瘦子,死在了第二年的冬天。” 莱昂纳尔:“……” 佩蒂看他不说话,以为被自己说中了心事,连忙安慰他:“索雷尔少爷,其实住在这里也挺好的,我们不用急着搬家,这样可以省下不少房租。 我真的可以睡在桌子底下,只要多给我一条毛毯就行……我们还可以不用每天吃肉,我觉得每三……两天吃一次就好了……” 听不下去的莱昂纳尔索性把面条推到一边,问佩蒂道:“你懂什么是‘需要’吗?” 佩蒂懵懵懂懂地摇摇头,随即点点头:“听说那些太太们都很胖,一个就比五个佩蒂还要重,您需要推着她们……” 莱昂纳尔连忙阻止佩蒂继续说下去,然后扶着额头,神情复杂地看着眼前的小人,过了好一会儿才开口:“你不觉得这是件,嗯,‘丑事’吗?” 佩蒂露出困惑的神色:“为什么是‘丑事’呢?三楼的梅丽尔小姐不是在做一样的事吗?只不过她没有您的运气,顾客只有码头的工人们,有时候我爸爸也会去她的房间…… 以前妈妈经常骂我‘小婊子’,说要把我卖到妓院里去。听说那里一个妓女每个月可以赚150法郎,还不用练芭蕾舞……” 莱昂纳尔:“……”发现自己还是高估住在这个地区、这种公寓里的大众的道德水平。 莱昂纳尔连忙打断佩蒂的话:“下面我要说的话,你一定要记住,佩蒂。” 佩蒂看莱昂纳尔这么认真,连忙放下叉子,屁股也离开了椅子,站了起来。 莱昂纳尔的语气前所未有的严肃:“佩蒂,刚刚你说的这种用身体换取金钱的方式,我,莱昂纳尔·索雷尔,在过去、现在、未来都不会这么干,因为这并不体面,我有自己赚钱的方法,但绝不是这个。” 佩蒂也被吓到了,大气都不敢喘,连连点头。 莱昂纳尔继续说:“三楼的梅丽尔小姐,是迫于生活才会从事这个行当,我不认为这可耻,但也绝不是件光彩的事,我相信如果有机会,她一定会尽力摆脱眼前的处境。” 佩蒂继续点头。 莱昂纳尔最后说:“你以后会是一名杰出的女性,识文断字、能说会写,赚得远比 150法郎更多,每个人见到你都会称呼你一句‘尊敬的佩蒂女士’。 你不会成为妓女,这同样不是对她们的歧视,而是你有机会选择一条与她们不同的道路。如果你选择了这条道路,那就应该有成为‘尊敬的佩蒂女士’的觉悟,而不是认为做妓女也无所谓。 你能做到吗?” 最后两句话,佩蒂听得半懂不懂,但既然是莱昂纳尔说的,她仍然坚定地点点头:“我能做到,索雷尔少爷!” 莱昂纳尔这才放心,让佩蒂坐下来,赶紧把剩下的面条和鸭肉给吃了。 晚上,莱昂纳尔像往常一样早早打发佩蒂回去睡觉,自己则点着蜡烛开始写作。 等到蜡烛烧了一大半,他才甩着酸疼的手站了起来。 手写的效率实在不怎么样,尤其他现在要同时完成三份稿子—— 一份是写给《喧哗报》的「巴黎老实人的外省游记」,每周至少要写150行; 一份是写给索邦文学院学报的《老卫兵》,行数未定,但应该不少于500-600行; 当然还有一份是《颓废的都市》,虽然创作时间足有4个月之久,但考虑到篇幅,其实非常紧张。 “不知道现在有打字机了吗?多少钱一台?”莱昂纳尔琢磨着,就准备熄灭蜡烛睡觉去。 就在这时,楼下传来噔噔噔的上楼脚步声,很快就来到了自己住的阁楼门前。 “索雷尔少爷,您休息了吗?”头发乱糟糟的女人站在门口问道。 莱昂纳尔看到来人,心一沉,她是佩蒂的母亲。 女人的脸在烛光下晦明难辨,只听她用略带颤抖的声音说:“佩蒂今晚回家没多久就开始咳嗽,一直到现在都没有停;我摸她的额头,像刚点着的炉子一样热……” (本章完) (/bi/285214/17237610.) 。 第28章 挑衅 莱昂纳尔就这么静静看着阿尔贝,表情平静,目光清澈。 阿尔贝本来已经快咧到嘴角的笑容渐渐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恼羞成怒:“你……” “所以,你们还在依靠这么无聊的方式来证明自己的勇气是吗?”莱昂纳尔合上了笔记本。 现在轮到阿尔贝愣住了,随机露出了心机被人看破的窘迫,但身为贵族的骄傲让他硬撑着与莱昂纳尔对视。 莱昂纳尔摇摇头站了起来。 他本来就比阿尔贝高上几公分,肩膀也更宽,加上位于阶梯教室的上层,颇有点居高临下的意味:“在你们的世界里,勇气就这么廉价吗? 到「老矿坑」里看几眼已经动不了的死人骨头,就是你们所谓的勇气?” 阿尔贝苍白的脸色又涨红了,说话也开始咬牙切齿:“说这么多有什么用,你敢还是不敢?哈,你们这些平民……” “我去,你说个时间吧。”莱昂纳尔打断了阿尔贝的长篇大论,出人意料地答应了下来。 “不过我有条件,”莱昂纳尔语气平淡地补充道,“去过以后,我也不会加入你们,你们也不要再来烦我。” 阿尔贝再次红温起来,内心的小算盘一次又一次被莱昂纳尔揭穿,这感觉——家人们谁懂啊! 这下轮到莱昂纳尔脸上露出轻蔑的笑容了。 这种欧美大学里的学生团体用“试胆”的方式“吸纳”(实际上是PUA)新成员的套路怎么可能骗过他。 有了之前几次在莱昂纳尔这里占不到便宜的经历,又在院长办公室欠了人情,阿尔贝决定“慷慨”地接纳莱昂纳尔成为自己的跟班。 这样既挽回了之前丢的颜面,又能展现自己的“贵族姿态”。 在共和制大潮滚滚、席卷整个法兰西之际,贵族头衔实际上并不被政府所承认,也没有了任何制度上的特权。 但是漫长的历史沿承还在释放它巨大的文化惯性,即使表面上的血统差异被否定,但无论是贵族本身还是平民,仍旧普遍承认双方并不处于同一阶层。 在财富被新兴的资产阶级富商们碾压,同时文化创造方面也被平民出身的艺术家们甩开以后,贵族们的遮羞布其实并不多了,“勇气”就被认为是其中一项。 他们固执地认为这项美德是商人、平民们所不具备的——比如他们不会为了荣誉去死! 所以直到19世纪末,贵族家庭出身或者向往“贵族精神”的法国人,仍会热衷于决斗这种野蛮的传统。 阿尔贝再也受不了这种糟糕的对话氛围了,只能冷冷地丢下一句:“那好,周日早上10点,第十四区,丹费尔-罗什洛广场见。” 这是原为石矿的检修入口,归采石管理局管理,地下墓穴「老矿坑」的别名也因此得来。 如果是学生、地质学徒、医生,或者有关系,可以花点小钱,半合法进入其中,不过探索的范围有限,还时不时会被巡查的教士赶出来。 “不然晚上去吧,还是10点钟、十四区,「地狱街」见。”莱昂纳尔在对方转身之际,忽然开口。 阿尔贝呼啦一下转过身,气势汹汹地盯着莱昂纳尔:“你以为我不敢?你以为我不敢吗?” 莱昂纳尔静静地看着就要发飙的阿尔贝,什么都没有说,又似乎什么都说了。 「地狱街」是十四区贫民住宅一处异常狭窄的街道,大概只有40公分到50公分宽,近3公里长的街道被鳞次栉比的房屋夹着,几乎没有空隙,只能从头走到尾。 但这些夹着街道的房屋却多在墙上开着窄门或者小窗。 据说无论你想要什么,都能从这些窄门或者小窗里交换获得,是巴黎最有名的地下黑市之一。 其中就有一些房子的地窖挖穿了矿坑,可以秘密进入墓穴。 巴黎不少神秘学爱好者和探险者,更喜欢从这里进入地下,去探索更广阔的幽冥世界。 当然,巴黎的地下墓穴还有其他非法入口,比如比耶夫河的暗渠、汤布-伊索瓦街的竖井等等,不过那里都气味糟糕,也缺乏指引,只有罪犯、走私商人才会选择在那里交易。 而做地下墓穴的向导,算是「地狱街」一份正经职业,所以危险系数不大,但晚上去对于19世纪的大学生来说还是太惊悚了。 阿尔贝的胸口极速起伏了几下,最后勉强控制住呼吸:“好,周日晚上10点,「地狱街」见。”说罢领着跟班离开了。 莱昂纳尔点点头,又坐了回去,丝毫不在意其他同学好奇、敬畏的目光。 在19世纪虽然唯物主义已经很成熟了,但绝非大多数人的信仰。 民众——包括绝大部分的大学生——依然相信上帝、天使、魔鬼的存在,那鬼魂、恶灵自然也存在。 所以阿尔贝才会选择将探索地下墓穴作为“试胆”的方式,只要莱昂纳尔脸色惨白、两腿颤抖跪地求饶,他就会“不计前嫌”地拯救这个可怜的平民。 但没有想到莱昂纳尔似乎比去过地下墓穴好几次的自己胆子还要大…… 莱昂纳尔想的倒没有那么多,他只想尽快解决阿尔贝·德·罗昂给他造成的困扰,甚至一劳永逸,不再影响他在索邦的生活。 下午下了课,莱昂纳尔没有立即回公寓,而是先去了圣马丁大道的邮局,领取了加里布埃尔寄给自己匿名账户、总计3000法郎的预支稿费。 这相当于法国普通中产一年收入的巨款,也是莱昂纳尔有生以来接触过的最大笔现金。 薄薄的信封里一共两张纸:一张是价值1500法郎的不记名支票,一张是同样价值1500法郎的定期承兑汇票。 莱昂纳尔将两张价值千金的薄纸片塞回信封,又塞进自己衣服的内袋,接着乘坐公共马车去了金融业汇聚的第二区。 他麻利地找到支票承兑银行「信贷里昂银行」,给自己开了个账户,然后先将1500法郎存入账户,接着又支取了200法郎。 其中100法郎要寄给阿尔卑斯的索雷尔家,连同上次一共就是200法郎。 这笔钱对损失来说杯水车薪,但能持续收到小额汇款,无疑能让索雷尔一家对生活更有信心,逐渐走出阴霾。 另外100法郎是为周末找新公寓做的准备,如果有合适的地方,他不介意马上预付定金。 办完这些事的莱昂纳尔一身轻松,乘坐公共马车回到了马丁太太的公寓,一进门,就闻到了一股浓浓的炖肉香气。 还围着一副大人围裙的佩蒂见到莱昂纳尔,连忙跑出来:“索雷尔少爷,今天我做了蘑菇炖鸭子,还是用您之前教我的配方。 不过鸭子的腥味好像比母鸡大,我就多用了点百里香和月桂叶,您看可以吗?” 莱昂纳尔露出了笑容:“闻味道就知道不错,我饿了,咱们赶紧吃饭吧!” (本章完) (/bi/285214/17237611.) 。 第27章 阿尔贝的邀请 雨果先生已经77岁了,在这个时代绝对算得上高龄。 去年6月,他小中风了一次,虽然已经恢复得差不多了,但是已经很少外出,也很少见客了。 他目前的主要精力都放在人生最后一部重要著作《世纪传说》的最后一卷的创作上。 这部以诗的语言写就的人类社会历史巨作,贯穿了他人生的后半程——1859年出版了第一卷,1877年出版了第二卷。 所以接到泰纳教授的信以后,他一开始想写一封措辞客气的回信婉拒邀请,但是泰纳的一句话却把这位在法国人民心里至高无上的文豪打动了: 【索邦不能失去年轻、活力与正义,正如法国不能失去维克多·雨果一样!您的到来,将给这些年轻人巨大的鼓舞与安慰,也必能让法国人民再次见证您的伟大!】 他想起了自己在法学院求学的经历——虽然他对法律并不太感兴趣,只是接受父亲的安排而已,但是朝夕与年轻的同学相处,那种思想的碰撞、真诚的交流,却是一生难忘的回忆。 晚年的雨果虽然声誉日隆,但也经常陷入老年人常有的孤独当中。 尤其是1871年巴黎公社之后,雨果因为同情公社成员,屡屡呼吁政府要赦免、释放公社成员,甚至呼吁外国政府为这些人提供庇护,结果导致骚动。 在某个晚上,一群约50人的暴徒试图强行进入雨果家,高喊:“杀掉雨果!吊死雨果!杀了这个恶棍!” 这个暴行虽然没有成功,但是也极大地打击了雨果的内心,让他看清了人性的险恶,与所谓的“声誉”有多么不靠谱。 他觉得自己不过活成一块比较靓丽的招牌而已。 犹豫许久,他找出纸笔,写下了回信: 【亲爱的泰纳: 感谢你的热情,愿你健康如故…… 恕我无法参加「诗会」,我这老朽、多病的身体,已经无法在这样的盛会上与美丽的女士共舞了。 但索邦学生们的作品,我还有精力一看……】 写完回信,雨果又感到一阵虚弱,望着窗外浓稠如墨的夜色,摇动铃铛,叫来仆人,服侍自己入睡。 …… 第二天一早,莱昂纳尔在教堂的钟声敲响八下的时候准时醒来。 打开门,就已经看到佩蒂在门口等着自己,脚边是一盆干净的水。 由于阁楼太小,没有佩蒂休息的地方,所以最近她都是在二楼的父母家里睡。 见到莱昂纳尔,佩蒂露出灿烂的笑容:“早上好,索雷尔少爷。” 由于这几天跟着莱昂纳尔吃了不少牛肉、鸡肉,佩蒂的脸色已经不是过往苍白,而是有了两抹淡淡的红色。 莱昂纳尔把水盆端进屋子,又把佩蒂关在门外,脱下外衣,开始洗漱、擦身。 冰冷刺骨的水温让他的精神一下从混沌变得清明——在这个时代生活了一个多月,他也逐渐适应了这里冷水洗一切的习惯。 倒不是完全因为贫穷烧不起热水,而是以冷水洗漱、擦身,在这个时代被认为是保持健康的重要方法。 19世纪早期,人们普遍认为疾病会以气体的形式存在,会通过毛孔、鼻孔进入身体,引发疾病,冷水擦浴能让毛孔收缩,阻断“病气”入体; 虽然到巴斯德发现细菌等微生物的存在以后,“毛孔恐惧”变成了“细菌恐惧”,中产阶级和上流社会掀起了“消毒热”,家家户户以弥漫着石灰水的味道为荣,但使用冷水的习惯还是被普遍保留了下来。 不过莱昂纳尔是下定决心,要是真靠写小说发了财,能像福楼拜、左拉、莫泊桑一样买得起大别野,自己一定要过上洗热水澡的生活…… 洗漱完毕后,准备出门的莱昂纳尔给佩蒂交代了两个任务,并给了她2法郎: 购买今天两人的食物,并且按照之前他教的方式进行炖煮,中午和晚上他都会回家吃饭。 誊写自己放在桌面上的《老卫兵》手稿,遇到不懂的单词,可以查询一旁的辞典——自己去年已经教过她基本的拼写和查辞典的方法了。 佩蒂很聪明,学得还不错;如果不是经常被她母亲打断去做家务的话,她今年说不定已经可以自己写信了。 看着佩蒂重重点头的样子,莱昂纳尔有些欣慰,拍了拍她的脑袋,匆匆下楼出门了。 索邦的课程一如既往的无聊,教授们重复着100年前甚至300年前的理论与作品,保守得像是从中世纪复活过来的僵尸。 伊波利特·泰纳教授虽然古板,但是与他们相比,新潮得简直像摇滚乐手——如果这个时代有摇滚乐的话。 百无聊赖的莱昂纳尔躲在教室靠后的角落里,在笔记本上继续完成《老卫兵》的创作。 嗯,课堂上写《颓废的都市》毕竟还是太冒险了—— 【听人家背地里谈论,老卫兵原来真是追随皇帝陛下的老近卫军,在奥斯特里茨、在耶拿都立过战功。但滑铁卢之后,路易十八国王下了命令,这些皇帝的精锐都被解散了。他们中的一些人被遣返回乡,更多人则被秘密警察像影子一样盯着,也找不到正经工作。于是愈过愈穷,弄到快要讨饭了。幸而枪法极准,有时替人打打猎、驱驱狼,换点面包吃。可惜他又有一样坏脾气,便是好酒贪杯。拿到几个钱,便直奔酒馆,喝得酩酊大醉,常常误了事。如是几次,叫他帮忙的人也没有了。老卫兵没有法,便免不了偶然做些偷窃的事。但他在我们店里,品行却比别人都好,就是从不拖欠;虽然间或没有现钱,暂时记在黑板上,但不出一月,定然还清,从黑板上擦去老卫兵的名字。】 莱昂纳尔正写着,连课间休息都没有起身,纸面却忽然一暗,原来是有人站在了自己的桌前,挡住了光。 他抬头一看,是阿尔贝·德·罗昂,领着他的一帮小弟,围住了自己坐的这排座位。 莱昂纳尔皱皱眉,经历过校长室的事情以后,阿尔贝已经很久没有找过自己麻烦了,今天这是故态复萌了? 没等他开口,阿尔贝先说话了:“莱昂纳尔,这个周末你有别的安排么?” 莱昂纳尔心说当然有,他刚刚收到加里布埃尔预支给「一个老实的巴黎人」的1500法郎现金和1500法郎汇票,周末正准备去看看房子,合适的话就尽快搬家。 但看阿尔贝的口气不像是挑衅,于是问道:“怎么,有什么事吗?” 阿尔贝踌躇了一下,还是说出了来意:“这个周末,我们要去「死亡帝国」探险,你要一起来吗?” 莱昂纳尔愣了一下,「死亡帝国」是刻在巴黎著名的地下墓穴入口处门楣上的一行字,也是那里的代称。 在这个庞大的地下隧道网络中,埋葬着自18世纪以来的600万具尸骨,目前由教会管理,一向被视为禁忌之地,有许多灵异传说。 迟疑之际,他分明看到一股轻蔑的微笑慢慢爬上了阿尔贝的嘴角。 (本章完) (/bi/285214/17237612.) 。 第26章 《老卫兵》 《孔乙己》的故事在莱昂纳尔的心里流淌而过,那个穿着长衫喝酒的落魄书生,逐渐和这个时代发生了共振。 作为经典文学形象,「孔乙己」代表了在时代的夹缝当中迷茫、挣扎的中国旧知识分子群体。 而在法国,这个群体的规模同样庞大——第一帝国、第二帝国的辉煌,以及漫长、反复的王权时代,让「皇帝/国王陛下」有着大量的拥趸与附庸。 法国每次革命,君主制度被推翻,他们都是被抛弃、被边缘的一群人。 从巴黎到地方,这些人纷纷丧失了原有的地位与尊重,甚至沦为底层。 莫泊桑后来写了一个短篇《小步舞》,就藉由一对路易十五时代的宫廷舞蹈教师夫妇,倾诉了一曲送别旧时代的挽歌。(2019年全国卷II的阅读题,做过的举手~) 与《小步舞》相比,莱昂纳尔所写的这个脱胎于《孔乙己》的故事,更没有那么“温情脉脉”,而且描写的群体也不再是那些“文化人”,而是法兰西的军人,那些效忠于拿破仑的军人们。 他要撕下这层体面,把王朝覆灭下,这个国家精神上的腐朽给刻画出来—— 【阿尔卑斯的酒馆的格局,和别处是不同的:都是临街一个L形的大吧台,吧台里同时备着冰桶和热水,可以让每一种酒都都在最短时间里达到合适的饮用温度。做工的人,傍午傍晚散了工,每每花1个苏,买一杯冰镇的白兰地——这是二十多年前的事了,现在每杯要涨到2个苏——靠着吧台外站着,爽快地喝了休息;倘肯多花一个苏,便可以买一小碟盐水煮豆,或者几颗橄榄,做下酒物了;如果出到5个苏,那就能买一条腌咸鱼、一片煎咸肉或者一小块奶酪,但这些顾客,多是穿着粗布工装或短外套的工人,大抵没有这样阔绰。只有那些穿着体面毛呢外套或长礼服的人的先生们,才踱进吧台后面隔间里的雅座,要葡萄酒和小菜,慢慢地坐着喝。】 在写这一段的时候,莱昂纳尔仔细搜刮了一下原身在阿尔卑斯家乡的记忆,确保每一处细节都能与当时的法国背景对得上。 不过他也“惊喜”地发现,1850年到20世纪初,世界的货币体系似乎处于一个比较稳定的状态,英镑、法郎、美元以及中国的光绪银币、日本的银币,相互之间的兑换价格波动不大。 接着是第二段,原著是以“我”的视角切入来叙述故事——但主角却并不是“我”,而是“我”的某一观察对象。 这是一种典型的“叙述者大于人物”的写法,即叙述「孔乙己」故事的“我”,大于小说中明面上的参与故事的“我”,那个十二岁的小伙计。 以二十多年后成熟的“我”,审视、观察儿时的“我”的见闻,形成了一种集“成人”“儿童”两种视角于一体的叙述效果…… 这也是需要在这篇小说中予以保留的—— 【我从十二岁起,便在镇口的“雪绒花酒馆”里当酒保,老板勒格朗先生说,我样子太傻,怕侍候不了穿长礼服的客人,就在外面做点事罢。外面的短衣主顾,虽然容易说话,但唠唠叨叨缠夹不清的也很不少。他们往往要亲眼看着白兰地从酒瓶里倒出,看过杯子底里有没有掺水,又亲看将杯子放进冰桶里镇着,然后放心:在这严格监督下,掺水也很为难。所以过了几天,勒格朗先生又说这事我干不了。幸亏介绍人的情面大,辞退不得,便改为专管端盘子的一种无聊职务了。】 背景环境和视角人物都交代完毕,就该「孔乙己」登场了。 【我从此便整天站在吧台里,专管端我的盘子。虽然没什么差错,但总觉得有些单调,有些无聊。掌柜是一副凶脸孔,主顾们也没有好声气,教人活泼不得;只有“老卫兵”到店,才可以笑几声,所以至今还记得。 “老卫兵”是站着喝酒而穿毛呢外套的唯一的人。他身材很高大;青白脸色,皱纹间时常夹些伤痕;一部乱蓬蓬的花白的胡子。穿的虽然是毛呢,可却是一件帝国近卫军的蓝色旧礼服外套,肩章早已磨秃了线,肘部打着深色的补丁,下摆也破烂不堪,油污发亮,似乎从滑铁卢战役之后就没洗过。 他对人说话,总是满口“皇帝陛下”、“纵队进攻”、“为法兰西的荣誉”,教人半懂不懂。因为他总提起皇帝和近卫军,别人便从他常哼的、半懂不懂的旧军歌“卫兵宁死不降”的调子里,给他取了个绰号,叫作“老卫兵”。 “老卫兵”一到店,所有喝酒的人便都看着他笑,有的叫道:“‘老卫兵’先生,你脸上又添上新伤疤了!” 他不回答,对吧台里说:“一杯白兰地,要一小碟盐水豆。”便排出3个苏的铜币。 他们又故意的高声嚷道:“你一定又偷了人家的东西了!” “老卫兵”先生睁大眼睛争辩:“你怎么这样凭空污人清白……” “什么清白?我前天亲眼见你偷了杜邦老爷家晾着的香肠,被看门狗追着咬。” “老卫兵”便涨红了脸,额上的青筋条条绽出,争辩道:“拿……拿战利品不能算偷!……为帝国流过血的人的事,能算偷么?”接连便是难懂的话什么“近卫军的荣誉”,什么“皇帝万岁”之类,引得众人都哄笑起来:酒馆内外充满了快活的空气。】 写到这里,莱昂纳尔自己都笑了,他突然发现法国作为欧洲少数真正搞过帝制和中央集权的国家,某种程度上和帝制时代的中国,无论是人情世故还是民众感情方面,还是有些相似之处。 不过此时已经是深夜,这篇小说并不着急完成,莱昂纳尔决定先写到这里,明天还要上课,他可不想迟到。 而就在同一个夜里,居住在巴黎埃罗大道的维克多·雨果,收到了好友、并且同是法兰西学院院士伊波利特·泰纳教授的一封信—— 【尊敬的雨果先生: 上次在索邦一别,已经一年有余,不知您的身体现在恢复得如何…… 今年索邦的「诗会」,如果您能出席,将是「诗会」的荣耀。 另:参加「诗会」的骄子们,开始将他们的作品交给我们了;这些作品虽然稚嫩,但如果能蒙阁下的点评,也将是这些学生莫大的荣耀。 永远敬重您的伊波利特·泰纳 ……】 (本章完) (/bi/285214/17237613.) 。 第25章 约稿邀请 莱昂纳尔忍不住咳嗽了一声,吸引了所有人的目光,随即像看见老鹰影子的兔子,纷纷缩回自己的屋子里去了。 楼下向佩蒂提出无理要求的租客,也收了声音,蹑手蹑脚地钻进了房间。 等看到莱昂纳尔的身影出现在厨房门口,佩蒂这才放下戒备,带着哭腔骄傲地说:“索雷尔少爷,我没有让任何人碰您的鸡汤。” 莱昂纳尔点点头:“干得好,佩蒂!” 然后掀开汤锅的盖子,顿时一股比刚刚还浓郁数倍的香气飘散开来,几乎要从这座不大的公寓溢出去。 莱昂纳尔不禁发出赞叹:“散养老母鸡的味道,果然不是45天出栏的白羽鸡能媲美的!” 等白色的雾气散去,油脂稠厚、色泽金黄的鸡汤上漂浮着晶莹剔透的萝卜块和雪白的蘑菇片;而那只灰母鸡更是已经展现出它对这个世界最大的善意—— 黄澄澄的鸡皮已经变成半透明状,皮下丰腴的肉体若隐若现,呼唤着饥饿的肠胃来快点享用它。 佩蒂忽然晃了一晃,就要晕倒过去,小小的肚子响起了一声响亮又悠长的“咕~~~”声。 然后她就看着莱昂纳尔竟然把炖得几乎化掉的洋葱、芹菜从鸡肚子里掏了出来,毫不珍惜地扔进了垃圾桶,几乎忍不住要说:“少爷,这些可以给我吃。” 接着又看到莱昂纳尔往鸡汤里面放了一把意大利面…… 十分钟后,餐厅的桌面上就放着两碗香喷喷的鸡汤意大利面,每碗里面的肉都堆得高出了碗沿。 佩蒂有些震惊地看着餐桌,一时不明白少爷怎么有办法同时吃两碗面…… 莱昂纳尔用刀叉卷起几根面条,忽然发现佩蒂还站在一旁,有些奇怪:“坐下来一起吃啊!” 佩蒂有些震惊地看着莱昂纳尔,又难以置信地看向桌上的鸡汤面——这是我的? 要知道她跟着父母吃马丁太太的包餐,都只能得到大人不要的边角料,经常一顿饭完了还是半饥半饱。 整个法国——不,整个欧洲,也没有听说哪家的仆人可以和主人在一张桌上,吃一样的食物。 就连在一旁的起居室里烤火的马丁太太都被莱昂纳尔说的这句话震住了——作为一位年过六十的本地老人,她见识过了巴黎半个多世纪浮浮沉沉。 喊着“人人平等”这样漂亮口号的革命者、政治家的宣讲她也听多了,但没有真见到谁有钱了会不请一堆仆人来伺候自己,更没有见到哪个有钱人会让仆人上桌和自己一起吃饭。 但莱昂纳尔的那句话实在太自然了,没有一丝做作,仿佛这就是一件天经地义的事。 佩蒂迟疑地坐了下来,屁股只敢沾着椅子的边缘,随时准备莱昂纳尔说一声“我是开玩笑的”,然后继续站到自己该站的地方。 但是莱昂纳尔只顾着呼呼吃面,根本没有抬头管她。 佩蒂鼓足勇气,拿起叉子卷起面条,送进口中——一股难以言说的香气充盈着口腔,舌头都仿佛要融化了 再怀着忐忑的心情吃了一口肉,美妙、弹牙的质感与更为强烈的肉香让大脑都变得一片空白…… 一碗面,佩蒂足足吃了二十分钟,整只碗更被舔得干干净净…… 放下碗,才看见莱昂纳尔关心地看着自己:“吃饱了吗?还想吃的话,就去锅里盛……” 佩蒂连忙张嘴,想说一声“不用了,少爷!”——结果话没出口,取而代之的是一声长长的饱嗝…… 又是一个周一早晨,莱昂纳尔准时来到索邦学院。 门口依旧是马车交际的盛会,只是现在他再从公共马车上跳下来,已经没有人敢取笑他了。 不仅仅是因为怕了他的毒舌,更是因为学院一霸阿尔贝·德·罗昂突然转了性,不仅不再欺负莱昂纳尔,甚至放话让其他人也不准碰他。 所以同学们普遍猜测,莱昂纳尔至少是被哪个伯爵夫人看上了,才会让傲慢的阿尔贝才如此忌惮,纷纷投来羡慕、妒忌的目光。 懵懂无知的阿尔卑斯淳朴青年莱昂纳尔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只觉得今天身边洋溢着一种奇怪的、温暖的、暧昧的氛围…… 第一节课照例是泰纳教授的《法兰西文学源流》,因为感冒缺席请假了一周的老教授今天火力全开,一上课就连续问了他三个问题,把莱昂纳尔的汗都问下来了。 虽然凭借着上一世的学问积累应付过来了,但莱昂纳尔还是觉得哪里不对劲——自己今天明明没有迟到,也没有和阿尔贝在课堂上斗嘴,泰纳教授怎么就对自己有这么大意见呢? 好不容易熬到了下课,没能为难住莱昂纳尔的泰纳教授心有不甘地瞪了他一眼,气哼哼地离开了。 更奇怪的事发生在下午——一下课,莱昂纳尔就被学校的教务长杜恩先生给给叫去了办公室,同样引来了同学们的议论纷纷。 “复活节前的「诗会」,你知道吧?”杜恩先生询问面前高大英俊的男生,心中暗赞院长大人有眼光。 莱昂纳尔点点头:“当然知道。”索邦的「诗会」在巴黎的大学教育界是赫赫有名的存在,每次都有大量富豪和贵族参加。 杜恩先生关心地问:“以前怎么没有见你参加?” 莱昂纳尔搜索了一下记忆才回答:“投稿过,但是没有选上。” 索邦的学生想参加「诗会」,要么是阿尔贝这样父辈会出席活动的二代,要么需要往索邦文学院的学报投稿,才华出众得到青睐者才有机会在「诗会」上崭露头角。 莱昂纳尔的原身就曾经投了一首《圣母赞歌》给学报,自然是没有结果。 杜恩先生鼓励式拍拍莱昂纳尔的肩膀:“今年,我们希望——不,你必须向学报投稿。我相信你的才华!” 莱昂纳尔更懵了,心想是不是昨天炖母鸡的蘑菇有问题,所以今天幻觉特别多。 但是既然学院的教务长都已经发话了,自己怎么可能拒绝?只能硬着头皮答应下来:“好,我今年一定投稿!” 杜恩先生这才放下心来:“那就好——越快越好,你写好了可以把稿件直接交给我。” 此刻莱昂纳尔觉得眼前这个秃顶驼背的老头,就是游戏里的NPC,自己莫名其妙就领了个支线任务回来。 …… 晚上,吃过佩蒂用尽洪荒之力做出的牛尾汤,莱昂纳尔先写好一封给加里布埃尔的确认信,又在桌面上铺好新的稿纸,捏着鹅毛笔冥思苦想起来。 他想尽快完成杜恩先生的任务——不管他想让自己参加「诗会」的目的是什么——要是影响了《颓废的都市》的写作,那就得不偿失了。 但是他越想就越觉得有趣: 索邦文学院的学报,在巴黎的文学界是小有名气的存在。 虽然不如社会上公开发行的大报纸们有名,但巴黎的文学批评家,和各个大学文学院、哲学院、神学院的老师大多会订阅。 不管怎么说,索邦仍然是法国大学人文学科的门面,学报上不时会有一些让人眼前一亮的作品…… 想到这里,莱昂纳尔没有了敷衍了事的想法,而是前所未有的认真起来。 直到蜡烛烧了一半,他才在稿纸上写下第一行字: 【阿尔卑斯的酒馆的格局,和别处是不同的:……】 (本章完) (/bi/285214/17237614.) 。 第24章 人间烟火气,最抚凡人心 与加里布埃尔敲定大事以后,莱昂纳尔内心终于松了一口气。 实际上加里布埃尔当时哪怕开价3000法郎,他都会接受——因为他太缺钱了。 不仅还远在阿尔卑斯的索雷尔家亟须一笔钱来提振涣散的精神,自己也需要一笔钱来离开马丁太太的公寓。 不是嫌弃马丁太太的刻薄和公寓的简陋,而是最近夜里,他听到的咳嗽声越来越多了——这可不是什么好兆头。 每年冬天,巴黎都会用流感、肺炎“清理”掉数以万计的居民,除了流浪汉,几乎都是是第十、十一、十二、十三、十八、十九和二十区的穷人们。 反正到了来年春暖花开的时候,又会有几倍于此的外省人来到这座辉煌之城寻找希望。 莱昂纳尔对自己的免疫力没那么有信心。 虽然1500法郎的现金还没有拿到手,但是他还是决定要庆祝一下,但这次他不准备在外面吃「公共餐桌」了。 他先乘坐公共马车回了十一区,不过是在波平库尔街和罗盖特街交界处的波庞库尔市场下了车,这里是十一区最有名的露天市场之一,蔬菜、水果、肉类摊档,一应俱全。 莱昂纳尔在市场里盘桓了好一阵,终于买到了自己想要的食材:一只杀好的灰母鸡、一条处理干净的牛尾巴、几根胡萝卜、几颗洋葱、几颗芜菁根茎(大头菜)、一把西芹、一袋子蘑菇、一袋子各种小香料、一公斤意大利通心粉……还有一瓶胡椒粉——马丁太太小气极了,从不肯让他们多用这种昂贵的调料。 接着他又去售卖餐具、厨具的小店,买了碗碟、刀叉——想买实在没有找到——最重要的是一口汤锅。 这些一共花了他12个法郎,确实略有些心疼。 但想到以后不用和马丁太太的租客以及公共餐桌的食客一起共享飞沫,他又觉得这是非常有必要的。 等他回到公寓时,已经是快中午1点钟了,马丁太太在收拾餐桌。 看到莱昂纳尔背着一个大口袋回来,她罕见的没有出言讽刺,而是面无表情的客气了一句:“中午好,索雷尔少爷。” 莱昂纳尔可以听得出来,这一次的“索雷尔少爷”并不显得阴阳怪气,所以也客气了回答:“中午好,马丁太太。” 两人的对话显然惊动了楼上的众人,莱昂纳尔明显感觉到本来嘈杂的公寓安静了片刻,从楼梯、走廊出现了好几双窥视的眼睛。 由于今天早上莱昂纳尔阔气的表现,包养他的贵妇人已经从富商太太到男爵夫人了。 上到三楼,刚走到阁楼门口,就听到门“咿呀”一声开了,接着就是佩蒂那苍白却镶着两颗明星的小脸:“您回来啦,索雷尔少爷。” 莱昂纳尔点点头,走进房间,打开口袋,把里面的东西一样又一样摆了出来。 每放一样,佩蒂的眼睛就亮一分。 莱昂纳尔问:“吃了吗?” 佩蒂摇摇头:“妈妈说现在我是您的仆人,已经不能跟着他们在马丁太太那里吃饭了,就向马丁太太要回了这个月剩下的包餐费; 马丁太太又说您还没有给她交我的包餐费,所以我还不能上桌吃饭……” 莱昂纳尔:“……”一声叹气,What can i say? 他问佩蒂:“你会做饭吗?” 佩蒂摇摇头,她一家都是吃包餐,她当然不会。 莱昂纳尔从地上的食材里选了几样,又拎上新买的汤锅和勺子,带着佩蒂来到一楼找到了马丁太太:“马丁太太,我以后能用您这里炉灶自己做饭吃吗?” 马丁太太迟疑了一下,看了眼莱昂纳尔手里的食材和工具,皱着眉头:“木炭和煤炭的价格都不便宜……” 莱昂纳尔道:“就从我的包餐费用里扣除吧,如何?” 马丁太太的眉头这才舒展开,点了点头,带他进了厨房。 这座公寓的厨房是个小型的铸铁火炉灶,有一个金属活动门可以加炭、并且控制火力大小,虽然比不上后来的煤气灶,但是使用方法已经大同小异了。 马丁太太简单教了两人使用方法后就离开了厨房,不过却不时从餐厅望向厨房——她实在不相信莱昂纳尔这个穷大学生会做饭,尤其是会使用那么多复杂的材料。 要知道这可是那些在餐馆里干活的正经厨师才会的手艺。哪怕能把一只鸡炖好,至少也值150法郎一个月! 莱昂纳尔才不管马丁太太怎么看自己,而是认真地开始教佩蒂怎么给胡萝卜、芜菁根茎削皮,怎么清洗蘑菇,怎么切洋葱…… 然后让佩蒂打了一锅水进来,将整只灰母鸡放进锅里,肚子里塞上胡萝卜、西芹和洋葱,先开大火烧开,用汤勺撇去浮沫和多余的油脂;接着转成小火,放进芜菁根茎块和蘑菇,还有胡椒粒等香料…… 佩蒂瞪着她的大眼睛,小小的脑瓜都快烧干了,才勉强记下这些其实并不复杂的步骤。 等炉膛里的火终于转成小火,汤锅盖上了盖子,发出“咕嘟咕嘟”的细密声响,莱昂纳尔才停止忙碌。 回头看,只见佩蒂眼里满是崇拜,甚至已经无以言表了。 莱昂纳尔微微一笑:“这只母鸡比较大也比较老……”餐厅的马丁太太突然“咚”的一声,不知摔了个什么东西。 莱昂纳尔没有理她,继续交代:“……大概要一个小时才能炖透,你要是饿的话,可以先拿两个苏去拐角的面包店买块面包。” 佩蒂摇摇头,指了指汤锅,表示自己要看着这只老母鸡炖好。 莱昂纳尔看了眼外面的天色说:“好,你在这里看着火,我去睡个午觉,一个小时以后叫我。” 佩蒂点点头:“放心吧,索雷尔少爷!”一边说着,一边拍拍胸脯,做出一副誓死保卫鸡汤的模样。 莱昂纳尔交代了佩蒂小心炉火,就上楼去了,不一会儿就在床上沉沉睡去…… 不知不觉,他沉入了静谧的梦乡——先是一些在阿尔卑斯和巴黎的零碎片段,然后就到了150年后,自己灵魂真正的归处,和亲人、和同学、和朋友欢聚一堂,每个人都在问他最近去哪儿了,怎么也不通知大家一声…… 迷迷糊糊间,莱昂纳尔忽然觉得楼板在隐隐震动,似乎不少人在走动、在说话。 “公寓怎么这么热闹?”莱昂纳尔醒了过来,紧接着就闻到一股熟悉的、浓郁的香气,直冲天灵盖,他瞬间觉得灵魂都被疗愈了。 这就是“人间烟火气,最抚凡人心”吗? 他赶忙下床,打开阁楼的门,视线沿着楼梯间的空隙向下望去,只见走廊上已经站满了人,每个人都伸长了脖子,半张着嘴,鼻孔一翕一张,眼睛中露出迷醉的神色。 而在一楼,一个声音隐隐传了上来:“一口,就尝一口。索雷尔少爷还没有醒……” 随即就是佩蒂稚嫩却坚决的拒绝:“不!这是索雷尔少爷的汤!谁也不能碰!” (本章完) (/bi/285214/17237615.) 。 第23章 《颓废的都市》 信纸上只有一部分的人物介绍和故事梗概,但已经让加里布埃尔看得神迷心醉。 直到最后一行文字从眼底经过,他才依依不舍地放下稿纸。 加里布埃尔一开始只以为「一个老实的巴黎人」写的是萨德侯爵的《贞洁的厄运》《于丽埃特》那种极尽猎奇、悖德之能事的纯情色。 没想到竟然是这样一部构思近乎于「批判现实主义」著作的鸿篇巨制,即使把情色描写的部分去掉,他也能肯定这不会是一本平庸的小说。 加里布埃尔更加坚定了眼前的小伙子只是真正的作者的代理人的想法。 加里布埃尔尽量控制住自己的表情,淡淡地恭维道:“想法很好,但毕竟只是想法……在没有看到完整的书稿前,我很难承诺什么。” 莱昂纳尔一脸真诚地向加里布埃尔说了声“谢谢”,然后“唰”一下就把信纸信封收了起来,然后站起身来就准备走。 加里布埃尔猝不及防,连忙跟着站起来,差点把椅子都碰倒,雪茄的烟灰都掉下来一大截:“诶……诶……你这是什么意思?” 莱昂纳尔一脸困惑:“您不是要完整的书稿吗?现在我没有啊!等有了咱们再见面吧!” 加里布埃尔脸色变得比死人还难看。 在他的预期中,今天在他对面的是一个从咖啡馆后厨溜进来的、风衣的领子立得高高的、声音压得低低的、还带着一副拙劣的假胡子或者干脆带着口罩的中年人或者老年人。 他们两人棋逢对手,在相互拉扯、彼此试探中不断讨价还价,最后达成一个让双方都满意的条件。 也曾经做过文学梦的他,甚至幻想两人可以通过这样的方式成为“老朋友”……多么特殊的友谊啊…… 结果对方竟然派了这么一个愣头青过来,丝毫不懂得“谈判的艺术”!更没有任何“谈判的耐心”! 无奈之下,加里布埃尔只能咬着后槽牙说:“还是请坐下吧!即使没有完整的书稿,我们也可以谈谈!” 莱昂纳尔没有反对,爽快地坐了下来,然后用直愣愣的眼睛盯着加里布埃尔:“谈吧,你准备出多少钱?” 加里布埃尔没有回答,而是反问:“「一个老实的巴黎人」先生想要多少钱?” 莱昂纳尔歪着头想了想:“当然越多越好!” 加里布埃尔一口老血差点当场喷出来,他做这行已经20年了,还没有见过哪个作者会这么说话的。 他努力按捺住心中的怒火,尽量让自己冷静下来:“要知道,出版这部书,对我来说——其实对所有出版商来说,风险都很大!” 莱昂纳尔没有接话,而是用大学生那特有的清澈眼神看着加里布埃尔,仿佛在说“一部小说而已,至于吗?” 加里布埃尔不能确定莱昂纳尔有没有看过这部小说,甚至不能确定莱昂纳尔识不识字——说不定他就是「一个老实的巴黎人」花2个法郎随便找的一个工厂工人、作坊学徒之类。 那这样和对方解释出版这部书的风险也就成了对牛弹琴。 他现在知道「一个老实的巴黎人」为什么要派这种不谙世事的小伙子来和自己谈判了——对方压根就不想谈判,更不想暴露自己的身份。 加里布埃尔深深吸了一口雪茄,然后缓缓吐出淡蓝色的烟雾,在两人之间制造了一个模糊的屏障:“说吧,「一个老实的巴黎人」先生,想为这部小说开价多少钱?” 莱昂纳尔微微低下头,似乎在回想什么,但很快就抬了起来:“2万法郎,现金,不要汇票;两天内预付一半,剩下的交稿时候再付。” 加里布埃尔吓了一跳:“他疯了吗?他以为他是谁?小仲马先生吗?” 莱昂纳尔依然是一脸困惑的表情,似乎连「小仲马」是谁都不知道:“「一个老实的巴黎人」认为这部小说就该值这个价钱。 如果您同意,他可以在「耶稣升天节」前把稿子交给您!” 「耶稣升天节」的时间在「复活节」后40天,大约在5月到6月之间。 加里布埃尔连声拒绝:“不可能,不可能,这个价格太疯狂了!再说了,他是谁我都不知道,人也不出现,连出版合同都签不了,拿了钱跑了怎么办?” 莱昂纳尔又站了起来:“那好吧,就等这部小说写好了再谈吧。” 加里布埃尔差点崩溃,心里已经把「一个老实的巴黎人」送上断头台一千次了! 他当然不会为了所谓的「完整书稿」等上4个月,谁知道这段时间里会发生什么变故? 有天赋的作家和19世纪以前来自远东的瓷器一样,一天一个价,甚至一船一个价。 维克多·雨果在他的剧本《欧那尼》首演前,全部身家不到100法郎;但等《欧那尼》的第三幕结束后,书商就把他拉到剧院走廊上,表示要用5000法郎买下剧本。 雨果问为什么不等全剧结束?书商恶狠狠地解释:“第二幕结束的时候,我想应该给你2000法郎;第三幕结束的时候,我觉得至少得给你4000法郎;我怕等看完了,就得给你1万法郎了!” 「一个老实的巴黎人」毫无疑问潜力巨大,加里布埃尔甚至猜测他在文坛上已经小有名气,只是需要钱才写些情色作品。 万一有天他成名了呢?这恐怕也是他坚持不露面的原因。 加里布埃尔再次拦住莱昂纳尔:“我给不了2万法郎,这样风险实在太大了。哪怕他是小仲马先生也一样!” 莱昂纳尔没有坐下来,直接问:“那你给多少?” 加里布埃尔心里百转千回,最后咬紧牙关报了一个价格:“一口价,5……6000法郎……” 莱昂纳尔斩钉截铁的回答:“成交!” 加里布埃尔:“……!!!???”他有些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但随即就知道自己上当了。 「一个老实的巴黎人」一开始给眼前小伙子的底价就是这个数字,甚至可能更低,他报“5000法郎”甚至“4000法郎”说不定也能成交。 加里布埃尔慌忙补充:“我还没有说完,预付3000法郎,其中1500法郎是现金,1500法郎是汇票,3个月后兑付;剩下的等交给以后再付……” 莱昂纳尔点点头:“没问题,请两天内付清。” 加里布埃尔:“……”自己好像又报急了? 他凝神看向眼前的年轻人,脑子混乱起来,一时间不知道这一切到底是都在「一个老实的巴黎人」的预想之中,还是眼前小伙子的灵机一动。 但是话已经说出口了,他无法收回:“……请你给「一个老实的巴黎人」带话,明天之内给我一封信,我们确认一下细节。” 莱昂纳尔干脆地答应了:“好!”说罢,就准备离开「花神」咖啡馆。 加里布埃尔有些不甘心,叫住了他:“「一个老实的巴黎人」先生有没有和你说这部小说叫什么?” 莱昂纳尔头也没回:“好像叫做《颓废的都市》。” “真是切题啊……”加里布埃尔品味着这个意味深长的署名,目送莱昂纳尔的身影消失在街角。 这时候一个猥琐的身影从咖啡馆的另一端走到加里布埃尔身边,悄声问:“要不要跟上他?” 加里布埃尔恨恨地说:“一个提线木偶,跟什么?你去给我盯紧圣马丁大道的邮局!” (本章完) (/bi/285214/17237616.) 。 第22章 真正的误导,从来不是靠嘴 佩蒂看到莱昂纳尔,眼睛中绽放出一闪而过的光芒,随即又黯淡下去,苍白的嘴唇颤了一下,最终没有开口。 倒是她的母亲说话了:“这不是索雷尔少爷吗?今天又要去哪个贵妇人那里发财?” 莱昂纳尔知道她对自己每次给佩蒂带好吃的,都得看着佩蒂吃下去而不让她带回家感到不满。 这栋公寓里大部分住户对这个突然不再吃房东马丁太太的包餐的年轻人揣测纷纷,其中比较有共识的一点就是他大概攀上了哪个贵妇人。 莱昂纳尔虽然是个穷学生,却有着一副在阿尔卑斯的山野里养成的好身板和一张富有南方特色的俊脸蛋。 凭借这些本钱,加上索邦那个纨绔横行的环境,被哪位同学的家长看上也不是什么奇怪的事。 莱昂纳尔本来想硬一硬心肠,直接下楼离开,毕竟加里布埃尔的钱还没有到手,说破天自己手上的现金也只有100多法郎,这本钱出头当英雄有点气短。 但是现在…… 莱昂纳尔停住脚步,转过身认真地盯着这个粗壮、结实的中年女人看——她有着一头乱糟糟的红棕色头发,鼻头又肥大又红肿,酒鬼的身份呼之欲出;身上的围裙油腻腻的,到处是污渍,已经看不出原来的颜色了; 手上拿着一把笤帚,但其实除了做饭以外,家里的家务几乎都是佩蒂在做,这根笤帚的主要用途是将女儿从一处抽打到另一处…… 这就是巴黎穷人们的家庭常态,亲情对他们来说几乎是奢侈品。 孩子们通常6岁就要开始帮家里干活,男孩不到10岁就要送去当学徒,女孩则留到10岁、12岁就会被送去做女仆,或者进入工厂。 不过这些都不算太糟糕。 真正残忍的父母,会将女儿送去诸如芭蕾舞学校,或者类似的地方。 当时的有钱人,只要花钱包下一个巴黎歌剧院的座位,就可以自由进出后台认识演员或者舞女;而歌剧院甚至为他们直接开辟了隐秘的豪华包厢以供作乐。 提供性服务甚至成为芭蕾舞女的“职责”。 将女儿送去当芭蕾舞演员,一旦得到“金主”的青睐,不仅支付她们生活与训练的开支,还能给她们的家庭不菲的回报。 她们通常不到20岁就会染上梅毒或者其他烟花女子常见的传染病,然后身体日趋崩溃,最终在花样的年纪就死去。 佩蒂母亲被莱昂纳尔盯得浑身发毛,但并没有真的畏惧,而是顿了顿,然后露出一个猥琐的笑容:“怎么了,索雷尔少爷?你也看上这个小婊子了?” 一边说着,一边拽着佩蒂的胳膊向外面一拖,让阳光可以照到她毫无血色的脸和乱蓬蓬的头发上。 然后转头对那个「天鹅堡」的中年女人说:“看吧,格蕾特嬷嬷,就连这位索邦的高材生也觉得我们的佩蒂长得美丽,您还觉得每个月10法郎的‘营养费’太贵了吗?” 格雷特嬷嬷愤怒地看了莱昂纳尔一眼,她确实不太舍得佩蒂这棵好苗子。 虽然佩蒂现在看着营养不良的样子,但是从骨相优越的脸型、优越的身体比例来看,是个天生的芭蕾舞者,只需要几年时间,就能成为摇钱树。 她咬咬牙,就准备答应下来。 “15法郎,每个月15法郎。”莱昂纳尔的声音响彻公寓的楼梯间,让佩蒂母亲、格蕾特嬷嬷,还有看热闹的马丁太太、以及住户们都愣住了。 这是一个格蕾特嬷嬷绝对不能接受,而佩蒂母亲绝对无法拒绝的价钱。 佩蒂的眼睛一下又亮起来了,比从狭小的天窗里射进来的晨光还要耀眼。 莱昂纳尔摸了下口袋,掏出大概价值15法郎的各色硬币,扔到了佩蒂母亲脚下:“我现在恰好需要有人帮我整理房间、清洗衣物。” 说完自己都快笑了出来——他那个阁楼小得只够住老鼠,而他现在穿的几乎是自己全部的衣物了。 看着蹲在地上慌忙捡钱的女人,莱昂纳尔又从口袋里掏出钥匙递给佩蒂:“你今天就开始上班,晚上我回来的时候希望看到房间里整整齐齐的,可以做到吗?” 佩蒂几乎是用整个生命的力量攥住了钥匙,再用整个生命的力量点头:“遵命,索雷尔少爷!” 莱昂纳尔同样点点头:“好。我还有事,先走了。” 说着,也不等其他人有什么反应,“噔噔噔”几步就下了楼。 「天鹅堡」的格蕾特嬷嬷连忙跟在后面赶了上来,叫住莱昂纳尔,恶狠狠地威胁:“你知道「天鹅堡」的老板是谁吗?” 莱昂纳尔回头一笑:“要不你说说看?我一会儿要去见巴黎发行量最大的报纸的老板,他应该对这个问题的答案也很感兴趣。” 格蕾特嬷嬷吓了一跳,这小子认识《小日报》或者《费加罗报》的老板? 看着一身的穷酸不像,但是刚刚那个势利的女人又说他是索邦的高材生……后面的话竟然被憋了回去。 莱昂纳尔才不理会这个职业性质近乎于老鸨的女人在想什么,大踏步离开了奥博坎普街,去市场街的公共马车站等车了。 半个小时后,他就来到了位于圣日尔曼大道和圣伯努瓦街转角的花神咖啡馆。 现在是周末的早晨,虽然已经日上三竿,但还没有到用咖啡消磨时间的时候,所以咖啡馆里的顾客寥寥无几。 一个宽厚的、抽着雪茄、不时东张西望的背影很快就吸引了他的目光,莱昂纳尔径直走到他的对面坐了下来:“早上好,马瑞尔先生。” 顺便从怀里掏出一个厚厚的信封放在桌上。 加里布埃尔·马瑞尔看着坐在对面的年轻人,先是有些诧异,然后露出不满的表情:“该死的,他的笔名叫「一个老实的巴黎人」,他自己却一点都不老实! 他花了多少钱雇你来的?” 眼前的年轻人看起来只有20出头,一脸稚嫩,衣着寒酸,绝对不可能是那种会写出「教士笑话」和「伊莲娜倒挂葡萄架」的老色批。 莱昂纳尔却不置可否:“如果您不愿意和我谈,那这份草稿我带回去了……”说着作势要把信封收起来。 加里布埃尔连忙按住莱昂纳尔的手:“谈,谈!” 莱昂纳尔微笑着缩回手,他的目的达到了。 加里布埃尔松了口气,飞快地撕开信封,掏出里面的信纸看了起来。 (本章完) (/bi/285214/17237617.) 。 第21章 长篇小说的报价 同一天早上,莱昂纳尔起的有些晚,附近大教堂的钟声敲过了9次,他才睡眼惺忪地坐起来。 不仅仅因为是周末,索邦不上课,更重要的是……伊莲娜,和西蒙斯大官人……先生之间真挚的爱情故事实在太耗费心神了。 前两天的只是开胃小菜,而将其法国化,则需要大量的时间来完善构思。 他要把整个故事的背景都搬到18世纪的法国,人物名字、身份、关系、环境……通通都要做合理的改写。 故事发生在路易十六晚期(1785年后)至法国大革命早期(1789年),主角名字叫热拉尔·西蒙斯,出身于富有的资产阶级家庭,父亲是个中等资产规模的香料商人。 他通过巨额贷款给王室或贿赂权贵,得到了里昂一大片地区的包税经营权,成为巨富;后来还涉足殖民地贸易和金融投机。 西蒙斯先生的妻子叫做莱奥诺,出身于一个历史悠久但已没落的军官家庭,家族为了金钱同意这门婚事。她代表着旧体制的体面(即使已衰落)和天主教的正统道德观。 他最主要的情妇叫做伊莲娜·潘妮斯,曾经是一个小贵族家庭的女仆,因为与主人私通被赶出了城堡,被老实的面点师弗兰西斯科·皮斯托娶了,不久就被觊觎伊莲娜美色的西蒙斯害死了。 他还有一个情妇,叫做伊丽莎白·德·拉·布泰伊,是酿酒商遗孀,继承一笔财富。 …… 主人公热拉尔·西蒙斯是一位暴发的香料与葡萄酒商人,依靠迎合贵族与教会积累财富,赢得包税权。他富有、好色、工于心计,梦想跻身贵族之列。其豪宅「西蒙斯府邸」成为地方上流与底层交汇的舞台:情色、谎言、暴力、金钱与虚伪美德在其中交织,一如一个小型的凡尔赛缩影…… 整部小说将分为三个部分: 第一部分叫做「诱惑与上升」:将描写西蒙斯如何勾引伊莲娜害死她的面点师丈夫皮斯托,为此他用金钱收买教区的医生与治安官;同时利用家族的香料生意游走于贵族圈,与市政厅的书记官维尔西尼、穷男爵杜尔瓦尔建立腐败关系,参与走私、投机、教会财物拍卖,暴利累累,最后向巴黎的路易十六奉献了一大笔金钱后获得了包税权。 第二部分叫「情欲的极限」:成为本地首富的西蒙斯在宅邸内修建女仆楼、小教堂、暗室、花园长廊,他沉迷肉欲,日夜轮流与伊莲娜、伊丽莎白,以及新纳的歌姬玛戈私会,甚至染指女仆、洗衣女,连朋友的妻子也未能幸免。但在表面上,他却是资助修道院的“虔诚绅士”。 第三部分叫做「衰亡与惩罚」:西蒙斯因过度纵欲与梅毒并发症,身体每况愈下,却仍沉溺木乃伊酒与床第之欢。此时法国进入财政危机,教会追查捐赠账目,市政厅更换新长官,杜尔瓦尔与维尔西尼纷纷倒戈,举报西蒙违法经营与贿赂。最后西蒙斯暴亡,宅邸被查封,伊莲娜病死,伊丽莎白投身修道院,玛戈被贵族弃养沦为卖唱者。 最后在大革命的熊熊烈火中,「西蒙斯府邸」被烧成一片白地。 就像在结尾部分最终还是回归了「因果报应」一样,这部法国版无论过程有多少情色内容,但是最后依然要契合法国人当今的道德观。 这么写的目的不是为了规避风险,而是为了讨好读者——情色内容虽然大家都喜闻乐见,但是最后的道德批判与价值回归,却可以让大家稍稍减轻一些罪恶感。 毕竟如今在人们心里退潮的只是教会的权威,而不是上帝本身和教会代表的价值观。 他相信《喧哗报》的加里布埃尔拒绝不了出版这部小说的诱惑,因为加里布埃尔是个彻头彻尾的资本家性格。 「如果有100%的利润,他们会铤而走险;如果有200%的利润,他们会藐视法律;如果有300%的利润,那么他们便会践踏世间的一切!」 一部畅销的小说,带给出版商的何止是300%的利润。 尤其是在版税制尚未完善、普及的19世纪,许多大作家的成名作往往被出版商以极低的价格买断。 比如巴尔扎克第一部发表的长篇小说《比拉格的女继承人》(与别人合著),只收到了400法郎;而独立发表的《朱安党人》也仅仅拿到了1000法郎。 过了40年,福楼拜的《包法利夫人》也仅仅让他收到800法郎的稿酬——幸亏他采用了授权制,只给了出版商5年的独占权。 而一部畅销书究竟能为出版商创造多少利润?无论是「沙尔庞捷」还是「莱维」都对此讳莫如深,但有愤愤不平的作家估算不少于5万法郎。 成名作家就不一样了。 1830年的某个午后,雨果在休格纳书店里和老板休格纳闲聊,说自己想写一部小说,“故事在中世纪的大教堂里,有冲动的大学生,异域风情的美女,畸形的怪人,腐败的贵族,虚伪的教士”,然后问老板“这部小说值多少钱?” 休格纳二话不说,直接取出了五千法郎的现金和1万法郎的期票交给雨果,并且承诺拿到书稿以后再支付“剩下的一半”。 也就是说一部《巴黎圣母院》,为雨果带来了3万法郎的直接收入。 莱昂纳尔想从加里布埃尔那里拿到的,当然不会是3万法郎这种对年轻作者来说的“天价”,但也不可能低到400法郎——一切都要看两人之间的博弈。 莱昂纳尔去公共盥洗间洗漱好,回房间穿戴整齐,就准备下楼出门。 经过二楼时,就听到佩蒂家里传来一个陌生女人的声音,冷漠、尖锐、刻薄:“这样的女孩子,我们「天鹅堡」多的是,你们的要价太高了!” 莱昂纳尔停下脚步,望向门口,就看到一个身材矮小瘦削、长着高高的鹰钩鼻的中年女人与佩蒂的母亲对面而立,瘦小的佩蒂则蹲在两人之间的地板上,不知所措。 莱昂纳尔这才想起来,佩蒂曾经和他说过,这周家里就要把她送去芭蕾舞学校了——那个中年女人看来就是上门来“收孩子”的。 想到佩蒂可能的遭遇,莱昂纳尔的心就往下一沉。 (本章完) (/bi/285214/17237618.) 。 第20章 伊莲娜 《喧哗报》的老板加布里埃尔·马瑞尔,近来同样喜忧参半。 喜的自然是《喧哗报》的销量节节攀升,仅仅在巴黎,每期就超过了20万份;而且外省同样销量不俗。 这都得益于开辟了《一个老实的巴黎人的外省游记》这个栏目。 虽然每期只有2则、3则小故事,最短时不过寥寥四五十行,但却成了巴黎读者购买《喧哗报》的最大原因。 每个人都迫不及待地想看看「一个老实的巴黎人」在勃艮第、布列尼塔或者普罗旺斯有什么奇遇。 尤其是他笔下的那些教士,已经不仅仅是古板、好色、自私、虚伪……这些常见的形象,而是升华到了另外的层面,把只能口耳流传的窃窃私语,用一种含蓄的幽默搬上了台面。 当然,他笔下的角色也不全是教士,还有地主、农夫、富商、官吏、乞丐、妓女……全都活灵活现,令人捧腹。 更难以置信的是,「一个老实的巴黎人」怎么每期都能通过稀奇古怪的角度把这点事写得如此穷形极相。 忧的是《喧哗报》也遭受到了前所未有的压力。 教廷巴黎大区的主教吉贝尔·博安已经三次向政府请求封禁《喧哗报》,并且将老板加布里埃尔和「一个老实的巴黎人」都揪出来,送上法庭——当然,吉贝尔主教更想把他们直接送上断头台。 但幸运的这是巴黎,没有什么不能通过金钱来解决。 在他分别给塞纳省高官斐迪南·埃罗尔德、巴黎市警察局长阿尔贝·吉戈和内政部部长里昂·塞伊送了价值不菲的礼物以后,吉贝尔主教的投诉被暂时搁置了。 但这样就给了这些大人物以后进一步勒索《喧哗报》和自己的把柄。 至于给那位「老实的巴黎人」13苏一行的稿费,对于报社整体增长的收入了,连九牛一毛都算不上。 要知道每份售价3生丁《喧哗报》,除去纸张、印刷、人工、稿费、流通这些成本,可以给他带来半个生丁的净收益,20万份就是1000法郎。 但这并不是他收入的大头——那些妓院、独立妓女(交际花)、情妇中介、木乃伊壮阳粉的广告……才是。 这每期额外又是500到1000法郎的收入,视报纸的发行量而浮动。 当然,这些收益的20%到30%,需要用来打点上上下下那些伸过来的手。 对加里布埃尔来说,只要《喧哗报》还能销售,就是一台不停印法郎的机器,无论花多少钱都要保证它不停工。 和每个清晨一样,他依旧早早来到了报社——这是一栋他独资购买的楼房,位于第八区圣徒街的一条小巷里,只有两层,楼上是办公室,楼下是排版室和印刷机。 坐下来以后他从抽屉里掏出一根昨天没有抽完的雪茄,再次点燃,美美地吸上一口以后,才开始拆看今天的投稿。 在扔了十几封垃圾稿件之后,署名「一个老实的巴黎人」的信封出现在他的面前。 “嗯?不是昨天才把这周的故事都发过来了吗?”加里布埃尔有些困惑,不过手却没有停,而是以更快的速度撕开了封口,掏出了里面薄薄的两张信纸。 第一张信纸写满了字,加里布埃尔才看了几行就愣住了—— 【……两人来到葡萄架下,这里放着一套西班牙风情的桌椅,还立着一架竖琴和一副弓箭。伊莲娜小姐坐到竖琴旁边,用手轻轻抚摸琴线,发出悦耳的声响;西蒙斯先生则用弓箭射靶。两人约定,每射中靶心一箭,伊莲娜就要陪着西蒙斯喝一杯葡萄酒。不一会儿,西蒙斯竟射中十箭,把伊莲娜灌醉了。此时伊莲娜脸上如玫瑰盛开,眼睛似塞纳河秋天的河水。西蒙斯将葡萄酒带去房间内,取出木乃伊粉倒入酒中,一饮而尽。回来时,伊莲娜小姐早已经葡萄架的底下,铺设好了床垫与丝绸凉被,自己则……□□□□□□□□(此处删去2行),仰卧于床垫之上,唯有脚下穿著一双红色的鞋子,手里摇着白纱的扇子。西蒙斯走来,看见怎么会没有触动,于是乘著酒兴,……□□□□□□□□□□□□□(此处删去20行)。又将伊莲娜的双脚绑在葡萄架上,倒挂起来,□□□□□□□□□□□□(此处删去15行)……西蒙斯……□□□□□□□□□□□□□(此处删去10行)……伊莲娜仰面朝天,……□□□□□□□□□□□□(此处删去10行)……西蒙斯呵呵笑道:“□□□□□□□□□□□□(此处删去1行)”……伊莲娜□□□□□□□□□□□□(此处删去20行)……伊莲娜这才沉沉睡去。】 加里布埃尔:“……” 作为著名的《喧哗报》老板,和非著名粗俗笑话和黄色故事写手,他在这方面也算是“博览群书”,从薄伽丘的《十日谈》到萨德侯爵的《闺房里的哲学家》都看了个遍。 但是从未看过如此精致、如此露骨,但又如此富有情趣的文字,尤其是里面不时出现的“□(此处删去XX行)”,更是让他急的抓耳挠腮。 好不容易翻到第二页,结果——下面没了? 只有一行字:【尊敬的加布里埃尔先生,这是我构思中的小说的一个小节,如果您感兴趣的话,我们可以详细谈谈它的出版计划……】 加里布埃尔猛的把信纸往桌上一拍:“混蛋……不,魔鬼!” 一段没头没尾的描写,就已经彻底点燃了他这个有妻子也有好几个情妇的成功男士的火焰,甚至需要喝一杯威士忌才能冷静下来。 回到办公桌前,他一把就把其他的投稿信扫到一旁,又吧嗒着嘴把第一页信纸看了一遍。 “杰作!杰作!无与伦比的杰作!”此刻加里布埃尔已经完全是欣赏的眼光来看这段文字了,自然品味出了其中的妙处。 场景设置、画面感、动作和语言的描写,其扣人心弦之处,都是欧洲过往的小说没有出现过的。 唯一的问题就是,尺度实在太劲爆了,一旦面世,无论写的人,还是出版的人,都会面临极大的风险! 但一旦出版,其畅销程度和因此产生的利润恐怕也会是一个天文数字! 最终,对金钱的渴望战胜了对法庭的恐惧,加里布埃尔颤抖着手,就在第二张信纸的下方写了一行字: 【好。但我们需要见面谈……】 写完以后,他把信纸塞进一个新的信封,写下那个位于圣马丁大道的「存局候领」信箱地址,然后大喊一声:“皮埃尔,你这头懒驴,快给我滚进来!” (本章完) (/bi/285214/17237619.) 。 第19章 贫穷正直的莱昂纳尔 此刻放在莱昂纳尔面前的是,是100法郎的现金,和一封电报。 100法郎,是《喧哗报》给他未来一周的预付稿酬,加里布埃尔已经热切地把「一个老实的巴黎人」的投稿作为了《喧哗报》的专栏进行连载,就连位置也从副版挪到了二版。 自从「神父三部曲」刊登以后,《喧哗报》就一举镇压了《灯笼报》《小丑报》等一众厕所读物,以每期2万份以上的增速,成为了巴黎人民蹲坑时的最爱。 那一个又一个兼容着情色、同性等喜闻乐见元素,同时含蓄、巧妙的小故事,让每一个看过的人都欲罢不能。 这些法国人想不到那种事竟然可以用这么多拐弯抹角的暗示来表达,大家实在太享受那种“恍然大悟”的快乐了。 但是这也有副作用的—— 巴黎的医生最近接诊了大量痔疮破裂的病人,原因都是如厕时笑得太厉害,导致患处破裂。 一时间,巴黎的厕所里可谓是“血雨腥风”。 在这种情况下,加里布埃尔不仅同意了将「一个老实的巴黎人」的稿酬提高到13苏每行,而且同意以每周预付100法郎稿酬的形式进行支付。 而「一个老实的巴黎人」必须在每周二之前提供给不少于150行的稿件给《喧哗报》。 《喧哗报》深知,对方既然采用「匿名存局候领」的方式来领取稿酬,如果不答应这些条件,那么「一个老实的巴黎人」随时可能会把稿件投给《灯笼报》等竞争对手。 这就是小报的特点——稿酬往往没有“中间值”,一方面极端压榨、克扣初出茅庐的小作者,一方面又能为促进销量的好作品付出高额的报酬。 13苏每行的价格,在巴黎的出版界已经是「小有名气」级别的作者才有的标准。 为莱昂纳尔奠定“贫穷”“正直”之名的莫泊桑,现在的稿酬还没有超过10苏每行,而且已经发表的作品可以用“寥寥无几”来形容。 但是莱昂纳尔一点也开心不起来,因为从阿尔卑斯发来的电报带来了一个坏消息—— 就在莱昂纳尔的电报到家前一天,索雷尔家已经把整整5000法郎的现金,交给了那个叫做「埃米尔」的骗子,让他带到巴黎来购买「巴拿马运河」的债券。 本来莱昂纳尔的行动已经够快了,在接到上一封家书后,短短三天内就调查清楚了「埃米尔」的底细,还拍了电报回去劝阻家人。 但是在这个时代,即使是电报也没有普及到每一个城镇。 莱昂纳尔的电报先是发到家乡附近最大的城市「拉拉涅」,然后拉拉涅的电报局才会通过邮政系统通知接收者,接收者要前往拉拉涅才能收取电报。 一来一回,3天时间就过去了。 此时,「埃米尔」已经带着莱昂纳尔姐姐的嫁妆与家里的大部分积蓄,不知所踪。 索雷尔一家接到电报后也慌了,先是检查了「埃米尔」送给女儿的礼物,发现无论戒指还是项链,或者是那些耀眼的珠宝,都是假货; 他们又去了省会「加普」,拜访了「奥尔比贸易公司」的办事处,对方干脆地表示从来没有听说过什么「埃米尔」,查无此人。 至于说位于圭亚那的大农场,索雷尔家既没有能力,也没有必要去求证了。 索雷尔一家几乎崩溃了——父亲被噩耗打击得整日恍惚,已经无心工作了;母亲虽然还能料理家务,但是想起这事就暗自落泪; 姐姐都更不用说了,每日以泪洗面,已经不再出门了。 在这封长长电报的最后,父亲艰难地向他提出了“请求”,与上一封信一样:退学,回家。 只不过这次回去肯定没有每个月260法郎的办公室工作了,有的大概是与父亲一样,在某个公司或者大农场,从每个月120法郎的小抄写员做起,熬到像父亲那个年龄,两只眼睛都坏掉,也不过能涨到200法郎。 莱昂纳尔叹了口气,把这封长电报折好收了起来。 他现在更不可能回阿尔卑斯去。 倒不是他与这些“陌生”的家人没有什么太深的感情联系,而是现在回去除了把自己的前途也赔进去外,于事无补。 如果《喧哗报》不变卦的话,他现在每个月已经能赚几乎400法郎,一年就是差不多5000法郎,在「平民」这个阶层里,已经可以过上称之为“体面”的生活——当然,这并不稳定。 一旦《喧哗报》被禁(这是常有的事),或者自己的故事吸引力下降,这些钱随时可能腰斩。 此外,还有一层隐患:「匿名」一方面可以保障自己的安全,最大程度的避免身份曝光以后站上法庭的被告席,接受道德败坏的审判; 另一方面,也意味着他不具备对「一个老实的巴黎人」这个化名的控制权,巴黎有的是才华横溢又怀才不遇的落魄作家,《喧哗报》随时可以找人替代自己,每个星期至少能省下50法郎! 毕竟《笑林广记》里都是一些简短的笑话,体裁的容量有限,在技巧方面对法国人来说只能算“新鲜”,却绝算不上“高深”。 而这种新鲜感至多维持两三个月,后面估计「一个诚实的巴黎人」「一个朴实的巴黎人」「一个真实的巴黎人」「一个结实的巴黎人」……就会雨后春笋般涌现出来了。 但无论如何,要想解决索雷尔家的危机,机会不在阿尔卑斯,而在巴黎。 莱昂纳尔先给家里写了一封信,先说自己找到了一份在贵族家当家庭教师的兼职,每个月可以收入200法郎,足以负担个人的生活与索邦的学费,并附上100法郎的现金来证明所言非虚; 然后又让家里把「埃米尔」的长相详细形容一下,最好能请画师画下来,寄给自己;自己会在巴黎寻找这个骗子的蛛丝马迹; 最后他诚恳的表示,虽然家里损失了5000法郎的巨款,但是最重要的是一家人不能被击垮;只要自己和父亲还能工作,索雷尔家就有“东山再起”的希望。 写完这封信,圆圆的天窗已经洒进皎洁的月光,他叹了口气,将信纸塞进信封里,又掏出一叠稿纸。 他先是写了满满一页,然后又拿过第二张纸,却只写了一行—— 【尊敬的加布里埃尔先生,这是我构思中的小说的一个小节,如果您感兴趣的话,我们可以详细谈谈它的出版计划……】 (本章完) (/bi/285214/17237620.) 。 第18章 成名! “泰纳那个老学究,你们知道的,刻薄、固执得像块从一块中世纪就腌在神学院里的石头,专爱挑这种平民学生的刺儿。那小子迟到了几分钟,就被他揪住不放,当众奚落他是什么‘勤劳的掘墓人’!” 莫泊桑站起身,开始惟妙惟肖地表演起来。他微微佝偻起背,模仿泰纳教授的神态,推了推并不存在的眼镜,用刻意拿捏的、带着浓重鼻音的腔调复述道:“‘看看是谁?我们勤劳的掘墓人终于舍得离开他那张温暖的床了?索雷尔先生,请进,请进!’” 他那夸张的模仿引得左拉也忍不住咧了咧嘴,其他人的嘴角更是向上牵动了一下。 莫泊桑总是这样,对精彩的故事、对鲜明的人物充满着激情。 “莱昂纳尔坐下来以后,那些不学无术的纨绔们就开始嘲笑他,说他穿得破旧,像住在贫民窟里的冉·阿让——你猜他是怎么反击的?”莫泊桑在这里卖了个关子。 “拉斯蒂涅?”于斯曼猜道。 莫泊桑立刻大声接过话:“是的,拉斯蒂涅。” 他猛地转身,对着壁炉旁边一个充当衣帽架的镀金人形支架,仿佛它就是那个傲慢的阿尔贝,用一种清晰、平静、却蕴含着巨大力量的语调,模仿着莱昂纳尔当时的神态和语气:“‘那你呢,阿尔贝?是向拉斯蒂涅致敬吗?’” “噗……!”左拉第一个没忍住,爆发出一阵爽朗的大笑,笑得他宽厚的肩膀都在抖动,“妙!太妙了!一针见血!” 于斯曼紧锁的眉头也彻底舒展开来,嘴角勾起一个真心实意的、带着点不可思议的弧度:“精准的讽刺——‘拉斯蒂涅’……用这个回敬,比任何粗鲁的谩骂都狠毒百倍!” “这还不是最精彩的,泰纳那老家伙又不甘心,还给莱昂纳尔提了两个刁钻的问题。”紧接着莫泊桑将莱昂纳尔当时回答的过程又做了惟妙惟肖的模仿,惹得大家哈哈哈大笑。 表演完以后,莫泊桑总结道:“你们没有看到那些纨绔子弟的脸,白得跟刚从塞纳河里捞上来的淹死鬼一模一样!精彩绝伦!整整五分钟,整个教室鸦雀无声,连泰纳那老家伙都惊得忘了继续刻薄!那场面……” 他陶醉地回味着,仿佛在品尝一杯极品佳酿:“简直就是一堂活生生的戏剧课!冲突、反转、完美的反击!充满了最原始也最精妙的力量!” 左拉重新拿起雪茄,慢悠悠地吸了一口,深邃的目光仿佛穿透了袅袅烟雾,看到了更远的地方:“能在泰纳的威压下保持这种冷静,在贵族环伺的嘲讽中完成如此精准犀利的反击…… 这份定力和急智,不是靠书本和家教能培养出来的。这年轻人身上,有种被生活本身淬炼过的硬度和锋芒。索邦的温室,怕是容不下这样的野草。”他的话语带着洞悉世事的沧桑和一丝不易察觉的忧虑。 “在索邦那种地方,一个来自十一区的穷小子,会被那帮鼻孔朝天的贵族子弟和僵化的学究联手碾碎的!才华?在阶级的壁垒面前,才华往往是最先被牺牲的祭品!” 左拉的语气变得有些沉重和愤怒,仿佛已经预见了某种悲剧性的结局。 莫泊桑脸上的兴奋也淡去了几分,他走回自己的扶手椅坐下,声音里带上了一丝不易察觉的感慨和惋惜:“确实……午餐后我本想再和他聊聊,甚至想邀请他参加某些沙龙…… 但他走得很快,很……谨慎。那种谨慎,是穷人在陌生善意面前本能的戒备和掂量。” 他顿了顿,似乎在回忆当时的细节:“他的外套旧得厉害,吃饭时……虽然举止得体,但看得出,他对那顿寻常的公共餐桌食物,有种……近乎虔诚的珍惜。 我猜,那是他很长一段时间以来,吃得最好的一顿。” 左拉和其他人的眼里都流露出同情、怜悯之色。尤其是左拉,他的童年和少年时代就是在穷困潦倒中度过的,家中常有债主上门,给他带来了难以磨灭的痛苦与折磨。 他踌躇了一下,断言道:“法兰西的大学已经腐朽了!那里只会培养社会的蛀虫,那些钻营、自私的贵族、官僚、承包商的接班人! 这个孩子——叫‘莱昂纳尔’是吗?——不向权威屈膝、不向暴力妥协、不因为金钱自卑,有着敏感的、高贵的、发自天性的自尊。 居易,你找到了一颗没有经过打磨的宝石!它现在还很黯淡,但是已经有不能忽视的光彩了!” 莫泊桑和其他几人没有料到左拉对莱昂纳尔的评价竟然如此之高——随后就反应过来,这是有着相似人生经验的左拉,把自己带入到莱昂纳尔了。 几人随即就着这个话题,开始大肆抨击起法国现行的大学制度,热烈之程度,堪比壁炉里的火焰! 这场讨论一直延续到餐厅又传来诱人的食物香气为止…… 再次酒足饭饱的左拉和莫泊桑等人约定,入夏以后的每个星期六,六人都在这栋位于梅塘的别墅相聚! 为什么是星期六? 因为星期日的时间,已经被福楼拜家的沙龙给占据了啊! 在这场聚会上,除了有年轻的居易·德·莫泊桑和他的老师居斯塔夫·福楼拜,还有来自俄罗斯却用法语写作的伊万·屠格涅夫、小说技巧精妙无比的阿尔丰斯·都德、德高望重的埃德蒙·德·龚古尔、出版家沙尔庞捷、法兰西研究院院士兼语言学家波德利…… 当然,也少不了昨天才刚刚见过面的爱弥尔·左拉。 大家同样在高谈阔论,分享着自己最新的见解和新鲜的见闻。 聚会过了一小半,莫泊桑小心翼翼地问:“伊波利特·泰纳先生今天不来了吗?” 福楼拜有些奇怪自己的学生为什么会这么问,他不是一向不喜欢古板的泰纳吗?但还是回答:“泰纳先生染了上感冒,就连学院那边也请假了。” 莫泊桑松了口气,露出愉快的表情,站了起来:“这周,我在索邦遇到了一个叫莱昂纳尔·索雷尔的学生,来自外省,穷得叮当响,穿着肘部磨得发亮的外套,靠公共马车通勤,住在据说臭气熏天的第十一区……” 福楼拜:“嗯?” 左拉:“这……” 其他人:“哦?……” 又过了两天,在每周二晚上、由沙尔庞捷先生主持的「自然主义者」聚会上—— 莫泊桑再次起身:“大家知道吗,在索邦,有一个叫莱昂纳尔·索雷尔的学生,来自外省,穷得叮当响,穿着肘部磨得发亮的外套,靠公共马车通勤,住在据说臭气熏天的第十一区……” …… 不到一周时间,巴黎的文化圈都隐隐约约知道了“索邦有一个叫莱昂纳尔的外省学生,穷得叮当响,穿着肘部磨得发亮的外套,靠公共马车通勤,住在臭气熏天的第十一区……” 至于他做了什么,却有些记不清了。 毕竟每次沙龙都至少持续四五个小时,讨论的人物、作品、事件、话题……数都数不清,大家只能捡关键的记一记。 而“穷得叮当响”的莱昂纳尔,此刻却有一喜一悲。 (本章完) (/bi/285214/17237621.) 。 第17章 左拉家的星期六 这是1879年冬季一个普通的周六清晨,整个巴黎地区都弥漫着雪后化冻的阴冷味道,位于郊外的梅塘尤甚。 这里虽然已经草木凋零,但密布的河网和良好的通风,让这里的空气如少女的初吻般纯洁。 梅塘一向是城里人消暑的好去处,但冬天来的人并不多,唯有在梅塘西北角一座形制怪异的乡间别墅今天格外热闹。 因为在这里,这栋别墅的新主人——爱弥尔·左拉先生——要准备一场丰盛的宴会,来迎接自己的朋友们,以及庆祝自己正式入住这栋别墅。 虽然别墅是去年买下来的,但是那时候屋况甚差,二楼的地板甚至差点让视察的左拉先生掉到一楼去。 幸好《小酒店》的收益不错,让他可以大刀阔斧地修整这栋别墅,终于在最近可以入住了——兴奋的左拉不顾这是一栋度假用的「消暑别墅」,执意要提前体验一下“大作家”的生活。 毕竟他对好友福楼拜位于巴黎市区的三层别墅羡慕已久。 天刚亮,男仆就正半跪在别墅门口的石头台阶上,用石墨仔细打磨每一块石头,务必使其整洁如新。 女主人挺着高高的胸脯,指挥着花匠、马夫、女仆各自干着不同的活儿。 其中最重要的是厨娘,因为快到中午的时候,左拉先生的好朋友们,一群博学、活泼、热爱美食的年轻人——居伊·莫泊桑、保尔·阿莱克西、莱昂·艾尼克、昂利·塞阿尔,以及于斯曼——将来到这所别墅,为左拉先生庆祝。 他们每个人都能吃下平常人两倍的分量——左拉先生则能吃下三倍。如果哪一位先生在聚会中感到一丝饥饿,那都会是左拉夫人莫大的耻辱! 等到中午,这栋别墅的餐厅里,已经满溢着美味与欢乐—— 整盘的诺曼底螯虾冻、新鲜黄油与各式面包篮、佩里戈尔松露奶油汤、香槟酱汁煎鱼,还有罗西尼风味的烤菲力牛排,配上昂贵的黑松露片与时令蔬菜,此外还有雪利酒、黑醋栗利口酒、苦艾酒,当然更少不了产自波尔多的上好葡萄酒。 左拉与几位忠实的年轻追随者们大快朵颐,整整吃了两个小时,才心满意足地移步到客厅温暖的壁炉旁,一人点上一根雪茄或者随身的烟斗,吞云吐雾。 此刻壁炉里的木柴烧得正旺,跳跃的橙红火焰贪婪地舔舐着空气,将窗外河岸的萧索隔绝开来,只留下满室松木燃烧的暖香和雪茄的醇厚气息。 作为别墅的主人、集会的发起者、所有人中的最年长者,爱弥尔·左拉,用手捋了捋自己的大胡子,放下雪茄,走到壁炉前面。 莫泊桑等人知道,这是这位激情满满的前辈,又要发出震耳欲聋的高论了—— “……这就是问题所在,朋友们!”埃米尔·左拉的声音带着惯有的、充满力量的洪亮,像一尊被火光勾勒出轮廓的雕像,有力的手势几乎要掀动空气,“我们的咖啡馆、小酒馆,那些所谓的‘人民场所’,供应的都是些什么? 是掺了木屑和石膏粉的面包!是劣质到能刮伤喉咙的廉价葡萄酒!而那些工厂主、银行家们呢?他们在「卢浮」餐厅的包厢里,用银质餐具享用着从布列塔尼连夜运来的新鲜牡蛎,喝着勃艮第特级园里最好的年份酒!” 围着壁炉散坐的几位听众神态各异。莫泊桑舒适地陷在一张宽大的绒面扶手椅里,修长的双腿随意交叠着,嘴角噙着一丝若有若无的笑意,目光并未聚焦在慷慨激昂的左拉身上,反而饶有兴致地观察着这栋别墅焕然一新的装修。 于斯曼则坐在一张硬挺的直背椅上,身体微微前倾,双手十指交叉搁在膝头,那张线条冷硬、带着明显厌世神情的脸上,眉头习惯性地紧锁着,像是在无声地赞同,又像是在挑剔左拉用词的不够精准。 保尔·阿莱克西最为沉稳,他占据了壁炉另一侧最厚实舒适的沙发椅,慢条斯理地从雕花木盒里取出一撮上等烟丝,用那双保养得宜、骨节分明的手,极其专注地、不疾不徐地填装着他那只硕大的海泡石烟斗。 其他人也各有姿态,并不是将全部的注意力都集中左拉身上——今天的讨论注定会十分漫长,现在只是开胃菜。 壁炉中燃烧的松木发出噼啪的轻响,短暂地填补了左拉话音落下后的空隙。 “所以,爱弥尔——”于斯曼终于打破了沉默,他的声音如同他本人一样带着一种冷峭的质感,“你打算在你的下一部小说里,让某个饥肠辘辘的工人冲进「卢浮」餐厅,用叉子戳穿某个脑满肠肥的银行家的喉咙?” 众人都笑了起来,这个笑话不错。 左拉宽厚的胸膛起伏了一下,却并没有恼怒:“这太极端了!我要的是揭露那令人窒息的脓疮,让阳光照进去!暴力解决不了根本问题!” 他挥舞着手臂,试图将话题拉回他宏大的社会剖析框架。 “脓疮,埃米尔,这个词用得好。”保尔·阿莱克西发言了,他的声音清亮而高亢:“但你要小心,过热的激情,只会让笔下的人物变成你控诉的提线木偶。” 他灰蓝色的眼睛透过袅袅烟雾,注视着左拉:“巴尔扎克也写贪婪,也写罪恶,但他的伏脱冷、高老头、拉斯蒂涅……他们是活的,带着自身全部的矛盾和生命力在挣扎,不仅仅是为了证明‘社会是个大脓包’而存在。” “拉斯蒂涅……”莫泊桑像是被这个名字突然点醒了,眼中那抹游离的兴致瞬间被一种鲜活的光彩取代。 他猛地坐直身体,慵懒的姿态一扫而空,整个人像上紧了发条:“啊!说到拉斯蒂涅!朋友们,你们绝对想不到,前几天,我在索邦文学院的课堂上,看到了一个活生生的、能把拉斯蒂涅的标签精准地砸回一个傲慢贵族脸上的年轻人!” 于斯曼挑起一边眉毛,冷峻的脸上难得地显露出一丝被勾起的好奇。左拉被打断了思路,有些不悦地皱起眉,但看到莫泊桑眼中那近乎狂热的兴奋光芒,也暂时按下了自己的话题。 莫泊桑完全沉浸在自己发现的激动里,语速快得像连珠炮:“那是个叫莱昂纳尔·索雷尔的学生,来自外省,穷得叮当响,穿着肘部磨得发亮的外套,靠公共马车通勤,住在据说臭气熏天的第十一区!” 左拉的好奇心也被勾起来了,索邦的文学院在他心目中就是一群纨绔子弟的乐园,和一帮顽固学究的坟地,什么时候有穷学生的出头之日了? 莫泊桑看自己的“歪楼”得到了左拉的默许,更加兴奋了。 (本章完) (/bi/285214/17237622.) 。 第16章 约定 此时天已经黑了,咖啡馆外面走过一个点灯人,穿着有些像教士的制服,用一根长杆精确地在路灯杆的高处一碰,一盏煤气路灯就亮了起来。 黄白色的暖光洒进窗户,与咖啡馆里的灯光交相辉映,不像蜡烛那样昏暗,又让影子摇曳不定;也不像电灯普及以后,把一切照得一览无余。 看着莱昂纳尔在灯火中显得尤为深邃的轮廓,苏菲的心猛跳了两下,但并没有答应:“我母亲在家里给我做了饭……我得早点回去陪她,没有我她会很孤单的……” 莱昂纳尔露出遗憾的表情,不过没有强留,而是叫来了侍者:“你们这里的晚餐可以打包吗?为我们各自打包一份吧。” 侍者干脆利落地回答:“当然可以,先生。不过我们并不是专营正餐的饭店,所以只有简餐。今天的菜色是「诺尔芒第软芝士」「橄榄酱面包」「乡村焗鸡配香草黄油」「百香果千层酥」,每份1法郎。 如果您愿意追加5苏,我们还有配餐的「柔红葡萄酒」,产地是波尔多产,可以装在小瓶里带走……” 不愧是金融区,一份「简餐」就要1法郎。 苏菲慌了:“不了,不了……” 但是她拗不过莱昂纳尔,还是接受了他的好意。 两人这才讲到今天的正题。 苏菲拿出一张纸,递给莱昂纳尔:“我查了公司里所有的「埃米尔」,排除掉年龄太大的、每天都在巴黎上班的、没有差旅经历的……最后只有两个「埃米尔」有可能。 一个埃米尔·弗朗索瓦·杜布瓦,35岁,在南美洲分公司当事务员;一个叫埃米尔·亚历山大,29岁,去年刚刚进入公司,是海外事业部的经理秘书。 但是这两人,恐怕谁也没有空去阿尔卑斯办什么业务。要知道我们虽然在那里设有办事处,但是规模很小,采购的农产品和货物非常固定,寄送到那里的信件几乎是定期的,根本无需派人前往驻扎。 而且,你说你的家乡还不是「加普」(首府)和「昂布伦」,而是「拉拉涅」,那里连火车都没有通……” 听着苏菲有条不紊的解释,莱昂纳尔心想这还真他娘的是个人才——不仅会主动筛选信息,而且能进行基本的分析,省掉了他不少功夫。 说起来这些难吗?可能对21世纪的职业女性来说不难,但是在19世纪,女人普遍被认为是无知、缺乏判断力、充满情绪冲动的生物。 苏菲即使接受过一定的教育,但从家庭条件来看应该并不精深。 莱昂纳尔也曾经接触过一些像她一样在这个时代能识文断字的“知识女性”,但大多显得拘谨、木讷,而苏菲展现出来的条理性和冷静,都让他刮目相看。 苏菲分析半天,发现莱昂纳尔没有动静,抬起头看到对方正用那双温柔的眼睛看着自己,又红了脸:“……我说的哪里有问题吗?” 莱昂纳尔摇摇头:“不,你说的很好。现在基本可以确定那个「埃米尔」就是一个骗子?” 苏菲犹豫了一下,最后还是点点头:“肯定是个骗子。「奥比尔」虽然在全世界有上万个雇员,但是每个人都是很繁忙的,不会有哪个经理级别的人物,有时间在阿尔卑斯闲游。” “有你说的,我就放心了!”莱昂纳尔把苏菲带来的纸收了起来,“现在有点晚了,你的家在哪里?” 苏菲看了一眼莱昂纳尔,又低下头:“在第十区,朗克礼街。” 莱昂纳尔笑了起来:“那我们是邻居——我在十一区,奥博坎普街。” 苏菲有些惊讶,因为索邦的学生很少会住到十一区那样偏远又鱼龙混杂的地方;不过想想莱昂纳尔的家庭出身,和现在的穿着打扮,似乎也非常合理。 这时候侍者才将莱昂纳尔点好的两份餐食打包好,两人起身穿上外套,各自拎着纸袋离开了「塞纳落日」咖啡馆。 此时天上开始飘起小雪,街面上的路灯已经全部被点亮,沿着巴黎宽阔的大道一路延伸到无尽的远方,将证券交易所、巴黎歌剧院等建筑都映照得辉煌如画。 但如果视线向更远的地方投去——比如两人所在的第十区、第十一区,几乎都毗邻繁华的第二区、第三区——却显得黯淡许多。 咖啡馆不远处就是公共马车的乘车点,两人各自候了一会儿车,经过朗克礼街的马车先来了,此时上面的乘客寥寥无几。 苏菲婉拒莱昂纳尔送她回家,自己上了车,不过在售票员关门的一刹那,她还是忍不住回头:“如果还想知道什么,来问我就好。” 莱昂纳尔点点头,似乎与对方有了一个约定——然后目送着马车在灯火中逐渐消失。 半个小时后,马车在朗克礼街站停了下来,苏菲下了车,又沿着只有昏暗的煤油路灯的小巷一路拐弯,终于在一栋老旧的木构泥墙的小房子前停了下来。 苏菲掏出钥匙,打开门,屋子里只有一片冰冷的黑暗。 她点燃蜡烛,照亮了屋子的一个角落,粗糙、笨重的桌椅轮廓显现了出来,还有早已经许久没有使用过的壁炉。 但是今天,苏菲却觉得这里有了一丝过往没有的暖意。 她从纸袋里拿出「塞纳落日」的简餐,看着那份制作精美的「百香果千层酥」,忍不住先咬了一口下去…… “真好吃,索雷尔先生!这是我这辈子吃过最好吃的东西!它叫什么?” 佩蒂眼睛放光,在烛火摇曳的昏暗楼道里,就像两颗小小的星。 “好像叫「百香果千层酥」?”莱昂纳尔摸了摸佩蒂的头——她虽然10岁了,但是看起来却只有7岁、8岁的样子,瘦骨伶仃的肩膀上,脑袋显得尤其大。 佩蒂看着被咬了一口的千层酥,有些舍不得,抬头问:“我想留给里昂,他礼拜日会回来。” 里昂是佩蒂的弟弟,今年8岁,被父母送去一个皮匠那里做学徒,很长时间才能回来一次。 莱昂纳尔摇摇头:“放到礼拜日千层酥就臭了——没关系,周日我会带更好吃的东西回来。” 佩蒂惊喜地快要跳起来了:“真的吗?” 莱昂纳尔认真地点点头:“真的!” 与佩蒂约定完后,莱昂纳尔回到了自己的小阁楼——今天很罕见的,马丁太太并没有对他冷嘲热讽。 连续多日不吃房东的包餐,而是在外面带“大餐”回来,“「阿尔卑斯来的穷乡巴佬」发财了”的传闻,已经在这栋破旧公寓里传开了。 马丁太太虽然不相信莱昂纳尔会翻身,但却谨慎了不少。 “与这个世界的羁绊越来越深了啊……”莱昂纳尔暗自对自己说道。 无论是有“师生之谊”的佩蒂,还是有“相助之恩”的苏菲,或者是还没有真正“见过面”、却已经为之奔走数日的阿尔卑斯的索雷尔家,都将他与这个世界的纽带越扣越紧。 有时候,他甚至会产生某种恍惚,那个21世纪的中国年轻人短暂的半生,会不是莱昂纳尔·索雷尔所做的一个疯狂的梦? 不过现在不是探讨这种哲学问题的时候,他现在得写一封给家人的信,明天就用电报的方式发出去! (本章完) (/bi/285214/17237623.) 。 第15章 底线,是创造出来的! 得到了苏菲的承诺,莱昂纳尔终于放松了下来。 「殖民地通信办公室」作为这家公司通传互达的部门,虽然处理的只是传递信件、消息这样的杂务,但是肯定掌握着比其他部门更详细的人事信息。 能比它还详细的恐怕只有人事或者秘书部门——那里的人应该没这么有耐心听他细说家史。 这里要晚上7点才下班,现在不过下午3点,还有整整4个小时,莱昂纳尔决定再去探一探「巴拿马洋际运河环球公司」的虚实。 他没有耽搁,花费了5个苏乘坐公共马车来到了第八区的法国海外商会,刚下车就被惊呆了—— 只见这栋大楼门口排着长长的队伍,末尾甚至排到了另一条大街上;即使顶着寒风,排队的人也兴高采烈,互相诉说着什么。 莱昂纳尔没有排队,而是绕过队伍直接走到门口,这才知道原因: 大家都等着认购「巴拿马洋际运河环球公司」发行的巴拿马运河债券,年利率6%,先到先得! 一个刚刚买到手的中年人看到在一旁探头探脑的莱昂纳尔,好心地提醒:“年轻人,现在排队来不及了。你要是赶到巴林银行或者兴业银行,也许还能买到。” 莱昂纳尔顺着就问:“大家都对开凿巴拿马运河这么有信心吗?” 听到这个,中年人眼睛就亮了起来:“你不知道是谁在主持这项伟大的工程吗?” 莱昂纳尔摇摇头,中年人对他的反应非常满意:“是充满智慧与魄力的斐迪南·德·雷赛布先生!当年就是他主持修建的苏伊士运河,并且为法兰西取得了99年的经营权。 有他出马,这条运河肯定能成为法兰西的另一个骄傲!” 中年人越说声音越大,周围的人听到以后纷纷自发地高呼: “法兰西万岁!法兰西万岁!” 在口号的驱动下,整支队伍都狂热起来,不少人直接从怀里掏出整把的现金,举过头顶挥舞,催促着前面的人手续办快点。 莱昂纳尔虽然不太清楚巴拿马运河最后是不是由法国人开凿成功的这种历史细节,但是作为一名学习优异、博览群书的文科生,他可是知道法国佬历史上几乎所有的投资狂热,结果都不太美妙…… 他有些担忧地问:“那要多久?” 中年人信心满满地回答:“斐迪南先生能在埃及那样炎热、干旱、了无人烟的沙漠里开凿出190公里的运河,而巴拿马运河据说只有80多公里! 苏伊士运河花了10年,巴拿马运河,唔,乐观一点5年就开通,最迟也不会超过7年! 到时候,法郎、英镑、美元……会像运河的水一样流进我们这些投资者的口袋里!” 他的话又引起了一阵欢呼。 莱昂纳尔:“……”这次倒不用进门探听虚实了。 「开凿巴拿马运河」和「巴拿马运河债券」这两件事看来不是什么骗局,「巴拿马洋际运河环球公司」也不是个皮包公司。 斐迪南·德·雷赛布也确实是个有名的实业家、贵族,还担任过外交官,并不是什么骗子。 这也是「埃米尔」这个骗子的高明之处,大部分的信息都是真的,很容易求证;但只在最关键、也最难求证的地方撒谎…… 现在只能看苏菲那边能不能给他点惊喜了。 满怀忧虑的莱昂纳尔一路从第八区走回了第二区(两区几乎接壤),连经过香榭丽舍大街都没驻足细看。 整整花了1个小时才来到约定的「塞纳落日」咖啡厅,点了一杯黑咖啡就开始闷喝,又拿了一份《小日报》翻看。 不一会儿,邻桌就传来一阵爆笑声,一个颇为绅士的客人直接把咖啡喷到了桌上的报纸上,然后又用一只手捂着自己的眼睛,极力地想克制住这有些不体面的笑声。 咖啡厅的侍者却似乎已经见怪不怪,上前为顾客擦干净了桌子,又换了一杯咖啡。 只是在经过莱昂纳尔身边的时候嘟囔着抱怨了一句:“又一个,该死的《喧哗报》……” 说者无心,听者有意,莱昂纳尔叫住了他:“能给我拿一份今天的《喧哗报》吗?” 侍者努嘴示意刚刚喷了咖啡的客人:“最后一份干净的《喧哗报》在刚刚那位先生桌上。” 莱昂纳尔露出笑容:“哦?”咖啡厅为了让客人可以打发时间,每种报纸都都订阅多份。 侍者俯下身,悄声解释:“今天的《喧哗报》登载了几个新笑话,好几个看过的客人都把咖啡喷在报纸上……” 莱昂纳尔的笑容更灿烂了:“哦?什么笑话?” 侍者露出一个不明意味的笑容:“我觉得您最好还是亲自看看……我发誓,那是我这辈子看过的最含蓄、最恶毒,但也最有趣的笑话……” 莱昂纳尔点点头表示明白了。 看来那三篇小故事的效果相当不错,他对《喧哗报》的老板接受自己的报价很有信心! 毕竟论起笑话,欧洲从古代到近现代,无论类型的丰富、手法的多变还是语言的含蓄,都无法与中国相媲美。 他选择改写「笑林广记·僧道部」的笑话,不仅是故意要捅破法国宗教文化中最禁忌、最讳莫如深的那层纸,同时也是在试探这些小报的底线。 如果连这个题材都能刊登出来,那他就可以百无禁忌、大展拳脚了。 其实他不知道的是,这个底线,是他亲手创造出来的…… 当然,「一个老实的巴黎人」的真实身份是绝对不能让人知道的——毕竟他如果要在法国文坛正式登场亮相,是绝对不能以黄色笑话写手的身份。 有些东西,在他那天与莫泊桑结识以后,就从心底像杂草一样生长、蔓延开来,不可遏止…… 所以选择每个月都要续费的「匿名存局候领」的原因也是如此。 不过眼下最重要的事情,还是解决远在阿尔卑斯的索雷尔家的危机。他生怕晚一天,父亲就有可能把嫁妆、存款都交给那个来历可疑的男性。 又等了快1个小时,苏菲·德纳芙身影才出现在咖啡馆门口,身上多了一件厚外套,看起来却依然削瘦。 而且莱昂纳尔这才发现她的身量非常高挑,几乎要有170公分,在这个时代的女性中相当罕见。 他把手举起来,说了声:“这里!” 苏菲望过来,脸上露出了笑容,很快就穿过桌椅,坐在了莱昂纳尔的对面。 莱昂纳尔微笑着,并没有马上追问苏菲查询的结果,而是说:“还没有吃晚饭吧?我有幸邀请你一起用餐吗?” 苏菲脸一红,就像石榴汁晕开在牛奶上。 (本章完) (/bi/285214/17237624.) 。 第14章 真诚,才是最大的必杀技! 莱昂纳尔不敢犹豫,开始在这栋大楼里寻找起任何可能查询到「埃米尔」此人信息的办公室。 「翻译部」「保险事务部」「航运路线与地图部」「出口部」「采购部」「海关事务部」…… 这些都是开门办公的大部门,莱昂纳尔倒是见识到了不少有趣的新鲜玩意。 比如在「采购部」的大办公桌上,一个留着小胡子的男子将一颗透明的玻璃球插到一个黑色箱子的上方,然后拉动箱子上的手闸。 只听“滋滋”一声,玻璃球就亮了起来,发出耀眼的、炽白色的光芒,比墙上的煤气灯也不遑多让。 “哇!”办公室里一片惊叹之声。 “这叫做‘电灯’!”小胡子得意洋洋地开始解说,“它利用电流为人类带来光明,没有难闻的气味,也不会产生呛鼻的烟雾,更不需要每天为它加煤气……” 话还没有说完,只见“电灯”的亮度骤然变亮了几个度,又闪烁了两下,最终发出一声“哀鸣”后,陡然熄灭。 “不需要每天加煤气,但需要每天换一颗……”一个职员打趣道。 其他人都笑了起来,办公室里充满着快活的空气! 小胡子丝毫不觉得尴尬,反而更加卖力地推销:“这是电流不稳定的缘故……在约瑟夫·斯旺教授的伦敦实验室里,它已经可以稳定发光上百个小时,相信这个数字很快就会翻倍……” (约瑟夫·斯旺是早期电灯的发明人之一,后来和爱迪生成立过合资公司) 莱昂纳尔忍住喊出“不是电流,不是电流;是抽真空,是抽真空!”的冲动,继续往前走。 而在经过「销售部」时,则有个男人在推着一辆奇怪的双轮车喋喋不休:“相信我,英国佬给这辆‘自行车’装上了链条和链轮,骑起来轻便又省力。 邮递员们现在骑的‘自行车’笨重得像一头快死的老马,政府很快就会更换……只要「奥尔比」抢先采购一批……” 「销售部」的职员则很犹豫:“太贵了、太贵了,加了两个装置你就要卖600法郎?政府不会同意配发的……” 莱昂纳尔又把喊出“还少个橡胶轮胎!还少个橡胶轮胎!”的冲动给忍了下来。 他忽然有种感觉,1879年的法国虽然距离自己熟悉的年代足足有150年的时间跨度;但是某种程度上说,距离他熟悉的“现代生活”,只差“临门一脚”了…… 现代意义上的“电灯”也好,“自行车”也罢,其实都是英国人的发明。 但是要想让整个欧洲,乃至美洲、亚洲市场也接受这些新鲜玩意,那么它能否先在法国、在巴黎流行起来,是一个重要的前提条件。 如果说这个时代,伦敦是世界的“创造之都”,那么巴黎就是世界的“消费之都”。 每个发明家和冒险者,都渴望让那些精致、虚荣、热爱享受的巴黎人率先用上自己卖的新玩意…… 正想着,「殖民地通信办公室」的标牌出现在他面前,想到「埃米尔」吹嘘自己在圭亚那有一片农场,又忽悠家里投资挖掘巴拿马运河,那说明他的“业务”主要是在海外? 莱昂纳尔整理了一下衣服,又用手抹了下头发,沉住气走了进去。 这是一间小办公室,只摆着一张桌子,桌子后的三面墙都竖着又高又宽的立柜,立柜上是一个又一个的小格子,每个小格子都钉着黄铜铭牌。 桌子后坐着一位年轻的姑娘,大概20多岁,一头黑色长发盘成低髻,被棕色的发网与银发夹固定得坚如磐石;身穿着一件熨得发硬的灰蓝色束腰上衣,袖口被洗得泛白;扣子从喉咙扣至胸口,比边境的防线还要严密。 她抬起头,看到是一个陌生的年轻人,就用一种毫无波澜的语气问:“下午好!” 莱昂纳尔露出一个人畜无害的笑容:“下午好——我想问问寄一封信给「埃米尔」先生……” 姑娘的回答依旧平如湖水:“「埃米尔」先生?我们公司有很多「埃米尔」先生,你找的是哪一个?” 「埃米尔」在法国属于常见人名,莱昂纳尔又确实不知道他的姓氏和中间名,只能利用家书中的信息尽量敷衍一下对方:“是之前在美洲……南美分公司当经理的埃米尔,最近他可能去了阿尔卑斯省……” 姑娘显然对他的吞吐犹豫产生了疑惑:“他没有给你名片吗?”作为法国最大的贸易公司之一的总部,这栋大楼每天运营的财富超过百万法郎,所以不少混子就在这里钻营,她已经见怪不怪。 只见她警觉地侧过身,手也放在了呼叫铃的按钮上。 莱昂纳尔暗吸一口气,又仔细打量了下眼前的姑娘,发现她外套左肩的针脚线略显歪斜,显然是自己或者母亲缝的。 这个时代,能识文断字的女性出来“抛头露面”,还是十分稀有的现象。 她们通常是出身于中产家庭,要么在父亲的教导下识字,要么曾经就读于修女学校,因为家庭经济情况不佳,或者需要为自己攒嫁妆,才会选择出来工作。 不过这个群体的大部分人会选择做富商、贵族的家庭教师,到这种人来人往的场所工作更是罕见。 毕竟这个时代对女性的普遍期待仍是“贤妻良母”,《拿破仑法典》(即《民法典》)更赋予丈夫对妻子的绝对法律权威。 莱昂纳尔把心一横,收起自己的社交笑容,用真诚的语气说道:“我叫莱昂纳尔,莱昂纳尔·索雷尔,阿尔卑斯人,现在是索邦学院的学生。” 听到莱昂纳尔这么说,姑娘稍稍放松了警惕:“那你要做什么?” 莱昂纳尔尽量温柔、略带悲伤地看着她的眼睛:“其实,我是为了自己在阿尔卑斯的家人而来。” 紧接着,他把「埃米尔」、家里的情况和自己的担忧全盘托出,最后认真地说:“抱歉,我刚刚确实撒了谎……但是我是为了我的家人,为了我整日抄写已经快瞎了的父亲,为了我每天劳作已经驼了背的母亲; 还有我的姐姐,我可怜的姐姐伊凡娜,她是如此渴望爱情,以至被冲昏了头脑……” 说到这里,他敏锐地发现姑娘的眼睛里已经有水光在荡漾了,连忙补充道:“我不想从「奥尔比」这里获取任何利益,我只想我远在阿尔卑斯的家人能平平安安…… 而且,如果这位「埃米尔」真的是骗子,那也是玷污「奥尔比」的声誉,您说是吗?” 姑娘听完莱昂纳尔的解释,只思索了片刻,就低声对他说:“现在人太多了……等下班后,你在「塞纳落日」咖啡厅等我。” 莱昂纳尔知趣地点点头,并没有再追问,而是又笑了起来:“我替我的家人感谢您的善良——噢,对了,以前有人说过你的眼睛很美吗?就像日内瓦的湖水……” 姑娘的脸一下就红了,低下头讷讷地说:“……是有人这么说过,你怎么知道的?” 莱昂纳尔没有回答,而是问:“我还不知道你的名字呢?” 姑娘抬起头,漂亮的棕色眼眸闪闪发亮:“我叫苏菲,苏菲·德纳芙。” (本章完) (/bi/285214/17237625.) 。 第13章 耗子(求追读!) 莱昂纳尔并不知道自己随手从《笑林广记·僧道部》里改写的几篇笑话,已经在巴黎圣母院酿成了自卡西莫多把克洛德·弗罗洛推下高塔之后,最严重的一起“血案”。 他现在正在第二区证券交易所的对面,一座五层楼高的「奥斯曼式」大楼的门口,和一脸傲慢的门卫对峙。 “抱歉,先生!”身穿黑色风衣、戴着白手套和高礼帽、蹬着长筒皮靴的门卫像一座山一样伫立在莱昂纳尔面前:“只有得到邀请才能进入大楼。” 莱昂纳尔有些无奈:“我只是来这里找个人,难道还需要邀请函?” 门卫上下打量了一下莱昂纳尔,鼻子里轻轻“哼”了一声:“抱歉,先生,我们「奥尔比贸易公司」的制度很严格。”身躯一动不动。 接着莱昂纳尔眼睁睁看着一个身穿华服、头戴礼帽、拄着手杖的老绅士,挽着一位年轻女子,施施然进了「奥尔比贸易公司」的大门。 门卫连问都没问一声。 作为法国最大的几家海外贸易公司,在「奥尔比贸易公司」出入的人不在少数,只是绝大部分都是乘坐马车来到门口,再不济身上也穿得颇为体面。 他们自然是出入无阻。 像莱昂纳尔浑身洋溢着“穷酸”这个单词气味的访客,才是门卫要防范的重点。 哪怕他是索邦学院的高材生、未来的精英人士,在他坐不起精致的私人马车、穿不起漂亮的定制西服的时候,在门卫眼里都和流浪汉、乞丐差不多。 在校园之外,莱昂纳尔能更真切地感受到这个时代,阶级差异形成的鸿沟。 现在他无法像讽刺阿尔贝一样,靠几句俏皮话就能让自己走进这扇大门。 莱昂纳尔只能先离开「奥尔比贸易公司」的门前,拐过一个转角,找到一家咖啡厅坐下来想想办法。 咖啡厅的侍者很快站到了他的身边:“先生,想要点什么?我们这里有刚推出的下午茶套餐,包含一杯标准浓缩咖啡,一块普罗旺斯风味的奶油慕斯,一份……” 莱昂纳尔打断了他的喋喋不休:“给我来一杯黑咖啡就好,不要加糖。” 侍者的脸很快就垮了下来,但还是微微鞠躬:“好的,先生,如您所愿!” 黑咖啡端上来以后,莱昂纳尔从咖啡厅的报架上随手拿了一份《小日报》,边喝边翻看起来。 《小日报》是法国第一份可以按“份”零售,而不是靠“订阅”维持的报纸,也是法国第一份廉价报纸,单份售价只有当时其他报纸的一半,名称中的“小”字由此而来。 作为一份廉价的大众报纸,它坚决执行“去政治核心化”的宗旨,虽然在头版还会刊登重要的政府消息,但是文学连载、社会奇事与八卦新闻才是大家购买它的主要原因。 莱昂纳尔刚看完头版的要闻,就发现小圆桌对面坐下了一个看起来有些鬼鬼祟祟的男子,大概二十多岁,身穿工人阶级常见的短外套,贝雷帽周圈露着棕发,眼睛是灰褐色,长着一个高挺、薄削的刀鼻,嘴角是若有若无的笑意。 莱昂纳尔看了看四周,发现咖啡厅里人迹寥寥,空桌子多的是,于是问道:“下午好,你……?” 男子嘴角的弧度随即变得饱满起来,露出一个灿烂的笑容:“下午好,我叫诺阿,诺阿·杜蓬特。”随即伸过手来。 莱昂纳尔没有同他握手,而是警觉地向后微微一靠。 名为诺阿·杜蓬特的男人并不在意,毫无尴尬表情地收回了自己的手:“您想要进入「奥尔比贸易公司」的大楼?” 莱昂纳尔不置可否,而是反问:“你怎么知道?” 诺阿·杜蓬特吊儿郎当地靠在椅背上,一脸玩世不恭的笑容:“我在街对面和人做个交易……我说的没错,不是吗?阿图尔——就是挡住你的那头熊——是个十足的势利眼。” 莱昂纳尔略微松弛了一些,也隐约猜到了对方的来意:“怎么,你有办法帮我绕过他进入大楼?” 诺阿·杜蓬特向前一探身,竖起一个指头:“2法郎,给我2法郎我就带你进去。” 莱昂纳尔嗤笑道:“2法郎?到底是你疯了,还是我听错了?我不如直接塞给那头叫阿图尔的熊!”2法郎几乎相当于一个力工一天的工资了。 其实刚刚他真准备这么干,但是那会儿进出的人有些多,不方便出手。 诺阿·杜蓬特没想到莱昂纳尔拒绝得这么干脆,而且一下就点破了他的打算,但放弃绝不是他的个性:“你嫌贵?那还有一条路,只需要1个半法郎,不能再少了!” 莱昂纳尔面无表情:“1法郎,不能再多了!” 诺阿·杜蓬特没有丝毫犹豫:“成交!” 莱昂纳尔一愣,随即补充道:“等我能进门了再付款。” 诺阿·杜蓬特笑容依旧:“没问题!你咖啡喝完了吗?” 莱昂纳尔一仰脖喝掉了剩下的咖啡,将报纸放在桌面上,又压了1个苏的铜币在上面,这才随着诺阿·杜蓬特离开。 侍者很快过来收好了铜币和报纸,看着两人远去的背影,露出嘲讽的表情:“穷鬼和老鼠……” 莱昂纳尔跟着诺阿·杜蓬特沿着街巷拐了几弯,就来到了「奥尔比贸易公司」大楼的背后,一条又脏又臭的小巷。 诺阿·杜蓬特向莱昂纳尔伸出手:“给我5个苏。” 莱昂纳尔一脸错愕:“我还没有进大楼呢!” 诺阿·杜蓬特笑嘻嘻地说:“算预付款,总不能让我自己掏钱吧?” 莱昂纳尔刚拿到20法郎的稿费,手头还算宽裕,略一犹豫就掏出5个苏递给了对方。 诺阿·杜蓬特接过硬币塞入怀里:“你在这里等着。” 随即走到一道门边,敲了几下。不一会儿门开了,探出一个肥头大耳的脑袋,见到诺阿·杜蓬特就怒目圆睁:“你这个骗……” 诺阿·杜蓬特连忙从怀里掏出刚刚拿到的5个苏,递给大脑袋,打断施法,然后又低声说了几句。 大脑袋往莱昂纳尔这边转过来,上下打量了两眼,又转过去对诺阿·杜蓬特说了句什么,然后缩了回去。 诺阿·杜蓬特这才向莱昂纳尔招招手,让他走到门边:“你被阿图尔拒绝以后,自己绕到后巷来,发现这道门没有锁,于是擅自进入了大楼,穿过后厨和洗衣房,就来到了办公区……明白吗?” 莱昂纳尔点点头,诺阿·杜蓬特这才露出满意的笑容,随即摘下帽子,倒转过来,伸到莱昂纳尔面前。 莱昂纳尔也很干脆地把剩下的15个苏扔进帽子里,诺阿·杜蓬特这才向他一鞠躬:“祝您好运,先生!如果您以后还需要进入什么地方——哪怕是伯爵夫人的卧室——也可以来这里找我。 ‘耗子诺阿’,就是我!”然后就吹着口哨离开了。 莱昂纳尔看着对方背影消失在墙角,摇了摇头,推开门走了进去。 门口果然如那只耗子所言,先是烟熏火燎的厨房,然后是蒸汽迷眼的洗衣房,忙忙碌碌的厨子与洗衣工看都不看他一眼,仿佛他是透明人。 莱昂纳尔也知趣地不发一言,蹑手蹑脚地穿过他们,在推开一道弹簧门之后,眼前的世界陡然一变—— 铺着厚厚地毯的华丽走廊,即使是白天也点着亮度极高的煤气灯,处处明亮,光彩照人;西装革履的办事人员抱着各式各样的文件匆匆来去;办公室里不时传出欢笑声,或者怒吼声…… 莱昂纳尔恍惚间以为回到了21世纪,身处某个CBD办公区。 商业,果然永远是这个世界最有活力的组成部分! 不过这不是感叹的时候,他必须尽快找到能查询「埃米尔」这个人的办公室,不然这身打扮在这里实在太格格不入,很容易就被人识破然后扔出大门。 (本章完) (/bi/285214/17237626.) 。 第12章 只有魔鬼才会写出这样的文字!(月初 1879年1月10日的早晨,如以往无数个早晨一样,巴黎繁忙依旧。 当阳光拨开由水汽、煤灰混合出的浓厚晨雾,给这个城市的居民送去一些温暖的慰藉时,「巴黎益书协会」的主席,也是教会巴黎总教区的负责人,吉贝尔·纪尧姆·梅尔梅·德·博安主教,正坐在巴黎圣母院他那间富丽堂皇的办公室的卫生间的马桶上,悠闲地享受晨祷后的放松时光。 这个马桶是上个月刚从英国定制的高级货,不仅镶着象牙和银饰,圈垫也覆盖着产自俄国的上等毛皮,最适合在这样寒冷的季节使用。 到了夏天,马桶上的坐垫又可以换成柔软、透气、丝滑的丝绸,确保他娇嫩的屁股不会被任何细微的木刺扎到。 而在他伸手可及的墙面上,则安装着一个镀金的架子,上面放着一叠教士们刚刚搜集来的近期的各类小报。 当然,吉贝尔主教并不是要拿这些报纸来玷污自己那尊贵的出口——作为作为巴黎社交圈里有名的美食家的吉贝尔,重视的不仅仅是上面这张嘴的享受。 他沿用了法国皇室悠久的传统,在厕所外面放着一个笼子,里面有一头训练有素、通体洁白的大鹅,只要他摇动铃铛,就有会伺候他的男仆把笼子提进来。 然后他就能拽出这头大鹅的脖子来进行清洁步骤了。 用这种方式可以体验到非凡的快感,既有绒毛的柔软,又有鹅的体温。 拉伯雷在《巨人传》中曾经盛赞这是最高贵、最完美、最方便的绝世擦屁股法! 所以这些小报纯粹就是如厕期间的消遣——当然,身为「巴黎益书协会」的主席,痛恨一切不良作品的正直绅士、《禁止不道德媒体传播法案》的提案人,吉贝尔主教是以批判的目光来看审视这些下流的出版物。 “呵呵呵……呵呵呵……哈哈……”欢快的笑声不时从厕所紧闭的门后隐约传来。在门外守着笼子静候的男仆安德烈也露出了笑容,看来主教大人今天很顺利。 厕所内的吉贝尔主教把《灯笼报》放到一边,他刚刚被上面一则笑话逗乐了—— 【有村妇好奇地问神父:“您守独身,不寂寞吗?” 神父笑道:“圣母与我同在!” 村妇回敬:“怪不得您的床每晚都吱吱作响。”】 写得真不错啊!吉贝尔主教想起来自己年轻时在乡下教区的欢乐时光,那时候他就是附近村子的妇女之友——尤其是皇帝陛下打了那么多败仗,让几十万年轻男人死在了外面之后。 到了巴黎担任主教,寻欢作乐的机会反而变少了。虽然他也有几个情妇,但是那更多是,嗯,社交需求…… 心情不错的吉贝尔主教决定最近放《灯笼报》一马,近期不去「公共道德委员会」找他们的麻烦。 接着他又把《喧哗报》抽出来,这份报纸的老板加布里埃尔是个滑头,经常拖欠该交给「巴黎益书协会」的忏悔金……不过《喧哗报》的内容总是最有趣的。 有一阵它被禁了两周,让自己在厕所的时光变得好生无聊。 今天这份《喧哗报》好像有所不同?在头版就刊登了一个导读—— 【一位老实的巴黎人近日到外省旅游,于乡间地头听到许多逸事,于是记录下来、投稿本报,以供先生、女士们一乐。本报认为这些小故事虽然荒谬,却颇有几分妙处,也能警醒世人,要用高尚的道德来指导自己的言行,方能不成为乡民们的闲谈之资。故此不吝版面,全文刊登,就在副版「趣闻」。】 「一个老实的巴黎人」?这是加布里埃尔的新笔名?他倒是经常这么干,所以能一次次地逃脱惩罚。 至于什么“高尚的道德指导言行”,也是他欲盖弥彰的伎俩,吉贝尔主教的态度当然是嗤之以鼻。 不过他的兴趣显然被勾起来了,于是不再浏览头版的桃色新闻,直接翻到副版的「趣闻」—— 【一位善良的勃艮第农夫告诉我,去年春天他需要肥沃自己的小麦田,于是来到附近的修道院,希望购买一些粪肥。负责经营的教士接待了他,提出要每车2法郎的高价。农夫惊呼:“天啊,大人,这比公价高了一倍!”教士回答:“我们的粪肥与其他地方不同,都是弟兄们打桩打结实的,一车泡开来可以当两车用!”】 吉贝尔主教第一遍看有些纳闷,这什么意思?什么是“打桩打结实的”?他实在没有听说哪个地方的修道院还有这个业务。 但是第二遍还没有看完,他就反应过来怎么回事了,顿时僵在那里,脸部的肌肉和手指都开始不住地颤抖,甚至声音都开始颤抖:“他怎么敢……他怎么敢……” 虽然文学作品里描写教士们偷腥的题材从中世纪就开始了,大名鼎鼎的《十日谈》更是无所不用其极地进行了渲染,但是几百年来,却极少有人敢碰这则故事里的题材。 吉贝尔主教只觉得全身的血液都涌到了头部,额头上的血管都膨胀起来,但是眼睛却忍不住往下看去—— 【我在路上遇到一位虔诚的奥尔良纺织工人,他牵着自己的幼子往本地的修道院走去,想必是要将孩子送去学习神圣的教义。路上孩子放了一个响屁,这位淳朴的工人竟然大哭起来。我好奇地问:“放屁是平常事,何必痛哭?”他回答:“我想到这孩子以后再也不能放这么响的屁了,怎么能不悲伤?”】 这一则吉贝尔主教不用看第二遍,脸上的血色顿时褪去,变得煞白,但是眼睛却瞪得快掉出眼眶了:“魔鬼,魔鬼,只有真正的魔鬼才会写这样的文字!” 第三则很短,哪怕他想克制住自己往下看的欲望,却早就进入了视线范围—— 【我在布列尼塔的乡间旅行时,有一段路途是与一位神父和他的年轻教士同行。半道上神父去路旁的林子里出恭,却不慎坐到了一株树苗上,痛得大呼。年轻教士却在胸口画了个十字:“上帝啊,这是您降下的报应吗?”】 吉贝尔主教一时忘了自己还坐在马桶上,站起身来就想往前走…… 主教的男仆安德烈听到了厕所内传来一声惨叫,带着愤怒与痛苦,还有东西被碰撞倒地的声音,顾不得其他,连忙开门进去。 眼前的景象让他终生难忘: 尊贵的吉贝尔·纪尧姆·梅尔梅·德·博安主教,撅着大腚匍匐在地上,一股血柱像小喷泉一样从那里激射而出,染污了昂贵的毛皮坐垫。 安德烈慌了:“大人,您的痔疮……” 吉贝尔主教已经听不清安德烈说了什么,只是大喊:“我要告到教廷!我要告到教廷!” 每喊一声,那股“喷泉”就更粗、更高一点…… (月初求票!) (本章完) (/bi/285214/17237627.) 。 第11章 第一笔稿费(月初求票啊!) 下午下了课,莱昂纳尔匆匆赶往圣马丁大道的邮局,准备查一下「奥尔比贸易公司」和「巴拿马洋际运河环球公司」的地址,当然是为了揭穿那位“便宜姐夫”埃米尔的谎言。 这年代别说互联网了,就连「黄页」(一种刊登企业名称、地址、电话号码的簿子)都没有诞生,不过一般正经企业都会在邮局留下自己的地址。 巴黎作为法国,乃至整个欧洲地区商业最发达的城市,不仅是法国企业,所有与法国有贸易关系的企业,几乎都能在这里查到通讯方式。 他将两家企业的名称递进窗口,又支付了4个生丁的费用,很快就拿到了两家企业的地址。 「奥尔比贸易公司」在巴黎第二区,靠近证券交易所;「巴拿马洋际运河环球公司」则在第八区,在法国海外商会俱乐部里办公。 看来都是正经公司——现在就不知道埃米尔这个人正不正经了。 莱昂纳尔准备明天或者后天请个假,亲自到「奥尔比贸易公司」进行拜访——既然那个埃米尔说自己是这家公司经理级别的人物,那应该能求证这个身份的真伪。 当然,如果名字、职务是真的,人是假的,那就麻烦了…… 这个时代的法国,乃至整个欧洲,都没有强制性的身份证件。 能证明自己身份的文件包括了出身证明、旅行护照、介绍信或者推荐信、职业证书、居住证明、法庭判决……总之繁杂无比,互相之间还存在一定的关联。 而且由于照相成本昂贵,带相片的证件也没有普及,因此造假十分容易,骗子横行。 这也是我们在看18、19世纪的欧洲小说时,时不时就会蹦出一个骗子的原因,简直算文化特色了。 不过无论如何,这一步还是要去做的。 等拿到地址,他顺便问了下早上刚开通的「匿名存局候领」邮箱,没想到核对过登记名和口令以后,窗口里直接递出来一个信封。 “这么快?”莱昂纳尔有些错愕。 虽然巴黎「市内邮政」十分发达,即使在城市两端,一天之内也能数次通信,但是《喧哗报》的回复如此之快还是超乎自己的想象。 这种小报社不存在给作者发退稿信这回事,来信肯定是采用他的稿件了。 摸一摸信封还不薄的样子——难道是把稿费也塞在里面了?虽然现在汇票、支票已经很发达了,但是小额钱款大家还是习惯直接塞信封里寄给对方。 就像自己家里那封信就夹了20法郎的现金一样。 莱昂纳尔压制住内心的激动,将信封塞进胸口的内袋里,又匆匆离开了邮局。 不过这么一耽搁,等他回到公寓时,天又已经全黑了,租客们正在昏黄的烛光下,围坐在一楼餐厅的餐桌边,吃着马丁太太做的饭菜。 看到夹着风雪进门的莱昂纳尔,马丁太太又忍不住嘲笑起来:“索雷尔少爷回来了?今天又在哪家大饭店吃的大餐?看来又不用和我们这些下等人坐在一起吃晚饭了!” 莱昂纳尔不为所动,举起手里拎着的袋子晃了晃:“今天中午去的是「墨里斯旅馆」,他们的老板很慷慨,允许我打包一些食物回来享用。 佩蒂,我给你带了煎香肠,撒了黑胡椒的,你等下可以来楼上拿。” 佩蒂把自己小小的脑袋从大人们的咯吱窝里探出来,欢快回答:“好的,索雷尔先生!” 莱昂纳尔点点头,在众人惊疑、艳羡的目光中快步上楼,只留下皮鞋踏在楼板上的“噔噔”声音。 回到自己的小阁楼里,莱昂纳尔先点上最粗的那根蜡烛,又在蜡烛上方架上一块薄薄的铁片。 然后才把袋子里的食物取出来——煎香肠、烤鸡胸肉、羊角面包,放在铁片上加热。这玩意儿基本是巴黎穷学生们的标配。 虽然不可能像煎锅一样让这些食物重新热腾腾冒着蒸汽,但是至少嚼起来不会像是冰块。 不一会儿,阁楼里就飘着一股诱人的食物味道。 在这个间隙,莱昂纳尔已经把《喧哗报》的回信拆开了。 不出所料,信封夹着两张10法郎的纸币,和一张信纸,所以才显得格外厚实。 莱昂纳尔有些惊奇,这个时代的稿费是按“行”计算,这里“行”指的是印刷标准排版宽度,而不是作家写在稿纸上的行数;每行大概10到12个单词。 不同级别的作家每行的稿费标准不同。 像他这样初出茅庐的无名之辈,每行通常是2苏或者3苏(10-15生丁,0.1-0.15法郎);而像成名作家一行拿到2法郎以上不是什么新鲜事;大仲马这样的顶级畅销书作家,甚至可以拿到5法郎每行的天价。 20法郎,大概是200行的稿费? 莱昂纳尔有些难以置信,因为他估算过两页稿纸的单词数,折算成标准行数,最多也不超过80行。 他可不相信自己能现在就能拿到每行5苏以上的稿费。 而信纸上的内容则解释了原因—— 【您的作品具有无与伦比的幽默感与讽刺性,是当代法国文学的杰作!《喧哗报》愿意为您的故事支付3苏每行的价格,这里的10法郎是这三篇的稿费。 另外的10法郎,则是您之后作品的预付金,我相信这样的故事在您的肚子里还有许多!如果您愿意,我们可以签订一个长期合同,价格就按照现在的计算!相信我,这是一个优厚的价格。 据我所知《小丑报》《灯笼报》给新人作者的价钱是1苏每行……】 莱昂纳尔嗤笑着把信纸扔到一边,然后收好20法郎的现金。3苏每行对新人作者来说是个公道的价格,但绝不是个慷慨的价格。 预付的10法郎不过是故作大方,诱惑自己签下所谓的“长期合同”。 不过他借此确定了自己写的那些小故事,确实有市场,而且来钱很快——没办法,小报的生存策略与大报不同,他们几乎没有固定的订阅客户,全靠刺激性的内容吸引散客购买。 他正想拿出纸笔,给《喧哗报》再写几篇故事,顺便和它的老板商讨一下稿费事宜,阁楼的门被敲响了。 佩蒂清脆的声音传来:“索雷尔先生,您现在方便吗?” 莱昂纳尔露出笑容,起身打开阁楼的门:“佩蒂,你就在这里把香肠吃了再下楼吧。” 他故意把声音说得很大声,即使站在一楼也能听见。 然后就听楼下“砰”的一声,不知谁家的门被重重关上了。 (本章完) (/bi/285214/17237628.) 。 第10章 罗斯柴尔德夫人(月初求票啊!) “我希望你们两个明白,今天早上的事情,性质非常严重!”亨利·帕坦院长坐在他那宽大的书桌后面,严肃地对面前两个学生说道。 这间院长办公室是索邦神学院之前的贵族祈祷室改造的,空间阔大、穹顶高耸、圣像罗列,冬季午后的阳光透过窗户上的彩色玻璃洒进来,变化为捉摸不定的缤纷颜色。 壁炉里的干柴火被烧得噼里啪啦作响,跳动的火光映在亨利·帕坦那张表情严肃的面庞上更显压抑。 莱昂纳尔、阿尔贝都低头垂手,不敢做声。 亨利·帕坦身子微微向前探:“知道今天我的马车里还坐着谁吗?” 两人闻言,稍稍抬起头,望向院长大人。 原来这么点小事就惊动他,是有原因的——不然哪怕是当年「保王党」与「共和派」两边的学生打群架,因为是发生在学校内部,没有闹出新闻,最后也只是让教务主管处理了,他甚至都没有露面。 亨利·帕坦院长的声音变得有些气恼:“那是罗斯柴尔德夫人!我们学院的主要资助人之一!她今天本来是想低调地视察一下,但是你们……” 说到这里,他叹了口气:“幸亏她坐在车厢里,没有被你们的胡言乱语污染了耳朵!但是你们丑陋的嘴脸和其他人看热闹的混乱,让她‘印象深刻’。 上帝啊,瞧瞧你们都干了什么?” 这时两人才明白亨利·帕坦院长为何如此生气。 “罗斯柴尔德……”莱昂纳尔自然对这个姓氏如雷贯耳。 在21世纪的中文网络上,「罗斯柴尔德家族」与「共济会」「光明会」等堪称地摊文学里暗中控制全世界的“超级组织”之一。 这些超级组织的共同特点就是——一方面“神秘无比”“知道真相的人有生命危险”;另一方面被事无巨细宣传得铺天盖地,无人不知、无人不晓。 当然这些“超级组织”的邪恶计划也十分宏伟——比如消灭掉世界上98%的人口,只留下2%的精英;然后这些精英愉快地开始从事那些被消灭的98%的人类的工作。 …… 莱昂纳尔当然不信这些江湖传言,所以不至于“虎躯一震”。 但他也不太了解这个时代的罗斯柴尔德家族在干嘛,不过从这位罗斯柴尔德夫人能资助索邦来看,应该很有钱,八成从事的还是老本行,金融业。 索邦作为国立大学,政府投入的资金主要是保障学院的基本运行,但是要想开展更多研究活动,往往要仰赖这些慷慨的资助人。 索邦每年都会在复活节假日前举办盛大的校园诗会,邀请资助人们与学院挑选出来的优秀学生欢聚一堂。 台上年轻、英俊的学生们口中朗诵着赞美资助人及其家族的诗篇,如果博得欢心的话,说不定就能让学院多一笔经费。 一个院长称不称职,不在于自己有多么“德高望重”,而在于能给学院带来多少资助。 现在两人把学院的重要资助人给气跑了,后果自然很严重。 莱昂纳尔这时候才不会和院长硬犟,说什么“都是阿尔贝先羞辱我的”这种蠢话,而是很真诚地道歉:“真的十分抱歉,帕坦先生!我为自己的鲁莽与刻薄向您、向罗斯柴尔德夫人,还有索邦的所有师生道歉! 如果有机会的话,我希望能当面向罗斯柴尔德夫人致以歉意! 我相信她会理解这只是冲动、无知的年轻人之间一次无意的玩笑,并不能代表‘索邦人’的本质!” 亨利·帕坦院长的脸色这才缓和了一点。 随即他把目光投向了旁边的阿尔贝,目光中带着期待。 谁知道阿尔贝竟然低声嘟囔道:“……那个势利的犹太婆子,当初我父亲还是副部长的时候……” 声音虽然很低,但是亨利·帕坦院长肯定能听到,他的眼神却明显慌乱了起来。 莱昂纳尔察觉到不对劲,连忙一脚踢在阿尔贝的小腿上,吃疼的阿尔贝转头怒目圆睁:“你……” 谁知道电光火石之间,莱昂纳尔已经从怀里掏出一块干瘪的硬面包,眼疾手快地塞进了阿尔贝大张的嘴巴里。 然后从容、淡定地道:“院长先生,阿尔贝上课时发言话说多了,嗓子有些哑。他刚刚说他父亲还是副部长的时候,就盛赞过罗斯柴尔德一家对法兰西的重要贡献。 我相信他对罗斯柴尔德夫人以及您,同样抱有深深地歉意。刚刚来办公室的路上,我们已经和好了!是吧,阿尔贝?” 一边说着,一边目光灼灼地盯着对方。 阿尔贝毕竟是贵族家庭出身,虽然是个不学无术的纨绔子弟,但是察言观色的本事还是有的,看到院长和莱昂纳尔的反应,知道事有蹊跷,只是嘴被硬面包堵住了,说不出话来,只能连连点头。 莱昂纳尔直接上前一步,紧紧搂住阿尔贝,使劲用手拍了几下他的背,差点没把阿尔贝拍吐血:“阿尔贝,我们都是‘索邦人’,我们是一家人!对吗?” 阿尔贝嘴里塞着面包,后背又遭重击,两眼一黑差点没有撅过去,但是此刻他只能配合着莱昂纳尔的表演。 亨利·帕坦院长这才松了一口气,大手一挥:“你们回去吧!我会让教务长随时报告你们的情况,如果再有这种事情发生,你们就不配做一个‘索邦人’!” 两人闻言,如蒙大赦,向亨利·帕坦院长行礼后,快步离开了他的办公室。 来到走廊里,阿尔贝才从嘴巴里把那块又硬又咸的面包“拔”了出来,然后一把扔到院子里,接着连“呸”了几声,才抬起头来,恶狠狠地看着莱昂纳尔。 莱昂纳尔面不改色:“这是我的午餐,你需要赔我一份。” 阿尔贝阴沉着脸:“那你最好解释清楚!” 莱昂纳尔回头看了眼院长办公室紧闭的大门,确认没有人跟着他们后,才低声说:“如果没猜错的话,罗斯柴尔德夫人应该在办公室里,只是我们看不到他。” 阿尔贝闻言愣住了,张大着嘴,不知道该说什么。 过了好一会儿,他才面无表情地对莱昂纳尔说:“这一次……算我欠了你。” 接着从口袋里摸出一张10法郎的纸币,递给莱昂纳尔:“你的午饭钱……这已经可以在「卢浮大饭店」点上一个不错的套餐了。” 莱昂纳尔心安理得地接了过来:“帮你,其实也是在帮我……当然你肯定会比我更惨些。” 阿尔贝知道他说的是实话,如果自己刚刚的抱怨被罗斯柴尔德夫人听到了,那亨利·帕坦院长肯定要进行严厉的惩罚,到时谁也逃不过去。 就在两人对话时,一身精致便装的罗斯柴尔德夫人已经坐在亨利·帕坦院长的对面,笑吟吟地问:“刚刚罗昂家的小子说了什么?” 这位有钱的贵妇人看起来不超过30岁,一头灿烂如初夏阳光的金发,一双碧绿如宝石的眼睛,就像是刚从巴洛克风格的贵族肖像画里走出来的一样。 亨利·帕坦院长微微一笑:“他想说的话,已经由莱昂纳尔代述了,我相信那也是他的本意。” 罗斯柴尔德夫人的笑容暧昧起来:“是吗?那可真不像他的脾气啊……不过那个莱昂纳尔挺有意思的。他会参加今年的诗会吗?” 亨利·帕坦院长呵呵一声:“当然,他很出色!您将在诗会上看到他的精彩朗诵……” 罗斯柴尔德夫人的眼睛顿时亮了起来。 (本章完) (/bi/285214/17237629.) 。 第9章 底气所在(求追读!) 校门口所有人都被莱昂纳尔的这句话震住了,随即爆发出一阵海啸般的狂笑。 这句在21世纪并不新鲜的反讽,在19世纪的效果就像是往人群里扔了一个炸弹,几乎把听到的人都笑疯了。 就连那些赶车的马夫都不顾主人的体面,忍不住大笑起来,结果就是好几匹马都乱了蹄,差点碰撞在一起。 直到一个洪亮的声音响起,大家才收敛住笑容:“这里是索邦!你们成何体统!” 因为说话的不是别人,而是索邦的院长、著名古典文学学者、拉丁与希腊文学专家,亨利·帕坦。 他是一个前额高耸发亮,两鬓白得发亮的严肃老人,正站在自己的马车旁边呵斥众人。 作为院长、学者,他每年的收入超过了5万法郎,还不包括他的农庄、酒窖的产出,所以他乘坐的是一辆由两匹马拉动的四座柏林型马车,黑色胡桃木车厢,真皮座椅,车上所有的铜件都亮铮铮的,而车铃则干脆镀了金。 众人很快就做鸟兽散,踩着上课的钟声冲进了教室。 莱昂纳尔和阿尔贝也想走,却被亨利·帕坦叫住了:“阿尔贝、莱昂纳尔,你们两个,下课以后来我的办公室。”亨利·帕坦不仅是院长,还是负责文学院的古典文学课程,所以认得两人。 两人闻言,只能灰溜溜、低着头应声:“好的,院长先生!” 来到教室,两人都没有了听课的兴致——尤其是阿尔贝,一会儿垂着脑袋摇着头,一会儿看向莱昂纳尔。 脸色更是阴晴不定,时而凶狠,时而沮丧。 莱昂纳尔则没有理会阿尔贝,但也听不进去什么内容,以至于教授提醒了两次不要走神:“莱昂,你这个阿尔卑斯来的乡巴佬,你没有资格在这个神圣的课堂上发呆!” 嗯,这在19世纪的大学里,实在算不上什么“人身攻击”,更没有学生会因此而投诉老师。 这两天面对阿尔贝的霸凌,莱昂纳尔都进行了坚决的反击——不仅仅是因为他受不得这种气,更是因为他仔细梳理过原主的记忆以后,发现了很关键的一点: 阿尔贝·德·罗昂,虽然是贵族子弟,但是外强中干,实际上并没有他表现出来的那样强势。 他的父亲埃德蒙·德·罗昂子爵,是坚定的「保王党」骨干,一度在麦克马洪政府里的财政部担任副部长的要职。 但随着去年1月份共和党在新的参议院选举中大胜,麦克马洪总统辞职,法国的共和制被彻底确立下来,「保王党」们也随之纷纷下台。 也就是说罗昂家族在政治上已经失势,埃德蒙子爵甚至离开了巴黎,在自己位于勃艮第的庄园里蛰伏下来,避免被刚刚上台、渴望财富的新贵们盯上。 阿尔贝也不是家族中的长子,他上面还有两个哥哥、两个姐姐,不仅爵位没份(当然共和制下也不承认这些爵位),能分到财产也是极其有限的。 所以他啊只能乘坐「巴吉」这样较为廉价的轻型马车,而不是「库珀」或者「卡布里欧雷」这样更豪华、更体面的马车。 他之所以显得张扬,不仅是家族得势的时候飞扬跋扈惯了,在某种程度上也是一种自保——毕竟在索邦学院里,现在比他背景硬、更神气的人有的是。 他需要向所有人显示:哪怕自己的家族远离了权力中心,但依然拥有不容小觑的实力。 从他选择霸凌的主要对象——阿尔卑斯的乡巴佬、书呆子莱昂纳尔就可以看出来。 霸凌其他人他没有信心啊! 而且他开始霸凌莱昂纳尔的时间点也非常值得玩味——恰恰就在自己的父亲从财政部滚蛋以后,阿尔贝突然从怼天怼地怼所有看不顺眼的人,转变为针对莱昂纳尔以及其他穷学生。 显然是拿这些“弱势群体”来立威嘛! 莱昂纳尔这个身体的原主是个清高懦弱、自矜自怜、志大才疏的性子,就这样莫名其妙在索邦被他欺负了一年多。 现在顶替他身子的张朝华什么人?那是从小看过著名作家张潮的成名作《少年如你》的资深文青,哪里不清楚这种霸凌者外厉内荏的本质? 现在就连阿尔贝的子爵父亲都夹着尾巴做人,他就不信阿尔贝真能对他做出点什么来。 毕竟他虽然出身只是个外省小职员家庭,但是能进入索邦学习就意味着半只脚踏进了法国「准精英阶层」的门槛。 要是莱昂纳尔有什么三长两短,罗昂家族恐怕会被嗅着气味而来的共和新贵们掀得底朝天。 这就是莱昂纳尔的底气所在。 阿尔贝的表现也证实了自己的猜测——现在他应该比自己更加惶恐。 一旦被“叫家长”,莱昂纳尔的亲爹远在阿尔卑斯,顶多写一封道歉信寄过来;阿尔贝的亲爹恐怕还要削减这个小儿子的开支。 到时候别连「巴吉」也坐不上了…… 就在莱昂纳尔、阿尔贝“各怀鬼胎”的时候,莱昂纳尔那封投稿信已经随着巴黎高效的「市内邮政」系统,放在了《喧哗报》报社老板加布里埃尔·马瑞尔的桌上。 作为报社老板、总编辑、第一撰稿人,他凭借着敏锐的市场直觉、毫无底线的写作风格和无所不用其极的营销手段,让《喧哗报》成为了所有廉价小报里的翘楚,仅仅在巴黎,每期便能卖上12万份。 《喧哗报》是法国所有正人君子的眼中钉、肉中刺,更是屡次被教会申请禁售,按照某位热衷于更新「黑色书单」的神父的说法,“看一眼就等于和撒旦签了出卖灵魂的契约!” 但是凭借加布里埃尔的神通广大、长袖善舞,《喧哗报》每次都能化险为夷。 一般就是“停刊整改”几天,然后很快就“回到正轨”! 加布里埃尔每天要看数百封投稿信,绝大部分都只扫一眼就扔进身边的废纸篓。 署名「一个老实的巴黎人」的信封被他粗暴地撕开,两页稿纸被拽了出来,加布里埃尔先是漫不经心地扫了一眼,随即像发现了什么大宝藏一样,瞪圆了眼睛。 等两页信纸被他看完,加布里埃尔一下瘫坐在办公椅中,过了好一会儿才大喊:“皮埃尔,你这个该死的懒驴,快给我滚进来!” (本章完) (/bi/285214/17237630.) 。 第8章 危机 第二天早上,为了躲开絮絮叨叨要涨房租的马丁太太,莱昂纳尔7点半就出了门,今天他要走路去索邦,节省自己那点可怜的资金。 毕竟现在5个苏可以买上整整半公斤的法棍,还能搭上一罐牛奶! 巴黎冬季的天空总是蒙着一层灰霾,还弥漫着一股煤烟味,十一区处于下风向,因此空气更加恶劣。 莱昂纳尔刚走出一个街区,就差点被小巷里窜出来的一辆马车撞到,车夫骂了一句:“小崽子,不看路吗!”然后用力抽了一下马屁股,扬长而去。 莱昂纳尔这才发现这辆马车上贴着金鸢尾花的徽章,说明它隶属于市政府,难怪这么趾高气扬。 不过它只是辆普通的运货板车,上面堆着些什么,用黑布盖着,隆起成一座小丘——再仔细看,黑布下面露着几只发黑的脚掌。 “路倒……”莱昂纳尔心中一下就出现了来自东方灵魂故乡的词汇。 这些应该就是昨晚冻毙在大街小巷里的流浪汉、精神病之类。 巴黎冬季的气温在欧洲的首都里不算冷,白天通常能在0℃以上,晚上则会降到零下,加上肺炎横行,别说流浪汉,对穷人来说也是极难熬的。 这也是莱昂纳尔发现家里马上要给自己断供以后,着急赚些「快钱」的缘故。 110法郎看着能在巴黎混上一个多月,省吃俭用甚至能到两个月——但前提是不能有任何额外支出,也就是说没有任何抵抗风险的能力。 但重生到19世纪,兜里没有什么钱,最重要的是怎么成名吗?当然不是——是确保自己能活下去! 这里没有后世的社会保障制度,即使他这样的名校生也没有学生医保,住在穷人扎堆的十一区更是时刻和肺炎病毒、流感病毒、大肠杆菌,甚至霍乱、结核为伴。 加上饮食简陋,身体抵抗力就更差了。 而且就算有钱住进医院,在没有发明青霉素的年代,情况大概也好不到哪里去——要知道巴黎大霍乱时期,由于病人扎堆,医院又缺乏消毒、隔离的措施,死亡率甚至比呆在家里硬挺还高。 想到这里,莱昂纳尔忍不住打了个寒颤。 如果不能尽快改善自己的经济条件,别说做大做强、再创辉煌了,随便一场病都有可能让自己横尸街头,或者活生生咳死在阁楼里。 哪怕自己在需要帮助的第一时间就拍电报回家,一切顺利的情况下,得到具体的帮助也差不多要一周以后了。 再加上远在阿尔卑斯的索雷尔家面临的诈骗危机…… 莱昂纳尔几乎是一瞬间感觉到“生活的重担”压在了自己的肩上。 在经过「圣马丁大道」时,他拐去了路旁的邮局。 隔着高高的铁栅栏,他对邮局的工作人员说:“我需要开通一个「存局候领」。”这是一种邮局保管邮件,直到收件人到局取件的服务。 “匿名的吗?”工作人员头也不抬。 “实名和匿名有什么区别?” “实名免费,可以为你保留信件15天,取件时提供身份证明和服务口令就行; 匿名保留信件30天,但需要支付每个月2法郎的费用,取件的时候提供登记名,口令同样是必须的。” 想到自己所写投稿的黄暴程度,莱昂纳尔毫不犹豫地选择了「匿名存局候领」,心疼无比地递上了2法郎的钞票以后;工作人员很快递出来一张登记表格让莱昂纳尔填写。 莱昂纳尔很快填写完毕递了回去;不到3分钟,一张泛黄的厚纸片从窗口递出,他与法国邮政圣马丁大道分局的「匿名存局候领」契约就算成立了。 接下来他直接在昨晚写就的稿件末尾附上自己登记的化名与邮局地址,然后塞进信封、粘好封口和邮票,和寄给家里的那封信一起塞进了邮筒。 办完这件大事,一抬头已经8点20了,不想再次迟到的莱昂纳尔快步离开了邮局。 经过共和广场,转到圣殿路,再上圣米歇尔桥——从桥上隐约可以看到巴黎老娘娘庙……划掉……圣母院标志性的哥特式尖顶——来到塞纳河左岸,接着穿过两个街区,终于在不到8点50分的时候,站在了索邦的门口。 这时候其他同学、老师也已经陆续到了,校门口热闹得很。 优雅的四轮马车、轻便的两轮马车,还有正在下客的公共马车,在这里挤作一团,把尚未硬化处理的地面踩得泥泞不堪。 莱昂纳尔一眼就看到了自己的“老熟人”,阿尔贝·德·罗昂。 他正从一辆一匹马拉的四轮小马车上轻巧地跳下来,又潇洒地把缰绳甩给门口迎候的校工,顺便抛给对方几个铜币。 校工向他道了声谢,屁颠屁颠地牵着马去了学校的公共马厩。 阿尔贝也一眼就看到了莱昂纳尔,以及他头上冒着的白色雾气和裤腿上的泥点。 他忍不住发出嘲笑:“看来索雷尔先生的腿脚比挽马的蹄子更加靠谱!下次应该把您拴在车厢前面,那坐公共马车的乘客都不会迟到了。” 阿尔贝刻意提高了音调,顿时吸引了不少人的注意。 许多人也发现了莱昂纳尔此刻的“狼狈”,修养好的还只是嘴角微微上翘,修养差的直接就哈哈大笑起来。 莱昂纳尔却没有感到任何窘迫,脸上的表情甚至都没有发生变化:“罗昂先生今天怎么没有叼着您的奶嘴来学校?” 阿尔贝听到以后先是一愣,随即脸色先是变得煞白,然后又变得通红:“你……你……” 周边那些刻薄的学生笑得更大声了,甚至有人喊了出来:“说得漂亮!” 这热闹一下吸引了所有人,甚至就连老师们都侧目此处。 原来阿尔贝乘坐的马车叫做“巴吉”,是巴黎花花公子们的标配之一(还有一种是双轮敞篷型),只需要一匹马,自己就能驾驭,价格不贵,又不失体面。 只是因为车型较小,所以俚语中又有“童车”或者“婴儿车”的词义——莱昂纳尔就是抓住了这个双关进行的反击。 这无疑比阿尔贝那种刺果果的阶级歧视要优雅得多,也更能赢得大学生们的喝彩。 莱昂纳尔这句话不仅讽刺了阿尔贝的幼稚,更是戳破了他仰仗父辈余荫,实际手头没什么钱的实质。 阿尔贝恼羞成怒,但是大庭广众之下他不可能真的上前殴打对方,只能恶狠狠地丢下一句话:“你敢羞辱我?你知道我的父亲是谁吗!?” 莱昂纳尔露出错愕的表情:“怎么,你母亲没告诉你吗?” 一句话说出口,整个现场都安静了下来。 (本章完) (/bi/285214/17237631.) 。 第7章 投稿 信写到一半,就听到马丁太太尖利的声音穿透楼板,催促房客们下楼吃饭。 莱昂纳尔下午那顿都还没有完全消化,更不想吃马丁太太那些有辱舌头尊严的食物,于是选择了无视。 反正怀里还有一块面包、一片咸肉,等下饿了就垫吧垫吧。 在尽量斟酌了措辞以后,他终于写完了这封信的最后一句: 【……总之,替我感谢埃米尔先生。但是必要的谨慎还是需要的,如果可以,父亲可以寄一封信给「奥尔比贸易公司」,我也会在巴黎问一问巴拿马运河的事。 爱你们的莱昂 ……】 写完以后,莱昂纳尔又检查了一遍,确认没有问题后才小心地折好,放进外套的内袋里,准备明天上学路上顺便寄了。 接下来就是怎么赚钱的事了。 加上家里刚刚寄来的20法郎,他的资产一共也只有110法郎多点,在巴黎这个寸土寸金的地方,连房租、伙食、纸笔、借阅报纸图书,以及各种杂费,最多只能支撑2个月。 如果不能尽快找到来钱的门道,阿尔卑斯那是不想回都得回。 莱昂纳尔盘算了一下,在不影响学业的情况下,适合自己的兼职工作无非那么几种—— 一是给中产家庭做家庭教师,周末上课,运气好的话每个月大概能有40到60法郎的收入。 二是当誊写稿件的抄写员,每天晚上干活,按页计费,每页大概3到5个苏,每个月大概能赚到20个法郎。 这样勉强能让自己在巴黎活下去。 至于其他工作,比如书店的助手、咖啡店的侍应生……他一个外省的穷学生,没有担保人的话基本不会有人雇佣。 当然还有第三条路——投稿,当个作家! 这是法国文学的黄金时代,从维克多·雨果,到巴尔扎克,再到福楼拜、左拉,无一不是依靠写作实现了财富的积累、阶层的跃升。 包括今天刚刚认识的莫泊桑——别看他现在只是个籍籍无名的政府公务员,请客也只能去「公共餐桌」,但等到不朽的《羊脂球》发表以后,他就很快辞去了工作,成为全职作家。 不久以后更是搬到了房价高昂的都隆街;几年后甚至能买下一条游艇,一路行驶到意大利度假。 莱昂纳尔的原身也算是阿尔卑斯当地有名的小秀才,能选择进入索邦大学的文学院学习,内心自然也是抱着成为大作家的梦想。 只不过无论怎么投稿,始终如石沉大海,杳无音讯。 莱昂纳尔从书桌的抽屉里拿出一叠纸——这些都是原身留下的手稿。重生以后需要整理的记忆太多,浑浑噩噩了很久,所以还没有来得及细看。 作为燕京大学中文系的青年讲师——张朝华——也就是现在的莱昂纳尔,看到这些手稿的标题就一阵头疼—— 《理想的教育》《爱与理性》《神圣的少女》《阿尔卑斯山深处的回响》…… 一篇篇都长着一副少年老成的严肃面孔。 再看内容,大多是一些学院派的诗歌、散文、文学评论,虽然文字还不错,但是价值观方面宗教色彩强烈,早就被这个时代淘汰了。 并且原身的志向极高,只给《费加罗报》《共和报》《两世界评论》等大报投稿,自然没有下文。 要知道在19世纪50年代,伟大的雨果先生凭借写作成为大富豪与“法兰西的良心”之后,这条赛道就开始变得异常拥挤。 每一份报纸、每个出版商都能收到大量的投稿,每份投稿背后,都是一个野心勃勃,想要成为下一个雨果或者巴尔扎克的年轻人。 按照《费加罗报》主编的一句刻薄的话形容就是:“比公共厕所里的苍蝇还要多!” 所以不用想,莱昂纳尔原身投出的那些稿件,和其他绝大部分稿件一样,被静静地堆在报社、出版社的角落里,等积累到一定数量,便统一扔掉。 这点倒是和20世纪90年代到21世纪初的中国文坛差不多。 一个没有什么背景的年轻作家想要熬出头,途径无非几个—— 如果法兰西还在帝国时代,最佳捷径是参加法兰西文学院举办的诗歌大赛,写一首让某个皇帝高兴的颂圣诗,那就能获得跻身文坛的机会。 当然还有一条每个时代通用的路子,那就是:混圈子。 先从地方文坛混起,在小报纸上发表一些蹩脚的诗歌、小说,然后给大作家写信拍马屁并附上自己的作品,如果能得到肯定、赞扬的回信,那就可以拿着这封回信出没在报社、出版社老板的办公室里。 当然,如果能成为大作家的学生,或者干脆就是跟班就更好了,总能找到机会让他们推荐推荐。 此外先从记者做起,在出版业积累名声和人脉之后,再选择成为作家也不失为一种办法。 但无论哪条路子,莱昂纳尔的原身显然都没有积累任何这方面的经验与社交关系,只会傻乎乎地写过时的文章,希冀有一天奇迹能够出现。 现在的莱昂纳尔手里的钱捉襟见肘,随时可能要饿肚子,更没有办法展开更多的社交活动。如果真找到了誊抄或者家教的工作,更是会把一切空余时间压榨光。 所以他当然不会继续死磕《费加罗报》或者《共和报》 他从房间一角掏出来一叠印刷质量极差,用力点摸就满手油墨的报纸——《灯笼报》《小丑报》《喧哗报》…… 这些报纸刊登的都是一些桃色新闻、笑话段子,最便宜的甚至只卖3个生丁一份,而且都是几个月前的过时报纸。 莱昂纳尔的原身搜集这些报纸当然不是为了观赏上面的文章,而是为了擦屁股——虽然这栋公寓楼梯的转角处有一间公用的厕所,但是吝啬的马丁太太显然不会提供厕纸。 于是这些过时的小报就成了最廉价的替代物,花上3个苏就能解决一个月的擦屁股问题,除了会让某个地方漆黑一片、油光发亮之外,倒也没有什么副作用。 而现在这些“厕纸”则成了莱昂纳尔的救命稻草,他如饥似渴地阅读上面的各种段子,分析巴黎的乐子人到底爱看什么…… 如果说还有报社老板愿意第一时间拆看投稿的话,一定是这些小报,而非那些每天能卖10万份、20万份的大报。 等翻完这些“厕纸”,莱昂纳尔已经成竹在胸,拿起纸笔奋力书写起来,不一会儿就写了整整两页。 这算是“投石问路”吧?不宜太多,不然沉没成本太高。 只是落款不好办,署真名容易以后暴雷,假名的话……莱昂纳尔略一思索,就写下几个字: 「一个老实的巴黎人」 (本章完) (/bi/285214/17237632.) 。 第6章 杀猪盘 被这个消息震得外焦里嫩的莱昂纳尔停下了步伐,在楼梯上抽出整张信纸,迫不及待地想要看到下面的内容。 这时一个声音从旁边的房间传了过来:“晚上好,索雷尔先生。”如同风铃般清脆悦耳。 莱昂纳尔收起信纸,转过头,勉强挤出笑容:“晚上好,佩蒂。” 向他打招呼的是住在二楼的米莱家的小女儿佩蒂,只有10岁,之前莱昂纳尔教过她认字,所以两人关系不错。 佩蒂开心地笑了起来:“今天有什么新鲜事吗?” 莱昂纳尔想了想才说:“大概是有人请我吃了一顿「公共餐桌」?” 佩蒂眼睛亮了起来:“「公共餐桌」?听说那里一顿饭至少要2个法郎!好吃吗?” 莱昂纳尔点点头:“好吃,至少牛肉能嚼得动……” 佩蒂捂嘴直笑:“你可别让马丁夫人听见了……” 莱昂也笑着问:“佩蒂,你呢,今天有什么新鲜事?” 佩蒂闻言,脸色随即黯淡下来:“妈妈说,下个月送我去学芭蕾舞……” 莱昂纳尔心一沉,在这个时代,穷人送孩子去学芭蕾舞意味着什么,稍有社会知识的人都明白。 芭蕾舞早就过时了,所以只有穷人家才会送女儿去全寄宿制的芭蕾舞学校,一方面可以给家里节省食宿,另一方面也期望孩子成为正式演员后能补贴家用。 芭蕾舞学校实行严格的军事化管理,学舞的女孩往往营养不良、身体瘦弱,被戏称为“老鼠”。 这时候就会有一些“善良”的资助人出现——他们或者藏在帷幕后面,或者穿梭在剧院后台,挑选心仪的女孩…… 还没等莱昂纳尔说什么,一个粗声粗气的女人声音就从房间里传来:“小婊子,快点进来干活……” 佩蒂露出惊恐的神色,向着莱昂纳尔点了下头,就匆匆回到房里。 此时天色已经暗了下来,这栋建于18世纪的老旧“中产公寓”采光又十分糟糕,这里的住户更舍不得多点蜡烛,更别提煤气灯了。 莱昂纳尔看着佩蒂瘦弱的背影淹没在一片浓浓的黑暗里,只能暗叹一口气,做不了任何事。 他现在是「泥圣母过江,自身难保」。 一路上到阁楼,回到这斜屋顶的逼仄空间,又把蜡烛点上,他这才看清楚了信纸上接下来的内容。 家里让他退学的原因很简单,他的姐姐在去年10月份遇上了一桩好婚事,男方是「奥尔比贸易公司」里一个高级经理,不仅收入颇高,而且在圭亚那有一个大大的农场。 这个时代女性想要嫁给社会地位比自己家庭更优越的男性,那丰厚的嫁妆必不可少。 许多家庭就是因为掏不起这笔钱,才把女儿养成了“老处女”。 今天刚请莱昂纳尔大吃了一顿的莫泊桑,在《我的叔叔于勒》里就描述过这种情况—— 主人公约瑟夫一家的两个女儿,年纪很大都没有嫁出去,直到父亲用于勒叔叔写的信给一个年轻人画饼,才勉强把二姐嫁给了这个小职员。 如今自己的姐姐要“高嫁”,那么原先家里给她准备的那笔钱恐怕远远不够,还要父母掏一掏老底才能支付得起。 信里没有写具体多少钱,但莱昂纳尔猜测大概不少于3000法郎——这已经超过了他的父亲一整年的收入,几乎相当于巴黎中产家庭的嫁妆水平了。 如果再加上给姐姐准备礼服与婚礼的费用,那么索雷尔家可以说是掏空了家底,就为了把这个姑爷迎进家门。 莱昂纳尔不禁疑惑,用这么多钱把女儿嫁出去的意义何在?甚至可以不顾儿子的前途? 信的第二页就给出了答案—— 【埃米尔,也就是即将成为你姐夫的人,获得了投资「巴拿马洋际运河环球公司」的机会,他答应我们会将嫁妆的一大部分,还有家里的存款来购买这个前途无量的公司的股份还有债券。 一旦「巴拿马运河」开凿成功(预计只需要5年时间),这些投资就会像阿尔卑斯山上的雪球一样越滚越大,让我们家庭彻底摆脱现在的命运…… 你也无需担心退学以后的出路,埃米尔已经答应给你在「奥尔比贸易公司」在普罗旺斯的分公司谋一个差使,每个月的收入至少也有260法郎,还有年终奖金。 回来吧,亲爱的莱昂。即使你从索邦毕业又能怎么样呢?现在的就业形势糟糕极了,你学的又是文学……这玩意儿只能在好时光里锦上添花……】 信的最后是20法郎的纸币现金,和一张两周以后回到阿尔卑斯的车票。 莱昂纳尔拿着信,陷入了深深的沉思当中——「巴拿马运河」他当然知道,重生前刚经历过李家卖港口的闹剧,核心不就是这条运河嘛。 但是这条运河的开凿历程,以及是不是法国人开凿成功的,他就有些不甚了了了。 如果这家所谓的「巴拿马洋际运河环球公司」真的存在,并且确实在5年内把运河开凿出来了,那这笔投资确实可以说是一本万利。 不过作为手机上装过反诈APP的社会主义青年,他不相信有天上真的会掉馅饼。 何况掉下来的是个大活人,年轻、多金,不仅能带着全家人一起发财,还能解决自己这个小舅子的就业问题。 自己搜刮原主的记忆,那位“姐姐”长相也就普普通通,脸上还有不少雀斑——硬比的话,甚至没有自己这个弟弟俊俏。 怎么想这都是个杀猪盘啊! 但是从信里那洋溢着的热情、欢快和憧憬来看,似乎一家人都已经对此深信不疑,也不知道这个“埃米尔”给他们灌了什么迷魂汤。 莱昂纳尔攥着这20法郎和车票,陷入了沉思。 退学是不可能退学的,更不可能离开巴黎回到阿尔卑斯,何况他才刚刚结识了莫泊桑。 “埃米尔”这个骗子一旦得手后消失,那整个索雷尔家将迎来灭顶之灾…… 他匆匆从书桌里抽出一张纸,羽毛笔蘸满墨水,写起了回信: 【亲爱的父亲、母亲,还有姐姐: 我很高兴听到这个消息……】 他知道要想劝阻家里,直接说“埃米尔”是个骗子显然是下策,只会被家里认为他“心野了”“不听话了”“不顾家里死活”,所以只能委婉地提醒家人要调查清楚此人的背景。 同时,他也在心里盘算着赚钱的法门,毕竟未来从家里拿到学费、生活费的可能性已经微乎其微了。 (本章完) (/bi/285214/17237633.) 。 第5章 退学 所谓的「公共餐桌」,原本指的是饭点的时候,旅店里所有的客人与老板坐在一张大桌上享用食物,后来衍生成为一种被普遍接受的用餐方式,只要交了钱,随时都能加入。 它比那些炖出的牛肉像皮革一样切不断、咬不烂的简餐厅要高级一些;又比那些提供独立用餐区域的餐厅要简朴一些,十分适合莫泊桑和莱昂纳尔这对刚认识的朋友用餐。 眼下是中午,食物并没有晚上丰盛,所以餐费也更便宜。但是桌上也摆满了烤好的腊肠、炖好的牛肉,还有几种稀奇古怪的鱼。 莫泊桑低声解释:“如果能晚上来,我们就能吃上这里有名的烤松鸡了——但晚上我已经有另外的约会了。” 莱昂纳尔点点头:“这已经非常丰盛了!” 餐桌的边上则摆着面包篮子、一整锅的浓汤、一整大碗的沙拉,盐罐、装着胡椒粉或者肉桂粉的调料瓶;当然还有不同产地的葡萄酒,颜色红润诱人。 只要哪个装食物的大盘子空了,就会有女主人上前撤下来,重新盛满食物端上餐桌。 在「公共餐桌」,并不需要进行所谓的「摆盘」,只要装得够满,就能让食客大声赞美店家的慷慨。 桌子的四面早就挤满了人,老人、青年、知识分子、政府职员、工程师……大家彼此之间都不太认识,但是同在一张桌上大快朵颐,酒水与口水一色、刀叉共牛逼齐飞,倒也其乐融融。 这与莱昂纳尔记忆里优雅、高贵,一顿要吃三四个小时的「法国大餐」大相径庭,倒十分像是在「吃席」。 莱昂纳尔看着调料飞溅在微温的桌布上,面包屑散落地到处都是,倒也觉得有趣,拿起餐刀和银叉就加入了这场饕餮盛宴。 他从两臂远的一个餐盘里叉过来一块炖得酥烂的牛臀,自己洒上盐和胡椒,用刀分割出一大块,送入嘴里咀嚼起来。 一瞬间,肉味的浓香就充盈着他的口腔,甚至沿着鼻子,直接“杀入”他的大脑,人体对优质蛋白、脂肪以及氨基酸的本能渴望得到了满足。 接着他又给自己舀了一碗蘑菇浓汤灌了下去,冰冷了一早上的身体终于变得暖洋洋起来。 半个月来的“饥寒交迫”,仿佛在这一刻得到了彻底的救赎。 “如果每天能吃上这么一餐就好了……”这个念头刚冒出来,就被莱昂纳尔自己掐灭了。 他可是眼睁睁地看着莫泊桑从兜里掏出了8个法郎交给「王子旅店」的老板,也就是这餐饭每个人要4个法郎——而普通人一天的伙食费也不过1个法郎。 重生以后他搜遍原主记忆以及那间低矮阁楼的每一个角落,确认了自己的全部资产只有90法郎35生丁,其中的90法郎还是圣诞节前抵押了祖父留给自己的怀表借来的。 去年的900法郎早已经花光,今年的900法郎原主写信催了几次都没有下文…… 莫泊桑十分健谈,不过一刻钟,莱昂纳尔就知道了他最近刚接到调令,从海军部的殖民地管理处调到教育部,下个月上任,现在还处于休假当中。 所以他才这么有空特意来到索邦大学进行“考察”。 吃到一半,他甚至与旁边一位退休的小学教师开始讨论起到底是“帝国”更好,还是现在的“共和国”更好。 激烈的程度,几乎让那位颇为优雅的保守派老人跳起来骂粗口,但最后也只是冷冷抛下一句:“法兰西是不能没有皇帝的!” 然后扔下刀叉,用餐巾布抹了一下嘴唇就气呼呼地离开了「王子旅店」。 莫泊桑则面色红润、眉飞色舞,丝毫不为自己激怒了一个陌生的老人而感到愧疚,甚至冲着对方的背影继续嘲讽:“法兰西不能没有的只有葡萄酒,而不是皇帝!” 然后将杯中的「波尔多」一饮而尽。 莱昂纳尔有些无语地看着亢奋过头的莫泊桑,然后尽量让自己显得低调一些……这位大文豪后来发了疯,被关进精神病院,43岁就英年早逝——看来是有预兆的。 不过他的食量也确实惊人,足足吃了快三人份的食物以后,才在店老板想要杀人的眼神中放下刀叉。 莱昂纳尔总算知道他为什么要带自己来这种带有自助性质的「公共餐桌」吃饭了…… 莫泊桑打了一个极响的饱嗝,胡乱用餐巾布抹了下嘴唇,问莱昂纳尔道:“你怎么才吃这么点?” 莱昂纳尔:“……” 两人终于在店老板彻底暴怒前离开了「王子旅店」。 莫泊桑还有些意犹未尽:“这家的味道只能算一般,远不如左拉先生家里的周末午餐……”旋即觉得自己说漏了嘴,又赶忙停了下来。 莱昂纳尔内心一颤,本能地就想要开口追问,但很快他就忍住了这股冲动,然后装作什么都没有听到。 但这转瞬即逝的悸动,却也让莫泊桑敏锐的观察力捕捉到了,内心对这个年轻人的评价又高了几分。 他掏出一块金色的怀表看了一眼:“已经1点40分了,你该回索邦上课了——不过我挺好奇,下午如果再迟到,你还能有早上这么好的表现吗?” 这显然是句玩笑话,莱昂纳尔腼腆地一笑:“感谢您的午餐!我确实该回去上课啦——您呢?” 莫泊桑摇摇头:“我下午有别的事情。” 莱昂纳尔知趣地摘下帽子,向莫泊桑行礼作别:“那祝您一切顺利!”说罢就准备转身离开。 莫泊桑有些错愕,犹豫了一下,但最终也没有开口,目送莱昂纳尔迈着匆匆的步伐消失在街角。 下午的课程是枯燥无聊的拉丁文,教授照本宣科,学生昏昏欲睡——这个时代,荷马们的拉丁文原著早已经过时了,只有那些怪胎、书呆子才感兴趣。 反而是第一次上拉丁文课程的莱昂纳尔听得津津有味…… 一直到下午5点,所有的课程才结束。 满是收获的莱昂纳尔没有选择坐公共马车,而是走了快1个小时才回到自己在十一区奥博坎普街的公寓,这里由寡居的马丁太太打理。 刚进门,他就被马丁太太叫住了。 这位脾气很差,做饭手艺更差的老人家从一楼的起居室里探出满是白发的脑袋,用一种尖利的、仿佛随时带着嘲讽的声音说:“这不是我们的索雷尔少爷吗?你家里给你寄信来了。” 说着,把一个信封扔在了莱昂纳尔的脚下——对于这个经常拖欠租金的外省人,她可不会假以辞色。 莱昂纳尔只能无奈地俯下身子捡起信封,一边上楼,一边拆开信封,内心充满愉悦:“生活费终于寄来了……” 不过信纸的第一行就让他目瞪口呆: 「亲爱的莱昂:你还是退学吧……」 (本章完) (/bi/285214/17237634.) 。 第4章 开顿洋荤 莱昂纳尔吓了一跳,仔细端详眼前的年轻人,发觉他确实与未来出版的小说集封面上的大胡子中年人是同一个人。 只不过这时候他的胡子还没有那么粗犷、浓密,而是梳理整齐,贴在上唇和脸颊上; “1879年……1879年……”莱昂纳尔一边心里念叨着这个数字,确定这时候的莫泊桑仍然籍籍无名,名震法兰西文坛的《羊脂球》还未问世;一边微笑地与莫泊桑轻轻一握手:“这是我的荣幸——但我能问问为什么吗?” 莫泊桑面色愉悦,声调也格外轻松:“你让我看了一场好戏,索雷尔先生。我原以为文学院里都是一些木讷的书呆子,或者轻佻的贵公子。 但你让我改变了对它的看法。你对《费德尔》的阐释精彩之极!” 莱昂纳尔脱下头上的便帽,贴在胸前,微微点头:“感谢您的夸奖,先生!但区区5分钟的课堂演讲,恐怕值不了一个法郎!” 结识莫泊桑这样的未来名人当然是件好事,但是贸然接受邀请恐怕更为不妥;在不清楚他的真实意图之前,莱昂纳尔宁肯谨慎一些。 与一顿免费的午餐相比,他更在意能否赢得莫泊桑的尊重与长久的友谊。 毕竟在历史记载中,这位“短篇小说之王”具有脾气古怪、喜怒无常、骄傲自矜的性格,他在少年时期因为讨厌教会学校,甚至宁肯故意捣乱来让学校开除自己。 如果自己在莫泊桑心目中真有结交的价值,那么这个拒绝不会让莫泊桑放弃;如果莫泊桑只是一时兴起,那自己也没有必要做人家生活趣味的佐料。 莫泊桑显然没有想到莱昂纳尔并没有立刻答应,而是显露出一种富有社交技巧的试探——既表现了自己的谦虚,也不至于让他恼怒。 这让莫泊桑对眼前的年轻人更加感兴趣了。 通常来说这样的社交用词只会出现在家境优渥、受过良好的礼仪训练的人身上,莱昂纳尔身上的旧外套和很久没有上过鞋油的皮鞋,显示出他的家庭应该不具备聘请礼仪教师的经济能力。 ——他坐在后排时,其他学生的窃窃私语也印证了这一点。 尤其是他刚才报出自己名字时,特地强调了中间的“德”字,这是贵族身份的象征,即使现在已经是共和国了,同样能带给平民震慑力。 但莱昂纳尔却没有表现出任何情绪上的波动,而是得体地应对了自己的夸赞,并婉拒了自己的邀请。 难道这个平民阶层的学生,天生就有某种高贵的性情,就像自己一样? 莫泊桑不愿意错失机会,于是从自己的怀里掏出一个巴掌大小的本子,翻开其中一页,递给莱昂纳尔。 莱昂纳尔接过来,发现上面写满了词汇与短句: 「深栗色的头发」「线条简洁的侧面」「睫毛很长,在晨光中被洒上一层金粉」「语言有一种不容否定的平静」「骚动」「死寂」「惊惶得像看见老鹰的鸭子」…… “这是……”莱昂纳尔语气困惑,“刚刚上课的记录?” 莫泊桑看他看得懂,高兴极了,从莱昂纳尔手里拿回本子:“这是我的速记本——就像画家的速写本一样!我的老师教我要随时记录下人、事和物的特色。 他告诉我,‘要学会用眼睛去观察生活,更重要的,是让自己的手服从于自己的眼睛,把自己观察到的,用自己的手写出来。’” 莱昂纳尔露出笑容,他当然知道莫泊桑口中的这位老师是谁,不过既然人家没有说起名字,他也没必要点破,但必要的尊敬还是要表达的:“您的老师想必是一位杰出的文学大师,他对您的训练是文学的正途!” 听到莱昂纳尔的恭维,莫泊桑更加兴奋了,不过他仍然没有透露老师的姓名,而是继续说道:“我来索邦大学本来是想观察现在的大学生是什么样子。 恕我直言,他们死气沉沉,只会对教授们毕恭毕敬,像看到猫的老鼠。 而那些教授呢?简直就像那个叫‘爱迪生’的美国佬前几年的发明,「留声机」,每节课都在重复那些无趣、陈旧的说教。 说实话,我坐在教室的最后一排,就差点要睡着了—— 但是你进来了,索雷尔先生——从你推开门进入教室,到回答完泰纳教授那刁钻的问题——简直就是一个再生动不过的故事素材,充满了戏剧性元素,堪称一出5分钟的《费德尔》。 如果你一开始就坐在课堂上,可能还没有这种效果;恰恰因为你迟到了,又恰恰因为你的——恕我直言——平民身份,恰恰因为其他学生对你的敌意,恰恰因为泰纳教授的刻薄—— 当然,最重要的是,恰恰因为你对《费德尔》的深刻的见解与出色的口才…… 所以,索雷尔先生,我不是为了你那5分钟的课堂演讲请你吃饭,而是为了这个精彩的故事——这个理由,足够充分了吗?” 看着眼前滔滔不绝、激情洋溢的莫泊桑,莱昂纳尔的笑容更加灿烂了:“当然,莫泊桑先生!能与您共进午餐,让我不胜荣幸! 不过您叫我‘莱昂’就好。” 莫泊桑高兴极了,带着莱昂纳尔就往学院外面走。 这年头大学里基本是没有食堂的,外省的学生要想吃饭就得去外面的餐馆,或者回自己租赁的公寓——前提是有包餐。 这时候的法国还没有普及「三餐制」,大多数人也不在意早餐,通常早上10点到12点吃一顿「早午餐」,穷学生用10生丁的面包、5生丁的牛奶就能对付过去。 主餐是晚餐,那就要吃点有营养的东西了。 家境不太差的索邦大学的学生们一年的生活费大概是1200法郎,宽裕点的能有1500法郎。 他们往往投宿于圣杰克街、马松·索邦街,在「威尔」「卢梭」,或者「弗里克多」这样的简餐厅,享用一顿只需要80生丁的晚餐,然后去「大查鲁兹」这样的廉价酒馆跳舞直到深夜。 而可怜的莱昂纳尔,一年只有900法郎的生活费,所以只能住在鱼龙混杂的十一区,每天吃房东马丁女士那难以下咽的餐食,更是一次舞都没有跳过。 莫泊桑这时候虽然还没有成名,但已经在海军部的殖民地管理处工作多年,所以经济状况还不错,自然不会去那些廉价的简餐厅。 而是和莱昂纳尔步行了整整20分钟,来到一家名为「王子旅店」的餐厅,支付了8个法郎,坐下来与老板以及其他客人,享用相同的美味食物。 这种用餐方式,让莱昂纳尔大开眼界;对于第一次品尝这个年代法国大餐的张朝华来说,也算开了一顿洋荤。 (晚上还有一章) (本章完) (/bi/285214/17237635.) 。 第3章 意外的邀请 19世纪的大学教育,与21世纪截然不同。 即使是在以进步、开放、自由闻名的巴黎,这里的大学也是以培养国家精英——官员、学者、专业人士——服务国家或者法兰西民族的建设为核心目标。 教授们传授知识则以经典体系为主,单向给学生们灌输所谓的“绝对真理”。 这里绝不鼓励什么批判性思维,更没有什么“翻转课堂”——除非你想被开除,然后被所有人视为疯子。 尤其是人文类大学,学生们仍以来自旧贵族、商人、官僚等特权阶级家庭的青年为主,像莱昂纳尔一样出身于外省小职员家庭的学生虽不能说凤毛麟角,但肯定不是主流。 在大部分人看来,他更应该找一家「会计学校」「路桥学院」「矿业学校」就读,而不是坐在这座传承自黎塞留时代(1624-1642年)的神学院里,学习这些触及人类灵魂的知识。 而家庭背景的悬殊,在大学课堂上最直接的体现并不是穿没穿华丽的衣服、喷没喷昂贵的香水,而是阅读量的积累。 即使在书本价格已经非常便宜的19世纪下半叶,能支撑一间藏书室的家庭也在少数。 当家境优渥的学生随口引用那些略微“生僻”的著作里的句子时,实际就是将平民同学默默排挤出圈子。 巴黎的公共阅览室虽然遍地都是,但里面只有报纸和一些供人消遣、娱乐的小说,像让·拉辛的戏剧集就只能在少数图书馆借到。 毕竟让·拉辛不是维克多·雨果、巴尔扎克,或者福楼拜这些巴黎市民耳熟能详的作家,他已经死了快200年了;剧本也不同于小说,除了导演和演员,只有少数专业人士会阅读。 在课堂上,如果教授提到了哪一部经典之作——就像《费德尔》——平民学生要做的是默默记下书名,然后试着能不能从图书馆里借到。 与教授侃侃而谈作品具体内容的机会,只属于那些从小就接受了良好家庭教育的有钱同学。 伊波利特·泰纳教授显然要给迟到的莱昂纳尔一点苦头吃,他用挑剔的目光盯着眼前的学生,等待想听到一句“抱歉,教授,我没有读过《费德尔》……” 但他永远不会想到,这个熟悉的年轻学生的躯壳里,是一个在140多年后任教于中国燕京大学中文系的灵魂,教的还是《外国文学作品选》和《文学理论》这两门课…… 莱昂纳尔抬起头,与泰纳教授默默对视了一下,然后站起来,语气平静如水:“拉辛的《费德尔》是一部严格遵循了布瓦洛倡导的‘三一律’的剧作。 故事是单一线索,情节集中在一个地点、时间在一天之内……” 阿尔贝“噗呲”一声笑了出来,打断了莱昂纳尔的发言:“索雷尔先生真是聪明绝顶,他这套说辞可以用在拉辛任何一部剧本上……” 教室里哄笑起来。 所有人都认为莱昂纳尔是在用话术逃避对《费德尔》具体内容的分析,就连伊波利特·泰纳教授也不例外。 他皱着眉头,挥手打断了教室里的笑声:“莱昂纳尔,我曾经一度以为诚实、质朴是你的好品质……” 莱昂纳尔并没有慌乱,声音依旧平静:“教授,我还没有说完。” 伊波利特·泰纳教授无奈地点点头,示意他可以继续说下去——他甚至有点后悔向这个来自十一区的可怜年轻人提问了。 不过这种情绪只停留了短短几秒,就被莱昂纳尔滔滔不绝的讲述给淹没了: “《费德尔》中,费德尔对希波吕托斯的背德之爱是单一的、最高级别的线索,所有次级行动皆服务这条主线,符合「行动的统一律」; 全剧始终在特雷泽纳王宫前庭展开,廊柱与石阶构成囚笼的象征,隐喻人物被命运所禁锢,符合「地点的统一律」; 全剧情节发生于忒修斯‘死亡’的消息传来,至其生还后的黄昏,跨度不足18小时,符合「时间的统一律」。 教授,这是第一个问题的答案,您觉得可以吗?” 清晰、简洁、重点突出的回答让现场陷入了长久的沉默当中,伊波利特·泰纳教授收起了自己轻视的目光,重新开始审视眼前的这个有着一头浓密黑发和一双蓝色眼眸的青年。 也许只是碰巧?让·拉辛的作品虽然不好借阅,但毕竟是影响了整个法国戏剧的大剧作家,莱昂纳尔偶然看过剧本或者演出,也不奇怪。 不过能在这么仓促的情况下,如此准确地回答出这个问题, 伊波利特·泰纳教授不动声色,再次点点头——不过这次却带着鼓励的意味——表示自己对莱昂纳尔的答案并无异议,他可以继续说下去。 下一个问题更难,可以说完全超出了一个大学生可以在课堂上临场发挥的限度,即使回答不上来也没有什么丢人。 伊波利特·泰纳教授已经基本原谅了莱昂纳尔的迟到。 莱昂纳尔同样不动声色,就连声音也同样没有波动,丝毫听不出被肯定的喜悦:“时间统一律要求剧情发生在二十四小时之内。 拉辛通过巧妙地安排情节——忒修斯的‘死亡’消息传来、费德尔对希波吕托斯压抑感情的爆发、忒修斯的意外归来、真相的揭露和最终的悲剧——所有这些关键转折点,都被压缩在从清晨到黄昏的短暂时间里。 这种时间上的高度集中,并非仅仅为了遵守规则,而是为了极致地强化戏剧的紧张感和人物的心理压力。 想象一下,费德尔的爱欲、嫉妒、恐惧和绝望,在短短一天内如同点燃引线的炸弹一般剧烈地爆发、碰撞,最终导向无可挽回的毁灭。 时间,在这里不是束缚,而是加速悲剧进程、凸显人性深渊的催化剂。人物矛盾就像火药,同样的分量,洒在地面上它只能燃烧片刻;而塞进有限的空间里,则可以引发爆炸。 拉辛的伟大之处,恰恰在于他能在古典主义的框架内,爆发出如此震撼人心的情感力量。 教授,两个问题我都回答完了。” 说罢,也不管伊波利特·泰纳教授是否同意,他就自顾自地坐了下来。 教室里如死一般沉寂。 如果说读过《费德尔》不算奇怪,那能将它分析到如此深刻的地步,则完全出乎所有人的意料。 看到莱昂纳尔没有出成洋相,阿尔贝·德·罗昂脸色气得惨白,就像刚从水里捞出来的尸体;他的跟班们噤若寒蝉,大气都不敢喘一下。 伊波利特·泰纳教授先是震惊,然后是疑惑,随即又转为欣赏。 不过他并没有夸赞莱昂纳尔,只是淡淡地说:“答得不错,索雷尔先生。希望以后你抵达教室的时间,也能如答案一样准确。” 接着就继续开始讲课:“……让·拉辛是法国古典戏剧的集大成者,但我们为什么更欣赏莫里哀……” 好不容易熬到中午,下课的钟声响起,所有人站起来向伊波利特·泰纳教授行礼,等到教授的背影消失在走廊里,所有人才松了一口气。 在老师拥有绝对权威的时代,伊波利特·泰纳又是至高无上的法兰西学院院士,他的课堂带给学生们的压迫力是不言而喻的。 能像今天的莱昂纳尔一样,从容、平静地回答他的提问,而不是战战兢兢、如临大敌,在过去是绝无仅有的事。 所以今天莱昂纳尔带给同学们的震惊,不仅因为他精准如手术刀的回答,更因为他自信、不卑不亢的态度,这通常被认为只有那些出身极为高贵的绅士才会拥有社交姿态。 学生们可都还记得,圣诞假期之前,莱昂纳尔还是一个唯唯诺诺、只敢缩在角落里的阿尔卑斯乡下人。 已经有人窃窃私语,莱昂纳尔是不是从哪儿继承了一大笔财产?或者是一个贵族的头衔? 在他们的概念里,只有金钱与权力能让人发生这样大的变化。 至于说他为什么会对「三一律」、《费德尔》如此熟悉,基本没有人关心。 至于莱昂纳尔为什么还穿着磨光了肘部的旧外套、要乘坐公共马车来学院,则被有意无意地忽略了——也许他只是没来得及办接收手续呢? 而作为焦点人物的莱昂纳尔只想快点离开教室,去外面呼吸一些新鲜空气。 索邦大学的建筑主体是原来的索邦神学院,足有200年的历史,采光、通风都不如如今的奥斯曼建筑,即使白天也要点灯补充光源。 上了一早上的课,这里早就充斥着各种糟糕的味道——年轻男性的荷尔蒙味、各种香水的味道,以及煤气灯的味道——令人窒息。 莱昂纳尔瞥了一眼还在用忿恨、惊疑不定的眼神看着自己的阿尔贝,暗自嗤笑一声,收拾好笔记,迫不及待地冲出了教室。 现在最紧要的问题是填饱自己空空如也的肚子。 莱昂纳尔怀里有一块用体温暖着的面包,面包里夹着一片薄薄的咸肉。 只要找到一家咖啡馆,花10生丁买一杯热腾腾的咖啡,就能凑合一顿不错午餐。 这时一个清亮的声音从他身后传来:“莱昂纳尔·索雷尔是吗?” 莱昂纳尔转过身,发现是一个年纪比自己略大几岁的年轻人,个子不高,但体型健硕、轮廓分明,浓密的深棕色头发修剪得整齐利落,上唇留着浓密的八字胡,末端延伸到脸颊——这是如今的风尚。 他的神情颇有倨傲,但正尽量向莱昂纳尔显露自己的友善。 莱昂纳尔有些疑惑:“我是……您是哪位?” 年轻人向莱昂纳尔伸出手:“我叫居伊·德·莫泊桑,如果可以,我想请你共进午餐!” (本章完) (/bi/285214/17237636.) 。 第2章 开学日 在晨雾中穿过11区的奥博坎普街并不是一件愉快的事情。 由于没有下水道,这里的居民清理积存一晚的排泄物的方法与中世纪区别不大,莱昂纳尔必须时刻小心头顶和脚下,免得让粗鲁的邻居毁了自己唯一的羊毛外套和皮鞋。 还好现在是1月,寒冷的天气阻止了气味的扩散,至少不用特意屏住呼吸。 他尽量靠着路中间行走,狼狈地躲避着不时迎面撞来的马车,在车夫的怒斥中,步履匆匆地赶到了与市场街交界的公共马车站点。 看着同样在此等候的几位乘客,莱昂纳尔知道自己没有错过马车,松了口气。 这时远处传来圣玛格丽特教堂的钟声,他才比较准确地知道了时间:早上8点30分。 虽然已经重生过来两周多了,张朝华——也就是现在的莱昂纳尔·索雷尔——依旧不习惯通过观察太阳高度和街影方向来判断大致的时间。 只怪这个身体原本的主人在他重生前,就把唯一一块怀表给当给了当铺,换回了他现在赖以为生的90法郎。 不一会儿,密集的马蹄声从远处传来,先是清脆的踏石声,然后是沉闷的踩泥声,接着一辆由两匹挽马拉动的四轮大马车就从拐角处出现了。 莱昂纳尔一眼就看到车厢里攒动的人头,所以还没有等车停稳,他就甩开长腿搭在了车门的踏板上,又伸手拽住车窗边缘的椽条,身子往侧面一弓,为售票员让出了开门的空间。 “妓女养的兔崽子!” “你这个屎袋子,你给我下来!” “下水道的老鼠!” 其他乘客的叫骂声并没有让莱昂纳尔的手松半分,反正只要成为眼前这辆车的“一部分”,没有人敢动手把他拽下来。 等到车门打开,他又灵巧地一荡,像只猴子一样钻进了车厢里,顺便把价值5个苏的铜币抛给了售票员。 “早上好,马丁先生!” “早上好,索雷尔先生!” 简单的招呼过后,莱昂纳尔就找到了车厢尾部最后一个空位坐了下来。 这个小小的空间里已经塞满了人,硬木制成的座位刚好够塞下一个中等大小的屁股,胳膊就只能和邻座挤在一起。 售票员马丁关上车门,又摇动两下悬在门上的铃铛,听到信号的车夫双手一抖,两匹挽马又迈着沉重的步伐,拉动着满载24人的巨大车厢在共和大道上前进。 莱昂纳尔从车窗向外望去,沿途的风景从哥特风格的圣安布鲁斯教堂,很快转到人流密集、喧嚣异常的共和国广场; 然后沿着圣马丁大道,穿过圣马丁门,接着就能看到正在重建中的市政厅的轮廓…… 即使重生到这具身体已经两周了,并且继承了原主绝大部分记忆,但他仍然会忍不住赞叹这座19世纪欧洲的首都。 在1879年,它的典雅、庄严、华美……简直不像是存在于现实中的城市——当然,这时候不宜想到他自己所住的第11区。 等先贤祠在目光里一闪而过,不久后眼前就出现了索邦大学标志性的巴洛克式圆顶和十字架,莱昂纳尔的终点站到了——比以往晚了5分钟。 今天是1月7日,圣诞假期结束以后的开学日。 圆顶下的巨型时钟显示距离9点还有2分钟,莱昂纳尔不敢耽搁,跳下马车后就迈开长腿往文学院跑去。 莱昂纳尔的靴子踏在光滑的石板上,发出清脆却略显慌乱的声响,他顾不得欣赏那些镶嵌在墙壁上的历代学者浮雕,他心中只有一个念头: 尽量赶上九点钟的「法国文学的源流」讲座。 这门课的主讲教授、法兰西学院院士伊波利特·泰纳以严谨刻板、厌恶迟到著称,据说去年就有两个倒霉蛋因为开学第一天的迟到,被他冷嘲热讽了整整一学期。 等冲上最后几级台阶,莱昂纳尔已经能听到从阶梯教室厚重橡木门后传来的、泰纳教授那特有的、带着鼻音且抑扬顿挫的声音。 “该死,竟然提前上课了吗?” 他深吸一口气,努力平复狂奔带来的喘息,轻轻推开了门。 门轴发出轻微的“吱呀”声,在教授话语的间隙里显得格外刺耳。 教室里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到莱昂纳尔身上,那些目光里有好奇,有漠然,更多的是一种居高临下的审视和毫不掩饰的轻蔑。 穿着黑色长袍、头发花白的泰纳教授推了推鼻梁上精致的水晶眼镜:“啊哈!看看是谁?我们勤劳的掘墓人终于舍得离开他那张温暖的床了?索雷尔先生,请进,请进!” 教室里爆发出一阵压抑的低笑声,尤其是那些衣着光鲜、姿态优雅的学生们。 他们大多来自巴黎的富裕家庭,或是外省的贵族、富商子弟,身上散发着淡淡的古龙水味,崭新的外套笔挺,皮鞋锃亮。 莱昂纳尔向泰纳教授鞠了个躬:“非常抱歉,教授,公共马车延误了。” 泰纳教授嘴角微翘:“公共马车?多么富有‘平民智慧’的出行方式啊!看来索雷尔先生深谙巴黎的市井生活? 好了,别像个柱子一样杵在门口,去找个位置坐下。但愿你没有错过太多关于法兰西文学高贵源流的讲述,虽然这对你来说可能太不够‘市井’了。” 莱昂纳尔垂下眼帘,努力控制好情绪——他得时刻提醒自己,这是1879年的索邦大学,不是2025年的燕京大学。 在这个时代,阶级的鸿沟清晰得如同塞纳河两岸的分野,从学生到教授,谁也不会刻意掩饰自己的轻蔑态度。 后排的位置早已坐满,只有前排靠近讲台的区域,还零散地空着几个座位——那是有钱学生们刻意避开的“火线”位置,距离教授太近,提问的风险太高。 莱昂纳尔别无选择,只能硬着头皮,在无数目光的注视下,快步走向前排。 他刚在一个空位坐下,邻座便传来一声刻意压低的嗤笑。 那是一个身材高挑、面容俊朗,但眼神倨傲的年轻人,穿着一身剪裁极其合体的深蓝色天鹅绒外套,袖口露出精致的蕾丝衬边,胸前的口袋里插着一朵娇艳欲滴的红色康乃馨。 他漫不经心地用手指弹了弹自己外套上根本不存在的灰尘,身体微微向另一侧倾斜,仿佛莱昂纳尔身上带着某种瘟疫。 “阿尔贝·德·罗昂。”莱昂纳尔脑中立刻浮现出这个名字。原主的记忆告诉他,这是文学院有名的刺头,一位来自古老贵族家庭的子弟,以刻薄和排挤平民学生为乐。 “瞧瞧这身行头,”阿尔贝用只有周围几人能听到的声音,带着贵族特有的慵懒腔调说道,“奥博坎普街的时尚新风向?还是说,这是为了向雨果先生笔下悲惨的冉阿让致敬?” 莱昂纳尔连看也没看阿尔贝一眼,眼睛盯着正在讲课的泰纳教授,嘴巴却小声地蹦出了自己的还击:“那你呢,阿尔贝?是向拉斯蒂涅致敬吗?” 拉斯蒂涅是巴尔扎克创作的小说《高老头》《人间喜剧》中的角色之一,出身没落贵族家庭,为了飞黄腾达,他抛弃了一切道德、良知,人性泯灭。 阿尔贝一愣,旋即皙白的脸颊都红成一片,他不明白一向怯懦的莱昂纳尔为什么敢回嘴。 但现在已经是共和国了,他没有在院士课堂上造次的勇气,只能用眼神瞪着莱昂纳尔:“你等着……” “……因此,我们可以看到,高乃依和拉辛所奠定的古典主义法则,才是法兰西文学殿堂不可动摇的基石。 那些所谓的‘新思潮’,不过是哗众取宠的泡沫……”泰纳教授挥舞着手臂,声音激昂。 对于前世是燕京大学中文系青年讲师的莱昂纳尔来说,这些内容陈旧而片面,充满了对古典主义近乎偏执的推崇和对波德莱尔等象征主义先驱的隐晦贬低。 就在这时,泰纳教授的目光再次扫过前排,似乎想找一个“典型”来印证他的观点,又或者只是想继续敲打那个迟到的平民学生,他的目光最终定格在莱昂纳尔身上。 “索雷尔先生!”泰纳教授的声音带着不容拒绝的意味,“既然你如此‘热爱’我们的文学史,那么,请你阐述一下,你对布瓦洛在《诗的艺术》中提出的「三一律」原则,在拉辛悲剧《费德尔》中的具体体现有何理解? 特别是时间统一律是如何服务于戏剧冲突的?” 整个教室瞬间安静下来,所有的目光再次聚焦在莱昂纳尔身上。前排的阿尔贝·德·罗昂和他的朋友们脸上露出了看好戏的、幸灾乐祸的笑容。 「三一律」指的是一出戏剧的情节、时间、地点必须保持一致,即剧本的情节只能有一条线索,故事发生在同一地点,剧情在一天内完成。 《费德尔》则是法国剧作家让·拉辛创作的经典古典主义悲剧,改编自古希腊神话故事。剧中,雅典国王忒修斯的妻子费德尔陷入了对继子希波吕托斯的禁忌之恋。 当忒修斯传闻死亡,费德尔向希波吕托斯表白,但遭到拒绝。忒修斯突然归来,费德尔谎称希波吕托斯企图勾引她。忒修斯愤怒地诅咒儿子,导致希波吕托斯被海怪杀死。 最后得知真相的费德尔在绝望中自杀。最后,忒修斯发现费德尔的真情忏悔,悲痛万分。 这个问题不算刁钻,但对于一个在开学第一天、刚被羞辱后、又迟到错过部分讲解的情况下,被突然点名要求详细阐述,无疑是一种刁难。 教室的最后一排,一个比学生们年纪稍大一些的年轻人抬起了头,饶有兴趣地看向莱昂纳尔。 (本章完) (/bi/285214/17237637.) 。 第1章 序章 ??“当——当——当——” 悠远的钟声一下下敲击着耳膜,张朝华从一个光怪陆离的噩梦中醒来,满头大汗。 他本能喊了一声:“小爱同学,开灯!” 房间里暗沉如故,没有任何反应。 “破玩意儿,又断网了?” 张朝华翻身去摸床头柜的眼镜,却摸了个寂寞。 他这才发现自己似乎并不需要借助眼镜,也能依稀看清周遭的景象。 这是一张陌生的床,这也是一个陌生的房间。 从不规则的房顶形状和圆形天窗来看,应该是一间阁楼。 此时已有熹微的晨光从天窗洒进屋内,勉强可以看到床对面摆着一张书桌。 书桌上,一根羽毛笔插在墨水瓶里,洁白的颜色格外惹眼,张朝华甚至可以看见纤细的绒羽在空气中微微颤动—— 名为莱昂纳尔·索雷尔的记忆忽然涌来,像潮水一样淹没了他的脑海。 张朝华在昏倒前只剩下一个念头:“不近视了?真好……” (/bi/285214/17237638.)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