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游:长生仙族从五行山喂猴开始》 第1章 山下压个猴 两界村。 朝晖微曦,跌进村头老柳树那几根枝丫里,鸡鸣声不惊人,只唤醒了山腰的薄雾。 村子最东头,姜义家那座小院子。 土坯墙斑驳,木门板歪着倚,几缕炊烟带着野花香,自锅灶里袅袅腾起,在低低的屋脊上打着卷儿。 不大,也不阔,倒是拾掇得利索。 清晨的阳光正好,一家四口,皆在院中舒臂抬拳,动作规整。 虎、鹿、熊、猿、鸟…… 姜义招式缓缓,身法不紧不慢,一股子沉稳味儿。 妻子柳秀莲,在旁边引着两个娃儿,一个五岁,一个三岁,个头都不高,出招却极认真。 小拳头挥出去有模有样,只是那扑熊的架势,怎么看怎么像在抢馒头,倒叫人忍俊不禁。 院外忽传笑语,脚步声踏着晨光而来。 几条汉子,背着弓,提着刀,兴冲冲路过篱笆,看样子是要上山。 春耕一过,正是农闲。 村里这帮青壮,往往三五成群往山里扎,打打野味,寻些草药,补贴家用,也当活动筋骨。 有人远远朝院里招呼,声音带着山野的爽朗: “姜老弟,春耕完了,山里正闹腾,要不要一道走走?” 姜义拳已收,站在晨光中,脸上泛着刚练完拳的舒坦笑意,不浓不淡。 摇了摇头,道:“不了,家里还有点事儿。” 那几人听罢,也不以为意,一个咧嘴笑了,另一个抬了抬刀,照旧往山道上走去。 姜义站着,看他们背影隐入林间,眼神平静如旧。 回头时,见那肉嘟嘟的小儿子还在熊扑,只是扑得东倒西歪,虎虎生风。 惹得他嘴角一扬,又带出一丝笑意,不说话,却分外温和。 晨练完了,回屋歇口气。 桌上碗筷已摆好,锅里热气翻腾,腾得整间屋子都带了点温润。 每人面前,一只冒着香气的鸡蛋,黄澄澄地卧在碗边,看着就惹人咽口水。 村里人家,要顿顿有蛋,已算奢侈,旁人见了,少不得要说一句“败家”。 可姜义在这一项上,素来舍得。 这年月,肉是年节才有的奢念,奶更是听说多,见得少。 唯独这鸡蛋,若养得勤些,倒能日日见着,是难得的正经油水。 一家人吃饭,不急不缓,筷子轻碰,咯哒作响。 饭后碗筷收了,柳秀莲挽起袖子,去了灶屋,一边择菜洗涮,一边锅碗瓢盆撞得叮叮当当。 姜义则扛了那把老锄头,出了院门。 晨光未散,泥土新翻,脚底踩着的田埂还有点潮气。 不急不缓地走着,像是散心,顺便带上锄头意思意思。 几亩薄地,在村东头山角,庄稼才起苗,倒是那些野草,绿得精神,摇头晃脑地争地盘。 姜义抡起锄头,随手翻了几下泥,根须带着湿土一并挑起。 动作不快,心也不急。 这点地不值当拼命,侍弄得勤快些,便是了。 不过半日功夫,额角已沁出细汗。 他收了锄,顺田埂踱了几步,寻块树荫,背靠着田坎一坐。 身子才刚挨上地,整个人便懒散下来,像猫卧檐下。 若只看此刻田埂上的光景,怕是路过的,也要轻声感慨一句:“真清闲哪。” 可真说起,姜义这人,倒不是那等贪图清福的性子。 田垄十亩,稻苗正齐,风过时翻卷如浪,层层叠叠,一直铺展到远处的山脚下。 这全是姜义一锄头一锄头,从荒地里硬生生刨出来的。 早些年,那地里石头比泥多,锄头下去“哐”地一声,震得虎口发麻。 姜义咬着牙,没吭声,日复一日地干,也就这么一寸寸开出了绿意来。 这会儿坐在树荫下,眼望远处自家屋檐下,柳秀莲正撩了袖子在菜篮里翻拣。 小儿子却不知从哪儿学来的鸡叫,一边学一边疯跑,把鸡窝搅得天翻地覆,鸡飞狗跳里透出几分热闹。 姜义看着这番景致,嘴角兀自翘了翘,没笑出声,只是目光一软,思绪悄悄飘远了些。 算算日子,来到这方天地,竟也十年有余。 当初不过是连夜赶方案时,没忍住眼皮一沉。 下一刻醒来,竟躺在这异乡山脚,衣不蔽体,亲旧皆无,连口干粮也寻不到。 那时候,也曾茫然。 幸好这村里人心不坏,东家一口饭,西家一勺粥,算是把这条命吊了回来。 姜义沉了三日,终是接受了现实。 于是抄起锄头,从这片连野狗都不愿待的荒坡上动手。 肩挑手刨,筑土垒墙,头顶烈日,脚踏泥水,也未曾吭声。 几年光景,愣是凿出十亩良田,盖起三间瓦屋。 虽不敢说富贵,却也风雨不惊,有锅有灶。 再往后,有了柳秀莲,有了那两个哇哇乱叫的小崽子。 也就算是在这异乡里,彻底扎了根了。 姜义那份心性,便也在不声不响间,变了个模样。 村里那些青壮,再兴冲冲招呼他上山。 姜义便只笑,不语,笑里透着点敷衍。 不是怕吃苦,是怕出岔子。 或许真是死过一回,晓得那生离死别是如何个冷与苦。 屋里一口热灶,两张稚气小脸,个个是牵心挂念。 这柴米油盐得来不易,便更不舍得沾染半分不确定的风浪。 地里劳作,也没了年轻时的那股拼命劲头。 锄头抡得松了,步子也缓了,只求一个稳字当头。 庄稼年年种,地也年年翻,可筋骨只有一副,得好生养着。 留得住身子,才守得住这屋檐下的灯火,才能多听些孩童夜啼与鸡犬声交错,才配得起那碗晨粥夜饭,一家四口围着炉火的安稳日子。 好在这两界村偏僻,静得像是被尘世忘了一笔。 没有吏役催粮征赋,也没有市侩跑来掏银子换命债,只偶尔山风掠过屋角,带点野草气。 姜义便守着这十亩薄田,顺着时节播种收割。 鸡鸭一群,时不时下个蛋,给饭锅添些颜色。 日子过得不紧不慢,也算稳当。 正自神游天外,一阵山风扑面,带着点泥土热气,也裹了股饭菜的香。 姜义抬头一瞧,柳秀莲正沿着田埂行来,手上端着个粗瓷大碗。 脚下走得稳妥,水灵灵的眼里含着嗔,一丝浅笑却藏不住自家人的心疼。 “我说你倒好,坐在这儿打坐成仙呢?这庄稼是你盯两眼,它就自己拔腿蹿起来了不成?” 她将碗递过来,手腕一转,那点笑意也跟着绿豆汤的热气一道,扑了个满面。 姜义接了过来,汤是新熬的,清清亮亮,解暑得紧。 仰头海饮一口,忍不住长吁一声,像把肚皮里那点暑热一并散了出去。 “这会儿倒也不急……娃儿们呢?小的我才听见撵鸡撵得正欢,大的那一个,又不知野到哪儿去了。” “还能去哪儿?八成又蹿后山去了。” 柳秀莲说着,已接了锄头过去,弯下腰轻轻落锄,话里却带着点拗不过的笑意: “那孩子啊,打小就跟那座山犯冲似的,偏生一根筋,扯都扯不住。” 姜义听罢,眉间微动,心头稍怔。 那座后山…… 村里的老人每每提起,眼睛总要亮一下。 都说那地方,早先是没有山的。 某一日半夜,天上劈下个闷雷,连着三响,地皮跟着一颤。 等天一亮,原先平坦的荒地上,竟冒出座山来。 初时村里也不忌讳,胆大的、眼热的,提着刀背着篓,便兴冲冲地往里头钻。 可那山,怪得很。 路是有路,只是走不到深处。 进去三五里,转着转着,就又回到山脚下,仿佛整座山都在兜圈子。 久而久之,也就没人再往里头去,只成了村里小儿夜哭时的唬人话头。 自家这十亩薄田,正贴着那座后山的山根儿。 姜义年少时气盛,也不是没动过心思。 那会儿胳膊硬、腰板直,又无亲无故,胆子比现在肥出一圈。 有两回鼓起劲,提着干粮就往山里钻。 结果跟村里人说的差不离。 一脚踏进去,便像踩进了浆糊,天是灰的,树是歪的,前后左右都没个章法。 兜来转去,绕了一大圈,最终却又摸回了自家地头。 身上多了满腿蚊包,裤脚里抖出一把草籽,别说神仙草药,连个蘑菇都没瞧见。 从那以后,也便歇了心思,只将地开垦到山根下,再不往里头多撬一锄。 话才说到这,田埂那头忽地一晃。 草丛里蹿出道小小的影子,跟炸窝的兔子似的,一边飞跑一边喊: “爹!娘!” 来得急,喊得响,带起一溜灰尘。 正是姜家大儿子姜明,乳名小宝,年方五岁,个子虽小,嗓门却响亮得很。 只见他小脸晒得通红,额头汗珠直淌,可那双眼睛,亮得跟刚打磨过的铜铃似的。 “爹!娘!我刚才,我刚才在后山里头,瞧见了一座……一座好怪的山!” 他一口气没喘匀,嗓子里还带着点颤。 柳秀莲赶紧迎上去,拽住他给擦汗,一边笑着哄: “怪山?日头底下疯跑多了,是不是把眼珠子晒花了?” “真的!” 小宝急得直跺脚,手心攥得紧紧的,脸更红了。 “就在后山最里头!那山、那山长得跟个手一样!五根指头,直挺挺地立着!底下还压着一只大猢狲!” 柳秀莲一听,扑哧笑了,手还不忘揉揉他脑袋,嘴里调侃道: “压个猴儿?怎么,那猴儿还能翻跟头,会念经不成?” “可大一只了!” 小宝越说越急,手张得老开,两边扑腾扑腾地比划: “毛脸,雷公嘴的,就趴在那儿,一动不动!瞧着我……就像、就像要哭了似的!” “行了行了,快去洗手,准备吃饭。” 柳秀莲轻拍了他脑袋,语气松松的,显然没太放在心上。 只当小儿撒欢撒得狠了,编出点稀奇古怪来哄人。 可姜义手中那碗绿豆汤,却在将送至嘴边时,骤然顿了顿。 目光垂下来,落在小宝那张红扑扑的小脸上 那双眼睛里,分明没有半点胡诌的浮光。 那是真撞了稀奇的眼神,像只野猫头回看见天火,惊着了,又舍不得躲。 五根指头似的山……压着毛脸的猢狲…… 姜义脑中一闪,喉结微动。 那呼之欲出的名字,终究还是硬生生咽了回去,未发出半分声响。 www.cb3fe3k334.sbs。m.cb3fe3k334.sbs 第2章 你这气喘得不对 此后几日,光景一如往昔。 日头照旧从东边爬上来,晚霞也照旧在西头铺成片红锦。 只是姜明这小子,跟后山仿佛结了缘,一有空,脚板就往那边发痒。 家里馍馍、果子,去得飞快。 明里嘴上嚼着,暗里揣进了衣兜,转个眼工夫,就跟长翅膀似的没了影。 姜义起了疑,趁着一日薄暮,悄悄跟着那道小身影,想探个究竟。 怎奈脚刚踏进山口,眼前便起了雾气,不浓不淡,正好够糊住眼。 林子里路虽还在,可前后左右,全没了头绪。 转了一大圈,最后还是湿着鞋、裹着泥巴,原路摸了出来。 姜义站在山脚,心下便有了些揣摩。 兴许,那山不是任谁都能进去的。 得是心性纯粹、不带半分营求的娃儿,方能瞧见里头的端倪。 既如此,姜义也就按下不表。 回到家里,连婆娘那头,也只作不知,闭口不提。 日子照旧是田埂上的清风,灶台上的炊烟,一丝一缕,悠悠哉哉地晃过去。 夜饭过后,歇息片刻,院子里透着菜叶子清香。 姜义便如往常,取出笔墨纸砚,教那两个半大的小子识字。 墨是村里老李家磨的,纸也寻常货,但在这昏黄的灯下,倒也透出几分岁月的旧意。 桌边小手握笔,笨得紧,像捏着只不听话的鸡毛掸子。 笔尖在纸上划来划去,歪歪扭扭的,像田埂边新抽的野草,东一撮西一撮,半点不服帖。 可姜义瞧着,却眼里含笑,仿佛那歪字,是比田里的麦苗还要新鲜的盼头。 认字这桩事,向来带着点枯味。 墨香也好,灯影也罢,落在孩子眼里,总不及院子里的泥巴来得有趣。 不过一盏茶的工夫,小儿子姜亮就有些坐不住了。 小身子往椅背上一歪,声音软软糯糯,腻得像锅边挂的米粥皮: “爹!不写了,讲个故事嘛……” 那语气带着点撒娇,又带点谋略,小眼珠转得飞快,算盘珠子似的,打的可精明。 大儿子姜明倒不作声,只悄悄抬起头来,眼神里已藏了几分亮光。 姜义见了,嘴角的笑便慢慢漾开了。 把笔搁下,又将柳秀莲唤过来,一家四口,就围着灯火坐下了。 风吹不散这盏灯,倒更添几分暖意。 清咳一声,像是调调嗓子,又像是把这一天的尘气理了理,便讲开了。 “话说有个樵夫,在山里打柴,迷了路,见两位老人对弈……” 声音不疾不徐,不紧不慢,带着点乡间的朴实,又带点说书人的韵脚。 每夜讲一二个小故事,早就是姜家日常。 姜义前世今生,肚里倒也不缺闲谈奇谭。 只是今儿个说的,不知是有心还是无意,总绕不开“长生”二字,绕不开那“误入”的桥段。 哪个樵夫误入桃源,回头尘世已变; 哪个书生夜半走岔,竟得仙人传艺一诀。 说得漫不经心,像路边捡来的话头儿。 小的那个听到一半,小手还搭在桌边,已歪在娘怀里打了呼。 啪嗒掉了根笔,也不惊醒,嘴角牵着点梦里也舍不得的笑。 可姜明却不同。 他那双眼越听越亮,里头像是盛着一团未点透的火。 姜义看在眼里,心下微动。 这火若真能烧进山里去,照出点什么来,那也算是缘法。 只是,他知道得清楚。 那山,最忌心有执念,最怕人带“求”字进去。 你求它,它就藏着,你忘了,它反倒拽你一把。 所以他不说破,不逼迫。 只是在这讲故事的夜里,在这灯火人间的温软处,轻轻地、慢慢地,往那孩子心里埋一粒种子。 种子是不知道结果的,只管埋下,等着它自己发芽。 若生出奇花异草,自是天缘; 若落成一场空梦,守着这一亩三分地,守着这屋里的人,安稳过了此生,也未尝不是福分。 光阴素来不急不缓,像田里的水,一天天流过。 转眼便过了秋分。 田里稻谷熟透,金黄一片,风一过,一浪浪地铺将过去,直铺到那山脚下,熠熠生光。 两个小家伙,也跟地里的稻子似的,说高就高了,身量都蹿了一截。 大儿子姜明,已过六岁的坎儿,站那儿不动时,已隐隐有几分少年模样了。 虽还未收声变调,可眼神里已有些小大人的沉静,偶尔一望,倒也颇有他爹年轻时候的几分影子。 这日午后,柳秀莲从村里纳了鞋底,一脚土一脚尘地跨进门。 人未到,唠嗑声倒先进了屋: “你说,小宝也不小了,是不是该送去私塾坐坐啦?” 姜义正蹲灶前翻柴,听她一说,手里那根木柴顿了一下,没吭声。 村里那私塾,自是有的。 夫子是个老秀才,早些年在外头也混过两笔,年纪上来,便回村养老教书。 识文断字是会的,只是水平么,也就那样了,算不得真有大学问。 姜义打心底觉得,老秀才那点文章,怕还不如他讲得细致。 可他那一肚子学问,夹着前尘旧忆,有些更深的道理,也不好贸然道出。 再者,私塾求学,念书识字,本也是这人世俗世里,一份该有的光景。 不该让孩子提早走偏了。 想着想着,姜义把那根柴放稳了,起身拍了拍手,点点头,算是应了下来。 送孩子上私塾,自也得准备点礼数。 这叫“束脩”。 讲好听了是礼物,讲俗了就是交学费。 不管是油盐鸡蛋,还是整扇猪腿,反正得有点表示。 姜义翻了翻鸡窝,挑了一只精神头足的老母鸡。 又从鸡圈角落,摸出二十来个圆溜溜的鸡蛋,一并装进篮子里。 鸡在篮底扑棱扑棱叫,鸡蛋在上头哐哐直响,一篮子热闹。 父子俩便提着这份礼,去了村尾的私塾。 老夫子正晒太阳打盹,听见门响,抬头一看是鸡蛋和鸡,再一看是人。 也不含糊,须一捻,笑得满脸皱纹开花: “啧啧,好徒弟,好束脩。” 这弟子便收下了。 按着村里的老例,除了这初见的束脩,日后每个时节,还得送二十斤粮食过去,算是学资。 姜义回来后,便没再歇着。 稻田已是一片金黄,风一吹,翻起层层稻浪,像谁在田头铺了金箔。 扛起镰刀,马不停蹄地下了地。 秋日阳光虽不毒,却也不饶人,晒得人皮肤发紧。 姜义弓着腰,臂膀起落,一刀接一刀。 依着往年惯例,稻子收完,便要放下活计歇一歇。 歇地也歇人,让那翻过一季的泥土喘口气,顺带叫自个儿也松松筋骨。 可姜义今年没歇。 紧跟着,地里就种上了豆苗。 地未凉,人未缓,锄头便已翻起头来。 姜义不是个榨地力的主儿,可眼下这家底子,实在松不得。 姜明隔三差五往后山跑,嘴刁了,饭量也蹿上去了,家里的存粮下得飞快。 再加上私塾的束脩学资,又是一笔,眼看着便有些吃紧了。 姜义没多言,只是手中的镰刀和锄头,舞得比往年俐落了几分。 这日午后,忙完一阵,他才直起腰来,双手撑膝,在田埂边喘得像拉风箱。 汗水从额角淌下,顺着脸颊、脖子,一路滑进衣襟,混着泥味与稻香。 这时候,一阵脚步声由远及近。 姜明散了学回来,小心翼翼地沿着田埂走着,手里捧着个粗瓷大碗,里头是凉过的白开水。 孩子脚步轻,小脸晒得有点黑,可那眼神仍亮得像秋水。 “爹,喝水。” 他仰起头,把碗递过来。 姜义接了,仰脖一口灌下,凉水冲喉,透心透骨地舒坦。 长长吐出一口气,才觉腰也松了些。 正想笑着抬手去揉儿子的脑袋,却见那孩子仰着头,一双眼亮亮的,直勾勾地看着他。 接着,那孩子忽然开了口,声音软里带直,稚气中却透出股说不上来的认真: “爹……你这气喘得,不对。” www.cb3fe3k334.sbs。m.cb3fe3k334.sbs 第3章 家有喜事 姜义一怔,碗还捏在手心,水已喝尽,凉意却还在唇边打着转。 “不对?” 他复述了一句,语气里带着点迟疑,眉眼间隐着几分古怪。 喘息已缓,低头望向自家大儿。 只觉那小脸黑里透红,眼睛亮得过分,像雨后擦净的墨玉。 嘴角不自觉勾起一抹笑,抬手揉了揉那脑袋,手下是夏末秋初的软发,带着点草香和晒了一日的余温。 语气半是打趣,半是哄弄: “那小宝且给爹讲讲,怎么个喘气法才叫对?” 哪料姜明板着脸,一副正经模样,便那样直挺挺站着,张口便道: “须得先吐浊,再吸清。鼻入口闭,意咽丹田。” 说着,那小手还比划起来,神情认真得像模像样,比平日里学狗刨还更有板有眼。 “舌顶上颚,闭气合齿,收视返听……气要出入丹田,心领其气,气随其心。” “吸气时念沉丹田,呼气则意神外放,谓之心息相依。” 小嘴一板一眼,说得头头是道。 又讲起“吸长呼短”、“太和之气润丹田”。 连声调都带出几分讲堂气派,活像个老修行。 姜义听着,眉毛微挑,只觉不对劲儿了。 这一番话……不大像他那儿子自己憋出来的。 倒像是哪儿听了个章法,再死记硬背下来,念给他听。 姜义神情微顿,笑意收了几分,神色却认真了起来。 随那小家伙教的法子,缓缓调息,鼻息如丝,出入之间,有若风穿密林,水拍浅滩。 说不上哪处有异象,可胸中那点子疲乏与积郁,却真真散了些。 这气一顺,人也舒坦了。 连那晒得人睁不开眼的秋阳,也不再叫人困乏。 喝干了碗中余水,姜义摸了摸儿子的头,让他回去做功课。 自个儿则匆匆把田里剩下那点杂活拾掇了,寻了个树荫,撩开衣襟坐下。 低头专心,静静照着那一呼一吸,细细调理。 这一坐,便是小半个下午。 再起身时,只觉身子轻了几分,腿脚也利落了。 连身上常年农作的那股疲劲儿,也像是给卸了下来。 晚上回家,夜饭照旧是粗茶淡饭。 只是吃过之后,姜义却没像往常那般,催两个小子翻书磨笔。 反倒一挥手,把他们赶回屋里歇息。 次日清早,柳秀莲早早起了身。 脸上却没带惯常的疲色,反倒多了几分红润。 像是山里头刚采下的桃子,被露水洗过,闪着细腻的光。 饭桌上,姜义面前的粗瓷碗里,多盛了一枚黄澄澄的煮鸡蛋。 圆滚滚地卧在稀饭旁边,像是专门为谁备下的赏赐。 日子似水,潺潺淌过,眼一眨,已是两月开外。 秋意正浓,山头的枫叶红了一茬又一茬。 田里那片豆子,也结了满满当当的荚儿,风一吹,哗啦啦响。 姜义还是照旧,一天到晚混在地里,锄头在手,脚踏泥泞。 只是如今多了个新规矩。 农忙歇脚时,必寻个僻静地头,照着姜明那套呼吸法子,一丝不苟地调理起来。 没见得返老还童,倒也真养了点精气神儿。 晨起眼不涩了,干活腰也利索了,连眼角那几道风霜印子,也似乎淡了些。 寻着空闲,便将这呼吸的法子,悄悄传给了柳秀莲与小儿子。 没讲得太玄,只说是个“好习惯”,活络气血,比吃鸡蛋顶用。 这说法,在姜家也不稀奇。 姜义素来主意多,一会儿编个故事唬孩子,一会儿早晨练个四不像的拳脚,还取了个名儿,叫“五禽戏”。 柳秀莲听得多了,早见怪不怪,便也跟着练了两日。 练没几回。 这日清早,一家人照旧围着饭桌。 热气里飘着豆腐汤的香味,碗边摆着咸菜和两个煮鸡蛋。 柳秀莲夹了口菜,刚送至嘴边,忽地一顿,脸色微变。 紧接着便放下筷子,掩着嘴转身跑到墙边,“呕”的一声,扶着墙干呕起来。 两个小子吓了一跳,筷子也顾不得放了,齐齐望过去,一脸慌张。 倒是姜义,身为当家的,气定神闲得多。 赶忙起身过去,伸手扶住妻子的肩膀,手势轻柔,语气温和,眼神里却泛着几分笃定。 两个孩子凑过来,探头探脑,一脸紧张。 姜义瞧着妻子的模样,心头已隐隐有了数。 却也没急着说破,只摆摆手,把两个小子哄了回去: “你娘吃了凉的,歇会儿就好。” 小孩子信得过爹,便也没再闹腾。 只是回到桌边,一边吃着饭,一边回头张望,眼神里满是担心。 墙边,柳秀莲缓了片刻,脸色微白,呼吸却慢慢匀了。 早饭草草吃了些,碗一撂,姜义便扶着柳秀莲,往村里的郎中铺子去了。 郎中姓李,个子不高,瘦得像根枯柴,山羊胡子精精神神。 平日说话嬉皮笑脸,像谁家串门的老亲戚,见谁都能唠两句闲篇。 但真到了瞧病抓脉的当口,那一双干巴巴的手却稳得很。 药铺子不大,屋里堆着一股子浓重的药草味,夹着艾烟的呛意,像是把山头老林子搬了进来。 鼻子稍灵些的,头一遭进来准得打个喷嚏。 李老头一边捻着胡子,一边招呼人坐下,说话仍旧吊儿郎当: “咋的,咱弟妹近日吃不下饭?” 话是玩笑,手上的动作却不含糊,三指搭上脉门,片刻不动。 不多时,那张满是风霜的老脸竟绽开了花似的笑意,须发都抖了三抖。 “喜脉!哎呀,大喜啊!” 他边说边乐,声音透着一股掩不住的热闹劲儿。 姜义早有几分猜测,此时听了,也不由得嘴角一扬,颇有几分得意。 两口子坐下听嘱咐,无非是少操劳、多歇息,再开上几味安胎的药材,调理着吃。 姜义点头应着,付了药钱,谢过老郎中,扶着柳秀莲出了门。 回到家里,门才一推开,两个小子便扑将上来,眼巴巴地望着爹娘。 姜义一笑,将那桩天大的喜事一说,两小只顿时炸了锅。 “我要弟弟!”小的喊。 “我要妹妹!”大的不让。 你一言我一语,吵得欢天喜地,屋檐下的麻雀都被吵得扑棱棱飞了两只。 姜义站在屋中,听着儿子的吵闹声,心里那股子得意泛得正欢,仿佛连屋檐都被点上了喜气。 柳秀莲坐在床沿,望着面前这热闹场景,嘴角也带了笑。 只是那笑意里,藏着一丝淡淡的忧色。 这等关头,姜义的眼神自然落在妻子身上,分毫不差。 两口子过日子过得久了,许多话不用说,心里早有数。 轻轻走近,动作里带着些刻意放缓的温柔,像是怕惊了什么。 伸手将柳秀莲揽进怀里,鼻息在她鬓边,语声低低: “地里的活都完了,秋豆也种得干净,不用再惦记。” 话说一半,顿了顿,又续上一句,语气却淡淡的,如同家常: “我寻思着,明日起,就去把山脚那片荒地翻出来。虽种不了粮,但果树也好,药材也罢,种下去,总归有个盼头。” 柳秀莲听了这话,抬头看他一眼,眼神里藏着心疼,也藏着些不舍。 姜义笑了笑,抬手轻轻捋了捋她鬓边的发丝,动作轻得像春天拂柳。 他知道她心疼人,可这世上哪有什么白得的福,孩子来了,是缘分,也是担子。 姜义并不觉得重。 自个本就不是那等怕吃苦的人。 先前种地歇得多,不过是心系养身,不愿把一副骨头熬得干巴巴。 如今得了那呼吸的巧门,气血足了,筋骨硬了,力气也跟着结实起来。 干起活来,比早年年轻时还舒坦几分。 多做一点,担一点,自然也是应当的。 www.cb3fe3k334.sbs。m.cb3fe3k334.sbs 第4章 开荒种树 山脚下那片缓坡,乱石嶙嶙地横着。 草也长得不老实,不是荆棘便是野藤,寻常人看了一眼都要绕开。 姜义却盯上了这块地。 坡地虽荒,翻出来种些果子、草药,只要能结出果,那就是个盼头。 开荒,可不是村头翻地种菜那等轻省事。 一锄头下去,泥里夹着砂,砂下压着石,年年岁岁埋着的老顽石,个个不肯动窝。 姜义赤着上身,汗水沿着脊梁淌得欢快,裤腰早湿得能拧出水来。 锄头起落,声声沉闷,偶尔磕着硬茬子,便见火星崩跳,虎口震得发麻。 他却不吭声,只埋头干活。 把翻出来的泥块细细打散,再一块块拣出那些混在土里的石头,扔到地头去。 小的拳头大,大的能抵半个身子,堆着堆着,就在坡地上砌起了一道矮墙。 土要翻得深,石头要拣得净,再将那土一寸一寸翻得蓬松。 这般活计,光听就觉得腰酸背痛。 要不是姜义底子好,再加上那口呼吸法在暗中支着劲,怕是三天便得躺倒。 大儿早去了塾馆,摇头晃脑地读圣贤书去了。 小儿呢,起初还跟在屁股后头,学着模样拣了几块石头,嘴里“爹爹我来帮你”喊得响亮。 不过半晌,热劲过去,耐性也散得一干二净,早跑得不知哪儿疯去了。 地头只留下几块歪歪斜斜的“战果”,权当纪念。 柳秀莲远远看着,心头发酸,忍不住也想凑过来搭把手。 蹲身拣块石头,或是扶一扶锄头柄,刚伸手,便被姜义一眼瞪回去。 语气不重,却不容置疑:“去去去,好好坐着歇着。” 她晓得自家男人性子,拗不过他,也只得寻个稍平的地方坐下。 只在姜义歇下喘口气时,便递上碗凉白水,或是用袖子替他拭汗。 姜义接了水,仰头一饮而尽,再抹一把嘴角的水渍,咧嘴冲她笑了笑。 也没多言,只将空碗递回了去。 抄起锄头,继续对着那片不通人情理的坡地,一锄头一锄头地砍下去。 那条弯弯绕绕的小路尽头,晃晃悠悠走出两道影子。 一个大些,背了个洗得发白的书袋,步子稳重,倒像个小先生。 另一个小些,蹦蹦跳跳的,活像只毛没长齐的小兔崽子,前脚着地,后脚就翘。 是姜明散学回来了,身后拖着自家的小泥猴儿姜亮。 姜明三步并作两步走到地头,把书袋往地上一放,朝他爹点了点头,转头瞄向那个甩都甩不脱的弟弟。 这小祖宗平日里只认娘亲,爹还得哄着说话,别人甭提了,十头牛都拉不动。 可偏生就听哥哥的话,叫他往东,他绝不往西,叫他坐下,他便像生了根似的。 姜明没多言语,只是抬手一指。 那边是堆着的石头,这边是地里冒头的杂草。 姜亮立马收了身上的那点猴性,低头乖乖去拣石头拔草。 兄弟两个,一个拎着石块,脚步还没石块稳当; 另一个撅着屁股,呲牙咧嘴去拔地里的藤草。 这点碎活儿,讲真也帮不上几两力气,不过是让地头干净些,让姜义少弯两回腰。 可看着俩儿子,一个当头领路,一个亦步亦趋,兜兜转转地在这荒地上忙活。 姜义心头那团子沉得发硬的疲乏,也真就让这点吵嚷动静冲淡了些。 这一忙,就是半个月光景。 肩膀酸得像灌了铅,手掌上的茧起了又磨,磨了又起。 可到底是把那块满是乱石的缓坡,磕磕绊绊地整出了二三亩地模样。 土不算好,刨出来的石头比土还多,好在还算干燥松散。 比不得山下的熟田,但也勉强能栽些耐活的作物,不至于白出力。 坡旁还有好大一片乱石荒地。 只是姜义这回没急,锄头往旁一搁,反倒悠哉坐下歇气。 其实心里早打定了主意。 自那呼吸法子真应了验,身子骨一天比一天硬朗。 姜义便寻思着,要在这块荒坡上种些果树。 自家人吃些,余下的拿去集上换几个钱,小宝也能顺手带些,给山里那位送去。 种果树是个细活,育苗移栽,得拣着天时地利。 眼下已近深秋,尚算不冷不热,树根落土肯扎,也有工夫缓苗成活。 再晚些,冷风一来,霜下三分地,土地冻得跟铁板似的,哪怕栽棵仙桃进去,也未必活得过初雪。 趁着这股子劲,得把这事利索办了。 姜义拍了拍腿,站起身,扛着锄头往自家院里去。 没多时,便从鸡窝里揪出一只毛色油亮的老母鸡。 那鸡也老成,被拎着脚吊在手上,竟也不扑腾,只“咯咯”叫了两声,像是认了命般。 姜义拎着鸡,脚步不快不慢,一路晃去了村西头。 村西头住着个于大爷,是种果树的一把好手,手艺是祖上传下来的。 胖墩墩的身量,正靠在自家院里,坐在藤椅上眯着眼打盹,嘴角还挂着点笑。 姜义拎着老母鸡晃悠悠进了院。 鸡不闹,人也不慌,才迈进门槛,于大爷那眯成一条缝的眼就睁开了。 瞧见鸡先是一愣,随即乐得眼角挤成了花: “哎哟,姜家小子,今儿个吹的是哪门子的风,把这下蛋的都吹来了?” 姜义嘿一笑,也不绕弯子,把鸡往地上一放: “听说您家的果树,年年结得跟小娃娃拳头似的,我寻思着这鸡啊,换您几句经,算是拜个山头。” 村子不大,一锄头响声都能从东头传到西头。 姜义这半月里在山脚下翻地的动静,村里早传得人尽皆知。 于大爷一听,更乐了,屁股一抬就站了起来,连声道: “好事儿,好事儿!种果子是正道,咱村儿要是多几家种,到了秋天热热闹闹。” 说着,拉了姜义的胳膊就往后院走,一边絮絮叨叨起来: “种果子这事儿,可不是刨坑埋苗那么简单。得看土,得瞧光,还得问问风是打哪边刮来的。” “你瞧我这片地,土松、背风、朝阳,种桃种梨最合适,那果子结得,又甜又水灵。” 说着,还不忘指指树上几颗没摘干净的桃梨,神情带着几分自豪。 可话锋一转,于大爷的笑意就有点意味深长了: “你那地儿……我听说了,坡陡土硬,石头多。要说种桃种梨,怕是得多费些劲。不如……种些别的?” “柿子呀,核桃呀,那些不挑地。或者山楂、石榴,也热闹,看着喜庆。” 姜义听着,脸上笑着,心里倒也了然。 大爷这番话,热心是真的。 可那推的果树,偏偏也都是自家种得少、卖得少的。 这是既想帮衬,又怕日后集市上桃梨满篓堆,他自家的就不够香了。 人活着嘛,总得靠手艺糊口。 这点防备心,算不得歹意,顶多是一点自保的机巧。 www.cb3fe3k334.sbs。m.cb3fe3k334.sbs 第5章 收了黄豆,杀了年猪 姜义也不点破,面上笑意不减,顺着话茬接了下去: “大爷说得在理,我那地头儿,确实不比您这块宝地,也就是农闲寻点事儿做,图个热闹罢了。” “干脆就听您的,每样都捡点儿,回去种上,瞧瞧哪个肯长,哪个争气。” 这话一出口,于大爷心里那根弦也就松了。 姜家开垦那点坡地,拢共巴掌大一块,七拼八凑还要掰成几份,真结了果,也翻不出多大浪花来。 那张圆脸笑得更开了,捻着下巴那几根倔强的胡子,说道: “哎,就得这么着!图个稀罕,换换口味,这日子才不干巴。” 说着脚下生风,亲自领着姜义往果园深处走,一边走,一边嘴里叨个不停。 这棵树枝头做接穗好,那棵根扎得稳,移栽活得快; 哪种砧木嫁接不掉头,哪种枝条接了愈口快……一张嘴如同决堤的闸口,止都止不住。 于大爷是真有两把刷子,也是真肯教,手把手地带。 连那树苗底下的根须怎么舒展开,往哪头摆,都掐着姜义的手指头亲自演一遍,生怕他弄岔了。 “根须可别一团糟,得像猪鬃刷子似的,朝四面八方舒展开,那才吃得着土。” 姜义也不含糊,听得极是仔细,点头点得像鸡啄米,三不五时还抛个问题过去。 这一问不要紧,反倒把于大爷的兴头给勾得更高了。 唾沫星子都飙出两尺远,手舞足蹈,比划得满天飞。 就这么一老一少,一讲一听,在果树林里头转悠了半个下午。 于大爷是个实诚人,也不藏私,一路上眼挑手拣,替姜义细细寻了不少好苗。 根须舒展,枝条带劲,一看便是有活气的主儿。 眼见得斜阳沉山,天光将暮。 姜义婉言推了于大爷留饭的好意。 拎着沉甸甸一捆果苗,匆匆赶回自家那块刚翻出的坡地。 趁着这一股热乎劲儿,撸起袖子,把树苗一棵棵地安插进土里,动作轻得跟捧着初生的婴儿似的。 枝要舒,根要展,土得松软。 手上忙得飞快,脚下却分毫不乱。 又把早先沤好的腐肥,细细堆在树根处,再盖上一层薄土,拍得服服帖帖。 这一通活儿忙完,天已彻底黑了。 山风拂面,带着股土腥草湿的味儿。 两个小的早被柳秀莲哄去歇下了,屋里连打哈欠的声音都不带。 她却还未睡,手里捧着盏油灯,一步步地跟在身侧,帮着照明。 那灯火摇啊摇,把影子拖在土坡上,一时长,一时短。 姜义收了锄头,直起腰来,腰背有些发僵,心头却觉松快了不少。 顺势回头,看了妻子一眼。 烛光与月色叠在一块儿,把她那张清清秀秀的面孔映得暖洋洋的。 眼里带光,神色柔和,像谁家的画儿里走出来似的。 也不知是那口呼吸法真有些门道,还是这一夜折腾得心头熨帖了。 姜义只觉越看越顺眼,越看越觉着好看。 …… 果树落了土,山下那片黄豆也熬到了头。 地里一根根枯黄的豆杆挺着,风一吹,哗啦啦响,像是在催促着收割。 姜义也不怠慢,挽起袖子,蹲在地头儿,一茬茬地收豆。 豆荚啪一声掰开,颗粒饱满的黄豆跳出来,落在盆底,沙沙作响,听着就叫人心头舒坦。 这一阵忙完,倒是难得清闲些了。 地得歇口气,人也该喘喘。 今年黄豆结得尤其好,个头足,分量重,掰出来的豆子沉甸甸的。 足足装了十三个麻袋,堆在院子里,像座敦实的豆山。 姜义挑了十袋,卖给村头那家豆腐坊。 豆价比米贱些,拢共卖了一千二百钱,沉甸甸地坠在袖兜里。 余下三四百斤,就当作存粮,为来年添些底气,顺带还能抵老大的塾馆学资。 眼瞧着年节将近,村里性急的人家,已早早张罗起杀年猪。 姜义也照例去了,帮着摁猪。 这摁猪的活计,可不只是力气活,讲究稳、讲究快,还得胆大心细。 年猪个头不小,二三百斤重,嚎起来跟炸窝似的,没两把刷子,压都压不住。 姜义身子骨硬实,一贯是摁后腿的主力。 左右一抱,双膀一撑,猪再折腾,也给死死摁住了。 等猪倒了,灶也起了,一锅热气腾腾的肉便请上了桌。 这是村里的老规矩,出了力,就有肉吃。 姜义也不客气,酒肉沾唇,饱餐一顿。 临走时,还挑了一只猪后蹄,肥瘦匀停。 那家人推来推去不肯收钱,姜义也不磨叽,摸出一把铜板,啪地拍在门槛上,脆生生响了一声。 人却扛着蹄子,一溜烟跑了个没影儿。 第二日清晨,天才蒙亮,寒意扑脸。 姜义难得清闲一回,倒起得比鸡早。 一头扎进厨房,从柳秀莲手里把锅铲“抢”了过来,难得当回掌勺大将。 一只油光水亮的猪后蹄,两把头天新剥回的黄豆,洗净了,一起扔进铁锅里。 再舀一勺村里自酿的黄酒,酒色微黄,米香浓郁,里头带着点老窖子气。 才一倾下去,锅里便“哧啦”一声,香气如烟似雾,从锅沿溢出,在屋梁下兜了个圈子。 姜义眯着眼,闻了口气,点头称妙。 锅盖一盖,文火慢炖。 没一会儿,汤气里夹着肉香与黄豆的甜香,轻飘飘地在屋里打转,熏得人心痒。 灶前那俩小子,早蹲成了两尊土地神,眼巴巴盯着锅盖,时不时咽一口唾沫。 柳秀莲在一旁整理冬衣,缝缝补补,忙得不紧不慢。 看着灶前笨手笨脚的丈夫,与两个垂涎三尺的儿子,眼里尽是笑。 冬一入了节,天也短了,光秃秃的树枝在风里晃着。 衣裳添厚了,手脚也懒了些,生出几分惰气。 姜义每日只上坡地巡视一圈,踩着霜打枯草,走得不疾不徐。 路边的果树苗立在那里,枝条稚嫩,颇有几分倔强。 见有枯枝,便随手折了,有死苗,便挽起袖子补上。 虽说是头一回种树,可到底是用了心的,又得了于大爷真传。 这一年头场雪落下,坡地上的果苗竟活了七八成,远比原先估着的强。 姜义站在雪地中,看那一株株枝条在寒风里挺着,不禁也嘴角一翘,心头升起股子得意。 www.cb3fe3k334.sbs。m.cb3fe3k334.sbs 第6章 塾里有猪 年关一近,村里那股子热闹劲儿,便一日紧似一日。 空气里散着腌肉的香、灶火的热,连村头巷村的寒暄,都透着股烟火味。 柳秀莲的肚子日见鼓胀,走起路来像是揣了个瓷罐子。 姜义将家中粗细活计,一股脑全揽了下来。 劈柴、担水,偶尔还粗手粗脚地浆洗衣裳。 不过手脚终归生疏,洗出来的衣裳总比原先多几道褶,少几分干净。 柳秀莲看着不恼,只抿嘴笑,笑得姜义耳朵红了,心里却暖乎。 有时两人并肩晒腌肉,理年货,多是些碎碎念念的年节琐事。 忙里偷闲,姜义便趁她歇息时,把耳朵轻轻贴在那圆滚滚的肚子上,听里头动静。 或是拉着院里那两个闹翻天的小崽子,打闹一阵,笑骂几句。 吵吵闹闹里,也觉着年味儿浓了三分。 只是不知从何时起,姜义慢慢觉出些异样。 打闹间,大儿子姜明扑上来时,竟带着股子压得动人的冲劲儿。 明明只是六七岁的小崽儿,骨头还没长齐,身板也不壮。 可那一下扑得他脚下一个踉跄,险些没站稳。 那劲道沉实得古怪,不像小孩,倒像十三四岁的半大小子。 姜义心里头一动,也说不清是那呼吸法起了作用,还是这小子在后山里,又得了什么际遇。 不过这事看着没什么坏处,筋骨强些,总比瘦弱要强。 姜义不好过问,也不打算细究。 正所谓水自有道,有时山多便作瀑,有时静深便成潭,不如随它流去。 心念不过是一闪,面上仍不动声色,照旧与那俩小子闹成一团。 嬉笑间鸡飞狗跳,倒叫屋外的鸡也不安生,扑棱扑棱地上了树。 …… 这一日,姜义没去坡上巡地,窝在院子里清闲得很。 一手捏着硫,一手搓着炭,膝头放着半张破纸。 塾馆还有两日就放年假,姜义却早早应承下了,要做个响头大的炮仗,保管比村口大牛家的响。 院里火药味渐浓,灶房里也香气正酽。 柳秀莲拎着个勺子,在锅边守着,挺着肚子也不肯歇,偏说这年节的炸货不能假人之手。 油温几成、裹粉厚薄,一点也马虎不得,差一线,酥肉就腻了。 姜义伸过头去想帮一手,被她瞪了回来,说他一双手粗得像锄头,别把年味炸成年灾。 只得讪讪退回去,捻了撮硝粉,继续鼓捣炮仗。 正忙得欢,一阵吵嚷忽地从村头塾馆的方向传来,像是谁家豁出命在喊。 没多会儿,院外就冒出村头牛婶的声音,喘得跟拉风箱似的,话里头带着股子惊慌。 “姜老弟,快些快些!塾馆那儿闯进来头野猪,可了不得啦!” 她人还未见着,嗓子已经炸开了。 “你家那明小子……哎哟,他……” 话只说到半截,后头全被她那口急火燎的气给吞了,连喘带咳。 姜义听得面色一变,顾不得细问,脚下“啪”地一声蹬地,人已经蹿了出去。 塾馆门口,早已围满了人,老的少的,探头探脑的。 有娘儿们在边上哭着唤娃儿名字,带着哭腔。 也有汉子夹在人堆里,伸长脖子往里瞅自家娃。 空气里混着尘土、汗味,还有野猪身上那股子腥臊气。 门前几张板凳歪歪倒倒,像是谁落荒而逃时踢翻的,摔得四仰八叉。 姜义皱了皱眉,脚下加劲儿,硬生生挤进人堆里。 屋里头,一头半人高的野猪,正被几个壮汉死死按住。 四蹄乱蹬,嘴里嘶吼着,身上还带着几道擦伤,看着像是在院里折腾过一场。 姜义满腔的急,奔着屋里头四下寻人。 好容易在讲案旁的角落里,瞧见了熟悉的一团身影。 自家那小子,正与夫子蹲在一块。 衣裳有些凌乱,像是被撕扯过,露出的肩头淤青了一块,瞧着有些吓人。 姜义眼皮直跳,但总算没少胳膊断腿,还算是囫囵身子。 那位岑夫子,一脸惊魂未散,额头上汗水都快能拧出一缸。 却还守着姜明不放,一会儿捏捏腿肚,一会儿按按臂膀,眉眼间满是打量与琢磨。 瞧那模样,与其说在查伤,倒像是在盘玩哪门宝贝。 姜义几步挤过人群,走到了儿子身边。 上下寻摸一遍,确认无甚大碍,才算把一口气吐了干净。 耳边人声乱哄哄的,却也不难拣出几句来听。 说是这头野猪不知怎的,从山上拱进村来,嗅着味儿便钻了进塾馆。 一群娃儿哪见过这阵仗,顿时鸡飞狗跳、哭声四起,倒把那野畜生给激得更疯了,在屋里横冲直撞。 村子不比外头,有点力气的男娃,都早早拉出去干活了。 岑夫子年纪一大把,腿脚早不利落,靠他护全场,未免也强人所难。 偏就在这节骨眼上,姜明那小子蹦了出来。 二话不说,便跟那野猪周旋起来,左闪右挪,竟生生缠了那畜生一阵。 这才给村里的壮汉们,争来了赶到的空当。 待野猪被五花大绑、死死摁下,屋里人才缓过劲来。 一个两个都凑上前,纷纷向姜明道谢。 说这小子是条汉子,有胆有识,将来前途准不小。 还有人拍着姜义的肩,笑他教子有方。 姜义却没吱声,脸上不见喜色,只一双眼牢牢盯着那块淤青。 心头七上八下,琢磨着回家后,该先夸他胆气过人,还是先骂他个不知死活、瞎逞能。 那一头,岑夫子还在上下打量,盯着姜明跟挑骡挑马似的。 眼里头毫不遮掩惊异与爱惜,嘴里还低声念叨着: “好筋骨……真个好苗子,埋没了,埋没了啊……” 姜义听得真真切切,耳朵动了动,脸上却没什么波澜。 当即客气告辞,把那小子从夫子身旁拉了过来,先一步奔了趟李郎中的药铺。 李郎中还是那副熟门熟路的模样,眼也不抬,手下不停。 上下捏按了一遍,边捏边夸,说这小子皮实,骨头硬,是跌不坏的。 说罢开了壶药酒,是活血祛瘀的方子。 姜义这才放了心,牵着儿子往回走。 冬日天短,阳光斜斜落在路上,碎碎地铺成一层金。 姜义一路沉吟,心头琢磨着到底怎么开口。 终究还是先抬了抬眼,语气淡淡道: “今儿做得不错,没慌神,也没退缩,是个顶得住事的汉子。” 姜明听了,眼睛登时亮了,嘴里忙不迭应着:“爹,我记着呢!” 姜义话头一转,又道: “但你记好了,今儿这事算是运气好。以后再碰上这种玩命的事,能躲就躲,躲不过,也得先护着自己。” 姜明嘴上还是应得响,脑袋点得像捣蒜。 姜义却瞧见他眼神飘来飘去,嘴角还隐着点得意的笑。 那模样儿,怕是夸听进去了,训话就未必。 姜义也明白这半大孩子的性子,也不多说,只叹了口气。 回到家中,柳秀莲早已候在门口,一见他们回来,赶紧迎上来。 姜义只笑说:“没事,塾馆里闹出头野猪,他一慌跌了跤,擦了点皮。” 柳秀莲一听,心弦绷紧的那一截才松下来。 待看清儿子只是肩头乌青,果然没大碍,这才皱着眉头嗔他一声: “毛手毛脚的,净惹事。” 说着小心抹起药来,手法虽轻,心疼却藏不住。 姜明嘴上喊疼,眼里却还藏着几分刚才被夸奖后的得意,眉角都快扬上天去。 姜义瞧着那模样,哑然失笑,只背着手出了屋,继续摆弄起炮仗来。 www.cb3fe3k334.sbs。m.cb3fe3k334.sbs 第7章 教头相人 这年过年,村东头姜家的炮仗,响得格外威风。 “呯呯啪啪”一通乱响,把半个村子都惊得一颤,连屋脊上的瓦都抖了三抖,差点蹦下来凑热闹。 两个娃儿一左一右,腰杆挺得笔直,脑袋昂得高高的。 像两只打了胜仗的公鸡,走哪儿都自带锣鼓声势。 转过年来,家里那小儿子姜亮也五岁整了。 在姜义时紧时松的盯梢下,那套呼吸法早练得驾轻就熟,呼则如丝,吸若游云,清气徐来,浊气暗走。 小身板日见结实,奔起来带风,手脚一甩,竟有了几分力道。 就是一碰上书本,眼皮子立马耷拉下去,像是被人点了睡穴。 可一听姜义说起奇闻怪谈,又立马两眼放光,蹦起来跟猴儿似的,连炕都不沾。 柳秀莲的身子,也是一日沉似一日。 胎儿已有六七个月,肚子圆得像角落里头的老南瓜。 家中活计早撂下了,哪怕屋后鸡窝倒了,也只是吩咐一声,从不亲自动手。 偶有不适,也不再走动,只唤李郎中过来诊一诊。 姜义那头,地里的活儿也没真撂下,但耕得稀疏多了。 再不敢像先前那样,一早出门,日头落了才回来。 现下种的一茬春麦,也是捡着种,够吃便罢。 来时他是孤身一人,柳家爹娘也走得早。 如今屋里头这仨,个个都是心头肉,怎能不上心。 虽无亲戚可倚,好在村里人情未冷。 年一过,那些个大娘大婶,就像约好了似的,个个端着针线箩筐,搬着小凳,就往姜家院里聚。 嘴上说是秀莲身子沉,不常出门,少了她这张嘴,少了几分热闹气儿。 实则也是帮衬着,搭把手,照看几分。 怪的是,往年一过正月十五,那塾馆便该开门纳童,可今年却硬生生闭着门。 姜义背了二十斤黄豆,领着大儿子姜明兴冲冲过去,结果只换来一鼻子灰。 岑夫子家那口子探头出来,说夫子去了城里。 至于几时回来,她也说不上来,只模糊道“兴许快了”。 姜义也没真放在心上,只将那袋子黄豆往门里一撂。 带着儿子原路返回,放他自个儿撒欢去。 心里有数,自家这儿子学东西,倒也不是非要坐在案几后头。 果不其然,才刚在地头理完一片麦苗,回来瞧秀莲安不安生,院里便不见了那小子的踪影。 灶头上,早起蒸的白馒头少了俩,碗沿还沾着点腊汁。 昨儿于家大婶来看秀莲,带来的那篮子红樱桃,此刻也瘪了小半。 屋里头,柳秀莲靠在躺椅上,几位婶子围着她说着闲话,东家长西家短。 小儿姜亮蹲在院角,端着碗清水。 指头蘸湿了在地上画圈,将那些爬行的蚂蚁一只只困进去,玩得不亦乐乎。 姜义望着这一幕,心里头不由轻叹。 说来他是巴不得那大儿子上山时,能带着弟弟一道。 可这半年多来,还真没瞧见过这般场面。 倒也不疑他兄弟情淡。 只觉那小子心里,大概也有点顾虑,或另有些不愿说的原由。 这事嘛,问也问不出个明白,更是强求不得。 又过了几日,那位岑夫子终于踏着晨雾回了村,身后还跟着个中年汉子。 约莫四十上下,身形挺直如标枪,穿一身洗得发白的旧直裰,系着条宽布腰带。 袖口微卷,露出一截前臂,皮肉紧致,筋脉隐现。 分明是久在军伍里泡出来的底子。 两人一前一后,脚底不停,穿村而过,径直奔着东头姜家院子来了。 院里,姜义正带着两个儿子比划着五禽戏,一招一式半生不熟,却也能唬住个不懂行的。 三人皆出了身细汗,小儿姜亮嚷着口渴,撒着小短腿往屋里冲,眼看就要抱着水缸猛灌。 姜义刚想开口,叮嘱莫要喝凉水。 就听见院门外,传来岑夫子那带着几分得意、几分急切的声音: “姜家后生,老夫今日可是给你寻了桩大机缘!” 这语气,仿佛挑中了状元郎似的。 姜义自是连忙迎出去,一边擦汗一边堆笑。 姜明一见夫子,立马背挺得笔直,脸上那点吊儿郎当的劲儿也没了。 岑夫子不等寒暄,便拉过那中年汉子,语气郑重其事: “这位,是县里县尉司的林教头。” 说罢,看姜义一脸茫然,又补了一句: “县尉司,那是县衙里专管武备的衙门。职责之一,便是寻摸些筋骨好的苗子,带去司里调教。” 说着话,眼睛在姜明身上打转,连连点头: “老夫这趟进城,便是专为此事。特地请了这位旧识来一趟,好好看看你家大儿子。” 姜义这才回过味来,心里却并不轻松,脸上浮出点说不清的神色。 像是早有预感,又像有什么不便言说。 不等他张口,那位林教头已踏前一步。 这人站在日头底下,一身沉气,犹如老树盘根,眼神不动声色里,透着把人看穿的劲儿。 “县尉司,是县衙武备要地。” 目光如刀,先从姜明的肩膀扫到脚踝,又慢慢收回,淡声道: “凡是被选中的少年,训得好,日后在县衙谋个差使不难。” “若有出息,更可荐送府衙,甚至去洛阳,进京营、入禁军,前程自不待言。” 这番话说得周全,想来那教头心里,已有七八分相中。 至于那番前程似锦的描绘,怕是他自个儿也觉着虚。 姜明这身板,这骨架,搁在寻常县里,已算出挑。 可到底是乡下出身,粗粝泥土里滚大的孩子。 哪比得上那些世家子弟,从小丹药灌喂,药浴调理,一日三炖两蒸,练的是拳脚,养的却是气血。 更不提那种生来带玉、啼哭带香的贵胄,还未落地便有人推拿捏骨,从娘胎里就开始打熬底子。 但话说回来,哪怕不谈进京入营,只要能在县衙谋个差事,领俸养家。 于农家子弟而言,也算是头顶换星斗,足踏官道石,称得起一声“改命”了。 姜义回头看了儿子一眼。 姜明不知是觉察了父亲目光,还是那林教头眼神太过逼人。 往爹身后缩了缩,小小一颗脑袋,却摇得分外坚定。 林教头并不动气,这样的场面见多了。 小娃儿嘛,不晓事理才是常情。 只要家里大人点头,人拎回司里,有的是法子打熬性子,教养成材。 他只是望向姜义,等一个明白人做个明白决定。 姜义见儿子拒得干脆,心里虽有起伏,却并不意外,当即开口,言语不疾不徐: “多谢夫子与教头厚爱,只是犬子年幼顽劣,恐难堪大用,怕是辱了贵司清誉。” 这话说得稳妥,却也分明是拒了。 www.cb3fe3k334.sbs。m.cb3fe3k334.sbs 第8章 桩功一卷 林教头神色未动,眼底却暗了几分。 娃儿不懂事也就罢了,大人竟也这般糊涂。 这院中光景,柴门破瓦,一眼便瞧出捉襟见肘。 眼下这等机缘,白白拱手,岂不是抱着金山啃糠咽菜。 怒其不争,哀其自误。 岑夫子在旁,见气氛微僵,连忙咳了一声,上前打圆场。 笑语盈盈,说些“千载一时”、“祖坟冒烟”之类的吉话。 可姜义仍是摇头,辞得客气,只说孩子年纪小,娘亲身子虚,实在离不得。 林教头也不是个上赶着求人情的,见这等油盐不进,只淡了脸色,抱拳便作别。 衣袖一振,便要抽身。 恰在此时,屋里头传来一阵细碎的脚步声。 只见姜家小儿姜亮,一手端着只粗瓷碗儿,碗中袅着缕缕热气。 脚步轻轻,神情郑重,先递给爹爹,又小心送到哥哥手里。 林教头原也无甚在意,眼角一瞥,目光却在那孩子身上定住了。 筋骨匀净,气色通红。 虽不比姜明那般壮实,却胜在年纪更幼,骨节未合,正是打熬身子的好时候。 稍加点拨,将来未必不能出得县衙,去州府闯出一片名堂。 他眼神一转,原本淡去的脸色,竟又多了几分耐心。 当下蹲身下来,压低了声音,和煦问道: “小哥儿,想不想跟叔叔去县城学本事、练拳脚?” 姜亮闻言,只先抬头看了看爹。 姜义没说话,只垂着眼,神情淡淡地瞧着他,既不拦,也不催促。 小儿想了想,低声问了一句: “去了县城,还要念书不?” 姜义听了这句,也不由苦笑,摇头不语。 心道这小子,嘴上不提,那堆书本纸墨,心里头倒是怕得紧。 林教头一听这话,眉头微挑,知是有戏,便笑着顺水推舟: “书自然还是要念的,不过轻松得很。三日练拳,一日念书,再歇上一日。” 说着眼一眯,像是故意引诱: “歇那一日,有司里的贴补,可以去城里耍,街口摆摊的糖人、糖葫芦,爱吃几个吃几个。” 堂堂县尉司,可不是哪家乡下武馆,那是官里衙门,铁打的营生。 一旦入了门,吃穿用度不愁,拳脚有人带,纸墨有人教。 月月还有些零碎贴补,够小娃儿买零嘴打牙祭的。 姜亮听得眼睛亮了。 手里还捧着那碗热水,仰着头巴巴望向爹爹,眼神里一汪水意。 姜义瞧着小儿子那一脸期冀,一时也有些踟蹰。 这孩子打小最怕认字抄书,一沾纸墨便打瞌睡。 真要读书,只怕不是那块料。 依了他性子,习武倒是一条出路。 况且这般好机会,放在外头,多少人家打断骨头都求不来。 只是眼下年纪还小,牙都没换齐,真去了县里,挨得住那等折腾? 林教头衙里打滚多年,姜义那点心思,自然一眼便瞧得透。 “这小子底子不差,是棵好苗子,不过年纪到底还嫩了点。” 神色不动,语声却略带几分笃定: “按司里规矩,也得再等上一两年,等骨架定稳了,再入正科不迟。” 这话一出,姜义心里倒松了口气。 再等个一两年,也就六七岁的光景了。 算算前世体校里,差不离也就这个岁数。 点了点头,权且应下,却也没把话说死。 这半大小子,三日两头便是个新念头,今儿兴许说得好好的,明日指不定便要哭鼻子找娘了。 林教头见了姜义点头,便也随之颔首。 手往怀里一探,摸出本薄薄的册子,封皮早褪了色,边角还卷着些旧痕。 “这是司里发的桩功入门。” 林教头将册子递过去: “并非什么压箱底的秘笈,只是个打根基的法子。司里新收的小子,人手一本。” 又道: “你回去照着上头的样子教教,这娃儿年纪小,正好先养养底子,免得将来练拳岔了劲儿。” 他随手翻了几页,指尖在那册子后头一段停了停: “这后面,还附了几方药浴的方子。若是手头宽裕,熬几回,浸一浸,也算给筋骨打打底。” 说到这儿,他忽然斜了眼,望向姜明那边,语气略顿: “你那大些的娃儿……也别急着撂下。这两年里,劝上一劝,到时兄弟俩一道入司,也好彼此照应。” 姜义将那书册接了,指下粗糙发潮,翻开来,纸页微黏,像旧年拣出的老卷。 抬手作了个揖,算是郑重谢过,只回道: “他那头,我自会再劝劝。只是总归得他自己愿意,强求不得。” 林教头听罢,只淡淡颔首,未再开口。 身形一转,袍角轻拂过尘土,步子迈得沉稳,就这般去了。 院中一时无声,岑夫子在旁立了片刻。 目光落在姜明脸上,又移向姜义,终是一声轻叹。 “明日塾馆开学,莫忘了时辰。” 话头至此,衣袖一拂,也自去了。 姜义立在院中,望着那两个身影远去,才折身入屋。 拨了火,灶上便升起烟火气,热锅里滚着粥。 一面唤着娃儿,一面自个儿盛了一碗,便挨着桌边坐下。 那本旧书搁在手边,纸角卷翘,封页斑驳。 页上画着几式站桩,姿势古拙,旁边寥寥几句注解,讲的是扎根立势、调息吐纳的门道。 说不上玄妙,却也扎实。 到底是衙门里流出来的真章,比自个那半熟半瞎编的五禽戏,终归多几分正经。 饭后,把地头活计拾掇停当,又折回屋来。 柳秀莲尚在榻上歇着,姜义便守在一旁,卷了袖子,照着图谱演起式来。 先是扎马,步子放得略低,腿一时就酸得发颤,站得有些摇晃。 又试了几招行气运力的法门,讲究个沉肩坠肘、裹气归腹。 一招一式,缓缓行来,不求快,只求稳。 这副身子骨,自然不比小伙子利索。 幸得前些时日练了些呼吸吐纳,好歹不至一动就抽筋。 咬咬牙,也便撑了下来。 当爹的,总得先摸明白这桩功的门路,改日教那两个小子时,才不至露怯。 至于那几方药浴的法子,参芪归术,煎煮火候,还分什么阴阳寒热、补泻虚实。 瞧得姜义脑仁发胀。 还是等哪日地头闲些,再去寻李郎中讨教一二。 www.cb3fe3k334.sbs。m.cb3fe3k334.sbs 第9章 爹爹不是这样教的! 清晨微凉,院中笼着一层薄光。 姜义只穿了件单衫,脚下扎着马步,依着那本旧册上的图谱,一招一式舒展开来。 动作虽不快,却稳当得紧,透着几分较真儿的劲头。 身旁两个小子也在跟着比划。 姜明年纪大些,姿势拘谨,胳膊绷得像木棍,时不时抬眼瞄他爹。 姜亮还小,腿短重心浮,刚站没两下就晃晃悠悠,像只学走路的小狗仔。 姜义也不多言。 见大儿肩膀耸着,便上前虚按一把,示意他沉肩坠肘。 小儿的马步歪得厉害,便蹲下身去,轻轻扶了扶。 动作极是耐心。 柳秀莲倚在门边看着。 想着前几日,丈夫偷着在屋里练功,动作笨拙得叫人不忍看。 此刻教起娃儿来,却是一板一眼,倒也像回事儿了。 忍不住掩唇一笑,眉眼弯弯。 这边还未笑完,院外便传来脚步声,节奏不急,却有几分熟门熟路。 李郎中来了,肩上斜挎着药箱,跨进门来时,鞋底拍得尘响清脆。 姜义连汗都顾不上拭,便招呼两个小子继续练着,自己赶忙迎上,将人请进屋里。 李郎中今日话不多,放下药箱便坐,径直伸手替柳秀莲诊脉。 指腹搭上腕脉,眼一闭,神情便沉静下来。 片刻之后,轻轻点头,语气平平: “脉象沉稳,胎气也安,无甚大碍。” 说罢,照例又写了几剂汤药,固本安胎。 姜义听着这话,心里也跟着踏实几分。 李郎中从药箱里摸出几包药料,低头清点。 姜义便将秀莲扶回屋中歇息,门扉掩了半扇。 出来时,灶上水已热,茶末儿是头几日晒干的新货。 寻了个粗瓷碗泡上,亲自递到李郎中手边。 桌上那本旧书还在,姜义信手一捞,翻到最后几页,双手递了过去。 “李老哥眼力老道,医术也扎实。” 语声不高,带着几分探意。 “我也不晓得这玩意靠不靠谱,还得劳您帮忙瞧一眼。” 李郎中接了过来,半眯着眼看了几行,手指顺着颔下的山羊胡一捋。 脸上没什么多余神色,读完才慢悠悠道: “是官里头出的方子,求的就是个中正平和,配得规矩,也算妥帖。” 语气温温吞吞,说到这儿顿了一下。 目光从纸页上移开,落在姜义脸上,微有些神采: “不过啊,药方归药方,真要抓药、煎汤、入浴……里头的水路深着呢。” 他伸出一根指头,在那纸页上点了点: “就说这一味‘玄参’吧。地里种的,山里野的,一年两年的,还是老药铺里二十年的陈货,这价钱能差出三五倍去。” “而这东西讲究个搭配,主药若是用了好的,旁的几味就不能用次货。全换成老料,这一锅汤下去,便都是银子熬的。” 他喝了口热茶,慢慢咂摸了下,补了句: “不是说不能用,但真要用得恰当,得量着家底来。人补得住,银子也得撑得起。” 姜义听罢,嘴角一牵,笑里透着点儿打探的意思: “那……要是挑些价钱宽和些的,大概得几何银子?” 李郎中心里自是有数,面上分毫不露,仍垂眼望着那纸页。 像是把那几味药材,一根一根在心里头细细算过。 沉吟片刻,才开了口,语声还是那般不紧不慢: “铺子里有些陈年药材,底子我晓得,便按进价给你算。” 说着伸手在纸页上一点:“只这几味,得从外头采进来,价格便要高些。” “这般搭着算,一副药……五百钱上下吧。” 他顿了顿,又道:“省着些泡,也能敷用两三回。” 姜义听了,心里虽早有数,嘴角还是忍不住抖了下。 五百钱,说多不多,说少不少,寻常一季黄豆下去,也就挣这么两副药钱。 武道这玩意,果然不是穷人家的行当,穷文富武,不是白说的。 家中虽还攒了几个活钱,可三娃眼看就要出世,怎能不留些做底。 思忖一回,面上却看不出半点波澜,只笑着点头: “李老哥,那便先来一副,我回头试试药性。” 李郎中晓得他性子,也不劝,也不问,只颔首应了。 将那几味安胎药摆在桌上,又说药浴那头调好便送过来,拎起药箱,便出了门去。 门外阳光斜斜照进来,照得药纸上的墨迹微微泛青。 姜义看着那药方,一时怔怔出神,半晌才轻轻叹了口气。 往后几日,日头依旧东升西落,光景寻常。 只是姜家院里的清晨,换了种模样。 先前那舒舒缓缓的五禽戏,如今叫县尉司的桩功架子给替了去。 姿势古拙,讲究根盘气沉,练起来倒也板正,就是少了些闲趣。 地里春麦落籽将毕,姜明散了学,一下子没了束缚,又成了后山常客。 山林草莽,一眨眼就没了人影,倒叫他娘念叨了几句。 这一日,姜义守着灶台,给秀莲煎药。 在屋里正忙得起劲,便叫姜明领着弟弟在院里练功,权当看着点小的。 谁料没过一炷香,就听院子里起了争执。 声音不高,调子却倔。 细听之下,便是姜亮那小奶音在嚷: “不对!不对!爹爹教的不是这样!你错啦!” 小儿手脚乱舞,指着哥哥的腿,又去扯他的胳膊,急得额头见汗。 那架势,仿佛他爹教下的几式桩功,是天底下最不能错的规矩。 姜明却不吃那套,声音低低的,却透着少年人那股子轴劲: “才没有,我这样才对!你别瞎说!” 他站得笔直,双脚生根似的,任弟弟怎么掰都不肯动。 眼底还闪着点儿不耐,像是看不惯弟弟太死板,不知活变。 灶上火头正紧,药汤快沸了,姜义皱了下眉,撂了勺子便出了屋。 见两个小子脸都憋红了,还在你一言我一语地互嚷。 也不发火,抬手止住了两人: “得了,都别吵。” 他袖子一挽,扫了两眼场子,淡淡道: “来,把那桩功从头到尾练一遍,让爹爹看看,谁对谁错。” 两人听了姜义的话,倒也不再争嘴,乖乖在院中各自摆开了架势。 这姿势一摆,真章便显了出来。 姜亮那小子,一板一眼,死守规矩,动作规整得紧。 几可对照书页描下来,说是铜模铁范也不为过,分明是姜义手把手捏出来的。 反倒是姜明这头,看着还是那桩功的底子,可一招一式,却叫人瞧出些不同。 不再是书上那种古板的死架子,脚步一转,肩肘一沉,多了几分圆活之气。 隐隐带着股猿形的灵巧劲,倒像是五禽戏里那点轻灵意儿,被他偷融了进来。 动势流畅,起落自然,架势之间看似无意,却内含机锋。 与弟弟那板正沉稳的模样,恰成对照。 www.cb3fe3k334.sbs。m.cb3fe3k334.sbs 第10章 药浴炼体 姜义立在一旁,眉眼低垂,神色不动,眼底却悄悄亮了一线。 心头已有了数。 俯身摸了摸小儿那颗热腾腾的脑袋,手掌下尽是倔强与汗珠。 语气温温的,话却落得笃定: “亮儿莫急……怕是爹爹教错了。往后啊,就跟着你哥哥,好生学去。” 姜亮小脸涨得通红,小嘴撇了撇,仍觉哪里不服气。 可见爹爹都这么说了,哥哥又在旁边忍着笑,终是没再犟嘴。 姜明一听这话,神气里立马拱出几分得意。 不过也知轻重,忙清了清嗓子,把那份神气硬生生咽了回去。 随即板起脸,端着架势,一板一眼地领着弟弟重练那桩法。 姜义没回屋,就在廊下负手而立。 眼看着大儿子那一招一式,倒真是越瞧越顺眼。 节节有法,动静有致。 桩势里头那股活气,硬是把书册上那一身死板给压了下去。 随手捏了个桩式,跟着比划两下。 只觉那气行得更顺,骨节间也松了不少。 不知不觉便出了神,只听院里两个小子低声嘀咕、你来我往。 正看得入神,屋里却忽地“咚”地一响,像是哪样东西跳了锅。 紧跟着,便是柳秀莲一声惊呼。 气急中,又带着几分哭笑不得的恼意: “药!药汤溢出来了!” …… 两日后,李郎中如约而至,手里提着个沉甸甸的药包。 药材分量十足,另还塞了根山参过来,色泽温润,看那须根与皮色,少说也有五六年光景。 若是摆在集上,怎么也得卖个二三十钱。 李郎中将药包往桌上一放,顺手把那山参塞到姜义手里,口中絮叨着: “这参不值甚,送你的……浸汤药之前,记得先用这参炖只老母鸡,药效才顶得上。” 话说得轻描淡写,末了拍拍衣襟,脚下却快得很,拐个弯儿便没了影。 姜义接过参,也不多话。 当日便动了手,灶火一起,药香随之而起。 药材分作两份,两口锅一字排开,火苗舔得锅底作响。 药气渐浓,辛香扑鼻,那股子草药的气息,叫人嗅着都觉心头发热。 又去鸡笼里逮了只老母鸡,刨水杀净,与那根山参一并丢进小灶炖着。 等到锅中汤水翻滚,屋里已是一片温润香气。 药香肉香交织着,将那山里的湿寒一层层逼散开去。 足足熬了两个时辰,药汤已是浓得发黑,泛着深褐,里头气息辛辣中带着股子醇厚。 姜义早备好了两个大木桶,将那药汤倒入,热气腾腾,蒸得人面上发潮。 两个小子听唤而来,脱了衣裳,抖抖索索地下了汤桶。 才一坐进去,脸就红了,小汗珠一颗颗冒出来,眼角直颤。 这药劲儿着实不轻。 不是那种肤浅的暖,而是由里至外,像有火苗子在骨头缝里头游走。 姜义坐在一旁,袖子挽着,目光静静落在两兄弟身上。 两个小子倒也争气,咬牙不吭,谁都不肯先出水,活像是比着谁泡得久。 直泡到汤药凉了下来,水面不再起雾,身子也不再发烫,这才起身擦干。 一起身,只觉体内燥得厉害。 仿佛有股子什么在骨缝里窜,鼓胀得难受,不吐不快。 这情形,书册上早有言明。 药浴之后,须即刻打桩炼化。 这等药劲,不炼便乱,炼得好,才算吃得下、化得开。 姜义倒不慌,叫两个小子赶紧穿好衣裳,赤着脚下了廊,立在院中各自扎起桩架。 夜色沉沉,月光落在青石板上,映得人影斑驳摇动。 桩功与药浴,记在同一册子上,本就是相辅相成。 以桩炼药,借药养桩。 两个小子自从练了呼吸法,身子骨早结实得不像话。 如今药力催发,骨中似有风雷翻滚,一桩一式打将出来,虎虎生风。 先前还有点儿稚气的架势,如今一落定,竟多了几分沉稳劲道。 好在姜家院子偏着,离村头远。 便是邻里听着了声响,也只当是哪家的狗夜里疯了。 两个小子浑然不觉,一板一眼打着桩,汗水从鼻尖滴到石板上,打出一圈圈水印。 那药劲如江潮涌动,化作热气逼开毛孔,连呼吸都带了几分药香。 这一通折腾,竟一直折腾到月上中天,夜露都打在檐角了,院里才算是慢慢安静下来。 两个小子瘫在地上,背脊贴着石板,直喘得像风箱似的,肚子早饿得咕咕直响。 幸好李郎中早留了话,那锅山参炖老鸡,一直在灶上咕嘟着。 姜义一掀锅盖,热气扑面而来,那香味里头裹着药意,钻进鼻子,直叫人牙关发软。 连忙舀了两大碗出来。 两个小子连烫都顾不得,端起碗就咕咚咕咚灌了下去。 筷子戳得碗底直响,鸡肉还没嚼几下就吞了,连骨头都想拿来磨牙。 待得碗底朝天,肚子也鼓了,这才打着饱嗝瘫在小椅上。 吃饱喝足,困意也随之袭来。 两小子一头钻进屋,连床褥都没理,身子一倒,便鼾声起伏,睡得那叫一个死。 姜义却没急着睡。 只将那凉透的两桶药汤,寻了只大锅,一股脑全倒了进去。 灶下添柴,火苗蹿得老高,那锅药汤便“咕咚咕咚”地响了起来。 两桶熬成一桶的量,汤色也由深褐转作墨黑,浓得像要滴下来,药味扑鼻,透着股子狠劲儿。 姜义瞧着,也不多想。 衣裳一脱,身子往下一沉,整个人没入药汤。 刹那间,只觉万针穿骨,寸寸火烫。 药力直往骨髓里头钻,一股燥热从五脏六腑升起,直冲脑门,仿佛连魂儿都要被蒸出壳来。 可这疼与热之间,却又藏着一股子扎实稳重的劲道。 姜义咬牙,一声不吭,闭目坐定。 直到桶中的药汤渐渐冷了下去,热气散尽,凉意爬上皮肤,体内翻涌的燥热才慢慢压了下去。 姜义从桶中起身,穿了衣裳,在院中踩定步子,照着从大儿子那琢磨来的桩架,扎了个马步。 沉肩坠肘、挺脊沉腰,行似伏猿,意却不躁,偏有种借力沉劲的路数。 一招一式舒展开来,呼吸随之绵长。 体内那团未曾彻底化开的药劲,被这套桩功慢慢牵引着,一寸寸沉入筋骨血肉。 原本翻涌如潮的鼓胀,被那一股柔中带刚的劲力,引得顺流归海,暗暗扎进四肢百骸之中。 热意褪了,身体却似乎轻了些许,骨头缝儿都透着清爽。 每一寸皮肉仿佛都比昨日更实在些,连筋骨里头都透着点密实的劲儿。 www.cb3fe3k334.sbs。m.cb3fe3k334.sbs 第11章 五亩药地 这一桩练到拂晓,天光已露出鱼肚白,整个院子都染上一层灰白。 山风顺着山脊吹下来,掠过树梢,枝叶微颤。 姜义这才缓缓收势,吐出一口又热又长的气。 手脚一松,通体皆暖,连那骨缝间的寒气都跟着散了。 回到灶边,将昨夜剩下的参鸡汤热了热。 鸡肉嚼得干净,连锅底那几根山参须子,也一股脑嚼碎咽下,满嘴回甘。 肚里一暖,身子也踏实几分。 屋里头,母子仨睡得正沉,连呼吸声都透着安生。 姜义没去惊动,只轻手轻脚地转了回去,进了那间空屋。 脚刚沾上床榻,人便像断了线的风筝,直直地睡了下去。 再醒来时,日头已偏西了。 姜义翻身坐起,揉了揉眼,只觉浑身上下透着说不出的轻快。 不是那种睡足了的慵懒,而是筋骨皮肉里都松活开来,连骨头都像重新长了一遍似的。 推门出屋,院子里静悄悄的。 姜明不见了,想来是去了塾馆背书。 倒是小儿姜亮,小小的身子踮着脚尖,咿咿呀呀地收拾着桌上的残碗旧盘,动作虽笨,却一板一眼。 柳秀莲坐在凳上,挺着个圆滚滚的肚子,眼带笑意,一手扶着儿子,一手教他拿稳碗筷。 姜义站在门口,望着这一幕,心里软了几分。 他冲妻子笑了笑,带着些歉意的意味。 柳秀莲也笑了,眉眼温温的,不言不语。 两人并无言语,那份默契却落在眼底。 姜义没去打扰小儿子练手,只一转身,脚下无声,去了灶房。 寻了木盆,将那药桶里凉透的汤水尽数倒空。 只剩下一锅湿漉漉的药渣,黑乎乎的,瞧着像是熬剩的墨渣。 挽起袖子,手一伸,将那些稀黏的残渣一把把捞了出来,拧得干巴巴的,铺在案上。 取了斧头,劈成碎末,又细细剁了数十刀。 拌上切好的菜叶,揉得匀匀的,端到鸡笼前一撒。 那一群老母鸡一见动静,便咕咕叫着冲了上来,啄得欢实,没个客气。 鸡不识药理,嘴巴却精,晓得这玩意好。 想来这一顿下肚,毛都得亮三分,连蛋也多下一颗。 这一锅药,五百大钱买下的,说便宜不便宜。 如今也算物尽其用,半分没浪费。 收拾停当,姜义草草吃了点食。 村里几位爱凑热闹的大娘大婶,已掐着时辰来了。 照旧端着针线箩筐,坐在屋檐下说长道短。 姜义也不多话,只寻了个竹筐,抓了几把自家晒的花生,一人递了一撮,算是招呼打到。 也不作陪,扛了把锄头,连衣裳都懒得换,便自顾自往山脚下去了。 春麦抽了芽,地头已是一片青蒙蒙的,风一吹,泛起层绿浪。 姜义却闲不住。 这几日桩功也练了,药浴也泡了,身子里憋着一股子力气,不使出来,骨头缝都痒得慌。 便又盯上了山脚那片乱石荒地。 地方还是那块地方,又硬又野。 可人已非昔日。 这阵子桩法炼熟了,呼吸法也成了本能,连睡觉都带着股悠长匀稳。 昨夜那锅药汤一烫,再把改良后的桩架一打,里外炼得透透的。 这副身子骨,已不似寻常农人。 如今刨起地来,又快又猛。 一锄下去,劲儿自脚底透起,穿过腰脊,像刀切豆腐一般。 连那冻得结实的土疙瘩,也“喀啦”一声散了架。 碰上半人高的石头,也只需把底下掘松,身子一沉、腰间一提,那石头便“咕噜噜”地滚出去三尺远。 开荒的速度,自不是当初比得了。 汗是出了些,却不粘不腻。 哪还像先前那般,锄头刨一阵就气喘吁吁、面红耳赤。 只觉体内那股子劲儿,一用便来,越使越顺,越使越带劲儿。 半月不闲,光是那山脚下的缓坡地,就一锄一锄地抡出了五六亩来。 这回却没种果树。 姜义琢磨了几天,便去寻了李郎中。 两人一人搬了张小马扎,坐在药铺后院。 一边喝茶,一边对着几本发黄的药草图册,低声合计了起来。 选的药材,都是些寻常草根。 什么荆芥、柴胡、透骨草、伸筋藤…… 说不上名贵,胜在不挑地、好生养。 在姜义眼里,这些才是实打实的好东西。 泡药浴少不得它们,强筋活血、舒筋通络,全指着这点草头。 李郎中一边捻着胡须,一边从后屋里,翻出了些存下的种子。 拢了小半包出来,嘴里还不忘嘱咐几句: “这柴胡喜旱不喜涝,那透骨草最好薄土疏松,莫跟山菜挤一块儿种……” 姜义听得认真,连连点头。 收种子时跟捧金豆子似的,生怕撒出去一颗。 回到坡地上,趁着春土还带着点湿气,把那些种子一一分了类,照着地势种下去。 不紧不慢,手脚利索。 这些草药瞧着不起眼,真要是长得好,自家药浴便不缺底料。 余下的那些,李郎中也早拍了胸脯,说是按市价全收。 一通忙活下来,惊蛰也悄没声地翻了篇儿。 山里的草木都像洗了个早澡,透着股子嫩生生的绿意,风一吹,还带点清甜。 柳秀莲这会儿,肚子已是圆滚滚的。 走起路来像拎着个小瓮,瞧着便知里头那位小祖宗,怕是早就翻了好几个筋斗。 日头足了,随时都有可能登场。 姜义心里有数,老早便挑了只膘肥体壮的老母鸡,提溜着去了村尾大牛他奶家。 牛家婶子是村里出了名的老稳婆,年岁虽高,手脚却利索,接生的事儿上,从没出过岔子。 姜明、姜亮两兄弟,都是从她手底下出来的。 眼下瞧了瞧那只鸡,又瞧了瞧姜义脸上那份掩不住的焦灼。 嘴角抿着笑,拍了拍他胳膊,说: “行了,知道你紧张。我这半月哪儿也不去,就等你家那口子一声吆喝。” 一句话说得瓷实,姜义这才松了口气。 回到家中,把锄头靠在墙边,山脚的地也不去了,专心在家伺候着。 两个小子也懂事,在家里时,连说话都压低了声儿,蹑手蹑脚地走路。 生怕吵着屋里待产的娘亲,和还在肚子里的弟弟或妹妹。 www.cb3fe3k334.sbs。m.cb3fe3k334.sbs 第12章 喜得一女 姜家院子里,难得清静下来。 连那几只整天叫唤的老母鸡,也像晓得事似的,咕咕哝哝两声,便安分回窝去了。 不过几日功夫,柳秀莲那边便有了动静。 先是腰间一阵阵地紧,再慢慢绷到小腹,坠坠的,带着些钝痛,人也跟着沉了下来。 姜义一瞧,便知是时候了。 虽是第三胎了,该见的场面也都见过,但真到了这一刻,还是忍不住脚底发虚。 连声说了句“快”,让姜明去村尾报信。 牛家婶子果然没让人等,背着接生的那口黑木箱子,一路风似地赶了来。 一进门,打量了柳秀莲几眼,点头道: “胎动了,快了。你家这胎啊,来得稳当。” 她年纪虽大,手脚却不慌。 指挥起人来不急不躁,麻利得很。 前头两个小子都生得顺,这回也没出岔子。 屋里传来柳秀莲低低的喘声,像压着痛忍着,一声都舍不得叫高。 再听那牛家婶子叮咛着:“再一口气……好,再一口气……” 接着,忽地便响起一声清亮的啼哭。 像院里早春第一只破壳的小雀,脆生生的,把天都叫亮了半分。 牛家婶子抱着那小小一团、红扑扑的婴儿出了屋。 脸上带着笑,眉眼都舒展开来: “母女平安,是个闺女,随她娘,模样乖巧,带着福相呢。” 姜义站在门口,望着那团皱皱小肉,心头一直悬着的那块石头,终于“咚”地落了地。 也不知是风暖了,还是心热了,只觉身子一松,脸上泛起笑来。 初听牛家婶子说,这闺女生得活泼带劲,将来身子骨结实,少病少灾。 姜义只当是稳婆惯常的吉言,图个口彩吉利。 面上应着,心里却没太当回事。 毕竟那才刚生出来的婴儿,软得像未蒸熟的白面馍,哪儿瞧得出什么劲头来。 可真等他接过来,手臂一沉,倒是愣了一愣。 这小家伙瞧着轻飘飘的,实则一身筋骨藏着力道。 手脚蹬得飞快,小拳头握得紧紧的,一边蹬还一边哇哇叫。 声音虽细,却透着一股清亮不散的韧劲儿。 姜义心头不由一动。 这可不是头一回当爹了,前头两个儿子刚出生时啥模样,闭着眼都能想起来。 那是真软,是真虚,是真一点劲儿都没。 如今这一比,便知不同。 脸上还挂着老父亲的平静与深沉,心里却早打起了鼓。 这丫头,怎地像是带了把子力气来投胎的。 细一琢磨,才隐隐找着点眉目。 自这娃儿刚怀上起,柳秀莲便在自己指点下,日日练那门呼吸之法。 起初也只想着调养一番。 谁料这门功夫,越练越见奇处。 柳秀莲的身子,一日比一日结实,没了往日那股虚乏气,连面色都红润了不少。 这回临产,比起前两胎,简直轻省得不像话。 想来这孩子在娘胎里,便日日随着娘亲一呼一吸,耳濡目染,胎息相连。 这般日夜熏着,人还未落地,骨头却先强了。 这一通念头翻来覆去地转,姜义心头也不觉热了几分。 若那呼吸法真有此般玄妙,连娘胎里的小儿,都能受润泽、改体质。 那若是自牙牙学语起,便跟着练。 不论筋骨,还是气息,岂不是从根上就扎实了。 如此再传下去,等小女儿长大成亲,生出外孙,那资质又得拔高一筹…… 屋檐滴水,代代相承。 照此推想,一家子往下数,生出来的怕不是个个虎背熊腰,天生异禀。 这念头乍一想,有些玄乎。 可落到姜义心头,却不觉荒唐,反倒觉出一丝念想来。 正神游八百里开外,怀里那小丫头一扭,小脚一蹬。 牛家婶子在一旁看不过眼了,咳了一声,道: “莫光顾着傻乐,娃儿有了,该起个名儿了,别叫得不亲不熟的。” 姜义一愣,回了点神。 自家不讲究什么辈分字派,也轮不到文绉绉地翻谱系、起堂号。 只图个响亮吉利。 左右看着这丫头,生来便活泼有力,哭声也亮,叫人听着精神。 再瞧瞧家里那两个哥哥,一个明,一个亮,心下便有了主意。 “就叫‘姜曦’吧。” 一门三字,皆带光辉,也算是个吉利名儿。 名字落定,院里暖风拂面,小鸡在墙角扑棱着翅膀跳高,柳枝抽新,山色也都柔和了几分。 姜义低头瞧着怀里那一小团,红扑扑的,皱巴巴的。 偏她还蹬着腿,不服气似的,哼哼唧唧,要挣不挣地拱来拱去。 眼角不觉弯了,笑意自心底泛起,连带着屋里阴影都明亮了些。 从柜子底下摸出个油纸包来,是早先就备好的喜钱,实打实二百文,红纸包着,压手又喜气。 塞到牛家婶子手里,这是喜钱,老稳婆自不推辞,只笑着收了。 又说了几句“福星临门”、“旺家兴户”的吉利话,背上木箱子便走了。 人一走,屋里便只剩自家人。 床上柳秀莲还没起得来,靠着枕头歇着,面色微白,却神情安然。 见他望来,还轻轻一笑,像春风拂过桃枝,柔得紧。 那头厢,小婴儿裹在襁褓里。 踢踢小腿,手指头蜷着,嘴角还挂着点奶泡,模样滑稽又叫人心疼。 家里添丁,总得熬些日子的。 前头两个儿子,可是把柳秀莲折腾得脱了形,姜义自己也瘦成了柴火棍儿。 好在如今身子练得扎实了些,底子在,熬夜也熬得起。 只是夜里睡不塌实,得有人守着。 娃一哭,鸡都还没打鸣,人就得爬起来哄。 姜义看着秀莲,心头只想着,这回出月子后,那桩功也得传她。 呼吸法养里,桩功练外。 一个管气血,一个打筋骨,一并练了,才算真把这身子底子打牢了。 再去找李郎中,开副温温补补的药浴方子。 一家子轮着泡,泡得筋骨松活、五脏调和、百病不生。 念头转到这儿,姜义却忍不住心头一沉。 药浴的药材,练桩功的补食,哪个都不是便宜货。 家里余钱眼看着见底了。 秀莲坐月子的补汤补药,鸡鸭鱼肉,那是半点也省不得的,落了病根就是一辈子的事。 再说还有这刚出生的小丫头,吃穿用度,从头到脚,哪样不是钱。 姜义摸了摸那一小团的脑袋,软软的,热热的。 “搞钱啊……” 他轻声叹了口气。 前世也好,今世也罢,终归还是逃不过这两个字。 www.cb3fe3k334.sbs。m.cb3fe3k334.sbs 第13章 钢叉一副,百二十斤 添了娃,日子便被琐事儿填得满当。 姜义一边照料榻上还带几分虚弱的柳秀莲,一边又得哄着襁褓里,那团软绵绵的小丫头。 换尿布,拍嗝哄睡,嘴里念叨些不成调子的曲儿。 偶一不合她心意,便撇着嘴哼哼唧唧,哭也不像哭,闹也不像闹,把姜义绕得团团转。 更有那一茬接一茬的乡邻熟人,不等请帖贴出去,已有人登门道喜。 村里人讲究个“添丁纳喜”,谁家娃儿落地,总得来走一遭。 来的多是年纪大些的婆子,或是往来熟稔的汉子,一个个拎着礼,踏着笑。 老鸡老鸭油光锃亮,新鲜鸡蛋装了满篮。 还有刚从集上扯来的布料,说是给娃儿缝衣裳的,也给秀莲添身宽衣。 都是乡里的老规矩,姜义也不推辞,笑着一一接过。 口中连声道谢,末了还不忘打个招呼: “等满了月,诸位可得再来坐坐,喝杯酒,吃顿热乎饭。” 日子便这么一日推一日地过去了。 到了月余,柳秀莲出了月子,脸上褪了憔悴,气色红润,说话中气也足了些。 人一精神,手脚便也麻利,洗衣做饭、喂鸡拣蛋,转眼便将家里拾掇得妥妥帖帖。 姜义看着她腰身利落地往灶前一站,翻锅的架势都透着一股精气神,心里才真正松了口气。 转眼,小丫头的满月宴便到了。 这等喜事,在村里算头等大事,自是没人会缺席。 一早起,姜义家的院子就热闹开了。 左一撮右一撮的,男男女女都往里挤,嘴里喊着“恭喜”,脚下踢得鸡毛乱飞。 桌上肉香四溢,杯中酒意正浓。 男人们围着一圈,推杯换盏,吆五喝六,笑声不绝。 女人们则坐在廊下,说着娃儿,说着柴米油盐,哪家的鸡下得勤,谁家的汉子又贪杯。 席间本是些地头收成、牛瘦马肥的闲话,不知怎么着,一拐弯便扯到了山里去。 春光正好,山色葱茏,那些常年上山的老猎户,便开始掰着指头算日子。 野兔这时候肥了,獾子皮油得能照人,正是打猎的好时节。 更别说那些带露的草药,头一茬刚冒出来,谁脚快谁先得,晒干了拎去集上,也能换几个钱。 众人喝着酒,瞅着身板日渐精壮的姜义,揽着膀子,邀他一道上山去。 “这不刚添了个小的,秀莲身子还没完全利索,娃儿又是离不得人……” 姜义举杯笑应,话却说得温和: “这阵子先顾家,等家里稳当些,再说。” 众人听了,俱都点头,连声笑道: “说得是,说得是,这小丫头才是金疙瘩。” 其实从姜曦呱呱坠地那天起,家里那点积蓄眼见着见了底,姜义心里头,便动过念头了。 打猎、采药,上山走一遭,这在村里不稀罕,是条贴补家用的路子。 他如今身子骨硬朗,呼吸法、桩功也不是白练的,扛山猪、撵野兔倒不在话下。 豺狼虎豹这些个大家伙,真要碰上,拼是拼不过,跑总还跑得动。 可仔细掂量了一番,终究还是歇了心思。 五指山,两界村。 依着前世记忆,这地方可不是什么安生地儿。 山里藏着的,不只是毛皮光亮的野物。 还有通了灵智的山野精怪,乃至于腾云驾雾的妖物。 这些玩意儿,姜义没亲眼见过。 可越是不曾见着的东西,越让人发怵。 姜义偶尔也会思量。 这两界村,怎么就能在这等妖山脚下,安安稳稳过了几十年,风平浪静,鸡犬无惊。 越是想不明白,他越不敢乱来。 如今家里刚添了口小的,嗷嗷待哺,秀莲身子也还虚着。 这时候要真在山里折了,或者少条胳膊断条腿,家里这摊子事,可真不晓得如何收拾。 满月的热闹散了,村子便又落回那份静。 正是农闲时节,田里没几桩急事。 那些坐不住的青壮,三五一伙地钻进山林里去了。 姜家地里头,那点春麦长得精神。 三亩果林、五亩药草,春光底下也都吐绿翻新。 每日浇浇水,除除草,花不了多少心思。 可姜义也没真闲着。 眼看柳秀莲身子骨恢复了些,便一头扎进桩功的传授上。 教得耐心,招式拆得细。 口头话不多,手上却时时扶正她的姿势,让她体会那股从脚底生起、顺脊椎直上的气力。 柳秀莲倒也不是笨的,虽慢些,姿势也略嫌软,但站上几炷香功夫,肩背间竟也有几分沉稳劲儿。 这一日,教完桩功,又去地头转了圈,看着山风吹麦浪,心下有些闲气浮起。 回院靠着屋墙坐下,掰着指头盘算,该往何处去寻些营生。 山脚下那片荒地,已开垦得七七八八,能种的都种上了。 再往上,便是正儿八经的后山了。 那地方古怪,树长得密,风透着阴,进去一炷香,人就觉着犯困,头也昏,不是个正经去处。 至于村里那点零碎地头,也都早有了主儿,打不得什么主意。 地,是扩不成了。 接下来,要么下笨功夫,深耕细作,把那几亩坡地好好拾掇。 要么,就得琢磨些旁的营生。 比如村里常说的,熬糖、煮盐,或是酿酒的手艺。 只是那等细作活儿,姜义一个前世搞土木、今生抡锄头的主儿,听起来就两眼一抹黑。 正盘着心思琢磨法子。 院外忽地传来一声招呼,嗓音里带着老实巴交的厚劲儿: “姜老弟,在家歇着呢?” 姜义一听,不用看也知道,准是村头那位唐铁匠。 这位打小就在村里敲打农具,谁家锄头断了、犁头缺了,十有八九都得找他。 姜义种地那股子猛劲儿,锄头耗得飞快,自然少不得与他打交道。 熟人见面,自然不拘礼。 姜义抹了把手,从院里迎出来,笑着把人让进了院。 老唐也是爽快人,先寒暄两句,问了问新添的娃儿,又夸姜家那几亩田,打理得像模像样。 待见姜义这会儿确实没事干。 他这才咳了一声,搓了搓那双满是老茧、指缝带锈的铁匠手,脸上带了点实诚劲儿。 “老弟,不瞒你说,今儿来,是想托你帮个忙。” 他这话说得直,声也粗,一听就是平日吼着炉火喊出来的嗓子。 “接了桩大活儿,要几样趁手家伙什。料子沉,活计重,扛起来真是够呛。” 他说着说着,目光往村子西边一撇,语气里便多了几分无奈: “你也知道,村里那帮后生,眼下农闲,全钻山里头了……” “寻思来寻思去,这村里论把子力气,真还就你姜老弟靠得住。” 言下之意,是瞧上了姜义这副扎实身板。 姜义心头轻轻一动。 正愁家里缺些贴补,不想这活计自己找上门来了。 面上不显山不露水,稳妥起见,还是得先问问清楚。 “不知是打些什么物件儿,怎的就要老哥这般费劲儿了?” 姜义眼神里带着探询。 老唐向来不藏掖,一听便乐得开口,说得倒也爽快: “是村外山里头,刘家庄子托我打的。” 他说着,声音低了几分,往前凑了半步: “刘家老爷子点名要的,钢叉一副,打足一百二十斤,实打实的硬家伙。” www.cb3fe3k334.sbs。m.cb3fe3k334.sbs 第14章 锻铁成钢 “一百二十斤?” 话音落下,连风也跟着怔了一拍。 刘家庄子,这个名儿,姜义不是头一回听。 早些时候,村里人零零碎碎提过几句,说是住在前山林子深处。 不上两界村的村册,在村里也无亲故。 平日极少露面,最多托人买些柴米油盐。 姜义那时也只是听听,未曾上心。 如今再听唐铁匠提起这号人家,又点名要打一副一百二十斤的钢叉。 心里那几根久不搭界的弦,便像被人轻轻一拨,咯噔一声,竟都连上了。 这分量的家伙什,赶獾打兔显然用不上,寻常野猪也不配。 姜义眼皮低垂,嘴角仍挂着笑,心里却已有了几分底细。 只是眼下余钱见底,也顾不得想东想西。 有活干,总归比没得干强。 “成啊。” 姜义笑着点头,语气轻快: “唐大哥尽管吩咐,用得着我这把力气,吭一声便是。” 说罢便起了身,拍了拍裤腿上的灰尘。 转头进屋,与柳秀莲低声说了句: “去铺子里搭把手,不耽搁。” 柳秀莲点了点头,眉眼安静。 姜义便随着唐铁匠出了院,沿着村道往东头走。 才到村头那口老水井旁,便闻见一股焦煤混着铁锈的味儿。 那铺子不大,门敞着,里头黑黢黢的,却被一炉子火撑着,红光跳跃,映得四壁时明时暗。 唐铁匠一脚迈进去,整个人像换了层皮。 平日里的憨厚劲儿不见了,眉梢眼角都藏着火星子。 手上没停,先往炉膛里添了几块上好的焦炭,又猛地拉动了风箱。 那炉火便呼啦一声蹿了上来。 他指了指角落里,一堆黑沉沉的铁料,声如锤响: “老弟,眼下要打的,就是这几块坯子。” 姜义不言声,只点了点头,撸起袖子,跟着他一块儿搬铁。 那几块铁坯,黑得发亮,分量沉得吓人。 两人合力,将其中一块塞进炉膛。 只听“哧啦”一声,那铁被火一吞,不多时,就烧得通体通红,亮得扎眼。 连带炉边的空气都扭曲起来,连呼吸都带着烫。 唐铁匠抄起一对长钳,姜义也提了另一头。 两人动作熟稔,将那截红得发亮的铁块从炉里夹出,落在砧上。 火星四溅间,唐铁匠已经换了锤,中锤在手,便是一番敲打。 节奏极快,不带一丝拖泥带水,铿锵作响,锤锤带着章法。 接下来,便轮到姜义出力了。 抄起另一把长钳,稳稳地扣住铁坯一端,防着那东西在锤下乱窜。 唐铁匠吆喝一声,姜义便照着号子起锤,沉着一口气,抡起那柄大得不像话的铁锤。 砰! 一声闷响,像是擂鼓。 火星迸裂,带着焦铁的气味窜进鼻子,“嗤啦嗤啦”的声音在耳边炸开。 一锤接一锤,既不能太快,怕炸了纹理,也不能太慢,失了火候。 于是便只有均匀地砸,稳稳地砸,把一腔力气,一丝不剩地送进那块红得发亮的铁里。 那铁坯在锤下缓缓延展、变形。 唐铁匠时不时停了,略一打量,又“哐啷”一声,把铁坯重新推进炉膛,继续烧。 一火接一火,一锤接一锤。 每一次入炉,不为旁的,只为把那铁烧透、烧匀。 把里头的杂质,一丝一缕地逼出来,只余下最刚劲的铁质。 姜义不言不语,只在那铁火之间,一锤又一锤地砸。 没过多久,衣裳便湿了个透,贴在身上,胳膊也酸麻起来。 但锤是不能停的,停了便乱,节奏便断。 就这么一路从晨头砸到日落,铺子外头的影子长了又短,短了又长。 到得日头偏西,才算勉强收了尾。 一整日,只打成一块。 唐铁匠见他略显疲色,倒也没催,只是一边收拾东西,一边掐着指头算帐: “这坯子原是生铁,重五十斤,经得五火十炼,打净了渣,才算成了十炼钢,净重不过十五斤。” 他顿了顿,拍了拍手上黑灰,语气里透着几分得意: “这东西,难是难,贵也是真贵。一斤十炼钢,市价便要五百钱。” 说着便咧了咧嘴。 “光这一百二十斤锻钢,论料论工,起码就得六七十两银子。” 姜义闻言,心下暗点头。 唐铁匠没得说错,这买卖,的确是个大活儿。 一天下来,浑身像是被拆了又拼,姜义脚步虚浮地回了家。 肚子早饿得咕咕直响,一口气扫了三大碗白米饭,吃得肚圆,才歇了筷。 临歇下前,还不忘叮嘱秀莲: “明儿早些煮几个鸡蛋,再炖点骨汤,得好生补补。” 说完也不寒暄,衣裳一脱,往塌上一倒,呼吸法便自运转开来。 像是把全身筋骨,泡在一汪温热的泉水里,酸痛也便一丝一缕地化了开去。 自那日起,往后半月,姜义日日都往唐家铁匠铺里跑。 晨起一碗骨汤、两个鸡蛋下肚,便开始抡锤。 那柄大锤到了姜义手里,倒像生了性子,虎虎生风,起落之间带着鼓风破空的响。 起初唐铁匠还时不时偷个懒,想着这后生不晓得省力,怕是三日便垮。 谁知几天下来,姜义非但没喘,反倒愈发得劲儿。 唐铁匠瞧在眼里,也不由啧啧称奇: “这身子骨,结实得跟牛犊子似的,早几年入了我这行,当个百炼工匠也不是妄想!” 姜义听罢,只笑不语,将袖子一挽,锤又落下。 生铁一块接一块,轮番进了炉膛,又从炉膛里翻腾着红光出来。 经姜义火锤百炼,化作一寸寸通透精钢。 再由唐铁匠出手,一点点打成钢叉的雏形。 待到钢叉初成,摆在铺子中央。 半丈长,儿臂粗,冷光森然,沉得像一块铁墓碑。 姜义望着这东西,心里到底还是有些犯嘀咕。 这么个玩意儿,寻常人别说使了,光是抬起来都够呛。 说是兵器,倒更像是镇宅的家伙事儿。 又或是那种供在庙里,挡煞压邪的镇器。 姜义试着握住叉柄,两臂发力,方才将其慢慢举起。 勉强能抡动,却远谈不上“使”。 这等分量,寻常练家子也得打怵,能用它对敌的,非蛮牛即怪物。 而那刘家庄子,敢独居于深山,如今又要定制这般兵器。 镇山太保,果真非比寻常。 www.cb3fe3k334.sbs。m.cb3fe3k334.sbs 第15章 小赚一笔 钢叉锻成后,过了三天,刘家庄子便遣了人来取。 来的是两个仆从,衣着素净,神色木讷,走起路来没一点响动。 两人倒也干脆,不声不响地围着那钢叉转了一圈,试了试分量与手感,便放下一袋沉甸甸的钱袋。 合力将那半丈钢叉抬了出去,顺着山道,一声不响地走了。 等人影没入远山,唐铁匠才弯着腰,从炉边捞出一个小巧些的钱袋。 拍了拍灰,放在那只大袋子旁头。 那是刘家头里付的定金。 两只钱袋并排摊在地上,银光闪闪,白花花得晃人眼。 唐铁匠索性在地上盘腿坐了,抹了把额头的汗,搓了搓粗手上的老茧,便开始盘账。 “一共是一百五十两。” 他低着头,眼皮也不抬。 “刨去六十两的生铁炭料钱,剩下九十。兄弟你这回出了大力,我不给你说空话,分你两成。” 说着,从钱堆里拨出一十八两,推到姜义面前。 这份子,在村里头可不算少。 寻常做帮工的,一天能有百八十钱,就谢天谢地了。 可这回姜义不是寻常,他那膀子头一挥,几百锤砸下去,顶得上仨壮劳力。 姜义嘴上客套几句,心里也知唐铁匠这回挣得实在,没再多推,银子实打实地落了荷包。 “回头还有这等差事,唐大哥可别忘了叫我。” 笑着抛下一句,拍了拍膝头的灰,便转身往家里赶。 这一趟,不上山、不涉险,全凭一身筋骨,便挣了十八两白花花的银子。 换作在地里刨食,只怕得刨上两三年,还不定能凑出这么多。 姜义低头看了眼腰间的布袋,抬手轻轻一拍,眼角带着几分笑意。 这年头,手里有门硬手艺的匠人,过得确实比庄稼人体面些。 不过转念一想,这等大活,三五年也未必来一桩,也就不那么得意了。 一路拐回家门,把银子取给秀莲看了,仍旧收进老地方,压得妥妥当当。 歇了一口气,脚底还热,索性又出门,往李郎中的药铺去了。 李郎中正打盹,听得脚步声,一抬头,见是他来,也不多问。 “还是上回那副药,只是这回火候要慢些,药性温和些,别太冲。” 姜义说得简洁,李郎中便只捻了捻胡子,点头应下。 上回进的药还有余,不消久候,转眼就包好了。 临走前,姜义随口又问了句: “婴孩也能泡的药浴,可有方子?” 这倒不是临时起意。 他那小闺女姜曦,自娘胎里,便随她娘吐纳行功。 真论起根骨资质,怕是姜家下一代里头,最扎实的一个。 李郎中听了,拈须一笑,却摇了摇头。 “这事儿听倒听过,只是我这等手艺,配不出来。” 说着,又叹了一句: “况且是药三分毒,能给不足岁的娃儿用,还不留后患的药材,价自然也不低。” “没个几十上百两,想都别想。” 姜义点点头,也没甚失望,倒像早有预料。 只是顺手从柜上又添了一株老山参,搭着药包一并付了钱,转身出了门。 肩头一拎,脚底生风,回到家中便开火熬药。 汤锅咕嘟咕嘟,滚了两个时辰,药香漫了整间屋子。 照旧分作两桶,一桶给两个小子挤着泡,一桶留在自家卧房。 这回兄弟俩同蹲一桶,虽有些挤,倒也热闹。 姜明泡得脑袋冒汗,还想东问西问几句,被姜义一句话堵回去,只好噤声。 安顿妥当,姜义回到卧房,随手将门栓上。 夫妻俩对视一眼,便心领神会,眼下正是熬炼筋骨的好时机。 不消片刻,药劲化开,两间屋里便都闹腾起来。 翌日天光微亮,一家四个竟都精神十足。 尤其秀莲那张脸,仿佛抹了层晨露,月子里压下的疲惫一扫而空,走起路来都透着风声。 若非乡间邻里,知她已是仨孩儿娘,怕还要误作哪家初嫁的新妇。 姜义昨日也细问过李郎中。 这药浴中正平和,最宜打根基、养精神。 常泡虽不能立见奇效,却胜在绵长深厚。 半月一次,最是正法。 一包药五百文,一个月两次,算上山参鸡汤钱,也才一两银子出头。 以往或许还得掂量掂量。 如今姜义手头宽裕,便也干脆爽利,直接定下了半年的药量。 吃过早饭,姜义便照旧出了门。 打算往田埂上走走,看看那片麦苗的长势。 昨夜落了些露,阳光一照,叶尖儿还挂着晶光。 可没走出多远,脚下忽然慢了。 村里这气氛,怪得很。 静得有些出奇,连鸡鸣都轻,狗也不吠了。 姜义心头一动,随手拉住个路过的汉子问了声。 对方压低了嗓门,只回了五个字: “山上出事了。” 细问之下,才知是上山打猎的几个青壮,栽了跟头。 一死,两伤。 这几人姜义也认得,都是村里数得出名号的“老把式”。 常年走山打林,什么阵仗没见过。 寻常的虎豹豺狼,哪怕真撞上了,凭他们几个的身手,就算宰不得,也该能全身而退。 这回却折了仨,实在不对劲。 姜义脚下一顿,那田间的事便顾不得了。 转身回屋,换了件素净的灰衣,便往出事那户人家去了。 那门口,素缟已经挂起,风一吹,晃悠悠地飘着。 院里院外都是人,有帮忙张罗的,有默默递茶送水的,忙里忙外,倒也不乱。 只是说话的声儿都低,像生怕惊着什么。 姜义没挤进去,就那般静静站着。 不用开口,耳边已尽是低低嗡嗡的议论。 只听得一句接一句,便拼起了个大概。 说是那几人上山打猎,远远瞧见一头大野牛,膘肥体壮,四蹄带风。 几个老把式眼一亮,当场便认定是笔横财。 野牛性烈,缠斗了大半个时辰,才勉强困住,眼瞧着就要成事。 哪知这时,忽喇一声草响,从林子里窜出头吊睛白额虎,身后还跟着头黑毛大熊。 几人见状,自知牛是保不住了,索性撒手认栽,想着让那虎熊斗个你死我活,说不得还能伺机收尾。 偏偏邪门就在这处。 那一虎一熊,竟瞧也不瞧那牛一眼,径直调转头来,齐齐奔着人杀将过来。 这光景……几人哪曾见过。 往常山里头,不管虎熊豺狼,见着人多都晓得避让几分。 如今倒好,像是认准了他们几个,咬也要咬死,追也要追尽。 几人且战且退,挡得一时,挡不了久。 饶是些打惯山林的,还是折了一个,伤了两个,才连滚带爬退下了山来。 说来也怪,几人一路滚到两界村前山口。 那虎熊却忽地止步,不再追赶,只回身去了。 若非如此,这回怕不止是一个人没了。 www.cb3fe3k334.sbs。m.cb3fe3k334.sbs 第16章 孵了两窝鸡 姜义站在一旁,听着众人七嘴八舌地说,眉头不觉又紧了几分。 虎、熊,还有那头野牛……越听越觉得耳熟。 嘴上没吭声,心里却已隐隐起了点波澜。 一时倒也说不清,是该庆幸自个儿没跟着上山,还是替折损的乡邻叹口气。 心头沉了几分,对那片苍莽林野,也不由添了几分忌惮。 在那家搭了把手,帮着理了些事,直到日头斜了,才转身回了家。 才拐进院门,便见柳秀莲弯着腰,正喂鸡。 一只脚踏着石阶,手里端着个木盆,里头是细细切碎的菜叶,拌着昨夜熬过的药渣,黑黢黢一盆。 看着不甚好闻,鸡笼里却抢得欢。 见他回来,秀莲便笑,笑得眉眼都活泛了些: “我正寻思着呢,趁这早春还没完,再孵两窝小鸡出来。” 近来家里桩功练得勤,药浴也泡得足,补得多,用得也快。 老母鸡紧巴,鸡蛋也跟着不够分了。 更何况照着丈夫的说法,日后这般光景,只怕是长着呢。 自然得早打算,多备几只鸡崽,省得哪日捉襟见肘,连只鸡都撵不出来。 姜义听着,略一沉吟,点了点头。 养鸡这档子事儿,听来寻常,其实里头讲究也不少。 这年月,也无什么便宜饲料。 寻常人家都打紧着过日子,别说是农户,就是大户人家,也舍不得把好粮食往鸡嘴里送。 养鸡养得起,全靠平日里省出来的边角料。 菜帮子、瓜皮果核,或是碾米磨面的谷糠麸皮。 一担谷糠,担去了集上,也能换仨瓜俩枣。 自家如今添了那三亩果林、五亩药地。 旁的不说,烂叶子、落果子,药藤药渣什么的,也够喂上一窝鸡了。 这么一算,倒真是时候拓宽些鸡窝,多养几只鸡崽。 想着这些,姜义跨了门槛,才踏进院子,就听得前头一阵哼哼哈哈。 两个小子,正你一拳我一腿地滚作一团。 小的那个脸红脖子粗,一副“我今日定要扬眉吐气”的架势。 大的则嘴角含笑,显然只是陪着玩,劲使得不轻不重,刚好够弟弟捣鼓。 说到底是练过桩功的,心里拿捏得准,手上也有分寸。 直到眼角瞥见爹爹踏进门槛,那股藏在骨子里的警觉劲儿才悄悄上来了。 手上轻轻一松,不动声色地漏了个空档。 姜亮哪肯放过,欢呼一声如小鸡啄米,猛扑上去,终于把他哥掀了个底朝天。 一番得手,小脸笑得像刚拐到糖吃似的,眼睛弯成了月牙儿,欢喜得紧。 姜义立在院中,瞧着他们这一场较量收了尾,才温声唤道: “过来。” 两个小子应声奔近,脸上的喜气还没褪净,脚底都像还带着余兴。 姜义低头看着他们,眼神是温的,语气却带着几分郑重: “往后前山能走,后山也成。除此之外,村外的地儿,没我应允不许乱跑。” 两个孩子平日虽顽,却也不是不晓事的。 见爹爹神色难得严肃,笑意立马收了,乖乖点头,一声不吭地应了。 翌日一早,天还未大亮,姜义便随了乡邻,再去那户人家吊唁。 白幡垂垂,素缟随风飘着。 院里哭声断断续续,混着山头吹下来的冷风,叫人只觉胸口闷得慌。 照例提了筐鸡蛋,又去瞧了瞧那两个还躺着的。 一个手臂吊在胸前,动不得弹指; 一个腿缠得严严实实,脸色发白,眼底还挂着没散尽的惊魂。 姜义也不多话,寒暄几句,留了东西,做完了礼数,便转身回家。 走在路上,阳光渐盛,照得野草泛起点点新绿。 心头那点阴影,也叫这暖意熨得淡了几分。 日子再难,也得往下过。 家里头,秀莲早将要用的零碎物什,拾掇得七七八八。 鸡蛋也一颗颗过了日头,捧在手心,对着光细细照过。 得是里头显出个黑点儿的,才是正经能孵出小鸡的种蛋。 笼里剩下那几只老母鸡,性子都还安稳,不打架,也不啄窝,挺省心。 姜义站在鸡圈边,眼珠一转,从中挑了两只最肥实的。 一手一个,毛顺得发亮,捧在怀里沉甸甸的,爪子抓着实,鸡眼还滴溜溜地转,活头十足。 看那光景,怕不是药渣子真起了点作用。 灶房一侧,角落里正好有个背风处,干燥又暖和。 动手搭了两个窝棚,底下铺上厚厚一层干软草。 又用手压实了些,收拢成个圆乎乎的小窝,松软不散,能聚住热气。 鸡蛋也早数好了,每窝十五枚。 老一辈传下来的讲究,“抱单不抱双”,图个吉利气儿。 那母鸡似也晓事,一落草窝便身子一沉,慢悠悠地将一窝的蛋,用翅膀拢了个严丝合缝。 旋即扭了扭脖子,寻了个最合身的姿势,稳稳当当坐定下来。 羽毛蓬松,气定神闲,只偶尔窝里传出几声含混咕哝。 转眼两月光景。 自打那桩邪门事起,村里那些个青壮便老实了不少。 个个只敢在山脚转悠,远远见着林子深处,也自觉绕着走。 倒是村头村尾热闹起来,鸡鸣犬吠,娃娃哭笑,东一嗓子西一吼,倒添了几分人气儿。 只是少了山里的进项,账本翻开,家家日子都紧了几扣,柴米油盐都得细细地抠。 唯独姜家,近来却是添了两窝闹腾货。 那毛茸茸的小鸡崽,黄不拉几的,跟撒了把豆子似的,满院子乱窜。 扑棱着小翅膀,一会儿啄草根,一会儿踩菜苗,跟屋里头那小闺女扯着嗓门比谁能吵。 姜曦才满四月,身子骨却结实得很,量起来将近两尺。 翻身挥拳,像模像样,一哭一闹,能把整张床吱哑得响三响。 屋外那十亩地,春麦已抽了穗,远远望去,一片青里透金。 风一拂,便起了层层波浪,粼粼洒洒,瞧着便是好年景的苗头。 姜义这日歇了口气,便慢悠悠在村里转起圈来。 前头凑个热闹,后头打听打听粮价。 一路走一路掂量,下一茬地里种点啥。 日子嘛,靠的就是一个“算”字,算盘珠子不响,家底迟早见底。 才从豆腐铺子里探完黄豆行情,脚尖刚迈出门槛,冷不丁迎面撞上牛家婶子。 这婆子向来脚底抹油,走得飞快,嗓门也大得吓人。 身后还带着俩人,一路风风火火地朝这边赶来。 那俩人衣裳素净,脸上没啥表情,木头疙瘩似的。 姜义眼皮一抬,心头已认了出来。 正是前些日子,来村里取钢叉的那两个仆从,刘家庄子里头的。 只见两人听着牛家婶子吩咐,低头在村口转来转去,张罗着采买东西。 姜义眼尖,一扫便瞧了个七七八八。 红枣黄芪、鸡蛋老姜,还有几匹软和的布头,多半是做襁褓的料子。 这都是女人坐月子、养小崽子的用物。 姜义心头微微一动。 看来那刘家庄子,也是好事将近,要添丁进口了。 www.cb3fe3k334.sbs。m.cb3fe3k334.sbs 第17章 山不养鸡,鸡自来也 转眼又是半年光景。 姜家那块地头,春麦早收入仓。 金浪归垛,剩下一地秸杆,也被鸡崽翻来覆去啄了个干净。 地翻过,又下了晚稻,如今已拔节齐行,田畦间一片嫩绿,风一过,层层泛起波光。 山脚那块果林药地,也没叫人失望。 果枝舒展,药藤缠绕。 尤其那几株于家果园移来的杏树、枣树,原就是半大不小的苗子,如今已窜得有人高。 瞧这长势,翻过年头,怕就得挂果招鸟。 鸡窝那厢也热闹。 半年前孵的两窝小鸡,毛脱了、翅开了,个个活蹦乱跳,长得规规整整。 几只长得快的,已然开始下蛋,正好接了笼里那几只老母鸡的活儿。 鸡生蛋,蛋又生鸡,日子也就这般,一圈圈地转,没个停。 大儿如今满了七岁,小的也奔六去了。 瞧着不显壮,可骨头架子结实,气力比村里同岁的娃娃多出一截。 偏生又皮实能跑,早成了塾馆孩子王。 若不是姜义勒得紧,隔三差五就得有婆子登门告状。 屋里那小闺女姜曦,也比寻常娃儿长得快些。 四个月便晓得翻身爬地,手脚并用地往前蹭,像只毛茸茸的小兽儿。 六个月时,已会扶着桌脚踉跄而立,站得东倒西歪,偏又爱笑,摔了也不哭。 如今才十月光景,已能撒开手站一小阵,颤巍巍地迈那蹒跚小步,神气得很。 嘴里咿呀学语,虽词不成句,但腔调里已带出些许认人分物的模样来。 也不知是女儿心思细,还是天生伶俐,叫人一逗,就眉眼弯弯,笑出两个小酒窝。 这当口,姜家两口子却暗地里较着劲。 每日里,只要得空,便你一句“爹”、我一声“娘”地往她耳边念。 先前两个小子,姜明先叫了“爹”,姜亮头一个却喊的是“娘”。 如今这第三个,两口子谁也不肯落下风。 日子就这么一天一天过去,仿佛一切都朝着稳妥里走。 可姜义心头,也并非全然轻快。 旁的暂且不提,光是屋里那几张嘴,就越发地敞开了。 俗话说,半大小子,吃穷老子。 虽说家里两个小子,还未到“半大”的年纪。 可每日里一趟桩功练下来,那耗的可不是水气,是米饭。 一顿饭,两碗米起步,还得就菜,得配汤。 就连他与秀莲两个,如今身子也越炼越结实,精气神涨了,胃口也跟着提了两成。 光是吃些谷饭粗粮,姜义倒也不犯难。 十亩薄田,春夏秋三茬,也能养活一家老小。 不过是多操点心,少赚点银,日子还过得去。 可练武这桩事,耗得不止是力气。 尤其那两个小子,早晨饭刚下肚,一套桩功打完,肚子便又咕咕叫个不停。 恨不得能把米缸翻了天,翻箱倒柜地寻摸吃食。 姜义初时还纳了闷,寻思是不是娃儿肚里养了虫,特地拎着人跑了一趟李郎中家。 李郎中性子淡淡,说话也淡,捻着胡须慢悠悠道: “习武之人,气血一耗,哪能靠谷米菜蔬来填?光粗粮顶不住,要长筋生骨,总得添点肉。” 一句话,把姜义说得没了脾气。 从那日起,饭锅里便又添了两个鸡蛋。 村里哪家宰猪剐羊、得了山货,也都咬牙买些回来。 可这些不过是杯水车薪,治得了一时,治不得长久。 说到底,这年月也不兴家家杀猪、户户摆席。 更何况出了事后,村里上山打猎的人也少了许多。 偶有胆大的,最多也只敢在山边转悠,深林子里一脚不踏。 前山被扫过几遍,猎物也就愈发稀了。 这般日子一天天地过,年后攒下的那点碎银,如今也快见了底。 这一日,日头正好,晒得人骨头都松了些。 姜义坐在院中,手里篾条翻飞,编着个新筐,动作熟稔,不紧不慢。 正编得顺手,却听得脚步扑腾。 一抬眼,就见姜明散了学归来。 书包往桌上一撂,身子一扭,便要往后山蹿去。 “站住。” 姜义眉梢未挑,声音倒先沉了三分。 那小子一听这语气,腿脚一顿,回过头来,脸上挂着三分讪意,七分疑惑。 “兜里揣的什么?” 姜义眼神扫过他那鼓鼓囊囊的衣袋,声音更冷了几分。 姜明磨蹭了半晌,眼见瞒不过,只得乖乖地把兜里东西掏了出来。 两只红苹果,两个黄梨,还有一只圆滚滚的柿子,色泽鲜润,一看便知是好果。 姜义脸色沉了下来。 自家果树离挂果还早得很,家里近来也没添过这些玩意。 若是自家的东西带上山去,倒也不妨。 可若是干了偷鸡摸狗的勾当……那可不是一巴掌能解决的事。 “哪来的?” 姜义语气更冷,像冬日井水,结着霜。 姜明一听这动静,立马急了,连忙摆手解释: “爹爹,这不是偷来的!” 说得飞快,像是生怕慢了就得挨揍。 “君子爱财,取之有道。爹爹讲过的,我可都记着呢!” “道是道,果是果。” 姜义语气依旧不松: “你这果儿,是从哪儿‘取’的?” 姜明挠了挠脑袋,扭捏一阵,才闷声道: “反正不是偷的抢的,是……是于小东孝敬……送给我的。” “于小东?” “嗯,就是村西头于大爷的那个孙子。他今年才进塾馆,比我小一岁呢。” 说到这儿,那小子挺了挺胸膛,话音也跟着硬了些: “我教了他两招,他就天天摘些果子来给我。正所谓通赢典当,调剂天下,则兼容万物!” 也不知从哪本通志里学来的,读得四平八稳,还挺有板有眼。 姜义脸色难辨,刚想再说点什么。 那小子却早已转身,一溜烟儿窜进了后山。 步子轻巧,影子一闪,便没入那片绿意里。 姜义站在院里,也只得轻轻摇了摇头。 这小崽子,如今仗着一身桩功,早在塾馆里混出了些名头。 教那帮“小弟”两招猫步狗腿,哄回些果子零嘴,倒也不算出奇。 这般作为,虽不上台面,可到底比偷鸡摸狗强些。 姜义心头虽有些无奈,也不好真拦着。 索性不再多想,只将筐子放在脚边,顺势抬眼,朝着后山那头望去。 那片山地,山珍野味少见,却也是草深林密。 越是少人踏足,草木越是疯长,一茬赶一茬地抢光争雨。 姜义也不是没动过念头。 前几月,春雨一过,嫩芽抽条,绿得像抹了油。 姜义在院前踱了几步,寻思着若能割些嫩草回家,喂鸡添食,也能省下几捧细糠。 当日午后就背了筐子,扛了镰刀,照着那条山道走了进去。 依旧是一脚踏进去,便觉眼前树影幢幢,脚下路转峰回,转眼便辨不出东南西北。 在林子里晃了大半日,折腾了两三个时辰,才背着一筐子杂草,跌跌撞撞摸回了山脚。 这一遭,不说别的,光那效率,便已叫他彻底死了心。 可如今眼见那山头,一年比一年绿,草木长得比人还欢。 心里头又开始蠢蠢欲动。 这山林是有些邪门。 可这些年里,也没真听说出过什么祸事。 无非是人进去之后,稀里糊涂地晃悠一圈,绕着绕着又绕出来了。 可要是人不进去呢? 姜义站在院里,望着那绿得发亮的山脚,忽地心头一动。 横竖会绕回山脚,牲口总不讲道理,迷了也不怕。 把那一窝成天叽叽喳喳的母鸡,往林子里一赶,岂不是连草带虫自己寻了去? www.cb3fe3k334.sbs。m.cb3fe3k334.sbs 第18章 靠山吃山 姜义越琢磨,越觉得这事有理。 撵鸡上山,不劳人手,不误农时。 鸡吃得欢,家里还能省几瓢细粮,简直是个稳赚不赔的买卖。 说干就干,掀帘出屋,径直去了鸡笼。 寻摸了半圈,挑出一只精神头儿足的老母鸡。 翎毛油亮,眼神剔透,只今早喂过一顿,肚皮瘪得还有点怨气。 姜义掂了掂分量,点点头,抱着就往后山去了。 到了山口,也不扭捏,抬手一抛。 那鸡在半空中扑棱两下,翅膀一展,咕咕叫着便钻进了草丛。 初时还能听见几声“咯咯哒”,转眼便没了影儿,像被那山林一口吞了似的,动静全无。 姜义倒也镇定,自家田坎上寻了块石头,拍了拍衣襟坐下。 一边运转那口老气长存的呼吸法门,一边不声不响地盯着山口,眼都不眨。 一直守到天色暗了半边。 这头,姜明先晃下了山。 远远瞧见自家爹爹横在那头坐着,直愣愣地盯着山口,心里一个激灵,登时冒了冷汗。 只当是爹气还没消,专在这儿候着自己秋后算账。 于是一步三探,期期艾艾地挪了过去。 已在脑中演练好了,被打屁股该怎么嚷,才能尽快将娘亲唤过来。 谁知姜义只是挥了挥手,语气平平: “回屋吃饭。” 姜明心下一松,像蒙了大赦。 虽搞不清爹在这儿蹲着看什么,可见没火气,顿时撒了腿往屋里奔。 屋里柳秀莲早就喊了两嗓子饭,见姜义杵那儿跟木头似的不动,只得让姜亮捧了碗饭送过去。 姜义接过饭碗,一边刨饭,一边继续盯着那片静悄悄的山林。 终于,就在碗里饭菜见了底的时候。 “咯咯哒。” 一声鸡鸣,从山口方向模模糊糊地飘了过来,带着股子熟悉的调门儿。 紧接着,那只老母鸡便晃晃悠悠地从草丛里探了头出来。 步子稳,翎毛顺,嘴里还啄着点草根虫子,一边吃一边踱,像是刚从谁家菜园子遛了一圈。 神色间半点风浪未见,压根不知方才去了个什么地界。 姜义一见老母鸡踱了出来,立马将碗筷一搁。 三两步迎上去,伸手就将那只鸡抱了起来。 掂了掂分量,又捏了捏肚皮。 鼓鼓囊囊,毛色油亮,眼神安定。 姜义心头顿时一喜,眼角都浮了光。 第二日,天才蒙蒙亮,雾气还没褪净。 就顶着柳秀莲狐疑的眼神,把半窝子鸡撵出了门。 老母鸡、小公鸡,一窝窝咕咕哒哒,跌跌撞撞地朝后山去了。 一入山口,便没了影。 到了傍晚,那群鸡又一个个晃悠着,从林子里踱了出来。 肚皮圆得像挂了个小鼓,毛顺翎亮,精神得很。 姜义站在田坎上瞧着,一边数鸡,一边点头。 此后几日,又试了几回。 依旧风平浪静,无甚异样。 于是干脆利落,不再留手,把鸡笼里那些会跳会飞的,全数赶了进山。 回头就在屋后开地打桩,盖新鸡笼,腾地孵蛋,盘算着下一窝出来也能赶紧跟上。 不光如此,姜义心头一热,索性直奔村里,四下打听。 哪家有刚落地的牛犊子,谁那儿出了几只羊羔崽儿。 只要能养,他全收,价钱好说! 没几日,便折腾回两头牛,两只羊,一批鸡崽,连窝棚也在自家屋后搭了起来。 几天下来,鸡叫牛哞,满院子都是草料味,活脱脱一副“后山牧场”模样。 这村儿不大,动静传得也快。 鸡多了,牛叫了,羊也咩咩叫了起来,左邻右舍哪能没瞧见。 有人起了疑心,有人打起了算盘,背地里议论纷纷。 这姜小子,是疯了还是发了? 姜义从未打算藏着掖着,更不想拦人。 这后山又不是他家的,村里谁爱去谁去。 他不过是起了个早,抢了个头罢了。 打那日起,每日天还没亮,鸡鸣三遍还差两声。 姜义便揉着眼角,披衣起身,赶着鸡鸭牛羊往后山送。 那些禽畜也乖得很,不用棍子撵,摇头晃脑,沿着那一条条小路,自个儿就钻进了林子。 午后日斜,山口又是一阵“咯咯哒”“哞哞哞”。 鸡也归了,牛也回了,一个个毛顺翎亮、精神头十足。 这般周而复始,转眼便过了小半月。 姜家院子偏,又靠着后山。 可这村子也不大,左邻右舍一个哈欠都能传三家,何况是鸡飞牛跳这般热闹。 起先还有人说他发疯。 后头一看这鸡的毛色,那牛的膘劲,再看看院子里新搭的棚子、新垒的鸡窝,再也坐不住了。 便有三三两两的人,打着“串门”的旗号,时不时溜到姜家地头上转。 有的拿茶叶来换鸡蛋,有的拎着自家不下蛋的老母鸡,嘴上说是问病,眼光却在姜家院子里打转。 姜义看得清楚,也不藏着掖着。 有人问起,他便随口一说。 鸡鸭牛羊上山吃草吃虫,晚上自己就下山了,不费米粮不误工夫。 只是话说得清楚明白: “后山的路,谁都能走。可这山里头有没有邪气,我可不敢打包票。是福是祸,得自个儿掂量。” 年景不好,米贵草苦,家家都在算计着,怎么省下一口细粮。 只要能不饿着肚子,脸皮厚点也认了。 话才传开没几日,便有胆大的,赶着一窝咕咕哝哝的鸭子,直奔后山而去。 鸭子走路本就急躁,这一群更是风风火火。 姜义在地头瞧见了,不但没拦,反倒笑呵呵地挽起袖子,帮人拍着巴掌赶了几只脱队的。 转头便搬出竹篾绳索,忙不迭地在自家田埂两边围起栏来。 不是防贼,是防那群还没进山,就先在他田里开席的鸭子。 鸭子们倒也争气,进山一晌午,出山便各个毛亮眼活,摇摇晃晃地一路回了家。 瞧着一个个膘肥体壮,肚子撑得圆滚滚的。 有人蹚过了浑水,满村子人心就都活了。 鸡鸭鹅狗、牛羊猪马,凡是腿脚能动的,全让人撵着往林子里挤。 连张屠户家的老黑猪,也被他女儿拿着搓衣棍,敲着屁股赶进去了。 姜义眼瞅着这山路都快堵成集市,便也不含糊,索性给自家牲口一一做了记号。 有的耳朵剪了口子,有的腿上缠了红绸子,免得日后分不清。 那后山究竟有多深,谁也说不准。 姜义只晓得,每回进山,眼前的路都不一样,有时左绕右拐,有时笔直冲坡。 但不论从哪条道,转到最后,总还是稀里糊涂地回了山脚。 再过几日,村里怕是半数的鸡鸭牛羊,都哒哒咯咯地奔山口去。 可日子一久,那些牲口出来的时候,肚子却没先前那么圆了。 众人心里都明白。 这片山林再深,也终究有个尽头。 草料再多,也架不住这么多张嘴一块嚼。 都是乡里乡亲,谁都不是头一回过日子,便默契地把各自的牲口数减了,轮着上山。 谁家真要一股脑儿全赶上去,私下里少不了被人戳脊梁骨,说句吃相难看。 姜义自然也跟着识趣,每日只赶一半上山,剩下的便在院里喂些谷糠菜叶。 虽粗陋了点,好歹也填得肚子。 粗粗一算,自家养的牲口,比旧年翻了一番,耗费却没见如何增加。 这山林分来的恩惠,不啻于老天爷撒下的一瓢甘露。 村里人不再崩得死紧,饭桌上也多了荤腥,家家檐下笑声也多了些。 更要紧的是,村里牲口多了,肉也就没那般值钱了。 姜义再去买肉,价钱眼见着落了些不说。 那些记着带路之恩的乡邻,宰了鸡杀了猪,见他来了,嘴里死活不肯收钱。 最后实在推辞不过,钱是收了,也得往他筐里多捡块肉。 www.cb3fe3k334.sbs。m.cb3fe3k334.sbs 第19章 游子当行 村里牲口渐渐多了,肉价也塌了些,不似往年那般金贵。 姜家的饭桌,便跟着阔绰了些。 虽谈不上顿顿带荤,餐餐见肉,倒也隔日能补上一回油水。 清早一锅瘦肉粥,汤汤水水熬得香,傍晚一碗骨头汤,锅底咕嘟得正欢。 两个小子吃得筋骨见长,一时之间,连桩架也扎得硬实了不少。 往日一趟没完就叫饿。 如今撑个三五回才肯歇,额角汗珠滚得快掉进眼里,也咬着牙不肯松。 那小闺女也会走路了,脚底还虚,东倒西歪,扑腾得跟只毛团子似的。 某个阳光极好的晌午,院子里风暖如酥,飘过来一阵晒衣裳的香气。 小子俩围着妹妹转圈,嘴里叽叽咕咕,念着不知从哪学来的哄人话。 忽然,那小家伙歪歪头,嘴角一翘,软软糯糯地蹦出个音来: “哥!” 一声轻得似有似无,偏叫人心都跟着酥了。 两小子当即乐得前仰后合,眼睛眯得像串榆钱儿。 柳秀莲倚在屋檐下,手里托着晒干的衣裳,唇边也挂着淡淡的笑,眼底却似有一丝不甘。 姜义瞧见,心里一动,便笑嘻嘻地凑过去,凑到她耳边,轻声嘟囔一句: “娘子莫急……不如,再生一个?” 这话说得极轻,却分明钻进了她耳根。 柳秀莲没回头,只手一抖,把衣裳拍得哗啦作响。 年关一过,光景就这么翻了章。 姜家添了口人,屋里屋外也多了些烟火气。 年节那几日,院中比往年更闹腾。 娃儿们追着跑,小狗撵着鸡,笑声踩着爆竹响。 大人们也不催不赶地收拾锅碗炉灶,一片喜气蒸腾。 年味儿未散,塾馆的岑夫子就来了。 还是那副模样,清瘦如竹,眼里挂着点书生气,衣袍虽洗得发白,却一点不显寒酸。 落座后,并不多寒暄,只言简意赅地道明来意。 县里的林教头,托他捎话。 问问姜家,孩子去县尉司习武的事,究竟思量得如何了。 姜亮转过年便满六岁,脚步也站稳了,正是立根打底的时候。 林教头嘴上虽说“不急”,等个一年两年也无妨。 可那话里,总藏着点催促的味道,像是怕这苗子给耽搁了。 柳秀莲立在屋梁下,衣袖里拢着手,眼神却落在儿子身上。 她不言语,只站在姜义身侧,仿佛那口气一吐,便要送儿子远走。 姜义俯下身,蹲得与儿子平视,语声低缓,认认真真问他: “你自己,怎么想的?” 小儿垂着眼,眼底却藏着火星似的光。 林教头说他是块好料子,将来能练成真功夫。 这话一年过去,仍旧在他心头亮着。 只是他一抬头,看见娘亲眼角那道淡淡的褶子。 嗓子里便像塞了团棉,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 说不出口,偏又不舍得不说。 岑夫子倒是个明白人,话头一转,不动声色,捻着胡子道: “这年纪,倒也耽误不得,是该早些做个抉择。” 顿了顿,又慢条斯理地补上一句: “反正啊,岁数到了,若不往县里去,留在村里,也该送来塾馆,跟着老夫读些圣贤书了。” 听着是规规矩矩的师道话。 姜明当年,便是这年纪进的塾馆。 姜亮却不同,一听“塾馆”二字,脸色就有点发蔫,仿佛书声里藏着鬼。 他天生坐不住,最怕那些读书认字的日子。 听了岑夫子这话,身子忍不住往后缩了缩。 姜义瞧得出来,拍拍儿子的背。 “照你心里想的来。” 也不替他说话,只是温声鼓励: “旁人说什么,都不紧要。” 小儿抿了抿唇,眼里那点光却越亮。 终究还是点了点头,语气稚嫩,却一板一眼,仿佛誓词: “我要去县里学武艺,长大了,保护爹、娘,还有妹妹。” 这句话,像是早藏在心里许久了,带着几分少年人的认真。 话一出口,事情便算定了。 岑夫子微微颔首,面色不动,眼里却多了点满意。 说这便回信林教头,叫姜家开始做些准备,改日林教头自会亲来接人。 说完起身,走到门槛边时,忽又像是随口一提,却带着几分无奈道: “这几日啊……你也再劝劝姜明那小子。” 话音不重,却分明带着点师者的无奈。 姜义笑着应了,话里却不置可否,只亲自送他出门,目送那清瘦身影走出院子。 岑夫子走后,院里便静了。 风拂过屋檐,吹得青瓦也沉默。 柳秀莲没说什么,只拢了拢袖子,转身进了灶房。 里头没一会儿便亮起火光,锅勺碰响,柴火跳着。 这一晚的饭香,比年节时还丰盛些。 夜更深了,村里早熄了灯。 姜家屋里,一盏小小的油灯还亮着,灯影细碎,投在墙上。 柳秀莲伏在桌边,手里一针一线地缝着衣裳。 布是过年时剩下的好料子,本想攒着等闺女再大些,今晚却也尽数裁了。 姜义也没言语,坐在一旁,抱着不肯安分的小闺女,轻声哼着调子哄她入睡。 手上倒没闲着,时而递剪子,时而帮着把线理顺,不说话,却在场。 灯火晃悠着,一家三口的影子落在墙上,长长地斜拉出去。 翌日清早,天边才泛出鱼肚白,晨雾还挂在屋檐和草尖上。 姜义披衣起身,照旧赶了半群牲口上山放养。 回来时,天光才亮透,院子里已响起了扎桩的脚步声。 姜明今日显得格外认真,对着弟弟那不太规整的步子,耐着性子一遍遍纠正。 平日里兄弟俩打闹惯了,这会儿却像是长兄如父,话里话外都带着点交托的意味。 “桩下得稳,拳才有劲。别想着花哨,先把根扎住了。” 姜亮倒听得分明,一脸兴冲冲地照做,嘴上还不忘热闹: “哥,等我去了县城,节假回来给你带糖人!还有那种黏牙的糖葫芦,特长的!” 声音稚气未脱,眼里却亮得像刚升起来的日头。 对他来说,县城只是一座巨大的糖果铺子,既新奇又甜,满满都是未曾见过的好。 不过几日光景,县里的林教头便跨进了村口。 脚步快得紧,风尘未拭,径直往姜家院子而来。 刚踏进门,还没来得及歇口气,眼睛便落在了院中两个扎桩的身影上。 兄弟俩一个高些、一个瘦些,桩稳步沉,腰背如松,气息内敛,看着就叫人心头一顿。 林教头眼皮一跳,再细看几眼,竟有些不信自个儿的眼。 一年前瞧着这兄弟俩,骨骼清奇,确是块练武的好料子。 不过那时候说他们有望入州府,也只是场漂亮话,当不得真。 可眼下这情形…… 一年下来,没进武馆、没吃药膳,也没跟什么高人学拳。 不过是在院里苦练桩功,半月浸一趟便宜药浴。 竟能把一副骨头架子,养得筋肉贴骨、气息凝定。 比起县里那些吃得好、练得早、人伺候人的大户子弟,竟还要结实舒展几分。 这是哪门子的道理? www.cb3fe3k334.sbs。m.cb3fe3k334.sbs 第20章 好大一株何首乌 林教头站在院中,心里早已翻江倒海。 脸上却仍是老神在在,只抬眼扫了一眼,淡淡道: “长得周正,练得也比我料的快些。” 说得平平,可心头已打了好几轮鼓。 这若是进了县尉司,照这势头再打磨两年。 指不定真能摸上州府那道槛儿。 这等天赋,当真是老天赏饭吃,偏就落在这家子身上了。 他又哪里晓得,姜家那套呼吸法本就来历不凡。 那门桩功,也早被后山那位改过,已非凡品。 若不是家底紧巴巴,只能泡最便宜的药草汤,肉菜也不过刚稳当了几个月。 这一身筋骨,怕是还能再上一筹。 这一回,姜家两口子格外客气,连声把人迎进屋去。 柳秀莲拿出平日里舍不得喝的好茶,一边沏水,一边打着寒暄。 姜义这边也不含糊。 见两小子在屋里忙着收拾行李,便悄没声地把手探进怀里,摸出块银锭子,往教头袖中一塞。 年前收仓的春麦秋稻,一茬茬卖了。 又狠心割了几只老母鸡,卖了头半大牛犊子,才东拼西凑出这十两整银。 林教头却并不接话,神色自若,只将那银锭子轻轻一推,推得干净利落。 抬手端起茶碗,低头抿了一口,神情安闲。 姜义见状,只得赔笑,又劝了一句: “也不是别的意思,教头替亮儿收着。娃儿远去了,身上有点傍身的,心里也踏实。” 林教头将茶碗放下,手指抹了抹杯沿,淡淡道: “吃穿用度,司里有规矩,发下来便是齐全的,花不上外头的银钱。” 顿了顿,又不急不缓地补了一句: “娃儿揣着钱多了,容易心野。想着吃的玩的,不想着练功,坏事。” 说得轻描淡写,却不容置疑。 姜义忙不迭点头,连连称是,只是脸上还有几分尴尬。 那锭银子不收也不是,收了又觉得不安生。 “这钱你留好,山里头虽不比县里,可有时也能寻着几样年头久、药性正的好玩意儿。” 正进退两难,林教头便又开了口,给他递了个台阶: “若有缘碰上,便先买下,搁着等娃儿回来,吃也罢,泡也罢,总能补些筋骨。” 姜义这才当真了然,教头不是做戏,也不是端架子。 屋里那头传来脚步声,他也不再多劝,只悄悄把银子收回袖里。 闲话几句家常,日头已上三竿。 山路几十里,弯弯绕绕,再不动身,只怕赶不上集上通往县城的马车。 临别前,林教头又问了一遍: “你家大儿子真不去?” 话问得轻,眼神里却藏着几分惋惜。 这样少见的好苗子,不带走,总归可惜了些。 可人各有志,强留不得。 得了确切答复,也只点点头,不再多言。 一家子送到村口。 柳秀莲牵着姜亮,脚步慢得仿佛那路再长,也舍不得踏出一步。 姜义抱着小闺女,走在后头,默默地望着儿子背影,肩膀不宽,却挺得直。 路边有乡邻见着,不免停了脚步,打从心底羡慕得很,连声夸着: “姜家这对儿夫妻,真是教子有方。” “亮娃儿这前程,可是开了光的!” 说得热闹,仿佛已经瞧见他在县城里穿上官袍,腰间佩刀,一脸英气地从街上走过。 送到村口,山风轻晃,树影婆娑。 再往前,就是那条弯弯的山道,一眼望不到头。 林教头领着姜亮,渐行渐远,最终隐没在那山影重重之中。 柳秀莲眯了眼,像是风迷了,也像是忍着不让泪下来。 姜义悄悄伸手握住她的,手心微凉,指尖却紧了紧。 回头望了一眼家门,又望了一眼山道,终究还是转身往回走。 说到底,这一步,虽有不舍,却也迈得踏实。 亮儿不爱读书,性子野得很,偏又练得下一身苦功。 如今能进县尉司,既是他心里向往的,又是条正路,何尝不是天大的好命。 最要紧的是,这条路不花家里一文。 吃的、住的、药浴、肉食……样样管够。 这在山里,已是说梦都不敢想的事。 省下这一笔,正好腾出手来,好生打磨姜明、姜曦这两个的根基。 娃儿多了,不是每一个都能给到最好,但至少,不能让哪个落了下风。 姜义懂得舍与得。 一家人围炉吃饭是福,可儿子出息了,顶天立地站出去,也是福。 这福气,不能拦,也拦不住。 回到屋里,先哄定了柳秀莲那点子不舍情绪。 姜义这才揣着十两银锭,转身出了门,往李郎中的药铺去了。 先前便问过一回,意欲给小闺女调个身子,养养底子。 可李郎中当时却是摆手,说娃娃不到岁,他那点手艺,开不得方子,吃不准。 如今姜曦已满一岁,会走能喊,也算是跨过了头关。 虽说药浴还是早了点,可打打底子、温补筋骨,终归是早动念头早得益。 银子在手,便该花在刀刃上。 刚到药铺外头,便见门前立着两道身影,衣着素净,站得笔挺。 也算半拉熟人,正是刘家庄上的那两个仆从。 脸上没什么神色,只静静候在门边。 姜义不甚在意,点了点头,算是照了个面,就自个儿推门进了铺子。 他与李郎中是旧识,又在山脚下合伙种药,彼此知根知底,自无旁人那般生分。 药铺里一如既往,热气腾腾,药香裹着些苦意,直往鼻子里钻,呛得人忍不住打喷嚏。 李郎中正伏在柜台后头,一手持杵,一手扣着药臼,咚咚地捣着什么药料。 听见动静,眼皮一抬,瞧见是姜义来了,便低头继续忙手上的活。 嘴里嗯了一声,不咸不淡,算是招呼。 姜义往前凑了几步,眼神不动声色地在案头药材上扫了一圈。 虽是个半路出家的药农,眼力倒不算太差,干的湿的,色正色偏,也认得个七七八八。 一样样分辨过去,倒与自家调配的药浴方子,有七八分相似。 只是药材品相更好,纹理紧致,气味也顺,一看便是上等货色。 姜义也不知刘家庄子靠什么营生,心里头不免泛起几分艳羡。 这时李郎中手里的活计也差不多了。 药杵在臼中顿了最后几下,声响一收,铺子里顿时静了几分。 只见他弯下腰,从墙角那只看着寻常的竹篓里,捧出一样物什。 通体乌黑,根须粗壮的一大株何首乌,静静躺在手中。 比起姜义平日见的小家伙,简直像换了个物种。 根须上还挂着几抹未干的山泥,像是才从林子里刨出来的。 姜义虽不是行家,一眼也瞧出这玩意不凡。 只轻轻吸了口药气,便觉胸中通畅,神清气爽。 www.cb3fe3k334.sbs。m.cb3fe3k334.sbs 第21章 药须子 “别瞧了,是人家自带的药材。” 李郎中眼皮都懒得抬,声气温吞。 话说得轻,却早把姜义那点念头瞟了个通透。 一手缠着药须,慢条斯理地捻着,续道: “别说是自个儿要用的,就是愿意卖,咱们这等门户,也砸不起这银子。” 姜义心里自是明白。 这等年份、这般成色的药材,本就有市无价。 遇上急需的买主,多少银子都肯给。 李郎中又随口一提: “刘家庄子上,添了个小少爷,说是这方子,便是给他配的。” 姜义闻言,眉眼顿紧。 刘家添丁他早听说,掐指算算,比自家闺女还小些月份。 到底是忍不住了,开口道: “你先不是说,小娃儿脉象浮沉不定,轻易不敢下方子?再说了……” 说到这,目光又落回案上。 药材俱是些年份老、药性重的行货。 “别说娃儿。” 姜义轻皱眉头,语气也缓了些: “便是个骨血未稳的大人,只怕也得补得鼻血长流。” 李郎中咧嘴一笑,嘴角挂着点说不清的意味: “体质这玩意儿,岂是一概而论。” 话甫落,又像觉着这说法有点飘,眉梢一挑,复道: “再说了,这方子可不是我开的,人家点了名要啥,我照单抓药便是,吃出点什么来,也不赖我。” 这番话说得爽利,倒也撇得干脆。 姜义自然无话。 只是眼光还盯在那株何首乌上头。 根须粗壮,色泽乌亮,透着一股说不出的生气。 微微嗅鼻,吸了两口药气,只觉鼻腔发热,喉咙也跟着滚了滚。 这劲道,怕是比吃两个土鸡蛋还顶用些。 李郎中瞥见他那副模样,不由轻哼一声,嘴角翘了翘。 一摆衣袖,从柜后溜达出来。 脚下不紧不慢,走至门边,冲着外头那两人喊了句: “这株药,是全须全尾地切?还是掐头去尾的来?” 门外两名仆从对望一眼,脸上显是有些不明所以。 李郎中也不催,只随手把那株何首乌举了举,道: “全须全尾切,是整料下锅,能多匀出两剂来,省料,却也分了劲道。” 他话音一顿,手指微勾,点了点药材中段那节: “掐头去尾,只取精华,药是少了些,效却是实打实的。” 这话一落,外头那高个儿便不假思索地开了口,语气干脆利落: “掐头去尾。” 话里头透着股不容置疑的底气。 刘家虽非顶富,可山里打得来的好物,药也好、骨也罢,从不吝着用。 自家少爷吃的,自然是拣最好的来。 “好嘞。” 李郎中应得不轻不重,语气里透着点散淡。 可嘴角那点笑意却是绷不住,仿佛早料到如此。 他转身回了铺里,步子看着慢条斯理。 姜义离得近,瞧得清楚,那老头子眼底,透着精明得很的光。 回到柜后,药刀便抄在手中,手起刀落,欻欻两声,干脆利落。 首乌的一头一尾,就这么被各削下了足有一成。 姜义在旁看着,只觉眼皮跟着跳了两下。 这刀下得,也忒狠了些。 药铺门敞着,门外那两个仆从,却半点异色都无。 刘家的规矩,素来是拣精的来用。 掐头去尾也好,切金剖玉也罢,只要药性到位,分量如何不打紧。 李郎中一边切药,一边嘴角带着点闲气儿。 手脚麻利得很,不过片刻,整株首乌便被拾掇清爽,按量称好,混入药方,又一并递了出去。 送走那两人,他这才拍拍手,悠然回身,斜睨了姜义一眼: “你今儿个来,是瞧药,还是瞧人?” 姜义嘿嘿一笑,也不绕弯子,拱手道: “曦哥儿快满一岁了,想着配点温补汤药,打打底子。” 李郎中点点头,语气闲闲的: “温和点的,自也无妨。” 话才出口,眼光却落向柜台角。 盯着那一撮切剩的边角料瞧了片刻,忽又笑道: “你今儿个,还真是来着了。” 他也不细说,只自顾自扯过一张草纸,动手将那些散落的药根碎渣拢做一堆。 嘴上不闲着,边捏边道: “别看是些边边角角,归拢归拢也不差。” “说是渣子,可都是从好料上切下来的,火性、药力可还正着呢。” 他手指拨了拨,像在玩什么宝贝,语气半真半假地道: “这点玩意儿,换个人来,没个十两八两,我连看都不让看。” 说着眼珠一转,谈笑般抛下一句: “今儿药钱人家都付了,你要是真想要……给个三两手工钱,这堆都归你。” 这话说得不急不缓,口气倒像真给了姜义天大的便宜。 姜义听着,自是心里有数。 自家那点家底,原是吃不起这等金贵药材的。 可再看那堆边料,切口新鲜,气味沉实,比起市面上卖的正经药,也不见得差多少。 这门道他是懂的,自然不作推辞,拱手一笑: “那就多谢老哥仗义。” 一边谢过,一边又顺口添了几副家中常用的药浴方子。 李郎中将药渣子包好,又回头望了眼削剩下的两截何首乌。 一头一尾,像两块糙皮脑门子,各吊着一撮老长的须根,风一吹还微微晃着。 走了两步凑过去,弯腰揪了三根药须。 回柜前掂了掂,又瞧了眼药包里的分量。 低头想了想,还是挑出来一根,搁在旁边。 剩下两根须子剁得细细的,拢进药包里,嘴上还念念有词: “不是我老李吝啬,是这药火重得狠,你家那小娃儿,用多了受不起。” 姜义在旁只听不言,手也不伸,只眼角瞟着那一根被放回去的药须,神情不动。 李郎中将药包包好,手里却还拎着那根落单的药须。 看了姜义一眼,似是想递过去,又觉着一根须子,实在寒碜,拿不出手。 略一思忖,索性转身又去案边,把那一头一尾上的十来根须子,一股脑全给揪了下来。 何首乌霎时只剩两个光溜溜的疤瘌头,立在那儿,像被狗啃过的大黑萝卜。 “这方子,可以反复煎。” 李郎中说着,又取了张草纸,将那一捧药须仔细包好,边包边叮嘱: “头一锅煎完,把渣子滤净晒干,回头再添上一根须子,就又能熬一回。” 说到这儿顿了顿,忽又咧嘴笑道: “至于煎过的药须子,扔了可惜,丢锅里炖只鸡,一根够一锅汤。” “就是别给你家奶娃儿吃,小闺女喝口汤也就行了。” 姜义自头到尾,一句话没说,只在一旁站着。 瞧着李郎中自个儿跟自个儿较劲、拉扯。 小老头这脾气,姜义不是头一日才晓得。 一来是要面子,嘴硬心软,最怕人笑他抠门儿; 二来嘛,也是这回着实捡了个大便宜,便是多剁两根药须,也不觉得心疼。 飞来的便宜财,给起来就是痛快,心里头一点也不咯应。 www.cb3fe3k334.sbs。m.cb3fe3k334.sbs 第22章 翻地深耕 姜义谢过了李郎中。 揣着找补回来的碎银,拎着一包金贵的“药渣边角”,回了自家小院。 依着嘱咐,寻了块干净纱布,将那一包药渣仔细裹了,缠得结实。 投进锅里,添了水,用文火慢慢熬起来。 这法子讲究个“温养”,不能一上来就把药劲榨干。 姜义守在灶前,眼瞧着汤色从清亮渐渐转作浅褐,便赶紧撤了火。 将那药包小心捞起来,挂在灶边通风处阴干。 等到药汤放凉了些,柳秀莲那边也收拾妥当,小心地抱着小姜曦进了灶房。 屋子里炭火微熏,汤香盈盈。 柳秀莲取了块新绢布,在药汤里轻轻浸了,又拧得半干。 一点点在小闺女身上擦拭,连脚丫子缝都不落下,仔细得很。 娃儿骨头还嫩,这等方子得温吞着来,先熏蒸擦拭几日,免得药性过猛,伤了底子。 小丫头浑身抹得棕黄,像是刚从糖稀罐子里捞出来。 可她倒也不嫌,精神得很,眼珠溜溜乱转,小手小脚扑腾得欢快。 一直折腾到月爬中天,才在她娘怀里哼哼唧唧地打了个哈欠,歪着脑袋,迷迷糊糊睡去。 姜义一直守在榻边,生怕药性使错了劲儿,闹出幺蛾子。 见女儿睡得安稳,呼吸细匀,并无什么异样,这才轻轻地吁了口气。 心中暗自思忖,自家这闺女,的确不是寻常胚子,小小年纪,筋骨就硬朗得紧。 看来下回熬药,可以再加些药劲进去。 如此一想,心里不由得生出点自豪劲儿。 此后半月,姜义又照着那法子,连着熬了三回药汤,一次比一次熬得浓。 见闺女受得住药劲,脸色红润,精神头也好,活蹦乱跳的。 这才往那药包中,小心翼翼地添了根首乌须子。 不过下手仍是克制,汤水不敢熬太浓,只求个稳字当头。 药渣滤净,汤色浅褐,盛在木桶里,一股子热气腾腾往上冒。 小姜曦第一次真正浸身汤中,初时不大适应,手脚乱蹬,嘴里咿咿呀呀直嚷。 柳秀莲一边轻声哄着,一边用手托着她的小背,温温柔柔地抚着。 姜义则在旁边拿了个拨浪鼓,咚咚敲着。 唬她说这鼓里头住着药仙儿,乖乖泡完澡,夜里就能梦见神仙姐姐送糖吃。 小丫头果真信了,眼睛眨巴几下,竟也不闹了,窝在汤水里咕咚咕咚玩泡泡。 柳秀莲依旧守着女儿,细心地照看。 姜义则早把那根何首乌须子挑了出来,拣去老皮,切成三截,顺手扔进了灶上的锅里。 锅里早备好一只老母鸡,膘肥体壮,油黄的鸡皮紧实得很。 等到汤色熬得正好,那三截药须也炖得酥烂。 锅盖一揭,那股药香便呛得人眼皮直跳,和着鸡油味往屋子里钻。 光是那一根须子,就比先前用山参炖的,味道更冲、更烈。 姜家三口,一人分了一截。 药须入口,苦意隐隐,不烈,却滞在舌根,有股说不清的味儿。 嚼碎了咽下,便觉腹中涌上一股热潮,似春雷滚动。 轰轰一响,便朝四肢百骸散去,热得人耳根发红,眼眶都蒙了层薄雾。 姜明吃得快,鸡汤还没顾上喝完,已觉浑身燥热得难受,手心脚底都在冒汗。 也不多话,撂了碗,径自冲到院里扎桩去了。 姜义夫妻也吃得不慢,药汤在体内烧着,连碗筷也没顾得上收,径直回了卧房。 这一夜,姜家屋里屋外,皆是药香蒸腾,勤练桩功不歇。 第二日清早,天光才亮,姜义便醒了。 只觉身上透着一股子使不完的劲儿,连骨节都轻了几分。 洗了把脸,先赶着牲口上了后山。 又拐了个弯,绕去自家的果林和药地转上一圈。 几株杏树枝头已挂了小果,绿豆般大小,绿中带青,颤颤地被风摇着。 枣树也开了花,簇簇团团,倒是惹得蜜蜂不嫌早,嗡嗡地围着打转。 姜义踮脚看了看,嘴角微挑。 虽说是头年挂果,于大爷早叮嘱过,头茬果没什么好吃头,酸得能拧人眉毛。 但他心里到底是欢喜的。 又往药地走了几步,地里一派生机。 几样生得快的药苗已探出头来,叶子青翠,花苞饱满,勉强算是能采了。 不过药材讲究根深龄久,年头越长,药性越足,卖相也越体面。 眼下家里不缺吃穿,姜义便也不急,任它们在地里舒坦地长。 山下那十亩地,此刻倒是撂下来了。 去年为了家里生计,一年三茬,硬是把地力榨得干干净净。 如今家底回了点气,无论如何也该让地歇歇了。 只是姜义身上这股子劲不找处散,心里就像猫挠似的,闲不下来。 山上山下瞧了一眼,索性一咬牙,回家拎了锄头和竹筐,走到田边就动了手。 地不种也得养着,干脆将那十亩地来个深翻。 锄头一下一下抡下去,挖得足足两尺深,把底下湿润肥沃的黑泥翻了出来。 又一筐一筐装了,挑上坡去,慢慢地往山脚那片薄地上铺。 地头深翻过一遭,田力缓得快,也回得透。 坡地上新铺一层黑土,细润松软,往后风吹日晒、水润根养,也能熬成一方好地。 这些道理,说起来不稀奇,村里种过庄稼的,哪个都晓得。 只是晓得归晓得,真能腾出手脚干这活的,终归没几个。 光十亩地要翻两尺,那就是桩大活。 寻常得唤上三五个壮劳力,再牵几头牛,一铲一犁,慢慢磨去半个月。 村里劳力好找,牛却未必得空,就算都凑齐了,粮钱草料也不是个小数目。 还得挑在农闲时分,不能误了来年的种。 换作旁人,十有八九是能省则省,地力差些便差些,将就着过罢了。 但姜义不一样。 这阵子他血气翻涌,筋骨舒展,整个人像是炉子里点了火,浑身燥热,闲一刻都难受。 一人扛起锄头,比那耕牛还利索些。 这一日翻地翻到日头偏西,姜义却觉出不对来。 这锄头刃儿太小,往下砸着不顺手,力气没处使。 想了想,干脆跑了趟唐家铁铺,定做了柄新锄。 锄刃宽过一尺,刃长两尺半,掂在手中沉甸甸的。 寻常农户甭说挥起来。 光是想砸进地里,都得把锄头放平了,再找块石头“咣咣咣”地拍,勉强能吃进土层。 可到了姜义手里。 双手一握,锄头扬起落下,黑泥翻飞如浪,深两尺的地面,翻得就像掀豆腐皮儿。 这等场面,怕是几头耕牛也赶不上。 偏巧有乡邻赶着牲口路过,远远望了一眼,脚步就顿住了。 初是惊,继而便是羡。 看那翻过的土地,一锄下去两尺多,黑得发亮,疏松见水气。 这一茬庄稼种下去,怕不是长得拔节响。 消息传得飞快。 才过两日,便有一户乡邻,拎着个白瓷点心盒登门,只说给孩子尝尝鲜。 寒暄不过两句,那人就把话头一拐,绕到了正事上: “我家后头那块荒地啊,也想深翻一回……” 不等姜义应声,便笑眯眯自顾说道: “工钱好说,绝不让你吃亏。” 姜义听着,倒也笑了。 先前还愁自家地太小,一身力气没处使。 如今倒好,活计自己找上门来了。 www.cb3fe3k334.sbs。m.cb3fe3k334.sbs 第23章 虎骨渣子 姜义花了些时日,将自家那十亩地翻了一遍。 这头得了空,又一头扎进两界村的整地风潮里去。 两界村是夹在山沟里的村子。 哪家哪户,都有几亩年年踩、年年硬的板结荒土,打锄头下去都能蹦回手背来。 以往也有心改。 可动辄请牛请人、管水管饭的,折腾下来不说,地还不一定翻得松快。 算来算去,实在不划算。 这回倒好,姜义一个人顶了三五个,翻得比牛还快,村里哪家能不眼热。 姜义闲着也是闲着,身上那股子药劲儿憋着,躺着反倒难受。 况且左邻右舍都来登门,三句两句的,也不好撇脸推人。 有人给现钱,有人抱来膘肥的鸡鸭,还有熏得亮油的腊肉、山里采来的野参黄精。 更有那敞快的,搬来两坛埋了十年的陈酿。 姜义也不挑拣,更不问贵贱,照单全收下了。 两个月光景下来,收了不少好东西,全折成现钱,也能值个十两八两。 只是姜义心里明白,翻地这活儿虽好,三五年一回也就够了,到底不是个长久营生。 村里那几块地还没翻完,又有乡邻寻上门来。 一手牵着半大不小的崽儿,一手提着鸡鸭腊肉、药材点心,堆了满满一门槛,说是拜师礼。 姜家练桩习武、药浴打熬的事,从来也没藏着掖着,在村里不是秘密。 只不过以往都当是些强身健体的偏方,图个乐子看看便罢。 直到姜亮那小子被领去县里,听说在衙门里得了差事。 再眼见姜义锄头一抡,翻地如飞,那膂力摆在眼前,真真不是常人能比。 这才有人琢磨出了味儿。 原来这练武,不光是拳脚把式。 连这土里刨食的营生,也能比旁人硬气几分。 自然就有人动了心思,想着把自家娃儿送来姜家,讨个门路。 姜义站在门口,瞧着那一堆礼数,说不动心是假的。 只是心念一闪,又压了下去。 那门调息吐纳的呼吸法,还有改良过后的桩功,自家人练便也罢了,擅传出去,难免犯忌。 再者,也不想让姜明年纪轻轻,就陷进这些事里头。 便一一婉言谢了。 到后来上门的人愈发多,嘴也愈杂,挡不住那股子热乎劲儿。 姜义拗不过,只得去了趟塾馆,寻了岑夫子。 两人说长话短之后,便将林教头当年留下的那门桩功,挑了出来,传将出去。 绝口不提收徒之事,只说是强身健骨、舒筋活血的法子。 自那桩功传开,村里便起了股习武的风潮。 哪家屋后的空坪、谁家篱边的晒谷场,眼下都成了“武场”。 半大不小的崽儿们扎着马步、抡拳蹬腿,神情认真得很。 最欢喜的,却要数李郎中。 药铺里这阵子,可真算得上日进斗金。 前脚一个问药浴怎么煎,后脚一个扯着嗓子要跌打膏药。 李郎中忙得脚不沾地,人前人后转个不停,却是乐得见牙不见眼,嘴里直哼小曲。 日子便这么一晃,天也渐渐转暖,清明节眼看便到。 清明是大节,山头得祭祖,县尉司也要放假。 照日子推算,再过几天,姜亮那小子也该回来了。 柳秀莲早早便张罗起来,左一碗鸡汤,右一碟腊肉。 恨不得把这些时日少吃的、没吃的,全给小儿子补回来。 姜义也想着,托人去集上带些糖果点心。 可转念又想,小儿在县里见了“世面”。 集上那些黏糊糊的麦芽糖、皱巴巴的糍粑,怕是入不得小儿法眼。 正琢磨着呢,院外忽传来脚步声,踏在青砖上,脆生生的。 却是李郎中,难得自个儿登门来了。 手里拎着个麻袋,看着不大,却沉甸甸的。 姜义眼尖,隐约瞧见袋底渗出些暗红,带着一股淡淡的血腥气。 “姜老弟!” 李郎中人还没进院门,话音未落,笑意已先到了脸上: “上回那包何首乌须子,用完没啊?” 姜义忙将人迎进来,嘴里却含糊道: “没呢,哪用得着那般快,就我家这点底子,还剩大半袋哩。” 他自不会说,家里那两个小的,嚼药跟喝水似的,劲头下得快得很。 李郎中眼中没半分惊讶,反倒笑得更欢了,嘴角都快咧到鬓角: “没用完好,没用完好……那可金贵得很,可别糟蹋了。” 说着,他拍拍手里的麻袋,神色便神秘起来: “我这趟啊,可不是空着手来的,给你送桩真东西来搭料。” 姜义闻言挑了挑眉,也不多问,转身斟茶递上,只随口回一句: “哦?你老哥送来的,那想来错不了。” 李郎中也不打哑谜,抬手掀开麻袋口一角。 里头立时涌出股血腥气,腥得不恶,却带着几分未散的凶意。 姜义探头看了眼,瞧着只是些碎骨头渣子。 断口处刀痕新鲜,骨头泛着黄赤色,一时也认不出是啥门道。 “正儿八经的虎骨,新鲜的!” 李郎中压着声,颇有几分得意道: “寻常药材靠年份,这东西却是讲个‘鲜’字,越新,药劲越霸道。” 姜义盯着那袋碎骨头渣子,瞧了片刻,心里其实已有了数。 边角料,骨渣子,不是整块。 十有八九又是刘家庄子的货。 李郎中嘴边依旧带笑,说得煞有介事: “这等好物一到手,我第一个就想到你姜老弟,一点风都没往外透。” 姜义听着,脸上带笑,心头却是了然。 这等猛药,寻常人哪里受得住。 如今这两界村,要说谁能把这东西熬了吃了,不出岔子的,恐怕也真没第二户人家。 这半袋骨头渣子,要是不趁热卖给自家。 就得扛着走几十里山路,去集上碰运气。 运气不好,多放两天,血气散了,药劲淡了,也就叫不上价了。 姜义脸上半分没露声色,仍是举着茶盏,缓缓道了句: “咱这小门小户的,哪里用得起这般宝药。” 这话里虽带些杀价心思,倒也是句实话。 新鲜虎骨,哪怕不是整副,也得论百两起价。 眼前这小半袋碎渣,也得值个小几十两。 姜家近些日子虽说宽裕了几分,也不至于为这么点骨头,把家底全砸进去。 www.cb3fe3k334.sbs。m.cb3fe3k334.sbs 第24章 大洪长拳 李郎中对姜家底细,自然是一清二楚。 面上并不着急,只笑得一脸熟络,话头拐得极顺: “咱们谁跟谁,还扯钱字,忒见外了不是?” 说着,便抬手指了指山脚那头的药园子,语气像在说自家地里种的豆角: “你那五亩药,不是正长着呢嘛。” 姜义心下登时明了,却不作声,只端着茶盏,听他把后话讲完。 “这样吧,半袋虎骨,就算你二十两,先记在账上。” 李郎中捏着指头盘了盘,道: “日后我若缺药,去你那园子里采了,在账上折价,抵了便是。” 这算盘打得,连姜家那几垄还没起头的药苗子,都给惦记上了。 这价倒也不算离谱,李郎中显然心里有数。 虎骨虽是好物,可这等碎渣子,一时半会儿也真不易寻着买主。 姜义心下,倒是隐隐有些意动。 几株尚未成材的药苗,换一批即刻能用上的虎骨药材,也算是划得来。 亮小子眼看就要回家了,若能趁着这会儿,好好把身子骨打实了。 回头真个选进州府,那便又是一番造化。 在娃儿的前程面前,这点子账,也就不足为道了。 见姜义神色松动,李郎中眼皮都不带抬一下,又顺势从怀里摸出个油纸包来。 “这虎骨打底,加两根首乌须子,再添上我这一味秘制辅料……” 他话音压得低了些,姿态却更殷勤了几分。 “这可就是一副正经的锻体汤药,不是炖鸡炖鸭那点花架子。” 说罢,还朝姜义递了个意味深长的眼色: “这料子,可是不轻易外传的。你我交情,这一份,算我搭你了。” 姜义心里自是清楚,李郎中这人,买卖斤两掂得极准。 既肯“搭”这一份,又推到面前来了。 索性笑笑,将那虎骨和油纸包一并收了。 又隔了两日。 午时的山路,薄雾才散。 一道小小的身影,便随着于大爷那辆吱吱呀呀的牛车,晃悠悠地回了村。 姜家人早早便候在村口,目光沿着山道,一寸寸地往前蹭。 牛车还未停稳,姜亮那小子便身子一撑,从车板上麻利地窜了下来。 柳秀莲眼眶红了,快步上前,一手扶着他肩膀,一手摸着脸颊,前后左右打量。 见他虽黑了些,却壮了不少,心下便踏实了。 姜义也朝于大爷拱了拱手,几句寒暄后,领着一家人慢慢往家里走。 回到院里,姜亮顾不得歇气。 先是将背上的包袱解下,跪坐在地,一件件往外掏东西。 给爹爹的,是双新做的布鞋,鞋底扎实,鞋面干净,针脚细得很。 给娘亲,是一盒胭脂,虽是县城里头最便宜的款式,却也颜色正、香味足。 给大哥,带了糖人和糖葫芦,一根红彤彤的,一根卷着芝麻亮晶晶。 最后,他又摸出个糖人,另一只手捏着个布老虎,凑到小妹跟前,一晃一晃地逗她玩。 小小的眉眼里,满是得意与疼爱。 饭菜早已摆好,碗筷齐整,一家人围着饭桌坐下,吃了顿妥妥帖帖的团圆饭。 姜亮边嚼边说,嘴上叼着鸡腿,手里还比划着。 一会儿说县尉司的大堂高得能挂风。 一会儿讲练功场上有人练功走火,裤裆着了火,吓得满场乱窜。 讲的自然都是些趣事。 姜义心里却明白,半大娃儿孤身在外,哪能尽是风光。 无非是拣些好听的,不想家里人跟着操心。 姜义不点破,只端着碗静静听着,偶尔应一声,神情倒比往日还更认真几分。 柳秀莲筷子就没停过,一边听着,一边往儿子碗里添肉,没一会儿便堆成了个小山包。 吃过饭,柳秀莲收拾灶间去了。 姜亮憋了一肚子劲儿,当场便在院子里摆开架势。 说要给爹爹大哥瞧瞧,在县尉司里学的“正经拳脚”。 只见他步扎得稳,拳打得响,一套大洪长拳舞得虎虎生风,胳膊腿子有模有样。 比起离家前那副小鸡仔模样,倒真有了点少年样。 收势时,脚跟一并,手抱拳,脸不红、气不喘,站得笔挺,那口行气之法,也没落下。 姜义与姜明站在一旁,头一点一点,嘴里随口夸了几句。 姜亮毕竟年纪小,那几句夸词一入耳,脸上笑意便忍不住地往外冒。 说着说着,扯着爹爹大哥的袖子,就要一块儿练。 大洪长拳名头虽响,据传乃上古所遗,但流传甚广,也不是啥稀罕玩意儿。 只是初学之时,得有行家在旁瞧着,免得劲路偏了。 对这等正经拳脚,姜义也不是没兴趣,只是眼下却忙开口推了: “你大哥年纪轻、骨头活,跟你学着正好。” 话虽简单,心里却是有数的。 亮小子这一趟回来,除去来回折腾,能在家的日子,满打满算也就三天。 姜义虽说苦练不辍,可再怎么练,毕竟岁数摆在那儿。 论悟性、记性,还有筋骨的顺畅程度,拍马也赶不上眼前这两个小的。 与其抢着学个囫囵。 倒不如放手让姜明先学明白,日后自己再跟着来,也落得个稳妥。 再说了,姜义还有要紧事。 得赶着将那锅虎骨首乌汤熬起来。 这汤药说不上复杂,料子也不多。 可那虎骨,要熬透了药性,着实是个水磨的活计,一点火候也马虎不得。 姜义将新买的陶罐拎出来,捡了几块最大最硬的骨头渣子投进去,添足了山泉水,稳稳坐上炉灶。 这汤得先文火煎上一整日一整夜。 等骨中髓气出尽了,再往里添首乌须子、辅料诸般才成。 屋里炉火红旺,药香渐浓,屋外拳声连连,吆喝不绝。 听在耳里,倒像是旧年间的光景,又活了过来。 兄弟两个在院里你来我往,直练到夜深时分。 姜明那一套拳,到底是底子好、又有人带,虽不见神采飞扬,也算勉强有了章法。 姜义守着炉子没动,直到深夜,柳秀莲出来接了班,才揉揉眼角起身歇去。 次日一早,姜义醒得晚了些,已不见了姜明踪影。 院里只余姜亮牵着小妹的手,一板一眼地比划着拳式。 那小闺女才快一岁半,眼下已能听懂几句大人话头,说不上伶俐,却机灵得很。 这两月里,药浴不断,筋骨练得结实得吓人。 小拳头一砸,连床板都给磕出个坑来。 如今再有大娘婶子来串门闲坐,姜义都不敢轻易让人抱娃。 生怕这小祖宗一个闹腾,给大娘砸出好歹来。 灶房里,那陶罐仍在咕嘟咕嘟地响。 熬得剩半锅汤汁,已泛起赤黄,带了几分浓烈的骨腥气。 直到近晌,姜义才将几味辅药一并投进去,盖好盖子,继续慢熬。 这时院门响动,姜明回了。 一身露水气,鞋底还挂着点草叶。 看那方向,显然不是去塾馆念书,倒像是翻去了后山。 www.cb3fe3k334.sbs。m.cb3fe3k334.sbs 第25章 返回县尉司 姜明一进院门,饭也顾不得扒两口,抓着弟弟的袖子就往屋里钻。 只道昨日那几招还差了点火候,手里痒得不行。 姜亮倒有些摸不着头脑。 学拳原就在院里,日头宽阔,风也透气,怎就非要挤进那小屋? 不过他自小便听惯了大哥的话,虽觉古怪,脚下到底也没停,悄悄跟了进去。 不多时,屋中隐隐传来拳风呼喝之声,起起落落,时快时慢。 也不知是小的教大的,还是大的指点小的。 动静里听不出章法,只觉一屋子的认真。 姜义这头,仍在灶房守着那口炉子。 隔窗往屋里瞥了一眼,眉梢眼角似笑非笑,却也没开口,只慢悠悠地续着火。 这一熬,便熬到日头坠尽,暮色压山。 陶罐里的汤药,已只剩两碗来量。 琥珀色的汁水泛着微光,香气不似寻常药膳,也非寻常汤骨。 里头隐隐透出股子筋骨劲儿,混着点草药气,说不上是什么滋味。 但闻着,便觉心头一热,骨缝里也像要动弹起来。 屋里的拳声也早歇了。 两个娃儿坐在院门边上,一边小声议论着拳路手势,一边耐心候着。 火候到了,姜义轻轻一颔首,伸手将炉火熄了。 先取了一大碗,满满当当盛得周正。 又将锅底那点剩汤,分了三小碗出来。 这才抬手唤人。 “都进来吧,汤熬好了。” 姜亮一听,立马蹦了起来,姜明紧随其后,哥俩进屋,脚步轻快得很。 姜义将那一大碗递给了小儿子,又将一小碗递给了姜明。 余下两碗,自己与秀莲分了去。 这回下锅的,是半袋子虎骨里几块最大的骨渣子。 李郎中说得清楚,这物件儿新鲜,一旦熬开,便放不得久。 大儿日后还有,这头回汤头,自然得紧着小的多喝几口。 姜亮端着碗,低头一瞧,那汤色金黄泛红,粘稠如膏。 鼻子一凑过去,药香里竟带着点子骨香肉气,不似寻常汤药。 忍不住问:“爹,这是什么汤啊?” 姜义被问得高兴,顿时挺了挺腰板,语气里多了几分得意: “你且听着,这可是新鲜虎骨熬的,佐了李郎中家的秘方,又添了一味千年首乌……” 他说到这儿,语气一顿,像是故意留个响头,等着人反应。 “千年?” 姜亮一听,眼睛都圆了。 “最少也得几百年!” 姜义语气一定,手往后一背,神情笃定得仿佛自己亲手在深山老林里挖出来的似的。 姜亮听得嘴都合不拢了。 他在县尉司也算见过世面,知道些锻体汤药的行情。 这等汤药,怕是那几位出身显赫的大户子弟,都未必能喝上一回。 如今自家,竟是用大碗装着,热气腾腾地端了出来。 一口未喝,心头倒先热了。 “什么千年首乌……不过些药须子罢了。” 姜明在旁听着,不由笑了,撇撇嘴便揭了老爹的老底: “那虎骨,也就是劈剩下来的骨头渣子,连狗都嫌硬,尽是些边角料里的边角料。” 说罢,端起自己那小碗,压根不带看一眼,仰头就是一口灌了下去。 想着在弟弟面前摆些范头,这口喝得有些豪气。 谁知刚一落肚,脸上立马腾起红晕,像憋了股火气,直冲天灵盖。 一声不吭,转身便往院里冲,一出门就胡乱打起拳来。 拳风猎猎,步踏如雷,看那架势,活像头灌了酒的疯牛。 姜亮在后头一瞧,不由倒吸一口凉气。 小心地抿了一口自己那碗,甫一入口,只觉热浪翻涌,心口如炭烫。 脸也刷地红了,再不敢怠慢,忙跟着出了门。 院里头,兄弟俩一个在前头打得呼呼生风,一个紧跟着摆开架势,照着拳路一路追打上去。 姜义守在灶房,透过半扇门望出去。 只觉这俩小子打得欢,乍一看,跟昨儿还差不多。 可细细瞧着,却又多了股子说不出的狠劲。 可到底眼力有限,瞧不出个究竟来,只觉那拳头落下去,像比昨日沉了三分。 姜亮那边正打着,眼角余光一瞥,只见大哥脸上的红意还在。 显是那一口汤药的劲头还未散尽。 心头一转,当即踏出一步,冲进了拳势之中。 姜明下意识出手,两人拳来脚往,转眼便斗了个你来我往。 姜亮在县尉司混了几个月,练拳之外,和人对打是家常便饭。 此刻手脚翻飞,招招逼近,竟是一点不让。 两人拳风交错,踢打碰撞,登时便在这小小院里掀起阵阵风声。 姜明那股子药劲,也算是被这一通狠打逼了出来,面上的红意渐退,气息也跟着顺了几分。 等这股劲顺过来,他那身子骨里头的力气,竟是隐隐有些拔高的意味。 打着打着,拳上力道便更沉了。 姜亮心里一惊,知大哥本就底子硬,这一口汤药又果真见效,自己若再缠斗,只怕吃亏。 一个滑步,便抽身撤了出去。 径直转身,跑回灶房,端起自个那大碗,学着哥哥模样,也是一口灌了下去。 这才抹了把嘴,再度杀入场中。 一来一回,兄弟两个你追我打,拳风不断,竟打得难舍难分起来。 直似那灶火里的药汤,越熬越浓,越斗越烈。 姜义这副老胳膊老腿,也没练过什么正经拳脚。 自是不敢像两个小子那般,凭着股药劲去硬冲硬撞。 只取了双筷子,小心蘸了点汤药在嘴里,抿得极轻,生怕哪点火气烧着了五脏六腑。 那药力一入肚,果真腾地便有了些热意往上冒。 他也不慌,赶紧在院角里站好马步,摆开那一门桩功,一点点把药劲从四肢百骸里揉开。 头一桩炼化得顺了,觉着劲道尚可忍耐,才又小抿一口,半分不敢贪多。 说到底,他也不是想去闯江湖、打生打死。 人到这把年纪,图个强身健体、腿脚利落,便是极好的了。 一家人闷在小院里头,这般勤苦了两日。 才算是将那一锅虎骨首乌汤的劲气,七七八八地炼化了去。 这世上最短的,偏是团圆时光。 鸡还未打鸣,天还黑着,院外头便响起牛车辘辘的声响,吱呀一声,拐到了院门前。 依旧是于大爷家的老牛,拉着那辆运果子的车板,绕了些道,专程来接姜亮。 姜亮肩上挎着包袱,里头是娘亲晒的肉干、果干。 利落翻身,登上了于大爷的牛车。 在果筐间寻了个空隙,往里一窝,抱膝坐下。 朝着院门口的家人洒脱一挥手,没再多言语。 牛车吱吱呀呀地拐了出去,顺着山道,晃晃悠悠地出了村。 一路颠着,慢腾腾地走了两个时辰,才算在日头升高之前,赶到两界村五十里外的两山集。 于大爷将车拉到舆站前头,眼见着姜亮上了去县城的马车。 这才一摆缰绳,赶着老牛去集上摆摊了。 马车比牛车快些,可也快得有限。 一路又颠了几晌,日头从东山爬上西梁,姜亮这才踏进陇山县城的城门。 车钱付了,一掸袍角,脚下不停,顺着熟门熟路,径直往县尉司而去。 www.cb3fe3k334.sbs。m.cb3fe3k334.sbs 第26章 分拨分房 姜亮抬脚跨进县尉司大门,脚下尘未落,鼻中却已闻得一股子人气儿。 里头人影幢幢,热烘烘地挤了一院,粗衣短褂的少年们或倚或坐,打着呵欠,嚼着嘴边闲话。 多是乡下来的,眉眼里还挂着未退的青涩。 至于那帮县里出身的,往往要等明日辰光,才肯晃晃悠悠来点卯。 姜亮扫了眼人堆,眼神一挑,从里头挑出几张熟脸,三步并作两步迎了上去。 嘴角一弯,算作打了个照面。 不多话,弯腰解下背上鼓囊囊的包袱,手一探,翻出几包风干的肉、糖渍的果。 也不计多寡,抓一把就往相熟的少年手里塞。 旁人也有备而来,掏出些自家的干饼、萝卜干、糙馍馍,一股脑儿摆了出来。 几个少年围作一团,你一口,我一嘴,扯着嗓子谈笑,倒也冲淡了那点离家的愁绪。 正笑嚷得起劲。 忽有个消息灵通的,望着姜亮,嘴角一咧,语调悠悠: “往后呀,怕是没这般闲福咯。” 此话一出,众人吃嚼的手脚都慢了几分。 几个凑得近的,咂了咂嘴,低声问: “这话怎讲?” 那人不忙答,先抬手抹了抹嘴角的油光,才慢悠悠开了腔: “听我家老子说的,每年清明一过,司里新进的武生,总要分作三拨,各自操练,不走一条路。” 他爹也是从这县尉司里出身的。 年轻时也曾踢过腿、扎过马,只可惜悟性差了几分,拳脚上没拧出什么名堂。 后来被拨去下头镇子,做了个亭长,勉强糊了口饭。 也因如此,他在这群乡下小子里,倒算是见过几分世面的,那点消息,听得也比别人灵光。 见众人都竖起了耳朵,他清了清嗓子,往下说: “这第一拨啊,自然是最好的苗子,筋骨硬、拳脚利,吃的是好料,操的是硬功,专门养着为州府的选拔打底子。” 他一边说,眼神不着痕迹地瞥了姜亮一眼,目光里几分艳羡,几分认命。 “第二拨嘛。” 他话锋一转,语气也轻了些。 “拳脚虽不顶尖,好歹底子扎实,学些拘人拿贼,查案问口的本事,日后混个捕快、牢守,干的也是县里头的差事。” 说着,他挪了下屁股,压低了声音,像是说起哪门旧账。 “至于那第三拨……” 他摇了摇头,嘴角一挑,笑里透了点调侃: “就是我爹那路人了,鸡毛蒜皮的把式,练来练去,就为了回村当个里正、亭长,管些催粮抓丁、鸡飞狗跳的乡下事。” 众人听得默了一默,也不知是被将来敲了心思,还是那口干饼子噎得不好咽了。 “咱们这堆人里头,怕也就亮小子,有那么点子机会,被挑进头拨里头去。” 那人说着,目光在众人脸上转了一圈。 终又落在姜亮身上,语气里带着三分感慨、七分服气。 此话一出,四下顿时静了静,继而便是几声应和。 城里的公子与乡下的庄稼伢子,自打进门那日起,底子便不一样。 那些大户人家的,几岁就有人伺候着喝药汤、熬骨血、练拳桩,名师在旁,错一招就是一板尺。 至于他们这帮泥腿子,能吃饱已是福气,只有锄头耍得溜。 这底子一比,自然差了不止一星半点。 也就是姜亮,骨相好、天分高,靠着一口死劲儿硬是追了上来。 才练了几月,竟已能与那些大户子弟对上几招,不落下风,倒叫人都刮了眼。 众人心里怎想不好说,面上却都露了几分佩服。 姜亮只一笑,懒得接话,只道: “还说不准呢,况且都是一个院里头练功的,抬头不见低头见,多走动便是。” 县尉司的衙房里,窗纸透亮,茶烟袅袅。 几位司吏与教头正围坐一处,桌上摊着一本新誊好的名册。 几人你看我,我看你,有的皱眉叹气,有的却眉眼含笑。 清明一过,新进来的这一拨武生,就得分拨分房、分教分带了。 虽是官衙编制,可这教头的拳脚、司吏的笔墨,总归也不是无底的缸。 说到底,资源有限,人情不缺。 分谁多、分谁少,得讲个理,也得讲个“礼”。 这会儿围着桌子嘀咕的,便是这档口的要紧事了。 “刘家捐了三封银,还附了块地契,说给司里扩个院子。” “李家昨儿,又托了府上那位表姑爷来说情……” “韩家的那小子虽不中用,可听说他伯伯前些时节,给县尊送了副青玉双环……” 消息在茶盏与袖口间传递,唇角一翘一落间,几页名册上的名字,便跟着起了浮沉。 有的打的是旧交的牌,有的递的是实在的货,各有门路,各显手段。 至于名册上的结果,也早就七七八八定下了。 照例,排在前头的,多半是县中几家大户的子弟。 倒也不全是徇私。 这些个大户子弟,自小就喝药汤熬筋骨,练拳脚跟喝粥一样顺溜,拳理听得懂,招式也打得起。 确比农家子弟强上一筹,这是实情。 此刻衙房里,最惹眼的一摊子争议,落在了那叫姜亮的少年身上。 林教头一张老脸憋得通红,正同旁几位争得厉害,语气不急,却句句顶人。 他执意要将姜亮划进那第一拨里头,旁人却纷纷摇头,脸上笑得圆滑,嘴里含糊其词。 拐着弯儿劝他缓一缓、退一步。 这些个少年平日里的出拳落脚、桩步身形,哪一个底子虚、哪一个骨头硬,在座几位哪会不知。 若只论拳脚本事,那小子确有几分看头。 桩步扎得死,气息沉得住,拳法练了两月,就追着大户人家的二少爷满场跑。 这等进境,说句不中听的,不是寻常农家小子该有的模样。 若叫那姜亮进头一拨,也并非无据可依。 可偏偏这名额就这么多,进一个,就得挤一个。 那几个原定的少年,或是县丞家的外甥,或是哪家员外的嫡孙,连县尉本人,都曾委婉提过一两句。 况且在家中打过底子,至少在眼下这个阶段,不比那农家小子差。 偏偏林教头不吃这一套。 在他看来,姜亮这小子,没吃过汤药,也没师父带着。 凭着桩功一点点熬上来,能与那些喂着药泡大的少爷,对练不落下风。 这不是多了一筹,是根子上就不一样。 “要真论搏州府的选拔,我看这小子,比那些咬着银勺子出身的,更有气血、更有命数。” 一番话说得声调不高,却重得像块石头,搁在众人心上不大舒服。 议论声越起越高,茶水续了三轮,笔都快摁断了,话还没个着落。 这时门帘一掀,有人进来,递上封信纸。 司吏接过,扫了一眼,嘴角一动,没多说什么,提笔在名册上一勾。 又一个名字,就此沉下。 那第一拨的空位,如今只剩最后一个。 www.cb3fe3k334.sbs。m.cb3fe3k334.sbs 第27章 拳已入门 清晨的县尉司,天色才亮,院中便已人声杂沓。 少年们照旧排得整整齐齐,列着桩步,一通早课扎得有板有眼。 教头喝令如旧,拳风掌影在晨光中起起落落,该是再寻常不过的一日。 没人提起“分拨”二字,仿佛昨日那场衙房里的吵嚷,不过是几声风声水响。 只是那几位教头,往常只在阴影处瞧一眼的。 此刻却轮番转着圈儿巡视,眼角余光,时不时便往某处一瞥。 那处,正是姜亮立着的地方。 他今儿的对手,是个叫李文轩的。 身量颀长,面白无须,一身缎面短衫在晨风里微微泛光。 脚下那双云纹靴,市面上少说也得十两银子。 是县里李家嫡房的三少,家世、名声、资历都挑不出错。 两人对立而站,谁也不曾先动,拳未出,气先沉。 林教头站在不远处,背挺得直,脸上皱纹沉得像刻刀划出来似的。 他手垂在身侧,一只拳头握得紧了又松、松了又紧。 昨日在司中据理力争,一通拍案,一通冷眼,到头来,也不过争得这一场比试。 打一场,由众位教头评定最后一个名额。 林教头慢慢将目光移向后方阁楼。 那处高檐朱栏之中,虽瞧不见人影,却不难猜出谁正坐在其中。 那位田县丞,大约正与县尉大人一边饮茶,一边望着自家外甥。 今日的风,从阁楼上头吹下来,冷得有点分量。 教头们不语,脚下却各自挪了挪站位,目光更分明了几分。 姜亮却是浑然未觉。 只当是平日里的对练,一如往常。 脚下站定,吐了口气,气息沉入丹田,双肩微沉,臂似垂柳,腰如拧索,拳式缓缓铺开。 对面那李文轩,却不大自在。 拳没动,心里头先乱了。 他今儿一大早便得了消息,纸上虽只寥寥几字,分量却重得很。 县丞舅舅话说得不重,意思却透得通透。 这一场,必须拿下,拿得干脆漂亮,莫出岔子。 出门前,家里更是连个犹豫的余地都不给。 一把将气血丸塞进他嘴里,没等他嚼,就让人灌了口热水咽下去。 药是好药,可吃得却堵心。 李文轩站在那儿,心头七上八下。 拳攥了又松,松了又紧,眼底露出些犹疑来。 他自问真才实学,未必胜得了这乡下来的姜亮。 若真有那等硬实力,以他这般家世,哪还用得着靠“争”。 昨儿那份名册,早该写上他的名字了。 教头一声令下,二人便交上手。 心里有事,拳头就难稳。 李文轩体内药力翻腾,气血如沸,小臂都微微发胀,却始终打不出那一记破釜沉舟的狠招。 反观姜亮,呼吸悠长,周身肌肉微颤如鼓线振鸣。 他心里正有一股火在憋着。 回家这一趟,爹爹不知从哪儿淘来一锅虎骨首乌汤,药力雄浑。 他一口气喝了个底朝天,直至今日,气血尚未炼尽,正愁没个出口。 更妙的是,大哥还将他一套拳法精修重定,删了几处花拳绣腿的架势,添上几笔巧劲儿。 这一身力气,这一身拳头,正巴不得有个像样的对手试试水。 才过了三五招,李文轩便觉不对。 拳头一触,那股子劲儿就不对,沉得像压了块石头。 招式也不再是死拳头,反倒像变了一人,招里带着活,活里藏着巧。 李文轩心头一紧,拳上却不敢再留,只当对方也使了些怪招儿。 一念至此,倒也释然些许。 心气一顺,那枚气血丸的劲儿也全散了开来。 筋骨如鼓胀,气血如潮涌,拳势霎时便重了几分,周身上下,全力以赴。 只是越打,他眉头皱得越紧。 气力上,两人差得不多,纵有药助,也未见能压过对方半分。 可那拳路,分明是一样的拳法,却越斗越怪。 一开始还只道是扎实圆融。 可越打,那股连绵不绝的巧劲儿,总能从他脚底盘起、肩肘挑开,打得他招招落空、步步退让。 远处的林教头瞧着,眼皮不自觉跳了跳。 他是练家子,自然看得出来,姜亮那拳,比先前灵动不止一筹。 气力能靠药灌出来,拳法却不是能强拧出来的。 这小子,是真入门了。 李文轩没能撑过几招。 拳脚一交代,便知大势已去,倒也干脆,拱手退了。 嘴上没多说,脸上却不见太多不忿,反倒像松了口气。 已然尽了全力,输了也不冤,心里头,倒比赢了还舒坦几分。 场边一众教头,却个个皱眉。 胜负分明,拳上不藏泥沙,自是无话可说。 可那楼上,可还坐着田县丞大人。 正不知该如何开口时,背后一声温润笑语,替他们解了围: “好!英雄出少年呐。如此英才,真真是我陇山县之福!” 声音一落,众人忙转头看去。 只见两道身影,缓缓从后阁走下。 衣履整齐,气度雍容,正是陇山县县尉与田县丞。 开口之人,便是田县丞本人。 他笑意温和,面上尽是和煦欣赏,话语中不吝夸奖: “年轻有为,好骨头,好拳势,将来有望州府选拔……可得好生练着。” 说罢,轻轻拍了拍姜亮的肩,毫无架子,丝毫不见一丝恼怒之色。 场中众教头对视一眼,原本绷紧的肩背,也跟着松了下来。 林教头站在一旁,脸色也缓了些,暗自庆幸。 好在胜得干脆。 但凡二人势均力敌,或是姜亮稍胜一筹,还不知是番怎样场景。 县丞大人虽保不住外甥,却保住了场面。 又说了几句鼓励少年、期许未来的官话,才侧身让开了位置。 县尉大人这才上前一步,清了清嗓子,从袖中抽出一卷名册,展开来,高声朗诵。 念至头拨之列,“姜亮”二字清清楚楚,落在最后。 县尉接着说了几句“县尉司不分彼此、皆为栋梁”的老生常谈,声调洪亮,语气却平平。 话说到此处,该唱的也唱了,该念的也念了,便与县丞并肩去了。 二人一走,场中才真正松了口气。 有人笑出声,有人低着头,手指无声地碾着衣角。 几个跟姜亮素来亲厚的小子围了上来,笑骂着捶他肩膀,嘴里嚷嚷着“请糖”。 笑声里,李文轩走了过来,神色温和,脸上没半分怨气,朝姜亮正正拱了拱手。 又有几个排进头拨的大户子弟,也踱了过来,含笑点头,说些“日后关照”之类的客套话。 林教头站在一旁,袖手不语,神情温厚,像是个局外人。 直到众人散得差不多,他才转身进了偏房。 翻出纸笔,一笔一划。 封好信,用麻绳系了,唤人递去驿站,送往两界村。 www.cb3fe3k334.sbs。m.cb3fe3k334.sbs 第28章 自立门派,镇帮绝学 那封信送到岑夫子手上,正是学馆散学的时辰。 一群小书童吵吵嚷嚷往外跑,岑夫子却背着手,笑意堆在脸上。 脚下生风,顺着村路,径直往姜家去了。 姜义夫妇接了信,展阅在斜阳下,只看得眉头舒展,连连点头。 嘴里自是少不了一番言谢,称那林教头教得好,岑夫子荐得巧,尽是些知礼识体的好话。 岑夫子坐在堂中,捻着胡须,脸上笑意不断。 只是闲话没说几句,话头一转,忽地落到了姜家那位大儿身上。 岑夫子的笑容,便像潮水退了几分,只剩余波未平。 自那门桩功在村中传开,塾馆里习武的小子越发多了起来。 姜明本就有些底子,如今又多学了门正经拳法,自然成了塾馆里的焦点。 每日展露拳脚不说,还拉了村里一帮男娃,自起山头,自封帮主,名曰“古今帮”。 还分了堂口、设了护法,讲起江湖规矩来,眉飞色舞,煞有介事。 塾馆自此鸡飞狗跳,不得安宁。 岑夫子说到这儿,叹了口气,手里茶盏轻轻一放,发出声脆响。 姜义听着,心头倒先浮起几分忍不住的笑意。 想他自己,若在那年纪得了这等身手,恐怕也比姜明好不到哪儿去,帮主不敢当,护法总是要做的。 可夫子在前,当爹的总不能同流合污。 只得收敛了神色,板起脸来应了句: “夫子教诲得是,回头就训那小子一顿,叫他收一收。” 说完,起身出了院门,去鸡圈里逮了只肥硕的老母鸡,羽毛光亮,啼声洪亮。 提回来绑了双脚,双手递与夫子,口中只道: “多劳夫子引荐,又劳烦今儿走这一趟,家中也无旁物,权作一番心意。” 岑夫子连连摆手,却也未曾推得太紧,笑着收下。 直到把夫子送出门,院里只剩夫妻二人,姜义才松了口气。 待到姜明一回家,屁股还没坐热,先挨了一顿训。 “习武原也无妨,嬉闹且罢,但不可乱了学堂规矩。” 姜义坐在堂屋正中,神色不动,语声却低沉如鼓: “欺人更断不可行,若是仗着几分拳脚便目中无人,那便不是练武,是养祸根。” 这一番说得不轻不重,倒比火气来得更叫人心虚。 姜明在外头是个闹腾鬼,在家中却素来怕老爹。 此时只低着头,两只手藏在袖子里搅来搅去,嘴里含混应了两声。 姜义瞧着他这副模样,心里头那点气倒也去了七七八八。 “行了,罚也罚过,训也训完。” 顿了顿,忽地话锋一转,脱下外袍,袖子一挽,走到了院中。 “那门拳法既然学得了,来,演一趟我瞧瞧。” 姜明一听,眼珠子咕噜噜转了两圈。 “咳咳,爹爹有所不知……我这拳法,可不是寻常路数。” 只见他轻咳一声,站起身来,抬手理了理衣襟,嘴里却正经八百道: “这是‘古今帮’的镇帮绝学,非堂主以上,不得私授。孩儿虽是帮主,也得守规矩不是?” 姜义听着,先是一愣,旋即眼角抽了抽,目光一沉,手下意识往腰间一摸。 只可惜,今儿腰带软趴趴的。 于是转身,步伐平稳,径直往灶房寻那火钳去了。 …… 自那日后,姜义寻了些空闲,便在小院里拉着柳秀莲,一招一式地抻筋拔骨。 那门拳法倒也不玄,起手收式,皆是寻常路数,指点着打上几趟,也就算是入了门。 拳架虽拙,架势却正,落步起身间自有一股子沉稳气象。 只是姜义练得入门,便愈发笃定。 大儿教给自己这一套拳,与那日小儿演练的几招,分明路数大异,其间改动不少。 小闺女姜曦也不甘寂寞,见爹娘舞拳,摇摇晃晃地凑了上来。 才堪堪一岁半,腿脚都还打着飘。 却偏要学大人模样,挥着小胳膊小腿,嘴里咿咿呀呀,煞是认真。 反正气势先摆出来了。 姜义见她这模样,倒也乐得应承,索性有意无意地,引着她纳气调息。 打桩练拳还早了些,但这呼吸法门,却可早些养成本能,也能多落几分底子。 家中汤药也没断过。 余下那点虎骨渣子、首乌须子,翻出来又熬了几回。 虽不若头锅浓烈,但借着拳法炼化药劲,却比先前那桩功更显效用。 几碗汤药下来,姜义只觉气息转畅,浑身有劲,瞧着竟也似年轻了几岁。 院外那十亩田地,原已深翻一遍,又养了小半年地力,这会儿种下了晚稻,长势瞧着喜人。 每日晨起,赶牲口上山,挑水浇苗。 午后院里练拳,喝碗汤药,听小闺女哼哼两声。 日子过得清淡,却也沉稳。 唯一叫姜义犯难的,倒是那位李郎中,近来来得越发勤了。 想那刘家庄子,养育后人确是极尽心力。 自打那娃儿足岁,各种天材地宝、灵药兽骨,流水一般地用着。 李郎中跟着沾光,那些个药材须子、兽骨渣子,甭管见过没见过的,都紧着往姜家院里送。 姜义推说囊中羞涩,李郎中却连连摆手: “都在账上记着,你五亩药田的出息,咱细水长流,终归不差。” 起初几回,姜义还会摸出算盘,算算自家地里那几味药材,能抵几帖药账。 只怕哪日李郎中药未兑尽,人却先归山了。 可后来账本越记越厚,索性心也大了。 虱子多了不痒,债多了不愁。 只要是能用得上的,来者不拒,统统收下。 李郎中笑呵呵,也不计较,抄起药箱转身就走。 还是后来从岑夫子口中,才略略听出些端倪来。 李郎中虽未明言,心思却未必在那点银钱上。 毕竟姜家小儿子,在县城得了重用、前途无量的风声,早经岑夫子之口泄了出去。 银钱债,好歹能算清楚。 可人情债,就未必算得净了。 姜义听罢,一时只觉哭笑不得。 自家那小儿才六七岁,裤腰带还系不牢,连他爹都没指望着呢,怎的旁人先惦记上了? 不过念头归念头,日子还得过。 自那日起,李郎中再登门送药,姜义倒也不推辞,只是挑着些立时见效、用得上的收下。 只将那一笔债务,控在自家能偿还的范畴内。 感谢阿莉埃蒂、卖报的粉刷匠、穹翥的打赏。 祝各位读者老爷长生不死,夜夜笙歌! www.cb3fe3k334.sbs。m.cb3fe3k334.sbs 第29章 万兽夜哭 光阴潺潺,转眼又是半年光景。 姜义把那十亩秋稻收了,晾干装囤,一地金黄换作了豆苗,地头也清清爽爽起来。 这半年光景,小闺女姜曦已能跌跌撞撞地跑上几步。 嘴里也会蹦些“要抱抱”、“吃果果”的话来,奶音软糯,听得人心都要化。 那套呼吸法,也早练作了本能。 哪怕夜里睡得正香,气息一吸一吐间,也有几分绵长模样。 如今家中药膳、药浴,分例里也有她一份。 只是姜义和柳秀莲下手都格外仔细,药材虽好,也不敢多放。 生怕药劲冲了女娃的身子,惹出什么不妥来。 村子还是老样子。 天一亮,锄头碰着地,锅灶响着勺,炊烟一缕一缕,像村人性子一般安稳。 只是这安稳,在前山那头,近来却起了点细细的波纹。 要说还是那桩陈年旧事。 两年前,虎熊伤人,闹得两界村人心惶惶。 自那之后,村里猎户、采药人,便只守着前山那片不深的林子转悠。 打些野鸡兔子,采点蘑菇野果,也勉强算得几分进项,贴补家用罢了。 可这两月不大对劲。 有几个常去林边的汉子回来嚷嚷,说见了些新鲜兽迹。 不是脚印,就是尿痕,腥气冲鼻,像是猛兽的。 有人还赌咒发誓,说瞧见树皮上有抓痕,深得吓人。 这些年头,山里静得有些久了,连野狗都稀罕得很。 今儿个忽然冒出这点动静,自然叫人心里发毛。 日子一晃,林子边上的痕迹愈发频了。 不再是远远一瞥的惊鸿影,倒像是有胆子大的家伙,在试着摸底儿。 它不急不躁,循着前山那片灌木稀疏处,一步一步地蹭将过来,连脚印都比先前沉了几分。 两界村里,见着动静的人渐多,议论也渐杂,村中光景便分了两派。 一派欢喜,一派发愁。 高兴的,都是些年纪偏大的老猎户。 这两年吃了闲饭,弓弦上落了灰,刀背都钝出毛边来,心里早就憋得发霉。 虽说也有人嘴上说“退隐江湖”,可真叫他们老老实实种地,半日便挠头抓耳。 可要让他们回深山打猛虎,心里头也犯怵。 谁都记得那年虎熊闹事,牌位都还摆在祠堂里呢。 如今倒好,山里野物自己送上门来,瞧着分量还不轻,自然是眼都红了。 一个个把压箱底的猎弓猎刀翻了出来,打油的打油,磨刃的磨刃。 但也有些稳重的庄户人家,面上虽不言,心头却压着块石。 他们瞧着那野兽的动向,只觉不安。 那些东西不像是乱窜,而是有章法地摸进来,像是在划地盘。 照这架势,迟早要贴到村边,甚至拱进村里来。 “管它什么畜生。” 一个老猎户摩挲着弓背,虎口厚茧发亮,眼角还吊着点笑: “老虎也罢,狗熊也好,只要敢踏进两界村一步,那就是盘肉!” 只是老猎户们的弓弦还没拉紧,山上就先出了岔子。 出事的是刘家婶子,寻常日子里最会钻林子的一个妇人。 她有个老窝子,在前山坡下一片阴湿地,每隔些时日就会长出一窝菌子,鲜嫩得很。 这地方不算深,她去了几十回,从无闪失,脚底下的路都踩出了印。 谁承想这回撞见了狼。 不是野狗,不是黄鼠狼,是正儿八经的灰背狼,瘦得露骨,眼睛却亮得瘆人。 狭路相逢,婶子一时不慎,被咬了一口,庆幸伤口不深,人也逃了出来。 只是那狼……咬了一下,却没追,反倒自个儿抽身跑了,溜得比谁都快。 刘家婶子爬回山口,脸色煞白,把这事一说,村子里顿时炸了锅。 原本嗓门最大的几位老猎户,这回也没了动静。 手中弓箭悄悄收了起来,刀子也不磨了。 倒不是怕狼。 换作寻常,那点体格的畜生,三五条命也不够他们分的。 可它咬了却不追,像是心里头算着账,知道进退。 这就不一样了。 不是野兽,是开了点灵光的精物。 何况两年前,那桩子虎熊伤人,至今还让人背后发毛。 有人将两件事掐指一算,忽而觉得,这林子怕是出事了。 不是一头两头野兽变得古怪,而是整片山林的气息都变了。 兽若开智,迟早便成妖。 那时可就不是“猎”与“被猎”的事了。 有那胆小的,家底单薄的,心里一发虚,便悄悄打起了包袱。 有的托亲戚,有的问路子,打算搬出这口祖宅祖地,去外头碰碰运气。 人心惶惶中过了两日,日头都晒不出暖气,连狗都蔫了,鸡也不打鸣。 直到这一夜,月黑风也高。 前山林子里,忽地炸起一阵狼嚎虎啸。 初时还只是远远几声,转瞬便成了万兽夜哭。 狼嗥虎啸,狐叫熊吼,夹杂成一锅乱粥,直响得山都发颤,云都卷起。 声声凄厉,听着像是满山野兽在死斗,痛也痛得发疯,恨也恨得钻骨。 一夜未歇,吼声不绝于耳。 村里人家都点了灯,睡是没人睡的,只敢缩在被窝里竖着耳朵听,连小孩都不敢哭。 半夜时,姜义隔着几条山沟,都能闻见那股腥气,好似血水里泡了风,顺着树梢往村里吹来。 等天一亮,果然应验了。 山风吹来,村头田尾,皆是一股浓得化不开的血腥味,冲得人直想呕。 几个平日胆子不小的青壮悄悄结伴,拿了猎刀棍棒,一路探着往山上走。 没一会儿,便见有人连滚带爬地跑回来,肩头扛着半扇染血的狼尸。 一边往自家跑,一边高声嚷: “山上……山上死了一片,全是野兽尸体!” 后头也有人跟着回来,脸色有些惨白,怀里野猪却抱得结实。 村里不信邪的见状,也跟着一脚踏进了林子。 走得远了,才发现,那人说得一点不假。 自前山起,沿着林缘一路往深处望去,遍地横尸。 虎有之,狼有之,豹子、野猪、狐狸、兔子,甚至还有几只刺猬,大的小的,一样不落。 血水渗进泥土,染红了地皮,林叶都像被熏过似的,带着股血腥气。 死状各异,有的腹破肠流,有的四肢翻折,却都死得极利索。 接下来,便是轰轰烈烈的“收山货”时节了。 原先那些个死守家门的村民,眼见着左家扛下一头小野猪,右家拉回两条花狸子,顿时眼红。 这可是天上掉下的现成儿,皮毛筋骨皆能卖钱,腌一腌熏一熏,还能管过个冬天。 于是也顾不得害怕了,家家户户人声鼎沸。 拖儿带女,提刀拿绳,个个像赶集似的往山上奔,脸上再不见惶恐。 姜义站在村口。 看着平日杀鸡都捂眼的牛家大妹子,一手提一只光皮油亮的狐狸,脚步生风,嘴角含笑地下了山。 这才压了压跃跃欲试的姜明,叫他在家看好小妹,转身与柳秀莲一道,上了山。 www.cb3fe3k334.sbs。m.cb3fe3k334.sbs 第30章 镇山 山路上人头攒动,嘴也没闲着,东一句西一语,传得神乎其神。 有说是仙人过境,顺手清了这山中祸患; 也有说是山神发怒,震慑了野兽邪灵; 更有那好编故事的,说是那年留下的虎熊夫妻,这会儿发了性儿,要替山林正名,清理门户了。 一桩事,三百嘴,个个说得煞有介事。 姜义倒是瞧出了些不对。 那一路脚印与血迹,倒不是全来自那些横尸遍野的野兽。 有几道痕,落得深沉,步幅悠长,方向却是往刘家庄子那边延伸。 眼皮一跳,心头已然有了几分轮廓。 记忆中那位“镇山太保”,可不是庙里泥塑的纸老虎,自有其威慑范围,守土一方。 两年前那桩人命,是猎户主动杀进深山,死了算命数,怪不得旁人。 可这两月情形不同。 野兽不安分,一点点往前山探,步子不急,却踩得稳。 尤其是那头疑似通了灵的灰狼,竟敢在前山范围内伤了人,这便是踩了线、犯了禁。 于是才有了这雷霆一击,一夜清山,杀得个干干净净,血肉横陈,以儆效尤。 姜义思绪翻涌,避开了正热火朝天收尸割肉的人群,独自往林中稍深处走了走。 没多远便瞧见一头野猪,足有牛犊子大小,横七竖八地瘫在地上。 身上干干净净,唯腹腔中段破了个洞,贯穿前后,粗有儿臂。 伤口边缘平整,像是被什么精铁之物一力贯穿,连挣扎都没来得及。 姜义站着,没说话,脑海里却浮出那柄百二十斤的钢叉。 盯着那口子看了半晌,眼神一敛,心中更确信了几分。 也不客气,上前蹲了个马步,双臂一使劲,便将那头野猪扛上了肩。 那野猪皮厚骨重,倒是十成十的山货分量,放山几年,筋腱油脂都养足了。 柳秀莲则跟着几个相熟的村妇,绕远了些,去寻那皮毛小巧、搬运省力的兔狐之类。 正热火朝天地分拣着,山林中却忽然传来几声惊叫。 “呀!” 声破寂静,惊起枝头群鸟。 姜义猛地转头,只见那边一群妇人阵脚大乱。 一头尚未断气的灰狼,从死兽堆中陡然跃起,獠牙毕露,血迹斑斑,状若疯魔。 妇人们惊叫着四散奔逃,有的急得滚倒在地,场面一时狼奔豕突。 姜义心头一紧,正要扔下猪尸冲过去。 却见柳秀莲竟未逃。 她虽脸色发白,眼神却静得出奇,像是早在心里走过了这一遭。 只是轻轻一吸气,脚步一沉,迎着那狼抬手就是一拳。 拳出如矢,带着股凝练下盘的沉劲,结结实实砸在那伤狼腰腹之间。 那畜生来势汹汹,去时却如破布袋,被生生打得倒飞出去。 撞断两棵小树,扑通落地,抽搐两下,没了声息。 姜义眼见如此,这才将紧绷的气口缓缓吐出。 自己倒是太紧张了,关心则乱,眼没看准。 柳秀莲虽心性平和,不爱逞强斗狠。 但这些年家中药膳不缺、拳法不断,日日跟着一家人打底子,早早便脱了凡胎。 这狼且不说带了伤,就算气力全盛,也未必讨得了好去。 “柳家的好身手!” “啧,这拳头也忒硬了!” “我滴个娘咧,那狼就这么叫她一拳打没了!” 几位回过神的妇人围着柳秀莲,又惊又喜,嘴里七嘴八舌。 柳秀莲却只笑笑,低头抖了抖袖口上的狼血,不说话。 姜义站在一旁,也跟着笑了笑,没接话。 只是默默将肩上野猪换了边,等着柳秀莲收拾完,这才结伴下山。 自那日后,两界村便像是忽然从苦日子里熬出了头。 日日炊烟带肉香,连狗都养得比人精贵。 拾来的野兽尸首,大小不一,却都是山中真货,皮毛、筋骨、内脏,一样一样都能换钱。 有人腌肉,有人熬汤,有人请亲戚来家吃肉宴。 家里多腌些肉,不光能过个肥年,连明年种地都底气足三分。 而就在众人沉浸于天降喜事时,有人发现了不对劲。 常年上山采药打猎的几个老把式,回村来嚷道: “山里的野兽毒虫,退了!整整退了二十里!” 这话听着稀奇,可几人你一言我一语,说得头头是道。 据他们说,那片前山,现下静得出奇,连蛇都不见一条,野兔都不敢撒欢儿。 全像被什么东西“镇”住了。 “这是山神显灵啦!” 有人一拍大腿,声如洪钟: “神灵动怒,清了那帮畜生的根!” 一句话说得众人点头如捣蒜。 两界村从此封为神佑之地,天赐福荫。 原先那些打算搬出去的人家,这会儿全偃旗息鼓。 开始打听山神庙的香钱,该烧几文才算敬重。 于是,短短数日,山神庙那头香火鼎盛。 一天一堆纸钱,一夜一捧香烛,烧得庙里的泥塑神像都泛出红光来。 姜义却是心头一凛。 这一回,真叫见了世面。 镇山太保的手段,不鸣则已,一出手便是雷霆万钧。 一夜之间,杀得二十里山林血流成河,虎啸狼嗥俱成绝响。 杀得禽兽胆寒股栗,四散奔逃,不敢靠近。 这才叫“镇山”,这才配得上“太保”二字。 姜义垂眼望着自家拳头,骨节分明,虎口有茧。 平日里拳拳到肉,自觉也算有了几分根基。 可如今细细一比,那点本事放在这等人物面前,只怕连个水花都翻不起来。 山风一过,腥气散了。 日子看起来,竟又回了平常。 只是这一场风波之后,村里最奇妙的变化,不在山神庙里,也不在锅灶炊烟中。 而是在那一众孩童身上。 确切地说,是姜明的“古今帮”。 那日山上,柳秀莲一拳打飞恶狼的场面,可是有不少妇人瞧见。 回了村,这些眼见耳听的妇人嘴上没个把门的,说起来便没了谱。 “秀莲那拳头,呦,那叫一个虎虎生风!” “那狼飞得跟长了翅膀似的,‘咻’地一声就没影了!” “她身上有功德光哩!怕不是哪位下凡的女将军!” 你一句我一句,说得村里小孩听了都不敢打呼噜。 本是夸柳秀莲,偏生村人思路清奇,一绕就绕到了姜明头上。 姜义不收徒,这是早摆明了的事,任你怎么磨也不肯松口。 可姜明那古今帮,却没这般多规矩。 先前几个因姜明扰乱学堂,颇有微词的娃儿家长,这会儿态度大变。 亲自上阵,给自家娃儿兜里塞果子、塞点心,让娃儿去古今帮“投诚”。 只盼哄得帮主高兴,指点个一招半式。 姜明哪见过这阵仗。 一时间连腰板都硬了,开口闭口都带上了“帮规”二字,恨不得在门口挂块木牌写上: “古今帮新招弟子,限十岁以下,瓜子糖果桃优先。” www.cb3fe3k334.sbs。m.cb3fe3k334.sbs 第31章 两界村自己的帮! 光景如梭,转眼两个春秋过去。 又是一年纳新时节。 塾馆门前,晨光清浅,新柳初绽。 一群六七岁的新学子,拖着书包似的小竹筐,排排站着,眼里尽是稚气与新鲜。 古今帮早早蹲点,旗号一扯,宣传摊儿一摆,鼓儿也敲上了。 “古今帮,行侠仗义,除暴安良,入帮有糖,迟者无份!” 几个老帮众在旁扯着嗓子叫喊,那气势,比庙会还热闹。 “古今帮?啥玩意儿?” 有新来的学子歪着脑袋,一脸不解。 “就是姜明那厮鼓捣出来的。” 旁边稍大的孩子撇了撇嘴,手里攥着个糖人儿,语气不屑。 “听说他娘两年前一拳打死了只狼,吹得神乎其神的,谁晓得是真是假?兴许是他娘夜里梦见的。” 那年柳秀莲拳打野狼的事,早已被时光磨去了锋芒。 有些孩子没听过,有些听家里说过,也只当是爹娘胡诌的故事。 可姜明却半点不慌,甚至嘴角一勾,抬了抬下巴。 “你们要看真本事?行。” 他说罢,朝学堂门口招了招手。 不多时,一个小小的身影便从门后探了头出来。 似只嗅风的小鹿,小步儿一挪,蹬蹬地跑了过来。 却是他那小妹姜曦。 如今才四岁,个头只到桌沿,模样却惹人怜爱。 脸蛋粉团,眼睛圆得像两颗水洗葡萄,一动不动盯着你看。 走起路来骨头都软,带着一点的晃劲儿。 小手一伸,竟然还学着哥哥模样,拱了拱手: “古今帮姜曦,见过各位哥哥姐姐。” 声音奶得滴水,却字字清楚,像是专程背过,末了还带个俏皮的小鞠躬。 姜明一指自家小妹,神情正经里透着一股得意,又故作轻描淡写,道: “诸位新来的同窗,睁大眼睛瞧好了,这位,就是我古今帮年纪最小、实力最弱的帮众。” 这话说得不紧不慢,句尾还特意顿了顿,让人听着不禁心头一咯噔。 见众人你看我我看你,神色半信半疑,便又清了清嗓子,把声调提了提: “谁要是能赢了她,帮主之位我拱手相让,此后帮里的零嘴,也全归你管!” 此言一出,学堂前顿时炸了锅。 掌管零嘴,这可是重权啊! 至于那“帮主”是干啥的,虽还不甚明白,但这称呼听着就带风。 人群里站着个新学子,模样比同龄孩子高上半头,骨架子也扎实些。 一双眼珠子滴溜溜地转,打量那正蹲在地上捉蚂蚁的小姑娘。 他爹教过,习武嘛,要筋壮骨结实,肚皮能扛棍子,胳膊能挑水桶。 眼前这奶娃娃似的小女娃,胖嘟嘟,软绵绵,一脸懵懂劲儿。 那孩子心念一动,胆气也随之浮了上来。 往前踏了一步,摆了个自以为威风凛凛的架势。 姜曦一愣,小眼睛扑闪扑闪,像是不知发生了甚么事。 歪着头打量这位“大个子哥哥”,也不晓得他想干嘛。 高壮孩见她傻呆呆不动弹,心里更有了底气,咧嘴一笑,便伸手想推她一把。 哪知手才伸到一半,那小姑娘却本能地抬了下小胳膊,轻轻一挡。 明明是婴儿肥的胳膊,却只觉一股不讲理的力道涌来,胳膊根发麻,双脚一飘,天旋地转。 “哎呀!” 眼前一花,屁股先着地,摔了个结结实实,扬起一小片灰尘。 他倒在地上,眼珠子还在转,一时懵了半晌。 疼是其次,脸上更火辣辣的。 被个奶娃娃当众推翻,今儿这脸,算是挂树杈上晾干了。 偏四周那些新学子不懂给人留脸面,笑得前仰后合,叽叽喳喳。 那高壮小子咬着牙想哭,眼眶红了,却又死撑着不肯掉泪。 只把嘴角撇得能挂油瓶,半天没蹦出一句话。 姜明眼尖手快,见机便上,三步并作两步地蹿了出来,一把将自家小妹揽住。 眉飞色舞,神情郑重得仿佛在庙前念榜,开口便是一嗓子: “都瞧见没?两个月之前,她跟你们一样,只会撒娇要糖求抱抱!” 语气抑扬顿挫,字字带劲,带了点鼓声锣响的味道: “两个月之后,你们将和她一样,轻松推倒比自己壮两圈的大个子!” 说罢,他一甩头,不大的个子此刻显得有点巍峨: “古今帮!两界村自己的帮!” 声音不高,却叫人听了不由得心头一振。 话音落地。 那群新来的小毛头,一个个望着姜曦那软乎乎的小身板,再看看地上还揉着屁股的高壮男孩。 眼神顿时变了。 古今帮招新,声势浩大,果真旗开得胜。 姜明捧着一手的瓜果点心,笑得合不拢嘴。 后头跟着个蹦蹦跳跳的小尾巴,正是自家小妹姜曦。 两人一路晃晃悠悠,出了学堂,穿过村口,来到自家田坎边。 那田头的麦苗长得极好,绿油油一片,风一吹,摇曳生姿,煞是养眼。 这块地年年深耕细作,产量足足比旁人家高出三成,走过路过的都得忍不住多看一眼。 姜明只将怀里的一小包点心掏出来,塞到妹妹怀里,顺嘴哄了句: “拿着先回家,哥哥还有事。” 姜曦捧着那点零嘴,小脸仰起,明显有些不情愿。 可姜明已抱紧那一大堆“帮费”,一转身便骨碌滚向了后山。 姜曦站在原地,低头看了看手里那点寡淡果子,掂了掂分量。 再瞧瞧哥哥远去的背影,小脸一皱,小嘴一嘟,一步一挪,踏着不甘的节拍,往家走去。 院子里阳光正好,谷子摊了一地,金灿灿的。 姜义蹲着翻谷,手里一把木耙子,正推得起劲。 抬眼一瞧,却见小女儿耷拉着脑袋往回走,手里捏着点什么,小脸写着委屈。 心头便知是怎么回事了。 也不多问,只笑着迎了上去,将小姑娘轻轻一抱,拍了拍她的后背,语气温温柔柔: “曦曦乖,晚上给咱曦曦加块肉。” 姜明那小子在学堂里鼓捣帮派,哄些零嘴回来,姜义早摸得门清。 可你情我愿,不偷不抢,童叟无欺。 更何况他自己也吃不了多少,大头都往后山送了去,孝敬那位“古今帮开山祖师”。 若非那位传下的法门,姜家哪来这般好光景。 多送些吃食,也算有情有义,报偿几分。 姜义也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随他去了。 www.cb3fe3k334.sbs。m.cb3fe3k334.sbs 第32章 偷果贼 这两年光景,姜家日子,确实越过越顺。 地里庄稼长得喜人,绿浪翻滚,麦穗饱满得像要把秆子压弯。 山脚那几亩地,果树一年比一年挂得多,桃李争妍,香气盈枝。 药材也渐渐老成,越养越值钱。 那是一地的银子,是姜家过日子的底气。 家里人更是身子骨结实,鲜少染病落疾。 尤其是那小闺女姜曦,从小根骨就好,又是药膳药浴双管齐下。 功法早早打底,如今举手投足间,已隐隐带了几分武者气息。 再过个一两年,只怕连她娘柳秀莲,也未必是她对手了。 至于那小儿子姜亮,更是在县尉司混得风生水起。 那股子扎实劲头,在一众靠门第出身的大户子弟中,也混出些名声来。 眼下姜义最大的烦恼,倒不是田里收成,而是家中所用那副药浴方子。 五百文一剂,早些年用起来,热气一冲,浑身舒泰,连走路都轻快三分。 可如今一家老小功底渐厚,那汤药的劲头却似乎淡了几分。 泡起来跟洗热水澡差不多,顶多驱个寒,醒个神。 呼吸法与练桩打拳,也是差不多光景。 如今拳脚也熟了,桩也扎稳了,气也沉得住了,却像撞着个无形的瓶颈,憋着不上不下。 强身健体,自是不在话下。 可真要说什么“延年益寿”,那就有点痴人说梦了。 姜义如今这副身量,猎刀一挂,弓箭一背,上山碰上只熊瞎子,也未必打不过。 可一想到那年山上见着的惨烈景象,那气势,那场面……又难免心生几分向往。 姜义不是贪得无厌的人。 日子过到这份儿上,衣食无忧,儿女争气,身子硬朗,也算是羡煞邻里。 但心底那点念想,始终像老井里的月,不照人,却撩人心。 思绪还没落定,小闺女姜曦已蹬蹬跑出了门。 这等年纪的娃儿,家里待不住。 两只小胖腿撒欢似的,直奔后山脚下,自家那块果园子去了。 八成是嘴馋了,想瞧瞧有没有哪颗果儿挂了红边,解解馋虫。 哪知甫一靠近园边,便瞧见那篱笆外正有人转悠。 是个瘦瘦小小的男娃儿,瞧着年纪和她差不多,眼珠子滴溜乱转地往里望。 姜曦那护食的脾气当即就上来了。 自家的园子,自家的果,哪容外人伸头张望? 于是小人儿一抿嘴,圆脸一绷,鼓着腮帮子就冲了过去。 边跑还边嘟囔,一副要与人兴师问罪的模样。 那少年倒也干净,衣裳洗得发白,但穿得利落。 眉眼分明,骨架清俊,乍看不像村里的娃儿。 只是听着背后动静,却似全然不理。 仍旧踮脚探头地往果园子里张望,神色认真。 姜曦一见他不理,更来气了。 当即冲到近前,小手一伸,就要将那“贼心不死”的小子推将出去。 哪知一交手,那少年倒不是省油的灯。 他身子虽瘦,脚下却稳,身形一错,竟轻巧避了开去,顺势一拨,反倒卸了她的力气。 两人你一招我一试,虽无章法,却自有来去。 你推我一下,我挡你一手,你追我退,不过几个起落,却已过了七八合。 巧就巧在,这一来一往,竟谁也奈何不得谁。 你推不动我,我拦不住你。 两个小小人儿,最后站定对望,眼里都带了几分诧异。 这乡野村边,没成想还藏着个对手。 那少年似是不欲多纠缠,身子一侧,脚步轻灵,竟往园子边缘绕了开去。 神色虽倔,却隐有避让之意。 姜曦仍在身后嚷着,声音虽奶,却气势汹汹,要拦他半步不得靠近果树。 两人僵在那儿,正斗着小性子,后头却忽然传来一阵脚步声。 两道身影一前一后踏入山脚,衣着素净,神情冷淡,俱是一副不苟言笑的模样。 那少年一见,身形一顿,脸上闪过一丝懊恼,轻轻一泄,就软了气。 不待人近,便往后一退,与那两人会了头,三人一言不发,转身径自下山去了。 姜曦这才收了势,双手叉腰站在园边。 盯着那几人背影走远,才扭头望了眼自家果树。 树好,果也好,未曾被偷,方才放下心来。 随手摘了几个还挂着青皮的果子,抱在怀里,边走边咬,酸得她一皱眉,仍舍不得扔。 这时身后一阵草响,大哥姜明从山道钻了出来,手上已空空如也。 姜曦眨了眨眼,嘴角一抿,脸上浮起一丝小小的狡黠。 从怀里摸出个果子,拍了拍毛茸茸的果皮,递到哥哥跟前。 眨巴着眼,一双眸子亮晶晶,滴溜溜地盯着他看。 姜明哪还不晓得这小丫头的心思。 嘴里不说,手上却老实,接过果子,一口咬下去。 才嚼两下,脸就皱成了团,眉眼都快拧到一块儿去了。 他嘴里嘟囔,语气里却藏不住笑。 姜曦笑得前仰后合,小身子一颤一颤的,乐开了花。 兄妹二人打打闹闹,慢悠悠往家中去了。 到了傍晚,灶间炊烟袅袅,一家人围坐饭桌,其乐融融。 姜曦正坐在小板凳上,眉飞色舞地讲着今天在果园如何识贼、如何拦贼,又如何吓跑了贼。 手脚并用,比划得像模像样,末了还不忘加上一句: “他一看见我,就吓得逃了!” 小圆脸涨得通红,写满了得意。 姜义听罢,只笑笑,未多置评。 这两界村巴掌大点地方,来来往往皆是熟脸,哪家娃嘴馋,摸进果园偷个果子,哪能较起真来。 倒是柳秀莲听得有趣,伸手给女儿夹了个鸡腿,笑吟吟道: “咱们曦曦,真厉害。” 次日清晨,天边刚露鱼肚白,村子已是动了静。 鸡鸭牛羊,一并出笼,咕咕哒哒。 村人打着哈欠,牵了牲口,扛了草叉,照例往后山赶。 鸡鸭散养,牛羊撒欢,一路穿过姜家那片果园。 一边啃草刨地,一边给地里留下些“肥礼”。 这般白得的肥料,姜义倒也乐得其成。 只是地面日日踩实,三五日就得松一松。 可今儿这群鸡鸭里,混了个不属畜生类的。 一个少年,猫着腰,步子极轻,头埋得低低的,仿佛怕被人认出似的。 眼看着他快摸进果园,前头却唰地蹿出道影子。 姜曦双手叉腰,小模样正经得很,站在小路当中。 小鼻子一哼,奶声奶气里透出几分“果然如此”的傲气: “我就知道,你这贼心没死透!” 她小手一指,仰着头,学大人训人那一套,却又词不达意: “还想浑水……想混鸡鸭摸果子!” www.cb3fe3k334.sbs。m.cb3fe3k334.sbs 第33章 留下买路钱 两个娃儿在小道上对峙,山风吹得草叶哗啦啦响,场面一时僵着。 少年看着眼前这小小的“守园太保”,一身圆墩墩的架势摆得分明,一时也有些无奈。 他皱了皱眉,声音不大,却也认真: “我不是来偷果子的,只是想翻过这园子,上后边那座山去。” 姜曦却不吃这一套,小嘴一撅,腮帮子鼓鼓的。 后山那地方,荒得很,路歪坡斜,草高虫多,压根不像是人该走的地方。 除了她那个脑袋有点不太灵光的大哥,时不时往里头钻,也就没别人多瞧一眼。 她也曾尾随过哥哥一次,结果刚进林子没几步,人就跟丢了。 绕来绕去转了半天,才不知怎地转了出来,一通蚊虫叮咬,挠得连觉都睡不好。 打那以后,后山在她心里便跟“妖林禁地”差不离了。 眼前这少年,说进园子是为了上山,她才不信。 少年眼看说不通,也不好真个硬闯。 打不打得过先不论。 单是“偷果被堵”的名头,就足以让他颜面扫地。 眼珠子转了转,有了主意: “这样吧,我用自家的果子换你条道,包是你没吃过的,可好?” 这话一出,姜曦倒是犹豫了。 回头看看自家园子里,那一颗颗青果还吊着呢,酸得能把牙根收拾干净。 再看看少年那副郑重模样,也不像是糊弄人。 “换也不是不行。” 她小脑袋一点,一副认真谈买卖的架势。 “可得挑我没吃过的,酸了、苦了、涩的全不成!” 少年听罢,眉眼弯了弯: “那是自然。” 次日清早,山雾未散,果园边却已有人影交汇。 两个小娃相对站着,一如昨日,仿佛约好了般。 少年手里捧着个拳头大的果子,青皮里隐着点黄,形状歪歪斜斜。 瞧着不像熟透的模样,倒也生得怪趣。 姜曦靠近了细细一嗅,没什么果香,反倒透着一股凉意,像是有股山风吹进鼻腔。 当即撅了撅嘴,显然不甚满意。 她口味简单,就喜欢甜得发腻那种。 但话说出去总是要算数的,虽嫌弃归嫌弃,却也没反悔。 把手一挥,颇有几分掌柜风范: “行吧,过你的路。” 少年冲她一点头,脚底一滑,身子一转,便跟那山道的晨雾融在了一处,一晃不见了。 姜曦低头看着那古怪果子,捧着慢悠悠往家走。 进门时,姜义正蹲在院里挑拣药材,药筐边堆着些刚晒开的黄芩与川贝,满院子都是草药清香。 听见声响,一抬眼,先是随意扫了一眼。 等目光落到那果子上,手指顿了一下,脸色也微不可察地收了收。 目光一凝,又凑近了些。 “曦曦,这果子哪来的?” 姜曦一边用袖子擦手,一边满不在乎道: “昨天那个贼娃送的,说拿来换过路。” 姜义没立刻作声,指腹缓缓抚过果皮,心里却已起了波澜。 他这些年种药卖药,与李郎中打了不少交道,寻常草果早就瞧得透熟,一眼就认出这东西来路不凡。 这哪是吃食果子?分明是山中罕见的玉清果。 生于峭壁石隙,得山风晨露养着,年年不一定有,味虽淡,却有凝神静气之效。 只这模样放在药铺里,少说得卖上十几两银子,还不一定买得到。 姜义神色凝了几分,问得细了些。 听完小闺女三言两语的转述,心里那点疑云越发坐实了几分。 这果子,可不是村里娃娃能摘来的玩意儿。 沉吟片刻,索性将玉清果小心裹好,挑了个洁净药包包着,拎上便往村头去了。 李郎中常年为刘家庄子配药,与那边多少有些交情,或许能从中联络一二。 还未走到药铺,远远便瞧见李郎中从村口转出,身旁跟着两个穿灰布短褂的庄仆,眉眼间尽是焦躁神色。 姜义迎上前,将那枚玉清果托在手心,举着递了过去,语气平静: “我家那小的瞧见,说那位少爷今早进了村里后山。” 两名仆从闻言,相视一眼,神情缓了几分,却也不见多惊讶。 看模样,倒是知道那后山藏着些古怪,只是不妨性命。 二人听过缘由,其中一人言道,既是自家少爷所赠,断无收回之理。 说着谢过姜义几句,便与李郎中一同往山脚下守着去了。 姜义也跟了上去,低头理了理袖口,靠着棵槐树静候。 目光落在那片浓绿起伏的林间,不知怎的,心头竟隐隐拢了些不安。 虽不好与人言,但心底那点小心思,终归不愿有旁人能见着山下那位。 日头悠悠往西偏,天光一点点染成赤金,云霞翻卷如火,山风吹来带着草木的湿气。 鸡鸭牛羊陆续从山道深处涌将出来,吵吵嚷嚷踩得落叶乱飞。 那少年的身影,方才从雾色深处缓缓走出。 衣衫上沾了些泥草,袖口撕破一角,两条胳膊让蚊虫叮得满是疙瘩。 脸上灰扑扑的,眼神却有些空茫,好像魂还落在林子里,一时找不回身在哪儿。 姜义望着,心底暗暗松了口气,面上却不露声色,只退后半步,让出路来。 那两名仆从快步迎上,将人接了过去,搀扶着往庄子方向走。 姜义没再作声,只把那枚玉清果从药包里取出,递给李郎中,语气平和: “这玩意儿你识得,抵些药材钱,该多少你算。” 李郎中接过,也不客气,拈着果子看了两眼,眯眼笑道: “这‘偷果贼’,瞧着不比你家那丫头省心。” 姜义只淡淡一笑,没应声。 眼角余光还落在那渐行渐远的背影上,神色里不知藏着几分沉,几分轻。 原以为这事儿便该作结,不过是两个娃儿之间的小打小闹。 谁料不过几日,小闺女又捧着颗怪模怪样的果子,乐颠颠地跑进门来。 这回倒换了模样,外皮看着平平无奇,倒也光滑圆润。 只一凑近,便闻见一股腻得发甜的香气。 姜义皱了皱眉头,问了来路。 果不其然,又是那刘家庄子的少爷,递过来的“买路钱”。 那小子,虽说上回吃了个哑巴亏,倒也没灰了心气,今儿更是备了礼物,再度探路。 姜义眼神一敛,将那果子在手心掂了掂,色泽饱满,香味浓郁,瞧着不是凡品。 心中已是泛起些不自在来。 一回两回,还能当是娃儿玩闹。 这等好物,再送来几回,倒真叫自家果园成了拦路收贡的地界。 当即沉了脸色,先将姜曦好生训了一通。 “什么都能要?你当自个儿是山神庙的菩萨不成?” 小姑娘被唬了一跳,鼓着腮帮子不敢言语,眼泪在眼圈里打着转儿,偏还巴巴望着那果子。 姜义也不由叹了口气,拿起果子,牵了闺女的手,一路往山脚去了。 这事儿得尽早说清楚。 在山脚等了些时候,那少年尚未下山,倒先等来了两位客人。 一位是李郎中,另一位却是生面孔。 一身精悍的猎装,肩背分明,步子沉稳,站在那儿,仿佛树根扎了地气,风来不动分毫。 www.cb3fe3k334.sbs。m.cb3fe3k334.sbs 第34章 性命双全 李郎中远远见了姜义,快步迎上来,引着那人说道: “这位,是前山刘家庄子的刘庄主。” 姜义心头微沉,面上却稳得极,揪过身旁的姜曦,先行低头拱手: “犬女顽皮,唐突贵公子,还望见谅。这后山本就无人管束,谁上谁下,也说不得是非。” 一边说着,一边将那枚香气浓得发腻的果子递了过去,想把这桩买卖干净了断。 哪知那位刘庄主却未接果子,只是低头望向姜曦。 目光不动,神情倒像在看一件稀罕物什,眼里隐着三分惊讶,七分欣赏。 姜曦被盯得心里发毛,悄悄躲到爹爹身后,只露半张脸出来,乌溜溜的眼珠警觉得很。 刘庄主这才察觉失礼,轻咳一声,拱手笑道: “姜兄教女有方,令爱天资不俗,筋骨匀称,气息沉稳,是练武的好苗子。” 姜义听了,却只拢着手笑笑,语气平淡: “乡下娃儿,淘气得紧,也就些老法子熬身子,谈不得教养。” 那刘庄主闻言,笑而不语,只是眉角动了动,显是不信。 他也是听自家娃儿说起,说这村里有个小丫头,打起架来不输他半分,今日特来一观。 如今一见,果然不同寻常。 论筋骨,自是强不过自家儿子。 可那一身气息绵长,不显不露,却透着股子沉凝安稳。 若非天生,便是以上乘吐纳之法打过底子。 “令爱这命功根基,扎得极稳,天分亦极难得。” 刘庄主话头一转,忽道: “若能再得一门修性之法,日后成就……怕是不低。” “修性?” 姜义听得一怔,眉峰微蹙,眼中掠过一抹困惑。 他所知的,不过是些熬汤洗澡、草药炖膳的老法子。 顶多叫娃儿筋骨强健些,天冷不咳嗽,天热不长疖,便也心安。 刘庄主见状,倒不觉意外。 这等乡野小地,能识得“命功”二字的,已是万中无一,更何况“修性”之说。 他又看了姜曦一眼。 那孩子个头不高,鬓边还扎着草绳,神情却静定如水,骨里头有一股说不出的沉韵。 他自问见多识广,此刻却也生出几分惜才的心思。 既在此等人,刘庄主也不急,缓缓开口,如与旧友闲话家常。 “姜兄适才提及的家传土法子,不论是药浴、拳脚、桩功,还是那些呼吸吐纳之术,皆属命功。” 他声音温和,却自带几分讲道之意: “命功者,练的是精气神三宝,精足则体强,气满则行稳,神旺则志坚。” 说到此处,眼神落向远山,语气也添了三分悠远。 “命功练至极致,便是江湖中顶顶的高手。精神如松,气血如潮,一人能挡十人,裂石断金,皆不为奇。” 这番话落入耳中,姜义心头不免轻轻一震。 他这一身筋骨,上山斗豺搏熊,已觉行至极限。 至于“裂石断金”四字,他连想都不敢多想一下,更遑论以一抵十。 可听刘庄主口气,那等能耐,竟还只是起点。 “不过是凡俗极处罢了。” 刘庄主收回远山的目光,语气平淡,眼神却幽深几分。 “若真要迈过这等极限,求那常人难得之力,延年益寿,甚至腾云驾雾、踏风而行……” 他语气轻描淡写,话里却隐着风雷:“便需修‘性’。” “修性?” 姜义下意识地重复一遍,声音里带了点迟疑,又像是将那两个字细细咂摸,想嚼烂了咽下去。 刘庄主点头,语气温和,如在说一桩再平常不过的事。 “性功修心,炼意,养神。” “求的是神明清照,内外通灵。心不动,意不乱,神则明。” 他顿了顿,再次看向姜曦。 那孩子站在爹爹身边,肩头还落着一片叶子。 神色倒极平常,只是气息深沉,仿佛一眼望不到底。 “命是根骨,性是灵台。命成则强,性圆则通。” 刘庄主眼中泛出些光,语气却仍淡淡的: “得此二者,性命两全,方能炼精化气……自此凡俗不扰,身心皆脱。” 说到最后,语声虽轻,却似藏着一股幽幽回音,飘在山脚林间,也落在姜义心头,久久不散。 姜义未语,神情半隐在暮色里。 刘庄主见状,语气愈发低缓,徐徐道来: “祖上有训,性功之法,不得轻传外人。” 他说到此处,顿了一下,语气一转: “不过早年在外闯荡,也捡了些旁门左道的小术,倒无甚忌讳。” 一边说着,一边从怀中取出一本小册子来。 纸页泛黄,封角磨旧,一看便是年头不浅的物什。 “这一门坐忘论,并非什么高深功诀,不过些静心安神的门径。” 他将册子递了过来,语气平和如水: “若能静坐参悟,心神调定,也算是踏进了‘修性’的门槛。” 话至此处,眸光微动,又看向那条蜿蜒通往后山的山道。 “子安那小子,性子犟得很,怕是日后少不了往这山里钻。” 他转眸望来,目光沉稳,带几分托付之意: “姜兄常在山下走动,若哪日撞见,还请多担待照看些。” 他又看了看手中那本册子,笑道: “这坐忘论,便权作这番托付的还礼吧。” 姜义不答,低头凝思片刻。 心中自是晓得,这不过是递个台阶。 眼角余光瞥向身后的姜曦。 那小丫头正捏着衣角,小心地站着,眼神一跳一跳地落在两人之间,似懂非懂。 再抬眼,刘庄主仍在等他答话,神色坦然,并无半分催逼。 姜义心头一松,终是伸手接过那本薄册,沉声应下: “也罢,本就住在这山脚头上,多看着几眼也就是了。” 接过册子,姜义指尖拂过那泛黄的封皮,沉吟片刻,忽又随口问道: “听庄主方才语气,似也留心过这后山?莫非这山里……真有些古怪不成?” 话问得不重,却藏了几分探意。 刘庄主闻言,目光顺着山道淡淡一瞥,神情波澜不兴。 “是否古怪,不曾细究,也不想究。” 语气平淡,带着种拂尘不染的淡漠。 “我刘家自有职责,脚下的路还未踏尽,哪顾得上山外之山、事外之事。” 他顿了顿,像是顺带提了句: “那小子不过贪一时新奇,碰几回壁,也就歇了心。” 姜义听罢,不由暗暗颔首。 看来这位镇山太保,也非尽知山中事。 www.cb3fe3k334.sbs。m.cb3fe3k334.sbs 第35章 百兵之首 又是等到红霞收尽,天光尽退,那刘家少爷才自山道上晃晃悠悠地现了身影。 神色仍是迷里迷糊,魂儿至今还没全数捡回。 一眼望去,浑身沾的是山雾,眼底却没个实景。 待得他与庄主碰头,一行人说不几句,便急匆匆出村去了。 姜义才拉了自家小闺女,慢条斯理地踱回家去。 饭后灯亮,姜义这才从怀里掏出那本薄薄的册子。 坐忘论。 纸页干燥泛黄,墨迹陈旧,翻起来有股淡淡的书霉味儿。 倒不像镇上那种新印的吉祥册子,更像从哪位老道的枕头底下摸出来的。 他满心好奇,翻开第一页,靠着灯火细细去读。 字倒认得,连起来却似懂非懂,像隔了重重山水,总也瞧不真切。 一会儿“心猿意马”,一会儿“湛然常寂”,翻着翻着,又来句“气定神闲,形神俱妙”。 看得他额头发紧,眼皮发烫,脑子里像缠了个没头没尾的麻团。 再翻几页,手一松,头一歪,就伏在桌上睡了去,书册摊开,正好遮住了半边脸。 往后几日,也都是这般光景。 白日劳作归家,夜里灯下一坐,他便拈着那册子,一页一页地读。 可无论如何专心、如何捏鼻搓眉,字一入眼,困意便如潮水拍岸,挡都挡不住。 不过一炷香功夫,便又沉沉伏案,鼾声细细。 家中旁人看着好奇,也跟着翻了几页。 不出几息,或是打哈欠,或是犯晕,皆如中了催眠咒法,没一个能扛得住的。 唯有小丫头姜曦,拿起翻了几眼,撇嘴扔下,说句“无趣”,就蹦跶着出门去了。 于是,这本被刘庄主说得极玄,似能“修性启慧”的坐忘论,在姜家却成了夜间安神的头等良方。 读它者皆眠,翻它者皆静,真要说起来,倒也有几分“心静意定”的功效。 还没捣鼓出个头绪来,一晃到了岁末年初的光景。 村里杀猪宰羊的刀声此起彼伏,热腾腾的肉香在风里打旋,仿佛连屋瓦都熏出了几分年味儿。 这日午后,牛车咿呀入村,姜亮从车上跳了下来。 马上就满九岁了,个头比前些时候拔高了一大截,胳膊腿也结实了,走路带风。 常年在外头风吹日晒,皮肤晒得发亮,是种山石打磨出来的古铜,粗里带光,干净利索。 一身精气神比牛还饱满,周身有种拔节生芽的劲儿。 背着个小包袱,脚步轻快,眼神里带着光亮。 一进门,就跟往年一样,手头不阔,心思却细,给家里人都带了点小玩意儿。 小妹抢得最快,是个红纸糊的风车。 一拿到手就笑得见牙不见眼,捏着小胖腿在院子里跑得团团转,嘴里喊着风来了、风来了。 柳秀莲接过一方帕子,是针脚密实的江南货,颜色素净。 没说什么,只是嘴角含着一丝淡笑,转身就进了灶房,锅碗碰响,一道道菜香不多时便弥散开来。 姜亮这才凑到爹爹和大哥身边,县尉司里练出的那股硬劲儿,一时也卸了去大半。 在旁人眼里他已算沉稳,在家人面前,却不觉收了锋芒,眼里添了几分亲热。 说了些县里的见闻,又提起自个儿练拳的心得,眉眼里多了几分认真。 “再有一年,便是州府大考。” 他轻声说着,语气虽淡,眼神却透着几分沉沉的压迫。 “司里头说,我们这一拨的根骨已打得差不多,是该琢磨趁手兵刃的时候了。” 姜亮练功肯下死劲,可骨子里却不是个独断的性子。 遇上这等要紧事,总少不得要听听爹爹与大哥的主意。 挑选兵刃,乃是大事,岂能随便。 姜义尚未开口。 一旁的姜明却抢了先,几乎不带犹豫,话出口便带着少年人独有的那股爽利: “这还用想?棍乃百兵之首,选棍!” 这话一出,姜义与姜亮便一齐看了过来。 姜义心头一动,却也没说话,只眼角微挑,似笑非笑。 姜亮倒是没琢磨太多,从小大哥说什么,他便信什么。 况且棍为百兵之长,攻守皆宜,扎实妥当,也挑不出毛病来。 就这样,这一门大事,也便算是定下了。 姜义缓声问道:“这兵刃,是县尉司里发,还是得自个儿备着?” “发是发的,不过也就个样子货,凑合能用。” 姜亮应道:“司里那些子弟,大多是自家另备。” 他身边一水儿是县里有根基的大户子弟,嘴刁眼高,瞧不得司里那点寻常家什,也不奇怪。 姜义听罢,只点了点头,没多言。 饭过晌午,天光正好,姜义便带着两个儿子,一路踱往村西头的唐家铁铺。 姜亮这身子骨,早不是几年前那副模样了。 寻常木棍怕是两下就能打散,得那两头铁箍的长棍,才耐得住他折腾。 唐家铁铺还是老模样,屋不大,门敞着,黑里透光,一股火燎烟熏的味儿扑鼻而来。 姜义寻着唐铁匠,打了声招呼,寒暄了几句家常,便开门见山道了来意。 唐铁匠是个利索人,嘴里叼着根烟杆子,眉一挑,手一拍胸口,笑呵呵道: “行,包在我身上,二郎要棍,咱就打根结实顺手的。” 说着,便带父子三人进铺里挑料子。 打棍的料倒省事,要韧性,要不震手,白蜡木总归是个稳当选择。 可到了挑箍头那几块铜铁时,姜明却在那儿皱起了眉头。 这块嫌太软,那块嫌太重,还有几块色泽不顺眼,说不上哪不对劲,总之就是不合心意。 挑来拣去,犹豫不决。 姜明忽地一拍脑门,眼睛一亮,像是想起了什么要紧的事儿: “我上回在后山,瞧见一块废铁腚子,颜色怪得很,不知还在不在。我去看看!” 话音未落,人已蹿出铺子,一溜烟奔向村口,背影消失得快似一阵风。 姜义也不拦他,只叮嘱唐铁匠:“木料先备着。” 这一等,竟等到日头西斜,炊烟起处,天光也沉了几分。 唐铁匠正揉着老腰准备收摊,就见姜明气喘吁吁地抱着个东西跑回来。 怀里托着的,竟是一块不知打哪儿拾来的大青瓦,瓦片表面赫然附着一滩铜色金属。 那色泽倒还透着几分光亮,偏那形状……扭扭曲曲,疙里疙瘩,像极了某种冷却后的呕吐物。 姜义瞧着那东西,眉头直跳,心头有些发寒。 这滩玩意儿,莫不真是从哪个胃里现吐出来的? 感谢罗浮之猪、迅雷和我的打赏。 祝各位读者老爷长生不死,夜夜笙歌! www.cb3fe3k334.sbs。m.cb3fe3k334.sbs 第36章 棍有什么好练的 唐铁匠眼尖,一瞧那铜色便精神一振,两眼放光,伸手一把抢了过去。 掌心里细细摩挲,指节在铜片上轻轻敲了敲,只听得“叮”的一声,清亮得很。 “好铜,真是好铜!听这响儿,透亮!” 唐铁匠啧啧两声,撸起袖子,笑得跟拾着金子似的,连那团古怪模样都不嫌了。 “虽说不多,但拿来箍条趁手的棍,倒正合适。” 言语间早已开始比画,铜环箍在哪头、箍几道、留多少空,心里头早打起了稿。 等把尺寸样式一一交代妥当,姜义父子这才告了辞,慢悠悠往回走。 夜饭后,姜义又将那本坐忘论摸了出来,对着灯火翻了半页,眉头却是越皱越深。 字认得,句子也通,可一合起来,便如对天书。 看了一会儿,心头烦闷,索性一叹,将书一推,淡淡道: “你瞧瞧,兴许你比爹开窍。” 姜亮是块练武的料,筋骨是活的,脑子却不爱在纸上绕弯。 今日又是一路颠簸,牛车坐得人脑仁发涨。 这会儿接过书本,刚瞧见“气定神闲”四字,眼皮便开始打架。 再瞧一眼“湛然常寂”,脑袋便一点一下,往桌上歪了去。 不消几息,便已伏案而眠,呼吸绵长,神情安详。 姜义一旁瞧着,哭笑不得,只得将书轻轻抽回来。 心想这玩意儿别的不说,单是“助眠安神”一项,倒是老少咸宜,妙得很。 随手收拾停当,回屋躺下,灯火一暗,也不知又翻了几页,便也沉沉睡去。 次日清早,姜家小院便热闹开了。 一家子难得团圆,老规矩却从不撂荒,扎桩的扎桩,打拳的打拳。 晨光才探过屋脊,院中已是一片吐纳之声。 风穿枝头,鸟在瓦上叫,配着那呼吸起落,倒也齐整得紧。 桩功刚收,姜亮那股子气还没散尽。 眼里亮晶晶的,脚下一晃,便拐着弯儿蹿到他大哥跟前。 嘴上不吭声,身子却早摆开了个起手式。 县尉司里学了些章法,手上刚沾着点边儿,心里就发痒,巴不得寻个识货的掂掂斤两。 姜明也不推辞,笑着点头,抖抖手腕,赤手空拳应了上去。 还是那趟长拳的底子,打出去却是两副模样。 姜亮出手沉稳了些,架势板正,收得住,发得开,像模像样地透出点官家路数。 姜明则打得潇洒,脚底下仿佛踩着风,拳来拳去随心所欲,神色清闲,身子灵动得像是风筝拴在云上。 一来一回间,打得拳风猎猎,衣襟微动,拳脚虽未交实,却自有几分针锋相对的味道。 姜义靠墙立着,未出声,只是静静看。 一边看着小儿那股子认真的倔劲儿,一边又瞧着大儿脸上那点藏不住的游刃有余。 眼角微动,心里却在默算,要是自个儿上去,也不知胜算几何。 正打得起劲,拳风未歇,也未分出个高下,便听得院门外一嗓子粗亮的吆喝响起: “姜家二郎!棍来了!” 二人一听,双双收招,循声望去。 只见唐铁匠挑着一根白蜡木棍进了院来。 七尺来长,身如直龙,两端箍着三道铜环,暖光隐隐,沉稳不浮。 朝阳刚起,那铜箍一照阳光,竟仿佛从棍身里透出光来,沉静中带着一股子气派。 唐铁匠一边擦着通红的眼,一边笑得眉眼开花,喘口气道: “昨夜盯了一宿,这料子不寻常,越敲越舍不得下锤。” 姜义听了,自是心知肚明。 面上却只笑了笑,让小儿接了棍,顺手又添了些银子,转头看向姜亮: “将来在外头打得出名堂了,记得跟人说,是你唐叔亲手打的。” 唐铁匠一听,笑声更响了:“得嘞,有你这句话,今儿这钱我都不好意思收!” 几句寒暄,说笑着送走了唐铁匠。 院中才清净下来,姜亮便眼里冒光。 将那根新打的棍子抱在怀里,先是看,像是端详一件宝贝。 再是掂,棍身沉稳,手感恰到好处,不飘不坠。 试着舞了两下,虽未真个习过棍法,手上倒自带几分狠劲。 一棍抡开,风声呜呜直响,棍影一荡,架势虽野,神采却足,竟也有些模样。 胡乱耍了几圈,姜亮把棍子往掌中一转,唰地递给他爹。 “爹,您瞧瞧。” 姜义接了棍,手却下意识避开铜箍,只捏住那截白蜡木的中段。 轻轻一掂,面上不动声色,心里却微微一喜。 说不出哪儿好,只觉得这棍子分量沉实、脉络顺手,一握便叫人安心。 姜亮也不耽搁,转身便凑到大哥身边,低声问道: “大哥,这棍法……有什么门道不?” 他记着上回大哥随口指点几句拳路,自己拿去县尉司里一亮相,立马叫人刮目。 自那过后,他对大哥便更信几分。 姜明闻言,眼皮都没抬一下,只唇角一勾,笑得云淡风轻: “棍啊?有啥门道?不过是力气沉些,挥得快些罢了。” 话是轻飘飘的,说完却似漫不经心地一转话头: “倒是在古今帮里,和几位堂主护法‘参悟武学’时,闲着没事,琢磨出一套玩意儿。” 顿了顿,他嘴角一挑,笑意里透着几分自个儿都不信的调侃: “打起来好不好使另说,架势倒是极好看的。” 说着便迈上一步,从姜义手里将那根新铸的长棍接了过来。 棍才入手,整个人的气场骤然一变。 原本还一副吊儿郎当的模样,这一刻却仿佛骨子里什么东西被唤了出来。 只见他腕一抖,肘一摆,棍身陡然灵动起来。 抖、缠、崩、扫,四式如东风解冻、水波初起。 转瞬间便盘出一圈棍影,风声呼呼,响在院中,好似山雨欲来。 那棍翻飞,却不拖泥带水,架势不多不少,节奏不紧不慢。 看似随意一劈,却劈得正中重心,像是信手一转,却转得圆润通透。 阳光洒落,棍头铜箍随着动作起落,光里带影,影中藏势,活像金龙翻浪,目不暇接。 这哪里是乡下小子能闷头琢磨出来的架势? 那股子劲道,那一招一式的章法,分明是下过苦功、得过正传,且是真正打进骨头里的。 姜义站在一旁,瞧得竟有些出神,眼底浮出几分难得的亮色。 他知大儿向来沉稳,话不多,脾气也沉得住。 可到底在那后山里练了些什么、练到哪一步。 他这个当爹的,其实心里也没个准数。 只这一趟棍下去,却叫他瞧出了点门道。 心里欣慰,面上却板不住,笑纹偷偷爬上眼角。 还不等出声,姜亮倒先忍不住了,呼地扑上去,一边嚷嚷一边抢棍: “大哥你教我!我也要练这套!” 小妹姜曦也不甘示弱,捡了根细柴棍,学着模样在旁边“咻咻”挥舞,嘴里还配音效。 一家子围在院里,前后乱窜,倒是闹腾得紧。 www.cb3fe3k334.sbs。m.cb3fe3k334.sbs 第37章 上中下三乘 转眼便到年节。 姜家小院里炉火正红,萝卜炖得烂熟,豆腐煎得金黄。 爆竹响过,一家子也就着热汤热饭,闹闹哄哄地过了个团圆年。 年味还在锅里翻腾,姜亮已是坐不住了。 整日就缠上他大哥,嘴里嚷着那套“花里胡哨”的棍法非得学个门清。 姜明也不藏私,耐着性子,慢条斯理地拆招。 教着教着,还得侧身去闪他那小妹一棍。 姜曦不知从哪儿折了根细柴棍,模样学得有板有眼,嘴里还不忘“咻咻咻”地配着声响。 棍下风声飒飒,连鸡都吓得蹿上了墙头。 院中三人一圈圈转,棍影飞舞,鸡飞狗跳,好一幅年节图景。 至于姜义这边,日子也没闲着。 每当闲下来,总要取出那本坐忘论,翻上几页,权当消遣。 说来也怪,这小册子倒挺有意思,瞧不出什么高深义理,偏偏催眠得紧。 才翻两页,眼皮就开始打架,脑袋跟着打转,没一会儿人就歪倒去了。 这一歪,睡得倒香,醒来气色红润了些,心也不再那么浮。 久而久之,姜义竟也翻出了些门道。 起先不过撑上两三页,脑袋就东倒西歪,如今却能勉强撑到第四页,连眉头都舒展了不少。 他这才心里打起鼓来,寻思着这玩意儿,兴许压根就不是叫人看懂的。 不是叫人去悟什么玄之又玄的天机大道,而是故意把字写得绕,把理讲得糊涂。 叫你一边看,一边心头发麻,念头打结,直到全乱了套、搅成一团浆糊。 念头一乱,人便空了。 人一空,心也就静了。 大儿子姜明看在眼里,也不知心里绕了哪道弯。 忽有一日,从塾馆抱回来几本旧经书,啪的一声拍在桌上。 足有巴掌厚,封皮早干得起皮儿,一碰就掉屑,书页间还夹着几张不知哪年哪代的墨迹残笺。 “与经籍同研,或许能更快参出坐忘论的门道。” 姜明说得云淡风轻,神色还带着那么点“授人以渔”的架势。 姜义瞧着面前这几块“砖头”,喉头一紧,咕嘟咽下一口唾沫,像是先润润胆子。 但念着自家儿子这份心意,终究还是硬着头皮,手指颤颤地抽出一本来翻。 才翻几页,那纸上字迹密密麻麻,拧作一团,瞧得人眼皮发跳,脑壳发涨。 偏生姜明这时又慢条斯理地补上一句: “这只是开蒙。若觉有用,我再去将夫子那几百本典籍一并搬回来。” 这话一出,姜义手一抖,书页“哗啦”一响,险些没当场打上自己鼻梁。 方才好不容易鼓起的那点子劲儿,唰地一下,全给拍没了。 三本五本,咬咬牙也许还能啃个大意。 真要几百本厚砖头往屋里堆,怕是没悟着“性功”,倒先修成了“目疾”。 还有一大家子要养,可没那般多闲工夫去耗。 默默地把那本书轻轻合上,指尖一抹浮尘,不再多想。 又过了几日,家中药材见了底,姜义拎着药篮子,踱去了李郎中的药铺。 才踏进门,就见刘庄主早已在里头候着。 身前搁着个老药罐,一纸药方压在罐盖上,字迹龙飞凤舞。 两人打了个照面,彼此拱了拱手,寒暄几句。 话头刚暖,姜义便顺着话茬,把这几日心头那点子疑惑,绕着弯儿问了出来。 刘庄主捋了捋胡须,嘴角一弯,语气却温吞如茶: “姜兄这番体悟,倒也不差。” 他说着把药方往旁一放,语调一松: “这坐忘论,原就不是什么正经八百的传世法诀。” “要较起真儿来,连‘功’都算不上,只能算是一门助人安神静气的小术。” 他见姜义神色认真,眉心藏着探问的劲儿,便也来了些兴致。 拂了拂袖,慢条斯理地摆起了道来: “修性之法,往上说,也分个上中下三乘。” 刘庄主说得慢,语气却和风细雨: “最下乘的,就是这类坐忘论,走个小道,不求甚解,只讲‘心静’二字。” 说着说着,他话头一顿,笑里多了点儿意有所指的味道: “小道嘛,终究是不入流。心是静了,可那一步‘意定’的门槛,未免底气不足……真要往前跨,还得换条正路。” 姜义听得入神,心头却悄悄起了些波澜。 “那中乘之法呢?” 刘庄主一听这问,嘴角一翘,笑意也更深了几分: “中乘的,就是那种祖上传下的家传功法,不花巧,不偷步,一笔一划地打熬,一锤一凿地磨练。” “走得虽慢,却踏实。悟性若还成,几十年下去,也能把‘意定’这一境熬出来。” 说到这,他眉头一蹙,语气也随之收了几分: “可要再往上一步,去登那‘心境神明’之境……” 他略一顿,目光往药铺墙头那幅发黄的黄帝内经图上一扫,眼神一深,轻轻叹道: “那便不是凭根骨、吃得苦就能蹚得过的路了。悟性、机缘、天时地利……一样都少不得。” 姜义听着,竟不觉出了神。 这“修性”一道,听着不惊不险,走起来却比打熬筋骨、苦练拳脚还要艰辛几分。 说到此处,刘庄主语声一顿,拂袖轻言: “那等最上乘的法子,说起来反倒是返璞归真。” 他说得不紧不慢,像是从哪本落灰的老书里抖落出一行旧字来。 “既不避世,也不离尘。须得将这世上流传的经书典籍,儒也罢,道也好,佛门清修亦可。统统翻过来细细研读,从那书海浩渺里,摸出一条明心见性的路。” 话中听不出半点激昂,像是唠家常。 “说来这法子最简单,不炼气,不打坐,不闭关锁庙,只教人读书、悟理、明心、见性。” 他说着说着,忽而轻笑,语气微带些自揶: “只不过啊……这简单的事,做起来最是难。” “三教典籍合起来,何止千卷万卷?光是通读一遍,就得熬上三五寒暑,更别说通悟个中道理。” “就算真有那等大悟性、大定力的人,铁了心埋进书堆里,百十年不抬头……怕也是道心未圆,身骨先朽。” 说到这里,他眸光一缓,神情倒也无波,似笑非笑: “所以啊,这条路听着最道心通透,实则最是无情。” “不光要悟性、耐性极佳。最要紧的,还得碰上那等三教通才的前辈高人,愿意把道理掰开揉碎,一点点传你、教你。” 他抬指轻抹鬓边,语气不急不缓: “数十年如一日,不厌其烦,才或许……能成个半子。” www.cb3fe3k334.sbs。m.cb3fe3k334.sbs 第38章 坐忘心静(求月票!) 姜义听得出神,良久才轻轻一点头。 心头却不由得浮起几日前,姜明从塾馆里抱回的那一摞旧书。 瞧那架势,倒正暗合了刘庄主口中,那条最最艰难,也最最上乘的修性路数…… 正思量着,药铺内帘一挑,李郎中拎着几包药材出来,递与刘庄主。 刘庄主颔首而去,姜义这才转过身,冲着李郎中道: “老规矩,还是那方药浴,来几包。” 话头一顿,又笑着补了一句: “在不加钱的份上,劲儿给我加到最烈。” 这方子用得久了,药性也淡了些,可胜在便宜。 自家在李郎中这儿还挂着一沓账,写得比药方都密。 省一点是一点,讲不得虚名体面。 拎了药包回家,洗净泥尘,收拾停当。 夜里灯下闲来无事,那本坐忘论又被翻了出来。 自家这等门第,这等光景,能讨得一线旁门,初窥“修性”之道,已是老天爷赏饭吃。 一步登天的念头不敢有。 管它是不是大道,先练着瞧着,走一步算一步,再图他法也不迟。 姜义寻来纸笔,耐着性子,一笔一划,半页一歇,将那本坐忘论细细誊了一份。 等墨迹晾干,递给了院里舞棍的小儿姜亮。 “若有闲心,翻翻也无妨,兴许能养神静气。” 也没说得太高深,只点到为止。 看着儿子那双只认刀枪拳脚、不爱字纸笔的眼睛,顿了顿,笑着补道: “若实在瞧不进去,也不打紧。” “就当是个助眠的小方子,睡踏实了,精神头也足了,练武才更有劲儿。” 姜亮接过那册子,在手里掂了掂,眼中竟真透出几分好奇来。 翻过正月,寒气犹存,春却已悄悄爬上枝头,风里透着股子青绿。 姜家那口小院里,姜亮依旧照例舞他那套“花架子”棍法。 棍起棍落,招式虽青涩,气势倒已端得起。 错也错得整齐,至少打得起架子了,虽不中,亦不远矣。 再算算时日,该是去县里报到了。 临行前,这小子浑身都是劲,话说得比风还响,非说这回要杀入上游,不搏个名头不罢休。 他虽有呼吸法做底子,桩功也扎得结实,筋骨灵活,动作有样。 可到底不是那帮县城里的富家子,日日药膳,月月请师。 虽说不至垫底,但真要论起名次来,也不过是勉强混个中游。 送走这聒噪的,院子里顿时清静了许多,日子也就跟着缓下来。 该干活的干活,该读书的读书。 至于那小的,照旧撒着欢儿,满村乱窜。 姜义如今筋骨扎实,种十亩地轻巧得很。 山脚下那片果林与药田,也多是顺着时节,偶尔洒点水,锄几把草,便能靠着树荫晒个懒觉。 空下来的时候,心思便落在那本坐忘论上。 说是研读,其实也谈不上什么悟道参禅,大多时候不过是强打精神,眼皮沉了又撑开,一页页硬啃。 日子久了,倒也不知是书里真有几分门道,还是人真困到极处,反叫脑子清净了些。 姜义竟在那昏昏欲睡里,慢慢摸出些“心静”的门径来。 不算开窍,更谈不上明性。 只是那些浮躁念头,一天天地淡了,心头清了些。 那边厢,刘家那小子倒也犯倔,隔三差五就往后山钻,像是撞了南墙还嫌不够疼。 每回回来,都是一副魂儿飘着的模样,脚踩实地,眼却不知落在了哪片天上。 在两界村人眼里,这刘家小子是跟姜家那大儿一样,着了邪了。 时间一长,村子里便起了些风言风语,半真半假,说得煞有其事。 有老妪摇着头,声音压得低低的,道那后山里头,八成是藏着只狐狸精。 不吃鸡不啄鸭,专吸少年精气,越嫩越爱,越倔越迷。 姜家大儿、刘家小子,全像是叫那精怪抽了魂儿,眼神都发飘。 这话一传开,村里几户有儿有孙的,顿时绷紧了神经。 孩子们被看得紧了,连那山脚下的水塘都不许靠,说是怕滑脚,实则怕走丢了魂。 姜义自是不怵,收了刘庄主一门坐忘论,前言既出,总得照看着几分。 偶尔得了空,便也会走到山脚下,倚在自家果园前头,一边翻着那本册子,一边望着远山静坐。 姜曦如今这岁数,正是爱跟脚的时候。 一见爹要出门,便死皮赖脸地黏上来,非要一道去果园。 偶尔带了娘亲新蒸的米糕,或是顺手从自家果林里摘了熟透的果子,那小手便攥得死紧。 姜义见了,便得适时当回严父,语气温温的,话里却藏了三分不容商量: “看见刘家弟弟没?去,分些给他。” 姜曦一听,嘴巴一瘪,小脸写满了不乐意。 可到底拗不过爹。 只好扭扭捏捏地从掌心里,挑出几个最小的果子,或者米糕边边角角,掰下一块最不齐整的。 刘家那头,家风素来端正,教出来的少年也懂事。 隔几日再来,总会带些回礼。 不是细细做的点心,就是自家晒的果脯,一小包包得板板正正。 这头送一口,那头还一块,一来一回,两家娃娃也就混得熟了。 若说真有多少情分,倒也未必,大半还得靠姜曦那副藏不住嘴馋的模样吊着。 小孩子的心思,最是直来直去。 自家东西吃久了,再好也淡了味儿。 可别人家的,总带着点稀奇的香气,怎么吃怎么新鲜。 转眼数月过去,山下那片田,绿意翻过,眼下又慢慢泛了黄。 姜义这边,还是和那本坐忘论较着劲。 日子一天天熬着,书也一页页啃着,起初是死撑,如今倒熬出点门道来。 再摊开那册子,已能一口气翻过大半。 眼皮虽还沉,可也没了当初一碰就犯困的劲头。 更妙的是,如今就算合了书册,只消在脑海里寻一寻那拗口的字句,心神便能慢慢收拢。 那些蹦跳纷杂的念头,像是被一只无形大手摁住了,从四面八方挤作一团,再一点点归于寂然。 于是整个人也就静下来了。 不是那种坐在茶盏边、装模作样的“静”,是从骨子里透出来的沉定。 这一静,再运那呼吸法,打起那桩拳来,竟觉前所未有地顺手。 气不散,力不飘,一桩一势都落得结实沉稳。 虽说离刘庄主口中那“心静无我”的境地,还隔着几座山。 可眼下实打实的进益,已是不小的收获。 性命双修,果然不是虚话。 既是管用,姜义饭后茶余,也唤着家里人一道试试。 柳秀莲向来信丈夫的话,平日里劳作忙完,便也捧起书册翻几页,权当歇气养神。 至于那两个小的,倒是练得毛毛躁躁,不甚上心。 感谢我快被蚊子咬死了的打赏。 祝各位读者老爷长生不死,夜夜笙歌! ps.周一求月票,么么哒! www.cb3fe3k334.sbs。m.cb3fe3k334.sbs 第39章 幻阴草 抓猪鼻 这日清晨,姜义照例挑了两桶水,往山脚那片果林浇去。 初夏时节,林子里透着股子新意,枝头泛绿,脚下松软,空气中都是湿湿的泥香。 闺女姜曦也在,正满园乱蹿,也不知在扑什么,一蹦三尺高。 姜义低头浇水,刚浇到第三棵杏树,就见林边来了几人。 前头是刘庄主,后头是他那儿子,肩背挺直,眼里藏光。 再后,是那两个仆从,手里抬着一大捆细丝线,细得几乎看不出,却隐隐透着股子坚韧劲儿。 招呼打过,刘庄主只一指,那瘦高个的仆从便上前,手脚利索地将丝线一头绑在少爷腰间。 “我琢磨出个法子……” 那少年神色昂然,一边抹着鼻子,一边冲姜曦道: “用丝线标记路径,走过哪儿,就打个结,下回再来,瞧见有结的,便绕开。” “走得次数多了,错的总能错完一轮。余下那条,自是通往深处的路!” 语气说得笃定,像真摸着了什么天机。 话一落,便头也不回地扎进林里去了。 刘庄主望着那背影,走上前来与姜义说话,语气温温的,脸上却挂着点尴尬笑意。 “这孩子,认死理,拦也拦不住。” 姜义听罢,只转头瞧了眼自家那闺女,正蹲着跟蝴蝶耗上了,伸手捏脚,一副志在必得的神情。 两位当爹的你看我,我看你,皆是一笑,什么也没说,倒像什么都说了。 那头两个仆从正忙着放线,穿林引路,一板一眼。 姜义这边,仍是埋头浇水,肩不晃、气不乱,桶水一倾,浇得均匀妥帖。 刘庄主却没去看那林子,也没理那根丝线,只把目光落在姜义身上。 一动一静里,细细打量了片刻。 才几月不见,这位嘴上说着只会点土法子熬身的农夫,气息却又沉了几分。 连那双眼睛,也比从前更稳了些,像是修性这一路数,也熬出了点火候。 当初只顾着盯那丫头古怪,如今看来,只怕这一家子,水都不浅。 他略偏了下头,望向那疯玩的小丫头。 仍是那副白白胖胖的模样,满脸天真,气息却绵长得出奇。 若说天赋,倒真是极好的胚子。 只可惜,在筋骨打磨这一块,确是落了自家娃儿一程。 也难怪,姜家日子紧巴,药膳不常、师承无靠,全靠那一口气撑着。 刘庄主心头微叹,眼神微凝,像是落进了什么深思里。 等姜义把那片林子浇完,刘庄主这才拢着袖子,又慢悠悠踱过来。 先是笑着闲扯两句,说些坐忘论的心得,讲得不深,只似随口一提。 又问了问地里今年的收成,语气松垮,像真只是随意唠嗑。 说着说着,话头一拐,忽地问道: “姜兄可曾听过‘幻阴草’?” 姜义面上不动,只轻轻摇了摇头。 刘庄主也不见失望,依旧笑着,语声平平道: “听名便知,致幻,且阴寒。寻常人避之不及,但若是修性之人,倒可借此稳神定魄,磨心炼意。” “家中好几道祖传方子,都少不得此物。” 他顿了一下,眉头微敛,语气里多出几分惋惜: “可惜这草难种。阴气重,没点筋骨底子的人,靠近都得头昏发寒。” “更麻烦的是那致幻之性,心神不静者,一碰便神游物外,连姓甚名谁都说不出个准话来。” 说罢,他轻轻叹息一声: “每回要用,都得遣人去东头几处州县采买,一来一回折腾不说,那草源还断断续续的,不稳当。” 说到这,他抬头望了姜义一眼,眼底光影微微动了动。 “瞧姜兄这身板筋骨,加之这几月来,心神沉凝不少,说不定,能合这草的性子。” 话未挑明,意思却已送到案头。 姜义没急着接话,手中木桶刚好放下,水珠顺着指节滴进泥地,渗得极慢。 他站了会儿,像是衡量,又像是把方才那几句闲谈,从头到尾细细翻了一遍。 心里却隐隐泛出个念头。 这位刘庄主,当初传那一篇坐忘论,莫不是从那时起,就打着这般主意? 刘庄主见他神色间有些踟蹰,也不催,只笑着补了句: “若姜兄应下,这地的改法我来操持,种子也自备。种不出来,算我赔;种出来了,按市价收,分毫不少。” 说得极爽快,仿佛只当是结个顺水人情。 可姜义听着,却微微蹙眉。 那幻阴草既如此要紧,他刘家又有地,有法,有种,何苦绕个弯子来托我? 念头才起,刘庄主那头像也看出些端倪,笑意不改,又轻飘飘补了一句: “姜兄若真种得出,自家倒也能使些。那几道老方虽不便外传,可若是调成成品,便就无妨,权当抵些药草钱。” 话说得不咸不淡,既无催逼,也无遮掩。 姜义听至此处,心头微动。 自家那几个娃儿,始终看不进那册子。 若真能得些药石补助,也未尝不是正道。 况且不论前世记忆,还是今生见闻,这刘家庄子虽透些隐秘,却不似歹门邪道。 思量片刻,虽仍存几分疑窦,终究轻轻颔首,应了下来。 另一头,那丝线仍一段段地吐着,纤长柔韧,贴着草梢林脚,拖出一道道细线般的光泽。 姜义这边,浇水的活计早做完了,肩头的水痕也干了一半。 也不急着回,只负手立在树旁,一面歇气,一面观那刘家小子能转出个什么名堂。 兴致一来,偶尔也与刘庄主东一句西一句,问些“幻阴草”的种法、药性。 天光慢慢偏西,云霞从浅白烧到殷红,暮色一抹,山林的影子便拖长了,风也凉了几分。 这时才见那刘家小子一身汗气,从林子里蹿将出来,气喘吁吁。 几人连忙迎上前,仔细一看,脸色却各有不同。 只见那本应留在林中的丝线,早已绕过少年脚踝,一圈圈缠着,末端垂在脚边,随他脚步一荡一荡。 竟是全数带了出来。 山里头原拟留下的路径印记,如今连影儿也无。 刘庄主先是一怔,随即轻轻摇头,低笑出声,也未真放在心上。 一旁仆从你望我、我望你,不敢作声。 倒是姜义,看得最是坦然,神色一点没变。 姜曦则似寻见了机会,这会儿两步蹿上前。 趁那位刘家弟弟还没缓过神,猛地抬手按住鼻头,手指一捏一拨,笑嘻嘻喊了句: “猪鼻子!被我抓到了!” 感谢阿莉埃蒂的打赏。 祝各位读者老爷长生不死,夜夜笙歌! www.cb3fe3k334.sbs。m.cb3fe3k334.sbs 第40章 引寒脉 种寒草 次日清晨,天光才泛得透亮,姜家小院里已传出阵阵踏地之声。 姜义正自桩中走转,一步一顿,气沉丹田,步稳如磐。 桩功未歇,院外早有人候着了。 昨日来过的刘家仆从,一身青衣,肩背挺直。 左手一个包袱,右手也一个包袱,鼓囊囊地拎着,站在门边不言不动。 一左一右,双眼微垂,笔挺地杵着,倒像两尊新塑的门神。 姜义桩功走完,将一口浊气缓缓吐尽,抬手拎了帕子,拭了拭掌心的汗,才摇手打开院门。 门“呀”地一响,那两人便一齐躬身: “奉庄主之命,前来为姜家主料理药田。” 声音平平,不高不低,听不出半点情绪。 姜义也不多话,只点了点头,带着他们绕过鸡棚菜畦,直往院后山脚边行去。 那处地块约摸半亩有余,平日里只种些自家吃的瓜果菜蔬。 昨日已说妥,先拿来试种幻阴草。 此草性子阴邪,寒气入骨,凡体难近。 而这地头远离村道,荒僻清幽,倒也合适。 二人到了地头,却并不急着翻土种苗,先是蹲下身,将手中包裹一解,摸出个古怪器物来。 瞧着像是两根铜棍,以一只活扣扣连在一处,长不过尺余,拿在手里晃来晃去,发出轻轻的铜响。 稍高那位仆从将其握在手中,神情肃然,缓步走到地头,一步三分稳。 那铜棍在他掌中轻轻摆动,忽左忽右,像是活物,在探寻地下某种气息。 姜义站在一旁看着,虽不识来历,却也摸出几分门道。 那不是寻龙点穴的风水术,更像是以器测地、辨地脉流向的世家术士路数。 果然不过片刻,那铜器在空中忽地一沉,发出一声轻颤的“嗡”响,悬在半空,不再晃动。 高个仆从手腕一抖,顺势将铜器插入泥中,活扣正好咬住地面一寸。 地脉既定,二人也不言声,只从另一包袱中又摸出几枚古铜钱,乌漆发黯,薄薄一片。 随之又拎出巴掌大的小木槌,一人一把,不急不慢地围着那铜器转起圈来。 步伐不快,节奏也不甚工整,仿佛不是按阵图在行,更像是跟着什么看不见的节拍在绕行。 木槌敲地,咚咚作响,声不大,却隐有回音。 姜义站在边上,眉头微蹙。 他听不懂节奏背后的讲究,但只觉空气一丝丝地冷下来。 那寒意像是从脚下升起,丝丝缕缕,绕着脚腕往上钻。 像是这片寻常菜地底下,真有什么东西,在缓缓醒转。 周遭不知何时静了,连枝头的鸟雀都收了声。 只余那咚咚的敲地声,在空寂里一声一声敲着。 二人神色也凝了几分,眼底多出几分肃然,对望一眼,微微颔首,这才齐齐收了手。 敲击声一止,脚下动静也随之沉寂下来。 只是那股透骨的寒意,却并未散去,仍似轻纱般裹着那小小一片泥地。 地势既定,阵脚已稳,那高个仆从迈步上前,拱手一礼,低声道: “地成了。寒脉已引,往后便是透骨的寒窝子,最是合那草的脾气。” 话音未落,他已从一旁挑了把寻常锄头出来,锈迹斑斑,木柄被磨得发亮。 可他手一握柄,身子微沉,脚下略一错步,整个人的气势便变了。 锄头落下,不见用力,也无声响,却像顺着泥土的筋络斜斜切入。 一锄下去,只闻一声极轻的“呲啦”,泥土已被暗劲揉散了,松松散散地翻作一团。 动作不急不缓,看似轻敲慢打,实则效率惊人。 盏茶功夫不到,这半亩地已翻得齐整如新,泥土松得像棉絮。 连带着地下的石砾、草根都被巧妙避开,露出一层潮润的黑土。 姜义站在一旁,面色如常,心头却不免微紧。 他这些年靠桩功熬打,力气练出来了,种地的活计做得顺手,自忖在村里翻土最快、整地得实。 可眼下这人,不过随手一锄,便叫他心头泛起一股莫名的挫败感。 果真是人外有人,天外有天。 早知刘家庄子不简单,可也没料到,连派来种地的仆从,都是这般手眼。 另一人此时也不曾闲着,早已从包袱里捧出个小布袋来。 袋口一翻,露出一把细细小小的种子。 漆黑如墨,却隐隐泛着光,乍一看像夜空碎星,再细瞧,却又像极了磨得极圆的砂铁珠。 幽幽地沉着气,透着几分不凡。 那人随手一抓,指尖略一顿,眉角微蹙,显是那寒意透骨。 但也不吭声,只将袖子一挽,俯身下地,静静地撒了起来。 撒得极规矩,粒粒分明,像按着尺子来排的。 等那星子似的种子都安然落入土中,二人又低声交代起些要紧的讲究。 诸如“此草喜阴畏阳、遇水则寒、忌烈日,不耐风霜”之类,一句一句说得分明。 姜义在旁听着,频频点头,虽是头一回听闻这许多古怪的草性,却也不敢大意。 说完这些,那两人又从包里摸出几样小物什,说是专为他留的。 一副麻布手套,线结粗密,掌心贴着层淡青皮革,摸上去硬得发脆。 说是能隔那草种的阴寒,用来锄草拢枝,最是妥帖。 又是一把小剪子,刃口青亮如水,说是修枝专用,不伤根脉,剪下即止,草息不乱。 这些东西一一交代明白,姜义心下已觉分量不轻。 便依着乡俗,执意要留两人吃口饭,再送只老母鸡作谢。 谁知那两人只是拱手一礼,嘴里道了句:“庄主有嘱,不敢多留。” 说罢便转身离去,脚步稳稳,连头也不回一下。 姜义站在原地,望着那两道身影转过村口小径,身子还没动,心思却微微一震。 这刘家庄子托人种草,原当是件寻常差事,谁料倒弄得这般排场。 拔脉勘地、翻土下种,连避寒的手套、修枝的小剪都备得妥妥帖帖。 这份殷勤,倒是怎么看怎么别扭。 他慢慢扶住锄头,目光落在脚下那片刚翻得松软的泥畦上。 心头暗暗把家里那几样能惹人惦记的东西,从头到脚盘了一遍。 一张磕磕碰碰的八仙桌,两件洗得泛白的粗布衣,几口破瓮,几只捡药渣吃大的老母鸡…… 一样一样数将下来,也没瞧出哪件值当刘庄主这般兴师动众。 念头转到这儿,心口忽地一跳, 要说真有什么宝贝……那岂不是…… 姜义神色微敛,目光不自觉地往屋后一撇。 莫非,那位庄主,瞧上的,是自家那丫头? www.cb3fe3k334.sbs。m.cb3fe3k334.sbs 第41章 阴寒锻体 目送那两道笔挺的身影转过村口小径,姜义这才低头,掂了掂手里的麻布手套与那把小剪子。 手套扎实,小剪寒亮,倒是件件都不含糊。 回院里挑了两桶水,肩上一扛,再往院后那片新翻的半亩地走去。 脚才一踏进地头,寒气便扑面而来。 不是那种冬日里风刀割面、冷得直脖子的寒,而是一种阴冷。 带着点湿、带着点滞,连空气都压了几分。 眼下分明是初夏,可这块地里头,却像陷进了一小方幽谷寒潭,连阳光都照不透。 刘家人交代过,那种子金贵得紧,不能像平常浇菜那般端桶泼下去,得细水慢渗。 姜义只得半蹲下身,手捧着水,一点点沿着泥垄轻轻浇灌。 手还没贴近泥面,那股寒意便已攀上指尖,冷得人关节生硬。 忙戴上那副麻布手套,掌心那层淡青皮革倒真有几分门道,寒气隔了大半。 可那股子阴森劲儿,依旧会沿着衣袖缝子、肌理气孔一点点往里钻,冷得叫人连心窝子都发紧。 不过还好,这会儿还只是草种,刘家人说的“致幻”之事倒还未显形。 姜义浇完水,拍了拍腿上的尘土,慢悠悠地往院里折返。 说来也怪,才出那片泥地没多远,不过十来步,浸骨的寒意便被拦在身后,一丝半缕也追不上来。 阳光还是那样暖,鸡在墙角咯咯地叫,菜畦里的叶子软绵绵地耷拉着,像啥都没发生过。 刘家这引地脉寒气的手段,说是鬼斧神工,半分也没夸张。 姜义寻了个院角向阳处,沉下心神,缓缓摆出桩功架势。 气息吐纳间,也自然而然地带上了几分韧劲。 一股热意自丹田升起,如泉水汩汩,沿着经络缓缓游走,筋脉微热,血气亦随之鼓荡而起。 先前渗进体内的阴寒,被这股内火一寸寸、一丝丝地逼了出来,像是旧雪逢春,不声不响地消着、散着。 不多时,额头已沁出细汗,继而掌心、背心,全身上下都冒着股热气。 直到体内再无那股滞涩之意,姜义才慢慢收功。 睁眼望向庭前日头下的一草一木,长长吐出一口白雾般的浊气。 心里暗暗琢磨,寻常人若是不知深浅,在那片地边上站上半柱香,怕不是骨头都得叫那寒气泡得发酥。 就更别提翻土撒种了。 这活计,模样是农事,实则却像在修行,动动手脚都得拼着底子和根骨。 歇了片刻,拾起几根木桩和半捆竹篾,又拎着锤子往那片地头去了。 地边一桩桩打下,竹篾也一根根穿好,不多时,便围出一道不高不矮的小篱笆。 虽说这地方平素没人来,可多些规矩总归无害。 顺着日子往后走,日头一日比一日毒。 连村头老狗都吊着舌头,瘫在地上喘气,眼珠子转也懒得转,恨不得把自己埋进柴垛底下不出来。 可偏偏,姜家院后的那半亩地,却自有一番清凉世界。 四周篱笆围着,静悄悄的,不见人来,不闻鸟过。 只有那股若有似无的阴寒,自泥土里弥漫开来,仿佛一口幽深井。 幻阴草的种子依旧没个动静,埋在土里头,半点芽意不露,像是忘了生长这回事。 可姜家这头,却过得比往年都舒坦几分。 寻常人不敢靠近那片地,嫌它冷得渗骨。 姜家几口人都有些根底,倒觉着是天上掉下来的福地。 这酷夏里,只消往地头一站,寒气就从脚底往上钻。 比那井水泡脚还解暑,连热毒都像被拔去了七八成。 只不过,这凉意也不是个省油的灯。 凉得太狠,透得太深。 挨得久了,骨头缝儿都跟着打颤,仿佛那股子寒意能顺着脊梁骨一路爬进心肺。 这时候便需得活动活动了,打打桩功、走走拳路,把那潜进身子的寒气逼出去才算安稳。 一来二去,姜义倒琢磨出些门道。 这般练法,比平日里空对空的吐纳来得实在。 那寒气就像是一味入体的药引,虽冷得发狠,却逼得气血流转得快,功法走得深,桩势也更有沉劲。 练着练着,他竟发觉自己对那桩功的体悟,比以往深了不止一层。 于是,姜家每日清晨练功的地方,也悄悄地,从院里挪到了这寒气森森的地头边。 最有趣的是姜曦那丫头,以往桩功总要偷个懒,动不动喊累、喊渴,打个桩能歪三分。 如今到了这地界,想偷懒也没门儿。 阴寒无处不在,一分懈怠,寒气便如千百细针往骨子里钻,把人冻得直打哆嗦。 这时不打桩还真不行,不活动起来,怕是连手指头都要冻得发青。 于是姜曦也只得卯着劲儿练,打得拳起桩沉。 连一向松松垮垮的步子,都多了几分正经味道。 这一日,天还是那副德性,日头毒得像发了疯,地皮都快晒化了,连天边的云都像被烤皱了似的。 姜义却安安稳稳地,蹲在院后那片寒地里避暑。 戴着那副麻布手套,有一搭没一搭地翻着土,动作慢悠悠的,像是给自个儿解闷儿。 地底寒气阵阵,隔着手套也透得上来,冰冰凉凉的,叫人心头一松。 正无事打发光阴,忽听得“呼”的一声,一道人影像野兔子似的蹿了进来。 正是大儿子姜明,背上还篓着些什物,一边跑一边喊: “爹爹!帮我照看一下今儿收的帮费!” 竹篓在背上哗啦啦响,姜明也不细说,到了地头便把篓子往地上一撂。 话音未落,人已经踩着步子往院外飞奔,连气都没喘一口。 姜义望着他那背影摇了摇头,没搭话,只弯腰拾起竹篓看了一眼。 篓里是几个大西瓜,圆滚滚的,皮子油亮,瞧着像是头茬刚摘的。 姜义横竖闲得无事,手脚麻利地刨了个坑,把竹篓连瓜一块儿埋了进去,只留个边沿露在外头。 这片地寒气森森,正好拿来镇瓜,比起冰窖也不遑多让。 不过一盏茶工夫,瓜皮上便起了层薄霜,透着股说不出的清凉气儿。 没一会儿,姜明又领了两个瘦猴似的小子回来。 三人都一副热得快化了的模样,脸上却吊着几分藏不住的兴头。 那俩小子一进院就东张西望,目光绕着篱笆打转,像是听说过什么稀罕事。 姜明却不多言,径自蹲到寒地边,从坑里捧出几个带霜的西瓜,手脚麻利地捧给二人,嘴里吩咐道: “拿去给大伙分了吃。” 两个小子抱了瓜,身子凉得一激灵,欢天喜地地跑了,步子飞快。 等人走远了,姜明才把最大的一个瓜递到姜义手里,眉开眼笑,语气里带着几分邀功: “爹,这个留着,晚上和娘、妹妹分着吃。” 说完,自己便抱着最后一个瓜,转身一溜烟又蹿去了后山。 www.cb3fe3k334.sbs。m.cb3fe3k334.sbs 第42章 一朝开窍 姜义低头瞧着手里的西瓜,只觉冰凉透骨,自掌心一路沁进了心窝。 入夜时分,手起刀落,瓜皮“咔嚓”一声脆响,瓜瓤带着一丝寒意。 入口甜糯中透着股沁人心脾的凉,直叫人打个寒战,再顺势舒了口气。 自那日起,姜家果园里的桃李杏果,只要摘下,少不得得往那片寒地里一丢,凉透了再说。 两界村就这么丁点地方,姜义也懒得背人。 半篓透心凉的西瓜一分出去,那“寒地藏瓜”的事儿,便悄没声地在村里传开了。 有那嘴头子利落的乡邻,假借来串门说闲话,其实眼睛早就溜到了篱笆里。 姜义也不恼,乐呵呵地往前山一指,说是刘家庄子养的地。 自家不过是离得近,顺手照看罢了。 这话一出口,倒也真有七八分人信了。 刘家那一门素来神神秘秘,说是他们鼓捣出的玩意儿,村里人倒也信得。 这会儿就有人嘴快,笑嘻嘻打趣道: “姜老弟,这大热天的,咱们能不能也进去你家寒窟里凉快凉快?” 姜义闻言,只笑不语,半晌才慢悠悠道了句: “这地头寒得邪门,不是个避暑的地儿。底子浅些的,寒气一入骨,回去得抱炉子坐三天。” 话音一落,那人脸色顿时蔫巴下去。 姜义见了,也不想拒得太干脆,想了想,又笑着补了句: “人进去不妥,可若是拿些果子透透凉,倒是没什么妨碍。谁家想吃口冰瓜冰李的,只管拿来便是。” 此言一落,众人果真来了些兴头。 不到半日,便见有人巴巴儿地提来一篓新摘的油桃,红彤彤地挂着水气。 乡邻们见了,也纷纷效仿,挑了自家地头的瓜果梨桃送来,倒像是赶什么节似的。 姜义也不推辞,索性卷起袖子,在那寒地边缘,挖了一溜土坑。 深浅得当,大小正好能嵌进村里常用的竹篓。 瓜果一放进去,半个时辰不到,再掀开那盖儿,皮上便泛起细密的凉气。 咬上一口,凉意从牙根直透心头,甜得微微发颤,冷得爽快彻骨。 乡亲们来取瓜果,心里也有数。 提了自家那份,必然在地头留几样,说是“给姜家娃儿尝尝鲜”。 来来往往不过数日,姜家屋里竟堆出一派果摊子的阵势。 这边杏儿满篮,那边李子压筐,还有不知哪家试种的脆枣,嚼着嘎嘣脆响。 原先最馋果子的姜曦丫头,如今也学得挑剔了。 动不动就撅着嘴嫌这个酸、那个涩,只挑那又甜又凉的入口。 姜明倒还是老样子,书一落学,便拎着半篓半篓的瓜果,往后山蹿去。 一家人吃得敞亮,连院子里的鸡也沾了不少光。 那些皮磕了的,熟得过头的瓜果,统统成了鸡窝里的零嘴。 那寒地里一片幻阴草,还不知何时才肯冒芽,倒先替姜家攒出一季吃不完的果子来。 日子像流水一般静静淌过,姜明也跨过了十一岁的槛儿。 个头蹿高了不少,胳膊腿都结实了几分。 每日依旧忙着那古今帮的事,带着村里一群半大不小的娃儿,或扎马步,或踢腿拉筋。 淘来的零嘴吃食,算是帮费,一收拢,便神神秘秘地往后山送去。 日子久了,村里人家也就习惯了。 旁的不提,光说这两界村的半大小子们,个个身体骨头,确是硬朗了不少。 这一日,日头正好。 姜义搬了条小凳,坐在院里树荫下,手里握着块油石,慢条斯理地打磨着镰刀。 门口忽地一响,眼皮一抬,却见那位岑夫子不请自来。 姜义连忙搁下镰刀,起身迎着,将人请进屋里,顺手沏了一壶新茶。 面上不动声色,心里却已沉了几分。 这位夫子素来不兴闲走动,无事不上门。 怕不是姜明那小子,又在塾馆里闹出什么乱子来了。 哪知岑夫子刚一落座,便笑呵呵地捻了捻颏下三缕短须,眼角眉梢都是喜色,开口便道: “今日来,并非为别事,只是想与你说说,你家那姜明近来,倒真像是开了窍的模样。” “课上所讲,不但背得滚瓜烂熟,连那经义典章,也颇能说出些子丑寅卯来。” 语气里,不光是惊喜,竟还有点小得意: “老夫原道他只是筋骨硬朗些,不成想,脑子也不算顽钝。书里乾坤,他倒也瞧出了几分路数。” 姜义听罢,手上一顿,茶壶没提稳,盖儿都歪了半边。 心头却是暗暗犯起嘀咕。 自家那大儿,他还能不清楚? 虽不至一见书本就打起呼噜,也谈不上什么饱读诗书的命骨。 更别提什么“开了窍”了。 “姜明那孩子,近来当真透出些灵气来。” 岑夫子瞧他脸上半信不信,端了茶盏轻啜一口,嘴角却压不住笑意,语气里也带着几分难得的赞许: “这般才气,若能出得这村去,往县里、甚至州府的学馆里走上一遭,得几位名师点拨,按着规矩打磨些年光……” “将来说不得,真有望察举茂才、荐为贤良,在仕途上行一步正道,搏个锦绣前程。” 说着,他将茶盏轻轻搁回案上,手指轻弹了下盖沿,叹息一声,语中忽转了调: “若是困在两界村这巴掌地儿,教个书、识个字还成,若真谈前程,未免埋了这块好苗子。” 姜义静静听着,未言一语。 茂才、贤良,那可是朝廷选士、正经仕途上的名分。 若搁在旁人家,听得这一番话,怕不是当场就热了眼眶。 转身就想抬脚进县、进府,拜名师、赶时会,恨不得即刻就把那“功名”二字往身上绣。 可姜义心里明白,那孩子在后山的际遇,比功名强上十倍百倍。 因此他既没眉飞色舞地应下,也没露出半点迟疑,只是把茶盏放回桌沿,语气淡淡道: “这事儿,还得瞧那小子自个儿的意思。他要不愿,强扭的瓜不甜,反坏了根骨。” 话音刚落,院门那头“吱呀”一响,姜明晃晃悠悠踱了进来。 手里不知哪儿摸了根歪七扭八的树枝,走得慢吞吞,却劈劈啪啪地比划着,一副兴头正劲的模样。 见着夫子,这才收了动作,把树枝往背后一藏。 姜义也不绕圈子,把今天岑夫子上门的原由一五一十说了,言下之意,也不掖着。 那孩子听着,低着头,指头在树枝上头转着,像猫儿闲时拨线团。 听完了,也不见抬头,只是指尖一顿,轻轻地,吐出两个字: “不去。” www.cb3fe3k334.sbs。m.cb3fe3k334.sbs 第43章 幻草炼心 方才那满脸春风的喜色,被屋里那小子一声“不去”打得干干净净,像江面起了风,连茶水都失了温。 岑夫子身子一正,似是要起身追问,喉头微动,眼里尚有话未尽。 姜义却探手虚虚一拦,指节轻轻扣着桌面,语气仍旧不紧不慢: “夫子莫急。少年心性,如野草闲竹,长自有其势。强按了去,反伤根骨。” 言中虽有无奈,语下却是分明的坚决。 说罢,随手拎起桌边那只竹编果篮,往前推了推,神情笑道: “这些鲜果,都是我那小子摘的。夫子带回去,给嫂夫人和小辈们尝尝,也权作孝敬。” 声调平和,话里有三分客气,七分送客。 岑夫子那一口气,就像堵在了胸口,进退不得。 眼角一挑,看向姜义,仿佛要在那张波澜不惊的脸上,看出点什么玄虚来。 可终究是没瞧出个什么。 只一声轻哼,不知是苦笑,还是叹气,袖子一拂,带着几分恼、几分倦,便起身而去。 步履匆匆,在门口那块磴石差点绊了一跤,竟没回头。 那只果篮便那么静静搁在桌边,几只黄桃躺在里头,皮色泛光,像是听得懂人言似的,也沉默着。 目送那位岑夫子拂袖而去,背影里满是惋惜与不解,姜义才慢吞吞回了屋。 院里日头正好,亮得不刺,落在姜明身上。 他还杵在原地,背着手,像个有心事的小书生,却偏偏藏着那截歪歪扭扭的树枝,怎么看怎么不正经。 姜义走上前来,伸手替他把领子理了理,也不绕圈子,语气温温的: “武不练,书不念,你倒说说,打算在这世道里学个啥?” 姜明见夫子已去,心下略松,眼珠子滴溜溜转了转,那点狡黠藏都藏不住。 他往前一步,凑得近了些,低着嗓子说话,声音里透着点父子间才有的亲昵与讨好: “学什么不打紧,书里那点章句,不比村头人情热闹;拳脚功夫嘛……还不是爹教得最顺手。” 说到这儿,眨了眨眼,笑意漾上脸角,又往前凑了一寸: “最要紧的,是能守着爹娘,不离远。” 话音刚落,柳秀莲恰从灶房出来,袖口还带着点锅烟气。 听见这话,她脚下一顿,眼角一下就红了。 也不管手上还沾着葱姜蒜,腰里一摸,把钱袋子往姜义手里一塞,嘴里念叨着: “你听听你听听,这还是你儿子不?明儿你带着他们兄妹俩去赶集,爱吃什么买什么,娘不眨眼!” 姜义接了钱袋,手指一沉,心头却没真信这一通鬼话,更不信这小子一夜开了窍。 八成是后山那位,或闲得发慌,又或近来果子吃得欢,才动了传艺的念头。 想起那日刘庄主唏嘘着提起的“最上乘修性之法”,心头微微一动。 却也不多说,只把钱袋揣进怀里,低低笑了声: “好,依你。” 目光不经意似的,朝着后山那头,扫了一眼。 日子一晃又是一茬,盛夏的火气刚退了边儿,清秋的凉意便悄没声地上了场。 晨起露重,傍晚多风。 那片寒地里的草种,在姜义连日精心照料下,终于露了点眉眼。 不是寻常庄稼该有的嫩绿,反倒透出几分森森的白,像是雪下凿出的骨茬。 一根根,冷不丁从土里拱了出来,软弱却分明扎实。 如今那地方一脚踏进去,眼前景物便隐隐晃悠,像是酒后回光。 耳边更像有人低语唤名,明明四下无人,偏觉着身后有影。 念头无端生长,心头浮浮沉沉,阴寒更是直钻骨缝,冷得连牙都打战。 幻阴草的名头,果然不假,致幻、伤神,寒气逼人。 幸亏姜义这半年咬着牙,没断了那卷坐忘论的修行。 如今闭起眼来,七成篇章能一气念过,神思不乱,心如古井,波澜不兴。 念头一收,人便稳如老树盘根,任你风吹草动,他自岿然不动。 寒地再邪,也奈他不得。 柳秀莲虽不比姜义那般根基厚实,倒也不曾偷懒。 每日睡前,都与丈夫一同背诵经句,一句句念得慢归慢,却从不间断。 如今一脚踏进那片地儿,手脚活动着,心里却默诵着,字句不断流,也能撑得片刻。 勉强练完一套桩功,便得赶紧出来喘口气。 偶尔也能搭把手,递个农具、拎桶水洒洒苗,算是帮着姜义打个下手。 时间一长,还是得坐回屋檐底下歇歇。 姜明也不爱看那册子,但有经书典籍打底,倒与娘亲大差不差。 入得地头,也须得打叠精神,口中念念有词才能勉强站稳。 唯有那小丫头姜曦,平日里精滑得紧,不肯下半分苦功。 直到姜义将晨练桩功的地界,一步步往寒地里搬。 左右推脱不过去,逼得紧了,才总算把一套桩功练得像点样子。 可那本坐忘论,仍是碰都不愿碰一下。 姜义看在眼里,却不动声色。 只在寒地正中,选了个地势稍低处,默不作声地挖了口寒窖。 嘴上说句冷藏保鲜,把家里那点吃食,尤其是小丫头眼巴巴念着的糖块零嘴,全给搬了进去。 规矩也一并立下了,嘴馋可以,得自个儿进去拿,谁都不准代劳。 小丫头撅着嘴拗了几天,撒娇撒到爹这儿没戏,求到娘那儿也只得了句“你爹说了算”。 找大哥更是白搭,姜明每天塾馆后山两头打转,自个都忙不过来,哪有闲工夫理她。 磨了几日没法子,终究还是认了命。 抱着那本嫌弃了不知多少回的坐忘论,一页页翻了起来。 这丫头虽不肯吃苦,天赋却实打实地摆着。 才不过半月光景,便已能顶着寒地里那股子迷魂的邪劲儿,歪歪斜斜地摸到寒窖边,捞出两块糖来。 回来时脸冻得通红,嘴角却甜得发光。 姜义看着,也不说话,只在心里记了笔账。 幻阴草一日比一日茂盛,那致幻的邪气也会随之水涨船高。 如今能走到窖口,来日便得走得更稳、心更静,才摸得着甜头。 让这心性跟着草苗一同生长,不急不躁,倒也正合了个循序渐进的理儿。 www.cb3fe3k334.sbs。m.cb3fe3k334.sbs 第44章 东边来的和尚 一晃又是两月,天气已凉透了骨,眼瞧着深秋将尽。 寒地里那一片白森森的幻阴草,也不声不响地蹿出了半尺高,根根立着。 姜义每日里围着那地打转,晨昏不误,伺弄得勤,倒也真瞧出了些门道来。 这草怪得很,阳光越烈,它越怯生,盛夏时还只藏在地皮底下喘气。 如今风一凉,倒抖擞着劲儿往外钻,个顶个地精神。 心里正打着算盘,要是过了这一整冬,还能再疯长一茬,那可真是…… 念头还没打完,院门那头就响了。 来人径直进了院子,正是刘家庄子上的两个仆从,打过几回照面,也算是熟脸了。 也不废话,打了个招呼,二人就先蹲到寒地边儿上去瞧。 瞧了片刻,其中一个抬手指了指地里白得扎眼的草苗,这才开口: “庄子里急着用,得先割两垄回去。” 拢共半亩多地,分了十垄,割两垄,倒也不多。 这幻阴草倒也没个实打实的熟成规矩,长出来就是能用。 只是年头久了,药力会更厚些,价码便也跟着水涨船高。 姜义听着,只点了点头,便挽起了袖子,从屋角摸出那双捱了汗渍的麻布手套。 三人利索动身,从靠外那头开始割。 草茎脆嫩,刀锋一过便倒,只要不惧寒气,割起来倒是省事。 割过也无需补种,只要不伤根,还能接着长新苗。 只是再长出来的,便又是新年头,药性得从头算起。 姜义收了最后一把草,抬眼望着那寒地深处的白意,指尖还带着些凉。 那两个庄子里的仆从也不怕寒,蹲在地头儿麻利地扎草,一捆一捆缚得结实。 末了还掂了掂分量,互相对了个眼色。 高个那人道:“这两垄,按半年草算,市面上的价儿,大概能值五十两。” 姜义听了,心里暗暗一哆嗦。 他虽早知这草金贵,可听着那“五十两”三个字,还是忍不住在心头咋舌。 这才小半年光景,地头草就能卖个整银? 不过念头一转,刘家庄子里用副虎骨,动辄就是数百两,还没算上辅料。 五十两草价,搁人家眼里,也就是地头上拍掉的泥巴罢了。 那高个仆从瞧他没吭声,手已往腰间探,似是要掏银子来。 “等等。” 谁料姜义却忽然伸手拦了。 说着,指了指那堆扎好的草捆,语气里带了点笑: “银子就不必了,能不能换点别的?比如说……药材?” 说得轻描淡写,神情却颇认真。 姜家如今这光景,要使银钱,大头都在那些个药草上头。 银子虽好,可无论是去集上,还是在李郎中那药铺,只要过遍手,总得叫人刮层油水去。 何况刘家庄子里的货,外头花钱也未必买得到。 倒不如就地换料,怎么算都合算得紧。 那高个仆从听了,倒也没摆什么为难的脸色,只微微一颔首,语气温和得很: “自然使得。只要不是庄子里紧着用的,姜家主尽管开口。” 话头甫落,便顺势问道: “敢问姜家主,想换些什么药材?” 姜义听罢,却是一怔。 家中常用的那几味药,他倒背如流,可真要挑出个门道、列张单子,却一时半会也理不出个头绪来。 想了想,眉头便拢起了几分。 那高个的见他神色,心下便明白了七八分,索性爽快补了一句: “若是姜家主方便,不妨随我们回庄子一趟。库房就在后头,您亲自看看,挑合用的拿便是。” 姜义听得眉眼一松,自是连连点头应下。 亲自去库里拣,倒是省心了。 也不耽搁,赶忙回屋搁下那把还带着草汁的镰刀,换了身干净布衫,便随那二人往前山方向行去。 三人循着山路往前头走,林风穿枝作响,脚下黄叶翻飞。 刘家庄子,姜义虽早有耳闻,也在远处林梢间眺过几回,可终究没走得这般近。 今儿个一走近了,倒是有些意外。 庄子四周不过几圈夯土墙,屋瓦斜斜地探出头来,格局并不气派,也无甚雕梁画栋的模样。 没有想象中那般神秘森严,倒像个老实本分的农户宅院,藏在山脚里头。 还未靠近庄墙,忽隐隐听得一阵细细的诵经声。 念得慢,断得稳,还夹着几声木鱼敲击,“咚咚”作响。 再近几步,鼻尖便闻出一股子味道。 是油烛混着焚香的气息,古旧而又沉重。 姜义闻着,心头一动,才要开口,那高个的仆从已抢先答了: “姜家主是闻着香火气了罢?前儿个庄主巡山,在林子深处撞着个和尚,正被只吊睛白虎撵得上天无路、入地无门。 “庄主搭箭如风,一箭封喉,把那畜生收了。” 他说得云淡风轻。 姜义听着,心头却是猛地一跳。 这般情景,这般说法,怎听着有些耳熟? 但转念一想,眉头又微微一蹙。 不对,日子对不上。 面上却并不显,只顺手掸了掸袖子上的落叶,静静听着。 几人穿过庄门,绕过影壁,香火气与诵经声俱是更浓。 那仆从脚步不慢,话却没落下: “那和尚说他打东边来,要往西去求经。” 姜义脚下微顿,眼皮轻跳了跳。 往西求经? 从这前山西去,那不正得经过自家门前、再绕过后山? “那和尚倒也识趣,歇了一宿,吃了顿素饭,说不能白欠这份人情,执意要做场法事谢恩。” 那仆从领着姜义绕过一处院角,避了那边法会的热闹,自顾往库房方向走,一边还道: “庄主本也不在意,但拗不过他这份诚意,便由他去了。” 语气里七分随意,三分不以为然。 姜义听着,心里翻了几个念头,想细问却终究没问,拢了拢衣襟,只当风大。 说话间,三人已行至库房门口。 那高个儿的仆从领着路,径直一把推门进去。 门轴“吱呀”一声响,尘气扑面,里头光线昏黄,却并不闭塞。 也不多话,熟门熟路地拐了个弯,引着姜义往最里头去。 靠东墙那一溜地方,堆着的不是别的,正是各色药材。 姜义一眼瞧去,不由在心里“啧”了声。 这一堆那一堆的,也不知藏了多少名目。 只看那泛着光的老参,须发俱全,形如虬龙,年份怕是不浅; 还有一旁几枚巴掌大的灵芝,通体紫红,带着股子压人的药气,似能透入骨缝。 还有些草根树皮,姜义也叫不出名头,颜色各异,气味各生,像是山里刚刨出来的。 可偏偏这些宝贝般的东西,就这么大咧咧地摊着堆着。 没个柜子,没个签条,连麻袋都没扎紧几口。 若非亲眼所见,哪像是千金难买的灵物? 倒像是寻常人家灶屋里,堆着待烧的柴禾。 感谢请你吃法棍的打赏。 祝各位读者老爷长生不死,夜夜笙歌! www.cb3fe3k334.sbs。m.cb3fe3k334.sbs 第45章 一路往西 姜义站在那儿,鼻尖绕着药香,一波未散,一波又起,扑得脑门发清,神也跟着透了透。 庄子里的人,对这堆药草却是随意得很,摆法儿松,眼神也松,像极了老庄头晒谷子。 姜义虽只晓些粗浅药理,可瞧得久了,也能分出些个好歹。 再有两个仆从在旁叨叨介绍,倒也不难拣出几样趁手的。 捡的都是些温养筋骨、蕴炼精气神的好货,寻常市面上打灯笼都难找。 那二人瞧着分量,说是换得公道,值五十两出头。 姜义却清楚,自己这回占了点便宜。 那药材的色泽、气息,份量俱全,单说那一枝血参,光年份便压得人心头发热。 可在这庄子里,怕也就算个寻常架势。 也不矫情,只点点头,将草药一样样细细包好,动作极轻,像怕惊了灵气似的。 出了库房,依着来路往外走。 木鱼声与经文仍在耳畔悠悠缠绕,如同山风,拂不散也挥不去。 走着走着,姜义忽然似有一搭没一搭地问了句: “你家庄主,可是常入山中?” 那高个儿的闻言,脚下略顿了顿,面上闪过些许得意,却还撑着谦虚的架子,道: “也谈不上常去……不过是闲来无事,入林采采药,赶赶野兽,护些行人。” “若遇着个落单的,也不甚麻烦,顺手拎出山来便是。” 听他说得这般云淡风轻,姜义也就不再多问。 药材揣在怀里,转身下山,径直往村口那间老药铺去了。 这趟在庄子里拣的,虽是难得的主材,药力沉雄,可终归只是根骨。 孤木不林,还得些旁枝侧叶作佐使,才好入方。 药铺门口挂着串风铃,风一吹,响得清脆。 姜义推门而入,李郎中正埋首拨弄药秤,那秤砣一点一点地蹭着铜杆。 听动静抬了抬眼,本也没放在心上。 可等瞧见姜义手里包着的几味药材搁到柜上,脸上原本那副端方沉静的神色,竟也起了点儿波澜。 姜义也不多言,指了指药材,语气平静道: “劳烦李老哥搭个眼,再配些辅料。要最好的,不必省,都记在账上。” 这话一出口,李郎中手里的药秤竟也跟着顿了顿。 眉梢一挑,目光落在姜义脸上,像是想从他神色里寻点端倪。 可姜义却站得安安稳稳,手往柜上一搭,神情温温吞吞,眼里不带一星波澜。 往年家里光景不好,手头绷着,只能凑合着买点市面常货。 可眼下不同了。 那半亩幻阴草打了底,今日割的两垄苗子,才不过半年份,便值五十两现银。 若是熬到老成,那价钱,可真是不敢细算。 一想到这,眼前这铺子里陈列得整整齐齐的药材,便也只是寻常货色,算不得什么高价了。 更何况,日子掐指一算,离小儿去州府应选,也不过数月了。 这事搁谁家,都是天塌地陷的大事,自然得早些张罗。 这时候自是顾不得省钱了。 李郎中素来识货,也乐得有人出手阔绰。 听姜义一句话没绕弯子地开了口,他也不推辞,手脚麻利地开了那口常年落锁的柜子。 翻出几味平日不露面的好药,连标都没贴,只凭鼻子认得。 几副药材包好,账本上也跟着添了几笔分量不轻的记挂。 可姜义面上不显,只一手拎了药包,步子比来时都带了点晃荡的轻快,一路悠哉回了屋。 心里也跟着松了几分,反倒盘算起家里那十亩薄田来,还有山脚下那几块碎地…… 若都换上这等金贵草种,说不得过几年,庄户人家的模样也能换换了。 脑海里浮出那刘家庄子库房中景象。 各式灵药堆得像柴火,随手往地上一摊,那味儿却是呛人得紧。 若是自家娃儿能这般用药砸出来,日后真出了点名堂,未必就比那镇山太保差了。 第二日天色才亮个轮廓,晨光未透骨,四野还裹着夜气,冷飕飕的。 姜义早起惯了,赶着家里牲口往后山放草,脚下还沾着些未干的露水。 回了屋,正要领着一家子下寒地练桩。 那院前的村道上,却忽然走来一溜人影。 站住脚抬头望去,却是刘家庄子里的人打头领着。 中间那一个有些生面,一身褪了色的僧袍洗得发白,形容清癯,肩上挎着个布袋,步子不急不缓。 姜义一瞧,心头微动。 想来,这便是前两日刘庄主从山中救下的那位取经人了。 这和尚倒也稀奇,路不挑远近,只认前缘,说是从东边来,要一路往西。 姜义眼下瞧见真人,不由得多看了几眼。 那一行人正往后山方向去,姜明小子也不安分,凑上前来,小声唤了声爹。 两人对了个眼色,脚下便也跟了过去。 靠得近了些,便听得刘庄主正在一片好声好气地劝: “前方山路难走,不如庄子里安排车马,自北头绕去,虽远些,总归安稳。” 那和尚却只是合掌一礼,话说得不紧不慢: “路该怎么走,自有定数。” 语气平平淡淡,听着却不容置喙: “缘该我走的,便是火坑也能踏过;不是我走的,绕一百里,也终归要退回来。” 姜义听着这话,不觉轻咂了下舌,斜眼看那和尚一步步往前走,心中却也隐隐起了几分敬意。 说话间,那一行人已至姜家院前。 姜义见状,忙上前几步,拱手作揖,打了个照面。 那僧人也不多言,只合十还礼,面上神色平静如水,看不出喜怒。 姜义眼风一扫,肘尖轻轻抵了抵身旁的姜明。 姜明心领神会,脚下“咯哒”一声便飞快往屋里窜。 不一时,手里已捧了几样粗点心,些许瓜果饼子。 那僧人也不推辞,接过食物,再合十一礼,低声道了句“福”。 又转身朝众人一礼,便迈上了那条通往后山的羊肠小道。 神色依旧无悲无喜,脚步却稳得很,像是早知此路要走,走多远,也不回头。 前路难料,后山林深雾重,连风都带着点说不清的古怪,倒也不是寻常人爱去的地界。 于是众人便止步山外,只目送那道身影,一步一印,踏入林风之间。 不多时,便见他背影在山雾中一点一点隐去,如落纸入水,渐无声息。 www.cb3fe3k334.sbs。m.cb3fe3k334.sbs 第46章 缘起未盛,果自难结 山中林深,径曲风幽。 那僧人的身影不过一转弯,便没入雾气深处,如石沉水,半点不见了。 可山脚下这几位,却没人急着转身。 俱都杵在原地,望着那条蜿蜒的山道,像是盼着什么从林中再走出来似的。 尤其姜明与那刘家少爷,眼神专注,姿态各异。 一个紧盯不语,一个若有所思,瞧着倒像是各怀盘算。 终是姜义先开了口,笑着上前几步,拱了拱手,道: “刘庄主身手不凡,心地也好,能在那深山林里搭救苦行之人,实属难得。” 刘庄主闻言,只摆了摆手,唇角一挑,笑道: “举手之劳,谈不上什么大德。左右是山中闲步,碰上了便出个手,权当替自家积点阴功,图个好梦。” 这话说得淡淡的,像是真不当回事。 见他并无要走的意思,姜义也不急,索性随口搭了几句。 “以刘庄主这份身手,若是出了山,在外头混个功名富贵,怕也是手到擒来。” 语气里带了点试探,也确是有些好奇。 刘庄主仍是笑,语声平平: “功名富贵,不过过眼云烟,家中也不是没享过。如今想来,倒是这山野清净些,日子自在,才合心意。” 说罢,他不等姜义再追问,便自个儿一拐话头,道: “倒是昨日姜兄送来的那几株幻阴草,成色极好,一瞧便知是用心养出来的。” “等这几味药制好了,也送几份回来,算是庄子里的一点心意。” 姜义见他不愿多言,便也识趣地收了话头。 语气一转,仍扯回了药材上: “姜某没什么别的营生,种地倒还算熟门熟路。若庄主还有什么稀罕草药想种,倒也不妨交托试试。” 这话说得客气,也带着些诚意。 刘庄主闻言,眉头略一蹙,像是认真思忖了一瞬,最终还是摇了摇头,道: “庄里寻常药材不缺,缺的那些,姜兄眼下的底子,怕是还种不来。” “那幻阴草,也是因它性状稀罕,恰好合了些门槛,这才托你一回。” 姜义心头不免泛起点失落,嘴角却半分不显,只轻轻一点头,神情如常。 刘庄主见他这般沉得住气,倒也多说了两句: “不过,若是姜兄往前再迈一步,踏入精满、气足的境地,那倒真有几味药材,可托你家去栽种了。” 精满、气足、神旺,是命功圆融的三条路,姜义早已知晓。 这命功一道,倒比性功灵活得多。 精、气、神三者虽说讲究圆满,却不拘先后,只看根基所向。 寻常人多半从精力起步,一步步锤炼上去。 可姜家有些不同。 后山那一门吐纳之法,练得早,根打得稳,偏是在“气”这一道,走得快些、深些。 姜义听着,只轻轻点头,心底细细记了下来。 两人都没急着走,索性就在山脚下支了脚,半倚着柴垛子,有一搭没一搭地闲聊起来。 说的是修行,讲的是草药,话头起起落落,没个正形。 偶尔姜义问些法门上的事,刘庄主也不藏私,三言两语地点拨一二。 说着说着,话题又拐去种药的门道。 讲些土壤风水、时令节气,也讲哪种草药喜阴,哪种得见日光才生。 有时话说累了,倒也说些养儿育女的家常…… 姜明坐在一旁,连学堂都没去,听得津津有味,姜义也没催,只当让他长点见识。 那边厢,姜曦总算在娘亲指点下勉强站完一套桩功,汗涔涔地跑了过来,扑进人堆里。 不多时便与刘家那小子闹作一团,你追我赶,扑打翻滚,鸡飞狗跳倒也热闹。 众人看着娃娃打闹,脸上带着点笑,眼角余光却总不由自主地往后山瞥…… 山道蜿蜒,林风悠悠,那僧人进去一上午了,却不见影儿归来。 晌午就在姜家打发了,粗茶淡饭,两个菜,一锅热腾腾的杂粮饭,倒也吃得有滋有味。 这一日便这么在山脚耗着,从日头慢慢爬上头顶,又一点点斜下去,影子拉得老长老长。 一直等到村里那些牲口都悠悠然从后山转出来,连山风都吹得慢了,还是没见那僧人回来。 在场这两家人,对这后山的性子都多少摸得些门道。 虽说山里时有阴晴不定,但寻常人进去,总归也有个时辰准点转出来。 如今一整天没见人影,倒像是应了那僧人所言。 该走的路,走就是了,走不走得出来,也都随缘。 几人站在山脚,脸上神色各异,一时间却谁也不出声。 刘庄主倒是仍旧不慌不忙,站那儿掸了掸袖子,神情里看不出半点挂怀。 他家那小子却不一样。 原先打那几回空手出山回来,已然打起退堂鼓了。 如今眼瞅着这位僧人,一声不响地真个走进山去再没回来,眼珠子一下子活泛了,脸上神色也亮了几分。 姜明眼巴巴地望着山道尽头,眼睛里写满了“想进去看看”,嘴上却没敢出声,怕被爹一眼瞪回屋。 姜义这边,倒是安安静静站着,脸上带着点若有所思的神色。 那僧人未曾绕回来,但这山,终究也没有塌。 看来那僧人确有些机缘,可要说真有大造化,真能取什么“经”,怕还差那么一口气。 缘起未盛,果自难结。 山未开,天未动,天命之外,皆是人事。 姜义心头微动,却也没说出来,只抬头望了望那山雾正浓处,轻轻地叹了口气。 刘庄主冲姜义拱了拱手,权作告辞。 脚下才刚迈出几步,那刘家小子便蹦跳着追了上去,嘴里叽叽喳喳,隐约听得是要学什么佛法。 姜义在后头看着,摇头轻笑了声,也没说破。 自家那俩娃儿一左一右,牵了回家。 进屋后没耽搁,直接从拽出早就分拣好的药材,一边生火,一边提水,手脚麻利得很。 这回药材备得足,药材分门别类,谁吃哪样、何时吃、怎么吃,心下早就有了数。 今日在山脚听刘庄主一席话,原先有些糊涂处,这下也明白了几分。 尤其是听得修至精满、气足的境界,方能有新的药材可种,姜义心里满是干劲。 后山传下的那套呼吸法虽好,却急不得,如今得先补足根基才是正道。 一把黑鳞子根投进那只老药罐中。 这是极其难得的益精之物,传说生于旧矿残渣之上,性温不燥,最宜初补之时。 药罐咕噜咕噜地冒着泡,汤水由清转浑,泛着点金黄中带褐的色泽。 一股药香混着山野清气,袅袅而起,先钻进鼻尖,再溜进心头。 姜义站在火前,袖子挽到臂肘,脸上被火光映得微红,眼神却不自觉地透着几分期待与倔强。 感谢随遇而安91的打赏。 祝各位读者老爷长生不死,夜夜笙歌! www.cb3fe3k334.sbs。m.cb3fe3k334.sbs 第47章 养精蓄锐,修性之方 清晨寒意犹在,薄霜未化,姜家院里却早已动了身。 一家子人齐齐收了桩功,脚步未乱,呼吸绵长。 吐出的热气在半空一团团聚了又散,像是旧炉上飘出的汤雾。 推门入屋,暖意扑面而来,脚底也像踏实了几分。 桌上那锅粥早已熬得软糯黏滑,色泽金黄,热气腾腾地直往鼻子里钻,勾得人舌根发痒,肚腹起鸣。 寻常人家喝这黄精粥,图个滋补养身、润燥生津。 但姜家的这锅,可不是光靠黄精打底那么简单。 里头加了黑鳞子根,又佐以数味偏门药材,小火慢熬了整宿,一锅药气粥香,交织成味,才端上桌来。 光是靠近闻上一闻,便觉一股精气从鼻腔直冲脑门,叫人精神一震。 若是根骨浅薄之人,怕是要当场喷出鼻血,再来个七窍冒热气。 这等粥,只姜家这样有底子、练了些年功夫的身子骨,才吃得下,也吃得出味儿来。 碟中卧着几枚鸡蛋,外表圆润饱满,壳色沉凝温润,泛着点药香。 这蛋不寻常,出自姜家后院那一窝“药鸡”。 四年前小闺女呱呱坠地时,正好孵出来两窝鸡仔,自那时起便跟着喝药渣长大。 日日吃补,年年啼得嘹亮,毛羽油光锃亮,身形雄健。 姜义起初只是惜物,后来越看越觉得这鸡不凡,便留了下来不宰也不卖,只取其蛋,自家慢慢吃。 眼下四年光景过去,这蛋里头早就不是寻常蛋黄蛋白那么简单,带着一股说不清的生机与劲道。 虽谈不上灵丹妙药,可也不比寻常药膳差了。 一碗粥下肚,暖气直通四肢百骸,姜义顺手扛了锄头,慢悠悠地踱去了田头。 脚步稳,神色松,像是散步多于劳作的庄户闲人。 垄间土松,便随手拨了拨,禾苗间有杂草冒头,便蹲下身,一茎一叶地细细拔除。 偶尔绕到果树底下,仰头望一望枝桠,顺手掐去两三根乱枝,也不多想,修修剪剪,全凭心意。 这一身力气,这些年不是白打桩练拳的,做起粗活儿来倒也轻省。 就这么晃悠着干到日头爬上天顶,才拍了拍手上尘土,回屋用了午饭。 饭后,也不忙别的,只翻出那本泛黄了边角的坐忘论,倚着榻角,随手翻读几页。 经文晦涩如云烟,句中之意却似隐有金光一线,非得静气凝神方能捉得。 姜义倒也不强求,读得困了,便就着经卷,微微阖目,打个小盹。 这一觉不深,却也不浅,迷迷糊糊地过了大半个时辰,醒时神清气爽,犹如秋水照人。 起身后,先去了后院那一片寒地。 寒意未散,地气沉凝,正合练桩。 扎了个桩子,寒气透骨,却也正叫筋骨拉得更紧、更韧。 练得满头是汗,呼吸吐纳之间,自有气血缓缓复苏,精力重聚。 歇一歇,再练拳。 拳出如风,收若藏锋,不快不慢,一式一式,皆是落得稳当。 桩功、吐纳、拳法,如此三轮,打的是周身通畅,心头安稳。 待到收势站定,天边早已染上一抹昏黄暮色。 屋里传来锅碗瓢盆相碰的细响,姜曦在喊娘,姜明已在院门口探头。 晚饭的热气,就这么从屋里一丝丝飘出来,混着炊烟与药香。 屋里暖意融融,一碗金黄的黄精粥下肚,浑身像是被春阳晒过。 闲下来,姜义便靠着炕头,给屋里那两个小的说些稀奇古怪的野史趣闻。 讲那会飞的神人、不死的药草,讲得眉飞色舞,唬得娃娃们眼珠都不眨一下。 讲累了,又拿出竹简木牌,教那小闺女识字。 一笔一划教得细致,小姑娘念得磕磕绊绊,却也认真得紧。 等夜彻底沉下来,两个娃儿睡了,姜义才重新翻出那本坐忘论。 这回可没了午后那般随性懒散,而是强撑着眼皮,一字一句地往下读。 忍着困意,翻得密密匝匝,一口气扫过了大半书页。 直到最后眼皮重得像灌了铅,才将书一合,沉沉睡去。 这日子,就这么悄无声息地流过去了。 不见风浪,也无波澜。 可姜义却觉着,自己仿佛在一日日的打磨与喂养中,渐渐补足了那点儿亏空。 身体不再疲乏空虚,精神也像棵枝条,慢慢抽芽舒展。 心头那点压着的焦虑与无名火气,也在这一锅粥、一页经、一桩拳里,被消融得七七八八。 整个人都沉了下来,稳了下来。 这般变化,并非姜义一人独有。 一家子过日子,起得早了、睡得稳了,吃饭准了、说话慢了,连屋里头的气都不一样了。 几天下来,竟都有了些精气神。 这条路,还是那日与刘庄主闲话时听来的些门道。 刘庄主说得直白。 精力这一桩,不比打拳抡铁,靠的不是一口气拼命往外耗,而是个“养”字当头。 说来也不玄,无非三桩寻常事。 吃得好,歇得足,睡得稳。 肚里不空,心里不乱,自然精力充沛,通体安泰。 这日里,刚收了碗筷,还未起身,院门就被叩了两下。 出门迎去,正是刘家庄子里的高个仆从,来送那日应下的修性丹药。 丹药分两样,一黑一白,各装在小瓷瓶里,瓶口还封着封泥。 那仆从说了,白的那颗温润,能静心安神,助人凝神守意,省得胡思乱想。 黑的却是烈药,服下后幻象纷呈,轻者心有所感,重则梦魇缠身。 这两味若能合用,一明一暗,可助人窥得心境门槛。 姜义道了声谢,收下丹瓶,在手里轻轻掂了掂。 目光却不在药上,而是不动声色地掠过了桌边坐着的一家子。 大的小的各做各事,说话的说话,写字的写字,连呼吸声都透着一股子悠长安稳。 瞧着这一幕,姜义不动声色地将两瓶药收了起来,并未分发。 他心头有数,自家这般过日子,起得早睡得稳,吃得好心不烦,哪还急着靠药催。 若真说有个该用药的,怕还是那小儿子姜亮。 心浮气躁,坐不住、静不下,一本书翻到第二页就要打哈欠。 日子就这么滴滴答答地流着,一天掺进一天,不知不觉,又到了年节将近。 那离了家许久的小儿子,还是在年前赶了回来。 乘着那辆熟悉的破牛车,吱呀呀地晃着,一路风尘仆仆,晃到了村口。 www.cb3fe3k334.sbs。m.cb3fe3k334.sbs 第48章 二郎归家 少年背着一根长棍,自村口走来。 身形挺拔,脚步里带着风,日头照在他身上,透出一股子精神劲儿。 才走到院外,那门口便“嗖”地蹿出一道小小的身影,箭似地扑了上来。 却是自家那小丫头姜曦。 “二哥……二哥!” 喊得脆生生的,嘴角扬着笑,脚底带着风。 可一双圆溜溜的眼珠子,却不住地往二哥身后那只包袱上偷瞄。 这阵仗,这热情,倒也不全是奔着那心心念念的二哥来的。 姜亮见了,笑意便从眼底漾上脸来,伸手把她的小脑袋揉得乱糟糟的。 顺手便从包袱里头摸出个糖人,晶莹剔透,还带着一丝甜腻的香。 小丫头得了宝,喜滋滋地接了。 一手拉着二哥,一边欢快地跳着脚,兄妹两个便一头钻进了院子。 屋里头,爹娘早听了动静出来了。 与父母见了礼,姜亮却没闲着,眼珠子四下乱转,屋里屋外地探头探脑,一副心急模样。 “你哥还在学堂上没散。” 姜义心下明了,道得云淡风轻。 少年脸上不免露出些失望,嗯了一声,转身进了屋,才歇了一小会儿,便又坐不住了。 长棍往肩头一提,出得院门,脚步一拧,身子已然跃入空地,唰唰唰几下,便耍将起来。 棍起风生,破空如割,少年腰脊如松,手脚沉稳,虽未至尽善,却已透出几分狠劲来。 想来那州府大选将至,心里难免悬着事。 檐下,姜义负手而立,静静看着。 只见那少年招招式式,较之离家之时,竟已有了脱胎换骨之感。 筋骨扎实了,气息也凝了些,颇有点模样了。 而屋里头,柳秀莲却顾不上这些。 不知何时,早已蹲在柜角,翻出了那几包攒下的药材。 手上忙着拣洗,嘴里还嘟囔着: “回来了就好,该好好补补。” 说罢便风风火火钻进灶间,锅碗瓢盆响作一团。 等到姜明书院归来,院中那条棍还翻得正快。 姜亮见着大哥,眼睛登时亮了。 棍往肩上一扛,几步凑上来,张口便请教。 话没寒暄,语气却火急火燎,全无遮掩。 一个问得带劲,一个答得从容。 你一式我一招,拆得仔细,说得明白,棍影之间,便已聊上了瘾,旁人早给忘了。 姜义素日里醉心养身炼性,对这打打杀杀的棍法并不如何上心,此时也不好插嘴。 索性倚着门框笑看,手一背,悄摸摸把小闺女搁桌上那半块糖人拈了来,细细地咂摸着,满嘴甜。 到了晚间开饭,桌上看着不似往年般大鱼大肉,油花四溅,却处处藏着门道。 黄精粥金黄浓稠,添了黑鳞子根,隐隐泛着股药香。 陈年血参煨的老母鸡,汤色醇厚,未入口,光是那股香,就已令人胸口发暖,精神提振。 连那鸡蛋,都圆润饱满,剥开来热气腾腾,带着一股不寻常的生气。 姜亮望着这一桌,眼里闪过一抹讶色,似是乍然不认得了这饭菜,也不认得这家风。 离家不过数月,怎地屋里竟像是换了模样? 姜明见弟弟神色,轻轻拍了拍他肩膀,笑道: “家里变化大着呢,别以为只有你一个人在外头长进。” 姜义听得,也不说话,只望着小儿子那张写满惊诧的脸,心中忽地泛起一股说不出的得意。 药酒暖腹,面上红润几分,眼角眉梢,也尽是欢喜。 席间,姜义与柳秀莲你一筷、我一勺,两个儿子的碗里堆得跟小山似的, 姜亮吃得嘴角带油,一边笑着摇头推辞:“够了够了,真够了。” 话虽说得乖巧,筷子却压根儿没停。 姜明到底老成些,埋头扒饭,神情自若,倒是那咀嚼的节奏,比平日里快了不止一筹。 唯有那小闺女姜曦,小鼻子一皱,嫌那黄精粥、血参汤药味冲得很。 扒拉了几筷清炒青菜权当交差,便跳下凳去寻她的糖人玩意儿,惹得满桌人都笑了。 这一顿,滋补得近乎过头。 兄弟两个吃得额头见汗,皆觉腹中微热,浑身血气似在翻腾,连眉眼都透出几分兴奋来。 眼神一对,话未出口,那点心照不宣的默契便自然生出。 一个抹嘴起身,一个提棍挽袖,出了门,直奔院外空地,气势汹汹。 拳脚先行,起手便是一轮硬碰硬。 拳风猎猎,脚步生风,打得干净利落、虎虎生风,几招下来,薄汗便已从额角沁了出来。 热势未退,二人又各寻了根趁手的木棍,翻腕抡圆,再战一场。 棍影交错,起落之间,响起“砰砰”几声钝响。 夜静风寒,这动静听来竟格外清脆,叫人不由精神一振。 姜义立在檐下,手背在身后,望着这两个身影一腾一跃,光影在灯火与月色中交错不休。 他不动声色,只觉胸口一片安稳。 那一刻,他忽地有些明白了。 自个那点功夫,怕是真赶不上这两个小子了。 可心头并无酸意,反倒像春风吹过老树枝头,一股暖意徐徐升起。 只是,这兄弟俩的长进,也非一路平并。 往年看他们交手,大儿子姜明总是气定神闲,像是闲庭遛狗,逗着弟弟练手。 今夜却不然。 虽说姜明还是略胜一筹,但架势却不复当年那般闲庭信步,几个回合下来,额角也沁出了汗。 原本那股从容的劲儿,竟也叫弟弟压着逼出几分真火来。 想来也不难猜。 小儿子姜亮自去了县尉司,一门心思扑在筋骨武技上,巴不得连睡觉都打着桩。 虽说规矩上写着“练三日武,读一日书”。 可听他自己嘀咕,自打州府大选提上了日程,教书的夫子不是病了就是出门喝喜酒。 满堂大字没了踪影,空出来的时辰,自然就给那帮教头们塞了个满当。 反倒是姜明,虽也不落修行,却不是单靠拳脚走路。 练功之外,还得啃经读典、谈经论道,昼夜打熬,未必就轻松几分。 如此一来,光在拳脚一途比进境,自是弟弟追得紧了些。 不过姜义看在眼里,心中却不带半点计较。 大道万千,有人一步一印走得稳,有人风风火火奔得快,还有人迷迷糊糊撞上机缘。 各人的命,各人的脚力,不必强求齐整,也不必争个输赢。 www.cb3fe3k334.sbs。m.cb3fe3k334.sbs 第49章 扰不得神 这一打,竟打到了月上中天。 拳风棍影,在冷月下翻腾起落,拍得地上一道道灰影荡漾开去。 少年人骨血正新鲜,越打越起劲儿,步子带风,棍声震耳。 离得老远,都能听见那一阵阵“砰砰”声,仿佛夜里闷雷起。 姜义起初还站在檐下。 心想着等这小儿子撒完了野,便将那本坐忘论抽出来,考一考他静功是否见长。 可眼前这阵仗,别说收势,怕是打一轮还不解气,得续上一场方才舒坦。 他便笑了笑,摇摇头。 也不催,自顾自转身回了屋,披衣歇息去了。 这一夜无话。 翌日天未全亮,东山顶才泛出一缕薄白,淡淡地铺了半边天。 姜家院里便热闹起来,锅碗声、井水声,还有谁打了个呵欠,轻轻一咳,那点人气就有了。 姜亮这一觉睡得通透,醒来只觉周身筋骨松快。 翻身披衣,刚要在院中摆开一个起手式,手还未举高,身子却忽地一顿。 只见爹娘拉着小妹,后头还跟着大哥,一个个脚下轻,神情也静,竟悄没声地绕出院门。 姜亮愣了下,也没开口问,心头一动,便快步跟了上去。 转过院墙,踏入那片地界,脚下一滞,眼前一幕,让他险些认不出来。 这一方坡地,原是家里养菜种瓜的地界,葱花韭菜,茄子萝卜。 可如今再瞧。 整块地翻得干净利落,连泥土都泛着股冷意,种的却是满眼森白的植株,笔挺如枪,齐整如戟。 那东西约摸一尺高,茎叶间透着病人般的灰白,风一吹,竟还发出细细的响声。 四周围了道粗木篱笆,钉得极实,连个破口也寻不见,倒像是怕什么东西从里头逃出去似的。 姜亮脚下一顿,盯着地里那些森森白植,心头竟涌起几分说不出的怪意。 可眼看爹娘牵着小妹,大哥走在后头,都是熟门熟路的模样,连个眼神都不带犹疑的。 他也就收了那点狐疑,把心一横,抬脚跟着迈了进去。 才一入那片地头,冷风便像水一样贴了上来,直往骨缝里钻,冻得他浑身一紧,背脊发直。 姜亮打了个寒噤,汗毛“刷”地立起。 可他到底是习武多年,骨里筋里都生了劲道,呼吸一收,步子一沉,身子便稳了。 丹田中昨夜补得发热的药膳,此刻也像被唤醒了似的。 化作一缕暖流缓缓涌起,在胸腹间游走,把那股入体的寒意压了下去。 他才觉着人缓过来,还未开口问上一句,眼前忽地一花。 天地似被人捏住了边角,轻轻一扭。 四下的光影全跟着晃了几分,地里那些森白植株,竟像忽然活了,枝叶簌簌作响。 仿佛百十只手一齐伸展开来,在空中纠缠翻舞。 耳边也跟着响起些动静,不似风,不似语,却像有人伏在耳边说话。 声声呢喃,句句听不清,却偏生扰得人心神不宁。 姜义自踏入这片寒地起,目光便没离过小儿子半寸。 此刻见他立在那儿,眼神渐渐虚了,脸上神情一阵阵变幻,嘴角还跟着抽了几下。 便知那幻象起了作祟。 倒也不急着上前,只负手凑了几步,远远立着,神色悠闲。 昨夜原就打算,考考这小子修性到哪一步,结果一场比武打得兴起,正事忘了。 这会儿倒省事,这地里头的幻觉,正好省了不少口舌。 这幻阴草一到冬日,越冷越精神,根里头生的阴寒之气,裹着一股子不清不楚的幻力,专往人心头里钻。 姜亮站在那儿,姿势还算板得住,比起未曾修行的俗人,自是结实多了。 可这幻象来得急、来得猛,他那点静功底子显然还嫩着,火候没到。 只一会儿,脸就涨得通红,眼紧闭着,嘴巴却开始不由自主地咕哝起来。 看这模样,进了县尉司后,多半是翻过坐忘论的,只是翻得怕也不太勤快。 姜义看着他挣扎得差不多了,知道再拖下去,怕是要真叫那阴气钻了魂。 也就不再客气,脚下一迈,伸手一拎,像捡柴火似的把儿子扛上了肩,利落得很,转身出了寒地。 姜亮到底年纪轻,筋骨里那把火还旺着,又只站了片刻,尚未真陷进去。 不过一炷香的工夫,他便悠悠转醒,眼皮一颤,睁眼时正对上父亲那张熟得不能再熟的脸。 姜义还是那副神色,嘴角吊着一丝笑,仿佛什么也没发生似的。 再往远处一瞧,后头那片寒地里,人都还在。 大哥、娘亲、小妹,一个个端着模样,有的扎马步,有的凝神收气,还有的边练边偷眼往这边瞧。 小妹最没个正形,一边张望,一边咯咯地乐,显然是把他方才那点失态瞧了个清清楚楚。 姜亮本就面皮薄,这会儿哪还绷得住。 脸上腾地冒出一层红,直红到脖子根,心里别提多别扭。 姜义见他这模样,也不去揭破,只在一旁闲闲道了句: “别急着臊,咱家里头,哪一个不是这般过来的?你哥头回进去,可比你还花哨,叫得跟猫抓了似的。” 这话倒是让姜亮心里踏实了些,脸上的窘意也跟着消散了大半,挠了挠头,憨憨地笑了笑。 姜义却不歇,仍慢悠悠道着。 说那心静如水、神凝如镜,于练武大有裨益,日后若要更进一步,这门性功,不可偏废。 姜亮听得认真,点头如捣蒜,拍胸许诺: “爹,您放心!从今日起,那册子我日日读、时时想,晚上梦里都要背它两章!” 姜义闻言点了点头,倒也没多说,只从怀里摸出个小瓷瓶来。 拔开塞子,一股清香便飘了出来。 倒出一粒药丸,色白如雪,圆润光滑,隐隐透着些灵气波动。 也不多言,手一递,示意小儿服下。 姜亮素来信他爹,这种时候也不多问,接过来便一口吞了。 那药丸入口即化,先是一丝甜,继而泛起清凉,很快顺着喉咙沉入丹田。 “再进去试一试。” 姜义道,语气淡淡,手一指寒地: “这回若能守得住神,自会见得不同。” 姜亮心里虽还发虚,但毕竟是练家子,又得了爹爹的吩咐,胆气便硬了几分。 他试着踏入寒地边缘,脚一迈进去,那股熟悉的寒意便扑了个满怀。 紧跟着脑中一阵晕眩,仿佛又有无形之物欲牵他入梦。 可还不等幻象铺开,丹田里那股清凉忽地变了势,化作一道轻灵之气,仿佛山泉入壑,轰然涌向头顶。 只觉脑中一清,那些扭曲的光影顿时淡了不少,虽仍迷离,却已扰不得神。 姜亮心头一震,登时明白,那粒药丸绝非凡品。 这时候再不敢耽搁,趁着神明未散,立马扎下马步,在寒地边沿挥拳起桩,招式沉稳,气息绵长。 感谢鱼骨图鱼、随遇而安91的打赏。 祝各位读者老爷长生不死,夜夜笙歌! ps.因为小女儿名字被喷麻了,暂定改为姜曦。 一次性改太多章节会被审核,只能每天改几章,望见谅…… www.cb3fe3k334.sbs。m.cb3fe3k334.sbs 第50章 一念心静 一家子在晨光里头练得满身微汗,鸡鸣犬吠间,各自收了功。 姜亮却还意犹未尽,拳劲未散,便没歇下。 一时舞拳,一时耍棍,招式舒缓,步法沉稳,看似随意,实则分寸拿捏得极细。 寒意仍浓,幻象偶尔浮现,影影绰绰,似人似鬼。 但得那清灵之气护着,又将心思一寸寸收敛归元,竟觉那股扰人的幻境也变得淡远起来。 越练越稳,越练越静,心底像被谁拂了一拂,泛出一池秋水。 这一练,竟是小半个辰光。 直到日头升得老高,阳光把寒地照得森森发白,姜亮才觉浑身乏了。 也不强撑,慢吞吞出了那片地,一路溜回屋里,连鞋都没脱,倒头便睡。 这一觉,睡得极沉。 梦也没有一个,仿佛连日来奔波的疲累、心头那点不安,都在这一宿之间,被悄悄捻去。 再醒来时,窗外日色正浓。 打个哈欠坐起,只觉精神饱满,四肢百骸透着说不出的舒畅。 连眼神都沉了几分,不再一味炽盛,倒多出几分内敛来。 这人一精神了,心性就闲不住。 稍稍梳洗过后,姜亮便又寻了他哥姜明,意欲再切磋一场。 这一番出手,已不同于昨夜。 少了些横冲直撞的蛮力,多了几分藏锋纳势的章法。 招式虽还是那些招式,可拳与拳之间,隐隐已有了心念转折的气息,动静之间,初窥门径。 姜义立在檐下,手背负着,眼中含笑,不言不语地望着院中那场拳脚。 那点悠然笑意,眼下愈发深了。 他当然晓得,那小子此刻心头是个什么滋味。 心静了,念明了,许多招式便不再是凭力气和本能硬撑,而是有了章法,有了选择。 思绪一清,动作一缓,看招应势之间,便多出些余裕,也多出些精妙。 这份妙处,说破了俗气,只有亲身走过,方知其中玄妙。 若非自身体会过此等奥妙。 又怎会在眼下这紧要关头,拦下小儿子的拳脚打熬,非要他花上功夫,咂摸那静心修性的味道。 筋骨是基石,神思是舵。 这一外一内,向来缺一不可。 兄弟两个在院中战得酣畅淋漓,虽说是切磋,出招却毫不含糊。 拳来棍往之间,半点不输真刀实枪的过招。 等到打完收势,浑身汗如雨下,屋里那头早就有了动静。 药膳的香气袅袅飘出,药浴也热得正好。 所用的料,全是从刘家庄子里头换来的好货,药劲醇厚,火候也足。 姜义早都盘算好了。 趁着年节小儿子回家,要把这些年在外头少吃了的,全数补回来。 只盼着他能把身子打磨到最好、心气调理得最稳,去应那一场州府大选。 接下来的几日,姜亮便像是给人扔进了一口温火慢炖的大药锅里。 清早一睁眼,先吞一粒清灵丹药,未等药力散开,脚底已踏进那片森白如雪的幻阴草地。 寒气透骨,幻象缭绕,他却不躲不避,一拳一棍打得认真,连眉头都不皱一下。 白日里,药膳汤水日日新鲜,都是按着他身子里的底子精调细配的,喝得人头顶都冒热气。 夜里再泡那药浴,一身酸胀便化作气血翻腾,浑身上下像被人从内里洗剥了一遍。 这般内外兼修、心身并炼的法子,落到他这副少年筋骨上,效果自然立见。 不过几日光景,那身板眼看着又拔高了些,肩膀也沉稳了些,筋骨似是拉开了。 眼神里那股年少的锋锐,也似被药汤与幻境打磨过,藏进了眼底,不再浮在脸上。 步子落下去,比往日更稳,也更沉。 只是,这年最先冒头开花的,却并不是那一头热气蒸腾的小子。 倒是那素日里最像无事人、连练拳都像在散步的姜义,先一步悄然破了关。 入了年节,家家户户早已热闹起来,鞭炮接连炸响,火光映得半边天红彤彤的。 可姜义不在外头凑热闹,只在屋里坐着,膝上搁着那本早已翻得毛边的坐忘论。 那册子看着不厚,实则沉得很,压得眼皮直打架,脑中昏沉如雾。 他就那么枯坐着,没点香、没燃灯,也无旁人相伴。 唯有一股不肯认输的执拗,支撑着他把那最后一页翻过。 恰在那震天的炮响之中,不知哪一刻起,耳边的喧嚣忽地远了,像是被谁隔在了几重山水之外。 心头的种种念头,过往未了的、眼下放不下的、将来盼不来的,也一并退去,潮水般,散得干净。 那一点残念,如石投湖,唰地坠下去,水面却不泛半点涟漪。 耳边依旧是噼里啪啦的响,眼前火光闪烁,可他的心里却像洗过一回,澄澈清明,静若止水。 那是一种不用旁人说、不靠法子撑的“静”。 不是忍,不是假寐,而是连“静”这个念头都已消散后的境地。 这一刻,姜义心下澄明,无须旁人佐证,便已知道,这便是刘庄主提及的“心静”之境了。 在这般心境中,连天地似乎都慢了半拍。 体内气机流转,原本难以察觉,此刻却清如山泉,涓涓穿行于经络之间,一寸一寸,皆有回响。 呼吸微动,那气机便随之一涨一缩,如潮涌海落,有序有节。 耳里听得清清楚楚,屋里头家人们的呼吸,一道道浮沉交错,轻缓而安稳。 连脉搏的强弱快慢,也如编钟敲击,有条不紊。 院中雪落,原本悄无声息,如今竟似能听得见那雪花沾地的轻响,细若蚊吟,却又不容忽视。 仿佛世间的一切,都被抽去了浮华,褪去了喧哗,露出里头那副真正的面孔。 五感不再拘于表面,像是探入了一处更深远的所在,从一个冷静抽离的角度,重新审视这人间。 也正是在这刹那,姜义才忽然想起。 当年初次与刘庄主照面,那人只轻轻扫了他一眼,便言“气息沉稳”四字。 他当时只当是客套,如今却晓得,那不是说笑。 人在这般状态中,谁气沉如山、谁脉息浮虚、谁藏忧念、谁染病气…… 果真是一目了然,瞧得透亮。 虽说大年初一,理该是合家团圆、歇息纳福的日子。 可姜家院里,天才蒙蒙亮,便又响起了气息鼓荡之声,隐隐有如潮起风生。 这门修行,在姜家门下,可从来不认节令,也不挑晴雨。 姜义踏入了那片森白的寒地。 只是这一回,他却并未即刻动身,只负手而立,站在一旁,安安静静地看着。 一念心静,目光便如秋水澄明,似能穿透血肉皮囊,直视筋骨气息。 一家子人,各自在寒气中苦练。 气机运行的走势、筋骨发力的微滞,尽数落入他眼底,如观掌纹。 “姜明,肘胯带劲,别光拿胳膊死抡。” 静立片刻,忽而开口: “姜亮,呼吸乱了,急不得,先稳住节奏。” “姜曦,下盘飘得像猫跳河,腰腹绷紧些,别光装样子。” 声音不重,却似铁锥钉木,一句一个要害。 他话音一落,场中三人纷纷转头,满眼诧异。 往常哪见过老爹这般指点? 可这惊讶归惊讶,却也不得不服。 平日练拳总觉别扭却说不上来的结滞处,经老爹轻轻一点,竟像是气血豁然开阖,浑身舒坦。 众人连忙照着他的话调整动作,一时之间,拳桩沉稳,步法齐整,练得比往日都更认真几分。 就这么一路练到天大亮,那片寒地里白气氤氲、雪草微晃,一家人的动作却愈发利落老成。 夜里吃过药膳,又在药浴里泡了个通透。 兄弟俩筋骨舒展,身上余力未消,便出了院门,在外头那片空地上又斗起了手。 拳脚翻飞,声声破风,打得雪尘四起,寒气也被逼退了三分。 姜义没坐屋里喝茶了,倒也破天荒地站得近了些,背着手,眯着眼,在一旁静静瞧着。 两兄弟你来我往,打得正酣。 他却只是淡淡开了口: “姜明,拳太急了,没蓄住劲,虚招多,真力少。” “姜亮,你这防守不对,拳没打到,心先乱了半拍,空门敞着,换个狠人,早吃亏了。” 一句话出,兄弟俩动作都是一顿。 原本你攻我守、势均力敌,一听这话,却仿佛心头那盏灯被人挑亮了。 果真! 明明自己以为已打得极顺,细一回想,刚才那几招,竟真有些地方发力浮飘、防守迟缓。 兄弟俩对视一眼,眼里皆有一丝难掩的惊异。 这些年,两人切磋不知凡几,彼此招数都能背出来。 却从未有哪一次,能被人一语道破其内疏漏,还说得这般贴骨入理。 他们本以为自己在父亲眼里,早是能独当一面的年纪。 却不想这老爹瞧着懒洋洋的,几句话就把他们打回了原形。 一时间,院外无声,唯雪声簌簌落地。 兄弟二人转过身来。 望着姜义的眼神里,除了惊诧,竟添了几分少年时才有的那股敬畏之色。 姜义心头顿时一阵受用,仿佛冬日泡茶时那第一缕蒸汽,暖得正好。 说来也是,这两个小子近几年一天天往上窜。 尤其拳脚上头,已不是当年穿开裆裤、跟在屁股后头叫爹的年纪了。 如今真要动起手来,自己也未必讨得了好去。 身为人父,瞧着他们长进,自然是欣喜的,满心欢喜都来不及。 可欣喜之外,总也难免有几分隐隐的落寞。 想教,却无从教起。 想指点,却也只能说些泛泛而谈。 只能眼睁睁看着他们越走越远。 如今倒好,踏入了“心静”之境。 感官通透,眼里那些细枝末节、拳脚发力的瑕疵,皆如雪地里落笔,一清二楚。 这一来,既能指出他们功夫上的破绽,真真切切地帮上忙。 也能好好抖一抖身为老爹的威风,让这两个皮猴子明白,老子终究是老子。 姜义脸上那点一贯的笑意,也悄悄浓了几分,悠然里多了点藏不住的得意。 此章三千来字,姑且权当是作者加了半更。 顺便求追读,求月票,祝各位长生不死,夜夜笙歌。 么么哒。 www.cb3fe3k334.sbs。m.cb3fe3k334.sbs 第51章 读书嚼文,气息沉稳 在老爹不时点拨几句、大哥也肯低头陪练的日子里,姜亮的拳法棍法,蹭蹭往上冒尖儿。 每日里打熬筋骨,气血流畅得仿佛能听见涌动的响声,念头也清明得很,起落自如。 倒是姜义自己,头几日还觉新鲜,指点起来得心应手。 可渐渐的,这舒坦竟也有些淡了,心里头有些空落落的。 往常夜里睡前,总要翻几页《坐忘论》。 一页一页读下去,便觉心境一点点起了变化,那份“今日胜昨日”的安稳感,踏实得很。 如今心境是真静了,躺下便睡着,倒没得半点波澜。 可也正因此,那种日日添柴火、点点看火苗往上蹿的感觉,却没了影儿。 心头空落落的,总觉少了点什么。 姜义晓得,这便是心静了,意却未定。 坐忘论本就是捷径小道,能助人心静,却无意定之功。 心头这念头闪过,再瞧那桌角,目光忽地一顿。 那儿歪歪斜斜地搁着几本旧书,纸页发黄,边角翘起。 是头些年大儿姜明从学堂里顺回来,说是开蒙用的。 当初说是或许对修性有助,拿回来就堆那儿了。 这会儿细一想,那小子恐怕从那时起,便已晓得什么叫“坐忘是下乘,定意乃上阶”了。 当年姜义翻了几页,脑子就像被灌了铅,胀得厉害。 心里也就认了命,自觉没那根筋头,悟性不够,精力更差,索性撂一边吃灰去了。 可今时不同往日。 一念既静,心底不再翻江倒海,精气神也胜从前数倍。 姜义心念微动,便将那本旧书重新翻了出来,轻轻拂去尘土,拇指一掀,翻开第一页。 书页还是那副模样,字句依旧板滞古奥,摆在眼前,叫人脑仁有些发疼。 但如今心静如水,眼中不生波澜,倒也能一字一句看下去,不觉枯燥,亦无困意。 只不过,心静虽贵,终究不是开悟,更谈不上什么“无师自通”。 姜义虽能读进去,字是认得的,句子也能断,但真意仍是雾里看花,隐隐绰绰,似懂非懂。 每一句都要在心里翻来覆去地咂摸,方能模糊勾勒出个大概。 还得提防是不是自己瞎蒙出来的,走了歪路还不自知。 看到这儿,姜义心里便明白了。 当初刘庄主提起这“上乘修性之法”时,为何脸上带着那种又无奈又无语的神色。 这条路,若无高人指点,靠自个儿一头扎进书堆里啃,想真有所得,怕不是得啃上几十上百年。 而且稍有错漏,便是走火入岔。 哪怕只是错了一字一意,怕也得付出几个月、甚至几年苦功来填坑补漏。 能不能补得回来,还在两说。 这条道,说是康庄大道,实则悬崖栈道,非是寻常凡夫能走得通的。 可话又说回来,虽苦虽涩,姜义合上书时,却觉心头那点空落感,也不知不觉淡了几分。 看来这读书嚼文,虽未必解渴,却能压住虚火,教人心里踏实。 姜义坐在那儿,望着泛黄的书封,忽而嘴角微微一挑。 要是真有那么一天,那小儿子也迈过这“心静”的门槛。 不知会不会也能改了那一读书就犯困的老毛病? 日子就在这样静水流深里,一点点地淌过去。 姜义一念既静,心神澄明,连屋里几人的气息流转,也仿佛听得分明。 谁昨夜睡得香,谁这几日精力不济,胸腔间那点气血起落,都像拂面春风般,轻轻吹到他耳边。 一家人的底子都在悄悄打厚了,那精气神瞧着,比起年前,活泛了不止一筹。 尤以大儿姜明最是明显,那身子里蕴着一股藏不住的劲儿,若说是一池泉水,如今已隐隐要涨出堤坝了。 直到这一日清晨,天还没亮透,一家子老规矩,照旧披着寒意下地晨练。 姜义站在一旁,瞧着大儿在地头打拳。 忽而神色一动,只觉那孩子气息陡然一变,沉凝如水,幽深似井。 呼吸间已无分明顿挫,也无气声杂响。 仿佛一条首尾相接的溪流,在躯壳中蜿蜒盘走,温润却不间断。 “气足了。” 姜义脑中浮现出刘庄主讲“命功三项”时,随口点出的寥寥几句。 当初听着玄而又玄,如今却是亲眼所见,亲身所感,才晓得那是种什么光景。 大儿起步早,那门呼吸法最早练起,这些年下来,一日不落,打熬得极是扎实。 更别说后山那位,说不得还能点拨几句。 有此成就,倒也自然。 这小子本就精力最盛,若不是近些年钻进书堆里,兴许这精满气足之境,早在年前便破了。 不过命功三项,讲的是“精”“气”“神”,一层深过一层,一步紧接一步。 那“神旺”二字,偏又最是玄妙。 连刘庄主当初说起,都有些支吾其词。 只道若能参透修性之法,或许易有所得。 偏偏姜家这大儿,选的又是那条最慢、最苦、最不讨巧的路子。 咬文嚼字、磨砖成镜,若真要见点成色,还不知要几年几月。 晨练一毕,身上那点热气还吊着没散,人却已迈步进屋,进了饭堂。 桌上早摆好了粥碗小菜,热腾腾的雾气往上冒,带着一股药膳特有的香,温厚沉稳。 一家人落座,筷子碰碗的声响轻微,话却不多。 这会儿姜明却放下筷子,主动开了口: “爹,前些时候和刘庄主说起的那事,就是加种些稀罕药材……后来有消息了吗?” 这话一出,姜义手里捧着的粥碗,轻轻一顿,几乎不可察。 那日山脚下,刘庄主确是提过。 说是凡金贵药材,多有灵性,寻常凡躯之人根本养不住。 非得修至精满气足的地步,才堪一试,不然徒糟蹋了天地造化,也活不出个苗头来。 当时姜明没插嘴,安安静静站在一边听着。 如今看来,怕是那时起便放进了心里。 这孩子如今气息沉稳,精气汇聚,已离“精满气足”不远。 怕也是觉着时候差不多到了,想要替家里分担一分。 姜义心里泛起一阵暖意,只觉这好大儿,果然是没白养活。 当下便笑着应了句: “记着呢。等下回刘家庄子来收幻阴草,我就仔细问问,看有哪些稀罕苗子,须得精气调和才能培植。” 姜明轻轻应了一声,带着点少年才会有的郑重期盼。 顿了顿,又补上一句,声音不高,眼里却亮晶晶的: “爹爹也仔细问问……那些稀罕药材里头,可有果树一类,长出来能吃的、味道好点的那种。要是能种,就多种点。” 感谢随遇而安91、yuxian的打赏。 祝各位读者老爷长生不死,夜夜笙歌! www.cb3fe3k334.sbs。m.cb3fe3k334.sbs 第52章 交友 做客 团圆的日子,总嫌过得太快。 转眼间,小儿姜亮便满了十岁,年假也熬到了尾巴尖儿上。 眼见着,又到了去县尉司报到的时辰。 姜义这几日看他气色红润,眼里那股神采,也比年前回来时更沉稳了些。 虽有不舍,倒也多了几分放心。 饭后闲坐,随口问了问州府大选的日子。 心里打着盘算,那时或能带上一家老小,去给这小子打打气。 哪知姜亮听罢,却是连连摆手,脑袋摇得像拨浪鼓,神情里带着股少见的认真。 说是怕一家人都去了,他心里惦记着,反倒绑了手脚,放不开劲儿。 姜义听罢,只是笑笑,倒也不强求。 只是从怀里摸出个小玉瓶,塞进了他手里。 玉瓶温润,小巧一只,刚好握在掌心里,入手却微凉。 “里头是几粒激发潜力的丹丸。” 姜义语气随意,似不甚在意: “平时揣着也无妨,不急用。真要到了迈不过去的坎儿,再瞧着使不使。” 这几粒丹,是他早在刘家庄子里挑药时,就悄悄为这一日备下的。 姜亮捏着玉瓶,低头看了一眼,又抬头望了望老爹。 视线掠过院子角落,落在探头探脑的大哥小妹身上。 没说话,只是郑重地将玉瓶收入怀中,重重点了点头。 拎了包裹,背脊挺得笔直,像个小小的大人。 与爹娘兄妹一一作别,最后挥了挥手,转身跳上于大爷家新换的牛车。 车轱辘吱呀吱呀地响着,沿着出村的小路缓缓滚远。 出了村,牛车慢吞吞地晃了小半日,晃到集市边,才换上一辆趿拉马蹄的旧马车。 虽说脚程快了些,可也直到日头西斜,才堪堪摸进了陇山县地界。 天边霞光还未收尽,县尉司那座灰扑扑的衙门就静静杵在眼前,门楼陈旧,却自有股子威严。 姜亮背了包袱,脚下微一顿,正要抬步迈过门槛。 行李还未放稳,只见一道熟悉的身影已快步迎上来。 笑容明晃晃地挂在脸上,不是旁人,正是县丞家的外甥。 瞧李文轩这架势,八成是特地在门口候着的。 两人不打不相识。 在司里那场对练后,李文轩常三天两头地往姜亮这边跑,张口闭口“姜兄长”、“姜兄短”的。 嘴上甜,手也不空。 不是带汤,就是捧点家中补气的吃食,说是自家熬的,要与姜兄一同分个润养。 久而久之,两人来往倒也渐熟,谈不上生死与共,却也有了几分交情。 “姜兄总算回来了!我就猜着是今日!” 李文轩笑嘻嘻地凑上来,拍了拍姜亮肩膀: “家里正巧熬了首乌乌鸡汤,走走走,先去暖一碗,也让我舅舅瞧瞧,我这几日练的新招子像不像个样儿!” 嘴里一串串的,手上也没歇着,话音未落便一把拽住姜亮胳膊,半推半拉地往外拖。 瞧这动作,半点不生分,显然也不是头一回了。 姜亮让他拽着走了几步,低头看了眼自己那包袱,略一沉吟,也就没再挣。 其实在一年前,两人虽说往来不断,却也谈不上亲厚。 尤其是姜亮拳法日精,身板一日比一日扎实,武艺的差距也拉开了。 起初还能你来我往地过几招,后来多是姜亮单方面指点。 李文轩也自知差得远了,渐渐不提“切磋”二字。 直到去年休假归来,姜亮带了根箍着铜环的大棍子,一出手,便惊了县尉司一众新丁老兵。 那趟棍法,出得奇巧,收得凌厉,眼见为实,众人只觉气势如龙、招式如画。 李文轩自那日起,待他的神色便更恭敬几分,殷勤也添了几分热络。 三天两头请他去家里坐坐,饭桌上从不缺药膳汤水。 首乌炖鸡、当归羊肉,说是补气补血,全不打马虎眼。 姜亮起初还有些别扭,推说不便,话里话外都带着点客气。 可那李家上上下下,待人是真热络。 尤其是李文轩那舅舅,堂堂县丞,居然也常出现在饭桌上,谈吐不俗,面色温和,竟也没什么官架子。 不说权势,不提门第,更多是随口提点小辈几句,说得风轻云淡,倒也不觉拘谨。 李家人总说文轩这小子气血大长,全仗着姜亮指点得法,逢年过节都不忘提这一茬儿。 来得多了,姜亮也便习惯了这般往来。 想着大哥在村里头,弄了个古今帮,也常教人些拳脚功夫。 他也就不藏私,除了那门呼吸法和棍法,其余的桩功拳路,一一指点,只当投桃报李。 唯一让姜亮觉着有些头疼、甚至犯难的。 是李文轩近半年来,找自己讨教时,总爱带上他那姐姐。 年长二人一岁,听说是李家的掌上明珠,自小养得温润周正。 性子也确实温和,说话轻声细语,一双眼还带着些笑意,看着倒也顺眼。 可惜不是块练武的料。 桩功学了个把月,站着还歪歪斜斜的。 招式一练更是四不像,手脚各奔前程,步子虚得像踩在棉花上。 姜亮每回陪她练拳,神经都绷得比擂台还紧。 怕自己一不小心招式稍快了半寸、力道重了半分,伤了她分毫。 拳也不好抡,脚也不敢踢,动一动都得预判三分,退一步还得留神她绊了自己。 那叫一个拘束,真忒不舒展,忒不利索。 李家府邸,不在县城最热闹的街口,倒也占了块幽静地儿。 门口不摆牌匾,不挂字画,一进门,却是一股书卷夹着药香的气儿扑鼻而来。 前厅那头隐约有仆妇走动,偶尔一声锅盖响,便带出一缕浓郁的香气,药味、肉香一并扑来。 姜亮跟着李文轩进屋,打了声招呼。 李父李母俱是温和模样,眼角眉梢都笑得客气,不多寒暄,礼数恰好。 不过几句家常,便摆摆手道: “孩儿们自去后头玩吧,汤还得些火候。” 李文轩得了这话,一把扯了姜亮就往后头走,还边走边念叨: “我姐今儿歇着,可还想着要向你请教几招呢。” 姜亮听着这话,脚步就有些发虚。 李家后院曲径通幽,池水潺潺,假山点缀。 转过一道廊墙,果见那空地上站着个人影。 是一道清瘦的身形,衣衫素净,长发束成一束低髻,正专心致志地舞着一条三尺短鞭。 招式看着是招式,步伐也跟得上来,只是劲道太轻,手脚太柔。 鞭子甩出去,风没起半点,倒先把自己衣角带得飘飘悠悠。 www.cb3fe3k334.sbs。m.cb3fe3k334.sbs 第53章 州府都教 那道清瘦身影见他们转过回廊,手中鞭花便是一收。 回首望来,眉眼含笑,迎上前来。 “小姜师父,你可算来了!” 李文雅声音细细柔柔的,尾音拖得温软,倒像是在嗔他来得太迟。 手中鞭子尚未完全收势,已迫不及待地递过柄头: “我这鞭子使来使去,总觉着少了股劲儿,劳烦小姜师父瞧瞧,可是我使岔了力道?” 姜亮接过那条鞭子,手里轻轻掂了掂,分量不过半斤,鞭身倒挺顺手。 只是太软了些,怕是风都搅不起来。 抬眼看她,李文雅站得笔直,神情认真。 握惯了针线的双手,此刻却绷得有些发死,可见是真下了番苦功。 姜亮不多言,上前一步,指尖轻点鞭梢,又在她腕间触了一下。 “劲儿别浮,从腰腹拧出来,往脚底沉。” 言罢,便将鞭子递回。 李文雅依言再舞,这一回果然不同。 鞭梢破空,一声轻微的“哧啦”,虽弱,却有了股子真劲儿。 她眼睛一亮,又甩了两下,鞭影轻巧灵动,虽谈不上威猛,倒也比方才利落得多。 抬头望来时,笑意漫上眉梢,眼中光彩流转: “果真不一样!小姜师父这一指点,胜过我枯练月余。” 语气里是藏不住的欣喜。 正说着,院门那头传来脚步声,一深一浅,两道人影缓步而入。 行在前头的,瞧着是个中年人,气度透着股子雍容,衣裳倒也寻常。 眉眼间含着笑意,温和里藏不住几分历练后的持重。 正是李文轩口中的舅舅,陇山县的田县丞。 他迈入院中,步子不停,一双眼却已无声无息地扫了个遍。 而他身后那人,瞧着身量不高,面貌也寻常,不似什么豪杰之士。 可偏偏,步子一落地,竟似无声无息,却叫人觉得这院中多出了一份重量。 脸上没什么表情,只那双眼,淡淡一扫,像风过院落,无声却凉。 文轩、文雅见了,赶紧迎上前去。 文轩一边唤着“舅舅”,一边眼神探向那陌生人问:“这位是?” 文雅则规规矩矩地行了个礼:“舅舅安好。” 兄妹俩分立左右,姿态恭谨。 姜亮也跟着上前一步,垂首拱手,声音沉静:“见过县丞大人。” 目光却不由自主地朝那陌生人瞥去。 才一触碰,便觉那人如沉铁压脉,叫人不由自主绷紧了腰背。 田县丞见几人礼数周全,面上笑意更盛。 “这位,是州里都尉府武备司的洪都教。” 他抬手指了指身侧那位气息沉稳的中年人: “旧年故人,今日恰巧路过陇山,我请他来府里叙叙旧,顺道尝碗家常饭。” 话说得轻巧,姜亮却听得心头一震。 州府武备司的都教,那可不就是州府大选的考官? 能出入府台衙署、评品英才,哪怕是放在州城,也是个掷地有声的人物。 心念电转,却不露声色,只是微一躬身,默然致意。 田县丞也不看他,只转头对李文轩笑道: “你前日还说,学了些新把式,今日机会难得,洪都教在此,好好演上一趟,也听听高人指点。” 李文轩闻言,眼中已藏不住那股子雀跃,忙不迭地应了声: “是!” 说着便走入院中空地,拢袖摆步,张弓搭架。 这一套拳,在姜亮指点下改了许多,已不再拘于县尉司那套死板架子。 添了几分锋芒,去了些繁复,看着倒也有模有样。 洪都教在一旁立着,双手拢在袖中,神色淡淡,似看山看水,不起波澜。 等李文轩打完,才微微点了点头,语气听不出喜怒: “拳路不错,架势扎实。” 说完,又略略提了几句破绽之处,言语不多,却字字中肯,一听便知不是花拳绣腿出身的。 “文轩这套拳,还是姜小兄弟替他理过些路数。底子总归浅些,便是打得勤,也还差点章法。” 田县丞这时才似不经意地转头看向姜亮,笑道: “不如劳烦姜小兄弟亲自打一遍,也好让洪都教见识见识,这拳法本来个中味道。” 话虽谦和,眼神却带着几分笃定,颇有几分推姜亮入场之意。 洪都教听罢,没说话,只静静望来,眼中不见情绪。 李文轩站在一旁,忙不迭地给姜亮递了个眼色,眼神中透着几分紧张。 姜亮心中已然明白,今日这一场,可不是简简单单“瞧拳”。 这时也不敢怠慢,向前一步,拱手一礼,语声低而稳: “献丑了。” 话一落音,拳已起势。 牵着还是那套长拳的底子,可在姜亮手下,却有几分不一样。 势不猛,却步步有力;招不花,却转折如意。 起落之间,刚中带柔,收放得宜,几记直拳甩出,拳风低响,打得廊下风灯微摇。 洪都教那原本波澜不惊的眼神,这才有了一丝变化。 等姜亮一套拳打完,收势而立,气息绵长,竟没半点急促。 洪都教面色如常,只是目光在他身上凝了几息。 “这拳……” 洪都教终于开口,语调微缓: “改得有些意思,化直为曲,借势行巧,虚实之间,倒像是入了法门的。” 说到这儿,他语声一顿,目光落在姜亮脸上,带着几分好奇: “这拳路,是谁替你改的?” 姜亮略一抱拳,答得不急不慢: “回洪都教,是家中大哥替晚辈琢磨的。” 这话一出,洪都教原本淡定的神色,忽地沉了半分。 他盯着姜亮的脸看了片刻,没再细问,只点了点头,不言而喻。 田县丞眼角一挑,趁着方才那股子余味,笑着又添了一句: “姜小兄弟不光拳脚使得,那一手棍法,才更是有模有样。” 洪都教微微一侧首,目光扫过,朝姜亮略抬下巴。 神色仍淡,意思却已了然。 姜亮心领神会,赶紧拱手应下。 方才被文轩扯来府里,连行李都没来得及放回县尉司,倒也恰好派上了用场。 也不多言,快步绕出后院,去了外头取那根长棍。 不过几息光景,便见他转回院中。 那棍子看着寻常,白蜡木打磨,上下箍着三圈黄铜。 丢在寻常武库里,怕也没人多看一眼。 可就这么一根,方在他手中一立,那洪都教原本游离的目光便凝住了。 只一眼,他那素来平稳如古井的眼神,竟起了细微的波纹。 眼角轻微一挑,似惊非惊,像极了瞧见什么稀罕物,无声地,咂了下舌。 www.cb3fe3k334.sbs。m.cb3fe3k334.sbs 第54章 七成 姜亮并未察觉洪都教眼中那细微的波澜。 他只站在院中,长吐了口气, 双手一紧,握住棍身,低头抱拳,身子一俯,便把那杆棍子舞将起来。 风自棍中生。 初时不过一式平挥,似无锋意,可转瞬之间,便如江上初潮,势涌声紧,一发不可收。 既有横扫之威,亦藏绕指之巧,似随手一挑便断人生机。 可那巧劲儿里,偏生又藏了几记杀招,一招发出,力沉如山,叫人连闪避的心思都生不出来。 院中诸人皆屏息静气。 直到姜亮最后一式收招,双手将棍轻轻一顿,身子如松般立定。 气息绵长,不显半分急促,身形也未见丝毫疲态,唯额角泛着一层微汗。 棍身静静杵在地上,院子里也随之归于沉寂。 洪都教的目光,始终落在那杆棍子上,像是要从那斑驳木纹里,看出点什么来。 半晌,他才缓缓抬眼,望向姜亮。 那目光里,已没了先前的波澜不惊。 似要开口,却终只轻轻点了点头,淡声说道: “筋骨不错,气息沉稳……这棍路子野,却收得住,妙。” 言语寥寥,可院中诸人一听,心下皆明,这评价,已是极高了。 正此时,有仆妇脚步轻柔,近前低语禀道: “大人,饭席已备妥。” 田县丞手一抬: “知道了。让小的们先去用饭罢。我与洪都教,单独小酌几杯。” 李文轩姐弟与姜亮自是听出话外之音,应了声“是”,齐齐行礼,知趣地退出院外。 待三人身影隐入院门,田县丞方收了面上笑意,微侧过头,看向一旁的洪都教。 洪都教仍是那副波澜不惊的模样,眼神却落在院中那片尘土未定的地方。 像是还在回味方才那一趟棍法。 良久,他只是点了点头,将方才那句评价又说了一遍: “筋骨好,气息匀,棍法不俗。” 语气依旧平淡,却多了分笃定。 田县丞闻言,心下那根弦便松了几分。 脸上也随之换上从容之色,径直道: “洪兄以目力称准,既能说得上‘不俗’二字,那这小子三月后的州府大选,你看,可有几分把握?” 洪都教闻言,一时间却未应声。 “这等事,未上场,不好妄断。真打起来,还得看心性、胆气……” 片刻后,他才慢悠悠地开口:“不过,单论这身底子,已属上乘。若不出意外,七成。” 这话不轻不重,却比旁人百句夸赞都来得实在。 田县丞听入耳中,眼角眉梢立时添了几分颜色。 “这小子是哪家子弟?” 洪都教淡声问,语气里带着点探究:“竟能让田兄这般上心,连我都专程请来?” “唉,洪兄这话说的,还真怕你笑话。” 田县丞闻言,却苦笑了一下,抬手轻轻一摆: “自家姐姐,就这么一双儿女。那外甥,你也瞧见了,文不成,武就那般。我这做舅舅的,总不能护他一辈子。” 他语气轻慢,像是随口拉着家常: “自家娃儿不顶事,就只能从外婿上下功夫了。寻常人家配不上,家世太强的,又怕将来吃干抹净,养出个白眼狼来。” 这话一出,洪都教眉头未动,眼中却有了些许笑意。 不是取笑,而是听出了点味来。 田县丞却已接着往下说,不疾不徐,仿佛胸中早有丘壑: “这小子,家世清白,身后也没甚靠山。底子好,人瞧着也稳实。若是趁早结个善缘,将来若真出了头,对李家也算个倚靠。” 他说得诚恳,神色却不动声色。 “成则成,不成也无妨。只是我不通武艺,怕看走了眼。” 他说到这儿,才又抬头望向洪都教,眼神中多了几分分寸拿捏的意思: “可若等他到了州府,真要在大选里露了面,那榜下捉婿的,可就不止我这一家了。到那时,我这个小小县丞,怕是不太够瞧了。” 他顿了顿,嘴角一扬,像是自嘲似的:“所以啊,才厚着脸皮,邀洪兄提早掌掌眼。” 洪都教听完这番话,眉眼却并未舒展,反倒透着几分古怪。 他沉吟片刻,方才开口: “若论根骨,那小子确是上乘。骨架周正,脉息沉稳,将来若肯下苦,也未尝没有前程。” 话锋一转,语气却缓了下来: “但若说他出身寒微、乡野孤身、全无背景……” 他轻轻摇头,似笑了一下,目中却无半分笑意:“我看,却未必。” 田县丞闻言,先是一怔,旋即站直了几分,面上浮出几分不解,也带了些警惕。 “哦?” 他放缓语气,抱拳微一作揖:“请世兄明言。” 洪都教这才低声道:“那小子先前用的那根棍子,乍一看粗陋无奇,实则不然。” 说到这儿,他眼中微光一闪,却未看向田县丞: “那棍两头的铜箍,样式旧、打磨细,却并非寻常货色。” 田县丞一听,嘴巴微张,像要说什么,又咽了回去。 他如何识得这等门道。 那棍子在他眼里不过是件趁手的家伙,充其量瞧着重了点,扎实罢了。 洪都教仿佛瞧出了他的心思,淡淡一笑,只继续说道: “若单是那对铜箍,也还能说是机缘巧合,或是旧物遗落,被他捡着了。但更要紧的,是那一套棍法。” 他眼神微敛: “我虽瞧不出具体门道,却知那绝非寻常武馆能教得出的,更非县尉司那帮教头所能指点。” 他语气不紧不慢,字里行间却隐隐透着凝重: “那路子,若说无名无姓、从草根里练出来,恕我直言,绝无可能。” 田县丞的神色,渐渐沉了几分。 他毕竟不是练家子,平日里武事不过是耳边风。 偶尔去县尉司走动,那几个相熟的教头,说起姜亮来,口风倒是齐整,都道这小子天赋异禀,是块打熬得出的好料子。 却从未提过棍法如何精妙、铜箍有何异常。 可凭洪都教这般身份见识,亲口点出,断不至于空穴来风。 田县丞心下微动,嘴上却只低声回道:“这……倒是我先前失察了。” 洪都教见他沉吟,也不催促,话锋便也缓了下来: “娃儿不错,根骨是好的,练法也正,性子也不见浮躁。早些打好关系,将来未必不是桩好事。” 田县丞闻言,轻轻颔首,眸中神色一时未明。 院外风吹竹影,淡影斜斜,一时无话。 www.cb3fe3k334.sbs。m.cb3fe3k334.sbs 第55章 养精丹 饭毕,天色已暮。 那药膳入腹,姜亮只觉丹田一热,熨帖五脏,再由毛孔散出。 一口气呼出去,都带着股子从里透外的劲儿。 饭后消食,便在院中与李文轩搭了几手,指掌间云淡风轻,点到即止,未曾激起半点尘埃。 练罢稍歇,有晚风拂面,恰好将那一身热意带散,月色未上,残霞犹挂檐角。 李文轩站在那处槐影下,静了一会儿,忽而叹了口气,道: “州府大选,三年了,陇山县一个名额都没沾上。” 他声音不高,像是怕惊动了谁,目光却还落在天边那道浅金残晖上,眼中有点难言的惆怅。 “我舅舅……近来笑模样都少了。” 州府大选,非是县尉司一家之事,关乎的是整个陇山县的脸面。 县丞虽不执掌刀兵,然一县主官,年年都得往州府呈表。 回回都无人上榜,饶是面皮再厚的,也得觉着脸上烫得慌。 更别说那位田大人,素来最讲“声望”二字。 气氛一时有些低了,饭后的舒坦也淡了不少。 姜亮静静听着,未言语,只抬手抹了把额头未干的汗,神色也略沉。 李文轩身子微侧,目光落定在姜亮面上,方才那点子散漫,一下聚拢起来。 他稍顿了顿,才低笑道: “姜兄,说句你莫见怪的话……” 声音压得极低,仿佛只说给两人之间,眼底的光亮轻轻一闪: “这一回,陇山县的脸面,怕是得压在你一人身上了。” 语气轻得像片羽毛,却沉得像块石头。 他盯着姜亮,又加了句: “州府大选,你……可得卯足了劲才成。” 姜亮闻言,只是一哂,拱手道: “李兄谬赞了。司里几位师兄,个个都是好手,我不过是沾个末席罢了。” 话音沉稳,听不出半点急躁,自有股从容。 嘴上这般说,心头却飞快地过了盘算。 若论纯粹的筋骨力道,自己不过堪堪比肩,要说那点子出挑,还得靠手上这门棍法。 但这次回乡,苦练修性法门,爹留下的丹药,已去了大半瓶,那门坐忘论,也日日不辍地练着。 虽未至“一念不起、纤尘不染”的境界,可心神确是比往昔澄明了数倍。 真要放开手脚出招,凭这股子清明劲儿,当有七分把握,不落下风。 只是这州府大选,毕竟非同儿戏。 能站上场面的,哪个不是郡县里拔尖的人物。 更有那凉州几家正经世家,随便拎出一个,背后都带着山一样的底蕴。 陇山县这些所谓的“大家子弟”,跟真正的世家相比,隔着的何止一条江河。 那是娘胎里就注定了的距离。 自己下过的苦功,自问不比谁少。 可心里也清楚,真若撞上哪家世家子弟,又恰好也修过性命双修的法门…… 那便不是靠一口气、一套棍法能填平的了。 正思忖间,李文轩忽地顿住步子,像是想起桩事。 他转过身,望着姜亮,开口道: “姜兄在此稍候,我去去便回。” 话音未落,已转入后院,行色匆匆。 未过多久,便又折身而返,手中多了一物。 是个素白的小瓷瓶,掌心大小,瓶口封得严实,瞧着是经年未曾动用。 李文轩行至近前,神色有些不自在,他掂了掂手中的瓶子,低声道: “这是当年我初进县尉司那阵,舅舅亲手给的,说是留着州府大选时再用……” 话至此处,他自己倒先叹了口气,轻轻摇了摇头。 “只可惜我不中用,连个参选资格都没混上。这一瓶东西,也就一直压在箱底落灰。” 姜亮听着,心里已隐隐明白几分,却没出声,只看他。 果然,李文轩将瓷瓶往他怀里一塞,动作利索得像怕他反悔。 “这东西搁在我这,也是明珠蒙尘,姜兄收着罢。” 他话一落,又像怕姜亮推辞,忙补了一句: “不是单为你一个人收着的。这是为我舅舅,也为陇山县的脸面。” “胡说!” 话音未落,一道清朗声先一步落在耳畔。 却是李文雅不知何时,已立在两人侧旁。 眸光微微皱起,带了几分责怪,径直落在李文轩身上。 “这种话岂能乱说?平白给小姜师父压上这等重担,像什么样子!” 李文轩被她一眼瞧来,脸上神色一僵,顿时没了声音。 李文雅不待回应,迈步上前,臂膀一伸,那瓷瓶便干净利落地到了她手中。 不曾递出,只将那瓶子直直按入姜亮的掌心。 “小姜师父莫听他胡言乱语。什么劳什子县丞舅舅,什么陇山县脸面,先且抛一旁去罢。” 她笑得灿然,手却依旧不肯松开瓷瓶,扣在姜亮掌心,好似怕他再推辞。 “这一粒,算是姐姐给你的拜师礼。别嫌我这弟子底子浅,便不收下。” 笑意爽朗,眼底却藏着一抹不容置疑的认真。 姜亮感受着掌心的温润细滑,瓷瓶虽小,却沉甸甸地压着一份份量。 抬眼望去,李文轩眼中藏着释然,也多了几分期许,李文雅的眸光澄澈,实诚得让人难以拒绝。 再想起离家时,那些未曾宣之于口的抱负与誓言…… 终究没有再推辞,只是轻轻颔首。 李文轩见他接了过去,面上稍稍松了松。 声音也跟着缓下,缓缓道来这药丸的来历与门道。 “此物非市井凡胎随手搓弄的草药丸子,乃是正经丹师,按着丹谱,一步一趋炼成的精粹。” “这药……唔,姑且叫它‘养精丹’好了。” “里头无一不是滋补筋骨、凝练气血的精华药材。” 他指了指瓶子,话里藏着讲究,接着叮嘱道: “服用之法,须含于舌下。借着运功时那股子气血鼓荡,缓缓化开,丝丝缕缕渗入筋骨脉络。” “急不得,要耗上一两个月的苦功,方能将其吃透,彻底化为己用,气血清净,不留半点杂质。” 姜亮只静静听着,未曾出声,将那番话字字句句,都收入了心底。 瞧着天光已尽,便不多留,辞别后,取了行囊,径直回了县尉司。 这一拨武生,多是县里有些根底人家的子弟,各自都有宅院安置。 唯他一人,是正经从乡下泥土里刨出来的,倒显得有些扎眼。 好在县司周全,给他单独拨了一间屋子,清静利于操练,也不致纷扰。 www.cb3fe3k334.sbs。m.cb3fe3k334.sbs 第56章 春信已足 夜色已深,姜亮也不多想,便自囊中取出那枚丹药。 借着昏黄烛火,细看之下。 那药丸不过拇指大小,色泽润泽如玉,似有极淡的流光隐隐闪过,缕缕药香,不浓不烈,只缠绕在鼻尖。 轻轻含于舌下,入口即化,无半点辛辣冲撞,只化作一股极缓极绵长的暖流。 悄无声息地渗入五脏六腑,沿着经脉骨髓,缓缓舒展,仿佛能听到那细微的滋养声。 方才运功耗散的气血,似是被顷刻补足,更有盈余,在体内缓缓流淌。 筋骨暖洋洋的,宛如浸在良药汤中,连精神也为之一振。 隐隐约约,那股药力正默默滋养着身子,似要将多年积攒的暗疾淤堵,一并冲散开去。 心念微动,忆起李文轩所言。 丹药需借气血运转,方能炼化。 目光落在身旁那杆老棍上,他所习的棍法,正是以刚猛大开见长,最能激荡气血。 当下不再迟疑,抄起棍子便在房中挥舞开来。 棍风呼啸,卷动屋内空气,那股暖流也随之奔腾翻涌,气血暗涨。 只听得筋骨深处,隐隐传来低沉的鸣响,仿佛在贪婪地吸收着那股药力。 这一练,直到东方透出微白。 一夜未曾合眼,姜亮却无半点倦意,精神反比平日更觉清爽。 体内气血如潮,精力充盈得无处安放。 但也知物极必反的道理,如此药力激荡,若不知收敛,恐反伤根基,留下暗疾。 便不曾起身,只轻轻转了个身子,回到床榻上。 双手交叠覆于小腹,心神渐渐平静,依老爹传授的《坐忘论》法门,默默内观,细细梳理体内那股涌动的药力。 不多时,便沉沉睡去。 随着内息渐平,舌下那股药力也随之缓下,却未曾断绝。 仍如一道绵长暖流,静静滋养着骨肉精气,无声无息,绵绵不绝。 这一觉睡得极沉,再醒时已是日上三竿。 晨光透过窗纸,在地面洒下斑驳的光影。 院外练武场,早已呼喝声起,闹得沸反盈天。 他未曾去点卯,也无人过来催促半句。 只起身舒展,一探精神,非但未减,反更添了几分饱满之意。 体内那股绵长暖流仍在缓缓游走,筋骨温煦,似浸在暖汤之中,舒泰惬意。 不禁暗自感叹,此物果真非凡。 姜亮迅速起身,直奔膳房。 风卷残云般扫下十余个肉包,将一夜耗损的精气迅速补回。 拎起那杆斑驳老棍,径直投向练武场。 与人交手,气血激荡更甚独自苦练,也更有助于舌下那点药力的化开。 他扫了一眼场中,寻了个平日里惯常搭手的对手。 也不多言,抱拳,微颔首,便上前立定了。 对方是县尉司年轻一辈中的翘楚,使得一杆长枪,招式沉稳老练。 往日里,他仗着筋骨扎实,姜亮则凭着气息绵长与棍法变化。 两人缠斗,互有胜负,难言高下。 可今日一上手,局面已悄然不同。 长枪如龙,直取面门。 姜亮身子微侧,手中长棍斜递。 非是硬挡,亦非是架开,却是顺势一引,将那枪势巧巧带偏。 棍身微颤,化作一道难辨的残影,疾点对方手腕要害。 枪手反应不慢,急收枪尖,点在地面,借力后退半步。 姜亮却不容他喘息,步步紧逼。 棍势如潮,一波叠着一波。 时而大开大合,力道沉雄如山,时而游龙缠绕,专寻关节筋骨的空当。 动作沉稳,气息却绵长得不见丝毫滞碍。 招招狠辣,却又藏着一股子冷静的章法。 力道尽数用在关键处,丝毫不曾浪费,余势收得干脆利落。 那枪手使尽浑身解数,只觉对面滴水不漏,气息悠长得骇人。 不过短短几个回合,便被逼入了窘境,只能勉强招架,再无半点反击的余地。 姜亮这一趟归家,先是药膳药浴滋养了筋骨皮肉,再是舌下那枚丹药,日日不辍地温养着精气神。 论起筋骨根底,他已悄然追平,甚至隐隐有超越之势。 如今不仅底子硬朗,气息更趋沉凝,棍法也愈发精妙。 更要紧的是,出招间带着那份冷静和章法,这份优势,已着实不小。 正觉舌下那点丹药随着激斗,化开的速度加快。 偏偏对手撑不过几招便已险象环生,眼见胜负立判,心底难免生出几分未尽兴的念头。 正盘算着如何收尾,或是添几分火候,身后忽传一声赞语: “打得不错!” 正是林教头。 话音未落,又紧接着一句,带着不容回避的劲道: “小心了!” 姜亮只觉身后风声骤紧,一股子凌厉劲风扑面而来。 他几乎是下意识地回棍一挡,角度刁钻,借着那股撞击之力顺势抽身侧让。 站稳身形,抬眼望去,却见林教头不知何时已手提长棍,遥遥指向他,脸上带着几分考校的笑意。 姜亮心神一凛,眼底掠过一丝亮光。 这与方才那点到即止的切磋,全然不是一回事! 不多话,手中长棍一沉,全身劲力贯注,径直迎了上去。 林教头乃是炼精圆满的老练家子,功底深厚。 姜亮虽全力以赴,也清楚自己远非其对手。 然而,林教头此番却并非意在将他击溃。 口中未多点拨,却刻意压低了速度与力道。 一招一式,如行云流水般“喂”了过来,引他出招,逼他应对。 这番前所未有的激斗,姜亮只觉体内气血如沸,筋骨似被烈火灼烤。 舌下那点丹药药力仿佛寻到了引子,瞬间被点燃,化作一股狂暴的暖流,疯狂渗透周身筋骨。 力量源源不绝地涌出,越战越是精神饱满,棍势也愈发凌厉,带着一股子压不住的锋芒。 偏偏脑中思绪异常清明,仿佛能看透林教头每一招变化,预判其后续。 可身体的反应,却总比那转动的念头慢上半拍,未能完全跟上。 自这日林教头亲手喂了几招后,姜亮在练武场上的日子,便换了番光景。 对手不再是尚带几分青涩的同辈。 而是换作了司里那几位目光如炬、功底深厚的老教头。 林教头的沉,钱教头的快,孙教头的刁……几位老练家子,轮番上阵。 不问胜负,只管压他气力、逼他手法,狠得像是在打铁。 姜亮便在这等猛火急锤下,被一层一层炼去浮躁,炼去粗浅。 舌下那粒“养精丹”,也在这日复一日的打磨中,悄无声息地化了开去。 那股绵长暖流,被拳劲棍势逼着,一丝一缕地渗入骨节脏腑,渗得极深。 筋骨间的低鸣渐歇,取而代之的,是一股子沉凝、内敛,却又蓄势待发的劲道。 苦练不知时日过。 场外薄雪不知何时化了,檐下新绿悄悄探头。 院中那几位教头眼中的考校之色,已化作了隐隐的期许。 一晃神,春信已足,也到了该起身赶往凉州府的时辰。 www.cb3fe3k334.sbs。m.cb3fe3k334.sbs 第57章 直入三甲 春光正好,杏花新绽,风一吹,粉瓣便在道旁飞作雪。 陇山县尉司一行早早整了行囊,由县尉大人亲自带队,往凉州府启程去了。 行程不快也不慢,官道两旁的风景从田舍桑麻,渐渐变作天阔地远的模样。 几日光景,凉州府的城轮便远远现了形。 那城墙比陇山高了两丈,街道宽得能并排跑上四驾马车,人来车往,一派繁华。 一行人没多耽搁,县尉挥了挥手,径直领着众人去了兵备司衙门。 这回州府大选,大抵也便设在这里了。 衙门口早已挤满了人,马蹄声混着吆喝声、人语声,从各郡县赶来的队伍一个接一个报到。 有人衣衫光鲜,束带玉佩,眼神淡淡,显是出身不凡; 有人短打利落,步伐沉稳,气息沉凝,看着像是山林里泡出来的。 彼此打量间,眼中都藏着点东西,既不热络,也不疏远。 老县尉将名册呈上,与兵备道那头的文书打了几句官面话。 换来一纸凭证,便领着人进了临时安排的住处。 那院子不大,收拾得倒也干净。 只是一群少年挤进来,热气腾腾,说话笑闹一多,便也显得嘈杂了些。 饭是有的,清粥咸菜,不算丰盛,好歹不饿肚皮。 各家早在州府里寻了门路,这头刚拎进一壶鹿茸汤,那头便有人递了整篮子老山参。 姜亮却是两手空空。 一来囊中羞涩,二来他也向来没这般精细惯了。 原想着就混口粥,躲个清静,谁料午后还没到,门外就来了人。 李文轩领着小厮,笑容规规矩矩,手里捧着膳盒。 说是陪姐姐来州里探望大姑,顺道想起了姜兄,就劳烦厨房熬了点汤药。 膳盒是紫檀的,盖子揭开,药香扑鼻。 里头几道小菜,药膳一盅,色泽温润,汤水微泛金光。 姜亮看了一眼,没多寒暄,只点点头,道了句“考完再聚”,便伸手接了过来。 三日转眼而过,便到了那场州府大选的初筛。 场子设在兵备道衙后的演武场,地面铺着细沙,四野宽敞,阳光落下,有些刺眼。 姜亮随众排队入场。 先由衙役一一搜检身上物什,丹药、符箓、护身小物,皆要除净,防的是有人作弊。 才过了这一关,便见眼前岔出两道。 一道正正当当,细沙铺路,直通前方演武大场,人声鼎沸,显是条走得最稳的阳关道; 另一道,却用墨色布幔围着,起伏隐隐,里头看不真切。 道口立着一名中年官吏,身形消瘦,鬓角微霜,面上没什么起伏,只淡淡道了句: “心境沉稳者,可走小道。若能通过,直入三甲。” 声音不大,却不知怎地,飘得极远,一下便压住了场子。 众人一听,先是怔了怔,旋即议论四起,嗡嗡如蜂。 有人低声猜测,有人踮脚张望,也有人摇头轻笑,道是“虚张声势”“多半考个胆量”。 毕竟那三甲虽是最低,也算踏进门槛,有了州府的名头。 人群方自迟疑,有几人已缓缓走出。 衣冠整肃,佩玉束带,举止间带着几分与年纪不相称的沉稳。 有人认出,那是凉州几家世家子弟。 那几人径自走至布幔前,掀起一角,头也不回地入了其中。 布幔轻摆,像是水波收涟,也不知里头是何等景象。 等了许久,里头也不见响动。 人群中便有些躁动了。 终于,有一人按捺不住。 那少年衣着不俗,靴尖锃亮,面上带着股不服输的倔强。 抿了抿唇角,像下了决心,朝那布幔走去。 临入前还回头望了一眼,眼里不知是斗志,还是虚张声势的鼓气。 众人看着他撩帘而入,场中一时静了下来。 不到半盏茶,便听里头“叮铃咣当”一阵响,像是陶瓷摔碎,又像有人失足踉跄。 声响仓皇,不多时,布幔一掀,那少年已被人抬了出来。 身上沾着泥渍,发鬓散乱,神情木然,双目无光,似是魂魄未归。 看这模样,就是不耽搁今日大选,状态也要大打折扣了。 场中登时一静。 原本跃跃欲试的几个,悄悄把脚收了回去。 大多数人也不再迟疑,纷纷朝大道那头去了。 嘴上虽有些许嘀咕,说什么“虚头巴脑”“权贵后门”,可脚下倒是格外利索。 布幔仍在微微晃着,像是无事发生,又像是在等下一个。 只余极少数人,还立在原地。 目光落在那条小道上,或疑,或思,或隐隐跃动。 姜亮也在其中。 那官吏一提“心境沉稳”,他便留了意。 自己在心静一道上,说不上出挑。 但这些日子《坐忘论》没少翻,静心丹也吃得勤,又在那幻阴草地里磨了半月。 虽及不上老爹,但若论起这年纪里的同辈人,也好歹算得上一桩“沉稳”。 心里已有了几分猜测,便没再犹豫。 朝同行几人一抱拳,笑得温和,又不甚郑重,便自顾撩了布幔,迈步而入。 布幔一掀,寒意便扑了个满怀。 眩晕也来了,仿佛忽然换了天地,脚底轻飘飘的。 姜亮却不慌,呼吸一调,脚步一沉,筋骨绷紧如弓,心念凝如铁。 寒意碰上他,像扑了堵墙,晃了晃,又被慢慢推了回去。 眩晕也只是拂了拂皮毛,便再难近他心神。 待眼前景象稍定,才看清这条小道的真面目。 路不算窄,却颇为幽深。 每隔数丈,便置一陶盆。 里头种的草,通体森白,叶片尖瘦,形似枯骨,草心泛着点青灰,正吐着丝丝寒气。 姜亮一眼便认了出来,正是幻阴草。 这东西,他熟得很。 眼下这些草,不论年份还是数目,都比他自家那一畦菜园子里差得远了。 这等阵仗,对他而言,只算得上是温习旧课。 但对未修过性的寻常人,却是实打实的挑战。 姜亮一步步往前走,心里却已将这条小道看了个七七八八。 这并非众人口中的权贵捷径。 这布幔之下,藏着的是另一重筛选。 专为筛选修性的苗子。 能从这里走过去的,大致也就两类人。 一类是性命双修,年纪轻轻便把气血与心神都练到一处,那是有底蕴、有本事的。 另一类就更稀罕了。 未修先稳,天生心神坚韧,不惧幻象,堪称是修性的异种,老天爷赏饭吃。 这两种人,不管是哪一种,放在州府里,都是上乘的好苗子。 三甲直入,倒也不是破格,而是识货。 想明白这一层,姜亮脚步不免沉了几分。 方才小道口,那几位风度翩翩的世家子弟,走得极稳当。 想来也是早早接触过性命双修之道的。 直入三甲,也只能算是进了门。 接下来的比试,怕是未必占得了势。 感谢至百里、后会呉期、睡不着不看书、书友20201101220258651、书友20200802154224377、书友20250515230224376的打赏。 祝各位读者老爷长生不死,夜夜笙歌! www.cb3fe3k334.sbs。m.cb3fe3k334.sbs 第58章 胜在一静 姜亮缓步踏出布幔,那点阴寒与眩晕,早被他心神封死,连个浪花都没翻起。 眼前景象豁然一变,不是演武场,而是一处幽静小院。 院里人不多,寥寥几位,皆是先他一步走了这条小道的少年郎。 个个衣衫笔挺,玉带束腰,谈吐之间带着股子清贵之气,三三两两围着低声交谈。 姜亮一踏进来,众人目光便齐刷刷扫了过来。 那眼神,倒不咄咄逼人,却也透着几分揣度。 像是平日里见惯了圈里人,突然瞧见个陌生面孔,倒要猜一猜是哪路出身,怎的这些年都未打过照面。 不过眼下还在选拔场上,谁也没急着上前攀谈。 姜亮也乐得清净,只抬眼往外头瞧了瞧。 透过那道掩着藤枝的院墙缝隙,能看见演武场上人头攒动,一众考生在骄阳下挣命。 有人抬着沉石锁,脖子上青筋绷得如绳; 有人走那梅花桩,一步三晃,汗珠直滚; 也有在练拳走刀的,动作虽快,眼神却藏不住慌。 这边小院里却清风徐徐,落叶无声,一静一动间,自成天地。 姜亮挑了处角落,背靠着墙根坐下,闭目调息,心气沉稳。 日头爬过中天,热浪扑人,演武场上的初筛才算熬到了个头。 外头那批从大道闯出来的佼佼者,总算被领了进来,与这间清静小院里的“走小道”诸人会合。 这一批人,一个个汗湿衣背,身上带着股烈火烘炉里炼出来的热气,脚步都透着沉。 目光扫过院中这些神色从容、衣角不乱的世家子弟,眼里一半是过关的自得,一半却藏着火头。 像是被硬打磨过的刀刃,亮,也狠。 人群中,那位洪都教也跟着进来了。 身形干练,眼光如电,一踏进院门便四下张望,似是在找谁。 片刻后,视线定住在角落那人身上。 姜亮。 仍旧闭目靠墙而坐,神色安宁。 洪都教瞧见他,眼神便是一顿,眉梢微挑,脸上掠过一丝古怪。 既有惊讶,也有几分若有所悟的意味。 早前田县丞托了情,叫他在大选中照应这少年几分。 他也寻过,可愣是没在演武场上找着这人。 原来这小子压根没走那条热闹路,竟是从小道进来的。 心下微一沉吟,便更坐实了心中猜测。 这姜亮,定不是寻常农户人家。 这份心性、这点底子……藏得也太深了些。 洪都教暗暗叹了口气,瞧田老头那副样子,竟还真捡了个宝回来。 目光一转,忽地想到家中那位侄女,倒也尚未许配人…… 眼看人到齐了,洪都教才一拂衣袖,神色已归于惯常的精悍与沉稳。 目光一扫,场中这些少年,无论是从烈日下闯出的,还是从那条阴寒小道里走来的。 俱是凉州这一轮大选里,拣出来的尖儿。 他拱手一礼,声音朗朗,带着股军伍出身特有的劲儿: “恭喜各位,过了头一关,便算是入了门。” 一席话听着喜气,实则不甚热络。 紧接着语气一顿,眼中掠过一丝锋芒: “接下来,才是真刀真枪的较量。” 话落如钉,几位官吏已将规矩念得明明白白。 抽签排阵,多番对战,不设冗规,亦不看胜负。 由诸位考官当场评议,择优定入二甲。 这话一出,在场众人的眼神瞬间更亮。 三甲毕竟只是搏了个州府出身,前景未明。 可若能挤进二甲,那便是半条腿踏入仕途。 人群里,有人拽了拽衣袖,有人偷偷把腰带系紧了两圈,院中那股静气顿时紧了几分。 抽签在小院中进行,签子一落,空气里便浮起点刀光剑影的气味儿。 而外头演武场上,也早有人搭好了擂台。 三座高台并列,皆是黄布围顶,赤石铺面,远看便带着几分肃杀。 围观之人,也比先前多了许多。 除了州府调来的各地官吏、带队前来的县尉们,还有些衣着考究的男男女女。 那衣料剪裁,一看便是世家门第的货色,不是亲戚便是门客,一个赛一个眼神锐利。 他们不叫好,也不喝倒彩,只扫一眼,便心知谁是骡子谁是马。 看台上风声微起,场下气氛却沉得发紧。 少年们各自静坐,暗中蓄力,只待鼓声一起,便各显神通。 姜亮抽的签头不差,第一场对上的,是个郡里来的少年郎。 人未上台,剑先出鞘,那柄长剑一抖,寒光便窜出尺许。 瞧着是走的快狠灵动一路,架势不小,叫台下围观的几个公子哥都眯了眼。 擂台之上,两人抱拳为礼。 裁判一声“开始”,那少年便似脱弦之矢。 脚下一点,整个人疾掠而来,剑光一绕三折,寒芒直逼咽喉。 姜亮却不慌,脚步微挪,长棍一横,那一棍说快不快,偏偏把对方那股子凌厉一架,全卸了下去。 快剑三招急攻,尽数撞在这道棍影上,劈啪作响,却如雨打瓦檐,只见声势,不伤屋脊。 台下看热闹的人不少,却听得一个老江湖低声啧叹: “好一手沉棍,看似守拙,实则把住了节奏。” 姜亮稳如磐石,手中棍子似慢实快。 每一次招架都恰到好处,既不退也不进,只等那边气机一乱,自己便可发力。 果不其然,那少年初时攻得飞快,可死招练得太熟,花样虽多,套路里却透着股子匠气。 十来招后,剑势一缓,凌厉中便露了虚浮。 姜亮心神沉定,此刻看对面一身都是破绽。 眼皮一抬,体内那股子劲力自丹田直冲臂膀,棍势登时一变,由守转攻,直点对方肘膝肩腕诸处要关。 那少年只觉眼前棍影重重,变招未成便被封死一线。 转瞬数合,终是一个没守住,肩头“嗒”地一声中了一棍。 这一棍不重,却极准,点得他肩膀一麻,险些连剑都握不住,退后三步,脸色青白,额角见汗。 他也爽快,知不是敌手,怕坏了筋骨,忙拱手认输,退下擂台。 脸上虽有几分不甘,却也带着点佩服之意。 姜亮收棍,淡淡道: “承让。” 心中却是明了,此番胜得不算侥幸,二人骨力相当,输赢只在一个“静”字。 www.cb3fe3k334.sbs。m.cb3fe3k334.sbs 第59章 三筷点将 后头几场,可就没先前那般舒坦了。 姜亮对上的,一个个都是州府世家的子弟。 背挺肩沉,脚尖内扣,连站姿都带着股子“从小练”的味道。 姜亮心里有数,真要论出身,这些人怕是娘胎里便在药汤子里泡大,牙牙学语时就有人在旁教呼吸吐纳。 筋骨打得早,底子打得死,拳脚一动,便自带三分杀气,连一招一式里都透着从容与沉稳。 再看他们出手,哪怕是临敌对招,眼里也无惧意,反倒多几分冷静与算计。 显然都有些修性功底。 姜亮硬接几轮,便知不好。 虽说这段时日吃了不少丹药药膳,筋骨的确精进。 可差的不是表面那点力气,是人家从小一点点打下去的底。 棍子舞得再快,也比不过人家骨头里那份沉实。 一时间便落了下风,只得死守,凭那一手精妙棍法拆招见巧,看着着实有些狼狈。 好在他也不是毫无优势。 那套呼吸法温养心神,最要紧的不是提气,而是藏神。 气绵则神定,神定则不慌,便是失了先机,也不至于一泻千里。 姜亮守得极稳,不求功,只守拙。 遇上出手不急的,姜亮便拖。 凭一口绵长气息,拖得那人略现疲态,再寻破绽以棍入隙,稳妥能赢个七八分。 可若撞上那等狠辣急攻、猛冲猛打的人物,那便只能硬挡,气都顾不上顺。 棍法再精,也架不住这般“横推一路”的蛮牛之势。 姜亮吃不住便不逞强,棍子一收,抱拳一礼,退得痛快。 台下看官初见时还有些错愕。 台上考官却有人点头道: “这小子识得局势,不肯当那个硬扛到底的冤种。” 至于说赢的那人,也未必就强过前头那些慢打的。 交手这事,本就如棋有克。 有时气势压人,有时招式相冲,有时只是一念不宁,便致满盘皆输。 几场打下来,姜亮胜负参半,脸上神色却无甚起伏。 胜负原也不是这场比试的唯一。 在场那几位考官,才是真正的“对手”。 看的不是台上谁胜谁败,而是筋骨底子、出手心性、破局的气度。 数场打完,尘埃落定。 衣襟早湿了又干,干了又皱。 有人拧袖子拧得咯吱响,有人抱着兵器木头似的发呆,还有几个仰头灌水灌得呛了,咳得满脸通红。 不多时,洪都教翻出一卷名册,站在台前。 “二甲名单,十五人,董翰、乐楷……” 一个个名字落地,四下倒也寂静。 那几个先前走“小道捷径”的子弟,如今一个不少,全数在列。 可这一回,场中却没人再吭声。 拳脚见真章,擂台上打得清楚。 谁是泥里来、火里过的,谁只是空架子,人人心里早有了数。 姜亮也听了,神色未动,眼底略松。 听得念名的众人,随后被引入武备司深处,往一处幽静小院去。 绿荫遮顶,水声淙淙,仿佛连空气里都缓了几分。 头一次没人想着提气运功,只是放松地歇了口气。 过得片刻,才有人出声,嗓子里还带着沙哑: “洪都教……接下来还要比吗?” 语气不敢太冲,问得小心。 洪都教瞧了他一眼,语气却比方才温和了些,不再如初见那般冷铁似的生硬: “放松点。后头没有了。” 话一说完,众人反倒更疑惑了,面面相觑。 有人忍不住,又问了句: “可不比,怎定一甲?一甲多少名额,总得个数吧?” 这才是最紧要的事。 二甲虽好,也不过是州府名册上的一行字。 一甲才真是千里挑一、官身在望的金印门票。 洪都教听罢,只是笑了笑。 “一甲之事,与你们无关。” 他顿了顿,语气松中带硬: “不比也能选,选不选,多少个,全凭心意。” 这话听得众人愣了半晌。 有人若有所思,有人轻轻皱眉,姜亮却只是低头拧了拧袖角,没说什么。 到了那院外,洪都教脸上的笑意已收了个干净,只余了规矩与恭敬。 他朝门内一拱手,声音压得低低的,连背脊都比先前弯了几分: “大人,这便是本次凉州大选,挑出来的人。” 院门“吱呀”一响,推开一线。 门里头,一个中年汉子正坐在石桌旁吃饭。 身上穿着寻常短打,鬓发松散,只随手挽了个髻,拿双筷子,埋头对着一碗菜饭吃得起劲。 打眼一瞧,活脱脱一个街口厢汉。 可不知怎的,站在那儿,竟叫人不敢轻声出气。 洪都教立在一旁,垂着手,低声道: “这位便是武备司的武备校尉大人。” 众少年忙着齐齐见礼,虽说心里都有些狐疑这位大人的“做派”,却没一个敢露出半分轻慢。 那汉子吃完最后一口,才擦了擦嘴,慢吞吞起了身,连筷子都没放下。 他踏出门槛,脚步不快,神色随意。 眼神却像是扫货似的,自人群头顶拂过。 明明没什么实打实的动作,姜亮却觉那目光像针,刺进了骨头缝里。 倒像极了前些日子归家时,被老爹在窗缝里盯住时的情形。 心中一凛,气息不自觉地缓缓运起,绵延不绝,心神也跟着沉了下来。 那位武备校尉踱到院外,连眼皮都没抬一下,只抬了抬手中那双油亮的筷子,指着空中虚点几下。 “这个,筋骨最盛。” 筷子一点,落在一个臂膀粗壮、胸阔腰圆的少年身前。 “这个,气息最沉。” 又一点,恰是此刻屏息敛神、不动如山的姜亮。 “还有这个,心神最稳。” 第三点,落在那神色内敛、目光静定的一位少年眉间。 三指落定,他连筷子都未放下,转身便进了门,连句解释都不带留。 饭菜香气再次飘出,门也“吱呀”一声关得利落。 留下众人站在院中,大气不敢喘,仿佛方才那几下不是筷子,是点将。 从郡县拼杀上来的少年们你看我,我看你,脸上都是迷茫,一时低声议论纷起。 “这是……点人头?” “怎么不比了?凭这几下筷子就定一甲?” 声音虽低,眼里的疑惑却是藏不住的。 倒是那些世家子弟,一个个沉着脸,目光微动,心中却早已翻过几道弯,各有盘算。 洪都教这时回身站定,望着那三人。 面色郑重,语声不高,却一句一句地落进众人耳中: “董翰,姜亮,马睿渊,为本次凉州大选,一甲。” www.cb3fe3k334.sbs。m.cb3fe3k334.sbs 第60章 婚约在身 方才那股气场一散,院外便只剩下风声。 树叶“沙沙”作响,仿佛也觉察出了场中众人的沉寂。 少年们心头空落落的,方才那点困惑,还挂在脸上,没来得及收。 洪都教领着人往回走,步子不快,像是特意放缓了些。 说话便也不像先前那般生硬,语气里添了几分耐性: “你们可知,这三甲、二甲与一甲,到底差在哪儿?” 有人摇头,有人低声琢磨,终归没人敢回。 洪都教也不催,脚步声在青石板上响了几下,才自顾自道: “三甲与二甲,都是进武备司学艺,只是将来出路不一样,学的东西也有些轻重之分。” 在场之人皆搏进二甲,他话也说得直白些。 这话一出,众人略略点头。 但紧接着一句,却让不少人耳根微微一跳: “可这一甲,便不同了。虽也在武备司,却能得校尉大人亲自指点。” 此言一落,少年们面上的困惑便散了大半,眉眼间多了几分明悟。 这些少年,不是县里郡里的大户人家,便是世家子弟,多少知晓些官场里头的弯弯绕绕。 这一甲之名,说是州府选士,实则是那位校尉大人亲自点兵。 日后得了出身,自也尽归其麾下。 难怪全凭他一人点头,也不再考校、不再比试。 只凭那筷子一挥,便定了心腹三人。 一想到这层,众人看向那三人的眼神就更微妙了。 那眼神里有佩服、有羡慕,也藏着几分难言的滋味。 尤其是几个止步二甲的世家子弟。 此刻瞧着那个名不见经传、甚至来得有些突兀的姜亮,眼神便变得更深了些。 回了先前那处院子,一进门便是墨香扑鼻,几案排开,纸笔早备妥。 这边厢写名字画押,忙着登名造册; 那边厢金底红字的榜文还未干透,已有差人提着糨糊,一路小跑,往武备司门前张贴去了。 人名登完,洪都教袖子一甩,道声: “散了罢,各自回去庆贺。三日后记得来点卯,莫误了正事。” 少年们如潮水般涌出衙门口,在那熙熙攘攘的人头里寻觅亲朋。 或是振臂高呼,或是悄声禀报,总归一个个喜气洋洋。 姜亮却走得不疾不徐,由着人流推着往前。 脚刚要迈出门槛,便见一道身影风风火火迎了上来。 是陇山县那位老县尉。 人未至,声先到,那一脸不敢置信的喜色,早从皱纹里溢出来了。 一把拉住姜亮,嘴角咧得几乎到耳后根,像是老槐树开了花,笑中带颤,话也带颤: “姜亮!你、你……一甲!是一甲啊!” 声音里有点破音,那喜色几乎压不住,连袖子都跟着抖了几下。 州府大选的名次,于他这个偏远小县的老胥吏来说,可比年关账簿还紧要几分。 在陇山县熬了十年,前头送来的人,也就零零碎碎蹭进过几回三甲。 二甲是仰望,一甲是传说。 如今,竟真让他遇上了。 那可是州府世家子弟都要争得头破血流的位子。 能得一个回来,别说县尉,连衙门后头做账的都得多分一份赏。 老县尉嘴里说着“没白熬、没白熬”。 手却已拍上了姜亮的肩膀,一下两下,像拍出块宝贝来: “好小子!给咱们陇山县争了脸面,争了大脸面!” 姜亮听罢,也轻笑着一点头,嘴里应一声“嗯”。 院角处还站着几位同样来自陇山县的少年,一个个脸色有些难看。 榜上无名,本就打击不小,偏生今日艳阳正盛,连晒都晒得人有些心烦。 众人一同跨出门槛。 武备司前头早已人声鼎沸,哭的、笑的、叹气的,三声一处响,热闹得跟市口开棚一样。 姜亮方走出两步,一股人潮便扑面而来。 有的瞧着像走镖坐馆的,有的穿着绸缎似管家模样。 手里各举着些东西,脸上堆着笑,七嘴八舌围了上来。 “这位小哥可是陇山县的姜亮?面善得紧呐!” “在下家主乃是凉州城中盐行的老号,久闻小哥文武双全,愿献薄礼,请往寒舍一叙……” “小哥可是尚未婚配?我家小姐年方二七,生得极好,琴棋书画皆通,愿结百年之好……” 说话的、递东西的、打招呼的,口沫横飞。 这凉州府里世家权贵多,自也不缺消息灵通之人。 州府大选一出榜,这些人早已嗅出机会,寻那能攀的、好捞的、还未被人认领的“香饽饽”。 姜亮这一甲之名落下,身后既无倚仗,身份又干净。 既能招婿,也好拉拢,自是眼下最为抢手。 一时间,诸般喧哗、百般好意,遮不住那股子急功近利的热切,七嘴八舌地一股脑砸将下来。 姜亮面上不显,脚下却已稍稍慢了半步,眼里一丝难色悄然闪过。 正这时,只见人群中猛地挤进一道身影。 一边招手安抚人群,一边朝姜亮挤眉弄眼。 正是李文轩。 毕竟是有些功底的,一上前便站稳了身子,衣摆还未落定,口中已然扬声: “诸位诸位……且慢,且听我一言!” 他嗓音清亮,语调抑扬顿挫,竟真生生将那片闹哄哄的嘈杂压了下去三分。 众人一怔,便见他脸上挂着一副为难神色,却还硬撑着三分礼数,拱手一圈,道: “诸位的好意,姜兄自是心领,只是……” 他眼波一扫,略作停顿,见众人正好奇得很,才轻轻摇头,语气里夹着点叹气: “只是啊,怕是白忙活一场了。” 话音未落,四下已是一片愣神。 李文轩见势正好,便顺势往后一指,声音不高,却字字清楚: “姜兄他,与我家姐姐,早有婚约在身。” 此话一出,场中便静了小半息。 众人循着那手一瞥,只见人群之外,果然停着一辆雕花马车。 车前那少女立得端正,身量纤秀,衣衫素雅,鬓边一朵白蔷微晃,恰好衬着脸颊那点羞红。 此刻却也不避不躲,只是一双眼静静望来,眼神温婉,面上含羞,倒真像那么一回事。 李文轩趁众人打量之际,悄悄朝姜亮递了个眼色。 姜亮眼下也不多话,只轻轻一点头,算是认了这场假戏。 脚下则不动声色,随他向外挪去。 周遭人等虽有些可惜,却到底不便再缠。 那些本举着名帖、提着礼盒、递着画像的,此时也只好讪讪收了回去。 人潮终归散了些许,姜亮与李文轩好歹得了空隙,几经挤拱,这才出了那团人涡,快步登上那辆马车。 帘子一掀,入得厢中,姜亮长出一口气,手掌拍了拍胸口,低声道: “李兄机敏,脱身有方,实乃救命之恩。” 李文轩听他一夸,脸上顿时一股得意劲儿。 刚要开口,谁知旁边一只绣鞋毫不留情地落下,正正地踩在他脚背上。 一声轻呼,瞪眼回头看人。 却见李文雅面色通红,低垂着头,连耳根都染上了霞色。 李文轩被她那一瞪,登时收了声,讪讪揉着脚面,不敢再放肆。 车厢中,一时竟静了下来。 只余帘外车轮滚动,窗下影影绰绰。 李文雅坐在一旁,红晕尚未褪尽,却也不说话,只垂眸低坐,手指轻轻拢着衣角。 李文轩装聋作哑,只顾看窗外,不敢吭声。 姜亮倒是脸色平静,琢磨着三日不够返家,怎么也得给爹娘捎个信去。 马车一路颠颠簸簸,载着一车未曾出口的心思,慢悠悠地往前驶去。 www.cb3fe3k334.sbs。m.cb3fe3k334.sbs 第61章 报喜 清晨,日头才上了墙角,姜家小院难得热闹了些。 几人围坐在石桌边,正翻看一本老得发黄的厚图册。 书页微卷,纸边起毛,其上绘着草木繁盛、果实晶莹,淡墨勾线,倒颇有几分古意。 立在一旁的,是刘家庄上那名高个随从。 一身粗布,站得笔直,声音却温吞不疾,慢悠悠地指着书页道: “这等青色小果,名为清阳果。可清心宁神,助人静坐修行。寻常黄土中栽下,要十年才肯结一串,然再等十年,方能入药。” 他说着,手上又翻过两页,露出一串殷红如血的果实来: “这是五灵果,三十年开花,再三十年结果,合计六十寒暑,才得一尝其味。能令五感清明,眼耳鼻舌皆通一线。” 他说得不紧不慢,把那些传说中的灵果灵木,讲得跟庄头地边的冬瓜扁豆似的,寻常得很。 姜义坐在旁边,捧着茶盏,面上渐渐沉静下来,眼里透出些细细的思量。 上回大儿气足圆满时,饭后闲话间提过一句,说想种些稀罕果树。 今日这随从来收幻阴草,他便顺口问了句。 那随从倒也爽快,转身便回了趟庄里,把这本图谱带了来。 只说改日再去采买药材时,可顺道带些树种回来。 “不过,丑话说前头。” 说得客气,却也不忘把话挑明了: “此等灵果异植,非市井花草可比。姜家主若是想着来年吃果,那便白费心思。” “无灵泉滋养、无灵土培育,在这等凡俗泥地里,一二十年能开花已是造化。至于药用嘛……” 他顿了顿,意味深长地抖了抖书页:“怕是还得再熬个一二十年。” 姜义还未开口,一旁的姜明倒先按捺不住了,连连点头。 他倒不问那劳什子的“助修”“清心”之类,只一门心思盯着图谱上的果子问来问去: “这个甜不甜?” “那个脆不脆?” “熟了能不能直接吃?” 那高个随从倒也耐心,索性照着口味,把几样果苗挑出来。 什么“玉脂桃”“火枣子”“水香梨”,一个个都听得人舌头发馋。 姜义却只是笑笑,也不阻拦。 说定了几样果苗,那随从也不多话,抱拳一礼,笑道: “这些苗子就按账上幻阴草抵了,改日送来,再一并算账。” 说罢,脚步利索地出了门。 人刚走远,姜义便顺手拎起院角的锄头,拍了拍上头的泥,预备出门去地里转一圈。 脚刚迈出门槛,忽听得村道上有脚步声响,稍显急切。 抬眼望去,只见前头来人着一身旧布长衫,宽袍缓步,拂着日光走得颇有些风雅。 姜义眯了眯眼,认出是学堂的岑夫子。 身后还跟着一人,身形结实、步子沉稳,眼神如钩。 乃是县尉司那位林教头。 姜义心头略一打算,便有了个七八分的底,将锄头斜靠在院墙边,拍了拍手,整了整衣。 那边岑夫子远远扬声,语调比平日快了几分,带着几分难得的急切喜气: “姜老弟!贺喜啊!令郎高中一甲,可真是大喜事!” 姜义听罢,眉心微动,眼中毫不掩饰喜色,也未料到小儿这般争气。 林教头随后也拱手作揖,嗓音洪亮如钟:“姜兄,贺喜了!” 姜义并未失了分寸,缓过些神来,只是笑着把功劳推了个干净。 “岂敢当此大喜,孩子资质浅薄,全仗夫子提点,林教头鞭策,方才有些寸进。” 几句推辞一气呵成,不卑不亢,倒显得稳重沉静。 林教头取出一只红漆盘子,里头铺着厚厚一叠银钱,压得手腕微沉。 “这是县里赏下的喜银,本应鸣锣开道,列队而来,连县丞与县尉大人都想亲至道贺。” 他话说至此,顿了一顿,眼角余光扫了扫这小院,又望向门外那条土路。 “只可惜……贵府地处两界村,实在不太方便。” 这话说得虽轻,分寸却拿得极好,既无冒犯之意,又点出了其中蹊跷。 姜义将那盘银钱接了过来,分量不轻,倒也沉得安稳。 随即侧身让路,将两位贵客请入屋内,唤了柳秀莲烧水斟茶。 小院里风过树梢,洒下一地碎影,茶香才起未久,便已氤氲满室。 姜义这才不紧不慢地问:“怎地就不方便了?” 他在这两界村住了十多年,天高地远,官文不至,既不曾听过谁来收税,也没人提起户籍一事。 此刻听得林教头提起,连县丞县尉也不便前来,心头便生出些许好奇。 林教头捧着茶盏,吹了吹热气,语气随意得很: “这地方啊,正挨着发羌族的边界。你瞧这周边山林,绵延百里,便是天然的缓冲地带。” “严格说来,既不属凉州,也不归羌部,谁都不好越界,谁也懒得理。我们军伍的人更是不好贸然踏入,怕惹出些不必要的麻烦。” 姜义闻言,才轻轻点了点头。 怪不得这些年这地方与世无争,像是被谁遗忘似的。 原来不是没人理,而是都不敢理。 这倒真真切切,是个避世的好所在。 林教头轻啜一口茶,眼皮微垂,语气松松垮垮,像是顺嘴闲聊: “说起来,姜亮那小子的户籍,还是去了县里之后,我托了点人情,才替他补上的。” 话音未落,姜义便又连声道谢,将这份人情承了下来。 林教头见了,话头便一转,笑道: “前阵子听县尉闲聊,说你家那位小二郎,在州府里也算是出尽风头了……” “胆子不小,竟敢同田县丞那位外甥女,说了些‘私定终身’的胡话。” 末了这句,说得带笑带叹,话锋一收,眼角余光却早已悄悄扫向姜义。 姜义闻言,指尖轻轻一顿。 抬头时神色如常,只语气略微一缓,带着点做长辈才有的那份无奈: “这娃儿嘴上没门,心头也没个谱。若是叫外人听了去,岂不是误了人家姑娘名声。” 一旁岑夫子轻抿一口茶,笑意俨然,接了话头: “李家那位,是医理世家出身,气度娴雅,品貌端方。” “至于姜亮……少年英才,又是一甲出身,年纪也合适。若真能结个良缘,倒也算得两全其美。” 这话说得温和圆融,话里却有抬举,有撮合,也似有几分试探。 姜义听着,却只笑了笑,将话头轻轻拨了回去: “这等事,还得看那娃儿自己。他若乐意,咱们做爹娘的,自然也没甚说的。” www.cb3fe3k334.sbs。m.cb3fe3k334.sbs 第62章 眼能察微,气足如龙 听得姜义那句“随那娃儿心意”,林教头眼角那一丝紧绷,终于松了些。 此番登门,他本是来报喜的,却也带了点田县丞的托付。 无非是姜亮有没有早早定下人家,以及姜家长辈的态度如何。 如今话已出口,意思摆明,这差事也算有了交待。 至于往后如何,那便不关他这闲人事。 三人又闲话了几句,茶水渐凉,碗底见了底,林教头便起了身,说要告辞。 姜义自是礼数周到,一直送他到院门口。 按着乡里的规矩,这等喜信传人,照理总得打发点喜钱,权作沾个口彩,也图个吉利。 只是林教头却不是寻常的差人。 他是姜亮的教头,传艺授拳,手把手带出来的,有半个师父的分量。 如今姜亮既搏了个出身,日后官道修远,正是关系将近未远之时。 若在这时递出银子,倒显得生分了些,像是着急结清了这份交情,不免寒了人心。 这份情,还得留给姜亮,日后亲手去还。 眼见林教头的背影拐过村头那道弯,姜义这才把目光收了回来。 身侧的岑夫子便凑了上来,咳了一声: “咳,实不相瞒,这桩事……还是林教头提的。他说田县丞颇看重姜亮,托我嘴里带一句,帮着搭个腔。” 姜义面上神色淡淡,也不见多少惊讶。 “说起来,那李家闺女嘛,倒也确是门好亲事。” 岑夫子见他神色沉静,不置可否,还道他心下犹疑,便又劝上一句: “你可别以为姜亮如今一甲在身,便心高气傲,不屑旧门楣了。” 姜义其实并无此念,却也不与他争,只静静听着。 岑夫子见他不反驳,语气也就顺势徐徐展开了去。 “李家乃是医理世家,祖上出过太医令、太医丞,那是能捧药盒入殿、陪圣驾问脉的出身。” “虽说陇山县这支,只是一支旁脉,可与那正宗,却一直来往紧密。” 说到这里,他顿了顿,语气慢了下来,像是怕话头太快,惊了人。 “他一家驻在这两界交错之地,专管羌地至凉州这一带药材采办,往来所涉,无不是利路。” “说句不中听的,如今这地界的草木丹丸,几乎都要过他家一手。” 他抬眼看姜义一眼,语声也压低了些,终是低声道: “真要结下了这门亲,有李家千丝万缕的干系在,你家二郎往后前程……大好的路子可走。” 姜义听得分明,却未立时作答。 只慢条斯理地起了身,从案上摸出一封铢钱来,权作喜钱。 岑夫子瞧见了,眉头一扬,袖子一摆,干脆利落: “老夫平生最烦俗务,从不收这等俗物。” 姜义也不恼,嘴角一挑,反倒笑了。 转身去了院角鸡笼前,探手一摸,捞出只膘肥毛亮的老母鸡来,脚爪结实,尾羽舒展。 自然不是喂过药渣的珍禽,只是寻常后孵的,肉紧骨硬,膘脂十足。 岑夫子接了,脸上的褶子当即笑开。 临走时拱了拱手,又贺了句喜,拎着鸡出门去了。 姜义站在门口,望着他身影走远,面上这才展露些欣喜笑意。 良久,他目光一转,又瞥回鸡笼,里头还有几只在咕咕低叫。 挑了只毛色最润的,想着晚上炖一锅热汤,一家子也该坐坐,喝口暖的,权当庆贺。 不到半月,刘家那位高个仆从便领着果苗登门。 拢共十来株,说多不多,却是品类各异,形貌乖张。 有那细叶浅青的,枝头还带点软绒; 也有通体墨绿的,连泥都未沾,枝干上便隐隐透着灵光起伏。 就这么一字排开,院子便像换了天地。 风一吹,隐有清气泛起。 连鸡窝边那只整天咳嗽的老母鸡,都打了个响鼻,扑棱棱地抖起翅膀来,神气十足。 姜义初时只觉气息清润,身心舒畅。 一边绕着树苗走,一边辨种清点。 不多时,忽觉胸口一滞,像是有人按了块石头上去,呼吸也随之乱了。 他停了停,强提一口气,却又涌上来几分眩晕。 仿佛醉酒时步子虚浮,鼻间灌满了看不见的潮气。 那一瞬,他心里便有了数。 这情形,与前世醉氧时的感觉极为相似,只是来得更急、更狠。 姜义练呼吸法已数载,虽不上乘,也能一息调五脏、吐纳连半炷香不换气。 如今竟也受不住,便知这灵气不是凡物。 这等灵植,自带一股子天地清气,气息未成,贸然近身,便是自找不痛快。 连忙退了几步,待气息略稳,才低笑一声,自语道: “怪不得刘庄主一再叮嘱,有些灵果,非得修过几层境界,才敢伺候。” 索性也不再去碰,只等自家那大儿放学回来,再叫他出力折腾。 院中那高个仆从,却似全无异状。 行走树苗间来去如风,边走边点。 哪株忌风、哪株怕湿,哪种需滴水灌根,哪株夜间须以月华照拂……说得头头是道。 “这等灵物,成株后皮厚筋壮,雷打火烧也不怕。” “可苗子时候,半点不由人,一口气缓不过来,便是枝枯叶败。” 姜义听得极认真,不敢有一丝含糊。 等到姜明散学归来,书袋还没放稳,便被自家爹叫了出去。 院中早已备好树苗,姜义站在旁边,手指一扬: “搬上山脚去,趁天暖栽了。” 姜明如今力气是大,背着苗走得比牛还稳。 一路走到山脚地边,三两下便刨了几个土坑,扬声叫道: “爹,坑挖好了!” “浅了三分。” 姜义眯着眼,站在几步开外,一眼扫过去,“左边再拓一指。” 姜明挠挠头,眼中虽有不解,却也没多嘴,只闷声照做。 眼看树苗放进去了。 “慢着!” 姜义低声喝止,眉头一蹙:“根须朝向不对,往东挪半寸,让那条主根顺着这片地气走。” 姜明怔了怔,手上却没停,只依言调整。 他看不出什么气不气的,但信爹信得过。 “填土,先左边,轻着些。” “别把那股气压死了。” 姜明依旧照做,说往东就不往西,说三分力便不敢使五分。 来来回回几趟,挖坑、扶苗、填土,干得行云流水。 只是那眼里,始终带着点不明所以的茫然。 这些门道,旁人看着是土活,其实全仗一个“心静”。 气微处有动,一念察之。 势缓处藏机,须得辨清。 偏姜义这一念能静,眼能察微;姜明气足如龙,身手不慢。 父子两个,一个看气,一个动手,正好凑成一对,勉强能伺弄这些个娇贵玩意儿。 感谢木头正在出发、秦政、好瘦的八戒啊啊、书友20250526094523371的打赏。 祝各位读者老爷长生不死,夜夜笙歌! www.cb3fe3k334.sbs。m.cb3fe3k334.sbs 第63章 寻山猎犬 十来株果苗,高的已齐了姜明的腰,矮的才堪堪没过膝,姿态各异,叶色纷呈。 就这么高高低低,一字排开,挤在山脚那块不大的地头上,倒也排得整齐。 这块地,是姜明亲手挑的。 他说得有板有眼:“种在边角上,根须往后山里钻,地气重。” 姜义站在几步外,手背在身后,听了这话,只“嗯”了一声,没再细问。 心里倒是不免转了个弯。 若根须往后山钻便是好,那何不干脆挪进去种? 只是话到嘴边,又给咽了回去。 瞥了一眼那正用脚尖一点点夯土的大儿子,终究还是信他这一回。 眼见苗子都栽稳了,姜义便想去挑水浇根。 谁知姜明早已拦在前头,手一抬,道: “浇水的事我来,爹你歇着去罢。” 姜义瞧着他一脸笃定的模样,也就没再插手。 只交代了些要紧处,浇多少、几时浇、哪株先哪株后,一样不漏。 这才拢了拢袖口,拍拍身上的尘土,自顾自转身回了家。 次日一早,姜明背着书袋去了学堂。 姜义赶着牲口上山,临近拐弯时,顺脚往那片新栽的地头瞥了一眼。 果苗还在,一株不少,枝叶挺立,看着都精神。 只是根下泥土干得紧,连点水痕都无,像是未曾浇水照拂。 姜义心头才起个嘀咕,目光稍一偏,便瞥见了不远那一角。 自家地界与后山的分水线边上,湿了一大片。 水渗进土里,颜色发深,还带着股清凉的潮气。 像是夜里下了场雨,又只挑了那块地落。 那片地头,已算是后山范畴,一脚踏进去,便不是说出来就能出来的了。 姜义站定身子,敛了心念,凝神细感那几株果苗的气机。 果然,根须皆朝那片潮湿处弯着、钻着,姿态急切如渴马奔泉,正汲水不歇。 枝叶间泛出一层细微的灵光,像吃饱喝足的小儿,神清气爽,皮里都带了点喜色。 那点绕在心头的疑惑,至此也就解开了。 看来那后山的水,果真是灵物,能养苗,却不可轻易越界。 若是擅自提水越线,十有八九要惹祸上身。 但若换个法子,将苗栽在边上,由山那头浇水入地,让水自渗其下、根自寻其润。 既沾了灵气,又不踩了规矩。 这般布置,倒也巧得很。 姜义微偏着头,先看那排果苗,又扫一眼那条模糊的山界,唇角忽地一翘。 “这臭小子……” 语气虽嫌,眉眼却分明有些得意。 姜义拢了拢袖口,将牲口赶进山里去。 拍了拍掌心的土灰,转身想着去瞧瞧那几垄嫩苗。 脚才一转,却见山脚有人影晃动。 定睛一看,是那刘家小子。 这小子自从上回披着袈裟、嘴里念着经,手里还拨着串佛珠,志气冲天地说要探后山。 结果还是迷在那后山里,连影子都没见着,之后便销声匿迹了好一阵子。 姜义本以为他总算长了记性,歇了那份心思。 谁知今日又来了,身边还多牵了一条狗。 那狗皮毛黑得发亮,油光水滑,一丝杂色也无。 四蹄踏地轻飘飘,像踩着薄云过草,没半点凡犬的土气。 最出挑的,是那双眼珠,黑白分明,滴溜溜直转,亮得像会说话。 刘家小子远远看见姜义,脚下发力,几步小跑到近前,规规矩矩拱手行礼,嘴里喊得勤快: “姜叔早。” 又从怀里掏出个模样稀奇的果子,红里透青,还冒着点子汁光。 说是山里摘来的,特意带来给姜曦尝尝鲜。 姜义接过果子,鼻尖略一嗅,心里有数。 脸上却只是笑着应了声,眼角余光一直没从那条狗身上挪开。 “这狗不错。” 他说得不轻不重,像是随口一句。 “毛色油,脚步轻,眼神还透着点山里的野气。” 刘家小子听得这话,脸上神色登时亮堂起来,语气都轻快了几分: “姜叔果然眼利!这是家父托了人,从千里之外寻来的,名唤‘寻山猎犬’。” 他说着抬手在狗脑门上轻轻一拍,那狗便乖乖卧下,尾巴轻轻一摆,安静得很,倒真有几分灵性。 “专擅寻踪觅迹,鼻子比狗精,脚程比马快。” 他一脸自得地补了句:“这回有它带着,我定要往后山深处闯一遭,好歹瞧出点门道来。” 姜义点了点头,神色里既无打趣,也没多夸,只淡淡道了一句: “那便,祝你此行顺顺当当。” 话说完,便不再多言。 只背着手立在那儿,目送那一人一狗,踏着林边初散的晨雾,渐渐走远。 狗走得轻盈如风,尾巴晃得从容自在。 人却有点沉,脚下带着劲儿,背影里藏着股不服输的倔气。 姜义也不理,只拎了锄头,在地里随意走了几圈,弯腰松了松土,顺手拔了几茬野草。 日头爬上当顶,这才收了锄头,回屋吃饭。 饭后倚门小坐,遥望山脚,那刘家小子却仍未露面。 略一思量,便取出本封皮早褪了色的旧书,径自往山脚下去了。 果林边新栽那十几株灵苗,被风一吹,枝叶微颤,似也在呼吸吐纳。 姜义找了棵荫凉果树,往下一坐,摊开书卷,墨香一缕缕地飘上来,人也跟着静了。 早先说替刘家照看,不过是句顺口的客气话。 可如今却真得照看一二了。 这些灵苗根气还浅,若被狗爪踩坏了,或是灵气冲撞了娃儿,少不得是桩麻烦事。 远山雾未散尽,近林虫声轻。 姜义书卷在手,风过枝头,时辰悄悄溜过去。 等再抬头,日头已经挂西,天色渐沉,果林的影子被风吹得歪斜,斜阳里有几分静。 山里的牲口陆续出林,牛马的叫声此起彼伏,被人牵回圈中。 就在这时,远远传来一串轻快脚步。 姜曦拎着个食盒晃晃悠悠走来,先把饭交到爹爹手上,又自顾跑到林子里头,寻熟果子去了。 手脚麻利,小脸藏在叶影中,专挑那颜色最红最熟的果子,捏捏瞧瞧,嘴角还带着点得意。 不多时,那刘家小子,也慢悠悠从后山方向出来了,身后还跟着那条黑得发亮的狗。 人虽是走出来的,可那眼神,还是虚的。 反倒是那狗,精神头十足。 尾巴摇得欢,鼻子贴着地,脚步沉稳,毛发顺得像刚才才抚过一遍,不见半点疲意。 姜曦眼尖,一早就瞧见了那团黑影,眼睛顿时一亮。 她从小就喜欢这些毛绒绒的畜生,这狗毛又黑又顺,乍看像一团自己会走的乌云,叫她哪还按捺得住? 当下三步并作两步扑了上去,手直接往那狗脑袋和耳朵上摸。 寻山猎犬“呜”了一声,身子一缩,侧了两下,想避开。 可哪避得过力道大得惊人的姜曦。 只得贴着自家主子,脑袋一低,耳朵一收,尾巴也悄悄收回了些。 www.cb3fe3k334.sbs。m.cb3fe3k334.sbs 第64章 气机已足 光阴一晃,几月过去,转眼已是秋深,风起叶落的时节。 姜家那大儿子姜明,不声不响地,已然满了十二岁。 身子拔得高了些,站在父亲身边,影子已齐了肩膀。 细瞧喉头,也隐隐鼓起了点形状,声气比往年低了些。 按村里的习气,十二岁这年纪,已不是该在塾馆里混日子的年岁了。 寻常人家,识得几个字,晓点做人理数,也就罢了。 打这时起就该扛锄背筐,跟着爹娘下田、上山、喂猪劈柴。 若是命好点,家里囤了几石粮,还能供得起,那便往县里送,进正经学馆去搏一场前程。 偏生这姜明,仍留在村塾。 日日晨练之后,便是手不释卷,一头扎进那堆经史里。 塾馆里头虽破,书卷气倒还算足,他留在那里,倒不是为了求什么功名,倒更像图个耳根清净。 岑夫子早前还认认真真教他,后来瞧出点门道,便摆手直言:“老夫已指点不得你。” 几回劝他出山,去县里投馆读书,见他始终不动,也就作罢。 之后干脆连姜家的口粮也不收了。 只让他闲时帮着照看些新来的蒙童,授授笔画之法、念字之音,也算半个塾师的身份。 姜明倒是乐得自在。 这“半个塾师”的头衔一挂,立时就有了名正言顺的底气。 将那些新来的小娃娃,一一编进了他那古今帮。 单日收瓜果,双日收点心。 入了帮,自得规矩。 交够一月帮费,堂主便传你一式马步桩。 若能月月不断,三年不辍,便有护法亲授拳法一门。 再往上,多缴多纳者,可荐为堂主、护法,有机会得帮主亲身点拨。 这般章程,规整得紧,一套一套,连岑夫子看了都暗暗摇头。 只是那群娃娃们,一个个交贡如潮,倒也乐在其中。 久而久之,塾馆外墙竟有人写下四字: “古今帮法”。 字歪墨淡,却颇有气势。 小闺女已六岁半,上个月刚脱了人生第一颗牙。 一笑露出颗黑洞洞的小豁口,笑得傻兮兮的,嘴角还带着点得意。 自从姜家地头里种下那半亩幻阴草,虽说还没富得流油,但日子着实宽绰了不少。 李郎中药铺里的上等药浴和药膳,如今也成了常例,一家人气色皆是日日见涨。 姜义心头暗自较劲,只盼早些气足圆满,好接过照看果苗的活计,叫大儿专心读书不再分心。 若能再更进一步,踏入精满之境,那便不止果树可管,连些稀罕药材也能亲手种了。 这一日正午,姜家几口人围桌而坐吃饭。 姜曦照旧坐不住,筷子挑了块带肉的骨头,举着去撩那条趴在屋檐下打盹的寻山猎犬。 自打那日一见,这小姑娘便跟那狗投了缘,几乎三日一小跑,五日一长留,老往刘家庄子去。 那刘家小子,原本是带着这狗要探后山玄机,奈何几次折返皆无所得,也就慢慢没了兴致。 一来二去,这条狗倒好,竟认了姜家为家,常年窝在院角的石板下,耳尖警觉,尾巴却懒得摇了。 饭后收碗擦桌,忽听院外传来动静。 姜义抬头望去,却是刘家庄主亲自登门。 寒暄过后,刘庄主说明来意。 近日起了心思,打算带着那寻山猎犬,往山林深处走上一遭。 姜义招呼姜曦牵狗出来,顺口问了句:“山里头可是出了什么事?” 刘庄主闻言只是摇头,眉心却微微一皱。 “没什么大动静。” 他说着,语气一顿,“只是这几月来,连个走动的人影也没瞧见。” “往年虽冷清,终归十天半月也有个樵夫猎户、行脚商人路过……如今一连数月不见人影,未免有些蹊跷。” 姜义心头忽地一动,语气不动声色地探了句:“可是因那虎、熊、牛?” 此三头畜生得了道行的传闻,早在两界村闹得沸反盈天。 不过旁人听个热闹,他却是另有几分实情在心。 按着前世些许记忆。 除了那三妖成气,日后竟还聚起了几十号山精妖怪,在那山岭里扎了根,闹出个不小的场面来。 刘庄主目光沉凝,眸中略一闪动,只淡淡答了句:“还得亲眼见过,才晓得真假。” 话未说完,姜曦已将那寻山猎犬牵了过来。 刘庄主目光顺势落下去,眼中精光悄然一动。 早前两个仆从回来时,已说起姜家那小子的气足圆满,听时还只当夸大。 可眼下亲见这丫头,也不过六七岁模样,气定神足,眼明齿利,连步子都带着股天然的呼吸节奏。 这般精气神,怕是连城里那些花大钱供起来的童子,也未必有她清亮。 心头登时又起了几分惜才的念头,只是念头刚起,又被他自己按了下去。 这几年与姜家打交道,也算摸着了些门道。 看似寻常人家,实则处处不俗。 村里传开那套桩法拳路,个中暗合法度,绝非乡间粗技。 尤其姜家那呼吸吐纳之法,深沉悠远,不止一次叫他暗暗纳罕,私下试着模仿,竟连三成都沾不上。 自家那点传授的路数,姜家人个个不缺。 余下的几门祖传法门,却又不可轻易外授。 念头起得快,灭得也快,收徒的心思转眼便打消了。 当下也不再多说,只笑着夸了句:“曦丫头乖巧,将来准是个能耐人。” 又拍拍她的小脑袋,道:“日后得空,常来庄子里玩。庄上好吃好玩的,可不少。” 姜曦听了,立马眉开眼笑,小脑袋点得像只啄米鸡,眼珠子亮得能映出人影来。 又是几日,清晨尚未焐热,姜义却在吐息之间,忽觉一股气机悄然提起。 不急不躁,绵延自足,仿佛井底一脉清泉,汩汩不歇。 胸腹鼓荡间,再无往日那般粗重顿挫,也不见半点杂声搅扰,竟像是天地间自有一线清气,与他相通。 这套呼吸吐纳之法,他练得早,久而久之已成本能,晨起夜卧,行走劳作,皆不曾停过半分。 此刻忽有成效,虽不似天雷勾动,却也叫他心头一振。 抖了抖袖,当即起身,径直往山脚那头去了。 立在新栽果林之间,只觉四野灵息温润,如春水拂肤。 那些树苗叶尖轻颤,仿佛在吐露香息。 不过轻吸几口,便觉一股暖意从鼻端沁入,直透四肢百骸。 筋骨皮肉,仿若饮了热汤、泡了灵泉,说不出的舒畅熨帖。 姜义心头一喜,眼角眉梢都舒展开来。 “这果林,就是不结果,怕是比那寻常药浴还养人。” 念头既起,再按也按不住。 当即折返进屋,换了身衣裳,顺手拎了账册,直奔刘家庄子。 趁着行情未起,幻阴草的钱先预支一笔,把那挨着后山的一整排地,全都种上这等灵苗才是。 www.cb3fe3k334.sbs。m.cb3fe3k334.sbs 第65章 山中有妖 姜义到了刘家庄子,抬手敲那铜环,刚敲两下,门里便响起脚步声。 片刻,仆从推门而出,一瞧是姜义,忙笑着作揖。 一问才知,庄主尚未回,还在山里转着。 姜义也不着急,索性在院中同那两位仆从闲聊,将来意慢慢摆开。 不过是帮着采买些果苗,于刘家庄子而言,实在算不得麻烦。 何况两家来往素厚,主人说得来,孩儿也投缘,左邻右舍皆知的交情。 几句话没说完,便已应下。 正闲话着,庄外忽传来响动。 犬吠自远而近,夹着林草拨动之声。 几人循声看去,果不其然,刘庄主领着那条寻山犬踏林而归。 狗倒是先一步冲了进来,满身泥点,四蹄生风,眼睛却依旧亮得像抹火。 一见自家院门,尾巴甩得跟风车似的,左一扫右一摆,险些刮翻了门槛边的小瓮。 庄主随后进门,步子稳,神情也镇定,就是模样狼狈些。 衣裳破了几道口子,胸膛敞着,露出一身铜皮铁骨般的腱肉,肩上还沾了些草屑。 两个仆从见了,忙不迭迎上,一个去取了衣裳,一个端盆打水,伺候得极是周到。 姜义站在廊下,见状不语,目光却在庄主脸上打了个转。 眼前这位庄主,至今也瞧不出底细,但也知不是等闲人物。 这番进山,虽没挂彩,却也衣衫破了几道,神情略显疲色。 想来这趟山路,怕不太平。 姜义心念一转,快步迎上,拱手笑道: “庄主回得这般迟,山里头可是出了些动静?” 刘庄主也不绕弯子,抬手拨了拨鬓角乱发,声如擦铜: “姜兄弟果是眼明的。你早先说那虎、熊、牛三畜有了些气候,如今一看,果不虚言。” 姜义听了,心头虽惊,倒不意外。 打量了他几眼,见其虽狼狈却神情自若,便放下心来,接着问道: “可详细些说说?” 刘庄主抖了抖衣角,嘿地一笑,语气松缓: “这一趟进山,翻了三座岭头,冷风里蹿了几日,只瞧见些兔影鸟踪,往常那些个能露牙的,一个影子也没见着。” 姜义挑了下眉:“都躲哪儿去了?” “还真是缩了起来。” 刘庄主抬手往东南一指,慢悠悠道: “全聚在那片僻岭里头,被那三畜攒在一块儿。” 他顿了顿,嘴角含着点讥趣: “模样还算齐整,有磨牙的,有扑树的,还有互相咬着试手的,瞧着倒像在操练兵马。” 姜义轻嗯一声,眼神微沉,没急着接话。 刘庄主却不着急,拍了拍犬背,接着道: “我自是不惯这般阵仗,便想着上去敲敲山门,给它们瞧点颜色。” 他语气淡淡,语尾却带着些恼意: “怎奈那三头畜生虽不是对手,却机灵得紧。才动上手,便各自一溜烟散了,分头藏去。” 说到这儿,似有些意兴阑珊,袖子一拂: “瞧着也占不得便宜,心里挂着庄子里没个照应,便先折了回来。” 姜义垂眸沉思,片刻后随口问了句:“依庄主看,可会有事?” 这一问,却不轻。 两界村这一亩三分地,果林药草,山中机缘,他是真舍不下。 可若真有灾厄临头,咬着牙,也得另谋退路。 一家子的性命,赌不得。 刘庄主闻言,眼皮一抬,只哼了声: “有我镇着,十年八载,当还撑得住。可这事儿,终归是个结,久拖不解,怕是化毒。” “是啊。” 姜义接了话,语气淡淡,却藏着几分重意: “今儿个它们窝在东南岭头,明儿换个心思,三头老怪缠住庄主,那些小的往村里一窜,掳人放火,也未可知。” 刘庄主听罢,斜眼看他一眼。 眼底闪过一丝精光,转瞬即逝,只微不可察地颔了颔首。 确实是个隐患,得早做打算。 他不再应声,眉头缓缓皱起,像是在心头推演着章法。 姜义也不催,只慢条斯理地续了下去: “真要说起,那上策,自是剿妖除邪,斩草去根,省心痛快。” 语声一顿,抬手抹了下额前细汗,语气却轻了几分: “只可惜眼下这点力气,终归还不顶事。” 说着,轻叹一声,像是将什么念头拂去,顺手拈来个折中法子: “那就退一步。中策嘛……教人自保,总比干等着好。” 这话说得轻松,落在心里却沉。 姜家那大儿,如今就在村里教拳传桩,他这个当爹的,看得比谁都真切。 说是教人强身练胆,可娃儿们哪有这闲工夫。 小时候还能哄着练几桩,踢两脚拳。 稍大些便得挑水劈柴,早摸黑做活,哪顾得上什么虎形猿步。 更别提练功耗神费米,得吃得补,得有药材,也得有人带。 这些寻常人家,一样也拿不出。 姜义说到这里,忽而顿住。 那下策,他心里门儿清,却始终没出口。 背井离乡,弃村远遁。 路虽不好听,却也未必不是一条生路。 刘庄主没答,手指却落在犬背上,一下一下抚着,像在理毛。 目光幽幽落在林后苍岭,似是心里另有盘算。 那条寻山犬早已打着哈欠趴下了,眼珠却还盯着远山转。 说话间,那两个仆从早打来热水,端来干净衣裳,伺候庄主沐浴更衣。 姜义见状,便不再多留,起身拱手一礼,转身便走。 次日傍晚,姜家吃夜饭时。 姜明端着碗刚扒了两口,就忍不住冒出一句新鲜事儿。 “爹,刘家那小子今早跑来村塾,不声不响,进了咱帮。” 姜义手里筷子一顿,抬眼瞧他。 “还带了一大包药材,装得满满当当,啧,看着都扎实。” 姜明说着咂了咂嘴:“说是要‘纳贡帮众’,分文不取。” 姜义闻言,眉心微动,没说什么,只低头喝汤。 姜明却越说越来劲:“那药材,可不是寻常货色。咱村头药铺一年都见不着几味。” “我一瞧这小子是懂行的,当即就给了他个‘副帮主’的位子。” 姜义面上不显,却是听得仔细,也算搞清了来龙去脉。 这话刚传出去,村塾那帮小子里头就有炸锅的。 有暗地里不服的,有憋着劲想露一手的。 姜明也没藏着掖着,当场拍桌子放话: “谁不服,行!找副帮主切磋。打赢了,这位子就是你的。” 午后天光最好,学堂边的空地热闹起来。 古今帮的堂主、护法,一个接一个跳出来,个个气势十足。 连那位跟着姜明最早的“大护法”,都撸了袖子卷了裤脚,煞有介事地登了场。 他已十一岁,论年纪、力气,都是顶尖的。 结果却干脆得很。 三招之内,通通落败。 场面一时寂了。 有人嘀咕那刘家少爷手快如风,有人说他腿法古怪,还有人嘟囔他笑得太稳重,不像是个六岁的。 姜明却只挑了挑眉,走上前去,拍了拍那孩子的肩头,笑着道:“副帮主当得稳。” 院中众娃儿,谁也不说话了。 先是看他一眼,后是齐齐一礼,各自分了药材,散着归家。 www.cb3fe3k334.sbs。m.cb3fe3k334.sbs 第66章 副帮主之争 没出五日,刘家便将苗子送了来。 这一回,刘庄主亲自领着两名随行,肩抬手扛,拖着一架木车,晃悠悠到了姜家院前。 车上栽着几十株苗子,枝叶带露,摇曳生青。 姜义倒没忙着验货,反先拱了拱手,正容致谢,话里带着三分诚恳、七分敬意。 “庄主这一趟,是送了条打熬筋骨的路给村里娃儿。不计代价,仁义得紧,真叫人佩服。” 他心里跟明镜似的。 那刘家小子携药投帮,显然非是儿戏,多半是得了这位庄主的默许。 想是听了那日中策,打的是长远主意。 刘庄主闻言,只淡淡一笑,手一摆,道: “姜兄弟言重了。这事儿,说是为村人,其实还是为自家。” 姜义略作讶然,面上却写得恰到好处。 可刘庄主并不打算多说,话头一转,岔了过去: “倒是姜家传拳授桩,教得村里一帮小子虎虎生风,真是功德一桩,我也常教家中子弟向你家大儿看齐。” 姜义听罢,也没再追问,只笑笑,俯身清点苗子去了。 这一回,可不是上回那般三两株应景打发。 车上足有七八十株苗子,密密扎扎,枝叶摇晃,生机逼人。 姜义为此,还专门去山脚丈量过一遭。 一株挨一丈,留足呼吸的地儿,正好能将靠着自家地界那片山脚,绕个不漏。 到底是灵种,不敢栽得太密,怕伤了根气。 苗子一清点完,刘庄主便开口道: “这活儿不算轻巧,今日庄里正得了空,不妨也搭把手。” 这话听着热情,其实虚实参半。 姜义心里明白,这庄主虽好义,却也不是无事闲逛之人。 这会儿开口出力,大抵还是想亲眼瞧瞧,那批灵苗的长势如何。 却也不避讳,只拱了拱手,笑说声谢,算是请人上山去一同栽苗。 四人一齐将苗扛上了山脚。 才转过那片果林拐角,刘庄主的目光就落在了早先那排旧苗上。 只见那十余株灵苗,才不过几月功夫,竟已枝干挺直,叶肥如掌,油绿得仿佛滴得出水来。 更有一股淡淡灵气自叶间散出,若有若无,仿佛清风拂面,又似春酒微熏。 刘庄主眼底微光一闪,神色不动,却终究没瞒过姜义这双老眼。 姜义装作不觉,只闲闲一句带过: “村里人都道这山里养人,我寻思,那便连苗子也沾沾这地气,也不知可否成点景致。” 刘庄主听了姜义那番话,只笑了笑,未作深应,只道一声: “确是好苗头。” 随即也不再多言,只卷了袖子,同两名随从一并下手栽种。 几人出手利落,身形沉稳。 皆是心思沉静之人,辨得地息气脉,栽起苗来行云流水,不带一丝烟火气。 不过晌午时辰,山脚下便已铺开一线绿意,高低错落,疏密有致。 唯在入山的那处留了条道,能容人畜通行,看着随意,实则有度。 如今还看不出什么气势,但姜义心里已有画面。 待这些灵苗抽条展叶,枝叶相交,便是一道绿墙。 春可遮风,夏能挡雨,秋来结灵果,冬日抱根眠。 活计既了,姜义自然礼数周全,笑着拱手相请: “几位辛苦,不若移步寒舍,小酌几杯,权作谢意。” 刘庄主也不推辞,当即点头。 方才落座,茶未煮熟,菜未端上,院外便传来阵阵响动。 紧接着便见姜明掀帘而入,手里还拽着个灰扑扑的小丫头。 不是旁人,正是姜曦。 一脸尘土,脸颊上还挂着两道泥印子,发丝乱成了窝草,额前几缕黏着汗,打着结。 活像从地底钻出来的山精。 可一双眼却亮得像猫,黑白分明,里头满是“不服”。 “这又是作了哪门子妖?” 姜义一见这架势,眉毛跳了跳。 姜明嘴角一抽,苦笑着答道: “今儿个不知她哪根筋动了,非说帮中副帮主不能白坐,还说凭啥有人一来就能多分两颗糖。” “便自己跑去学堂,堵了那刘家小子,非要比划一场。两人说没几句便动了手,从讲桌前一直打到水缸后。” 说到这儿,瞄了小妹一眼,又接道: “还滚了几圈泥地,灰里扑腾几回。末了自然是输了,可那气头……谁也劝不住。” 姜曦听了这话,嘴一撇,却不申辩,只扬起脖子,鼓着腮,像只受了委屈的狸猫。 姜义瞧着这一大一小,兄妹两个一个拉,一个倔。 面上微赧,忙转身冲着庄主一拱手,赔笑道: “小女顽劣,冲撞了小庄主,还望多包涵。回头我定要好生管教一番。” 刘庄主却并不见恼,反倒爽朗一笑,眼中闪着几分打趣,偏头看了眼那满脸泥灰的小姑娘: “不妨不妨,练武的娃儿,不栽上几个跟头,怎知道泥有多滑、拳有多钝?” 他语气带笑,却也不全是调侃,转而正色道: “该多磨磨,多打打。若真有本事,将那副帮主的位子抢回来,日后再谋帮主之名,那才有趣。” 姜曦听罢,虽满面灰土,嘴角却忍不住翘了翘,眼中亮得像要蹦出火花来。 饭后送了客,院子也终于清净下来。 姜义这才长舒一口气,茶盏搁下,招了声:“明儿。” 姜明应了一声,从屋檐下跑出来,尚未卸气,耳边便听得父亲吩咐: “去趟山脚,把新栽的苗子浇透了。” 少年一口应下,提了桶出门。 不多时便带着满身湿气回来,连歇也未歇,抹了把脸,拎着书袋又往学堂去了。 院中重归安静。 姜义这才缓缓起身,手里捧着本卷角起边的旧道经,步子往山脚去了。 山脚那头,地面已湿了一线,泥土翻新,带着股说不出的清香。 那一排苗子也精神,枝叶舒展,碧绿得像新打的玉,阳光一照,晶亮里透着一股子活气。 有一缕淡淡的灵气,自地底升腾,裹着草木的馨香,把这一小方地头都笼了进去。 姜义站在里头,尚未调息,便觉胸中一股暖意自然而起,气息畅达,筋骨微痒。 似乎连骨缝都张了嘴,在贪婪地吸那一口灵气。 他不动,只静静站着,许久,才缓缓抬头。 远山寂寂,山下那几间瓦屋静卧在日光中,墙皮斑驳,屋脊倾斜,有几片瓦歪着,还露着底下的椽木。 姜义望了一会儿,嘴角一动,像是笑了,像是自语: “是不是……也该起间新屋了?” www.cb3fe3k334.sbs。m.cb3fe3k334.sbs 第67章 开建新屋 入夜,饭桌上三菜一汤,油盐清淡,却有股腾腾热气,把这秋夜也熨得服帖。 姜义端着碗,慢条斯理扒了两口饭。 忽地筷子一横,轻轻搁在碗沿上,像是随口一唠,又像早盘算多时: “我在想啊……是不是该在山脚头那边,盖几间房,搬过去住。” 话音刚落,桌边便静了一瞬。 柳秀莲先是一怔,继而眉头轻蹙,放下筷子道: “那边不是气重得紧?怎的忽然想搬过去?” 姜义笑笑,指了指窗外山影,道: “那几株果苗养得还成,得山中灵气,长得快不说,我去那边待一会儿,也觉着身子骨都舒坦些。 “早晚是要住得近些,图个修行方便。” 语气轻淡,听来寻常,实则心里早打好了算盘。 一家三口听得认真,筷子都放下了,围着碗边细声细气盘起账来。 算来算去,银子倒不愁。 先前姜亮中了个一甲,县里赏银下得厚。 清了李郎中的药账,还余下一笔,家用不紧不慢,还能宽绰一阵。 在这山里头,石头木料不值几个钱,斧子一落,就有梁柱。 修几间靠山的屋子,说破天也花不了几个钱。 可真让人犯愁的,不是银子。 是那片山脚种了灵苗,地气太足。 寻常人一踏进去,不多时便觉头昏耳涨,像是掉进水缸里,气儿都喘不匀。 那灵气对修行人是好处,对寻常身子骨,却是十足的折磨。 姜义笑了笑,道:“倒也不急,我慢慢干着,哪天起好了梁、封了瓦,哪天再搬也不迟。” 柳秀莲听了,眉头轻蹙,话里带了几分嗔意:“你一个人张罗哪行?我也去搭把手。” 姜义抬手一拦,语气柔和,却说得不容置疑: “你那身子骨,受不住那里的气。去了也是白遭罪。” 话音刚落,姜明已把碗一推,腰杆挺得笔直: “那我来!我气足,也能干活,挑水、砍木、搬石头都不在话下。” 姜义没等他拍胸脯,便摆了摆手,把人按回座上: “你是念书的,书都念不赢,还想去安房梁?这是大人的事,你安心念你的,莫胡思乱想。” 姜明一听,只好悻悻低头扒饭。 耳朵却还悄悄支着,眼角也忍不住往窗外那片山影瞟了几眼。 倒是姜曦先乐起来,一听说要盖新屋,眼睛立马亮得像两颗黑葡萄,扒着桌沿嚷道: “我要最大的那一间!窗得朝山,还要晒得到太阳!” 姜义喝了口汤,眉眼里带着笑,慢条斯理地应道: “那得看你有没有这个本事咯。你那呼吸法才练到哪儿?灵气一重就头晕,真搬过去,说不定连早饭都吃不稳。” 说罢顿了顿,往她碗里夹了筷子菜,嘴角含笑又道: “你要是练不成,到时候你爹你娘你哥都去新屋住,就你一个留在老屋看门。” “夜里冷风咯咯响,屋瓦咯吱叫,黑影一晃,别到时候自己吓得蒙头钻被窝,哭鼻子都没人听见。” 这话半真半玩,调侃里藏着几分催促。 姜曦却不服,一边嚼菜一边哼哼:“我才不怕呢,我练得可好了!” 姜明在旁看得乐了,也添了把柴火,笑嘻嘻道: “可得赶早,晚了好屋子都被挑了去,剩下那间靠鸡棚的,可天天听鸡打鸣,睡得安稳才怪。” 姜曦一听这话,小脸当即鼓起来。 瞪他一眼,却又不敢反驳太狠。 心里那点不甘写在脸上,只撇了撇嘴,哼都没哼一声。 饭也不吃了,小手一抄,拎了个小凳子搬到桌边,盘着腿坐定,腮帮子鼓鼓的,开始沉气吐纳。 一家子瞧着,只当个趣事儿,都笑了,却没一个人去打搅她。 柳秀莲却不似闺女那般直接,眉头轻蹙,夹菜的筷子停了半晌,目光不经意地落在姜义脸上。 眼里没话,却像一汪春水,轻轻晃了晃。 姜义如何不知她心底那点心思。 将她手握在掌心,指腹在那厚茧不多的手背上轻轻一捏,笑容淡淡,语声不高,却字字笃定: “放心,我心里有数。” 这话说得不重,却带着股沉稳的底气。 屋里除了那还在外头游学的小儿,如今便只剩柳秀莲和姜曦两个,尚未迈过那“气足圆满”的门槛。 可姜义却看得明白,她们的气息早已沉稳,根底也扎得牢靠。 自家有那口呼吸法,气息走得比精力快,这一步迟早要迈过去的。 到时搬去那片果林底下,日日呼吸吐纳,等于泡在一锅慢火熬的天地药汤里。 气血精神、筋骨元识,无一不养。 只这一点,抵过多少灵药妙方。 所以他不是想搬家,是想炼家。 替这一家老小,另辟一条走得稳,看得见,能踏得远的道。 只是这些话,他没细说。 只牵了柳秀莲的手,指腹在她掌心轻轻一晃,像年轻时偷空儿从地头转回家时那样。 柳秀莲低头一笑,眉头也松了,像夜色里慢慢化开的云。 次日一早,天光才擦着山尖泛亮,姜义便出了门,步子不紧不慢。 深秋时节,霜气还藏着没透,风却已转了性,带着几分凉意往衣领里钻。 田间地头尚有些农事收尾,空气里混着干草与熟谷的味儿,干干的,却不叫人烦。 姜义沿着村路慢慢晃,进了村便开始找人。 东头李大哥早起得勤,正晾谷子,被他一口话头绕过去,答应了帮忙脱砖。 西厢那王二婶的侄儿少年时练过手艺,如今在家养伤,也给请了来,着手制几批瓦。 又绕去村后头的小河边,那儿常有几个青壮挑水砍柴,被他三言两语哄上了山。 说要最结实的料子,做屋架、立梁柱,日后扛得住风,也不怕雨。 这两界村虽没专门的匠人,但土里刨食的日子过多了,哪个不是锄头下、斧头边讨饭吃的。 砖瓦木石,样样会点儿,真要盖屋,也不兴请什么外人。 只要谁家动了土,嗓门一喊,村里人就背着家伙什来了,热热闹闹一番,没几日便能支起个架子来。 姜义这回有些不同,那山脚地气重得很,旁人顶多帮把闲活。 可只要砖瓦木料都打点妥当,也便能省下大半的力气。 托付得差不离了,姜义才晃晃悠悠打道回府。 进屋摸了锄头耙子,卷起袖子,踱步往山脚而去。 料材先备着,地基得先拾掇出来。 一路踩着落叶过去,到了地头,锄头才刚落下第一铲,姜义便觉出点异样来。 那土,不似先前开荒时的干巴,反倒带着点说不清的润意,铲下去轻松得多。 微一凝神,只觉泥土间有丝丝细流潜动,活泛得紧,仿佛自带气脉。 姜义抬眼望去,前头那一排新栽的灵苗正迎风微晃,枝头不大,却有股子倔劲儿。 心头顿时明了几分。 那后山灵泉顺着地脉缓缓渗下,被这一排灵根汲去。 如流水入渠,又反哺着根苗下的泥土。 久而久之,这片地头也沾了些灵意。 姜义心头不由一喜。 似这般日复一日,年复一年。 说不得那几亩果林药圃,也能跟着沾了光,熬成半块灵田。 www.cb3fe3k334.sbs。m.cb3fe3k334.sbs 第68章 依性施教,因材取势 二三月光景,转眼便过去了。 山脚那头,贴着灵苗地的一片空地里,屋舍的骨架已然立起雏形。 粗梁撑着天,斜椽挑着角,线条还未封顶,倒已有了几分沉静气象。 姜义也不赶工,日里田头耕作完了,便一个人晃悠悠往这边踱来。 有时锯木,有时理料,时不紧,活不重,半日只做三分,手不急,心也不烦。 最前头留着作堂屋,其余几间顺着那果苗地往里伸展,架势倒像是树底下生出的几枝屋舍。 皆是让那灵气得以透窗入里,拂人身、润气脉的。 柳秀莲偶尔也来,拎着些砖头木料,走得快,卸得稳,说几句话便回去了。 她身子还担不住这重灵气的地界,只能送到这,转身就走。 新屋未封顶,年节便临了门。 这日午后,天色微暖,日头晒得屋顶的木梁透着淡金。 姜义正攀在高处,一锤一锤敲着梁口,忽听山道那头有人唤了一声“爹!” 头一响,便叫人心头一跳。 偏头一望,正是那小儿姜亮。 一身行装还带着风尘的味儿,汗未落、灰未掸,便远远地抬手朝这边招了招。 姜义也不忙下梯子,只冲他那头招了招手。 那小子脚下一转,先回家把行李往门口一丢,连口水都没顾得喝,脚底带风地又奔了上来。 姜义看着他那副没长心肺的样子,只轻轻笑了一声。 笑声未落,心底却已沉了几分,默运呼吸,细细感了感小子的气息。 精气神比出门时扎实了不止半点,虽还差几步才踏进“圆满”的门槛,可那骨肉间已有几分沉劲儿。 若论一身筋骨底子,说不得比他那坐书案的大哥还结实些。 姜亮也不多说,二话不提便扛起一根沉甸甸的梁木,肩膀一压,手一拢,干脆利落地就往屋架那头走去。 嘴上却不闲,气喘里带笑: “爹,怎么想起在这山脚下盖屋?离村远也就罢了,一趟趟爬上来,鞋底板子都得磨薄了。” 姜义扶着梁头,听他唠叨,只是笑了笑,目光却越过屋架,往那林子深处一抬。 “住在这山上,是有些好处的。” 他语气淡淡:“待会你就晓得。” 姜亮听得云里雾里,也懒得细琢磨。 只觉这山脚下风透得清凉,气息也顺,脚下踩着草土,比在村里平地上还来得踏实。 他咧咧嘴,干脆不再多嘴,只埋头干活。 谁知不过一炷香的光景,那股好劲儿便像是漏了底的水桶,哧溜一下没了踪影。 胸口发闷,喘口气像是顶着块石板,连脑壳都涨得慌,像有人拿手指头掐着后颈,一下一下往心口里压。 姜义眼角一扫,心里便有了数。 只信手拽了他领口,像拎个撒野的小鸡崽子似的,往屋架外那头一带,带到一片空地上。 拍了拍他肩膀,语气松松的,带点调笑: “你小子道行还嫩着呢,这地儿的气,不是随便谁都扛得住的。” 姜亮咂了咂嘴,憋着口气想辩两句,可一开口胸口就发麻,只得老实点头认栽。 姜义倒像什么都没发生过似的,拢了拢袖口,顺嘴撂下一句: “行了,回去看看你娘去,她这几日可念叨你念叨得紧。” 姜亮只得讪讪一笑,揉着胸口下山去了。 姜义站在原地望了望那边的屋架,见日头已斜,便又拾了把厚实的草毡搭上梁头。 夜里山风透着霜气,若冻着了骨架,来年可得费神补缝。 这才晃悠悠拍拍身上的尘土,一步三摇地往家走。 一进屋,热气扑面,灶火烧得正旺。 姜亮早把行囊拆了,礼物也一股脑摊在了桌上,摆得乱七八糟,正说着笑着,给一家子分赏。 也没啥贵重的玩意儿,不过是些州府的零碎,比县里货色做得精细些、颜色鲜亮些罢了。 可一家子收得欢喜,姜曦都挑着眉儿咧着嘴,笑成一朵花。 角落里却压着个独立的布袋子,沉甸甸地塌了桌角,看着便不寻常。 姜义眼一撇,心头微顿,伸手掀开袋口,里头尽是些罕见药材。 根茎皮叶俱全,色泽温润,气息绵长,分明都是上品货。 虽说比不得刘家庄子那几味灵药,可比起李郎中铺子里那些市药,着实好了不止一筹。 姜义没露声色,只像随口问了句: “这些药,哪来的?” 姜亮正眉飞色舞讲着州府趣事,闻言回头一笑: “李家那对姐弟塞给我的,临走时硬往我包里塞,嘴上说是学武的学费。” 说完怕爹不信,忙又添了句: “他们如今也住在州府,投在姑姑门下。文轩学打理药材生意,文雅学医,常邀我过去坐坐,顺带指点些招式。” 姜义听着,轻轻点头,神色却没起半点波澜。 这李家,他听岑夫子提过,乃是医门世家的支脉,在凉羌一带扎根已久,靠着药材生意富甲一方。 底子深,手段稳,家风也讲究,自是不缺这几味好药。 难怪这小子回来后骨节舒展、精气外敛,眼神也亮,浑身都透着股劲儿。 若照这路子走下去,姜家第一个摸到“精满”门槛的,怕还真得落在这末子头上。 他这般想着,忽又随口问了句: “那李家姐弟,为人如何?” 姜亮一时没细想,只咧着嘴笑,像是想起了什么有趣的事,道: “挺好的……他们都,对孩儿挺好的。” 一句话,语气虽轻,尾音却低了下去,像是藏了点什么,又不肯说透。 姜义听着,没接话,只点了点头,又静心细细打量了小儿一眼。 气息是实的,精气充足,气机沉稳,步子也走得正,不飘不浮。 可那一味“养心修性”的火候,终究还欠些。 性若不静,气便难凝。 将来真要登堂入室,怕得在这上头栽跟头。 心念至此,起身披了件旧褂,沿着村边小路就踱了出去,步子不疾不徐。 这一趟,是往刘家庄子走的。 趁着年节清闲,想着再赊几瓶静心丹,叫那小子慢慢打磨心性。 好将那股初涨的劲头压得住、收得回,不至日后翻了跟头还不晓得疼。 姜义一来一回,怀里揣了两瓶温润如玉的丹丸。 刚到院外,尚未迈进门槛,便听见屋里头传来清脆的少年嗓音,夹着股意气风发的劲头。 姜明散学回家,正与弟弟闲话州府所见,眉飞色舞,语调轻快。 姜义没吱声,脚步放得更轻了几分,只从屋檐下缓缓掠过。 听得几句,忽地停了脚步。 “那董翰,筋骨最盛,桩功扎实得像钉入地里的铁桩。一起手,架势就跟拔山填海似的,扑上来叫人心头直打鼓。” 姜亮说着,声音里透着初出山野的兴奋与敬服。 姜明轻轻一应:“哦。” “马睿渊就不同了。” 姜亮语气微顿,像转了话锋: “他心神最稳,练得虽少,可下手准、出手狠,最擅察势用兵。说拳脚是术,布阵才是道。” “总说什么‘虚实进退,以寡敌众’,我听了个半懂,但瞧着真像个将军胚子。” 姜明“嗯”了一声,淡淡道:“文武兼修。” “至于小弟我嘛……” 姜亮语气一转,透出几分打趣:“气息最沉,学的是潜踪隐迹、听风辨形那一路。 “短打擒拿也有,加上几手飞檐走壁的轻功巧法。” 姜义听得这一番话,目光微敛,心头却是点了点头。 那位州府校尉,倒还真有些章法。 一甲三人,分了三条路子。 一个是冲阵破敌的猛将,一个是观势谋断的智将,一个是隐踪探机的斥候。 依性施教,因材取势,颇有几分门道。 www.cb3fe3k334.sbs。m.cb3fe3k334.sbs 第69章 猿猱蹿枝 姜亮说着说着,心头那点藏不住的显摆劲儿终于忍不住冒了头。 也不打招呼,猛地一提气,足尖轻点地面,便朝屋檐掠了上去。 姿势是有模有样的,身形一窜,如初学展翅的小雀儿,扑腾得倒真带了几分灵气。 只是脚下还嫩,气息未稳。 “咔哒”一声,瓦上轻响。 檐角栖着的鸟儿被惊得“扑棱棱”飞起,翅膀拍得一屋瓦灰。 原本想藏的动静,一下全抖了出去。 姜亮自知失手,咧咧嘴,也不羞,只一翻身轻巧落地,拍拍衣裳,颇有几分得意忘形的架势。 一抬头,便拉住姜明的胳膊,嚷着要演练那刚学来的擒拿手。 抓腕、别臂、锁肘、扣肩,几下动作拆得熟门熟路,招招带着点巧劲儿。 姜明倒也乐得配合,被他扭得前仰后合,干脆顺着架势摆出一副吃瘪模样,嘴里还连声叫好: “哎哟,二弟这手劲儿,啧,真是巧得很!” 姜亮听了这话,脸上笑意更盛。 收了招式,凑到正拍着灰起身的大哥身边,声音压得低低的,眼中却亮得发光: “大哥……这轻功也好,擒拿也罢……你,可有涉猎?” 这一路从县里磨到州府,见了些场面,虽不算大开眼界,却也不再是初出村口的小子。 他早心里有数。 自家这位念书的大哥,手底下有几分真章。 只是平日里不显,不言,不露锋。 终究年纪渐长,知些轻重,不像儿时追着问:“哥哥你是不是偷偷练过功夫?”那般直愣愣。 这一回,倒像个小心人,语气轻了三分,眼里多了些打量。 姜明才刚要开口,屋里便传来柳秀莲唤饭的声音: “开饭了!” 姜曦听见,蹦得跟个小猴似的,飞快去端碗分筷。 姜明笑了笑,话头一收,只丢下一句: “先吃饭。” 一家人围坐成圈,桌上热气腾腾,锅里咕嘟咕嘟地翻着,是姜亮带回的药材炖的鸡。 汤色金亮,香气浓中带清,隐约几分药味,却不压鲜。 姜曦吃得满嘴流油,嘴上却没个歇处,一口饭三句话,缠着二哥问个没完。 东一句“州府是不是比县里热闹”,西一句“你是不是打过贼人”。 问得兴起,忽地眼珠一转,语头一偏,抛出一句: “二哥,你在州府……可有瞧上哪个好看的姑娘呀?” 话音才落,姜亮正往嘴里扒饭的筷子一歪,差点戳自己一鼻子。 脸蹭地红了,耳根都透着光,只顾低头扒饭,硬是半句话不吭。 惹得一家子都笑了起来,连柳秀莲也抿着嘴笑,轻轻拍了她一下,嗔道: “你二哥脸皮薄,别拿他寻开心了。” 饭后热气散尽,月上屋檐,清辉如水,洒满了院子。 今夜难得,弟兄两个没像往常那般交手试力,只借着这轮明月,一个拆招,一个揣法。 姜亮把那在州府新学的轻功路数,一式一式地拆解来教。 擒拿手的巧劲手法,也细细讲了,腕怎么翻,肩如何锁,说得头头是道。 姜明却不回话,只按着动作学。 提气、迈步、转身,步子一开一合,竟极是灵巧。 如今他精气将满,气息早沉,学起招来又稳又快。 几个翻身挪步下来,起落之间已隐隐带出几分势来。 擒拿更不用说,扣腕控臂,像是练了许久的老手,一点不见生涩。 姜义倚在院墙边,袖子挽到肘,瞄着两个儿子的手脚动静,眼里颇有兴致。 那轻功有模有样,起落翻跃,进退皆稳。 若是学了,便是田里下地,也省了不少腿脚。 可他并不急着开口。 这些年过来,心里头自有几杆秤。 这些个花巧路数,小儿教得虽勤,终究比不得大儿那一身灵光。 到了第二日,天还未大亮,山头只泛出点鱼肚白。 林里草尖儿挂着霜珠,踩一脚,簌簌往下掉。 姜义按旧例早起,赶着牲口慢悠悠往山坡放,任它们自个儿去林子里啃些嫩草芽。 姜明也跟着醒了,肩上担着木桶,手里还捏着两只果子,是头晚从姜亮那堆药材里翻出来的。 果不大,圆润透亮,一握就沁凉,鼻子凑近一闻,甜香里还透着几分劲道。 没人问,他倒先晃了晃手,乐呵呵道:“带上山当早饭使。” 姜义斜眼看了他一眼,没说话,只点了点头。 上山汲水,寻常来回也就一炷香的功夫。 可这一回,水是汲了,人却迟迟不见踪影。 山脚雾散开了,鸡都叫过两轮,那担木桶还没晃回来。 姜义却不慌,手一挥,领着家人转身又钻进了院后那块寒地。 地头那片幻阴草,今岁长得更是疯了。 尤其最里头那几垄,整年未动,草茎森白如骨,已高至膝,风一拂,簌簌作响。 草丛深处,阴气逼人,仿佛地底有口老井,时不时往上冒口凉风,带着点冷厉气,似拂魂摄魄。 一家子却都习惯了,练拳的练拳,打桩的打桩,谁也没把这阴寒当回事。 惟独姜亮,这回一脚踏进来,人却站不太住了。 去年走前,他还勉强能稳稳立着。 如今虽是功夫见涨,气力沉厚,却不料这地气也跟着涨了,愈发难缠。 才站了一阵,便觉头重脚轻,眼前一阵虚花,胸口堵得慌。 姜义站在边上,手里拨着草茎,眼角却瞥着他这边。 见他额角沁了汗,脸色发白,也没说什么,只从袖中摸出一小瓶药丸,随手一抛,语气淡淡: “自己掂量着用。” 一直到晌午将近,村头人家灶火齐鸣,才见姜明担着木桶晃悠悠归来。 一身晨气未散,回了家,顾不上别的,先扒了两大碗饭。 靠着墙歇了一盏茶工夫,茶还没凉透,手一伸,便将姜亮拽了出去。 兄弟俩照旧在院中那块空地站定,把昨夜未完的轻功路数续上。 姜义今日没去山脚拾掇那新房的梁架,只站在一旁,双手抱臂,神色松散,眼里却有光。 只见姜明先开口,要姜亮将那“飞檐走壁”的身法从头走一遍。 姜亮也不含糊,气一提,脚一挑,一跃便翻身上了屋檐。 动作倒算轻巧,偏那瓦檐还是“咔哒”一响,惊得廊下那条寻山犬抬头看了他一眼,又慢悠悠趴回去。 姜明却不急着说话,只待他落地,才慢声道: “步子轻些,重心提上来……腰腹这儿,气收一寸,再收一寸。” 语声不高,语气不重,句句掐在关窍上。 说着话,他便随手虚划几道身形轨迹。 时而俯身作势,时而轻提脚尖。 一招一式不显张扬,却像身子里藏了根弓,弓弦一响,便要破空而出。 虽说他自己才学得个皮毛,可一开口,倒像个研习多年的行家。 姜亮听得极认真,一边点头,一边依言去走,时而皱眉,时而低声应诺,练得起劲。 几番下来,身子果然灵活了不少,不再是扑腾腾的一通乱跳,倒多了几分收放有度的架势。 他心头一动,照着方才那说法,试着提了口气,往心窝一聚,脚尖一点地,身子一纵。 只听“嗖”一声,仿佛老林深处猿猱蹿枝,转眼便已上了屋檐。 这一落,却静得很。 瓦未动,尘不起,连檐角垂着的蛛丝都不曾晃一晃,倒像一阵风悄悄掠过,来无影,去无声。 www.cb3fe3k334.sbs。m.cb3fe3k334.sbs 第70章 烈药炼心 姜亮心头那点子劲儿,也给这身形一齐带了起来。 人在屋檐与树梢之间穿来掠去,身子一纵一收,衣角飘飘,恍若游鱼戏水、燕子穿林。 步子轻,落点稳,一派少年英气,倒真有几分武林画卷上的神采。 姜曦瞧得两眼发亮,小手一挥,便扯开嗓子嚷了起来: “二哥二哥!教我!我也要飞!” 这腾身掠影的身法,本就勾人眼神。 莫说是小丫头,那轻巧如燕的模样,落在大人眼里,也像是说书人口中的仙人身法。 谁又能拒绝那般脚不沾地、身轻如燕的潇洒? 连一旁素来只顾锅台柴火、对这些拳脚翻腾历来撇得远远的柳秀莲,这会儿也瞧直了眼。 低头笑着挽了挽裙角,眼中竟也闪出些跃跃欲试的光彩。 纵不为什么功夫正道,只图个好看轻便,也是值的。 姜亮见一家人都被自己挑起了兴头,心里那点得意藏也藏不住,笑得神采飞扬。 “来来来!” 嘴里招呼个不停,一边轻身落地,一边拈了妹子的胳膊腿脚,替她摆正了桩子。 又回头对娘亲笑着道: “娘若学,得从缩肩合胯开始……身子松了,气才能提上来,才轻得起来。” 说话间,脚尖一点,身子又是一纵,回到了屋檐之上。 那一身潇洒,像是这片瓦树之间,真叫他蹚出了一方天地来。 年节将近,两界村里热闹得紧。 张灯结彩,鸡飞狗跳,孩童追着鞭炮跑,大人忙着腌菜劈柴,人声鼎沸,家家户户一派红火景象。 可姜家却像是走了条岔路。 不贴门神,不挂灯笼,也无半点爆竹声响。 屋里屋外,只一头扎进修行里头,虽无半点喧哗,却也热火朝天。 轻功这物什,讲究的不是蛮劲儿,而是一口气息。 气上得来,身才能轻,脚下才能生风。 姜义与姜明底子厚、气息沉,学起那身法来便快得出奇。 三五日不过,脚下便已稳稳能踏上丈高屋檐。 落地时竟不带半点声响,像是脚底踩了层棉絮,连地都不敢吱一声。 日常行路也见了轻灵,肩胯一沉一提,竟有些隐隐带风。 姜亮起初还仗着些许经验,在一家子里扮个领头的样子。 可这轻功到底吃的不是外头招式,而是里头那口气。 他那点浮浮的气儿,不过撑了几天,便叫大哥和爹稳稳压过了。 于是也不再争,只退一步,老实教着娘亲和小妹调步练气,缩肩合胯。 又过两日,姜明照旧天不亮就出门。 水担回来,衣上还沾着林间寒露,转头就把小弟拉到院中,将那套短打擒拿也梳理了遍。 只是这几路擒拿功夫,比不得轻功来得有趣。 招式一扭一锁,筋骨咔啦啦响个不停。 一家人里,倒也就只剩这对兄弟,还肯认真地对上几手,练练劲道,摸摸虚实。 轻功的门道教得七七八八,姜亮那几路擒拿,也打得有模有样了。 于是没声没响,又钻进了那片寒气森森的幻阴草地。 在老爹眼皮子底下,死心塌地地熬他的修性功夫。 这一门,是他如今最大的短板。 精气拳脚,到了州府,自有好手可学。 可这份“修性”的窍门,离了家门,只怕再寻不着这般地界、这般人,愿陪他一点点熬过来。 姜亮倒也不是糊涂人,拎得清门道。 加上老爹大方供着静心丹,他也真能下得了那份狠劲儿。 一头扎进草丛,恨不得把皮剥了、骨拆了,搁那地里生根发芽,长出个不一样的自个儿来。 不过十来日功夫,竟已从那边角凉地,挪到草高齐膝的深处。 风一过,草丛轻晃,冷厉之气钻得骨缝发疼。 幻境纷至,时而红尘扰扰,时而雷火烧心,真真假假,搅得人连梦都不安生。 姜义立在草边看着,面上不动声色,眼底到底还是藏了点不舍。 他心里明白,这法子虽快,终究是旁门左道。 药吃得猛了,怕伤了底子。 心压得狠了,易断了韧劲。 眼下是进得快,将来性功难进,十有八九都得为这时日埋下的祸买单。 可大道千万条,那稳扎稳打的,是留给天资聪慧的人走的。 像大儿、闺女,那是天生的定性。 坐忘论随手翻几页,神意已入定境,他一句话不曾催过,丹药更是碰都不让碰。 偏偏这老二,性子里就差了那么点定意。 任你讲得天花乱坠,他是听进去了,可心却浮着,定不下来。 若不靠这静心丹压着,只怕这一生,都难挨过那“心如止水”的门槛儿。 将来能走多远,只能看这一股狠劲儿。 眼见姜亮已能咬牙稳在那片寒地深处,身形虽单薄,脸色也青白得近乎透明,倒像根扎泥中,一动不动。 姜义这才转身回屋,在那口老箱子底下摸出个小瓷瓶来。 瓶子漆黑,光泽隐晦,握在手里冰冷沉实,乍一瞧,倒像是哪朝哪代遗下的墨盒。 揭开瓶塞,一粒黑得发亮的药丸滚了出来。 指甲大小,甜中带涩,似草木深根,透着一股说不清的幽气。 此物不是旁的,正是以幻阴草为基,炼出的修性烈药。 服下之后,心神便似坠入迷障,光影纷然,幻象如潮。 轻的心有所悟,梦里似见天机; 重的三日三夜梦魇缠身,连自个儿姓甚名谁都要忘了。 若无静心物法护着神魄,那魂怕是真得被扯得七零八落。 当初刘家庄子送来此物,说这药要与那白色静心丹一同服用,一明一暗,方可压住反噬。 可姜家自有那片寒地,药效近似,这瓶子便一直落灰封底,从未动过。 如今既下定决心,要走那速成捷径,自是要下狠药、赌重注。 姜义拎着瓶子,立在门槛上唤来姜亮。 问他在寒地里是何感受,又问他如何看待这“修性”二字。 姜亮听了,不急着答,低头站了半晌。 一开口,话不多,句句却像磐石落地: “苦是苦些……可要修,就修个明明白白的。” 那一瞬,他眼底亮起两点火星,沉着、倔强,烧得格外清楚。 www.cb3fe3k334.sbs。m.cb3fe3k334.sbs 第71章 双重淬炼 姜义见他心志既定,便不再多言。 只将那黑漆漆的小瓶递了过去,语气沉定:“就在外头服了吧,我也好瞧着。” 姜亮应了一声,没问药性,也没说怕。 伸手拔开木塞,凑到鼻边轻嗅一记。 那香气一入鼻,便带着说不清的味道,说不出是清是浊,甜里藏苦,苦中透着一股子凉意。 他仰了仰头,喉结一动,便将那粒乌黑药丸吞了下去。 药还未至腹,便似有团燥火在丹田炸开,霎时往上冲撞,直逼脑海。 刹那间,四周景物仿佛尽皆崩散。 光影翻涌如潮,眼前万象横陈,耳畔也响起阵阵低语,似有人贴耳呢喃,温柔缠绵,句句勾魂。 花间笑靥,红尘繁华,刀光剑影,金帐朱楼…… 皆是人心头不肯舍、不敢想、却也最为动摇的念头。 幻象如潮,纷纷涌来,真假难辨。 幸而体内那颗静心丹药力未尽,在这乱象中透出一缕清明,似风中残灯,尚有微光。 姜亮死死咬住牙关,脑中绷着一根无形之弦,心神往内一收,唇齿间无声地念起那部《坐忘论》。 “心无所系,念逐空明……” 一字一顿,如金石坠地,叩在心头。 那原本潮水般铺天盖地的幻象,果然被镇住了几分。 虽未尽散,却也退了一步,失了那股子要将人吞没的狠劲。 这一遭熬过去,姜亮浑身早已汗透,如水里捞出来的一般,脚下打着虚浮,整个人都瘫了半截。 可一双眼却亮得惊人,幽幽地透出火光来,藏着股不退的倔劲儿。 姜义正要开口唤他歇一歇。 谁料那小子眼里的光却未敛,反倒更盛了几分,仿佛心头那点火,被寒风越吹越旺。 只见他脚下微一错步,竟径直踏入那片幽深的幻阴草丛。 草叶微颤,似在风中悄悄打了个寒噤。 旋即,他扬手,又将一粒漆黑药丸抛入口中。 正是那幻丹。 这一遭,是要借丹力催境,连着那片阴寒之地一并行功,双重幻境淬炼。 姜义心头一紧,暗道不好,这一步迈得太急,已然来不及拦。 他快走几步,逼至咫尺,袖中已将另一瓶静心丹紧紧攥住。 指节泛白,掌心沁汗,眼梢死死盯住那道身影不放,连呼吸也不觉轻了几分。 只等那一息差错,便要立时出手。 而那幻阴草丛之中,姜亮一脚踏定,身子微微一震,随即便似石钉入地,定在原处。 面上青白如纸,双眼紧闭,气息收敛至极,仿佛整个人沉进了自己体内。 风掠草动,他却纹丝不动,像是入了定,又像是早被凿成了石像。 寒气袭骨,幻象翻涌,俱如潮水灌入他心神深处。 光影迷离,幻念如波,搅得魂魄不宁,似要将他整个心意扯入那片幽深之中。 可他就是咬着那一口气,死守着心底那点清明。 强撑着不松不散,硬生生将那汹涌如浪的杂念,一寸寸压入水底,不许浮头。 姜义眼神沉静,心弦却早已绷满,紧得像扣着满弓。 若不是他心静沉定,强自压住心火,察得出姜亮体内那一缕气机尚在运转。 恐怕此刻早已冲进草丛,将人硬拽出来了。 这般沉寂,着实骇人。 草叶不动,风声也似隐了,整座院落像被什么无形的东西罩住了,连月光洒下来,都静得发凉。 瓦脊斜影,如刀如水,一线线切在地上。 姜亮自傍晚立入草中,竟是一动不动,仿佛连呼吸都敛了。 那身影,在夜色中如墨痕未干,凝在那里,冷意四溢,却半点不退。 直到姜义捕到那一丝气息微澜,起了星星点点的涟漪,才终不再犹豫。 快步上前,一把将人从那草深处揪了出来。 手下触到的,是冰凉的肩膀,几无血色。 姜义眉心微蹙,将人送回榻上,抹开一枚静心丹,碾成粉末,兑了温水,一口口喂入。 药入腹,原本绷得死紧的气机缓缓松开。 姜亮身子一歪,便沉沉地睡了过去。 姜义却未敢放松。 回屋翻出本旧经,在榻前搬了个小凳坐下。 烛火跳动,影子映上斑驳的墙,仿佛也伴着他一道,守着这长夜。 翻书极慢,一页页过,指腹在纸上轻摩,神思却时不时飘向床上那张脸。 不敢合眼,只细细凝着气,捕着那胸口微微起伏、鼻息轻细如丝的动静。 似怕稍有不慎,便惊了梦中人那一点清明。 这一守,便是整夜。 天边泛起鱼肚白时,姜义才长长地吐出一口气。 小儿气息安稳,血脉流转如常,眉头舒展,睡得极沉。 他靠着榻边打个哈欠,手中经卷轻轻一合,便无声地回了屋。 整夜神经绷着,连《坐忘论》都忘了念上一句,这一歇下来,倒头便睡得沉沉。 再醒来时,窗外日头已高,阳光透过窗棂,在屋里撒下片片光斑。 姜义一睁眼,第一桩事就是转身推门。 可床榻上,被褥叠得齐整,空空荡荡。 心头“咯噔”一下,整个人腾地起身,便快步跨出门去。 刚迈出院门,便瞧见那熟悉的身影。 果然,姜亮又立在那片寒地里。 面色虽仍染着寒意的青白,气息却凝而不散,身形沉稳得如一块石子落进池底。 而一旁草垛边,姜明倚着一堆晒干的柴禾坐着,手里摊着本翻旧了的书。 眼神却三不五时从书页上抬起,悄悄地扫一眼弟弟,瞧见人还好好的,才又低头看去。 兄弟俩一个立着,一个守着,寒风卷草而不惊,晨光一寸寸洒落下来,像照进了静水深流里。 日子就在这晨昏交替中,一晃晃地过去了。 柳秀莲与姜曦母女俩,也在一日复一日的扑腾里,摸出了些提气轻身的门道来。 秀莲素来不喜张扬,学成之后也不声不响,只在晾衣摘果时,足尖一点,身子便轻轻飞掠上枝头。 姜曦却不是这等性子。 小丫头年纪虽小,脾气却大,稍有一点长进,恨不得敲锣打鼓、挨家登门地报喜。 这轻功一练成,第二天清早就蹿去了村头村尾,给人“飞”了一遍。 上一刻还在人墙头晃着脚丫,下一刻便窜上了榆树梢头,手舞足蹈,还不忘放话: “你们瞧好了!” 一帮半大娃儿看得眼都直了,团团围着,嘴里喊着“仙女姐姐”,脚底跟着乱跳,脸上满是艳羡。 姜曦仰着下巴,眉梢眼角全是得意,见人问起,便叉腰放话: “等学堂开门,我非把副帮主那位置讨回来不可!” 口气说得斩钉截铁,像个小山头上的女寨主,志在收复旧土。 www.cb3fe3k334.sbs。m.cb3fe3k334.sbs 第72章 协作传武 这轻功一道,到底比拳脚招眼得多。 飞来飞去,袍袖生风,瞧着就叫人心痒。 不等学堂开门,姜家门口便添了几拨零零星星的人。 打着送鸡蛋、送干柴的名头,实则是绕弯子问话。 “这法子,小丫头跟哪学的呀?” “帮里收人,是不是得交点啥‘帮费’?” “我们家那小子,骨架子轻,最适合练这身法……” 按说这轻功原是外头改来的招式,外传也无妨。 可偏偏这玩意儿,不是瞧着架子就能使得出来的,得搭上内里那口气,扣准了精气神的窍门才行。 失了那股内里的劲儿,空有外头架子,不过是猴儿跳树,好看不中用。 姜义听得多了,也练就一嘴滴水不漏的话术。 只笑着摇头,一副当爹的“儿女自有儿女福”模样: “这呀,可不是我这当爹的能管得了的,那是‘古今帮’的门道。” 说得轻巧自然,连自个儿都快信了。 乡邻听了,知趣的便讪讪退去。 转头便又在村头村尾,七嘴八舌地打听起来,这古今帮的帮主,有什么喜好。 姜亮在丹药与寒地的夹磨之下,心神日渐沉凝,那双眼里头的浮光浮气,也跟着一点点褪了。 说话做事不再毛躁,眉宇间添了几分老成的意思。 倒是那黑白两色的丹药,用得飞快,瓶子还没焐热,底儿就见了,连点药屑都抖不出几颗。 姜义站在寒地边上,看着那小儿挺直的背影,心里一盘算,便又亲自往刘家庄子跑了一趟。 一进门,道明来意,刘庄主便笑呵呵地点头应下。 连句客套话都没打,只挥手叫仆人去库房取药。 自己则让开了一处廊下石桌,茶早沏好,清碧如玉,杯沿还冒着热气。 两人落了座,茶香一拂,便顺势扯到了姜家那几路桩功拳法上头。 刘庄主一张嘴,连着几个“妙”字,说得眉飞色舞,赞不绝口。 “那日小犬回庄,演了几手,说是在古今帮打了些底子。” “我一看,果真与寻常拳路不同,那股沉劲儿藏在脚跟下,不露声色,却实打实压得住。” 姜义听得,只是摆手笑: “庄主过奖了。咱这乡下人练拳,无非强个身子骨。” 茶碗一晃,话头便引开了些: “桩打得结实些,是为下田干活不伤腰。比不得庄主府上,门第正传,代代精研的正路。” 刘庄主不置可否,只是笑,指尖在盏口转了半圈。 话头却一转,慢悠悠搭在了姜曦身上。 “前些日子路过村头,碰巧瞧见令爱练那身法。” 他语气随意,话却清楚:“步履生风,身似轻燕,瞧着……是叫人眼前一亮的。” 说罢,抿了口茶,像真是只随口一提,轻描淡写一句:“这门道,不知忌不忌外传?” 姜义闻言,神色微敛,手中茶碗不紧不慢端起,盏边蒸汽轻绕,掩了三分眼神。 没立刻作答,只低头啜了一口,那茶香入喉,才缓缓开口: “庄主是明白人,自然晓得,轻功这玩意儿,可不是步子快、腿脚利索就叫成了。” 语气淡,却句句打实:“那身法虽巧,可若没一口气提着,只能跳,跳得高些久些,终归不是飞。” 刘庄主听得入耳,却并不见急,只是笑意不减,唇边漾开一丝意味不明的从容。 盏盖轻轻一旋,他道: “倒也巧了,刘某这庄子里,还真搁着一门呼吸法子。” 话说得像随口一提,落在耳中,却是不同。 “听老辈子讲,是我祖上壮年时,在山中救过个迷路的道长。” “那道人感念恩情,便留了一份心法。也没说忌讳,只嘱托随缘而传。” 话头落得轻,眼神却不轻。 虽没明说个“愿与君共”,那眸中意味却早早递到了姜义眼底。 姜义自是心知肚明。 刘家那小子,在“古今帮”里借着名头发药。 如今这庄主又提呼吸法门。 摆明了是未雨绸缪,要在这深山村口,替两界村攒下一点底气,好应付将来可能冒头的妖邪动荡。 至于刘庄主为何明明家世、手腕都不俗,却甘居山野,偏要死守这片山岭。 而且听话中意思,他家从祖上便是如此。 姜义也不多问。 只知这事,是好事。 村安了,家便安。 念及此处,姜义起身,手一拱,姿势不高不低,却带着几分正意,口中道: “庄主仁厚,愿将法门外传,姜某替两界村父老,谢过这一分大德。” 话说得郑重,本想再顺势应下,让自家小子接了这“传承之责”。 可念头一转,这等事,终究是得姜明自个儿点头才成的。 于是那句承诺便只含在喉头,没出唇,只换了一抹笑,姿态谦和得很,既无推诿,又不抢话。 这时,那位高高的仆从已将丹药取来,黑白两瓶,瓶底还带着一丝冰气。 和往常一样,账头记在了幻阴草名下。 姜义收了药,也不多逗留,抱拳一揖,便自廊下辞了。 下山时,山风拂袖,竹影斜斜。 一道身影踏石而下,衣摆微扬,脚步轻盈,竟也有了几分气定飘逸的模样。 回到院里,姜亮那小子果然还钉在原地,脚下生根似的,连眉梢都没动一下。 姜义瞥一眼,见他气息还稳,也不作声,只将那两瓶新药搁到幻阴草地边上。 手里却留了几枚静心丹,捏在袖中,防个万一。 转身寻了大儿去,把刘庄主那厢愿传呼吸法门的意思,从头到尾,一五一十细细叙来。 姜明听着,眼珠子一亮,神色都精神了几分,自是应得爽快。 可这“爽快”还没落地,话锋就歪了。 只听他嘴里开始咕哝: “古今帮眼下这桩桩件件,越发成气候了。” “护法、堂主这些名头,原先够用,现在怕是不够压场子……是不是得再立几个头衔?” “比如‘轻功教头’,‘纳气坐馆’,还有‘丹药执事’,这名也不能空着……” 姜义听得哑然失笑,也不劝,任他天马行空地编排职位。 自个儿却退到院角,寻了块背风地坐下。 手里仍是旧书一卷,眼神却时时扫向寒地里那道身影。 www.cb3fe3k334.sbs。m.cb3fe3k334.sbs 第73章 终得圆满 姜义有一搭没一搭地翻着书,心里却有数。 自个那点悟性,顶多算个“粗通文墨”,勉强摸着些门槛儿罢了。 但得了静心的门道后,再读起书来,倒也不觉枯燥。 那书里字句虽有些生涩,可若肯细嚼慢咽,咂摸几遍,也总能抠出点意思来。 姜明带回那十来本开蒙经卷,断断续续地翻了快一年,竟也翻出了几分门道。 如今再去读那三教百家的典籍,字是认得的,句也顺了些,翻得比先前快些,也稳些。 可真要如刘庄主所说,数千卷书一一细读,没个一二十年下不来; 若再谈什么“通悟深意”,那恐怕得再添十倍的光阴心力。 且不说能不能悟出来,单是这份子苦,便不是谁都咬得下的。 上乘修性之道,若无高人点拨,果真如瞎子夜游,走得再久,怕也是原地打转。 好在姜义本就没那野心。 读书这事儿,于他而言,不过是心静意不定的境况下,压制心内虚火、图个稳妥心安的法子。 就这般读读闲书,守着一家子,也算踏实。 光阴似水,一晃又是十来日。 村里那歇了大半月的学堂,眼见着就要重新开门迎人了。 姜明与姜曦两个,早已望穿秋水。 尤其是小丫头,简直恨不能插翅飞进去,先踹开门板,再踹走那现任“副帮主”,登堂入座。 这一头闹哄哄,那一头却静得出奇。 武备司批下的探亲假,眼见着快要见底。 寒地里的小儿,像是着了魔一般,日复一日往那幻阴草深处扎,愈发沉得下去。 连身影都常常被草影遮住,只剩一丝若有若无的气息在那儿荡着。 姜义每日坐在院外,守着那小小的身影。 有时只觉他气息一紧,像弓将满月,拉得极了,似要断弦; 转瞬又虚弱下去,仿佛风中一豆残灯,摇摇欲灭。 每逢此时,姜义便得轻唤几声,或亲手捧水喂药,将人从那重重幻象里,一点点“捞”回来。 就在那冰与火、光与影、低语与梦魇的轮番叠加之中。 那小子心头那点清明,被一点点打磨得锋利剔透。 到得后来,竟如钉入识海的一根定海神针,任他幻象千重,也撼他不得分毫。 一念心静,终得圆满。 虽说借了外物催境,根基难免杂驳,将来再求精进,总归难走远路; 可这番心神上的锤炼,放眼同辈之中,却也少有人能抵至此处。 姜亮自那片森森草海中缓缓走出。 衣角犹染寒气,眉眼却静极了,沉极了,脚步也沉稳如山。 像是从一场长梦、一道深渊里走出的老僧,惊雷不惊,鬼魅不惧。 他在院中站定,抬眼望去。 果然,老爹还在。 还是那张旧小凳,一卷泛黄书册摊在膝上,指头慢慢地翻着。 神情闲散,仿佛只是晒了个暖午,可那眼角隐约的风霜与疲意,却瞒不过这一眼。 姜亮默默站着,没动。 胸口却像是被什么轻轻撞了一下,微微一颤。 眼眶也忽地热了。 他张了张嘴,像是想说些什么,字却在舌尖打了个转,兜了半圈,终究没落出来。 只是低下头,郑重其事地,轻轻行了一礼。 姜义倒没那般多愁善感。 瞧见小儿稳稳当当地走了出来,心里已是松了口气。 凝神一扫,知那“心静”之法果然成了,心头一喜,面上却不动声色。 只是唤他过来,开口便问: “如何?这番静心之后,可觉有何不同?” 姜亮拱手作答,说得倒也条分缕析。 既讲那幻象如何浮沉,也说那静意如何凝炼,字字有据,条理分明。 姜义边听边点头,待他说完,忽又一问: “那你静过心后,可曾生出一种……空落之感?想读书,想定意,恨不能静坐三日、抄书三卷的那种?” 姜亮闻言一愣,没急着作答,低了头,像是在心底细细掂量。 半晌,才抬起头来摇了摇头: “倒也没有……只觉自在。” 姜义听罢,眉头不动声色地轻轻一皱,嘴上却没接话。 过了片刻,他将手中那本旧书递了过去,语气不咸不淡: “拿去翻翻。静得下心,就瞧瞧能不能读得进去。” 这小子自小一瞧字就打瞌睡,是那种《坐忘论》读三行,能梦见饭香的性子。 如今得了这番静心的功夫,也不妨趁早试试,是不是还能补回这读书一道的天生短板。 姜亮接过书,规规矩矩地盘膝坐好,依言凝神静气,翻开书页。 这回倒没再犯困,眼皮也算老实,只是眉头越拧越紧,像打了个死结。 一行字看进去,咕哝半天没个章法,像是在和书里的圣人赌气。 他咬了咬牙,翻了一页,又翻一页,神情认真得仿佛要把那纸盯出个洞来。 一连耗了大半个时辰,才勉勉强强读了个大概,额头却已沁出薄汗。 姜义在旁瞧着,没作声。 自己初翻书时,虽也踉跄,可好歹看得懂些皮毛。 这小子倒是心静得快,读书的劲头却是真不济。 一合计,心里便有了数。 自己若要读通三教典籍,得个一二百年起步; 这小儿子嘛……怕是得耗上三五百年,还未必摸得着门槛儿。 悟性这一桩,终归不是靠静心死撑就能补全的。 姜义倒也不气馁,反而“哧”地一笑,将书从姜亮手里抽了回去。 手指在书页上一弹,往后一靠,抬手一指灶房那头: “行了,别绷着了,去灶里烧火去吧。这几日你娘最念你,多陪陪她。” 说罢,将那本旧书往膝头一拍,自己却眯起眼来,安安稳稳地晒起了太阳。 天高地远,读书这桩事,不急在今朝。 才歇了片刻,院外便飘来一阵争声。 “……你那脚尖,再往前一寸,就能卸了那股子劲儿。” 是姜明的声音,语气不急不缓,带着几分讲理的耐性。 “可我明明……明明都……” 姜曦的声音紧跟着响了起来,似有些不服气,却又挑不出理。 咕哝声全憋在嗓子眼儿里,听着就像气鼓鼓地鼓着腮帮子。 那腔调一听便知,十有八九又是副帮主之争没讨着好。 www.cb3fe3k334.sbs。m.cb3fe3k334.sbs 第74章 新屋落成 姜义坐在院里听着,心里早有数。 说到底,不是哪一招哪一式没练明白,而是底子还差了点火候。 自家这丫头,虽是胎里带的机缘,气息顺、骨头硬,算得上是块好料子。 可那刘家小子,也不是寻常货色。 家学渊源,底子厚实得很。 精气足、筋骨结实,性功又修得深。 现下碰上,自然是要吃些亏的。 不过姜义却不急。 只消再修一段时日,待气息圆融,到了气足的境界,便送她去那灵果林旁住着。 借那一片地气养筋补骨、润脉通窍,不见得就比什么灵药差了。 待精气补足、底子打稳,那时再论拳脚高下,胜负尚是两说。 如此想着,姜义索性也不歇了。 起身进屋取了工具,径自朝山脚那厢去了。 那座新屋建到一半,梁柱还缺几根,搁着空敞敞地招风。 如今得了这身轻巧的功夫,做起活来倒是轻省许多。 足下一点,身形便如燕穿云檐,衣角微扬,一晃人就到了椽木之上,落足无声。 房梁架间行走如履平地,偶尔一指一托,便将那根沉甸甸的横木摆得妥妥帖帖,连汗都省了几滴。 这般一来,那屋子进展便快了不少。 一直忙到天色将黑,姜义才卸下工具归家。 一家子难得都歇了功,都凑在灶火旁,边添柴边扯着闲话。 姜曦趁娘亲不备,偷偷从灶头上摸了酥肉,一块塞进嘴里,一块往二哥嘴边递。 瞧见爹爹进来,捂着嘴吃吃地笑,眼睛弯成了月牙。 心静之后,姜亮倒没了那股子一门心思苦修的狠劲儿。 此后两日,都安分在家中,也不往那寒地里扎了。 只陪着爹娘兄妹,挑水、劈柴、烧火做饭,谈笑着做些活计。 只可惜,团聚的日子总是嫌少。 眼见年节过得七七八八,武备司那边的探亲假也到了底。 姜亮便又拾掇了行李,照旧去了村口候车。 柳秀莲立在路旁,手里牵着小儿的手,迟迟不肯松开。 语声虽轻,话里却藏不住几分絮絮叮咛,终究绕回了一句: “你如今这气也静了,回州府见了校尉,问问看……能不能与那姓马的同门换个差事,换个安稳些的也好。” 姜义立在一旁,嘴角微动,轻咳一声,却也没插话,只把眼神藏在眉下。 他心里晓得,妻子这番话,是在替儿子打算。 怕他身陷斥候之职,前路刀锋舔血,哪日一口气没喘上来,便要折命。 这一份忧思,姜义又何尝没想过? 只是小儿虽有静心之功,心神沉稳些,可那观势谋断的本事,终究差了点天赋。 这条路,他若真想走,旁人也拦不得。 思及此,他也不劝,嘴上更不驳,只由着妻儿一唱一和,说得尽兴便罢。 不多时,于大爷驾着牛车晃悠悠过来。 牛角缠了红绳,车板绑着几个果筐,压得麻绳都起了毛边。 姜亮提了行囊,把筐一挪,身子一纵,跳上了车。 坐稳后回头看了眼,朝爹娘扬手一挥,笑意轻轻。 车轮吱呀着滚过村口老槐树,一路晃悠悠地,出了村去。 年节一过,雪未尽融,村里也渐渐回了往日光景。 最大的不同,是姜家那一身“脚底生风”的身法,配着刘家庄子传下的那门吐纳心诀。 在学堂里一亮相,便教人眼前一亮、心头发痒。 没几日,练武的风气便像地头的野草,蹭蹭往上冒。 学堂里那群半大孩子,个个盘膝打坐,跃屋翻墙。 连带着那些平日里种田搬柴、粗胳膊粗腿的青壮们,也被撩得心痒。 农闲时候,三五成群地凑一块,悄声打听那“古今帮”的章程: “收人不收?收了要不要拜帖?拜帖交不交粮?” 嘴上说得义正词严:“学两手,回头教娃。” 可眼底那亮光,却早在琢磨自己再年轻十岁,能不能也翻个身、练个功、走条江湖路。 姜义对此倒也不放在心上,只当看个热闹。 只知大儿这几日回家时,嘴角咧得比年初还开,一身衣袖鼓鼓囊囊,眉梢眼角都带着风。 想来那身法是教得出彩,供奉也是收得不薄。 转眼入了三月,山脚那厢的屋子,也终于在姜义那慢条斯理的折腾中,慢悠悠地收了尾。 前头一间作堂屋,后头几间沿着那片果苗地一路排开,错落得像是山坡上自然生出的藤蔓。 东一折西一拐,倒也别有一番趣致。 这屋子一砖一瓦,虽都是姜义亲手搭的,可村里人在料材上,也搭了不少手。 按说,新屋落成,理当摆上几桌酒席,热热闹闹办个乔迁宴,好让左邻右舍都沾沾喜气。 可这屋子,说是“家宅”,实则更像是个“静修之所”。 姜义便寻了个由头搪塞,说家中还未分家,新屋没设灶,宴席还是放回老屋那头请人吃去。 新屋里桌椅也未备齐,道贺的乡亲来了,只领进去转一圈。 寒暄几句,便被请了出来,连坐都不许坐上片刻。 姜家礼数周到,话头也打得圆,叫人虽觉些蹊跷,却也挑不出什么不是来。 最教人意外的,是前山那位刘庄主,竟也带着自家小儿,一同前来赴宴了。 要知刘家庄子素来闭门自守,哪怕村里谁家婚丧嫁娶,也未曾露过面,今番却亲自上门,实属罕见。 众人一见,先是一愣,随即心中便都泛起了几层波澜。 那呼吸法门传入村学后,娃儿们练得气息通畅、动作轻灵,倒也真得了不少实惠。 于是也就纷纷上前,端着碗敬酒道谢,话里话外皆是热络。 乔迁宴散了,人也散得差不多。 刘庄主却不急着走,捋了捋袖口,笑得风轻云淡,似是随口一提: “听闻姜兄新屋别致,不知可否一观?” 姜义也没推辞,手一摆,笑道:“屋子简陋得很,庄主若不嫌弃,便请。” 两人一前一后,顺着坡脚慢慢往新屋走。 山风拂面,瓦上还有阳光未干的暖意。 可才走到屋前,刘庄主却忽地顿住了脚。 神色不变,眼中却隐约闪过一丝讶色。 他素来心细如发,一脚踏进这片屋前地界,便觉出不对劲来。 屋脚下那条地脉,正缓缓鼓荡,宛如沉龙翻身。 自地底深处,有一股灵气悄然渗出,不急不躁,却清润浓郁,温和得很。 www.cb3fe3k334.sbs。m.cb3fe3k334.sbs 第75章 观想法 清净经 这一股子灵息,并非寻常山野可得,倒像是哪位隐世高人寻龙点穴,硬生生拽出的福地洞天。 刘庄主脚下略一停顿,眼神却绕着屋前屋后转了个遍。 那几株果苗,原是他挑来的山种,当日亲手种下时,还怕水土不服,成活不过一半。 如今却个个精神抖擞,叶色浓得发亮,枝干粗壮得像压得住风霜。 几株靠阳的,更隐隐透着股药香,叫人闻着鼻头一清,神也随之亮了几分。 他面上神色不动,目光却游得极细。 从屋檐滴水到地缝间青苔,又往后一扫,落在那座沉沉大山上。 山色苍茫,雾气浮沉,看不通透。 眉头不动,神色却起了波澜。 这等地脉,他不是没见过。 可寻常人家,怎能得此福泽? 念头转到这儿,他也不绕圈子,唇角一牵,笑问道: “姜兄这宅子,确是块宝地。不知可否容犬子偶来修行?也省得他在庄里吊儿郎当。” 这话说得云淡风轻,可姜义一听,却知其中分量。 以刘庄主那般眼界、那般修为,岂是看不出此间奥妙。 这屋脚底下灵气充沛,四季不绝。 若能久居修行,筋骨气息自是事半功倍,根基、神性,也都能悄然滋养。 这是想来占一线风水、借一缕福泽。 不等姜义作答,刘庄主已是笑着接了话头,语气轻淡如春风拂面,句句却打在心上: “观姜兄如今气息沉稳、精力浑厚,再往前一步,便该是磨魂炼神、冲那‘神旺’一道了。” 这话听来温吞,落在姜义耳里,却像是春雷一响。 修命一道,讲究的不过“精、气、神”三柱命功。 姜义自知,自己在精气二道虽谈不上炉火纯青,好歹也摸得着些门槛。 唯独这“神旺”一途,自入门起便似雾里看花,隐隐约约,摸不得、靠不近。 此刻被刘庄主一语点出,心头不禁一动。 却也不言声,只将那一缕惊意压进眸底,等他说下去。 刘庄主拈须而笑,略顿,复言道: “神旺者,神魂也。神魂若聚、若明、若盛,则诸般感应皆通,修行一途才算有了根骨与神光。” “神魂若不凝不旺,修到后头,只怕根基虚浮,一朝震动,便如纸船覆水。” 他语声仍是温和,落字却像刀背轻敲: “虽说与那性功中的‘神识清明’非是一路,然终究是隔溪相望、水脉相通,若能并修,自是最妙不过。” “刘某手里,倒有一门旧法,不敢说是登堂入室的高妙功诀,却也算得扎实,一路稳打稳扎。” 语气随意中,透着点真意: “只要心静,便能行得,稳一稳神魂之根,总比无门可入强。” 姜义听得明白,自是知他这番是要传法了。 也不绕弯,当即拱手一礼,语声沉稳: “庄主厚意,姜某自不敢忘。你我两家素来亲近,庄主又是一心为善。贤侄若要常来走动,何来拘束之理?” 刘庄主听了,唇角笑意更深几分,缓缓点头: “正是这理。友朋之道,贵在彼此知心,你我若还讲那套虚礼,倒教人笑话了去。” 话落,两人相视一笑。 春风徐来,吹得山脚果林轻晃,枝头嫩叶婆娑。 说话间,刘庄主已随手一指,请姜义在屋前石凳落座。 落定之后,便不紧不慢地开了口,语声低沉如风过松间,将那“神旺”之法,一字一句缓缓道来。 此法名曰观想。 讲究的是心念如止水,神意似浮灯,先以心诀静定,内观周身,再引一缕清气归于神魂之域。 冥冥之中,便可照见自身魂魄之象。 那魂象各异,或如星火,或若浮灯,亦有似晨曦微曳,似浊月低垂者。 皆因命数、根骨、心性不同,各有其理。 若能于观中照见此象,清清明明,如水中月、镜中花,而心念不动、魂象自稳。 便是神旺小成之相。 此法不借丹药、不凭外物,全赖自身悟性与心境。 修成者,便可为将来“炼气化神”之基石; 若未得,也无大碍,唯是修行时神念难聚,略为迟滞罢了。 姜义凝神而听,神色不动,唯眉心微敛,似有所悟。 那原本遮在迷雾之后的门槛,此刻终于隐隐显出个影来,虽远,却已可趋。 刘庄主见他定性不乱,便不再赘言,当下口述那门观想心诀。 共计三百九十一字,皆为古语,简洁含义。 看似平常,实则字字扣人神识,细读时犹有余音绕梁之感。 姜义静坐不动,听得极是认真。 他如今已有“心静”之功,记忆本就清明。 此刻但觉每字每句都似落在识海里,微微泛起波澜,不多时,便已将整段口诀牢牢记下。 讲罢,刘庄主又是一笑,语声却自有分量: “此法唤作《太上老君说常清净经》,并非不传之秘,江湖中偶有流布,只是得其形者易,得其意者寡。” “姜兄向来沉稳持重,我也不多叮咛。此法若能助你一臂之力,便不枉今日一谈。至于家外旁人,还是莫轻泄为好。” 姜义听得“太上老君”四字,心头微震。 知这道法门虽非绝密,却根深源远,绝非等闲可比。 面上却不动声色,只轻轻一揖,拱手道:“铭记在心。” 言罢,略顿,又似想起一事,抬眼缓声道: “只是此处地气,着实丰沛了些。若非气息调和、经脉通畅,在这地界怕是待不了一炷香,便觉滞涩。” 此言看似随口,实则意在点明。 刘家虽底蕴不浅,呼吸法门却不比自家。 那刘家小子年岁尚小,比曦儿还差了半轮。 要想安然在此修行,只怕还得几年光景,修至气足之后,方可勉强相宜。 刘庄主听罢,只淡淡一笑,道了句: “无妨。我那头尚有一味益气丹,服之可助气机运转,勉强支应这地界的灵息,也算绰绰有余。” 语声虽轻,姜义听着,却又是一番思量。 果真是世家出身,底蕴之丰,非寻常门户可比。 刘庄主又笑着道:“回头我叫那小子多带些来,姜兄家中若有旁人气息未足,也可一并受用。” 此言一出,姜义心中便觉一暖。 他原还愁着屋中妻女,气息未足,不知该怎么哄才好。 当下也不再多推,只拱手一揖,笑言谢过,送庄主下了山去。 余霞漫天,微风吹得新屋檐下几片嫩叶轻轻摇晃。 姜义独自踱回屋前,看着那一排葱翠的果苗,心头也泛起几分踏实。 www.cb3fe3k334.sbs。m.cb3fe3k334.sbs 第76章 益气丹 这夜起,姜义便带着大儿,搬进了山脚那间新屋。 闺女仍由妻子牵着,留在老屋。 一来是这片地脉灵气浓厚,空着实在可惜; 二来也算立个榜样,新屋虽好,却不是谁都能住的。 得自个儿练出底气来才成。 夜风轻柔,星光不甚明朗,山里一片静谧。 姜义仰卧榻上,只觉四肢百骸似沉入一片温润的泉水。 身下榻木也暖得出奇,像是藏着一缕春气,缓缓渗进骨里。 窗外,那排小小的灵树苗静静地立着,夜色里叶片泛着一层微光,看着像睡熟了,又像是悄悄在呼吸。 姜义闭上眼,心念却未眠。 想着将来这些树苗长成参天大木,果子挂满枝头,灵气一层叠一层地往屋里涌。 到那时,怕是随便呼吸一口,都能滋养气血。 这念头一出,自己也觉好笑。 嘴角弯了弯,不觉太早,倒觉安心。 心念沉落,榻木温润,夜风正好,这才缓缓吐出一口气,在这片静谧与灵气的滋养中,踏实入眠。 次日天才将明,院外便传来几下细碎脚步,轻轻巧巧地踩在晨露未干的青石板上。 刘家那小子已到了。 一手拎着两只细瓷瓶,另一手提着个竹篮。 篮里果子圆润饱满,皮色通透,还未走近,灵韵便已飘了过来,像是风带香气,悠悠一缕。 见了姜义,便规规矩矩唤了声“姜叔”。 又见姜明从屋里走出,立即一揖到底,唤了声“帮主”。 模样不卑不亢,语声不高不低。 倒叫姜义在心里悄悄点了点头,这小子虽年岁小,礼数倒是齐全,气度也不差。 嘴角一笑,接过瓷瓶,未多寒暄,转身便下山去了。 老屋里还静悄悄,炕头一团小小的,被子里鼓着包。 姜义伸手一拎,便将姜曦从被窝里提了出来。 小丫头正睡得香甜,蓦地被拎下炕,眼睛都没睁全,一边哼哼唧唧,一边迷迷糊糊道: “天还没亮呢……” 话虽这么说,脚底下倒也没闹腾,乖乖被领了去。 等到了新屋,那刘家小子瞧见她来了,只笑了笑,什么也不说,将那篮果子递了过去。 果子大小匀称,色泽鲜亮,像是早早就挑好的。 姜曦眼睛“唰”地一亮,睡意登时跑了个干净。 接过篮子,便蹲在屋檐下,一颗颗挑将起来,神情认真得紧,嘴角微翘。 姜义站在旁边,捻手拔了瓷瓶的塞子,低头唤了声:“张嘴。” 小丫头还在篮子里捡果,嘴里嘟囔着“我才不饿”,可那张嘴却老实张开了。 丹药入口即化,一股温润气息顺着经脉游走开来,仿佛春水解冻,缓缓流转,所过之处,皆觉舒泰。 姜义指尖轻按她腕脉,探了探气息。 果然,先前那点滞涩已大为宽和,虽还说不上畅通无阻,却也勉强能炼这地底灵气了。 他点点头,语气淡淡地交代一句:“练归练,不急不躁,身子要紧。” 两个小的听话地应了声,各自散开去热身。 姜义理了理袖口,拍拍衣摆,转身出了院。 先前托了木匠打的几样桌椅,这会儿该去取了。 待他扛着那张老榆木桌子回到院中,日头已拔了几分高。 光线明亮,照得院落里瓦影生辉,果苗抖金。 院子倒是静得很,大儿早不见了踪影。 只剩姜曦蹲在新屋门口,小手提着那果篮,瞪着里头寥寥几枚残果,神情幽怨,仿佛受了天大的委屈。 那刘家小子倒还在,一板一眼地扎着马步,姿势端正,气息平稳。 可眼角余光却老实不住,时不时瞥向那边。 神情有些纠结,像是想说什么,却又咽了回去。 只得板着脸,一副“我是个苦修之人,与果无争”的架势。 姜义眼角一扫,心下便已明白个七七八八,忍不住轻笑了声。 低头摸了摸小丫头的脑袋,指尖轻点她额角,半是哄、半是笑地道:“回头给你买糖人。” 小丫头本想板着脸装冷淡,结果嘴角先自己翘了起来,撇了撇嘴,终究还是没绷住,闷声应了句: “那要两个!” 姜义点头,乐呵呵道:“行,一个吃,一个拿着气他。” 姜曦一听,眉梢眼角都开了花,倒也不闹了。 姜义将桌子扛进屋里,靠着墙搁好,便顺着山道下去了。 回到老屋,吃了早饭,又取出那只白净的小瓷瓶,捏在指头上掂了掂,回头伸手去牵柳秀莲的手: “走罢,一块上山。” 不料那手才握着,她便微微一挣,声音低低的:“那丹药金贵,还是紧着曦儿些。” 姜义脚步一停,望着她,眉眼还温着,却带了些不常见的郑重。 “是一家子在过日子,不是咱俩给孩子打下手。” 他说着,将瓷瓶举了举,像是举个不值几文的小瓶子,“就这点玩意儿,咱家还不至于用不起。” 他语气不重,却不容置疑。 略顿了顿,又缓缓道:“幻阴草那块地,已成了气脉。山脚那片灵树苗子,也都扎了根。” “百十棵苗子,一个个精神得很。等到开花结果,哪还缺这几枚丹药。” 说话间,将那瓷瓶揭了,捻出一颗丹药,轻轻递到她唇边。 柳秀莲原还想着再回一句,灵果十年八载才得一熟,眼下还得过眼前的坎儿。 可抬眼一瞧他神色,语声虽平,眉眼却沉静。 愣了片刻,终究没再挣,只轻轻张了口,把那颗丹药咽了。 姜义嘴角一弯,也没多说,只是重新伸手牵过她。 春光从枝头落下,山路不陡,一步步走得缓慢稳当。 两人并肩上行,像是走了多年,又像是才刚起步。 自那日起,刘家那小子每日清早便来。 脚步轻得像猫,进院不声不响,身影一晃,就到了屋檐下。 也不招呼谁,自己寻了块空地,一站一蹲,便入了桩。 待到日头挨着屋角,灶烟初起,他便拍拍衣袖,客气地告个辞,从不多言半句。 倒是从没空着手来过。 或是几枚山间灵果,带着晨露,晶莹生光; 或是几块庄子里自制的糖饼,甜香扑鼻,最能哄得小姑娘欢心。 两个小的原就熟识,这般朝夕相对,一个扎桩如松,一个吐纳如风,虽各修各的,却也越发亲厚起来。 只是姜曦那小丫头,心气倒是没改。 那“副帮主”的头衔,仍日日挂在心头,连调息引气都勤了些。 有这片地脉灵气滋养,又有丹药佐助,那口气果真越练越顺,呼吸绵长,精力也见盛。 原本一张糯糯的小脸,如今竟养出几分水灵灵的光泽。 眉眼生辉,瞧着就像山泉初霁,清清爽爽的,还带点拧巴劲。 2f488e101.icu。m.2f488e101.icu 第77章 难分高下 日子便这般一日复一日地过着,枝头的叶子由浅转深,春风一吹,枝影婆娑。 转眼,又是三月有余。 这日清晨,天光才刚泛起淡白,屋外山雀尚未开喉,天地间一片清寂。 姜义醒得早,披衣而起,照例从榻边取了那只白瓷小瓶,捻出一枚益气丹,送至小闺女唇边。 指腹轻触唇角,顺势探了探鼻息。 哪知这一探,指头却微微一顿,神色亦随之一凝。 那气息……不似往日那般细如游丝、缥缈浮散。 如今却是温温润润,圆而不涩,自筋脉中安然流转,隐隐透着一股自足之意。 仿佛泉眼初通,草木入土,不声不响,却已生根。 这般气韵,正是“气足”的征兆。 姜义眼底光色微动,心头却泛起一圈涟漪。 竟比她娘亲还早了一步。 细细算来,大儿姜明初入山林,到气息圆满,也不过六七载。 他自己年岁稍长,修炼的时日虽多,亦只略晚些许。 而这小丫头,自娘胎中便带着一缕先天之气,根骨天成。 自幼又得那门呼吸法调养,滴水不漏地修了五六年。 这般底子,这般火候,如今气足,倒也合该如此。 他静静坐着,望着那睡眼惺忪的小脸,心中一声轻叹。 这一门呼吸法,果然不凡。 姜曦一朝气足,气息圆融,精神便也跟着活泛了几分。 才醒不过片刻,便嚷着要搬去新屋住。 屋里一应物什早已备好,玩具衣裳也收拾得整整齐齐。 姜义自是没拦,提着包袱,把她的鸡毛蒜皮一股脑拎去山脚。 才一进院门,那刘家小子还在空地上扎桩,身子挺得笔直,神情凝肃。 姜曦眼珠一转,眸子一亮,立时嗓门高了八度,清清脆脆喊道: “刘子安!你别杵着了!今日放学,学堂后头那块空地上,谁不来谁是小狗!” 话落如锤,声震屋檐。 刘家那小子听得分明,却不动声色,脚底步伐半点不乱。 只微微抬头,冲她点了点头,淡淡吐出一个字: “好。” 便是应下了。 及至午后,日头偏西,西山头染上了一层金边,学堂里头也到了散学时分。 姜义估着时辰,拍了拍身上尘灰,慢悠悠往村塾走去。 一来瞧瞧闺女这到底练出几分模样,二来也看看那刘家小子有几分底子。 村塾如今,早已不是姜明初来那阵的模样了。 往年里,院中只听得书声琅琅,笔墨纸砚俱是正经学问的气派。 如今再走近,扑鼻的却不是墨香,而是一股掺着汗气与尘土的味儿。 院子里乱得像个江湖集市。 削尖的竹枪横七竖八地靠墙倒着,打磨得发亮的木刀一把把地架着。 沙袋绑得歪歪斜斜,梅花桩也不知被谁练塌了一角。 再看那墙头和门角,三不五时还有小子蹿上蹿下,身手倒是不差。 俨然快成了古今帮的据点。 岑夫子年纪大了,讲学早成了气力活。 这半年下来,每日能捱完那半日的蒙学,已是尽了全力。 剩下那些个翻墙打桩的折腾,他也懒得管了,眼一闭一睁,只当没看见。 索性连规矩都交到了姜明手里,只要别惹出事端,爱怎么折腾便怎么折腾。 学堂后头那块空地,往常也就是娃儿们翻跟斗、踢瓦片的地界。 此刻却像是赶集似的,围得里三层外三层,连树杈上都坐了人。 前头清一色是学堂里的半大小子,后头却混了不少村里的闲汉,还有人踮着脚尖,踩着板凳往里看。 自家闺女扎着两只小辫儿,已然叉着腰,大大方方站在圈子中央。 对面那刘家小子,依旧一副板正模样,双手垂落,站得直溜溜,自有几分小大人的架势。 两人一对视,那眼神一撞,火星子差点就迸出来。 围观众人呼吸都屏了几分,只等看热闹。 姜明站在一旁,轻咳一声,板起脸装模作样喊了句:“比试开始。” 话音未落,场中便倏地动了起来。 两人身影交错几招,拳脚如风,倒真有些架势。 姜曦力气上仍略输一筹,可如今气息已足,一口气提得顺滑如绢。 脚下轻灵,步步生风,一路穿梭腾挪间,竟有几分“燕掠枝头影不留”的灵动。 小拳头连环砸来,拳头虽小,气势却不小,拳风呼呼作响,身子在场中掠来掠去,带起阵阵残影。 反观那刘家小子,却稳得出奇。 他脚下如钉桩,半步不乱,只在原地略作挪移,出手不急不缓,打哪儿来,便从哪儿拨回去。 偶有疾招近身,便顺势轻推,借力打力,倒像一汪静水遇风起波,却不曾真正翻涌。 一动一静,两般架势,愣是打了个平分秋色,生生磨出场中一段拉锯。 场外众人看得眼热,啧声不绝。 谁能想到,两只不过六七岁的小娃儿,打起架来,竟也板眼分明、节奏起伏,叫人忍不住想拍手叫好。 姜义立在人群之外,神情不动如山,将场中两小的动静,一寸寸收入眼底。 曦儿力气虽还差些,可气息圆润,根基稳厚,胜在持久。 真要耗下去,未必不能熬出个空隙来。 只可惜,那刘家小子也不是个好对付的。 一双眼珠子沉如古井,表面看桩不动、势不挪,实则心底早已起了涟漪。 待姜曦身形再度逼近,拳影未收之际。 那小子竟拼着硬吃她一拳,脚下陡然一沉,腰脊微伏,臂腕轻颤。 一指探出,柔中带巧,宛如幽兰初吐,悄然点在她肋下三寸。 不重,却极准。 恰似雨打荷心,小丫头登时一滞,像被绊了一脚,脚下步伐登时慢了半拍。 脸上神情由张扬转作愕然。 可也没哭没闹,嘴角轻哼一声,脚底一绷,整个人便似一缕青烟,飘上了场边那株老杏树。 她蹲在枝头,单手捂着肋下,眼神却死死盯着下方,眸中一片清亮警觉,丝毫不肯松懈。 刘家小子吃了那一拳,虽脸色微变,却未乱阵脚。 只是脚底生根,站在原地,抬头望着,面上风平浪静,气息不见半分紊乱。 于是这场比试,便这般僵住了。 一人在枝头若风中停云,一人在地面如石上生苔,恍若对峙成画。 学堂里头,姜明已点过今日的帮费,又将刘家小子捧来的几味药材分发下去。 他心里早有数。 这场对打,成色虽足,却难见高下。 一个如风走石,一个似水绕桩,攻守相持,拉锯成局。 怕是真打上一整天,也未必能分出个“服”字来。 抬眼望了望天,日头早偏了西,霞光浅浅。 他还要上山一趟,可没工夫陪这些小家伙耗着。 于是迈步走出门槛,负手而立,语声轻飘飘落下: “行了,天不早了。” 说得云淡风轻,又朝场中二人看了一眼,语气不疾不徐: “从今往后,你俩都做副帮主。一个教吐纳引气,一个教步法轻功,各管一摊。” 话说完,理都不理众人反应,转身便走。 怀里抱着一包糖饼果子,步子轻快得很,脚底像踩着风,几个起落,已拐出村道尽头。 2f488e101.icu。m.2f488e101.icu 第78章 精气圆满 场中众人眼见没分出个高下,终究少了几分畅快。 可听了那番“并肩为副”的安排,倒也无人吭声反对。 毕竟这一架虽未论出胜负,拳来脚往、气机交缠,却叫人看得明明白白,心服得很。 树梢上的姜曦,仍是双手叉腰,小脸绷得紧紧的。 三分是不甘,七分是不服。 可轻功翻得再快,拳头甩得带风,终究拿那木头桩似的小子一点法子没有。 只得哼了一声,气鼓鼓地甩了甩小辫子,算是勉强认下。 地上的刘子安则稳稳当当,拢了拢袖口,姿态谦和,不骄不躁,像是本就算到这般收场。 人群中,一直未曾言语的姜义,这才从后排缓缓上前,仰头冲树梢招了招手。 小丫头扭头看了爹爹一眼,轻轻一跃,衣角微扬,人已飘然落地。 姜义弯下腰,在她肋下那一处轻轻搭了搭,语气随意里带着几分细致: “那一下,还疼不疼?” 小姑娘撇撇嘴:“还行。” 姜义一笑,只牵了她的小手,慢悠悠地往家里走去。 一路上,也不说什么大道理,只随口夸了几句,末了道了句: “晚上杀只鸡,给你补一补,权当庆贺。” 小丫头眼睛一亮,嘴角一翘,眼珠子滴溜溜地转着,立刻嚷开了: “那我要吃后院养的老母鸡,肉准香!” 姜义听罢,失笑,伸手在她额头上轻轻一敲:“那是留着下蛋的。” 又慢悠悠补了一句:“你这小身板儿,日后还指着它补身子哩。吃了它,改天连鸡蛋都没得吃了。” 小丫头愣了愣,仰头咂巴嘴,权衡了下利弊,终是没再坚持。 饭后,天光将暗未暗,山下鸡犬方归,山上灯火才燃。 姜义牵着闺女,沿着熟路慢慢上了坡。 屋里东西已摆得齐整,小几软褥,还有些零零碎碎的玩意儿。 姜曦一进门,便自个儿蹲下身,翻起了那堆从旧屋里搬来的“宝贝”。 小木雕、小布偶,还有一口缺了角的破铜锣。 姜义在一旁看了一会,见她折腾得正欢,也不打扰,只笑笑起身,抖了抖衣摆,转身往外走。 身后忽然传来一句:“爹,你不住这儿?” 姜义脚步未停,只头也不回地摆了摆手,道了句: “你娘一个人在山下,我怕她黑了夜里害怕。” …… 转眼又是数月,春去夏来。 柳秀莲每日按时服丹吐纳,虽无旁人催逼,却也一板一眼,从不懈怠。 终于这一日晨起,气息一顺,纳吐如珠入玉,圆融无滞。 姜义探了脉息,指下略顿,心头便是一松,知她终于也破入了气足之境。 一屋子人,气机皆稳,收拾停当,正式搬入了山脚新屋。 只是那山下的老屋,倒也没真空着。 村里人来串门送点柴米,总不能站在山路上说话。 再说家中还有两窝鸡、几头牛,也都受不得那灵气灌注的地界。 喂养牲口、一日三餐,仍旧在那老屋,人气未断,不至真个荒了。 新屋后头,那百十株灵果树倒是越发精神。 才不过半年,便蹿得像是吃了丹药一般。 其中一株玉脂桃最是惹眼,通体润白,枝叶泛光,竟已有半人来高,像玉似的立在山风里。 姜义虽从未种过这般灵树,但瞧它叶色根系,再细细一比早年种桃的经验,心里也有了些数。 这株玉脂桃,依这势头,只怕三五年内便要开花结果。 比起当初刘家人言道的十五年成树,倒是快了不止一筹。 终究还是这块狭长坡地,自打浇了灵泉,日日滋养,早已不是寻常黄土可比。 先前尚得蹲在树根下,闭目凝神,方能隐约捕捉一缕灵动。 如今却不然。 人倘若静坐屋中,只须调息片刻,便觉鼻息间似有风起,气机如丝线游走。 那是灵气已然顺着树根、枝叶、泥土,一寸一寸地铺来。 虽说离那“起雾化雨、草木生辉”的真灵地界还差一截。 可单论“养人养气”,已是有了几分苗头。 姜义瞧在眼里,心头一松。 这块从前的坡脚荒地,怕是还真能熬出些门道。 这一日得了闲,见有几株果苗枝繁叶茂。 便依着于大爷传下的口诀,搭手修剪枝叶。 “东不留低,西不留高,去直留斜……” 嘴里轻念,手下也不含糊,几剪子下去,倒也颇有些模样。 枝叶一落,清香便随风四散。 剪下的叶子自然不能浪费。 橘叶、枇杷叶,本就入药,嫩的挑出来,搁进小竹篓里,预备留着熬汤煮膳。 至于那些不入药的,他也不舍得丢,索性剁了个细碎,拌进鸡食里。 日后若能把这群老母鸡养出点气机来,再迁去新屋后头,啄虫护果,倒也相得益彰。 谁料鸡食一撒开。 院口那条通体乌黑、赖着姜家不走的寻山猎犬,已不知嗅着什么香气,猛地一个翻身扑进鸡窝。 鸡窝本就不宽敞,被它这么一闹腾,登时鸡毛飞舞。 两只老母鸡被惊得扑棱棱飞上了树杈,连带着洒了一地碎叶。 姜义摇头失笑,俯身收拾地上的细碎。 手才抖落了两下,院口便传来阵脚步声。 回头一瞧,只见姜明扛着一大篓瓜果,从村道那头转了进来,径直往后院那块寒地去。 少年身形已然舒展,脚步沉稳如钟摆,气息内敛似潮水伏底,未言未语,倒比往日多了几分沉定。 姜义眯着眼,目光在那背影上轻轻一落,唇边便泛起点笑意。 这大儿子,早在半月前,便赶在十三岁生辰前几日,悄无声息地踏入了精满之境。 精气双全,气息内外合和,行住坐卧,自有章法。 依小儿在屋中闲谈所言,那些州府里的世家嫡系,怕也没这般进境。 姜义嘴上不说,心里却不免暗暗舒坦。 待姜明回屋,一面撒着鸡食,一面慢条斯理地开口,语气不重: “那一门观想法,练得如何了?” 早在姜明精气圆满的那日,姜义便将那卷《太上老君说常清净经》交予了他。 姜明也不遮掩,将竹篓往院角一搁,袖子一卷,顺手抹了把汗,答道: “每晚都练,也算勤了……只是神意浮浮,总是定不下来。” 姜义闻言,只是点头,神色平和,丝毫不觉意外。 只轻轻一笑,抬手在他肩上拍了拍: “这等事,急不得。” 先前刘庄主传这法门时便说过,命功神旺,多要配上性功中心静意定,方可相辅相成。 姜明走的是上乘修性之道,这条路本就慢些。 心未静,神便难凝,合该如此。 这事儿,旁人也帮不上忙。 莫说姜义这个当爹的。 便是后山那位,怕也改不得老君留下的章法。 2f488e101.icu。m.2f488e101.icu 第79章 三年 光阴如梭,弹指三载,便这般悄无声息地过去了。 山脚那方姜家新院,临近晌午,刘家小子才走,院中清清净净。 姜义仍旧扎着桩,身如老树,根似钉入泥土。 桩式看着寻常,却自有几分山石不动、流水不息的味道。 筋骨皮膜之间,仿佛有细流暗转,沉沉实实地流转其中。 不多时,柳秀莲自山下老屋拎着食盒上来。 这些年她吐纳渐熟,丹药调息并进,气息早已如春水不澜,稳静无波。 气色也好了许多,眉眼间多了几分从容清润,添了些温润清和的神采。 她身侧,姜曦也已是将近十岁的小姑娘了。 身量抽高了几寸,面皮雪白,眼珠乌黑,眉眼间灵气十足,已隐隐有几分初长成的秀气模样。 常年熬炼根骨,拳桩棍术一一不落,气息走向间已透出一股顺畅圆融的意味。 再熬上些时日,便能踏入“精满”之境,气血充盈,初窥门径。 性子也比往年稳了几分,不似小时候整日乱蹿,像个没拴牢的小猴儿。 可骨子里的那股灵劲儿,终究压也压不住。 学堂后头、院里前头,常能看见她拎着棍子招招式式,打得风声猎猎、鸡犬不宁。 姜曦正欲张口唤爹吃饭,手还未抬,衣角却被人轻轻扯了一下。 她偏过头去,见娘朝她做了个噤声的手势,眼神温柔却不容置喙。 小丫头立时会意,脚步一收,母女二人便像对猫儿似的,轻手轻脚地绕过廊柱,悄然进了屋。 院中日头正盛,光影一寸寸收短,照得地面泛起温意。 不多时,门扉“吱呀”一响,大儿姜明自外推门而入。 一身粗布素衣,肩上还带着些纸墨尘气,眉心间藏着几分未散的经义文气。 十六岁少年,身子早抽得笔挺,骨相愈显,昔年的稚气已然褪了大半。 目光沉静,气息内敛,举止虽不张扬,却自有股子藏锋不露的劲头,倒比那等板起脸的酸儒更有些骨血。 自一年前起,他便从岑夫子手中接过了学塾的教席。 起初虽显青涩,但凭着古今帮主威望,倒也稳稳当当,能一言定堂。 就连最不服管的那几个小子,也都规规矩矩坐得端正了。 到得如今,他大半心思早都锁在书案之上。 日日抄经读文,沉在纸墨之间,仿佛世间只余学塾那方小天地。 便是古今帮那摊子琐事,也是管得越发不紧了。 平日练功打桩、堂务执事,统统扔给几位堂主护法。 自己只在收帮费那日现个身,点个账。 修行一事,于他也不见得热烈。 那“精满气足”的门槛,早早便迈了过去,起落呼吸间,自带几分沉稳老成。 可若再进一步,入那“神旺”之境,却始终像隔着一层雾纱。 神意飘忽,时而凝成水面月,时而散作风中絮,聚时不稳,散时不定,近在眼前,偏又握不住。 也不是不肯下功夫,反倒日日勤修,夜里观想也不曾落下,只是这条路,确实催不得。 神功一道,讲的是静中悟,虚里行,不容半点强求。 村里村外,瞧着他的姑娘、媳妇家,也不在少数。 这几年里,送庚帖的,托媒人的,或打着灯笼直接上门的,前前后后也凑了一小摞。 可这少年郎,生得便是一副倔脾气。 问起来,只低声一句:“尚未定性,心在书卷。” 语气温和,话里却连半分转圜的余地也没留。 姜义听得多了,心里便也淡了。 终身大事,急不得,也催不得。 儿大不由爹,凡事有因有果,莫不如顺水推舟。 院中人来来往往,姜义却仍旧扎着桩。 脚下如钉入泥岩,身如老树盘根,拳架开合之间,气息如云卷云舒,起伏不惊。 一呼一吸,皮肉筋骨便似随之鼓荡轻鸣。 那股从丹田升起的暖流,沿着经络缓缓游走,既不急也不涩,犹如春水初融。 空处填满,满而不溢。 这便是传说中的“精满”之境。 姜义缓缓吐出一口浊气,睁眼望天。 眸中不见喜色,也无得意,只有一点了然,却觉本该如此。 十年打熬,十年不辍,如今终是水到渠成。 抹了抹额上汗珠,提步进屋。 前脚才踏进门槛,身侧便飞扑来一团影子。 姜曦像个炸了线的小炮仗,一下扑到他跟前,仰起脸来,笑眼弯弯,唤了声: “恭喜爹爹!” 语气里藏不住的雀跃,还透着点得意。 这丫头心念早静,常与柳秀莲一同在灯下诵那卷《坐忘论》,心神通明,对气机流转尤为敏感。 姜义体内一身精气,已然圆融如一。 旁人或觉不出端倪,她们娘儿俩却是一眼望穿。 姜义原不觉这般成就有什么好张扬,无非是十年里一步步踩过来的实脚。 可见闺女这般模样,还是笑着伸手揉了揉她的脑袋,语气轻松地道了句: “你也快了,接着用功就是。” 饭后天光正好,院中一派清宁,微风吹得屋檐下的枝叶直打转。 屋后那片灵果林,如今早已不复稚嫩模样。 枝叶繁盛,树影交错,正好将院后的那方坡地围成一处静谧天地。 几株长得最欢的树上,枝头早悄悄挂上了些青果,个头不大,外皮却泛着一层淡淡的灵光。 风拂枝动,那些灵果轻轻颤了颤,像是也晓得自己出身不凡,晃得有些得意。 连带屋前屋后,那缕缕灵气,也早已不是后院独有的景致。 灵气像夜潮一样,一寸寸漫过柴垛、石阶、鸡窝、草堆,顺着墙根缓缓往山脚外渗去。 到如今,已逼近那片药地边缘。 眼睛瞧不见,鼻子也嗅不出香来。 可人站在田地中,只要静下心,闭上眼,总能觉出天地沉了几分、心跳稳了几拍,呼吸也顺畅了许多。 比起当年种下树苗时的模样,确实是判若两境。 姜义得了闲,也不再忙活,回了屋里稍歇。 盘膝敛气,静心凝神,体内鼓胀如潮的精气便渐渐归于平和。 如秋水入池,既不动声色,也无半点躁意。 姜义这才凝思,缓缓将那卷《太上老君说常清净经》从记忆里翻出来,一句一句地在心头细细咀嚼。 2f488e101.icu。m.2f488e101.icu 第80章 出征 这卷《太上老君说常清净经》,姜义三年前便传给了大儿。 去年小儿归家时,精气已然圆满,也传下了一份。 本意是让他哥俩先行一步,趟条路出来。 谁知兄弟两个,在这神意一道上,却都像陷入了淤泥。 越走越慢,越学越糊,步步艰辛,至今也未破局。 如今姜义既已精满气足,气机归一,心境也沉了下来。 自当要亲自走这一遭。 心头默默拈着经文,那字句便如山泉滴石,一点一滴,在脑海深处漾开。 不急不缓,也不声张,只是悠悠地流着,似是要洗去浮念,磨净俗念。 依着经中所述,姜义试着将那缥缈不定的心神,一寸寸探入更深远的所在。 非眼所见,非耳所闻,血脉不起波澜,呼吸也不需牵引。 只是将那一缕念头,缓缓抽丝剥茧,送入无形之境。 他要寻的,是那所谓“神魂”的影子。 可那地方,若说是地方,倒更像一方虚空。 无光、无响、无色、无形,仿佛人踏进一团云雾,四下皆空,脚下无根,抬手也无影。 心神探去,便如石沉潭底,不见回音,不知深浅。 摸不着,握不住,仿佛整个世界都不在原处了。 偶尔,在某个心如止水、气息沉稳到极点的当口,似乎真能隐隐感到,有那一丝极淡极微的“存在”。 也不知是气是影,是魂是光,像是雾中火,风里声。 才刚捕到个意儿,一念起,它便悄然远去,连个痕都不肯留。 姜义自也知晓,这条路走不得气盛,更用不得狠力。 须得日日浸润,夜夜磨心,像老僧坐禅,不为得法,只为静极而明。 水磨工夫,最讲个“等”。 等到哪日雾散云开,念止念生之处,自会有一线微光,从深处透出来。 也不知沉了多久。 直至那一声鸡鸣,忽地破空而来,清越尖利,如刀划静水,又似铜锣轻震,直落心头。 姜义蓦地睁眼,窗纸已泛出一层微白,微光自屋檐悄然铺进,照得桌角浮尘轻动。 心头微动,这才惊觉。 自昨午盘膝而坐,竟这般一路坐到了天明,整整大半个昼夜,竟毫无知觉。 仿佛那经文才一起念,身子便沉入了一口无光的深潭,神魂无声无息,直至这一声鸡鸣,才悠悠浮起。 这门观想法虽尚未见实处。 可能入定至此,心无旁骛,气息不乱。 单是这份“沉静之功”,已远胜寻常吐纳导引。 姜义缓缓起身,四肢气血并无滞涩,筋骨通畅,呼吸绵绵,反倒似沉睡一夜,神清气足。 心中一片空明,如湖水无波。 转过身,只见床榻旁的小几上,摆着一碗黄精粥。 已凉得透了,面上浮着一层薄薄的膜,微微泛白。 姜义怔了怔,旋即轻笑一声。 想来是昨夜有人悄悄放下的,未惊他静坐,只怕他久坐饿腹,还能有口现成的吃食。 姜义端起碗,三两口喝了个干净。 虽已凉透,入口却仍温和,甘气绕舌,直落腹中,倒也觉胃气微振,神清气爽。 搁下空碗,伸了个懒腰,骨节微响,一股暖意从脊背升腾上来,便顺手推门而出。 晨风扑面,林气清新,掺着点草叶露水的气息,拂在脸上,教人神清气爽。 屋前屋后走了一圈,目光落在屋侧那片空地上,略略停了片刻。 山脚灵树一字排开,株距有致,纵眼望去,足足铺了百来丈长。 当初新屋修得阔绰,也只占去十来丈地界。 余下这一片空地,紧贴着灵树林,如今日夜浸润,也算养出了几分灵气。 先前自身修为未成,又不肯扰了姜明读书,便一直搁置未理。 如今拳罡入骨,精气圆满,心头自然动了心思。 靠得近了些,便觉那土色愈发乌润。 蹲下身用指头一抹,指腹便渗出点温潮来,隐隐带着一丝灵意,虽浅,却不虚。 姜义不禁心头微动。 这几年,一家子的底子越练越实,口中所需也水涨船高。 李郎中铺里虽不乏好货,可终归是俗品,药劲已不大管用了。 刘家庄子倒还有些好料。 可光靠着那半亩幻阴草,每回换得也不多,总不好次次去求人情。 如今这片地头灵气渗透,若是细细拾掇出来,种上几味灵药,倒正合用处。 日子如溪水潺潺流着,不等姜义种下药材,就又近了年节。 姜家屋里灶火照常烧着,鸡犬依旧,只是少了一个人影。 小儿姜亮,这回没归家。 只托了人,捎来一封信,连着些年节礼,一并送到屋前。 纸封一拆,墨迹犹新,笔锋不俗,话倒说得轻巧。 说是随武备校尉出了征,去讨伐发羌部一支偏军。 信中语气平平,只道那伙蛮夷不过残兵游勇,不足为虑。 不提军中铁血,也不说边塞风刀霜剑,倒像是随营踏春,略作磨砺。 姜义坐在屋里,一字一句看完那封信,眼皮不跳,嘴角也没动,目光却沉了几分。 这孩子过了十四,来岁满十五,确是到了入伍年岁。 只是来得太直太急,终归叫人有些放心不下。 信尾,还添了几行潦草字迹,似是写时心绪已乱。 言道若此番得了军功,便请爹娘早些张罗媒人,走一趟陇山县李家,将那门亲事定下。 这事,早在头年年节归家时,他便脸红耳赤地提过一回。 道是与李家那位姐姐,两厢早有情意。 只是心中自惭门第寒薄,没拿得出手的东西。 便想着先去军伍中闯出点名头,回来后风风光光地上门提亲。 这份志气,姜义倒是欣赏,没说不字。 柳秀莲看完信,轻轻放下纸笺,叹了口气,眉头便皱紧了几分。 也不知她这一声叹,是忧那边塞风雪,怕他冻伤了手脚; 还是怕他这般性子,心直如枪,撞得头破血流才知收敛。 姜义也只能在旁说些宽慰话:“小战役,练胆子罢了……他命硬,没事。” 可那点子挂心,终究藏不住,拢在眼里、系在心头。 蛮夷虽小,终归是杀场。 刀枪无眼,兵戈无情, 那孩子虽习过些拳脚功夫,可到底年纪尚轻,血气方刚,叫他在外识得进退,怕也是难。 2f488e101.icu。m.2f488e101.icu 第81章 迷林 山林深处,枝叶交错如织,浓荫密布,风穿林过,只带起几声沙沙,如耳语,似低喃。 姜亮伏着身,跟在那位须发皆白的老斥候身后。 那人脸上沟壑纵横,神色沉静。 走得不快,却步步沉稳,脚印浅得几乎寻不着痕,却又仿佛钉在了林地之上,不偏不倚。 既是队正,又是这一行里活得最久的。 他不出声,后头几人也自觉闭嘴。 只将脚步放得更轻,呼吸收得更细,整支队伍便像是几缕风,顺着林间悄无声息地游走。 这支斥候队不过五人,个个都是从营中筛出来的眼尖手快之辈,平日也各有些脾气。 可在此地,却一个比一个像影子。 军马未动,斥候先行,这是老规矩。 大军是卧龙,他们这群探子,就是那龙须,须得一寸寸地探,一丝丝地嗅。 风起何处,敌人几人,路走哪方,水源能饮否,火头升几缕。 全靠他们蹚出来的脚印、寻回来的枯枝焦土去拼。 这林子太大,山势又沉。 像他们这般,由老斥候带着新兵、四散潜行的斥候队,不知埋了多少进这林子里。 个个都是滴水入海,影落无声。 有的也许还在林中绕圈,有的也许正跟林兽周旋,有的……或许已静静伏在某处,早没了声息 姜亮微眯着眼,目光游走在两侧林影之间。 这林子的“静”,与寻常不同。 风声有,却无鸟啼兽鸣,仿佛整座山都屏住了气。 敛了心神,深吸一口气,脚步放得更缓了几分,只牢牢盯住前方那道干瘦背影。 老斥候走路带风,却从不惊草。 身姿不驼不挺,像山里头熬出来的老狼,皮裹着骨,骨撑着筋,步步沉稳,不差分毫。 忽然在前头一抬手,五指张开,又倏地合拢。 话未出口,队里几人已齐齐止步,脚下如钉入地,动也不动,所有人都将呼吸收了个干净。 那老斥候俯身前探,身形微伏,脚步轻得几不可闻,整个人像一截风干的枯枝,滑入林影之中。 他动得不快,却极稳,目光犹如鹰隼扫谷,阴影里若藏根发丝,怕也逃不过那双老眼。 林中静得瘆人,风穿枝头,只带出几声窸窣。 老斥候伏身察看,足足探了小半盏茶的工夫,方才缓缓抬手,朝身后一招。 姜亮心头一紧,蹑足而行。 靠近两步,便觉空气似也冷了几分。 老斥候脸色泛灰,嘴角绷得死紧,一双老眼里,竟透出些少见的凝重与忌惮。 再往前一步,脚步微顿,后颈泛起一阵凉意。 林下横着一具尸首,衣甲式样,与他们斥候制式无异,分明是先前铺出去的某一小队里的人。 死状却惨烈得过了头,几乎说不上是“人”。 四肢断折,筋腱尽挑,皮肉翻卷如纸,像是被人生生抽了筋、剥了皮,未死前怕是已受尽折磨。 而最叫人心寒的,是那尸体的姿势。 非是倒地如常,而是被人刻意“摆”出来的。 四肢大张,仰面朝天,眼珠子鼓得老高,嘴角抽咧成一抹诡笑,似哭似笑。 似要将每一个靠近者都死死瞪住,生生吓退。 这是明晃晃的示威。 姜亮还是头一遭,亲眼见这等死法。 只觉胸口一阵翻江倒海,胃里像灌了盆泥水,翻着泡儿往上冒。 面色倏地发白,赶忙闭气凝神,手心沁出一层冷汗,一动不敢动,生怕一松气,就吐了出来。 可不是人人都憋得住。 身后那名新斥候,年纪小,才跟了两天道。 只听得“呃”地一声,便蹲在原地,双肩剧颤,哇地一口,把昨夜干粮全吐在了林地里。 酸臭味弥漫开来,虫都被熏得四散。 一旁那两个老手脸色还好,却也死死盯着地面,连眼角都不肯抬。 老斥候站在前头,看了一圈,神情没甚变化,眉头却皱得更紧了。 他嗓子低哑,像风吹枯皮:“都看好了。” “这是叫那发羌族的‘鬼髻部’逮着后的下场。” 话声落地,林间再无半点声息。 那新吐完、气喘如牛的小子,也像被人一盆冷水泼了头,直愣愣盯着那尸体,不敢再动。 姜亮默了片刻,暗暗记下这仇似的名字。 “鬼髻部。” 出征前他也听人讲起过,说这部族只留一撮发髻,剃半边头皮,发髻高束,以祭山鬼。 说他们不用弓矢,打猎靠短刃赤手,惯从树后扑人,一口咬喉,一刀封命。 说他们掳村寨时分人不看年纪,只分“能用”与“不能用”。 能用的捆了带走,不能用的就地开膛。 那时听着,只道是边地传讹,话说得玄乎了些。 如今瞧着这具尸体,再想起那句“女为牲,男为奴,老者就地剁。” 便觉那“残忍”二字,还真写得轻了些。 尸骨收殓停当,五人小队压着胸口那股子沉闷与寒意,继续往密林深处摸去。 脚步踩在落叶上,竟无声响。 风不动,枝不摇,整片林子像是蒙了层厚幕,只剩下一行人影深一脚浅一脚地往前蹚。 没走出几百步,姜亮便觉出不对。 眼前这景……熟得发冷。 那棵歪脖老榆,他认得清清楚楚。 树干斜伸,一道劈裂的伤痕,从枝节扯到根部,像是张着嘴巴笑的鬼脸。 再往左,是块青灰色的石头,边角崩了道小口,像是被刀砍过。 他还记得,刚才就不小心踩在上头,崴了下脚。 可怎的兜了一圈,又回来了? “绕圈了。” 老斥候低声开口,语气沉如山石压在心头。 神色仍旧镇定,只是目光比先前更沉了些,一寸一寸地扫,像钉子一点点敲进林木缝隙。 林风未起,可树影微晃。 枝叶之间,仿佛有股说不清道不明的薄雾,在慢慢蠕动。 那两个有些门道的老手,也悄然散开。 顺着训练时留下的老法子,各自翻看树轮、察看石印,嘴不动,眼不闲。 姜亮紧了紧背上的长棍,心头那颗鼓噪的心跳得比山雀还急,却一声不敢吭。 三人合力,又绕了两圈,总算寻出处不对的所在。 那树皮扭曲如面孔,皱巴巴地像老妪的笑。 地面湿痕呈环状,仿佛有人围着转了又转,踏出了个死阵。 枯叶底下,还埋着些说不上来是人是兽的骨节,颜色泛灰,边角咬痕密密麻麻,透着股子阴潮恶气。 2f488e101.icu。m.2f488e101.icu 第82章 蛮巫(突然上架,预计十更,求首订! 这方林子,极不对劲。 不像是天然成林,更像是被人搅了根基,活生生布下的一道邪障。 老斥候倒也见多识广,先是掏出一面巴掌大的铜镜,试着借日光折影。 不行,又扯火镰点燃几处枯枝草叶,熏那地气。 再不行,干脆转身对着那棵像脸一样的树干撒了一泡热尿。 撒完了,还后退一步,似在等个动静。 可惜这回,林子没给反应。 “不是寻常的鬼打墙。” 老斥候淡淡说着,语气里听不出太大起伏。 可姜亮却从他微眯的眼缝里,瞧见了点不常见的凝重。 这林子像是活的,死死地黏着他们,不肯放过去。 众人又分头试了几轮,法子翻了个遍,终究还是转回了原地。 那棵歪脖老榆还立在那儿,树干斜得像个吊着头的鬼脸,嘴角朝下,仿佛也在冷眼看他们。 几人碰头,一时间谁都不说话。 只听得山风无声,枝叶也不响,四下闷得厉害。 那随队的另一名年轻斥候,终是沉不住气了。 脸上写满了惊惧与燥火,眼中乱跳着光。 一句话没吭,已猛地抽刀出鞘,照着那“鬼脸”榆树劈将下去。 刀光一闪,树皮飞溅,老榆树皮糙筋硬,挨了几下也撑不住。 转眼便被砍得七零八落,裂口崩飞如咧嘴乱笑。 可那小子仍不解气,转身就朝四下胡砍。 动作没个章法,像只疯了的野狗,眼神渐脱了焦,整个人仿佛着了邪火。 姜亮侧身瞥了眼,只见老斥候站在原地,神色不动,只是轻轻颔了颔首。 他心中有数,便缓缓上前,抽出背后那截长棍,动作不快,棍身一横,正正挡住乱刀。 腕下一转,棍头微挑,势不大,劲却巧,刀便“咔哒”一响,被带着脱了手。 滚到几步开外,叮当一声,在石上跳了两跳,才停下。 那青年像被抽了骨头,一屁股坐在地上,大口喘着气,汗如豆大,额角乱跳。 刚才那点癫意,这才散了几分。 姜亮没多话,只将棍子一挽,收回背后。 棍头三道铜环,在林隙那缕灰光下,冷不丁一闪,不动声色,却寒意直透。 正好“咚”地一声,磕在那截被剁得七零八落的树桩上。 本是随手一落,却传来一声沉闷响动,像是敲在了什么壳子上。 姜亮眉头轻挑,回头望去。 只见原本那片空空荡荡的地界,此刻竟打落张面具出来。 通体乌黢,纹着夸张的鬼脸,像是从空气里被抖落出来的,皮影一晃,没个来路。 下一瞬,眼前景物仿佛起了层波纹,轻轻一荡,像水面映月,被悄悄拨开。 等人再定睛一瞧,先前被砍倒的老榆,竟无声无息地又立了起来。 只是枝干光滑平整,再无那一张诡异的鬼脸。 连空气中那股缠绕不去的诡气,也似被轻风拂散了几分。 姜亮心头那口郁着的气,总算微微散了几分。 可他身旁的老斥候,却并未露出半分轻松。 双眼微眯,眼白混浊如旧井积水,呼吸也收了线似的,一丝不漏。 神情不变,却像一张弓已然拉满,藏势不发。 忽然,林间某处传来一声极轻的闷哼,压得极低极深,若非凝神,几乎难辨。 三名老手对视一眼,连招呼都不打,身影一闪,便如落叶般掠了出去。 去得悄无声息,连地上的落叶都没惊动半片,活像几条早混进林里的老狼。 杀气不显,却刀意如寒,已深深没入树影之间。 姜亮没动,稳稳站在原地。 他自知道行尚浅,轻举妄动只怕坏了事,便只是闭息凝神,五识张开,屏气如石。 林间静得吓人,连风都像给压住了。 接着,是几声短促的闷响。 如拳头砸进肉里,沉而狠,没半点金铁交鸣,只有血肉模糊时的厚重与迅疾。 姜亮这才脚下一点,身形一振,整个人如风里一片老叶,悄然飘进了那片密林深处。 待赶到时,林中杀局早已收场。 地上横着三个身影,姿态各异,却都没了声息。 两人是发羌打扮,皮裙短甲,臂膀精悍,胸膛宽厚,一看便是从猎场厮杀出来的狠茬。 一人喉口已断,刀锋贯入脖颈,透背而出,干净利落。 另一人脸泛紫黑,唇角青乌,显是咬毒自绝。 两具尸体之间,还横着个披兽皮裹骨饰的老巫。 额心涂朱画青,脸上尽是咒文符纹,头发挽成乱缠的鬼髻,浑身骨串叮当作响。 七窍溢血,湿漉漉糊满一脸,头颅那一角像是给人硬生生砸塌了进去。 此人还吊着一口气,躯体抽搐,模样惨得出奇。 老斥候低头扫了一眼,神情淡漠如水,语气更冷,像是落在干枝上的霜: “留不下,了断了。” 话音落定,身旁两人却未动,只偏头望向姜亮。 这等差事,显是让新人开刃。 姜亮心里雪亮,眼底不动,脑中却早闪过先前那具同袍的尸身。 深吸一口气,胸腔起伏,心神却压得死稳。 指掌一动,从腰间抽出短匕。 锋刃未出鞘时尚藏着几分僵意,可真到了临身下手,姜亮的动作却沉而准。 上前半步,屈膝半蹲,一刀封喉,果决狠辣。 巫师仿佛还未回过神来,眼中残着一丝未散的惊疑与恨意,便已口鼻涌血,喉中咕哝,断气身亡。 姜亮却连眼皮都没颤一下,只抖手收刀,起身站定。 幻阴草地里数番磨炼,终究不是白熬的。 老斥候看了他一眼,没夸也没骂,只轻轻点了点头,像是认了这一刀。 两名老手这才上前,熟练地各自割下三人左耳,又翻了翻身上物什。 干得又快又净,翻完尸,便寻了处树影浓密的洼地,将三人埋了。 土压得实,叶覆得厚,连地上那点血腥气也被带走了一半。 他们这等老斥候,做事一向干净,不似蛮夷那般粗陋。 尸体若是留着,不过是帮敌人点了灯、引了路。 回到原处时,那名青年斥候已缓了点气,只是脸色仍白得发青。 正蹲在那鬼脸面具旁,眼神发直,手却死死握着刀柄。 老斥候走近,从怀中抽出一块麻布,本是包干粮用的。 此刻却一层一层,将那面具仔细包好,紧紧系死,抱进怀里,沉声开口: “回营。” 声音不大,却带着一股冷硬。 这面具邪得很,八成是那巫师动的手脚。 能叫人在林中打转,困死于无形。 若不是他们运气好、反应快,只怕今儿个要交待在这林子里。 得赶早送去主营请人查验,晚了,只怕更多人要着道。 2f488e101.icu。m.2f488e101.icu 第83章 靖邪守元大真人 回了营地,身上那股子沉冷劲儿被篝火一烘,姜亮才觉活气儿渐回。 火光微跳,铁器轻响,汗臭与土腥、马嘶与人语交缠成一片,粗砺杂沓,却透着股子踏实的生气。 老斥候没多话,只朝军侯低声禀了几句,将那张裹得严实的鬼脸面具递了上去。 军侯听罢,点了点头,转身便叫人传令。 片刻后令回,两人便被唤去了中军大帐。 想来那几位上头的,要细细问过。 姜亮几人则回了斥候营。 帐篷低矮破旧,刀枪随地扔着,一股子杀气混着烟火气。 先前那吐得满地的小斥候,此刻却不见了人影。 估摸是吓得不轻,寻了个僻静处猫起来了,也或许被人调去了别处。 姜亮与另外两名斥候,径直去了灶头,难得吃上了几口热饭。 虽只是些糙黄米饭,可一口下肚,肠胃终究有了些着落。 那股翻江倒海的恶意,也渐渐压了下去。 吃饱回帐,斥候营属精锐,帐虽简,却也拨了几张半旧卧榻。 比起野外摸黑钻林子,起码能把腿伸直了睡一觉。 姜亮正欲躺下歇息,那两个老斥候却不声不响,在榻边一左一右坐了。 只随口丢下一句,风轻云淡: “这地方有军气镇着,腌蜮妖魅进不来。小子只管睡,莫管事。” 姜亮心里有数,晓得这是两位老兵瞧他年纪轻,又是头回蹚这浑水。 白日里那般景象,搁谁身上都够呛,怕他夜里翻身出声、惊醒了梦里鬼,便自作主张地替他镇场。 姜亮不多话,只轻轻一点头,心领了这份情。 卸甲躺下,长棍顺手压在身侧,掌心覆着那道铜箍,凉意贴骨,却叫人心安。 眼才一阖,那林中死相便如潮水般涌上心头。 筋骨尽断,四肢大张,嘴角笑意扯到耳根,像是死前也咒着谁不放过。 那巫师的眼珠也冒出来,血迹混着鬼画符糊满面孔,突得老高,死不瞑目,仿佛要钉在人心深处。 换作旁人,怕是惊叫着弹将起来,夜半颠倒,神魂不宁,哭也不是,喊也不是。 可姜亮只是眉头微蹙,心口略沉,神色却不动分毫。 心念一收,像鹰翅拂羽,将那些乱影一一抖落,干净利落,不留痕迹。 又默诵《坐忘论》心诀几句,念头如风中残火,点点熄灭,俱归寂静。 夜风透帐,营外是马鼻哼哧与铁器轻响。 帐中却只有姜亮均匀绵长的呼吸,沉稳如山。 沉沉睡去,连梦也没做一场。 中军大营,帐内灯火明亮如昼,烟气盘旋于顶,烛影在帷幕间摇晃,把人影映得恍恍惚惚。 几道身影围坐案前,俱是军中要角,眉目沉定,此刻尽数盯在案上一物上。 一张黑面具,乌漆漆的,纹路扭曲如鬼哭狼嚎,静静躺在案上,却叫人心里生出股凉意。 正座上,凉州都尉马长风背手端坐,五官冷硬,背脊挺得跟铁枪似的。 哪怕半句不言,也自有股镇阵的铁血威势。 左首坐一中年武将,衣袍无皱,佩印系带,神色温雅中藏着刀气。 那是洛阳来的中郎将,钦差身分,坐得四平八稳,似山间老松,风来不动,语未出已有三分威仪。 右边则是一位年轻道士,青袍宽袖,拂尘横膝,眉眼清俊,神情却带着股不近凡尘的孤傲。 鹤鸣山字号,道号“冲虚”,朝廷敕封“靖邪守元大真人”。 是随军降邪的天师道高功,道号响亮,名声不小, 传言年纪轻轻便镇过黑巫岭,烧过三百孤魂窟,在这行当里,已算是一方人物。 只是这会儿,端坐一旁,气机与帐中诸人并不相合。 恍若寒潭投石,波澜不兴,倒显得更是孤冷。 老斥候立在军侯身侧,腰背挺得笔直,一式军礼落定,才徐徐将林中之异,一一道来。 言语不快,语气不重,句句却干脆利落,一丝不漏。 说到破阵之功,还顺势点了几人名姓。 连那先前慌了神、挥刀砍树的小子,也没落下。 到了他嘴里,已成了“胆壮果决,首劈妖树,振士气者。” 又补一句:“守鬼面而不退,忠勇可嘉。” 几句话,就将那点惊惧掩了下去,换了一顶明晃晃的好帽子,听来竟像是个立了头功的。 案上那张鬼面,被马长风随手拈起。 掌中一转,略掠纹路,只冷冷“嗯”了一声,便不作停留,径自递给了那道长。 冲虚真人一手接过,指如青竹,修白如雪,却只两指捏着,似嫌此物秽气太重。 拂尘横膝,人未动,目光先扫过,眼底便泛起几分轻慢之色。 马长风却不看他,只盯着鬼面,语气平稳,带了几分分量: “此阵,你等如何解得?” 老斥候闻声,微一躬身,语气仍沉稳如初: “回都尉,咱几个人在林里头兜着转,瞧见那棵老榆树光秃秃的,底下却阴风绕枝,多半就是个遮眼的门道。” “一齐上手,刀子往死里砍,赵校尉新拨来那小子,叫姜亮的,误打误撞,棍子正好点在了个要紧处。 “哪晓得一下就点着了,不知从哪拨出个鬼脸来,原先那迷迷糊糊的阵法,也就跟着散了。” 那赵校尉,正是凉州军备,此行将中副帅,此刻就坐在马长风下首。 只略略颔首,神色如常,并不多言。 那冲虚真人听完,却失笑一声,拂尘轻甩。 “蛮夷小术,雕虫之技,徒劳耳。” “贫道自会调些符水,明日分发诸营诸房,洒之帐前,自叫这等魍魉远遁,不敢近身。” 语气说得轻巧,字里行间却透着几分不藏的傲意。 那模样,仿佛帐中之事,不过是些扫尘洒水的小道活计,叫他来一趟,便是抬举。 马长风眉峰微动,眼角掠过一丝淡淡的不悦,却也未发作。 只是唤来营中侍从,淡声吩咐几句,让其配合道长施为,又将那鬼面层层包裹,一并交予道门收执。 末了,偏头对军侯吩咐一句:“此次探查有功,记下。” 说罢抬手一挥,算是准许退下。 出了大帐,夜风扑面,叫人心头一松。 老斥候站在风中,像根绷了一整天的硬弓,这会儿才悄悄松了弦,整个人也跟着塌下半寸。 默了一阵,才低声凑近军侯。 “那张司马的外甥……军侯若方便,可否寻个由头,将他调个地儿?” 语气不高,却透着几分含蓄: “后勤、辎重皆可,总强过继续在这水里蹚着。” 语气平平,却已将立场分得干干净净。 帐中方才还替他粉饰功劳,话未凉透,转头便要调人离去。 军侯听了,自是心里有数。 只轻轻点了点头,神色未动,声气不扬: “我去问问。” 2f488e101.icu。m.2f488e101.icu 第84章 符纸不灵 在营中歇了一日,热腾腾的黄米饭吃了三顿。 姜亮所在的小队,很快又接了新差使。 人还是那些人,这回却不再往那鬼气森森的林子里钻。 而是调去前哨,做警戒传令之用。 活儿不算轻松,终归比孤身探敌安稳些,总不必再去跟死人对视,跟雾气扯皮。 军令一下,队里一个年头老些的斥候便咧嘴笑了,嗓子沙哑,带点子掩不住的讽意: “除了头两年当菜鸟练胆子,还真是头一回接这等差事。” 说完瞥了眼那新来的小子,话音不重,却透着一股阴阳怪气。 像是说咱们这等鹰隼,如今也成了鸡,叫去看门递话,未免可笑。 队正闻言,斜睨了他一眼,眸光沉定,唇边不见波澜,只淡淡一句: “军令如山。” 那斥候咧了下嘴,笑意一顿,终究什么都没说,只把嘴闭上了。 军令送来时,还附了几张纸符。 黄纸朱砂,符文横斜带钩,倒也画得有板有眼,正气森森,煞有介事。 说是那“靖邪守元大真人”所赐,天师道高功手制,专破妖邪诡魅,斩阴驱煞,药毒不侵。 若撞上迷障幻阵,烧符成灰,捻些抹在眼角,便能看穿虚妄,识得真形。 若中了邪气诡毒,将符灰兑水吞下,便能驱邪解厄,保命延年。 若真撞上个妖魔鬼怪,手里一举这符,便可当头斩去,天火地雷,皆听号令。 听着倒是神通广大,包治百病,火里水里皆能保平安。 众人接了符,有的信个三分,有的只当趣事一桩。 大半人是“反正也不碍事”的心思,左右揣进怀里,权当贴身符箓。 收拾妥当,一行人踏着晨露出发,去换前哨岗哨的班。 大军缓行如潮,哨位日日迁移,宛如蛇探舌尖,在山岭间寸寸试路。 斥候轮值两昼夜一换,换满便能回营歇脚,洗尘除垢,躺上榻打一通盹儿。 比起早些时日一脚踩进山林里、半宿跟鬼打交道的苦差,这活儿,终究宽绰多了。 这几日兵锋滚滚,大军又压过几道山梁。 姜亮猫在一株老槐的杈头上,身子陷在枝叶后,只露双眼出来,眯着眼静望前方山势的走势。 前哨这活儿,做得要像风向标,居高临下,八面来风都得听得见。 那山林里忽然起了动静。 脚步杂乱,节奏浮躁,像是有人惊了魂,在林间乱撞。 姜亮心里一紧,神思立收,身子伏得更低,呼吸轻得连叶缝都听不见响。 等那动静越靠越近,人影朦胧现出轮廓时,他眼神一紧,指尖微绷。 是自己人。 斥候打扮,一身衣甲破碎,血糊着泥,狼狈得不成样。 脚下虚浮,连爬带跌,气息细得快断了。 姜亮凝神听了听,后头并无追兵,这才一纵身,从树杈间滑了下来。 落地无声,连旁边草叶都未惊动一片。 几步迎上去,一把揽住那人,半扶半拖,带回了哨位。 那斥候只靠一口气吊着,见着是自己人,眼里亮了一瞬。 可那光也只是闪了一下,便又沉了下去。 嘴里断断续续挤出几句,字不成句,只听得清几个词: “……妖邪……符纸……时灵……时不灵……” 像是还想说点什么,却没能撑住。 头一歪,缓缓栽倒下去,再无声息。 恰逢换岗,递送情报的差事,便顺水落在了姜亮这队人头上。 几人将那斥候的尸骨草草掩了,身上物件一一细收。 连同那句临终前的“符纸时灵时不灵”,一并带回了大营。 老斥候照旧去禀军侯,言语不多,事却一句不落。 话才落,又走了趟中军大帐。 回来时,脸色就不好看了,乌云罩顶似的,额角青筋都绷出来了几道。 那张素来沉得住气的脸,竟也稀罕地浮了几分怒意。 七分是闷气,三分是压不住的火。 营中弟兄看出了不对,便有人低声问了句。 老斥候沉默了一会儿,才低声回了句:“真人那儿,不认这茬。” 原来那“靖邪守元大真人”,一听“符纸时灵时不灵”这话,脸色便沉了三分。 拂尘一甩,语气也冷了:“区区邪障,一介兵卒挥棍便破,反说贫道神符无用?可笑至极!” 随即一通训斥,说得唾星乱飞,连“心神不净、阴气附身”都拎了出来。 “定是那斥候阳气不盛、心神不固,怪得了谁?哪容人以庸拙之眼,妄评仙家法门?” 言下之意,那斥候死得不体面,还敢诬蔑他老人家的金身符箓,可恼至极。 马长风脸色一时也不好看了,指节敲了几下案几,没接话,也没发作,只将这事生生压了下去。 于是,大帐里便无人再提“符纸”之事。 那斥候的死,也就成了“误入毒障、命数使然”,轻描淡写地,一笔带过。 这番话落在姜亮一行人耳里,如针芒在背,扎得人心头发紧。 可军营里令行禁止,说多了是犯上,不说又咽不下这口气。 只得把这笔账掖在心底。 大军仍是往前压,只是山势愈险,林木愈发森密。 前头斥候折损得厉害,送出去的多,回来得少。 这日天光无异,路也还在延。 可探出去的几支小队,音讯全无,连只信鸽都没飞回来。 整整一天,山林寂静得瘆人,像是被人蒙了耳,掐了喉。 号角未响,鼓声不发。 大军僵在原地不敢动,营地前沿寸步未进。 只剩风穿林响,似有若无。 日头偏西,山影拉长,天还未黑,气温却已先沉下去,营地里仿佛比四下先入了夜。 这时候,四面八方,忽地起了雾。 那雾色不正,不是白,是种夹着灰气的混浊。 像是从地底老洞里呼出的瘴气,腥冷中还带着点说不出的旧腐。 起得极快,像是从地底倒灌上来,一盏茶不到,便把整座营地吞得严严实实。 营帐成了影子,走近几步都看不真切。 有人影在雾中一晃一晃,远远近近,像是拴不牢的纸灯笼,半真半幻。 不知是奉了谁的军令,有兵丁试着踏进雾里探查。 人一入雾,身影便像被轻轻一揉,旋即消散在那灰白中。 连喊都来不及,就这么被抹去了。 2f488e101.icu。m.2f488e101.icu 第85章 整备出击 “雕虫小技,安敢班门弄斧?” 正当浓雾翻涌,鬼影重重,军中忽地一声长喝,如金石坠地,破雾穿云,铿然作响。 话音未落,大营之中倏地亮起一道清光。 一道接一道,宛如夜幕被利刃划开天缝,又似晨曦初现,照亮人心。 冲虚真人终于出手。 只见他踏空而起,青袍无风自鼓,拂尘轻甩,身影悬于雾顶,像是画轴中走出的高士,凌然不染尘埃。 口中念念有词,音调平缓,吐字清明。 像是请神,也似罚鬼,语气里却透出七分不容置喙的威势,三分道骨仙风的疏狂。 一声低喝,拂尘顶端骤然清光暴涨,化作一道利箭,破空直掠,没入雾海深处。 只听“哧啦”一声,雾中鬼影忽如惊弓之鸟,凄声乱叫,响得人耳根发麻。 像是妖邪被戳中了命门,在雾中翻滚挣扎,不得脱身。 可冲虚真人却不见喜怒,眼皮未曾挑半分,只轻轻一抬手,拂尘再动,身影未动半步。 神情依旧闲定,嘴角还含着一抹讥意。 仿佛这鬼怪邪祟于他,不过壁角蚊蝇,一念即可驱散。 在他身后,天师道那十数名道士早已列阵而立。 袍袖飘飘,风中猎猎作响,手中各执法器,或玉印、或铃铎、或木剑。 皆列于八卦方位,盘膝而坐,如宿山老松,一动不动。 他们不似冲虚真人那般搅风作浪,却自有沉钟大鼎之势。 像是在极深处按下了一掌,缓缓引动天地间一丝不易察觉的宏伟气机。 一股浩然正气,自阵中冉冉升起,不疾不徐,如水漫沙地,又如春回大地。 那正气起时,营地前方的雾海便起了变化。 翻滚之间,竟隐隐传出“嗤嗤”之声,像是雪落炭火,又似腐纸遇焰,焦躁地收缩、退避。 雾中的鬼影开始变得模糊、扭曲,仿佛有一只看不见的大手当头按下,将它们死死碾压。 偶有几道黑影稍大些,还在乱窜挣扎,浑身缠绕着浓重的阴冷死气,像是欲作困兽之斗,直扑营中。 而那位冲虚真人,却不曾多言。 只在雾前拂袖轻踏一步,身形便腾空而起,青袍翻卷,似一笔墨痕落入夜色,刹那没入雾海深处。 天师道诸道士的袍角也随风一振,拂尘齐扬,清光氤氲。 将真人一身孤影托得如一盏明灯,于万鬼丛中独自燃亮。 也不见他有何惊世声势,只是一步入雾,便有鬼啸连绵,惨叫凄厉。 偶尔还听得一两声符箓炸响,像是神明投下的天火,在黑暗深处肆意焚烧。 那雾,起初浓得似墨,滴水不透,把整片山林裹得死死的。 可不过半柱香光景,便从中央裂开一道缝,灰白翻卷,如潮水退却。 雾退之处,露出营前山林,草木无恙,枝叶婆娑,风过林动,仿若从未被侵染。 而冲虚真人,便立在那片空地之上。 青袍胜雪,拂尘横肘,鬓角不乱分毫,神色却懒懒的,带着几分未尽兴的淡意。 脚下横七竖八,倒着几具尸首。 皆是鬼髻部的巫师,身披兽皮,头戴骨饰,脸上涂得花花绿绿,如鬼似魅。 黑红血水在地上滩了一层,有些还在冒热气儿,死相骇人。 其中一具,尤为高大魁梧。 头上鬼髻如蟒,缠了好几道血绳,其上还斜插着一根鬼面骨杖,杖尾垂着羽毛,滴着未冷的血。 气机最重,阴煞未散,分明是那一伙巫师里的领头大巫。 可如今,也只剩一截硬邦邦的尸骨,横在冲虚真人脚边。 风一吹,骨杖轻晃,倒像在给真人磕头。 冲虚真人却连正眼都没赏,拂尘轻轻一甩,嘴角含笑,似嗤非笑,淡淡吐了句: “区区邪魅,也敢近我天师正脉?” 残阳再洒,光暖如酒。 被浓雾憋得发闷的人群,这会儿才算缓过一口气。 营地里头,有几声压着嗓子的欢呼传出,不高,却连成线,拂开阴霾,像春水初涨。 那是死里逃生的庆幸,也是亲眼见着仙师凌空破敌后的震撼。 一时间,军中士气大振,连带着先前压在心头的惧意与疑心,也一并被这道清光镇了下去。 冲虚真人拂尘轻摆,青袍猎猎,在天师道一众弟子簇拥之下,自云头缓步而下。 步履从容,衣袖微扬。 仿佛方才那一场妖雾惊魂,不过是山中闲庭信步,连沾尘也懒得拂一拂。 行至营前,恰巧从马长风身侧走过。 眼角余光淡淡一扫,嘴角竟挑出一抹似有若无的笑。 随即,语声不紧不慢,清清浅浅,却叫人听得真切: “一帮山野蛮夫,些许鬼蜮伎俩,也配谈兵?” “若是精兵良将,带上符纸丹丸,布好法阵,一鼓而下,何需我等真人亲身驱邪?” 字句虽未点名,话锋却犀利如刀。 三分是讥马长风识人不明,七分是旧账重提,还惦着那句“符纸不灵”的事。 马长风闻言,眉峰微敛,面上不显怒色,却有几分沉意。 这时,营外忽传动静。 几道身影踉跄而来,灰头土脸,浑身泥污血迹,一脚深一脚浅地跌进了军阵。 正是那几支先前失了音讯的探子。 如今雾散人归,气息微弱,肩背却挺得笔直,眼中有光,亮得刺人。 带回来的,是条要紧得不能再要紧的军情。 翻过前头那道山脊,便是鬼髻部的老巢,盘踞于山坳深处,林密谷幽,地势险绝。 营中诸将听罢,无不变色,低声议论如蚁附锅边。 唯有马长风,神色未动,只是起身,手腕一转,向身侧几名亲兵一摆。 他没开口,可动作分明,命令已下。 不多时,三队最精熟山林的老斥候便被召至,分自西南北三路,再探一回。 探子出得快,回来更快,不到一个时辰,三路皆返,口径一致。 那处山坳,果是鬼髻部总寨,且人丁不弱,戒备森严。 马长风闻言,终于抬眼,望向那山脊尽头。 残阳斜洒在他脸上,映出一层薄光,原本冷硬的五官,却在此刻透出一抹刀锋般的肃杀。 他眸子如铁,藏着三分沉思,七分锐意。 未多言,只低低吐出一句: “整备。明旦出击。” 2f488e101.icu。m.2f488e101.icu 第86章 以命为阵 军令一下,营中气息便沉了下来,如风入林、如箭上弦。 次日三更未至,灶火便已升起,蒸汽氤氲中,有铁甲轻撞之声。 五更拔营,天色尚黑,大军无声上山,似一条缄口的铁龙,卧于山脊,冷眼俯瞰那座蛮寨。 天光乍破,晨曦透林,第一道光落在刀锋之上,也照亮了谷中骤起的喊杀声。 尘土翻飞,杀气扑面,战鼓低沉咚响,催得人肝胆俱震。 鬼髻部不是软骨头。 那些蛮兵赤着上身,发髻高束,身缠兽皮,手提骨棒短刀,嚎叫着扑将上来。 浑如山鬼出笼,疯魔一般。 可惜血性抵不过军阵,蛮勇敌不了军纪。 刀盾阵列一列列推上去,前排未倒,后排已至,刀枪如潮,步步紧逼。 鬼髻部眼见抵不住,那帮巫师也坐不住了。 披羽戴骨,口念咒语,欲起妖风鬼雾、逆转乾坤。 可高地四周,早有天师道诸道士列阵以待。 八卦方位、符剑掐诀、法坛供香,排得森森严严。 冲虚真人立于阵眼,一身青袍飘然,拂尘一抖,清光如雨,从天而降,劈头砸下。 这些巫师平日里再会装神弄鬼,这一刻也尽数露了底。 咒未成,术已破;术未成,人先死。 有的被符火点中,身如油浇,扑地翻滚,惨叫连连; 有的还未张口,便被铁枪刺透心口,血花炸开,溅得满脸都是。 这一仗,打得干净利落,刀落人倒,如割稻草。 天光尚亮,寨门已破,火舌直冲屋脊,呛得人眼酸鼻涩。 凡是还能提刀举棒的,眼下都已躺进了山风里,血未冷,魂已飘。 寨中只剩些老弱妇孺,哭嚎声断断续续。 寨破之后,兵卒如退潮奔涌,呼喝震天。 一时间山谷轰响,脚步尘扬,像是压了一路的怒火与委屈,全叫这山寨给顶了出来。 而那一众天师道的青袍道人,却早早退回了山坳口。 自始至终,连寨门都未踏进一步。 或是嫌这山寨粗陋,腥气扑鼻,污了他们的仙道清修。 又或是真人心善,眼不忍见这等屠戮场面。 马长风仍立在寨门前,披甲未解,眉目沉凝,身如标枪,动也不动。 唇边动了动,许是想请道人再施法一探,省得还有余孽藏匿。 可念头才起,便被他自己压了下去。 只冷声道了句: “不得擅入,清点尸首,收敛战死者。其余听令,寨外列营,原地整顿。” 至于寨中这上万口老弱妇孺,是杀是放,只字未提。 这等事,不是他一介都尉该决的章程。 姜亮未随主力入寨,斥候本职,不必去砍人头,也不必去掩尸骨。 只是跟着队正,在山寨外围一带巡着,防残敌、探余孽。 山风拂过,吹不净血气。 前方一片废墟杂木之间,露出间石板屋,屋矮墙斜,模样极不起眼。 姜亮原本随众前行,脚步却在那屋前顿了一顿。 不知怎的,心头忽然一滞。 没吭声,只静静立住,眼皮底下风过不惊,心神却如池水投石,悄悄荡开圈涟漪。 那屋里,有气息。 藏得极深,却躲不过心神沉定下的感知。 一道道呼吸压得极低,不是害怕发抖那种急促,也不是重伤临死的断续。 反倒像是……早已守在那儿,屏了气息,等了很久。 气息里带着些热,些许躁,还有一星半点,像是……压抑不住的兴奋。 姜亮心头猛地一跳,汗毛齐齐倒竖。 正想低声提醒队正,却在话出口前,生生被截断。 寨子深处,忽然传来一声哨响。 细长尖利,轻轻一挑,刺得人耳膜微涨,牙根发酸。 紧接着,四面八方皆起回响。 哨声一波紧接一波,不急不徐,却绕耳不散,叫人莫名心悸。 下一瞬,原本渐归沉寂的山寨,忽地乱了。 不是冲锋,也不是奔逃。 而是……自戕。 姜亮站在那石板屋前,看不清里头的情形。 但那几道气息,却猛然炸开。 呼吸忽急,带着压抑许久的亢奋,不是恐惧,而是狂热。 整个寨子,亦随之陷入诡异的沉默。 没有尖叫,没有哀嚎,唯有一种令人牙根发痒的、钝重的动静,在寨中悄然回响。 骨刃破皮,刀锋入胸。 不是混战,也非谋杀。 万余条命,在同一刻,亲手割裂了自己的血肉。 血腥味起得极快,扑面而来,直叫人胸口发闷。 石板屋下,已然见红。 起初只几缕细线,蜿蜒如丝,悄无声息地淌出屋角。 可转瞬之间,那红便成了股,一条连着一条,顺着寨中坡势,缓缓流向谷底的低洼处。 未几,几乎满寨尽染。 近万口人,在同一声哨响下,齐齐送了命。 既无声响,也无挣扎,整齐得像练兵,安静得叫人背脊生凉。 姜亮站在风口,虽未亲眼目睹,单凭气息与气味,已觉心头发冷,后脊生汗。 几个斥候全都瞪着那血线,一动不动,脸色青白,像是脚下踩着的不再是地,而是一张伸不尽的鬼脸。 这寨子,已经不是人待的地方了。 血水越涌越多,从各家各户奔流而出,沿着寨中古旧的石沟、凹槽、裂缝交汇。 像是早已布好的线,正一点点勾出一副阵图。 血阵缓缓成形,隐隐透着种古怪的气机。 血腥气不再单调,而是多了几分腐气、燥气。 风吹不散,光照不退。 天边最后那一线残阳,明明偏暖,此刻也仿佛被熏成了暗红。 挂在山脊上,一动不动,像极了悬着的血眼。 四周山坳,不知何时起了雾。 不是先前那种寒气森森、影影绰绰的灰雾。 而是血雾。 红得发黑,浓得欲滴,一缕缕升腾,转眼间,整座山坳便被吞了个严实。 天师道的青衣道人离得最近,乍见此景,脸色当即一变,眼底闪过骇意。 当即本能起身,拂尘一展,清气微泛,便要退走。 可这一回,那平日里驱邪破煞、呼风唤雷的道门清光,竟无声无息地被吞了个干净。 不炸,不响,连个涟漪都未起。 雾中似有无数只看不见的手,指甲尖利,衣袖冰冷,从四面八方探来。 将他们衣角、拂尘、发冠死死拉住,往血雾里扯。 十几道人皆是修行多年的高功,脚下却禁不住踉跄连退。 2f488e101.icu。m.2f488e101.icu 第87章 一棍破万法 山坳四周,不知何时,悄无声息间,竟浮出一片人影。 一眼望去,黑压压地铺了半圈,宛如山雾中现出鬼影。 全是鬼髻部的族人。 脸上涂着红黑油彩,宛若鬼神附身,眼中燃着一种近乎病态的狂热。 列阵在血雾边缘,押着一队队人往山上赶。 那些人衣衫褴褛,衣衫破烂,神色惶惶。 远远一瞧,都是中原面孔,多半是先前被掳去的村民。 此刻一排排被架着脖子,压着跪在地上,像是等着上贡的牲口。 骨刀举起,落下。 没有号叫,没有挣扎,只一蓬温热的血,扑在地上。 血水沿石坡渗透而下,沾了尘泥,染了草根,在地面牵成一道一道细红的脉络。 被某种无形之力牵引着,缓缓汇入山坳中心,那口古老血阵之中。 四周雾气翻涌,似有风起,却听不见声。 血色愈浓,天边那一点残阳原本挂在半空,也终于被这片浓雾吞了进去。 只余天光一片沉红,沉沉地压在头顶。 一名瘦高道人本立于阵后,自入山坳以来,始终神情淡漠,眉目如古井无波。 可此刻一见血祭开场,竟也再难维持那份道门清寂。 眼中光一凝,似有怒火腾起。 拂尘轻抖,符光倏然飞起,周身道袍鼓荡,竟隐有雷鸣风动之势,分明是动了真火。 不待同门出声,他已一步踏出,足下生风,身形如电,直取山坳血阵。 可他快,那血雾更快,也更狠。 只见血光一闪,一道红影自雾中骤然跃起,竟如血口张开,毫无花巧,径直将他一口吞了进去。 清气入雾,翻滚如水中灯花。 起初尚有些微光颤动,可也不过一息光景,便如油尽灯枯,黯然熄灭。 道人身形在雾中微一顿,紧接着,血色沿他四肢百骸迅速爬满。 仿佛一只无形大手,正一点点抽走他骨中精血。 霎时间,他脸色塌陷,颧骨突起,鬓发如枯草般卷黄,一双眼珠塌入眼眶,神光尽灭。 后头众道人见状,脸色尽变。 再顾不得旁的,符箓纷飞,法器震鸣。 断喝声中,清气鼓荡,浩然升腾,竟硬生生将血雾撕出一道口子。 光芒乍现,如裂夜一线白,裹住那道人残躯,将他自雾中拽出。 那道人已不成人形。 周身皮包骨,脸色白得渗人,那一双眼珠也藏在眼眶中,如同快滚落的珠子。 若非胸口尚有起伏,只怕众人都以为,这已是一具站着的干尸。 众道彼此对视,眼神里尽是惊骇。 没人说话,也没人敢再往那血雾里多看一眼。 冲虚真人袖袍一拂,语无半句,只抬手做了个手势。 众道人默契地扶起那快成了一张活符纸的瘦高道人,低头快步,退了下来。 不过片刻工夫,已退入寨中,不敢再作停留。 寨中将士本就困在阵内,心头早多狐疑。 如今冷不丁见这些方才还似仙人般清逸的青袍道人,一个个灰头土脸地退回来。 有人还瘦得只剩骨头,连眼珠子都快掉了出来。 寨中一时鸦雀无声,只余下一地沉沉死气。 冲虚真人一言未发,只将袍袖半遮住面,径直穿过寨门,身姿如常,神情却看不真切。 寨门一侧,姜亮已从外头归来,正静静立在门旁,跟在赵校尉身后。 冲虚真人一脚踏入寨门,恰好与马长风迎面碰上。 两人对视片刻,未寒暄,也无礼节。 只寥寥一句问清形势,便将目光一同落在那条蜿蜒而下、正缓缓流淌的血流之上。 真人眸中光微闪,袖后一动,面色却难得沉了几分。 低声言道:“血阵将成。” “再迟一步,雾合阵锁……谁也救不回这寨中一人。” 他话未尽,人却已转身望向那血水汇聚之处。 “阵眼,就在那条汇流底下。” 说得轻巧。 马长风眼皮微跳,他何尝不知那处紧要? 早已遣人前去探过风了,可至今音讯皆无。 山坳之上,惨叫声早已止歇。 那些被掳的百姓,如今只余一滩残骨血泥,像是被扔尽了用处的柴薪。 四周的鬼髻族人也不再呐喊,倒是齐齐跪地,额首着尘,口中喃喃有词。 也不知是在唤,还是在等。 天色已沉,血雾愈浓,在风中翻滚,层层压近。 冲虚真人眯了眯眼。 那一贯的傲气,此刻却不见了,只剩下一丝说不上来的冷意。 袖袍轻摆,拂尘一振,也不再说话,踏着血迹,往寨中最深处而去。 马长风站在一旁,回头看了那位自洛阳来的监军一眼。 两人眼神交错,没有言语,也不迟疑,抬脚跟了上去。 其余几位将领对视一眼,俱都点头,也相继动身。 姜亮混在人群里,没惹眼,只默默跟在赵校尉身后。 一行人顺着血线而行,寨中地势本就低凹,此地更陷一寸,四面血线皆蜿蜒而来,汇入一处。 那低洼中央,已然积出一口血池。 血池不深,却不见底。 其色沉如熟墨,竟将天光吞去大半。 池中泡沫翻涌,咕嘟作响,像是水下有人低低呓语。 众道人俱是面色凝重。 先前血雾吃了一回闷亏,如今谁也不敢独行一步。 只听袖袍翻卷之声四起,道人们各自站定方位,结印布势,引得浩然之气自阵中升起。 清光凝练,丝丝缕缕,宛若一只素手,隔空缓缓伸向血池。 血池沉沉,不动声色。 可清光甫一拂入,那血水便像被惊动了什么,忽而泛起波澜,咕嘟翻滚间,一截森白肋骨浮了出来。 那骨骼已不见血肉,却无半点腐痕,其上血丝纠缠,竟如有纹络自骨髓中渗出,脉动微微。 清光轻触,那四周的血气却蓦然一震,如有惊蛰。 只一瞬,清光便被冲刷得四散如烟,连涟漪都未留下半点。 血池依旧寂静,场中却悄然多出几分沉默。 冲虚真人立在前方,眉峰微敛,指间轻动,似不觉间已绷起了寸许关节。 片刻后,他只轻哂一声,语气极淡: “好一桩邪门行当。” 说得轻描淡写,手下却半分不敢怠慢,袖中早拈出一张金色符箓。 符纸不过巴掌大小,金光淌动,其上符文如刀,笔笔凝重,气脉铺展,似藏着一整部不传之卷。 众道人一见,也都不迟疑,阵势随之一转。 正气如潮,清光如瀑,尽数朝那金符灌注而去。 金符微颤,发出一声低沉的鸣响。 旋即光焰大作,自符上绽出,层层叠叠,将四下阴沉之地,一寸寸映照得通亮。 冲虚真人嘴角微微一抽,泄了他心头的不舍。 可性命当前,念头再多也只能咽下去。 他低声诵咒,咒音不高,却句句如扣铜钟。 袖袍一扬,那张金符轻轻拍在额前。 符箓应声碎裂,化作一道金焰长龙,转瞬间便将他整个人吞了进去。 光芒乍起,那真人周身灿然金辉大作,气机节节拔高,袍角无风自舞。 身形在金光中如琢如塑,竟生出几分超然之意。 哪怕一旁久经阵仗的军中将领,也不由神色一凛,心头泛起敬畏。 原本压不住的低语声,此刻也尽数沉寂下来。 冲虚真人不作停留,金光化芒,一掠而出,直奔血池之中。 那一刻,血池中腥气翻涌,粘如浆糊,浓得近乎凝固,像是早在等他。 血浪腾起,欲将那道金光吞入骨中,却被其一举撕裂。 池中肋骨轻轻一颤,似被惊动。 下一瞬,一缕更加森寒的白气自骨中升起。 白气无声,与那金光缠斗如蟒,盘转不休,光影交错间,竟如天河搅动,搅得池中浪翻雾涌。 肋骨四周,血气源源不绝,如井中翻潮。 而阵中清气也自四方阵盘汇来,一波一波,涓滴不绝。 两股力量就此对峙,彼此胶着,金白交缠,如画上双龙互咬,一时竟难分高下。 恰在此时,寨子四周忽地杀声大作。 那些本该潜伏待机的鬼髻蛮人,竟未按众人所料耐心候阵,反倒抢在血雾合拢之前,蜂拥而下。 杀声如雷,奔突若潮。 驻守的兵卒被这一波杀得猝不及防,阵脚初乱,几排人一晃就倒在了刀下。 不过到底是久经沙场的正军,慌乱只一刹,旋即便有人高喝一声。 刀盾翻飞,军阵已然合拢,护住了寨中正势。 蛮人却似疯了。 眼珠通红,嘴角咧开,像笑,像咬,一步一刀,尽是往人缝里杀。 他们不问敌我,只管见血。 兵卒有人断臂倒地,蛮人也有人被盾锋砍翻,血溅如雨,洒得地上阵纹处处。 那阵纹本如沟壑般细刻在地,一丝一缕,牵连着中枢。 血一滴进去,便被牵引似的,蜿蜒流向寨中那口血池。 血迹缓缓收拢,雾中便悄悄又添了一道鬼影,阴恻恻地飘着,望着寨中这些闯进者,像是在记谁的脸。 血池之中,阴气与金光正胶着盘缠。 原本旗鼓相当,谁也奈何不了谁。 可那一股新鲜热血入池,如灌猛火入炉,顿时令邪气大盛。 森白阴气宛如野兽初醒,筋骨一抖,忽地狠命一扑,往金光处卷去。 金光不过颤了颤,像是秋灯摇曳风前,终于撑不住,“啪”地一声,散成了光屑。 阵中十余道人皆是一震。 有人闷哼出声,有人面色潮红,有人踉跄后退。 一时气息紊乱,似被那反噬冲得真气倒涌,站都站不稳。 护身符灭,那光一敛,冲虚真人脸上的血色也“唰”地褪了下去。 他心头一凛,知是大势不妙,正欲抽身退走。 可那森白阴气却似早候在旁,倏地一扑,便缠上他四肢百骸。 只是一眨眼的工夫,冲虚真人整个人便像被抽了芯的灯盏,气血干透,神魂溃散。 连丹田中的真气,都叫那阴气榨了个干干净净。 他挣了下,未成形,便已没了气息。 等众人反应过来,只见血池边上,多了一具僵硬干枯的尸身。 衣袍还在,人却瘦成了一段老树枝,骨节清楚,皮薄如纸。 若不是那道道纹金道袍,还真难将这残影与方才那个道门高人联系起来。 场中道人与将士尽皆心胆俱寒,一时间鸦雀无声,唯余惊悸在心头泛着凉。 可那阴气却未就此罢手。 反倒像吃了甜头一般,愈发凶悍起来,森森一卷,直扑血池边诸人。 那气息扑面如刀,腥冷凛冽,未到跟前,膝盖已开始发软。 众人哪还敢接? 于是场中再无章法可言,只见人影翻飞,乱成一锅粥。 这一众人等,不是道门高人,便是沙场将领,个个身上都有些护命底子,脚底下也不慢。 那团阴气于空中盘旋片刻,略一徘徊,便朝人群中最慢的一位游去。 正是姜亮。 姜亮也知利害,步子拼了命地迈。 可那阴气如附骨的疽,愈躲愈近。 一缕凉意贴上后颈,姜亮眼角血丝炸开,气喘如牛,神魂都提到了嗓子眼。 生死只在一息。 人未转清楚,身子先动了。 姜亮猛地一扭腰,几乎是凭着本能,将背上那根长棍抽出,反手朝身后一抡。 那棍通体暗沉,质朴无华,唯有棍头三道铜箍,在血光中冷冷一闪。 便是那一闪。 阴气骤止,连带周遭白雾也无声退散。 没有风,也无声响,仿佛那股森寒从未存在过,只是一瞬,烟消雾散,连一丝残迹都没能留下。 唯有那根不起眼的棍头,还维持着刚才挥落的角度,铜箍微亮,映着地上一道道血痕。 而那血池,不知何故,忽地收了气势,缓缓合拢。 池水翻涌中,那截森白肋骨轻轻一颤,旋即一沉而没,隐入池底。 姜亮仍维持着双手握棍的姿势,肩头微颤,呼吸短促,背脊却挺得笔直。 身子有些僵,棍头微垂,像是还没回过神。 可心神却前所未有地清明。 眼望着池中血水,只见那截森白肋骨仍在轻颤,既不似挣扎,也不像鼓动。 倒更像是在迟疑。 一股莫名的念头忽地浮上心头。 它在惧,它在躲。 至于怕的是什么,他不知。 也不必知。 血气如潮涌起,四下愈发腥浓。 而姜亮心里,却有句旧话自脑海深处泛了出来。 那是小时候,爹爹喝醉了酒,拍着他脑门子,摇头晃脑念过的: “宜将剩勇,追穷寇。” 他自小不识文理,也读不出什么风骨气象。 偏就这一句,听过便记得死紧,像颗钉子钉在心头,一钉就是这些年。 眼下血池正在合拢,那截肋骨正缓缓隐入血浪之间。 战机转瞬即逝。 血气从脚底烧到心头,骨子里那点血勇顶了上来。 姜亮思绪未定,身子却先一步动了。 脚下一蹬,人已如脱弦之矢冲了出去。 长棍举过头顶,三道铜箍在血雾下映出一抹寒光,映得他双眼都亮了几分。 血池翻涌如潮,肋骨也跟着剧颤。 乍一看骇人。 可在姜亮眼里,那分明是…… 露怯了。 长棍挥出,棍影如弦月。 所过之处,那血气便如碰了火的油烟,呼啦一下四散而开,避他三尺开外。 可这玩意儿,终究不是寻常邪障。 退得快,凝得更快。 不过眨眼工夫,身后便又聚出一道寸许血刺,尖若针锥,悄无声息,直奔后心而去。 血池外,一名坤道早已脸色苍白,唇边一线鲜红渗了出来。 她没说话,只是一口舌尖血悄然喷落,洒在阵盘之上。 元气早已枯竭,却硬生生又逼出一缕,将那缕清气死死稳住,覆向血池。 “嗤!” 清光破空而至,恰似江上夜风。 那血刺不过轻轻一沾,便如纸灰入水,瞬息间无声溃散。 其余道人见状,也都不再迟疑。 一时间,阵中舌血纷洒,符盘滴落如雨。 阵盘之上清光大作,仿若旭日初升,照得整座寨子明如白昼。 血池猛地一震。 池水翻滚如沸,仿佛被烈焰炙烤,咕嘟咕嘟地泛起密密麻麻的血泡。 偶有几缕血气欲聚又散,像是挣扎,又像是哀鸣。 姜亮脚步未乱,手中长棍舞出棍花如盖,一步步破血而入,直奔池底。 池底那截森白肋骨忽然剧颤起来,像是发了疯。 阴气猛地涌出,不再是先前那等虚虚森森的白雾,而是泛着深红血芒。 像是死物中硬生生逼出的一口生魂。 可还未等它近身,那根看似寻常的老木棍便横了出去。 铜箍上光微一闪,像是谁家窗纸后头一点灯。 那阴气来势汹汹,却仿佛烟雾撞钟,还没来得及挣扎,便溃得干干净净。 姜亮抡着棍,咬着牙,一声不吭,只将那一棍如山砸落。 “咔嚓。” 一声清脆,像瓷片碎地。 那截肋骨应声而裂,化作碎渣飞溅四散。 落地之后,竟一丝异动也无。 血池一僵,像是整片水面被瞬间按停。 清光犹在,血气未起,就这么被一棍砸穿了。 2f488e101.icu。m.2f488e101.icu 第88章 捷报 封赏 两界村。 天光熨暖,日头慢吞吞地升上屋脊,照得姜家小院暖意融融。 屋侧那块灵地不大,只一小弯,还没种上苗子,却是姜义如今照管得最勤的地儿。 此刻正蹲在泥边,袖口挽到肘弯,清理地头的杂草根须。 寻常地里,杂草锄了能肥地。 可这灵地里头,却是图个土质纯粹。 一旁柳秀莲在院边的小石桌上忙活,将晨间拾来的落果细细切了,拌进鸡食里,动作娴熟。 院中空地,两道身影正你来我往,拳脚对拆,风声低鸣。 是姜曦和刘家那小子,又打起来了。 也不知是第几百回,打得彼此都熟了。 刘家底子终究深厚。 那小子不过十岁年纪,个头还未长开,可体内精满已成,气血如炉,筋骨如铁,起落之间自有股沉稳气。 姜曦路数却不同。 她气息更充沛些,只是骨架还差了几分,筋肉未练老实。 单论精气,二人其实不相伯仲。 可实打实交起手来,姜曦却常慢半拍。 出招迟、变招慢,招数是对的,架势也不错,却总归难落实处。 姜义蹲在地头拔草,耳里听得拳风呼呼响。 有时也抬头望上一眼,却不作声。 心里其实明白得很。 自家丫头练的那门“心静功夫”,本就是刘庄主随手传的个小术儿。 根不正、源不远。 练到如今能得个“静”,已算是她性子里头有点清明悟性。 可比起刘家那正经修性路数,终归差着不止一筹。 姜曦这一通拳打下来,却并不觉畅快。 只觉招式路数被人摸了底,哪怕一招一式都使得利落,可打到后来,只剩下憋闷。 她皱了皱鼻子,收了拳势,哼一声,口中吐出两个字:“无趣。” 不理刘子安,自顾自转过小院,钻进了后头那片果林去寻果子解闷。 不过片刻,便又蹦蹦跳跳地回来,手里捧着三五枚果子。 果子青里透红,顶上还挂着几缕晨露,模样讨喜,就是还差些火候。 姜曦却不在意,早就惯了这味。 她打小便晓得,自家这片果林子,果子是熟不得的。 今儿个你见它皮红汁涌,明早一瞧,准只剩个干巴巴的果蒂,留在枝头晃荡。 初时她还纳闷,去问爹娘,两人只是笑,不作答。 去问大哥,姜明倒乐得顺嘴扯,说是“山里的土地公公馋了嘴,趁夜来偷熟果子吃了。” 小丫头起初还将信将疑,夜里半睁着眼偷偷守过一回。 也曾拿了几颗果核埋到地里,求着土地公公别来偷她的那一颗。 可几年下来,果子照旧熟不得,她也就懒得再问了。 这年头,谁都忙,连神仙也嘴馋,那就让他吃去吧。 反正她早学会了,想吃果子得趁早。 七分熟也好、八分熟也罢,只要甜压得过酸,就赶紧摘下来。 起码落进自己肚子里,省得被那“土地公”叼去。 姜曦凑到地头,将一只果子往爹爹手里一塞,笑嘻嘻的模样里带着点小得意。 姜义一手泥,用臂弯夹了果子,低头咬了一口。 果肉带着点凉意,汁水清涩,却生得灵气足。 一口入喉,直冲脑门,像是被一瓢清水从天灵盖淋了下来。 先前在灵地里折腾一上午的倦意,倒叫这口灵气冲了个七七八八。 这醒神果,本是炼清心丹的好料,若是磨成浆熬了再服,自有规矩讲究。 可直接嚼着吃,也不失为解乏的妙方。 院后那片果林,虽然不大,种的却都不是凡物。 或提神,或养气,或敛神安魂,皆有些门道。 有的一年一熟,时至即结,摘了就吃,没什么讲究; 有的三五年才冒一茬,等得人急,却也最见灵性,得养得住、等得下; 还有些最怪的,只结一回,果子不掉不蔫,日头底下越长越精,越养越凶。 似这般灵果树,姜义早便叮嘱过一家子,都别随手糟践了。 这时村道尽头,远远走来一道身影。 步子迈得飞快,脸上压不住的喜色仿佛怕人看不见似的,一路晃着就来了。 姜义一抬头,看出是大儿姜明。 瞥了眼天色,日头才爬到屋脊头上,离晌午还早着。 这小子不是饿急了回来蹭饭,那便是有事。 当下把手在裤腿上抹了抹,抖掉指缝里的泥土,快步迎出几步。 姜明一脚跨进院子,柳秀莲正端着鸡食往鸡棚走,被他一把拦住。 人还没站稳,嘴已经先跑了出来,眉眼全亮着,手里还晃着一张朱红官碟: “家里喜事!” 他喘口气,像是巴不得让全村人都听见似的。 “刚送来的碟文,二弟在外头立了功,得了大夫爵!” 话一落,院中登时静了半拍。 姜义脸上的泥痕都挡不住那一抹笑意,眉头舒展,眼角泛光。 柳秀莲听得小儿平安无事,原本绷得死紧的一张脸,这会儿也松了,像是一下卸了半副担子。 眼圈微红,却一句话也没说。 姜曦一怀果子抱得紧紧的,眨巴着眼站在一旁,一时没听懂,仰起头小声问: “大夫……是个当官的么?” 姜明一乐,手往她怀里一探,挑了个最大的,边啃边笑道: “得大夫爵,按律一家免徭役,年领俸米二百五十石,官田五顷,宅地五宅。” 他说得快,咬得更快,那果子还没熟透,一口咬下去酸得他直哆嗦,却还是不舍得松手。 说到这儿,姜明忽地顿了下,像是这才从喜讯里醒过神来。 他转头看向姜义,眼里闪着点试探的意思,语气却还轻着: “爹……二弟的户籍,如今是怎么个章程?” 这话一出,院里气氛顿了顿。 得爵虽是喜事,可爵从何落、田宅落哪头,全系在这一纸户册上头。 可两界村本就是流地,哪来的户籍可言? 姜义听了,沉吟一会儿: “若没记错,当年是林教头托了门路,给二郎挂了个‘就地占籍’,落在了陇山县的户册上。” 他语气不紧不慢,说得平平淡淡,眼里却已经转出了几分思量。 照这说法,爵位若定了,那赐下来的田宅,多半便是落在陇山那边。 那小子同陇山李家的姑娘……早先就露出些苗头。 原本还有些恼,真要成亲,在这村子里怕是不大方便。 倒不是怕路远。 要紧的是,小儿自小入县尉司,师长、同僚,多是军伍里打过滚的。 李家那等门户,来往的也多是穿靴着甲、言行有规的官宦门第。 这两界村乃凉羌交界,官面上、军伍里的人,总不便来此落脚。 如今倒好了。 田地宅邸都落了陇山,若这门亲事真有了着落,盖了新屋成亲,倒也算双喜临门。 2f488e101.icu。m.2f488e101.icu 第89章 田土宅地,实赏实得 姜义得了准信,地也顾不得翻了。 晌午饭刚咽下几口,便从鸡笼里拎了只老母鸡,顺着村道晃晃悠悠往岑夫子家去。 这位老夫子近来腿脚不便,气色倒还清爽。 正靠在院中竹椅上晒太阳,膝上盖着条洗得发白的旧毛毯,怀里抱着一壶温着的小酒。 见姜义提鸡上门,眼里登时一亮,朝屋里唤了一嗓子:“来客啦!” 不多时,岑家儿媳端了张小方凳出来。 姜义把鸡递了过去,嘴上寒暄两句,这才落座。 两人先是闲话几句,姜义才提了那张红边官碟。 说起小儿子得了大夫爵,顺带谢了当年夫子搭桥引线之情。 岑夫子听了,只呵呵笑,说自己那会儿也不过是随口一提,倒叫你家小子真争了气。 姜义笑着摆手,才收了语气,问起得了爵位之后,那田土宅地该如何处理。 岑夫子听罢,只是呵呵一笑,半晌才慢悠悠地开口: “官田五顷,宅地五宅……这是律上写的。朝廷初立那几年,讲究个‘言出法随’,你家得几亩,就真给你几亩。可如今嘛……” 他摇了摇头,眼中却没多少感慨,倒像是在说一桩常事: “这年头,地不够、宅难寻。寻常人家能落下三成实田,便已烧了高香。” 说到这儿,他像是忽然记起什么似的,眼珠一转,嘴角挂出点打趣的弧度: “不过啊,你家这份田宅嘛……怕是另说。” 他顿了顿,语气轻松,慢条斯理地补上一句: “也未必真要你们费神张罗,地是哪块、宅是哪处,合不合心意……怕是早有人替你们打点下来了。” 姜义闻言,先是一愣,旋即回过味来。 自家那小子同李家姑娘的事,早些年就透过点风。 如今爵位一封,消息十成先传过了陇山。 再加上那李家舅舅,如今坐的是县丞的位子,划几块地、定几处宅,文书路数都熟得很。 姜义心里有了数,拱手一礼,谦声道了句“受教”。 见岑夫子精神头还好,话匣子也开了。 便索性不急着走,重新坐了回来,又请教起城里那几道礼数规矩来。 提亲、纳彩、过礼、迎亲、安宅,凡是他想得到的,全问了个遍。 岑夫子近来少有说话的机会,今儿有人听他说,还问得细,兴致也就上来了。 不觉间,便言至日头将斜,院外风起,带着点晚凉。 第二日一早,天还蒙蒙亮,姜家院子里就响起了打水洗脸的声音。 姜义起得早,周身拾掇干净,碟文揣在怀里,身上衣角抻得笔挺,整个人看着分外利落。 院门外,于大爷家的牛车早候着了。 那头牛是今年春里刚换的,腿脚麻利,拉着旧车也能跑出点风声来。 以姜义如今精气圆满的身子骨,要真使起那身法来,脚尖一点,村头到集上也不过一口气的事。 可这趟进城,总归是要见人的,不能披风带尘,一身土气失了体面。 到了两山集上,又雇了整一辆马车。 一路晃荡着沿官道而行,半日工夫,总算在晌午前头,晃进了陇山县的城门。 姜义一跳下车,顺手拢了拢衣袍,抖了抖袖子,拍落几道坐出的褶痕,步子也放得沉稳些。 街上日头正好,行人渐多。 他一边走,一边暗暗琢磨。 两界村虽是好地界,可来趟县里就得腾出大半日,往返奔波,实在太折腾了些。 若以后要常跑这一趟,怕是还得琢磨个省脚力的法子才成。 头一桩事,是要先去县尉司,见一见那林教头。 姜义如今虽拿着官府发下的碟文,可一张正经的户籍文书都无。 总得有人做个引,帮着说句话,才好往下推。 两人见了面,自是一通寒暄,道贺的道贺,道谢的道谢,话不多,却句句都落得体。 待礼数过了,林教头也不多耽搁,袖子一拢,带着他穿过城西巷道,转了两回,便往县丞府衙而去。 按朝廷规制。 新得爵位者,须先在县尉司验明籍身,再至都官处挑定田宅,最后由县丞亲批印发,方才作数。 可姜家这份爵,来得不寻常,走得自然也有不寻常的门路。 到了县丞府衙后头,林教头脚步不停,熟门熟路地朝那都官身边凑了过去,低声说了几句。 那都官看着年纪不大,一身朝服穿得板正,神气却不摆谱。 听罢只是点了点头,眼神里掠过一丝了然,转头便坐回案后。 姜义见状,也不多言,只从怀里抽出那张碟文,双手奉了上去。 旁的凭据一样也无。 那都官接过碟文,只低头一扫,验了印信。 未发一言,转身去了后头,从一处上了锁的木柜中抽出几卷舆图来。 卷轴铺开,一张张摊在案上,抬了抬下巴,示意他自个儿挑。 姜义凑上前去一看。 果不其然。 多是些边角残地,不是挨着沟渠水洼,便是塌陷荒丘,光看着就叫人心凉。 可就在那几张沟壑旮旯之间,却压着一份纸色新鲜、界划清晰的地图,标记极细,连丈量点都写得明明白白。 那块地位于县城西门外不过里许之地。 地势平正,五顷整块,不缺一分,前有溪流绕脚,后无山岭压背。 姜义面上神色未变,只慢慢地从那几份图里抽出那一张,抖了抖边角,递了回去,道了声: “这处地形顺眼,就劳烦官爷了。” 那都官连头都没抬一下,笔下沙沙响个不停,像是早就备好了底稿,填写得既潦草又妥帖。 紧接着,又从旁边的案架上抽出另一叠宅地图摊了上来。 规制仍是初朝的老规矩,五宅四十五亩,整整不差。 姜义眼皮一掠,指头一点: “这处。离田不远,走得省事。” 都官不吭声,只又添了两笔,手指一招,身后一名吏员便凑了过来,耳边低语几句,转眼人影已去。 后头文书流转如水,程式俱全,既快又稳,叫人挑不出半点毛病。 不多时,一应事由都已办妥。 却并未当场交付,只说还须等得爵之人亲回乡立押,用印画章,方才算是生效。 田地未可动,但宅址既定,盖屋起梁,也不妨事了。 2f488e101.icu。m.2f488e101.icu 第90章 得一监工 眼见文书章印俱全,押字也落得稳当。 姜义便起身拱手,笑着说道:“叨扰了。” 方才迈出门槛,一旁早有一人候着。 素灰短袍,眉眼不起眼,腰却躬得极低,口气轻柔,礼数却极周全: “敢问可是姜义姜老爷?” 姜义略一点头。 那小厮登时眉眼一展,笑意里便添了三分热络: “小的是李府下人,奉了我家老爷之命,特来请姜老爷移步一叙。” 姜义听罢,神色不动,只向林教头拱手作别,笑道:“事了,改日再叙。” 言毕,便顺势登了那辆李府备下的马车。 车辚辚,一路南行,帘外街声渐远,入耳尽是车轮压砖的低响,竟生出几分清净来。 不过半刻,车已在李府门前停下。 车才歇,一道身影已从府中迎出。 那人年约知命,衣袍素净,面上温和,却自有一股沉凝气度。 一旁那小厮忙上前半步,拱手恭声道: “这便是我家老爷,李云逸,李府家主。” 李云逸笑意温润,抱拳见礼,语声里不疾不徐,唤得极是亲厚: “姜兄远至,失迎失迎。” 话音未落,后头又走来一名青年,眉目清朗,衣衫虽素,却整洁得体。 行至近前,拱手一揖,笑道: “姜伯父,在下李文轩,曾与姜亮同营共伍。” 声音温和,礼数周到,话说得稳,姿态也不卑不亢。 寒暄不过数句,便随李云逸入府。 一入正厅,席面早备,盏盘整齐,香气四溢,一看便是下了心思的。 入座未久,李云逸便举杯开口,笑道: “姜兄教子有方,令郎年纪轻轻便立下军功,如今更得爵封,真真叫人羡慕。” 姜义听了,只含笑举杯,语气却极谦: “犬子不过得了几分运气,又蒙上头照拂,若无几位长辈提携,哪轮得到他抛头露脸。” 语锋一转,回敬道:“令郎文轩也是出落得好,气度不凡,沉稳有致,是块好料。” 一来一往,倒也投契。 你夸我家有后劲,我夸你家稳根基,酒话说得温和,场面自然熟络。 嫁娶之事,一句未提。 可那席间言语眉眼之间,早露了几分彼此中意的意味。 李云逸话锋一转,语气随意,像是信口闲谈般提起: “听说姜兄那块宅地已定了下来。若是动了起屋的念头,我府上倒有几位识得的匠人。” 姜义听罢,便笑着摆摆手: “宅子是得起的,只是近些日子杂事颇多,腾不出手来。” “这等大事,若没人盯着,又总觉不踏实,怕是还得再耽搁些时日。” 早在前几日,碟文未至时,姜义便托了刘家庄子,帮着寻些好品性的药苗与灵种。 此类灵物,头一回下地极是讲究,得要姜义这般懂些药理的,尽心伺弄着,才好成活。 姜明又是一心沉在书堆里,每日还要上山挑水、照料百来株果树,哪能轻言离村。 这宅子,真是想动却动不得。 话音才落,一旁的李文轩已站了起来,拱手一礼,笑道: “文轩近来闲着无事,若姜伯父不弃,愿替您跑这趟腿,帮着看着匠人起屋。” 他语气自然,身子挺得笔直,一脸少年人该有的热忱。 李云逸也顺势点头,语气随和: “这孩子先前便常得姜亮指点,不时回府说起,如今得个机会回点人情,也算他晓事。” 姜义听在耳里,心中早知这父子二人并无旁意,倒是处处妥帖。 毕竟若真结成了这门亲事,此番便不是替他监工,倒像是替自家看顾。 姜义拈着酒盏,沉吟了片刻,未言推辞,未言允诺。 倒是李文轩又笑道: “正巧近来练拳遇着点瓶颈,几招没吃透。等姜兄回来,还得劳烦伯父做主,督他多教我几回。” 这话一出,姜义才笑了,点头道: “行,他要是敢藏着掖着,我替你教他。” 这一言,算是答应了下来。 席上气氛更酣,三人你来我往,说的是起宅打地的细节。 说着说着,天色便暗了下去。 李云逸瞥了眼窗外,天光微暮,杯中酒也凉了一半,便笑着道: “天色不早了,姜兄不如今夜就在寒舍歇息一晚,明日我遣车送你回村,路上也省点颠簸。” 姜义闻言,笑着摆了摆手,语气不重,却极有分寸: “这份情心领了,实在不敢叨扰。” 虽眼下同席而坐,话投意合,可再热的酒,也得分时饮。 眼下不过是小辈走得亲近些,不宜贸然越界。 李云逸听得明白,自不再多劝,只唤了下人取来一只早备的木匣。 李文轩亲手接过,双手奉上,笑道: “这是小侄替姜亮哥准备的贺礼。他人不在家,便请伯父代为收下。” 那匣子包得极紧,封皮整洁,纹丝不透,唯有一股若有若无的药香,自缝隙间飘出,温润中带几分凉意。 姜义接过,手沉了沉,便知份量不轻。 既说是给他儿子的礼,他这个当爹的也不好推,只笑着点了点头,拱手回礼,又替小儿子谢了一番。 出了李府,便顺着街巷一路走来,寻了家干净客栈歇了脚。 虽比不得李府富丽,倒也整洁清静,住着自在。 翌日清晨,天光尚未铺满瓦脊,街头人声也还稀疏。 姜义便早早起了身,顺道绕去城西。 昨日选下的那块田地与宅址,脚踏实地走过一遍。 摸了摸干湿软硬,掬一把泥,捻几粒草籽,又试了风走向,心下已有了数。 确是好地。 地势平整,水脉绕得巧,田宅相邻,左右腾挪都有余地。 春耕夏种,秋收冬藏,不必东奔西走。 姜义暗暗点了点头,未多言语,将那日李家赠来的木匣收好。 也不去乘马车,只暗提一口气,脚下似有风起,身形轻巧了几分。 顺着官道,一路踏回了两界村。 到得家中,瓦上炊烟尚在,晌饭还未开席。 提匣入门,呷了口茶,润了润嗓子。 却听院外传来轻微脚步声,两道身影,自村口方向悠悠而来。 是刘家庄子里的人。 各背着一篓青绿,露出藤蔓缠绕、芽尖新嫩,泥土气掺着叶香,远远地就招摇着朝他屋子走来。 2f488e101.icu。m.2f488e101.icu 第91章 一株好药 姜义忙迎了上去,脚还没站稳,笑声已先出口:“劳烦二位,辛苦辛苦。” 两个庄子里来的仆从没多寒暄,只点了点头,照旧规矩,扛着背篓,径自朝屋侧那片地头去了。 姜义也不敢慢待,回屋取了药锄跟上,一路脚下生风,袖子一挽,衣摆拂得泥点四溅。 这等灵苗,跟寻常草药自是不同,虽说根上裹了团土,可终究是靠不住的。 得赶在灵性未散前落进地里,埋入灵土,时时有灵气温着,才栽得活、养得壮。 三人一齐动手,扶苗、培土、引水、覆砂,一株一穴,手脚麻利。 不多时,一篓鲜绿嫩苗尽数落了地。 药苗扎入土中,叶片便舒来,仿佛也舒了一口气。 哪怕不闭眼凝神,姜义也能感到那片地头有些不一样了。 温温的,润润的,像是下了一场细雨,生气正从地皮下头慢慢冒出来。 两个仆从见事做完,也不多留,背了空篓拱手作别,脚步带风,像是庄子里还有别的活儿要赶。 姜义送出几步,拱手还礼,却也没摆出那套虚礼。 这两位都是熟面孔,年头打交道也不少,彼此脾性早摸得门儿清。 望着那两个背影越走越远,身影拐过村道尽头,姜义一时竟没回神。 心头轻轻一动,眼底滑过一丝难掩的羡意。 哪年哪月,自家也能养得起这等门客? 底子扎实,手脚麻利,叫得动,靠得住,还知道进退分寸,不用人操半点闲心。 若有这么一两个在身边使唤,县里那桩盖宅子的事,哪用得着托李家的手。 立在田头站了一会儿,才收了心思,顺手拢了拢袖口,回身去了灵地那头。 除了现成的苗子,刘家还留下半篓灵种,颜色各异,稀奇古怪。 虽不若灵苗那般娇嫩,但能早些种下,总归不是坏事。 姜义当初为这片灵地,前前后后不知在药铺和刘家庄子里跑了多少趟。 头一回是挑药材,头二回是讨药书。 这些年多读了书,学起来也不吃力,从根性五属一直抄到灵脉走势,一页页地啃。 这会儿种起灵药,早不是瞎刨坑撒籽那等糙活。 穴要怎么开,苗该埋多深,朝哪边留口水线,哪种药须挨哪种药,桩桩件件,皆是心里有数。 锄下一铲,捺下一捧,步步沉稳,透着股子自家才知道的成就感。 地头静了些,院子里却闹开了。 “咚咚”几声木头声,夹着破风声响,打得气势汹汹。 姜曦又跟刘家那小子杠上了。 这回没走拳脚路数,干脆抄了家伙,兵刃相见。 一根长棍,一把木叉,木头打木头,横竖都不肯服软。 姜曦手上那条棍,比她人高出半截,一上来便冲着刘子安额头鼻梁招呼,架势凶得很。 这丫头分明是憋了气,拳头上没讨着好处,今儿打定主意要在棍上讨回来。 她那一手棍法,倒也不是泼风乱打。 眼下这招式,正是她大哥教下来的。 讲的是“拦、扫、逼、劈”,专走中门,不图花巧。 加上她那股子倔劲狠劲,一番攻势下来,真把刘子安打得连连退让,只够招架。 姜义歇了口气,把锄头往地边一杵,站着看热闹,眼角带笑,眉头轻挑。 到底是后山那一门老棍,底子沉,劲路正。 比那些外头改来的招式,终归沉练几分,多些火候。 那骨子棍劲一亮出来,就连心境间的差距,都被抹平了去。 姜义当年也囫囵学过两遍,只是后来事多,一桩桩磨得差不多忘了干净。 低头瞅了瞅锄头,再抬眼望望那翻飞的棍影。 哪天闲下来,是得把这套棍法从头扒拉一遍了。 药种种得妥帖,锄头也歇了气。 天光这时刚好收了边,薄暮沉沉,晚风里裹着些许湿泥气,悄悄摸进了院子。 村道那头晃出个慢悠悠的人影,一步三摇,脚底没个声响,正是姜明。 一身灰尘,袖口还挂着两道干黄的泥痕。 进了屋,水都还没碰上,便给他爹喊了出去。 姜义站在屋侧那片灵地边,指着那排新栽下的药苗,也不绕话,只一句: “这几日,水得勤些。” 姜明也不多嘴,只点了点头,转身便挑了空桶,顺着熟路往后山去了。 身子一沉,桶一晃,人便稳稳贴着路去了,倒也利索。 姜义望着那道背影,目光落在那副肩挑水担的架势上,眼底浮出一丝琢磨劲儿。 自打后山的灵果扩种,那小子每日便得担着泉水来回两三趟。 今儿多这片药地,怕是得跑四五趟才堪堪够用。 一低头,瞥见那一尺高的木桶,不禁微皱了皱眉。 “这玩意儿若能大一圈,省个来回也好。” 但转念一想,那山林小路可不是平地,窄得能叫草鞋打架。 真换大桶,指不定得在半山腰栽一回。 心下犯起了嘀咕,一时间也拿不出个章程。 趁着这空隙,姜义回了屋,挽了袖子,顺手将那李家送来的木匣摆上桌。 匣子封得极紧,底下还垫了层细软棉絮,揭开时连半点响动都没惊出来。 倒是那股幽幽药香,先一步散了出来。 不是那种呛人的烈味,也无市面灵药常有的冲鼻药气。 反倒像是山涧潮湿处偶生的灵物,带着一丝冷意、一缕清甜,仿佛风从林子里拐了个弯,悄悄钻进鼻端。 姜义鼻翼轻动,眉头略扬:“好药。” 匣中静躺着一株药材。 模样像灵芝,通体却非红非紫,而是透着一层温润玉光, 细瞧之下,纹理如生,光影流转,仿佛一呼一吸间便能活转过来。 这玩意儿离了土,竟还带着一股惊人的生机。 姜义盯着看了好一阵,眉头一点点舒来,心头却也泛起几分惊奇。 药他认不出,可这股气,这股透着骨缝里往外渗的精神劲儿,寻常草药里是断然没有的。 哪怕是刘家庄子那几间药库,也没见过这么带神韵的玩意儿。 想了想李家的来头,半是感慨,半是了然。 虽是商贾出身,可根却扎得深,凉羌一带的药材脉络,尽在掌中。 捞出这般东西来,也不算稀罕。 没多时,姜明回来了。 一身热气未散,肩膀上还挂着山泉的凉,脚才跨进门,眼神就落在桌上那只木匣上。 药香还未散尽,扑了他一脸,他眼皮一跳,显然是识货的。 姜义抬手将匣子合了回去,语气不重不轻: “这药是好,可咱家这几口身子骨,还没那等福气享受,先收着,做个传家宝也好。” 姜明听了,眉毛一挑,语气却不软: “药不是拿来吃的?能不能受得住,先掐一块儿尝尝味儿再说。” 姜义斜他一眼,眼里却没真火,只叹了口气,摇摇头。 到底是亲儿子,皮是皮了点,倒也从不叫人操太大的心。 于是手一松,将匣子往他那边一推。 姜明嘿嘿一笑,凑过去,也不磨叽。 手指一伸,像捏熟面团似的,小心掰下一块药材,巴掌大小,边角泛着一层温润微光。 他眼睛一亮,话也跟着亮起来:“这点交给我,你们等着吃得眉毛直跳。” 话还没说完,人已经一溜烟跑下山去。 新屋里灶火未开,动锅铲这事儿,还是得回那老屋去。 姜义望着他那背影,也不拦,只是摇头笑了笑,转身把余下那块药材重新收了。 匣盖一扣,棉层一包,封得严严实实,生怕那点灵气跑了出来。 刚将匣子摆稳,就听得山下传来一声鸡啼。 声音高亮,直冲云头,不带一丝俗气。 一听便知,非是寻常家养鸡。 2f488e101.icu。m.2f488e101.icu 第92章 宝鸡灵汤 姜义将那木匣收妥,手还未离盖,耳边便听得山下一阵鸡飞狗跳的动静。 他眉头微挑,哪还不明白是怎么回事。 自家那吃着灵果药渣长大的老母鸡,八成是进了锅里了。 眼皮跳了跳,终究还是没吭声。 老大心稳,做事一贯有分寸,真要说起来,那鸡也是早早养来补人的。 便由得他去罢。 姜义自顾回了屋,小别胜新婚,先将柳秀莲哄着歇下。 也不点灯,只盘膝坐在榻前,默念那卷《太上老君说常清净经》。 口不出声,意念却清,心神缓缓沉入丹田之中。 魂意如丝,潜行不息,观想转轮,代睡养气。 这一坐,便不知时辰。 直到一声鸡鸣,从远处撩拨过来,似梦似醒,轻轻将他从无念中扯了出来。 睁眼,鼻息一清,身轻体松。 屋外天色将亮未亮,天边挂着层薄光。 姜义起身推门,脚步尚未落定,一缕热香便从山下扑了上来。 他鼻翼微张,嗅得那香气不似寻常鸡汤。 药香绕着骨头油气,一块儿炖熟了,温润中透着三分刚劲。 抬眼一望,果见山下旧屋烟囱里还有细烟吊着,细如蚊须,一丝一缕直往天上扯。 像是整夜未断火。 姜义只觉肚里馋虫翻身,脚下不觉快了几分,三两步便掠了下去。 推开灶房的门,一股热气扑面,熏得他眼皮直跳。 那药香,甘中透甜,甜里又裹着股子肉香,不冲鼻,却勾人。 光是这气味,便叫人骨头发软,心火暗升,气血蠢蠢。 抬眼一扫,姜明还杵在灶边。 一夜未阖眼,眼皮却不见打个颤儿,像是越熬越精神。 那张脸熏得红扑扑的,眼里光亮晶晶的,像刚打通任督二脉,气血奔涌。 姜义轻轻哼了声,步子没停,目光却落到了灶头。 灶上两口锅,齐齐咕嘟,锅沿上蒸气层层叠叠,一股一股往外冒。 左边那口,药香里缠着浓郁的肉气,鸡油在汤面上晃着光。 右边却是清得发亮,汤里还浮着点细碎花瓣般的药材碎末,香气轻柔,像清晨翻山时擦肩而过的一丛野花。 姜义站着没动,心头却已经明白了几分。 后山那位,虽还未真个吃斋念佛,却到底不喜油腥。 大儿分锅熬汤,倒也周到。 不过这会儿姜义却犯了难,那一锅灵鸡宝药汤,怕是要补得过头。 他如今身子打磨得精熟圆润,浑身经络贯通,单凭精气功夫,在江湖上也能扛两把名号。 可这鸡汤味儿才一熏上鼻,丹田就像点了火,热气腾腾地往上冒。 再瞧姜明,那小子底子比他还结实些,面上也涨得通红。 他们爷俩尚且如此。 柳秀莲与那小丫头,怕只会更难捱。 这时姜明听得身后动静,回头一瞧,见是老爹站在门边。 也不多说,从锅边摸了几个昨夜剩下的干饼子,三两下包好,一把塞进姜义手里: “将就着垫一口,早饭甭挑了,等晌午开席。” 说完转身继续看火,神情稳得很。 姜义接了饼子,也不多话,随手往袖子里一揣,头也不回地出了门。 新屋旁那片灵地还等着他照料。 该翻的土,该点的水,该察苗色的,全是一茬接一茬的活计,不识时务不得闲。 转眼晌午将临,姜家屋里却早已摆开了阵仗。 桌上碗筷一字儿排开,三口人坐得端端正正,个个神情肃然,像在恭迎哪路神仙。 尤其那小丫头姜曦,小脸亮得像擦了油,眼珠子直愣愣盯着门口,连眨眼都忘了。 她打小便惦记着那窝灵果灵药伺候大的老母鸡,几年来朝思暮想,如今总算熬到这一日。 这一回,可要吃个明明白白。 姜义却稳得很,瞧她那副模样,伸手将她按回椅子里,语气不重,却透着分寸: “待会儿量着来,补药不同寻常饭食,宁可少吃几口,慢慢炼化,也别一口噎死自己。” 柳秀莲闻言,温声应着,一脸安然。 姜曦却撇了撇嘴,口中含糊回了句“知道啦”,可眼珠子还在山下那头打转儿,分明没听进去几分。 正说着,只听“吱呀”一声,山下旧屋的门板开了。 姜明现了身,手里捧着个沉甸甸的砂锅,脚下稳得很,一路香气直冲鼻端。 锅盖扣得严严实实,但那香气却是遮不住,像有灵性似的,自己从锅缝里飘出来。 “鸡汤来了,小心烫。” 他嘴角含笑,声音轻松,脚步却是一点不快,稳得能端着走山路。 一进门,将砂锅往桌上一搁,手才刚松,又抬手拦了一拦: “你们先吃,我还有点事,回来再喝。” 话音未落,人已出了门,步子带风,转眼就拐下山去,像是怕锅边那点油花追上他。 姜义瞧着锅边残留的一缕热气,没急着开动,先俯身凑近嗅了一口。 药香仍是幽幽的,清甜中带点肉气,像山泉煮熟的鸡,香而不腻。 不过比起灶房里那股浓烈劲儿,似乎是淡了些。 小丫头姜曦却哪管得了这些讲究,早在椅子上坐不住了。 眼见老爹没拦,她一声“我来我来!”便伸手去掀锅盖。 “哗啦”一声,锅盖一揭,几人齐齐探头望去。 锅里汤水清澈如镜,药渣无踪,油星点点,淡得像是山泉泡出来的茶。 姜义眉头一挑,伸手提了勺子搅了两圈。 汤底干净得紧,只捞出几截边角碎骨,顶多带了点没刮净的肉末星子,连整块鸡皮都寻不着。 正纳闷着这锅“灵汤”到底灵在何处,院外忽有一抹人影晃过。 姜义抬眼一瞧,便见姜明已从屋侧闪出,手里拎着两个油亮亮的食盒,臂弯里还夹了只粗瓷坛子。 脚下带风,步子轻快,连头都没回,直往后山密林里去了。 想再细瞧,人影早没入山风树影,只余草叶翻飞、枝头微响。 屋里三人你望我,我看你,一时间都有些发懵。 终是柳秀莲先稳了阵脚,笑吟吟地站起身来,一边舀汤,一边打趣: “营养都在这汤里呢,怕是叫他半夜炖了个化渣。” 2f488e101.icu。m.2f488e101.icu 第93章 山泉活脉 姜义没搭话,只接了汤碗,低头轻啜一口。 汤水入口,先是一缕淡甜,柔柔的,如清泉化雪。 未等回味,便觉丹田一热,一股药劲“腾”地蹿了上来,直冲胸腹,热得耳根子都涨红。 他眼神一沉,心下暗道,先前谨慎果是没错。 这一口汤尚且如此,真要一口灵药下肚,只怕得满地打滚、七窍冒烟。 转头叮嘱妻女:“慢些喝,小口试,药补虽好,过了可就成毒。” 柳秀莲点头应着,小丫头姜曦却捧着碗,只顾喝得眉飞眼笑。 姜义也不再管,手里拾了根鸡骨头,咬下一口,将那点肉星子吮得干干净净。 的确香,劲头也足,比寻常补药强了不止一筹。 只是与这灵药汤一比,终究有些相形见绌。 他“咔哧”一声,将骨头嚼碎吞了,抬手仰脖,将半碗汤一饮而尽。 药劲翻涌,面上浮起一层红光,胸中气血如浪打岩崖,一重接一重。 姜义眼不眨,碗一搁,便起身出了门,走到屋檐下,抄起那根长棍。 脚步微错,膝肘转动,一式“横扫”,棍影破风而起。 正是姜明教那一套棍,路数不繁,却实打实扎根用力,极耗内劲。 正合适此刻借它炼化药气,也趁机将那荒了些时日的身手,好好重温一遍。 棍法一套套打下来,胳膊腿脚也顺了些,力道起落间,隐隐找回些当年手底下的火候。 只是那腹中一团燥热,仍旧翻江倒海,一点散尽的意思也无。 这时候,老屋方向传来脚步声。 姜义收了棍,抬眼望去,是刘家庄上那位高个仆从。 人还是那副模样,瘦直如竿,眼神清清冷冷,不带半点烟火气。 也未多话,径自绕去了院后寒地,弯腰便开始收割那一茬幻阴草。 不多时,寒草全数装篓,拍了拍手,便提着背篓绕到了山脚院前。 站在院外,也不进门,只隔着台阶报了串年份与株数。 姜义只扫了一眼,点点头,连细看都懒得。 却听那仆从忽又开口:“今早这茬,加上前几回的账,正好抵了那坛凝露酒。” “……凝露酒?” 姜义脚步一顿,转过头来,眉头微皱。 语气里透着一丝茫然。 那仆从神色如常,道: “姜帮主今晨来庄,点名取了一坛最好的灵酒,说是记在寒草账上。” 姜义一听,随即便想起晌午时分,姜明出门上山时,臂弯里确实夹着只素口粗瓷坛子。 他面上不显,只淡淡点了下头,算是认了账。 待那仆从拱手离去,身影转过山角,姜义这才收回目光,心里却慢慢发酵开来。 早晨灶房里分明是两锅药汤,一锅清香淡雅,一锅肉香扑鼻,香气各走一路,泾渭分明。 而大儿上山时,也确确实实带了两个食盒,没多不少。 清香那锅,自是给山底下那位送去的。 可那一锅浓香带油的呢? 灶上所剩,不过几根边角碎骨,连块肉星子都捞不出。 若说藏私,大儿倒也不是那等嘴馋偷食的性子。 就算真起了私念,凭他这副体格,也消受不得那一锅灵汤。 念头一转,姜义心头倏地一亮,脚下也跟着顿住。 倒是自个疏忽了。 那后山里头,可并非只有山底下一尊人物…… 念头及此,心头骤然一凛。 当即收了神,静心凝气,硬生生将那一团杂念压了下去。 再不去妄猜,只默默回屋,饮了口汤,又提起棍子。 棍花挥舞间,心如止水,不问、不想、不推测,尽随缘去。 这一夜,姜明未归。 直至翌日天光乍现,姜义才瞧见大儿晃晃悠悠从山道走出。 步子虚浮,踩着风似的,额角挂着点细汗,眉头微蹙,嘴角却压不住那点笑意。 像是醉里藏了点喜,脚底却还悬着。 姜义远远望着,心中微凛。 那坛凝露酒,果真不是凡尘俗酿。 换作寻常酒水,便是整坛灌下去,以姜明这副底子,气机一转,早醒得一干二净。 可眼下这模样,分明是灵酒未散,气血还在经络间打转儿,走得意犹未尽。 姜明进了院,规规矩矩唤了声“爹”,面上波澜不惊,转身便自顾回屋。 换衣、洗脸、漱口,一气呵成,最后背上书袋,头也不回地往学堂去了。 姜义站在灵田边,望着他背影一晃一晃地远去,心中如水不波。 日头才挪过中天,姜明便早早放堂回来。 脚刚踏进门,书袋一放,袖子一挽,锄头一抄,便又拐向后山去了。 这一去,直到夜半三更,人才悄无声息地摸回来。 衣角沾泥,袖口挂叶,鞋底踏得湿软,一身山气水气混着灵气。 他不说,姜义也不问。 还是照旧理苗翻地,喂鸡浇田。 一日一日,天光照常,日子也照常,仿佛什么都没发生过。 这般鬼头鬼脑的行径,连着三日,未见消停。 直至这一清早,鸡鸣才叫到第二声,姜义便已披衣下榻。 锄头往肩头一搭,照例在屋前屋后巡起了地。 才一脚拐过院后的果林,便觉哪处不对了。 山界那头,原是浇泉的老地方,如今却多了一道浅浅的凹槽。 巴掌宽,两寸深,斜斜一道,像是小儿贪玩时刨出的水线。 沟底竟有清水蜿蜒而过,细流潺潺,不紧不慢,竟似有灵性般,自个儿流得欢喜。 姜义眼角一挑,身子微顿,蹲下细感。 只觉那水气清冽之中透着一丝灵意,果然是后山的泉脉。 顺着那水线细细寻去,便见那凹槽尽头,竟隐入一处藤蔓低垂、草枝乱舞的密林中。 新开的沟道不显山不露水,藏得极巧。 这水从后山绕了个弯,正巧在果林前缓缓流出,却不侵山界分毫。 时润泥土,悄无声息,不疾不徐,倒像是给这块地生生续上了一条活脉。 姜义心头一亮,当即了然。 有了这道水脉,便是不挑水,不浇灌,这片灵地也日日沐灵气于无形。 水气拂土,灵意自生。 那几棵灵果树,似也喝足了清露,枝叶舒展,色泽愈发通透。 风一过,簌簌作响,竟似有人在枝头笑语。 而那股灵气,在根系盘绕之间徘徊不散,又缓缓向旁边药田里渗去,沿着泥脉一寸寸推开。 这等细水长流、润物无声。 比起每日肩挑手提,不知省了几多力气,更不知快了几分炼化。 2f488e101.icu。m.2f488e101.icu 第94章 鸡二代 姜义立在地头,望着那条新凿的小沟渠。 泉水细细流淌,绕林穿叶,灵气便跟着蒸腾起来,连带着地气也活了几分。 这水引得好,润得巧,不急不躁,滴水不响,正合那“养而不张”四字。 姜义心里自是欢喜,眼角眉梢都压不住笑意。 可这笑才浮了一半,眉头却又慢慢皱了起来。 沟渠引得虽妙,却也实在靠山脚靠得太紧了些。 近是好,灵气近,水气足,果林能润得扎扎实实。 可也正因为近得露骨,才叫人心底不踏实。 这山脚底下,虽偏僻清静。 可要真有个旁人迷脚误入,只需一只绑着长绳的水桶,或者一柄柄儿特长的舀瓢。 便能从那沟渠里,轻松舀走几瓢泉水。 后山那边什么规矩,姜明没说,姜义没问。 但光看大儿这几日鬼鬼祟祟地跑进跑出,白天黑夜轮着转,也只让它在山界里边流转。 就知道此泉来路不凡,怕是半点不能外泄的。 若真叫人盯上了,引出什么枝节,回头再扯到自家大儿身上,那才是说都说不清。 姜义站着不动,望着那渠水哗哗流淌,心里微微沉了几分。 灵气是好物,流得越多越旺越好,可这般明晃晃地贴着山界走,就像是拿着灯笼找麻烦。 他抬眼扫了眼屋前屋后,心里一转,忽地想起老屋那一窝老鸡。 吃的是药渣,喝的是灵露,个个膘肥体壮,也算有了些道行。 这般半灵未灵的家伙,窝却还在山下的老地里窝着,实在是委屈了它们。 是时候该换个新窝了。 此事拖不得。 姜义当即拎起柴刀,也顾不上转悠药地了,径直奔了前山。 前山多竹,荒地一片,又无主无户,砍来便是。 他在林中踅摸一圈,柴刀劈劈啪啪响,砍了一大捆青竹,捆好往肩头一搭,便拎着回。 路上碰着村里人问起,姜义也不遮掩,嘿嘿一笑,随口应道: “想着在新屋起个新鸡窝,又怕鸡乱跑进山,总得围着些才安心。” 村里人谁不知道姜家鸡多,这话一听,自然没人起疑。 姜义如今精气扎实,筋骨轻灵,手脚麻利得很。 来来回回跑了几趟,前后不过两日功夫,那片果林便被一圈竹篱笆围得严丝合缝。 尤其是靠着山界那头,篱笆更是编得结实,一人多高,密不透风。 外头人哪怕踮脚伸脖子、趴着眼皮瞧,也断瞧不出那竹影后头,竟藏着一条本不该有的水脉。 次日一早,鸡还未全醒,姜义又在果林外头寻了块地,离山界略远些、灵气也稀些。 泥土翻过三寸,碎石挑尽,鸡窝垒得结结实实。 边上竹篱笆也围得周周正正,正好与果林那圈相对着。 篱笆中间留了条小道,曲曲折折,供鸡只行来走去。 一圈忙活下来,姜义才抹了把汗,拍拍膝头灰土,悠悠然下了山。 片刻时间,便把那窝从小吃灵果、啄药材养大的老鸡全数赶上了山。 这一窝老鸡,眼珠透亮,毛色鲜润。 尤其那黑红两只公鸡,鸡冠油亮如漆,脚一踩地便是沉声一响,连走路都跟跳八步似的,自带气场。 吃得补,年头足,性子养得安稳。 若说凡鸡,自是不凡; 若说灵禽,也差了点火候。 只能算是半步灵鸡,半只脚踏进了那条道。 新窝灵气不算浓,比起老窝子来却已舒坦不少。 一群鸡晃悠着转了两圈,便也就都安分了。 不多时,那黑公鸡胆子大,脖子一梗,四方步一迈,便沿着篱笆里那道窄路踱进了果林。 一边啄虫子,一边叼落果,偶尔还仰头抖翅,模样得意,像是巡视地盘的将军。 果林里虫子本就不凡,被灵气熏过,连个果核虫都泛着光泽,堪称上品鸡食。 可走了两圈,那公鸡忽然有些不安,像是灵气太足,熏得心火难平,鸡眼发红。 翅膀扑腾几下,便晃晃悠悠回了窝棚,扑通一声趴下歇着去了。 其余那些老鸡见了,也跟着学起样来。 鸡群三来两往,竟也慢慢熬出个日常来。 晨光初露,踱一圈清醒脑子; 午后艳阳,趴窝歇息; 傍晚灵气回涌,再入林中转上一遭。 堪称“鸡中清修”。 而且这些半步灵鸡,吃得金贵,补得精细。 鸡遗落在林里,居然都透着丝微灵气,初看不起眼,细嗅之下,隐隐竟有几分温润气息。 撒在树下,润得泥松草嫩。 久而久之,果林里地气也跟着肥了,灵气更足,连树皮都润出油来。 林越灵,鸡越肥,鸡越肥,排得就越补。 如此一来一往,倒像串出了条灵气循环链。 姜义守在篱笆外头,眯着眼连看了两日。 鸡不吵,林不乱,地气愈发充盈。 瞧得久了,心里原先那点犹疑试探,也慢慢起了变化。 果林这一圈,百十棵果树站得齐齐整整,如今这十来只鸡,着实空得慌。 更别说现在地脉铺开,水脉贯通,灵气正盛,药田旁边,还有一大片待扩张的余地呢。 是时候再添些鸡丁了。 这回,姜义却不打算再去寻些凡鸡来养。 眼光一转,便落在了那群半步灵鸡屁股底下,那一窝刚滚热气的蛋上。 先前日子紧巴巴,家里人又都习武,顿顿靠补,鸡蛋一落地,转眼便进了锅里。 如今家底宽些了,灵果又结得欢实,鸡蛋这点滋补,就显得没那么金贵。 正好趁着手头富裕了些,来场“试孵”大计。 半步灵鸡生出来的蛋,自然也不是凡物。 一颗颗鸡蛋光泽饱满,蛋壳薄处还透着点点温热灵气,捧在手心里,跟握着颗小灵石似的。 若是用这些蛋来孵鸡,那出来的“鸡二代”,岂不就是娘胎里泡着灵气长大的? 自小饮露食果、呼吸灵风,将来不说金羽赤冠、脚踩雷火,起码也该比寻常灵鸡多半道行。 这主意一起,姜家上下又忙活开了。 姜义挑了块靠果林的新空地,掂量着风水灵脉,又搭了座新鸡窝。 篱笆扎得紧,窝口却留得巧,正好能通果林一线。 柳秀莲则在屋里张罗起孵蛋的活计,挑蛋、翻蛋、焐窝,一套操作熟门熟路。 饭桌上忽少了灵鸡蛋,小丫头姜曦刚要撅嘴。 可一听说这回是“以小养大”,忍这一口,日后不光蛋更香,说不定还能有灵鸡打牙祭。 上回那一锅鸡汤,虽只嗦了几根骨头,可那浓郁的肉香,至今回味无穷。 当即也就咽了口唾沫,把馋虫强行压了下去。 孵鸡这点营生,姜家是再熟不过了。 攒够一窝蛋,便先下一窠。 等第二窝蛋收齐了,头一窝的小鸡也该咔啦咔啦地敲壳露脸。 等那一只只毛茸茸的小家伙摇摇晃晃地从蛋壳里钻出来,姜义只看了一眼,眉头便是一跳。 不一样,真不一样。 羽毛细亮,眼神清明,脚爪落地那一瞬,连步子都透着股子利落劲儿。 刚出壳没两口气,便有两只咕咚咕咚晃着小脑袋,扭着屁股钻进果林,一待就是大半个时辰。 出来时不光没瘫,还比进去时精神些,绒毛都顺滑了几分,走起路来隐隐带点风。 姜义站在篱笆外头,看着这窝“鸡二代”,目中竟隐隐泛起一层热意。 只恨鸡只不解人言,恨不得将那套呼吸法,逐字逐句教将下去。 2f488e101.icu。m.2f488e101.icu 第95章 熟脸新气象 晨光熹微,天边尚挂着些未散的水汽,青灰里透着微光。 姜义正弯着腰,在药地里拨着苗尖,指腹蘸了露,一寸寸抹开叶上的虫迹。 动作不疾不徐,眉头也舒着,像是心气正好。 院中却是另一番动静。 拳脚交加,棍风猎猎,两个小的早早起身,此刻斗得正酣,一来一回,全无留手。 竹影在墙上跳,打得晨雾都跟着抖了三抖。 忽听村道那头脚步声起,节奏稳当,步子不快,却比寻常人多了一份沉稳。 姜义一抬眼,只见刘庄主已到了门前。 他立在院口,未急着开口,只抬头吸了口气,眉头便不自觉挑了挑。 这一口气下去,只觉院中灵机氤氲,草木间隐有药香,连晨雾都似带了点甘润的气息。 比起上回来时,显是又翻了一重。 心中微动,面上却没露分毫。 姜义忙把指上泥抹了干净,快步迎上前去,拱手见礼。 刘庄主也不多话,手一翻,从袖中摸出只布袋递了过来。 沉甸甸的,袋口紧紧扎着,银气未露,却分量十足。 这是前几日寒草的钱。 往常惯例,都是记账,待日后以药材抵抵就了。 可姜家眼下正当用钱,便改了主意,言道收现。 那日刘家两个仆从照旧来取草,未曾备足现银,只说回头补齐。 却没料到这一趟,庄主竟亲自送来了。 正想着,院中忽地“啪”地一声脆响。 小丫头的棍子正巧架住姜明一拳,两人皆未退让,劲力在臂间炸开,震得衣袖微鼓,脚下尘起半寸。 刘庄主闻声望去,目光落在姜曦身上。 只见那小姑娘站得沉稳,棍势收敛不乱,圆转如意。 眉眼间少了些女儿家的柔弱,多出几分沉静与英气。 “这姑娘,进步不小啊。” 他轻声一句,语气平常,却透着几分真意。 姜义笑着回话:“还得庄主多费心瞧看提点。” 刘庄主摆摆手,嘴角一挑,似笑非笑道: “提点谈不上,这两个娃儿,一个筋骨扎实,一个气息绵长;一个心定手稳,一个棍法玲珑。各有各的门路,难得。” 说到这儿,忽地顿了顿,眼神一转,又看回姜义。 “不过嘛……” 语气一缓,话头悄然一转,“各有所长,自也各有所短。” 他话说得平淡,目光却带点探意,悠悠道: “若能取长补短,彼此补益,日后啊……兴许还能更进一步。” 这话说得随口,语气轻得很。 落到耳里,却像春田里打了一锄头,禾苗不动,水面翻腾。 姜义听着,只是轻轻一笑,不置可否。 眼角余光掠过药畦,落在那刚冒头的嫩芽上,像是那点浅绿,比什么话头都更值得他分心一分。 送走刘庄主,姜义回屋简单收拾了下,揣上银袋,便拄着脚力往村外去了。 原是早该抽空走一趟陇山县,工头料匠那边,也好预支些银子,好催屋架快些起。 奈何先前刘家庄子的账,被大儿拿去换了那坛凝露酒,才耽搁到此刻。 这一道走出村去。 眼前这两界村,虽还是那片老地皮,模样却已脱了旧胎,换了副筋骨。 村道还是那条弯弯的村道,田埂还是那道曲曲的土埂,可行人却大不同了。 来来往往的少年,一个个精神熠熠,气息沉稳。 肩背拔得笔挺,膀阔腰圆,脚底步子踩得沉稳,一步三寸桩,一桩一口气。 姜义看得出,这些个,多半都是姜明收了学堂后,那“古今帮”里头拢起的苗子。 年岁轻,底子却实在。 姜家的桩功身法打了几年,刘家的药材与纳气法子也不曾偷懒。 果子灵汤灌下去,一身骨头都悄悄换了质。 头批跟着姜明起哄的,如今也都十六七岁,个个已能撑起一把锄头、一方活计。 虽不及姜刘两家那般出身精细,可搁在旁人眼里,哪一个不是筋骨生风的好后生? 抡锄快,抬料稳,走集赶工,样样都叫人省心。 能干活了,挣了钱,灶上的锅便旺,屋里的鸡鸭也肥了。 牛羊膘壮,田里更绿了些,村里笑声也更响了些。 有那心里头活泛的,已筹备着盖新屋了。 姜义行走在村道上,行不过数步,便有人问声好。 他抬眼一扫,满眼都是熟脸新气象。 尤其古今帮那批。 远远见着姜义身影,便自觉收了那股锐气,脚下一顿,抬手一躬,齐声唤了句:“姜老。” 姜义只含笑点头,一一回礼,脚下却未停步。 出了村口,姜义身形轻晃,桩功自腿底起了意,步法看似平平,实则暗藏吐纳。 不过小半日光景,陇山县口便已在望。 姜义未入城门,而是折向西侧,直奔那处早前相中的宅地。 此时工地正热,锯响斧鸣,瓦木杂陈,脚步声与吆喝声乱成一团,偏又有条不紊。 人来人往间,一座新宅的架势已粗见轮廓,梁柱纵横,架高脊起,隐有几分气派模样。 李文轩正挽着袖子站在场中,手中拿着张图纸,一面听着匠人回话,一面吩咐着旁人搬料调水。 一见姜义踏入场中,忙不迭快步迎上来,抱拳作揖,唤了声: “姜叔,您来了。” 姜义点点头,随李文轩绕着宅地走了一圈。 所过之处,梁柱已立,檐角初起,架上人影攒动,正是一派兴工气象。 他在图纸前停了片刻,指尖顺着勾勒的线条摩挲了一阵,才开口问了几句进度与用料。 李文轩答得极细,话里话外透着上心。 姜义听罢,未作褒贬,只接过账册翻了翻。 账目清楚,料钱银数也无虚浮。 他点了点头,便自怀中取出银袋,递了过去。 这几年来,幻阴草年份更足,身价水涨船高。 姜家一地收成,如今也能值上几栋宅子。 事了,姜义收了账簿,随口问了句:“近来姜亮可有信?” 这小子离家这些时日,连封口风都不曾寄回。 李文轩闻言,笑道:“亮哥儿此次立了功,随都尉大人一同进了洛阳述职,只怕得过些日子才能回来。” 语气中既有几分羡慕,也藏不住几分打心底的赞赏。 姜义听了,也只是微微颔首,眉眼波澜不惊。 自家小儿究竟立了什么功,他到现在也未听个明白。 不过这宅子眼下还得忙上些时日,倒也不急着回乡相见。 正说着,李文轩语锋一转,似是随口,又像早藏了话头。 “家姐也自州府回来了,这些日子大门不出,二门不迈,正歇在府中。” 说完,语气微顿,又补上一句:“家父常念着姜叔,说若有闲暇,还望再来府上一叙。” 姜义闻言,眼皮微抬,心头已是明白七八分,面上却只点点头,应了下来。 2f488e101.icu。m.2f488e101.icu 第96章 打赢一回 姜义又在宅地前后转了转,瞧了几处梁架与立柱,心中略有权衡。 待得日头偏西,便随李文轩一道往李府而去。 此番做客,自也少不得推杯换盏、话旧言新。 席间你一言我一语,说的是后辈的前程,谈的是往日的情分。 杯中酒一盏盏落下,话头却总不曾凉。 至席中半途,李家那位小姐也曾现过一面。 素衫无饰,鬓发轻挽,眉目温婉,步履娴静。 才一入席,便盈盈一礼,一声“姜伯父”唤得极是亲热。 姜义望着她,眼皮未抬几分,只是不动声色地点了点头。 面上平淡,心中却也暗道一声“不错”,小儿还算有些眼光。 待那姑娘回了后头,李云逸方才放下杯子,慢条斯理抬手捋须,笑道: “小女先前在州府姑母家中,学了几年女医之术,近日方归。未能早些与姜兄见礼,还请莫怪。” 姜义闻言,略一点头,摆了摆手,语气淡淡,却不失宽和: “李小姐天资聪慧,这女医一道,本就难得。有这本事傍身,走哪儿都体面。” 语罢又略顿了顿,目光微敛,轻声道:“且瞧着便知,是个识礼数、懂进退的,养得好。” 李云逸闻言,笑意微深几分,倒不再谦辞,顺水推舟接了话头: “说来倒也不怕姜兄笑话,这小女在医道上,还真有几分天分。” 话锋微顿,语气却缓了几分,轻描淡写地添上一句: “若日后肯再勤些,莫说凉州,便是去了洛阳,也还有几位亲族长辈肯照拂,未必立不下脚。” 此话说得温温吞吞,实则却是话中有话,明里点才学,暗里亮门第。 不动声色间,已把李家根底抬了出来。 也像是在暗暗点明,不管姜亮日后行止何处,自家闺女,都足能配得上。 姜义听得,也只是笑笑,顺口应了几句,却未曾许下什么实话。 席间灯火渐明,话语渐淡,直至天色尽墨,姜义仍未在李府留宿。 照旧寻了间小客栈,安安稳稳歇了一夜。 翌日天光微亮,他才一路踏着薄雾,往村中而归。 回了村里,日子便又归了清寂,潺潺流转,不声不响,却一日不落。 白日里,姜义在林中药地穿梭,理苗翻土,修篱补棚,手脚麻利。 夜里则盘膝静坐,默诵《太上老君说常清净经》,一字一顿,缓缓念将下去。 观想虽未成形,神思却稳了不少。 念头起处,天地气息仿佛都清了几分。 耳听得更远,鼻也更灵。 夜里闭目入定时,只在这屋里,便能隐隐觉出后院那两窝“灵鸡二代”的气息流转。 照这般修下去,或真能炼出些许神念感应来。 自那道水脉通了屋后,果林与药地便一日好过一日。 那几株原说得十年方能吐蕊的果树,如今枝头竟已悄悄鼓起几枚嫩黄的花苞。 药地里那批灵种,也都不声不响地破了土,一棵棵青翠挺立,叶脉分明。 药气沿着晨风铺将开去,人在地头还未俯身,鼻子已先一步嗅得清香。 日子就这么流水似的过去,屋里屋外皆是静好光景。 姜曦自那一锅灵鸡药汤下肚后,气血大盛,脸上红润了几分,步子也比从前扎实许多。 这日清晨,晨雾未散,小丫头照旧立在院中练功。 一身气机收放自如,站定时如山中晨烟,动起来则似松枝带风,圆而不滞,起落有致。 精气已然圆满。 姜义站在一旁瞧着,手里还捏着那把锄头,眼角眉梢却是藏不住的笑意。 心中暗算,当年大儿精气圆满,差几日才满十三。 小儿更慢,十三出头方成。 可如今这小丫头,方才十一岁半,便已气机凝成,行功流畅。 比起那两个臭小子还早出一截。 其间虽有天生根骨的缘故。 可更大的缘故,还在这几年日子愈发宽裕。 药汤不断,鸡汤常熬,灵果换着法子吃,从牙牙学语起便没缺过补。 十年如一日,柴米里熬出底子,鸡汤中煨出筋骨,一碗一口喂出来的。 这点成就,理所当然。 这日姜家院里,一套棍叉拆将下来,小丫头总算扬眉吐气了一遭。 她与刘家那小子正面过招,竟是生生压住了头,气势不让,声势更不让。 两人眼下皆踏入精满之境,姜曦气息圆融,刘子安心静神稳。 赤手空拳时,你来我往,正好打个平分秋色。 可一旦手里多了件兵器,局面立时便起了变化。 姜曦那根棍子,好似跟她心思连着一般,招招如意,节节生风,挥将出来,竟似有些活物的模样。 刘家那一门祖传叉法,虽也扎实,可这会子在她手下,终究是抵不住。 不过十合光景,便被她逼得连退三步。 一记斜撩打到边缘,刘子安手中木叉“啪”地一声,脱手而出,顺着地面打了两个滚,哀哀地躺在了一边。 姜曦眼里放光,嘴角飞扬,胜得通透,乐得不行。 棍子往肩头一搭,人已蹦跳着往学堂那边去了。 一路上还不忘扬声招呼:“让一让让一让,我得换个座儿坐坐了……” 她和刘子安同为副帮主,分坐姜明两侧。 可小姑娘心里别扭了许久,自觉屈居左位多年。 今日总算打赢一回,自是要仗棍行道,好好昭告天下。 姜义立在廊下,听着她一路叫嚷,目送着那小小一团雀跃的背影,只是笑笑,摇头不语。 这丫头,骨头是硬的,脾气更硬,如今能趁手赢一回,也不容易。 可姜义心头却明白得紧。 这般光景,怕是也剩不了几回了。 小丫头这回赢得痛快,大半是仗着手熟技巧,一口气顺得长。 可若论往后,便得往那“神旺”之境摸去。 这一境,拼得不再是筋骨气血,而是那口“静”。 观想神魂,需心境澄明,意念凝定。 刘家那小子,自幼修的便是正经心法,一路扎实如铁砧,沉得住气,收得住心。 看他出拳起步,便知神意早种下了。 而自家闺女这边,虽也根骨不凡,可所修不过一部《坐忘论》。 真到了分水岭处,比起对方那路“性命双修”的正宗法子,终归是差了些底账。 这差距,一时半会儿看不出,可时日一久,便要一寸寸拉开去。 说到底,姜家虽有些机缘,也不过是这几年才翻了身,哪比得过刘家那几代人打下的底子。 不过姜义也不急,不恼。 这一场赢得漂亮,赢得畅快,那便值了。 底蕴这种东西,还得靠一日一日地攒。 又是一月过去,暑气将临,果林更浓了几分,药地的香气也愈发厚重。 姜义又跑了趟陇山,送了几袋银子,宅那边的梁柱也立得齐整了。 而就在这满林蝉声刚起之际。 那离家一年有余的小儿子,终于回家了。 2f488e101.icu。m.2f488e101.icu 第97章 官身在籍,秩一百石 满林蝉声初起,暑意已浓。 院后棚下,姜义正蹲着拨苗除虫。 忽听村道那头传来一阵喧哗,脚步掺着笑语,一阵高一阵低,隐约还混着几声锣鼓似的响。 他眉头一挑,锄头一顿,循声望去。 只见那条弯弯的黄土路上,热闹一片,人头簇簇,挤作一团。 走在最前的那人,肩背挺直,步履从容,背上一根长棍,两头铜箍在日头下晃得闪光。 虽被乡亲围在当中,却不显半点局促,脸上挂着笑,举手投足间,礼数妥帖,拱手作揖,不疾不徐。 正是姜亮。 人是瘦了些,也黑了些,鞋底粘着黄土,一身风尘未洗。 可那股子精气神却遮不住。 少年气犹在,只是沉了几分,像被什么打磨过、压过、烧过。 村人围着他,说是簇拥,其实更像围观。 你一句“这可真是长出息了”,他一句“这还是那娃儿不”,七嘴八舌里,颇有几分看热闹的兴致。 可姜亮只是笑,步子稳,话也不多。 那笑不见羞涩,也不见矜持,倒像是早已习惯这般眼光看人。 一行人直抵姜家山脚,热闹声未歇,锣鼓犹在耳边回旋。 姜义早已收了锄头,脚下却稳,只徐徐迎出门去。 未等人到近前,便已拱手作揖,声调不高却透亮,压住人群中纷纷语笑: “劳烦诸位叔伯兄弟送到这儿。小儿奔波在外,着实辛苦。待他歇息几日,再登门拜谢,不敢怠慢。” 话说得周全,气度平稳,手下却已不紧不慢地将姜亮拉至身边,护得稳稳当当。 都是村里乡邻,识相得很,闻言便觉事了,纷纷笑着拱手,三三两两地散去。 姜亮侧过头看了眼父亲,神色沉静,眉目间似有千言万语,又像一切尽在不言中。 姜义拍了拍他肩膀,语声不扬,只一句: “回家再说。” 院门“吱呀”一声阖上,将一院静气收了进来,也把门外喧声一并隔在了外头。 姜明早立在门边,眼见弟弟进来,没多话,只伸手拍了拍他肩。 力道不轻不重,像是确认,又像是权当打个照面。 再往里头,柳秀莲已快步迎上来,还未开口,眼圈便已红了。 她拉着小儿的手臂左瞧右看,嘴里嗔声念叨: “瘦了,这一圈瘦得都快认不出了……你这脸,瘦巴巴的,哪像是从京里回来的……” 语气虽带点责怪,手却是温热的,沿着衣襟一路摸到腕骨,仿佛要把每根骨节都亲手摸清。 姜曦早眼尖,早手快,瞧见二哥背后的包袱鼓囊囊地吊着,已飞扑上前,三下两下便解了绳头。 “二哥,二哥!带啥稀罕的回来?洛阳的糖是不是比咱这儿的甜?” 一边翻一边笑,翻得鸡飞狗跳,语气里满是雀跃,像是过年提前到了。 姜亮只任她翻,也不拦,只笑看着这番热闹。 娘俩说了几句,柳秀莲这才慢慢镇了神,抹了把眼角,抬手将儿子往厅里一推: “快去,你爹还等着呢。” 姜亮闻言,便收了笑,转过身来站定了脚,拱手一揖,声清而稳: “父亲,孩儿回来了。” 厅中姜义仍端坐着,未急着起身,目光自那孩子脚下一寸寸往上扫,落在他如今高出半头的身形上。 衣角带尘,神色却沉,周身气息收束如缚,倒真像个打过仗回来的模样。 眼里虽不显情绪,嘴角却不自觉扬了分毫,眼尾那一抹细纹,也似笑非笑。 他轻轻一点头,语气淡淡,却仍透着股不放松的劲: “这一年多,在外都做了什么?仔细说来。” 姜亮答了声“是”,当下静了心,将这一路见闻略作陈述。 从初入军伍、随队探查,一路说到蛮族腹地,迷阵白骨,血煞成潮。 话说得轻巧,带过多处死生关隘,语气平平,像在说旁人之事。 柳秀莲听得却是几次倒抽冷气,忍不住捏紧了袖口,眼眶一红又强自忍住。 姜义却自始至终未出声,只静静听着,眉间那道川字似深了半分。 他原也晓得,小儿若没些非凡造化,断无可能封得这等爵位。 可如今亲耳听来,话虽点到即止,却字字在刃上,句句透寒光。 他只是端着那只粗瓷茶盏,垂目未语,指节却慢慢泛了白。 话头至此,姜亮才慢悠悠地伸手,把背后那根长棍解了下来。 棍身乌黯,铜箍圆亮,一看便知是常年相随的旧物。 握久了的地方泛着一层温润油光,棍尾尚留些血气未散的锋意。 他垂眸摩挲着箍边,像是在捋过往,也像是在权衡该说几分。 半晌,方才抬头,望向了姜明。 “这趟能从血阵里活出来,还立了功,靠的就是它。” 语气不高不低,落在屋中却颇沉。 说罢顿了顿,方又道: “到了洛阳,几位天师道的道长借去看了,说这铜箍里头有些镇煞驱邪的道机。” “还带回山上试了几番,只是……到底试不出个来龙去脉来。” 说着,眼神又扫了大哥一眼,目光含着几分试探。 可姜明只是坐得端稳,面上带着极淡极淡的一丝笑意,不惊不动: “昔日随手一拾,小弟有此奇缘,想来是命里注定。” 这话说得不温不火,四平八稳,不显多余兴致。 姜亮如今也不是旧年那个一根筋的小儿了。 军中转过几遭,早学会了看人眼色,见大哥这般神情,便知他不欲深谈,也就收了话头。 他一扭头,见爹娘两个神色仍有些发怔。 便忙笑着摆摆手,语气一转,换了个轻快的调门: “打打杀杀的,说出来唬人,其实都翻篇儿了。” 一边说,一边眨了眨眼,脸上那点儿少年气的笑意,像旧时阳光,又带着些沙场归来的硬劲儿。 “咱们还是说点高兴的。” 屋里气氛一缓,他接着道:“这一回回乡,也不算空着手。孩儿因功,授了个大夫爵。” 话说到这儿,他微一停顿,嘴角带笑,像是忍着点得意: “校尉还说,等军功一结清,要给孩儿请个尉曹令史的职衔。” 姜义听着,只点了点头。 武备司令史,虽只百石薄职,却也是,名正言顺,终究踏出了那一步。 姜亮又随口补了一句,像是想起似的: “天师道那边,也说要请个衔号,说我替他们解了桩煞气重案,要留个香火人情。” “其余赏赐大大小小,也记不太清了。” 说着,姜亮从小妹手里将包袱接过,放到榻上翻开。 几锭金子,两匹细纹缎子,一包贡茶,两匣洛阳点心。 里头的物什虽不华贵,却收拾得整整齐齐,有金光,也有烟火气。 他一样样往外掏,边掏边分,嘴里还不忘叮嘱: “这个是给娘的,这个给大哥尝尝,小妹的点心在这儿,记得拿去学堂里显摆一圈。” 屋里热络起来,欢声笑语添了几分。 柳秀莲一边接东西,一边眼圈发红,却也忍不住笑啐了他一句: “才回来几刻钟,就把好东西分了个干净。” 姜亮只笑嘻嘻地回头,扬手拍了拍包袱底儿,吊儿郎当地来一句: “分给家人用,才叫不白得。” 2f488e101.icu。m.2f488e101.icu 第98章 观想之象,一线血光 待得金锭丝缎、茶点贡物一一分清,姜亮这才收了笑意,抬手清了清嗓子。 神色里添了几分不常见的郑重。 “爹,娘。” 语声不高,却带着股沉静的分量。 “孩儿临出征前,曾写过一封家书……里头说的那件事,不知如今,可有了着落?” 不像少年那般腼腆,话说得坦然,带着走过风霜后的从容,一副该问便问的模样。 姜义听着,眼角略略一动,神情还是温平的,只眼里多了一分了然。 他点点头,慢条斯理道:“放心罢,该张罗的都张罗了。陇山县那边的媒婆,也早接上了话。” “只等新宅封顶,挑个好日子,便登门提亲。” 姜亮闻言,只“唔”了一声,点头如捣蒜,那股轻松劲儿,从眉眼到肩膀,全卸了下来。 只是嘴角还带着点小声嘀咕: “提亲嘛……倒也未必非得等到宅子完工……” 这声嘟哝虽低,却也清清楚楚,落在爹娘耳里,倒像是心急藏不住。 姜义在旁听着,不由轻笑一声,转头与柳秀莲对视一眼,眼里都是藏不住的笑意。 小儿这份心思,怕是早就搁不住了。 姜亮此番在军中走了一遭,见过血,也经了难。 回来时虽眉眼舒展,说话也透着几分少年得志的意气。 可姜义一眼便看出来了。 这小子,身子是绷的,心也是紧的。 坐在屋里,神气却像还扎在外头,随时能拽马提刀,踢盔掀甲。 他也没再追问军中细节,那些刀光剑影、马革裹尸的事,说得多了,只添得柳秀莲夜里睡不安稳。 一家人合着吃了顿饭,菜不算多,倒是样样热腾腾的,香气氤氲得像过节。 柳秀莲嘴里絮叨着,说他黑了瘦了,语气里带着点嗔,筷子却没歇过,三口一夹往他碗里送。 姜曦则坐在一旁,说着村里的新鲜事儿,一会儿扯到刘子安,一会儿又拐回“右席”的座次之争。 姜亮也不插嘴,只听,听着娘的叨念、妹子的闲话,听得笑意不离脸。 饭吃得慢,却结结实实,像是把这一年在外落下的日子,一口一口细细补回来。 等到夜深灯静,姜义才吩咐他早些歇息。 屋前屋后灵气本就充沛,如今又有水脉贯通,夜里微闭双目,便觉有股温意如春水缓缓滋养神魂。 更何况,“家”这一字,本就是最能治愈兵刃余震的一剂妙药。 看着姜亮回屋歇下,姜义这才转了个身,绕去后林。 树影疏疏,风吹枝头,鸡窝边一片宁静。 那两窝刚出壳不久的“二代灵鸡”,缩在窝里咕咕叫着,毛团似的,个个精神得很,眼珠子亮得像点着灯火。 灵气足,底蕴稳,比头一窝强上不止一筹。 再不是从前那年头,什么都得省着掂着。 姜义瞧了一会儿,便转回鸡棚,从那老窝里挑出一只半步灵成的老鸡。 羽色发亮,骨架紧实,一把拎起,鸡也不怎么挣扎,只是抖了抖翅,仿佛认命。 回屋里,他又翻出那只李家送来的匣子,沉甸甸的,打开时药香扑鼻。 取了一截指节大小的灵药,通体温润,幽光泛动,握在手里微有暖意。 这一回,他没唤姜明,只自个儿挽了袖子,在灶旁守着。 水滚三次,火换两程。 药下锅时,灵气氤氲,鸡油与药香交缠着,腾起一缕缕白雾,绕着锅边往上冒。 人还未动筷,光是守着锅闻这味道,便觉通体舒畅。 像是把整个人都泡进了热气腾腾的药汤里,一寸寸都在松开。 次日清晨,天光尚浅,檐角还挂着露水,屋后的灵鸡才叫了两声。 姜亮已醒,翻身起榻,脚步落地无声。 军中走过的人,身子有了骨,睡得沉,醒得早,总是天未亮,神先醒。 他没像从前那样去院里挥拳舞棍,而是顺着老路,缓缓往老屋踱去。 新宅虽好,却终究是新的。 老屋里有他打小趴睡的土炕,有墙角那一块涂满了童年痕迹的斑驳影子,还有灶房里那股子掺着柴火、草根与药渣的熟香。 一进门,就像魂气都稳了些。 姜义正坐在灶前,背靠一张竹椅,身子微微后仰,眼帘低垂,像是在养神,也似在打坐。 听见脚步声,眼皮轻轻一抬,见是小儿,便挑了挑眉,唇角也弯了一弯,抬手朝他招了下。 姜亮笑着走近,在他身边坐了下来。 屋外风从院角吹过,撩起窗纸,把灶上那股子药香卷起几缕,熏得人胃口发暖。 他吸了口气,笑着感叹一句:“爹这手艺是越来越巧了,这锅香气,我在洛阳都没闻见过。” 姜义听他这么说,只哼了声笑,手往灶边一搭,捻了把柴灰,在指缝里慢慢搓着。 半晌,才像是随口一搭般问了句: “那年我传你的《太上老君说常清净经》,这些年可还念着?有没有点门道出来?” 像是饭后闲谈,顺手挑起的旧话茬。 毕竟这经,他不是没传过旁人。 大儿学得最早,根骨也稳,却始终不得其门。 小闺女天赋更高,却静不住气,学得又晚,也无建树。 至于他自己,心静最早,神气也磨了些。 可那一象,仍是如镜中花、水底月,影子都摸不着半缕。 那东西,越想越无,越求越远,越修到深处,反倒觉得像是在原地打转。 姜亮听了,神色微顿,没立刻作声,只是静了片刻,像是在理思绪。 “头两年,也不是没练。” 他开口,声音不高:“只是每次心念一空,便什么都见不着。” 说到这里,他语气缓了缓,似是有些犹疑,又似在琢磨那一瞬的感应。 “可这回出征回来……同袍多是被那血阵吓得神魂不宁,几个月都睡不得好觉。” “孩儿念着静功,倒还勉强能入眠。那日夜里入定,心里本是静的,可才念了半卷经文,忽然心底就……” 他顿了顿,像怕说得玄了,又像是不知如何措辞。 “像是有一道血光,细细一线,从静里蹿出来,血红的,不烈,也不冷。” 2f488e101.icu。m.2f488e101.icu 第99章 不问妨益,全凭人心 话说完了,姜亮却没看父亲,只望着灶里那团火。 火光舔着锅底,把人影晃在墙上,落得长长一条。 姜义听着,面色也不由一紧。 一则是惊。 神魂之象,一家子观想了几年,脚步都没踏出半分。 没曾想这一门,反倒叫这最不被抱希望的小子无心走到了前头。 二则是疑。 昨日他言语中轻描淡写,说那些白骨邪气,不过纸糊鬼影,一触即溃。 可一提到那“血阵”二字,神色就沉了,语气也慢了,仿佛那不是敌,是压在他心头的什么旧印。 这血光若真与那阵中之物牵连,那神魂之象……怕是并不纯粹。 姜义心里起了几分不安,却也没表露半分。 只是淡淡“嗯”了一声,语气仍平似常日,只道: “这道,是你自己的。只记着,心不乱,神自明。” 晌午时分,那锅灵鸡药膳的香味儿,早已弥散了整座新宅。 一开锅,汤色金黄,黏而不腻,药气缠着鸡油往外翻,沿着梁柱缝隙直往外头钻。 勾得人肚里馋虫翻了个跟头,个个咽口水。 姜义把汤盛出来,鸡腿一剁为二,鸡胸也分了好几道,光是盛汤的瓷碗,就泛着一层温润的油光。 一家子围着桌子坐下,桌不大,热气腾腾的。 第一口下肚,那滋味便透出来了。 一股极柔的热意,顺着脉络往外渗,四肢百骸像是被温水泡过,疲乏的地方都轻了几分。 姜亮喝了半碗汤,浑身一松,连坐姿都带了点倦意,背一靠,整个人仿佛卸了甲。 席间最热闹的,自然是姜曦。 这小丫头终于吃上心心念念的灵鸡,端着碗蹲在桌角,扒饭扒得欢,嘴里还不忘夸爹贬哥: “爹爹炖得这鸡,比大哥做的强十倍!” 说着还狠狠吸了口鸡汤,满脸满足。 姜明在一旁听着,只笑不语。 饭后,他自觉地去了后林果园里,摘了几颗通红的熟果子来。 自从姜亮归家,往日里一熟就没影的熟果子,不知怎么的,都稳稳地挂在枝头。 姜曦拿了果子,吃了一口汁水四溢,竟眼眶红了,抱着姜亮胳膊央着: “二哥多住几天罢,你一走,这果子又要没了!” 姜义捏着果子,没急着说话。 只在饭后收拾碗筷时,顺手把小儿观想神魂、见了一线血光的事,跟姜明提了一句。 话说得轻,神色也淡,仿佛只是唠家常。 可姜明听着,那咬果子的动作却慢了下来,目光一闪,嘴角的笑意也沉了几分。 果子核搁进碗里,他没多言,站起身时连椅脚都没拖响。 学堂也不去了,吩咐小妹这个“副帮主”带句话,说今日自行习练。 话音未落,人影已拐过前院石阶,往后山那头去了。 脚步不快,却透着股子凝意。 收拣完毕,姜义吩咐一声,唤了一家子出来,院中取了几根木棍,两两对练。 既是炼化那锅药膳的劲力,也算趁着筋骨还热,走上一走。 柳秀莲也来了,袖口挽到肘头,招式虽慢,却打得规矩。 姜曦小丫头起初偷懒,几下棍下来也打起了精神,叫嚷着不让娘亲留情。 一家人叮叮当当打得热闹,可姜义心头,总有点事压着。 与小儿对了几招,腹中热意稍敛,他便收了势,把棍搁在一边,独自站到院角。 山风从后头吹下来,院子里树叶微响。 他抬眼望了一眼后山。 那山不算高,论脚程,以姜明的身手,半个时辰登顶下山也够打个来回了。 可天光一点点西斜,灶上的水都滚过两轮,那道熟悉的身影还是没见着。 他没出声,只回屋拿了壶热茶,坐在门前的老藤椅里,一口一口抿着,神色不动。 只是那茶早凉了,盏还在手里捧着。 等到天光将暮未暮,饭菜都快凉透,姜明这才从山后折回来。 一身灰扑扑的草屑,鞋底也粘着些泥,像是在山上操练了一番。 他倒没说累,面上气息沉稳,只是眼下微倦。 姜义见状,心头那口悬着的气也便悄悄松了。 姜明一进门没绕弯子,衣裳都没拍干净,便直接在桌边坐了,抬眼望向弟弟,语声不高: “听爹说,你观想神魂时,现了点异象,细些说与我听听。” 这语气不算严,也不算温,像是家里兄长常有的那种理所当然。 姜亮听得熟,自是乖乖点头,毫无藏掖。 将那日入定所见,一桩桩一件件复述一遍,语气平平。 只在说到“血光极静”时,眉角微动,像是不知这静,是福是祸。 姜明听着,指尖在桌边点了几下,不紧不慢,像在理线团,理顺了,才缓缓开口: “这也该是桩造化。” 语气淡淡的,却不敷衍,反倒像是早有几分猜着了。 “你在阵中所见景象,怕是太重太深,虽强自按下,但人心之念,最是藏不住的。” “这等东西,越是不看,它越躲在心底。你这一回能静定生象,便是它藏不住了。” “不是劫难,是你心神扎得够深。那一线血光,是你魂底印出来的影子。” 姜亮听得紧了,眼里那点少年意气也褪了几分,忙问了句:“那……可会有什么妨害?” 姜明却只是淡淡一笑,端起茶盏抿了一口,才慢声道: “神魂之象,不问妨益,全凭人心。” “你心浮,它便摇;你心静,它自明。” “不是那血光难驯,而是你心念不定,才可能叫它反噬。” 他语气缓缓的,像说的是门外风,却句句都打在心里。 “这世上本无吉凶。好坏,都是起念那一刻分出来的。” 姜亮一听,心底那口绷着的气终于松了,长舒一口气,眼里带笑,嘴里也忍不住感叹: “大哥真是厉害,连这等道理都晓得。” 姜明却不接那夸,只笑了笑,语气里像有点戏谑: “书里都有,你要是真去读,怕是比我说得还全。” 他话没说尽,可姜义在旁听着,眉角却轻轻一动。 他知这大儿素来稳重,话说一分,心中多半藏着九分。 这些理路,书中或有,可说得这般清楚透亮,哪里是几本书能教得出来的。 可他也没点破,只低头呷了口茶,热气裹着茶香,拂去了心头那点微凉。 2f488e101.icu。m.2f488e101.icu 第100章 顺意而行,杀伐之道 姜明茶盏未落,又随口问了一句。 语气不重,也不显探,只像饭后闲话: “军中走一遭,这回也吃了些苦。如今亲眼见过了,那战阵里的真模样,可有想换条路走的念头?” 姜亮听着,只笑了笑,神色淡淡的,没起什么波澜: “头几日确实苦,冷饭冷水,夜里还得轮哨,刀不离身,觉都睡不稳。” 他话锋一转,声音却沉了几分:“可只要肯出力、拼得起命,就能挣出个模样来。” “换作读书……” 他说到这儿笑了笑,眼角带了点调侃,“我可比不过你们,哪年才能娶得上媳妇?” 语气轻松,话里却透着股倔劲儿。 姜明听着,目光微顿,没立刻说话。 良久,才缓缓点了点头,像是认可,又像是在权衡。 这才续了句: “神魂之象,不是摆给人看的彩头。你心怎么走,它便怎么生。” “若逆着来,九成九都是折在半路;只有顺着走,才叫踏实。” 他顿了顿,声音压低了些: “如今你见那一线血光,未必是祸。若顺意而行,行战阵杀伐之道,反倒契合,走得稳,也走得快。” 姜亮听得认真,点了点头,眼中神光微动。 姜明抬了抬下巴,随手一指院中空地: “把我传你的那套棍法,再打一遍给我看看。” 姜亮应了声,起身走到屋角,取了那根乌沉沉的老棍。 手腕一翻,气息微提,脚下站定,便起了势。 棍起风生,一式一式打将出去。 这套棍法是姜明亲授,讲的是中正平和、气脉流通,既养筋骨,也练心气,素日里专用于打底子。 可今儿这一趟,落在姜亮身上,却有了点变味。 棍影依旧未乱,架势也不曾走样,偏偏步法间多了几分狠气,出手少了点收敛。 一套打完,姜明没急着开口,眼中光微一闪,才点了点头: “招式不错,气也成了,看得出你是下了功夫的。” 语气却没提太高,紧接着话锋一转,声调也缓了几分: “只是……” 他轻声续道:“这一套法子,说到底,是养身护命用的,讲究调气守中,动中取静。” “你如今魂象已出,那条路……未必走得下这等平和气脉。” “若真要踏进战阵杀伐之道,光凭这套棍法,只怕还不够贴你的骨气。” 说着,他手指一勾,从墙边拈了根素木棍,脚步轻轻一错,整个人便飘进了院中。 无喝声,无姿势炫耀,一套新棍法自然而起。 起手仍是旧式,架势中正,收放自如,可越往后走,那股子气就变了。 气息沉得下,却再不温和。 招式之中,骨节微拧,劲道若藏若现,转折之间有股不加掩饰的锋意。 像是在林间伏杀,也像在马背夺命。 未曾刻意演绎什么“煞气凛然”。 可那一棍一式打出去,连屋檐下埋着脑袋啃鸡骨头的寻山猎犬都悄悄收了声。 姜义瞧着大儿那套棍法,心下便有了数。 怪不得这回一去就是大半天,原来是在山后打磨这一身杀气。 姜亮在旁看得目不转睛,眼里几回光动。 时不时也学着动两下手脚,想摹出那股气来。 可棍在他手里,总还差了点意思。 筋骨到了,气还浮着,没炼进骨髓里去。 姜明收了势,长棍一旋,点地无声,像是从杀场上抽身,重新落入庭前。 他转过身来,语气不急不缓,似随口讲着旧书上的话: “棍是百兵之祖,筋骨中正,藏刃不露。” “练得精了,枪、戟、槊、叉,皆可顺势化通。日后上了战场,手里捞着什么打什么,才是硬本事。” 姜亮擦着汗,连连点头,口里应是。 眼神却还黏在方才那套棍法上,像是还没从杀招里缓过劲来。 姜明看他神情,只将手中木棍往墙边一靠,语风一转: “你若真想学这一路,可以。” “不过得先守规矩,从明儿起,天不亮就得跟我读书。书读通了,夜里才教你棍。” 姜亮听得一愣,眼角跳了跳,脸上写着“这二者有何干系”几个字。 却没敢真问出口,只在眼里打了个转。 姜明瞧出他的不解,也不多做解释,只淡淡道: “你照着做便是。杀伐这一道,不光看你杀得多狠,还得要你心里扛得住。” “心若不稳,识若不明,杀得多了,反叫它反噬了去。” 说罢,抬手拍了拍弟弟的肩,语气轻得像句闲话,可掌下那一下,却拍得极稳。 夜深了,院里只剩虫声细细。 一家人都散了,各回各屋,唯独姜义还坐在廊下,没挪地方。 直到姜明的脚步声自回廊那头响起,姜义这才抬眼,语声不高,却稳稳唤了他一声: “你弟那事儿……当真无虞?” 这一声听着平淡,里头却没几分闲意。 姜义不是小儿那般一根筋。 那“读书才能练棍”的说法,他心里头是有数的。 血光魂象、杀伐之路,若真是顺势而为,何需绕出读书这条道来缓? 姜明闻言,脚步微顿,面上笑意也收了些。 他知自家老子素来眼明心细,虚话瞒不得,便也不再绕弯,只在廊下立定,淡声道: “血光一道,确是条快路。杀伐之势,本就容易催动气血、凝练神魂。” “走得顺,成就不难。” 说到这儿,他顿了顿,眼神一沉,语气也缓了几分: “可正因如此,才怕走得太快,心境还在后头吊着。” “杀意若是压不住,再上几回战场……迟早要反咬回来。” “轻的,脾性大变,杀人不觉;重的,怕是要……走火入魔。” 他语气不重,讲得极稳,像是在说旁人的事,可眼底那层忧意,终究藏不住。 话到这儿,他略顿了顿,声音放得更低了些。 “好在小弟心神已稳,神识未乱,短时间内无妨。” “只是这等事,终究不能指望他自己顿悟。” 语气轻和,像是说与父亲听,又像是叙给自己听的: “所以我想,多叫他读些书,一来静心,二来磨性,再者……也能把那股子意气慢慢收一收。” “若能趁此机缘,引他入‘意定’之境。到那时,血光也罢,杀气也罢,不过是他掌中之器,不再是心里的魔。” 说到此处,他轻轻吐了口气,语气仍淡: “若不成……也还有得是时日,慢慢走,总归还有别路可循。” 姜义听着,只点了点头,没多说一句。 廊下风来,吹得竹影轻摇,月光在窗纸上晃出一片淡影。 他静坐了片刻,这才起身回屋,掩上门扉。 盘膝坐回榻前,衣袍落定,目缓缓阖上,调息入定。 那篇缥缈的经文,似是从心头升起,浮浮沉沉,流转不息。 2f488e101.icu。m.2f488e101.icu 第101章 心猿难定,新宅落定 次日清晨,姜家小院难得安静,竟不闻半点兵刃交击的响动。 倒不是懒了。 一家子照旧起得早,只是全都窝到了老屋后那片幻阴草地里。 寒气扑面,草影迷离,人一坐进去,冷得骨头缝里直打颤。 更难的是得提着气守住神,别叫那幻象钻了空子。 可姜明却像是坐在书斋中似的,身上衣襟不动,神色淡淡,手里拈着一本发旧的开蒙书,低声缓讲。 讲得不快,却极清楚,似潺潺水声,一点点往人心里沁。 姜义虽不算少翻书,可真听大儿这般一字一句点拨下来,只觉胸中多年积滞,忽然间像被一口气给捅透了。 旧日里看不透的理路,也都像被拂了尘。 眉头舒几分,眼角也染了点笑意。 这条路慢虽慢些,可走得实,落得稳。 他原还担着大儿沉潜太久,如今看来,倒真是脚下落得稳,眼前开了路。 倒是那小丫头姜曦坐不住,三不五时左摇右晃,东张西望,蹭得近了还往二哥腿边一歪。 可“第一副帮主”的名头压着,她虽嘴碎,却不敢真闹腾。 心思却是灵的,偶尔一句看似胡闹的话,偏能问到讲义的节骨眼儿上,惹得姜明都得侧头细细解说。 柳秀莲则稳当,规规矩矩地盘膝而坐,眼不斜视,神不外放,整个人宛如一尊静水之像。 最吃苦的,还得数姜亮。 这小子倒不是不用功,坐得比谁都直。 可架不住一字一句听进去,脑子却越来越乱,像是刚醒的酒,没醒透,反倒更晕。 不一会儿,额头上就渗了汗,顺着鬓角一滴一滴往下落。 可他偏是那种认死理的性子。 不吭一声,不躲懒,只把眼神死死钉在那本书上,像是要靠眼光把字烫化,再一口吞下去。 姜明见状,也不催,也不恼,只一句句念、一句句讲。 日头渐高,寒气渐散,草地里那点冻骨的阴意也软了下来。 这才听姜明轻轻一合书,抖了抖衣袖,起身往学堂去了。 姜义与柳秀莲也各自散了,去忙家中事。 只剩姜亮还呆坐原地,像个迷路的兵卒。 对着草、对着天、对着那页越看越陌生的经书,一脸地迷蒙发怔。 夜饭过后,天沉了几分,风也起了,吹得屋后树影哗哗作响。 可院子里却不冷清,反倒热闹起来。 姜明说话算数,没让小弟白遭那一早的寒风,领着人就在院中摆开架势,教那几路新棍。 和旧日那路调气养身的棍招不同,势起处便透着杀机,收势间也藏着锋芒,打得凶,收得狠。 姜亮打得起劲极了,像是拣着宝贝一样,步跟着招走,手随着棍翻,周身上下都透着股火气。 脸上神采飞扬,眼里光都亮出一分来,全然不似清晨看书时那般迷茫。 姜义在廊下看了一阵,没说话,待风头稍歇,才缓缓踱了过去,在姜明身侧站定。 语声不高,压得极低,只低低一句: “依你看,你弟这意……定得下来吗?” 姜明本还平静的神色,听到这一问,眉头不自觉便锁紧了几分,不似昨日那般从容。 凝了好一阵,才压低声音道: “难。” 只是一个字,落得极轻,却像石子扔进心湖,沉得实在。 说完,他像也觉这字沉,顿了顿,才缓缓补上一句: “不过爹也不必太忧。就他如今的心静功夫,三五年里,应还压得住。再寻他法,也还来得及。” 姜义听着,不声不响。 他了解自家这个大儿,心细如发,谋定而后动。 话既说出口,多半是早就问询过了。 只是这事,听他语气,怕是就连后山那位,也没法子可想。 也不是那位本事不济。 只是人家走的是登高入境的正路,修的是万法归一的大道,讲究心光自照、神明内蕴。 似这等“心静意定”的边门小径,未曾涉猎,也合情理。 院中风起,绕着廊柱转了一圈,灯火摇了两摇,烛影便在墙上晃成了几道虚影。 姜亮一棍接一棍打着,脚步踏得紧,肩膀沉得稳,汗顺着下巴往下滴,可眼睛却亮得像盏新拨亮的灯。 那神色,活像是生怕夜里睡一觉招式就忘了。 要趁着药劲未散、记性还热,将那几式新招都一股脑儿刻进骨头里。 姜义站在廊下,静静看着。 一时间不知是被那棍风震了,还是被风吹得有些凉,心头也不由自主地闷了一分。 像是压了块石头,不重,却实在,不肯散。 次日清早,院里草尖还带着露珠,一家子又齐齐整整,坐去了老屋后的幻阴草地。 姜曦缩了缩脖子,鼻尖冻得泛红,背却还挺着。 她也知这一回是正事,不敢偷懒。 可到底是个小丫头,坐久了神就散了,一双眼在草地边四下乱瞧。 这一瞧,竟真叫她瞧见了。 刘家那小子穿着短打,从老屋院头路过,脚步刚一顿,便撞上了小丫头灼灼的目光。 姜曦眼睛一亮,像逮住了个逃兵,噌地一下蹿了出去,三步并作两步将人一把扯进了草地。 嘴里还振振有词:“不能我一个人受苦!” 那刘家小子倒也不扭捏,任她拽了,到了草地边上,也没推脱,找了块地儿便坐下了。 初时身子坐得板直,眼神一动不动,浑身有些紧绷。 可听着听着,那股子拘谨便渐渐散了,神情沉静下来。 好似那平平淡淡的书文,竟真有股子力道,拂去了他一身浮躁。 姜义坐得不远,略一偏头,视线便落在刘家那小子身上。 只见那孩子坐得端正,眉目沉静,眼神安然。 年纪虽小,却不带半点浮躁之气,仿佛真能听进去似的。 姜义心头微动,视线便不自觉多停了片刻,心底已悄悄泛起些旧事。 那位刘家庄主,先前介绍上中下三乘性功时,曾轻描淡写提过一嘴。 说自家那门祖传的修性法门,讲的是“调息养神、凝意守心”,路子极正极静。 虽不上玄门正宗,却也可稳稳通入“意定”之境,端看是否能心守一隅,气息不乱。 脚下这片寒地,遍植幻阴草,正是为了炼制与此道相合的性丹静药。 姜义原想着这法门既是人家祖传的,十有八九不可外传,便也未起觊觎之心。 可如今念头一起,那日刘庄主拈茶淡语的话语,便又浮了上来。 “若两家能取长补短,彼此补益,兴许还可更进一步……” 姜义坐在寒意中,指间不觉抚了抚膝,眉头缓缓皱起几分,眼底若有沉思。 这般讲经释学的日子,一晃便是数日。 姜义坐在草地里,寒气虽重,心头却是愈发清明。 反观一旁姜亮,眉头依旧紧锁,书页翻了半天,始终不得其门而入。 好在天道不全困人。 就在这一派静修难进的当口,却另有了桩好消息传来。 陇山县那幢新宅,总算是落了定。 2f488e101.icu。m.2f488e101.icu 第102章 大婚之日,再论传承 五月初九,宜乔迁。 姜家陇山新宅落定,炊烟初起,新灶开火,屋里屋外都添了人气。 五月十二,宜定亲。 媒婆携着重礼,上了李府门楣。 提亲、纳彩、过礼,规矩一样不少。 事定,喜帖广发,远近皆知。 六月初七,宜嫁娶。 姜家次子姜亮,迎娶李家长女李文雅。 宾客如云,酒席连摆三院五堂。 远有洛阳李氏宗亲亲至,近有凉州武备司校尉登门。 凉州都尉府、鹤鸣山天师府,亦有厚礼送至。 陇山县世族为之震动,姜李两家声望,一时无两。 六月初九,送罢宾客,收了残席,天边霞光正好。 新妇李文雅换了常服,一身素雅,随夫君一道回了两界村。 村里早张罗妥当,案桌重摆,酒菜滚热。 左邻右舍齐齐上门,男女老少端碗举箸,一边吃肉喝酒,一边笑着打趣。 说得最多的,还是那句老话:“新媳妇模样水灵,姜家这回是福气来了。” 姜亮夫妇立在席间,笑着拱手道谢,回礼也不含糊。 不是寻常糖果干点,而是一包包实打实的好药材。 皆是李文雅亲自从陇山带下来的,外头价高,里头货实。 两界村眼下家家练武,气血翻涌,正值最需调养之时。 李家又是凉州药材大户,若能一线牵通,这情分,便不是一朝一夕的买卖那么简单。 姜义与柳秀莲也都换了身新衣裳,立在老宅门前,笑迎四方。 目送来人、接话还礼,一张脸笑出了几分年轻时的风采。 不多时,刘家庄主也到了。 这一回却不止他一人,连那素日难得露面的刘夫人,也一同随行。 衣裳素净,神情温和,一出现在村口,便叫人群里窸窣声不断。 这般阵仗,已是给足了姜家体面。 姜义自然不能怠慢,笑声未起,人已迎到阶前,话还未出口,手便做了请势,恭恭敬敬地引了进去: “快里边请,屋里头坐得宽敞些。” 院中酒席正热,碗筷叮当,人声鼎沸,乡邻们推杯换盏,说笑声不绝。 只是席间人来人往,话头绕来绕去,总免不了几句打听:“姜家那大儿……可有婚配的打算?” 言语笑语皆随意,心头盘算却实打实,嘴角一弯,眼风便飘向姜义。 姜义却是老油子一般,只拈起酒杯笑笑,不多答话,一句“随缘”,便将各路心思都挡了回去。 独独刘夫人,不似这些嘴上闲话的乡邻。 她坐在席中,虽话不多,却牵着姜曦的手不放,眉眼和气,言语间却透着几分认真: “这孩子好,水灵伶俐,瞧着就叫人欢喜。” 说着,竟将自己手上那只素玉镯轻轻褪下,顺势套在姜曦手腕上,语气温温: “也没什么拿得出手的,见面礼而已。” 那镯子表面素净,不雕不琢,却玉色温润,灵气流转。 一看便不是寻常物什。 姜义在旁瞧得清楚,眉头微皱,眼见那镯子落在闺女腕上,便要开口让她取下。 可话未出口,便被刘庄主举杯拦了个正着,笑吟吟一句: “娘们儿家的事,咱们这些大老爷们插什么嘴?来,喝酒。” 说得巧,笑得和,杯也举得恰到好处。 姜义心知这口推不过,只得笑着举盏作陪,一口饮尽。 几杯下肚,席间热意也浓了些,说话便带了三分真,两分意,一分试探。 话题兜兜转转,便扯到了各家的法诀传承上。 刘庄主先开了口,话不多,也不虚,只淡淡一句: “贵府那一门呼吸养气之法,气脉通畅,久练不歇,自生精蕴。” “棍法更妙,筋骨皆修,小儿近来与姜曦切磋,收获良多。” 姜义听着,摆手笑道: “家传那点老路子,也就是糊口养身罢了,哪比得上你刘家底蕴深厚,代代有传。” “尤其那修性一法,调息凝神,稳稳踏进意定之境……那可不是寻常人能摸着边的。” 这话,可不是单纯的客套。 家中修炼渐深,尤其姜亮走了一趟洛阳,见过几位所谓“天骄之子”,回来后,当作谈资评判过一番。 姜义听了,便越发看得明白。 那“意定”之境,不是气血冲高便能踏入的。 靠的是心,是性,是一门真能安神定意、摒除杂念的修性功。 可偏偏,世间这样的法门,少得可怜。 多是藏于高门望族,传于宗派嫡脉,哪有轻易外授的理儿。 酒至半酣,话也投机,姜义便顺着话头,似有意似无意道: “若真能把你家那路修性法,与我家这门呼吸诀合练,动静得当、阴阳互补,说不定还能冲破几分桎梏,来个一飞冲天。” 此话,上回是刘庄主抛的线,这回却是姜义亲自递了钩。 刘庄主闻言,只笑着抿了口酒,神色波澜不兴: “只可惜,我家那门修性法,自祖上定下的规矩,不可外传。” 话锋一转,筷子轻敲酒盏,像是随口又像有意: “倒是你家那门呼吸养神之法,调气化精、培骨养魂,妙得很。不知可有规矩讲究?” 语气不重,平平淡淡,酒里水里地抛了出来。 可姜义听着,却实打实愣了下。 那门法子,真说起传承之事,还得是大儿姜明点头才成。 他这做父亲的,说不得,也定不得。 刘庄主见他语塞,只笑,举杯道: “我刘家向来讲个缘字。有缘自成,无缘不强。” 话说得客气,分寸拿捏得极稳。 姜义心下已是了然,看来对方兴致是有的,却也没到非得不可的地步。 况且自己也做不得主。 当下便不再多言,面上笑意不减,哈哈一声,便举杯往旁席去了,带得不着痕迹。 刘庄主看着他笑语从容的背影,眼底微光一闪,终究还是没再开口。 却在回过头时,目光落在了夫人膝前那小丫头身上,久久不肯移开。 像是对这姜家姑娘,比那呼吸法更感兴趣些。 姜曦坐得极是乖巧。 听着二人你来我往、虚虚实实的几番探路,她一句话没说,像是不曾听懂大人们言语。 可那眼珠却转得飞快,眸底像是悄悄亮了盏灯。 2f488e101.icu。m.2f488e101.icu 第103章 修行入门,走马上任 席散人归,宾主尽欢,皆各归家。 姜家人也缓缓收拾着,回了山脚那幢新宅。 唯独姜亮没跟,领着新媳妇李文雅,在老宅落了脚。 虽说李姑娘也练过些拳脚,可到底出身书香,筋骨薄、底子浅。 真到了山脚走了一圈,靠着几颗益气丹,硬撑着看遍了姜家那些地界。 转完一圈,人都快成了纸片,面白唇淡,只得先住下来歇息。 这一夜安安稳稳,鸡鸣狗吠,没出什么波澜。 次日天微亮,李文雅便已早起。 梳洗净面、焚香整衣,一板一眼地给公婆敬了茶,规规矩矩地算是进了姜家门。 茶盏才放下,姜亮就有些坐不住了。 趁着人散,他眼珠一转,把老爹悄悄拽到屋外,嗓子压得极低: “爹,如今文雅也算咱自家人了,那……那一门呼吸法,是不是也能教她了?” 他虽话急,心却还拎得清,未逾半步。 姜家那一门内修法诀,素为立足根本,非嫡非亲不传,如今虽成了亲,也不敢擅作主张。 姜义闻言没回,只眼尾一撇,瞧了眼屋里正弯腰收书的大儿。 姜亮登时会意,也不再多问,一抬脚就把姜明扯进屋里去了。 门帘轻掀,话声未歇,茶盏还冒着热气,两人便一前一后出了屋。 姜亮眉眼飞扬,唇角挂着笑,走路都带着风。 看他那神色,八成是有了准头,心里这桩事,算是落了地。 姜义站在檐下,眯眼望了他们一眼,又瞥了瞥东边的日头,唇角动了动,终究没说话。 昨日那位刘庄主话虽客气,可意头摆得极清楚。 他那一门修性法,便真个肯传,怕也落不到小儿身上。 就跟自家这门呼吸法一般。 李文雅能学,是因为她如今是姜家人,拜过天地、敬过茶,礼数圆了。 可要说将来连李家那位小公子也一并传了去,那便成了笑话。 这事,不急,终究还得慢慢来。 李文雅进门后,便随丈夫一道住在老宅,山脚静谧,少人打扰,倒也得个清净。 不过几日,便开始学起姜家那门呼吸法,《坐忘论》也一并抄在了案头。 每日里或与姜亮打桩对练,或陪着柳秀莲出拳走式。 身上原先那几分闺秀气,倒真被山风吹淡了不少,眉眼间渐渐添了些练家子的筋骨劲头。 说来也怪。 她从前也练过些拳脚,模样是有的,招式也齐,只可惜一出手便软,架势是架势,力道全无。 可自打呼吸法入了门,气脉一通,整个人像是豁了窍似的。 浑身筋骨有了章法,那力气就像从地底下拔出来的,一点点往四肢百骸里渗。 平日里学得磕磕碰碰的拳招,这会儿也是一点就通,翻来覆去打得顺畅得很。 这才晓得,夫家那门祖传法子,还真是有些门道的。 心里头那点小心翼翼的敬畏,也便悄悄添了三分。 至于小丫头姜曦,这些日子倒稀罕得很,屋里头难见着人影。 偶尔在院角里瞧上一眼,也是蹲着跟那刘家小子说悄悄话,手扯着人家袖子,一副理直气壮的小模样。 一见着旁人靠近,便像小耗子见了灯火,身子一缩,背过身去,装得跟没事人一样。 像是在藏点什么,又像是刚把什么偷偷记下,生怕被瞧了去。 日子就这么溜着,眨眼半月。 凉州府的调令也终于落了地,一纸公文送到姜家门前,封印鲜红,字字干脆。 姜亮因着前番军功,升任武备司尉曹令史,限期即刻赴任。 这一下,算是板上钉钉了。 小夫妻俩收拾了几日行装,衣物书册,药箱兵器,一样一样装得妥帖。 姜亮要去州府入职,李文雅也得一同,继续跟在那位姑母身边学女医。 第二日一早,天还未亮透,山脚路上便已有人影晃动。 姜义与柳秀莲早早起了,将儿子儿媳送到村口,天未亮人已醒,话也说得细。 柴米油盐说一遍,寒暖早晚叮咛一回。嘴上唠叨,眼里却难掩不舍。 姜义拉着儿子的手,语气格外郑重,连眉心都比平日里皱得深些。 “他日若得了娃儿,等呼吸法有了点模样,记得带回来,住上一阵。” “李家药材多,这我不操心。可真要说磨性子、稳神魂,还是咱这山脚灵气足,那草地阴寒逼人,最合适不过。” 姜亮拍了拍胸口,点头如捣蒜:“记下了,爹。” 李文雅在一旁听着,也轻轻应了,眼底透出几分不舍。 马车是李家提前备下的,好马金辔,车厢封得严严实实。 姜明也特意自学堂赶来,一路送到坡下,目送着弟弟弟媳渐行渐远,直至尘土不见,才缓缓收回目光。 唯独少了一个身影。 小丫头姜曦,今儿早上谁也没瞧见,连饭都没吃一口。 也没人知道她又跑哪儿野去了。 等到姜义送罢马车,沿着山道往回走时。 才远远瞧见一道小小身影,抱着一怀灵果,脚步飞快往村口冲。 人未到声先到,果子叮叮当当地撞着衣襟,像是一阵小雨打芭蕉。 姜义站在道边,手背轻轻拄着额前,看她风一样刮过去,嘴角一翘,道: “你来迟了,你二哥二嫂早走啦。” 哪知那小丫头却不服气,抱着果子气鼓鼓地一扬头,嚷道:“我追得上!” 那神情仿佛天大的事也要抢着补回来似的,脚下更不肯停,眨眼间便又没了踪影。 姜义也不拦她,只抬了抬手,虚虚一点:“去吧。” 语气淡得很,眼神里却有点笑意。 以这丫头那身轻功,追辆马车,倒也费不了多少工夫。 他便转了身,自顾自回了家。 哪成想,这一去,竟是从清早等到日头西沉。 暮色渐起,院中灯火初燃,柳秀莲在门口转来转去,急得都要出门去寻了。 恰在这时,才听见有人喊了一声:“回来了!” 众人循声望去,只见村道尽头,一点熟悉的身影正慢悠悠晃回来。 人虽小,气势却足,一路走一路啃着野果,衣角沾着草叶,发梢乱得像是跟风打过一架。 可脸上却尽是笑,笑里透着股子“我心中有事,如今已了”的满意劲儿。 也不知她这一路,究竟折腾了什么。 2f488e101.icu。m.2f488e101.icu 第104章 赶铸兵器,巡山未归 天光才泛白,寒意尚重,姜家寒地上已坐了满满一圈人。 草尖挂露,地气湿冷,那片被清理出的空地上,却早早支起了桌椅。 姜家老小一应到齐,连刘家那小子也被姜曦硬拖了来,正襟危坐,一副唯恐错过的模样。 讲经的还是姜明,声不高,却自有一股沉稳的力道。 虽说二郎已赴任去了,可这清晨的讲学,半点没落下。 临行前一夜,姜亮还被自家大哥塞了一张书单,细细交代着: “在外若遇到书肆坊摊,见着书名眼熟的,就尽买下带回来。” 不过也说得明白:“尽力而为,不必强求。许多经卷,市面上压根就没影子,银子再多也难求。” 姜明分明是有打算的,要把这讲书的事一口气铺下去,铺出条路来。 姜义坐在地头,听得极是专注。 明明是读了百遍都吃不透的文句,此刻被大儿三言两语一点拨,竟也觉着开窍了几分。 条理明晰,气机相通,像是经脉中蓦地通了条暗线,原本吞不下去的书本,一下变得顺口了许多。 姜义心头其实早打过一笔账。 凭他那点死啃硬抠的功夫,真要把这些经文一页页嚼完,只怕两百年都不够。 可眼下这一日一课、一晨一讲,听得是清清楚楚,记得也扎扎实实。 照这路数往下走,说不得百岁之内,真能将各家典籍摸个七七八八。 这几个月听下来,不光是他受用,大儿姜明那讲经解义的本事,也肉眼可见地涨了上去。 字句愈发清透,理路愈发明晰,连带着那身上气度,也是一日比一日沉稳。 有时候姜义甚至会生出点小心思。 若真照着这路子走下去,兴许这一辈子,还真有机会沾点光,窥一窥那高悬天外、传说中的“神明之境”。 据那位刘庄主所说,性命双修,神形归一,便有望叩开“炼精化气”之门。 一旦踏进去,便不再是凡胎俗骨,不但能飞天遁地,那寿数也得水涨船高。 活个三五百年,也非虚言。 是以姜义学得分外上心,连带着柳秀莲和姜曦也都一并摁进了寒地里。 晨起必听经,案前要抄书,谁也别想偷懒。 那小丫头往常最是个闲不住的,坐不住板凳,念不了两句就溜号,这些日子竟也慢慢收了性子。 一脸绷得紧紧的,眼神也比先前专注些。 虽说还是偶尔走神,却也会在案上比划两笔,嘴里头跟着经文节拍,轻轻默念。 姜义瞧着,心里头不觉一松,暗道这闺女总算是长进了几分,也晓得听话了。 等到天光洒满山坡,这才算散了场。 一家子各自起身,洗洗漱漱,去忙自家的营生。 姜义一日的脚步总是规矩得很。 药地里转一圈,鸡窝边撒一把,果林里摘几颗,手不停脚不歇,干完这一整圈下来,竟也不觉疲惫。 等到傍晚,屋中早早摆好饭碗,菜也热着,就等姜明回来一道开饭。 这大儿近来行事也颇有章法。 午后一从学堂回来,连鞋都不换,往后山里头一钻,便没了踪影。 一直要等到天边那点残阳也歪歪斜斜地落下了,人才从林子里悄没声儿地溜出来。 姜义不问,只当是大儿另有修持在身。 若非如此,他那讲课的章法与气度,也没法儿一日千里、水涨船高。 今日没等多久,姜明的身影便自暮色中显了出来。 一步跨进院门,脚步比往日急了几分,带着股子风。 人还未站稳,便抬声问了一句:“爹,咱家钱放哪儿了?” 姜义正拿着筷子拨菜,听得这话,手中动作一顿,眉头也微微挑了挑。 这大儿一向清冷寡欲,平日里连身袍子都懒得多置办几件,怎的今儿忽然惦记起银子来了? 心头虽奇,却也没多问,只放下筷子起了身,带着人进了里屋。 弯腰掀开柜子,摸出几只沉甸甸的钱袋来。 如今姜家也不似从前,多少有了些底子。 小儿从洛阳带回几块封赏金锭,婚宴上收的礼银也还没动,这几袋里头,装的皆是硬货。 可姜明连看都没看,手一伸便将那些钱袋尽数拎起,便转身要走。 走得急,风也带了三分。 人影都快出院去了,才又回头喊了一嗓子:“爹,这两日看好小妹,别让她乱跑!” 说完也不等回音,身子一晃便没了人影。 只余桌上那盏灯,被风灌得一抖一抖,映着夜色忽明忽暗。 那一夜不知怎的,村里竟闹得厉害。 远远近近,有人喊叫,有人奔跑,犬吠鸡鸣,吵成一片。 东头一阵呼喝,西头一阵喧哗,仿佛整座两界村都被翻了个底朝天,睡意未醒,先被闹得不安生了。 等到天光破晓,寒气未退,姜家老屋却出奇地静。 往日这个时候,早是书声琅琅,晨课初启,可今儿个,却连半点动静也无。 姜明彻夜未归,院里自然也少了那道清朗的讲书声。 姜义起得早,穿衣洗漱都没顾上,只吩咐柳秀莲和姜曦:“你娘俩今儿别乱走,守着家。” 这才披了件旧褂子出门,脚步比往常快了些。 一路走到村口,果然听见那边早有闲人聚着了。 几个老爷子蹲在晒谷场边,手里捏着烟袋锅子,正你一言我一语地唠得热火朝天: “昨儿夜里古今帮那帮小子练拳练疯了,整整折腾了一夜!” “我看哪,不是练拳,是操兵!唐家铁匠铺都让他们给包了,打的可都是真家伙,刀枪剑戟,样样来!” “往常练拳不就拿根木棍糊弄?今儿可不同,连那老唐家的炉火都烧了个通宵……” “这架势,不像是演戏,怕不是姜家那位大小子,真要带着人出去闯一遭了!” 姜义站在那头,手揣着袖子听着,眉心微蹙,却也未插话。 自个儿养出来的儿子,什么性子,自家清楚。 那是个一板一眼的,从来不兴冒冒失失的事。 念头一起,当下也不耽搁,脚下步子一提,径直往唐家铁匠铺去了。 还没拐进道口,就远远听得一阵阵锤砧之声,铿然作响,节奏利落,听得人心头都跟着一紧一舒。 铁匠铺前烟火正盛,热浪扑面,一股熟铁炙火的气味扑鼻而来,呛得眼都眯了几分。 只见唐铁匠赤着膀子坐镇当中,手上锤未停,嘴上却喊得飞起。 指挥着一群半大小子敲锤打钳,场面好不热闹。 那帮小子也争气,一个个袖子挽得老高,汗珠顺着下巴往下淌,脸都烧得通红了,硬是没一个退缩。 不是为了精雕细琢,而是为了赶数抢时,刀枪剑戟,做得虽粗,可架势齐全。 姜义站在铺里转了一圈,却不见自家大儿的影子。 倒是那大牛杵在一边,袖口也挽到肘弯,满脸红光地指挥小子们抡锤抡钳。 这位是打小跟着姜明摸鱼捉虫的玩伴,如今挂了个“左护法”的名头,脸上的架子倒是有模有样。 姜义也不绕弯子,几步上前,开门见山:“姜明呢?” 大牛一见是姜义,立马把那副“左护法”的架子收了个干净。 笑脸堆得跟年画似的,腰都比平时低了两寸:“姜叔,帮主一早去了刘家庄子。” 话还没落音,嗓门倒先拔高了,冲着一旁几个扛了刀枪的毛头小子吼了句: “听好了!村南的,岭西的,还有赤松道那头,各自盯紧了!刀别忘了别腰上,眼睛给我放亮点!” 一通乱吼完,才回过头来。 见姜义面无表情,袖子一抖,脚下微错,整个人已似踏风穿云般,飘然出了铁匠铺。 他身子不重,落地却稳,一步三尺,一路直往刘家庄子掠去。 不过盏茶光景,已到了门前。 远远望见那瘦高的仆从,正低声朝姜明说着: “庄主三日前出门巡山,至今未归。” 语气平平,神情也隐有忧色。 2f488e101.icu。m.2f488e101.icu 第105章 未卜先知,大获全胜 姜明听完这一番话,神情却半点未动,眼底连丝毫意外都无。 不像是在听消息,更像是在印证一桩早已成型的猜想。 他刚要应声,耳后忽有脚步声至。 回首望去,便见姜义负手而来,步履从容,神气沉凝。 “爹。”他低声一唤,语气平和。 姜义略一点头,未与他寒暄,只开门见山地问道:“究竟怎么回事?” 姜明答得也简单,语声不高,却稳得很: “山上近来不安分,孩儿心中起疑,想着早做些准备。” 言罢,顿了顿,又道: “原是想着去找刘叔说一声,哪成想……他不在庄中。” 说到此处,话便止住,似也不打算再多言半句。 神情倒是不慌不忙,仿佛这一切都在掌握之中。 姜义听罢,沉默片刻,只抬眼看了儿子一眼,似是思量,又像确认。 终究没再多问,只转头望向那瘦高仆从,略略拱手,道了句: “庄主既不在庄中,何不暂避村里?好歹人多势众,也多几分照应。” 那仆从听罢,嘴角含笑,语气却极是平静: “多谢姜家主好意。只是……庄里自有庄里的守法。” 话说得客气,意却极坚。 姜义微一颔首,不再劝说,只伸手在儿子肩头轻轻拍了两下。 “走罢。” 两人并肩下山,脚步不疾,神情皆自有分寸。 山风拂来,吹得松枝轻响,草叶微颤,带着些未散尽的寒气,从衣襟处钻进骨缝。 走出十来步,姜义才开口,语声不高,也不见起伏,像是随口问了句: “此番可有大碍?……需不需要早做些安排?” 姜明闻言微挑眉梢,神色却仍旧平和,语气带着几分寻常的轻淡: “应当无事。若真要说,也就是帮里练练手,舒筋活骨罢了。” 姜义听了,只“嗯”了一声,并未多言,心中已有了数。 这个大儿,从来话不多,嘴上虽淡,心里却极有分寸。 若不是已从后山摸清了底细,他绝不会这般从容。 回到村口,姜明径直去了铁匠铺,把最后那点部署落了实处。 姜义则折回一趟家,进门没歇气,先安了妻子心神,却依旧不许姜曦出门一步。 他心里清楚,大儿虽话说得稳当,可再稳当的算盘,也怕横来的变数。 压着声,细细交代柳秀莲: “若真听出不对,动静太大,便即刻带着丫头往后山去。莫等我,我自会带明儿去后山会合。” 凡事留条退路,才叫心头踏实。 吩咐完,他才转身到屋角,从老地方取出根长棍来。 神情未动,脚步不紧,却极是稳当,推门而出。 那头铁匠铺的火炉已歇,炭灰犹暖,余烟未尽。 古今帮凡年满十二的子弟,这会儿都已领了真家伙。 虽说只是粗胚,倒也冷硬有致,握在手里便生出几分杀气。 天光西沉,夜色如水,一寸寸浸了下来。 众人似早有演练般各就各位,分作数队,行步轻捷,宛若夜鸟,悄没声地融入林间黑影。 姜明领着几人,直取前山要道。 姜义不言不语,手中长棍横着,紧跟在他身后。 一行人攀上山口,寻得乱石与林枝遮掩之地,纷纷伏下。 姜义闭了气息,心神铺展如丝,缓缓探去。 夜风掠过山顶,草叶沙沙,虫声断续,有头没尾。 整座山像是屏了气,只余下四野的寂静。 众人伏着不动,连咳嗽都咽了回去。 月色渐浓,寒意逼人,露水一滴滴地垂在草头上,沉得要坠。 忽地,姜义眉头微蹙。 一团乱而不散的气息,正顺着山脊,朝村口一点点地潜行。 藏得极深,压得极低,若非心神绵密如发,断然难以察觉。 姜义眯了眯眼,掌心微微一扣,身子微倾,凑到大儿耳畔,低声吐了句: “前坡草里,有响动。” 姜明听得真切,脸色登时一紧,眸中寒光一闪即逝。 嘴角轻动,语声已悄悄传了出去。 那几个半大的少年,顿时屏了呼吸,脚底一沉,眼神也跟着沉了几分。 姜义未动,却知那团气息已然逼近。 像是草里爬出的老蛇,一路贴地藏形,不急不躁,却带着一股咬死不放的狠意。 他心神沉入,细细辨去,那气息乱中有序,参差而不杂。 约莫七八头野兽,模样不尽相同,或如虎伏、或似狼行,俱是凶性未发,杀意尚潜。 但伏得极低,几与山石草木浑然一体。 更古怪的是,那些野兽虽各有异息,却不相冲,反倒隐隐配合得极好,像是天生便一窝的。 几头野兽行至坡下,忽然一顿,动作轻轻一滞,似是嗅到了什么。 也许是火油的腥,也许是人气的暖。 姜明伏在草中,衣角微扬,眼神却如古井,幽深不动。 蓦地吐声低喝:“点火。” 语不高,却似寒铁击石,冷光迸出,刹那将夜色劈成两半。 只听“嗤”地一响,火折子划破黑暗,火星四溅。 火把倏然亮起,烈焰如舌,一寸寸舔开夜色,将前坡映得明如昼。 风起草伏,碎石轻响,那几道潜行的黑影立时僵住。 宛如偷步夜行的鬼魅,被火光照了个正着,脚步一顿,杀意反倒泄了三分。 未等那几头兽形之物反应,姜明已身先而出。 长棍一振,卷起一蓬劲风,火光中人影如电,势头却沉,似有千钧之力裹身而来。 直取那头扑得最前的猛兽,一棍砸去。 棍未至,风先破,草叶齐伏,一声闷响似从夜里闯出。 其余几人也早蓄势于暗,俱是古今帮中桩下练起的硬骨子,到了此刻,个个无声而动。 或钩或棍,或拳或掌,齐齐掠出。 草翻石动,黑影乱颤。 那几头伏行的野兽显然没料到,这片坡地竟藏着杀机,火光又来得这般狠辣毒辣。 登时乱了阵脚,嘶吼声带着惊惶,或蹿或逃。 有的方欲跃起便被棍钩撩中,皮开血溅; 有的被烈焰晃了眼,连东西南北都分不清,径自撞进火光里,跌作一团,翻滚哀鸣。 本想趁夜摸上村口,出其不意掳一场血食,如今气还没提全,就叫人迎头一棍打得头破脸烂。 而这一动,便似夜林投石,激得四野皆起波澜。 前山声响乍起,片刻间,其余几个山口也纷纷传来动静。 隐隐有火光燃起,时明时灭。 也有兵刃交击之声,兽吼杂沓,如骤雨打瓦,敲得人心神俱震。 这些藏头露尾的畜生,果然全数撞进了古今帮少年们早布下的埋伏中。 姜义却未急着出手,只立在一旁,眯眼观阵。 这些野兽虽粗通些许灵机,终归是皮厚筋强之物,凶悍有余,机巧不足。 真要斗起命来,也不过比寻常山兽狡猾几分,算不得什么厉害角色。 倒是这一帮半大娃儿,底子打得扎实,又占了地势先机,正好借这场夜伏磨刀淬骨,打一场有血有肉的实仗。 姜义心中所虑,乃是那虎、熊、牛三妖。 那三头凶物,早已通灵识变,非是凡兽可比。 真若现身,自己怕也不是对手,只能领着人往后山跑,能钻多远,便钻多远。 姜义身形一动,掠至坡后,封了那几头野兽的退路。 手中长棍翻飞,或拨或扫,将那些欲逃之物尽数赶回战圈,一边仍细细听着前山的动静。 刘家庄子方向,也有些响动传出,想是也遭了袭。 好在姜明所获情报并无差错。 林中除了眼前这几缕血气,并无更强波动,也无那种一压心魂的妖煞之气。 火光之下,棍影翻飞,草叶翻卷,顷刻间,那几头野兽便已被围杀殆尽。 姜明长棍一点地,喘了口气,却未多歇,低声吩咐几句,便带人转向,步不曾乱,往另一处奔去。 前头各山口的动静也渐次收敛,只余低低的喘息与杂乱脚步声,在风中交错。 风起林动,杀声归寂。 姜义眯着眼,望了眼夜色深处,不语,只将手中那根老棍往地上一顿,拄着静立。 2f488e101.icu。m.2f488e101.icu 第106章 论功行赏,白狐惑人 村子四周如此大的动静,自是早惊动了村中乡邻。 几盏昏黄的油灯自屋舍间亮起,有人披着单衣出门,缩着脖子探头望去。 待看清坡下那几头横陈地面的野兽,一个个骨架嶙峋,皮毛犹带血光,不由得心口一紧,背脊发凉。 半大小子们还在收拾残局,有人扛棍,有人拖尸,竟也干得有板有眼,丝毫不见方才搏杀时的青涩与慌乱。 姜义立在前坡上头,望着这些个娃儿,原本紧绷的脸色终于松了几分。 这一场夜伏,表面上看着行云流水,运筹帷幄。 仔细想想,实则凶险万分。 若不是姜、刘两家早早打了主意,这几年里传武、熬药、练根基,一步步把娃儿们底子熬得硬实; 若不是姜明消息灵通,从那不好细问的地方,先一步探出了畜生夜袭的端倪。 只怕今夜,便是血雨腥风,尸横遍野。 好在那群畜生消息不灵,尚当两界村是颗软柿子,随手可捏。 念及此处,姜义抬眼望向前山深处,眉头轻蹙。 那位镇山太保,固然唬得住最厉害的三妖。 但这等声东击西、夜伏潜袭的法子,也不是他一个人能抵得了的。 说到底,是这世道变了。 再铁的靠山也有漏风的时候。 这时候靠旁人,总不如自个儿的骨头硬些,手里有杆棍子扎实。 幸得这回筹备得紧,那些个畜生倒反手吃了个暗亏。 虽说也有伤员倒地,好在都是皮肉之伤,李郎中赶来包扎了,倒也不妨事。 天将破晓,寒气渐重,林间露重如霜,草头皆冷。 姜明依旧领着人,一处处巡林守口。 直到天光泛白、林中寂无声响。 村里的几位老猎户,前来自请轮值放哨。 古今帮众人这才三三两两,各自归家歇息。 姜义倒不觉困,回到家后,先将院门虚掩,进屋看看妻女。 屋里暖烘烘的,小丫头姜曦正坐在炕沿上,腮帮子鼓得老高。 见着父兄进门,先没说话,后却啪地一声一拍膝盖,跳脚道: “打架不带我这个副帮主,是何规矩!” 说着还抬手比划了几下,拳头挥得虎虎生风,架势十足,就是个头矮了点。 姜明在旁褪下带血的衣衫,一边慢条斯理回她: “这回出手的,都是满了十二的帮众。你虽是副帮主,可规矩写得明白,年岁未到,自然要守家。” 小姑娘不服气,哼了一声,索性抱膝坐回炕角,不吭声了。 姜义却懒得理这对兄妹,只是坐下身来,轻轻拍着柳秀莲的背,语声低缓: “都安然无事,你呀,就莫胡思乱想了。” 柳秀莲一夜未眠,这会儿总算见人齐整归来,心头一松,眼眶也跟着红了。 她靠在他怀里,被他一揽,没挣开,也没多说,只轻轻点了点头。 天光转午,阳气渐足。 那帮小子们歇得一阵,又跟窝里翻醒的狼崽子似的,呼啦啦蹿到了学堂前空地上。 嘻嘻哈哈,扯着嗓子分赏战利品,仿佛昨夜那场夜袭不过是走个过场。 昨夜宰下的,可不是寻常的山货。 一个个骨骼嶙峋、气血粗重,身上还沾着些灵性道行。 比起那林子里的山鹿山獐,自是凶得多,也补得多。 对正打熬筋骨的古今帮小子们来说,正是一等一的宝货。 再加上前阵子姜家二郎大婚,回礼一包不俗的药材,如今倒也派了上用场。 药材一抓,兽肉一剁,柴火一旺,锅盖一掀,立时便是浓汤翻滚、香气扑鼻。 实打实一锅大补汤水,叫人光是闻着都要吞口水。 姜明大手一挥,论功行赏,分得干脆。 他自个却半点没要,连根骨头渣都没留,惹得姜曦在旁头直撇嘴。 天还未黑,村子里便飘起一阵阵香气,肉香里带着几分药意,浓得恰到好处。 古今帮的小子们补得脸颊通红,嗓门也跟着涨了几分,嚷起话来一个比一个响,仿佛一口气都能顶天。 姜家饭桌倒是依旧素净,黄精粥、灵鸡蛋,两碟清炒的药苗尖子,色清味淡。 真论滋补,未必比不得那锅妖兽浓汤,反倒更对路几分。 只是姜曦哪管这个。 三两口将那枚灵鸡蛋吞得干净,袖口一抹嘴角,便端了碗筷往外走,口中还振振有词: “副帮主要巡岗,得挨家挨户看望伤员去。” 屋里众人被她噔噔几步跑出去的脚步声闹得一乐,却也没人拦。 饭后不过一盏茶的功夫,天还未黑尽,院外山道上已有几道人影,循着暮色缓缓而来。 脚步里带着风尘,行止间却透出几分郑重。 走近了,正是刘家庄子一行人。 前头是刘庄主,身后跟着刘子安与两个仆从,衣角尚带着草叶,脚下还沾了露水泥痕。 姜义眼角一扫,便知他们是一回村就径直赶了来的。 当即迎上前,拱了拱手,吩咐柳秀莲烧水备茶。 本想着寒暄几句,问声安否。 却不想,那刘庄主未待他开口,便领着自家人对他一揖,拱手至地,言辞郑重得紧: “多谢姜兄出手,救得两界村上下性命。” 姜义闻言,神色未动,心头却是微惑。 两界村自家事自家担,刘家庄主虽素来来往勤切,毕竟是村外人氏。 怎的倒像他成了外人,这头却来谢起恩情了? 可这话他终究没出口。 只是淡淡一笑,脚步略一偏,轻轻避开那份郑重,又不着痕迹地一引,领着几人往院中去了。 入得正屋,落座斟茶,灯火照人,气息也缓了几分。 姜义执壶倒水,杯沿腾着热气,这才随口问了句: “几日不见,听贵庄人说,庄主似是遇上了些困处?” 刘庄主闻言,眉头微动,旋即叹了口气,苦笑道:“难处是有的,只怕还是自个儿莽撞惹来的。” 他说着放下茶盏,索性也不藏掖,言语倒颇为坦然: “前几日巡山入了深岭,听得林中传来一阵断续人声,似有微弱呼救。刘某一时心急,便循声追了进去。” 说到此处,语声顿了一顿,眼中神色微敛,低低道: “谁知这一追,竟在林子里同三头凶物缠斗了数日。你来我往,好不狼狈。” “结果到头来,才发觉所谓呼救,只是一只通了些灵性的白狐,学了几声人语,在林中作怪引人。” 他自嘲一笑,摇了摇头,语气里带着几分涩意:“刘某这才知是中计了,急急折返,却已误了时辰。” “若非姜兄你先一步布下守备,将那群畜生挡在村外……昨夜这一遭,只怕血流成河,我也得沦为罪人。” 说着,他起身拱手,再次郑重一礼,神色间诚意十足,却不显做作。 2f488e101.icu。m.2f488e101.icu 第107章 扩种寒草,卖卦先生 姜义只是微一抬手,避开那一揖,语气淡淡,却不失分寸: “庄主心怀赤诚,闻声赴救,肯为素不相识之人犯险,这世道里,哪能多得几位?” “至于那妖狐之计……也不过是善念落在了歹处,被那畜生拿来当了诱饵。若因此便疑起了自个的本心,反倒是中了它的算计。” 刘庄主闻言,只笑笑,神色谦然。 道是家中祖训一条,传了几代人了,说不上什么恩德,更不值一夸。 语锋至此,却忽然一转,面上那份笑意缓缓敛去,语气也沉了几分,带了点不易察的郑重: “姜兄,不知能否……再划些地,多种些幻阴草?” 姜义闻声,眉目未动,也不急着接口,只略略一顿,静等他把话说全。 刘庄主轻叹口气,手指摩着膝上布料,像是试着把话揉细了些再开口: “那山岭里的东西,这些年越发难缠了。模样还是畜生,行事却越来越有些‘人气’,狡诈、缠人,还透着一股子说不清的邪劲。” “有时候甚至觉得,它们像是学着什么来着……招式、脚步、藏气断息的法子,一样不缺。” “也不知是得了什么机缘,只觉一日比一日厉害。” 他说着,抬手揉了揉眉心,眼底浮上一层倦意,声音也压得更低了些: “眼下还算压得住,可谁知道下回,是不是又要叫那畜生引了个空套?一步走岔了,怕就不是小祸。” 他顿了顿,语气轻了些,却字字带着笃定: “所以……那部《坐忘论》,我打算也一并传出去。” “若能借幻阴草炼心之效,再配上几颗静心丹,也不求人人皆成高手,只盼村里能多几个沉得住气的。” “哪怕只是多防住一分,终归是好过眼下这般提心吊胆。” 这一番话说得不重,倒像是压在心头多日,翻来覆去,终究还是吐了出来。 姜义听着,面上却无多少起伏,只顺手替他斟了一盏茶。 袖口一收,轻吹浮沫,淡淡问了句: “刘庄主祖上世代镇守山野,护得这方人畜无忧,先前怎的就未曾动念,把这些招式法门,也传与村人几分?” 语声不高,可话却问得不轻,直来直去。 刘庄主闻言,神情微顿,旋即苦笑一声,眼底闪过一抹懊悔,缓缓摇了摇头,道: “说来惭愧。祖上在这山头扎了根,百来年风调雨顺,便觉这山林也不过如此,那些妖兽不过野物成精,翻不出风浪。久而久之,这防人之心倒淡了几分。” “轮到我这代,才知是顺日子过久了,竟出了这等岔子。” 他说着,语声便低了下去,目光落在案上那盏茶灯上。 火苗微晃,影影绰绰,似也晃着他心头一丝愧色。 “也怪我能耐不济,镇不住局势。只怕那林子里头的畜生,早瞧出破绽,今儿钻个缝,明儿就该掀屋揭瓦。” “如今,也只好将那压箱底的功法翻出来,算不得什么襟怀广阔,只盼村里人能多上几分底子,真出了事,也不至于连个挡头的都没有。” 姜义静静听着,心头却已泛起暗流。 这事说来,怨不得刘庄主。 并非他守得不勤,而是这山林近年起了风,暗处的东西也不似往昔了。 模样是兽,气却不纯,血腥煞重,行迹诡秘。 偏又步步试探,像是人心钻了畜生皮里头,带着谋算地潜着来。 少了野物的直冲猛扑,却添了几分城府与阴狠,叫人防也不是,攻也不是。 而若真如记忆所示,那林深处的东西,日后气候还远不止此。 等到将来大势一起,光靠几人死守山口,只怕还真是独木难支。 他念及此处,便不再多话,只点了点头,动作轻,却已是允了。 刘庄主见他应下,眉头顿时舒些,拱手连连称谢,口中道: “收购之事,价银仍照旧,断不叫姜兄吃亏。” 姜义却只是摆摆手,茶盏一转,语气也松了几分:“这话就见外了。” “说是为你我两家,其实落到底,是为村里寻个长稳的去处。” “姜某既在此山住着,岂有袖手旁观的道理?” 一句话说得平平,却叫人无话可驳。 两人又推让了几句,终是议定了规矩。 新种出的幻阴草,刘家照例收购,不过价银只取一半。 剩下那一半,就算姜家出了份力,也为这村子添了道底气。 事既敲定,刘庄主神情也松快了几分,抬手拈了拈盏中茶沫,似随口一问: “倒不知,姜兄是如何察觉那妖物要来?” 语气平和,话锋却绕了个弯,眼中不见锋芒,却藏着探意。 姜义听得分明,面上却丝毫不露,只含笑道: “家中祖上传下些掐算打卦的小术,时灵时不灵的,寻常也只当闹着玩。” “前日忽觉心头一跳,睡前梦里模模糊糊的,醒来便觉得不踏实。想着宁可信其有,便布置了几分,谁料还真撞上了。” 语气说得云淡风轻,半点不提凶险,也不显神异。 本以为这番搪塞说辞,足以将话题轻轻带过。 谁知那刘庄主眼神一亮,竟带出几分郑重来,接口道: “竟有此缘?” “我家祖上,当年也是因一位挑担卖卦的先生点了迷津,才知此山可居。” 说着,微微前倾半身,眼中透出几分打量与试探: “敢问姜兄祖上,师承何门,说不得你我两家,早有渊源,根脉相通。” 他面上神情不似作伪,眼中那点希冀也藏得不深,倒真像是想顺藤摸瓜,寻个由头,认个渊源。 姜义倒也没料他竟这般上心,心里一时没捏准路数,编不出个像样来历。 只得轻轻一笑,语气含糊道: “些许乡术罢了,祖上传下来的野道旁门,连个正经名号都挂不上,不值一提,不值一提。” 声音温吞,话锋轻飘飘一揭,便把探意糊了回去。 刘庄主这才似觉察问得过急,神色微变,忙起身拱手赔罪: “是刘某唐突了,姜兄莫要见怪。” 说是赔礼,面上却仍挂着一丝思忖未尽的神色,眼神游移,也不知想到哪处玄乎去了。 2f488e101.icu。m.2f488e101.icu 第108章 喜讯 光阴如水,潺潺流过,转眼又是半年。 岭脚的风一日紧似一日,枝头叶色浅黄微枯,田畴间草根露出,一片斑驳。 年味儿便也在这冷清里,悄悄起了头。 姜义收了锄头,从田埂上踏着暮色归来。 脚底的泥土踩得实在,背后寒意却绕着膝头打圈。 那新开辟的两亩寒地,就在姜家原本十亩地的最外缘,紧挨着岭坡,往前再几步,便是山林了。 地势偏僻,离村道人烟都远,倒也落得个清静。 风吹草动处,那一丛丛幻阴草正轻轻摆动,细细的叶尖泛着点青白的光。 远远看去,倒像是冷风里抽出的骨节,森森透亮。 那片地种得稀疏,是故意留的空。 想着将来古今帮的小子们若要炼神清心,便来这儿静坐一场,也算留条进路。 姜义推开院门,一股暖气扑面而来,饭菜香气里掺着点烟火气,把他身上的冷意一并冲散了去。 堂屋里灯火微明,柳秀莲与姜曦正围坐在桌前。 一人一张小板凳,中间摊着封信。 柳秀莲眼睛紧盯着纸上那几行字,眼里亮亮的。 姜曦却是低头理着桌上那包从州府捎来的干果,指头细细地分着,笑意分明。 姜亮那小子,早先也就出征那回,搭着提亲一事,给家里捎过一封信。 除此之外,音讯稀疏,哪怕柳秀莲催了几回,也只当耳旁风。 反倒是成了家之后,人就利索多了,规矩也多了,信也勤了。 月月都有一封,字写得周正,信里头还絮絮叨叨的,不知是不是给文雅那丫头熏染了去。 头一封来得最急,便是报喜,说文雅已有了身孕。 姜义一脚跨进院门,锄头还搁在肩头没卸下。 柳秀莲便抬起头来,眉眼带笑,声音也带着欢喜: “刚收到亮儿的信,说今年怕是不能回来过年啦。” 语气里听不出几分遗憾,倒像是替儿媳分忧似的。 她顿了顿,又补上一句: “武备司那边事紧是一桩,文雅那边也快足月了,经不起路上的颠簸,这是主要的。” 说着话的工夫,手里还捻着那封信,信纸翻来覆去地瞧着,仿佛上头还有没看细的字。 姜义闻言,只“唔”了一声。 一家子正说着话,院外忽地传来些动静,风声里夹了脚步,从那新辟的寒地那头悠悠传来。 姜义略偏了偏头,循声望去,果然见姜明与刘子安正带着一队人,往那片幻阴草地行去。 瞧那阵仗,多是帮里头的护法、堂主,平日也算是说话带风、走路不带土的主儿。 此刻却个个神色凝肃,步履压得极稳,仿佛不是去炼神静气,倒像是奔着哪处刀山火海去。 那片地,才开出来没多久,幻阴草种得稀松,草气虽淡,却也带了股骨子里的寒清。 寻常人瞧着像是风过麦浪,清清爽爽。 实则一脚踏进去,那股子凉意能从脚底钻进魂里头去。 尤其是初涉性功的年轻弟子,神意未稳,火气未驯,最是容易叫这草气搅了心神。 一时清明如洗,一时昏沉如醉,前念犹在,后念已浮,只要神上头、气不稳,眼见着就得跌个大跟头。 这等关口,自然得由帮主、副帮主亲自押阵,随时准备着将人捞出来。 院里斜阳正好,落在砖缝之间,映出些温吞光影。 姜曦站起身来,拍拍衣角,目光远远落到那幻阴草地边上。 一群帮众正神色凝肃地走入阵中,步子压得低沉,像是踏着哪门子生死线。 她看了几眼,撇了撇嘴,鼻尖一皱,脸上浮出点看不惯的神色来。 “就这点阵仗,也能吓成那样子。” 说着哼了一声,语气里透着股子不屑:“上回我也走了一遭,清清凉凉的,也没觉得多难。” 这话倒也不是吹大气,以她如今根底,哪怕不运气息,在那寒地里睡一夜也无妨。 可惜这份本事,眼下却换不来几两实权。 今古帮新开性功一道,全仗着刘家庄子出药出法,刘子安顺理成章接了主事之位。 半年下来,法子传得快,丹药发得紧,就连分发顺序也只听他一人裁定。 一来二去,这位副帮主的威信,倒比她这个“第一副帮主”来得更像那么回事儿了。 姜曦自然不服,眼角一挑,整个人跟只炸了毛的小狸猫似的。 姜义瞥了她一眼,嘴角笑意轻浅,也不言语,只蹲在门口慢悠悠地清理鞋底泥巴。 柳秀莲接过院墙边靠着的锄头,抖了抖泥土,顺手搁到檐下,侧头低声道了句: “想着等年一过,我也得走趟州府。文雅那边快临盆了,我做婆婆的,总不好不在跟前。” 李家虽是大户,里外使唤人不缺,可这头一个孙儿,终归是自家骨血。 亲娘坐月子,亲婆婆张罗,才叫个齐全。 姜义擦净了鞋,起身时只点了点头,语气不重,却应得利落:“也好。” 一旁姜曦早支着耳朵偷听着。 这下听真了,小脸登时亮了几分,扑过来扯住柳秀莲的袖子就嚷: “娘!我也去!我要看二哥、看二嫂,还要看我的小侄!” 说得满脸光彩,连“我的”二字咬得都带点自豪。 姜义斜睨了她一眼,那眼神里带了点笑,又像是无可奈何。 想了想,横竖家中也无要紧事,终究是点了点头。 小丫头乐得一蹦三尺高,笑得腮帮子鼓鼓的,一抬腿就往幻阴草地那头蹿去了。 姜义站在门口,袖手看着她那背影在夕光里一路跳跳蹦蹦,风一吹,小辫子像只小尾巴似的甩来甩去。 他自然晓得这丫头那点心思。 多半是想跑去那帮子弟子跟前,显摆显摆自个要“出远门”的光景。 他轻轻叹了口气,袖口一拢,眼里那抹笑意还未散开,心头却忽然一动。 这丫头,不知不觉,也快十二了。 模样越长越像她娘了。 正瞧着地头上那丫头蹦跳欢实,院外村道边,又晃过一道人影。 姜义微一侧头,只见来人个子高挑。 正是刘家庄子上那仆从,肩膀上还扛着个毛茸茸的东西。 2f488e101.icu。m.2f488e101.icu 第109章 象魂初现,气随念起 走近了些,姜义才看清楚,那仆从肩上竟是半扇小兽。 模样狐不像狐,貂不像貂。 尾巴蓬松得像把掸子,神色却狡黠精怪,四肢修长轻捷,一看便知不是山里常见货色。 气血虽不算多旺,倒透着一股灵机。 那兽儿一落地,地气未动,人却心神一振。 姜义看得明白,倒也不讶异。 自打上回顺口胡诌了句“祖上传过点掐算小术”,刘家便愈发亲善,三天两头往姜家送东西。 山里翻出棵老药,打下一只罕见兽,总得精挑细选一份最好的,派人风风火火地送来。 起初姜义还推辞几回,推着推着也就倦了。 只偶尔摘几枚屋后灵果权作回礼,权当两家乡邻走动,不算失了礼数。 那仆从将兽儿轻轻搁下,竟没像往常那般放了就走。 只见他从怀中摸出一纸方子,双手奉上,语气恭敬道: “此兽名风狸,庄主巡山时所得,灵性颇足,非凡物。” 说着指了指那小兽,接着道: “庄主言,此兽气息清正,若以此为引,佐这方中数味灵药,熬成汤服,有宁神益魂之效。” 话音未落,脚下一拧,抹身出了院门,竟是比来时更快。 姜义低头看那方子,一扫之下,心下便有了数。 纸上罗列的药材,大半是自家药圃里便有,余下的也都寻常,配将起来倒不费事。 心头略略一宽,眉间却不由自主皱了皱。 刘家这人情,送得太殷勤了些,也太顺。 这等情分,可不是嘴上推两句、手里拣点果子便能还得掉的。 心头虽沉,脸上却风平浪静,连声色都未动分毫。 空推也只是矫情,该用的还是得用。 风狸一只,方子一纸,恰是家中眼下所需。 当下点头示意,将那小**与柳秀莲,嘱咐去清理干净,自己袖口一挽,便转身进了药地。 拣草理根,分量称得极细,温水净洗,一味一味按方配下去。 那风狸筋骨轻灵,不比山中猛物粗壮,入锅不过一炖,已是骨酥肉烂,汤色澄澈,泛着点温润的光。 鼻尖嗅去,清而不烈,神气微振。 一锅好汤,刚巧炖成,天色也黑了。 姜明自后山回来,额角挂着汗珠,袖子挽得高,像是刚与人较了一通拳脚。 柳秀莲也早在两月前,悄然踏入精满之境。 屋里汤香浮动,正合时宜,这一回却是恰好赶上了。 姜家几口将那锅清亮肉汤分而食之,热气蒸腾,满室皆香,饮下去,俱觉神清气爽。 饭后无语,各自散去,回屋诵经静坐,调息观想。 姜义盘膝坐定,拢袖束气,心头默诵经文,念念分明,字字如钉。 那经中句读,不似尘世闲话,倒似山泉滴石,滴滴点点,在脑海深处缓缓漾开。 依着经中指引,缓缓摄念归一,将那浮动未定的神思,一寸寸抽丝剥茧,引向更幽更远之地。 心念如线,轻拢尘念,剥离浮影,试着探入那方无形无象的所在。 那处所在,似是虚空,又非全然寂寥。 如坠云雾,四下皆迷,脚无所踏,手无所依。 心神探去,仿佛石落深潭,不起回音,也无波痕。 深浅不知,远近不晓,叫人心生茫然。 寻常修士,到了此处,十有八九早已神晃气散,惊醒于坐。 可姜义多年勤修,不是白下的苦功。 此刻心神如镜,气息如绵,神识不动声色。 便在那一片幽然静寂中,隐隐捕住了一丝“存在”的意象。 极淡,极微,如风后残香,又似夜中细雪,浮浮沉沉,若即若离。 往日多是抓不得、看不清。 今日却仿佛有一道清泉,自虚无中悄然渗入识海。 不响不喧,水脉温柔,循着神识幽丝缓缓流转。 将那原本浮沉不定的“存在”,轻轻一托,竟托得稳了几分,似在雾中隐露出一角轮廓。 全然混沌的虚空,这才稍稍有了方向。 仿佛夜里远望,朦胧间窥见山影横陈,虽难辨细节,却分明真切可感。 姜义凝神静念,心意如丝,缠缠绕绕探入无形之境。 终于,在那片幽深虚空中,缓缓浮现出两道极淡的光点。 幽幽地悬着,似明非明,像是风里豆火,摇而不灭。 他心头一紧,正欲凝息细看,将那光中形影瞧个分明 忽听“喔…!咯咯咯!” 如同一盆冷水迎面泼来,神思倏然崩散,心火顿熄。 姜义猛然睁眼,胸中气息微乱。 窗棂处,晨光已泛白,新雪初霁,檐角滴水,一片清寒。 姜义坐在榻上,眉眼平静,并无半分懊恼之色。 心头几道念头翻过去,终究还是喜多于惑。 喜的是,这些年默诵清经,苦心观想,今夜头一遭,终于窥得神魂端倪。 虽未见其真形,那两点幽幽光影,却确凿无虚,不是幻象。 惑的是,光虽现,却不成象,看不清形制,摸不着根脚。 按大儿姜明的说法,那神魂之象,与性情根骨、气机顺逆息息相关。 若能早早识得其形,顺势而修,便是顺水行舟,一日百里。 如今不过光晕两团,不知来路,也不知去向,终究是窥了门缝,尚未入堂。 但修道一途,本就非三朝五载能成,得之我幸,不得也不怨。 姜义素来心境沉稳,倒也未觉可惜。 且行且看,不强求罢了。 正想着,欲再细细体会那一缕如清泉般渗入识海的流意,耳边忽地传来动静。 有人翻了个身,有人坐起,连带着一声轻微呵欠,远远飘来。 如柳絮拂面,轻得很,却一丝不漏地落入他心头。 四下气机一动,纷纷入感,如水面泛起微漪,层层叠叠,皆在感应之中。 姜义微微一挑眉,想来这便是观想之后的余效。 神魂初凝,心识外放,五感之外,多出一分“觉”来。 再往体内一探。 筋骨仍旧坚实,气息如常,自丹田起,缓缓游走于脉络之间,稳稳当当的,似无异状。 只是一时天光初上,晨意微涌,姜义心念一偏,腹中忽地轻响,生出几分便意来。 这念头才动,腹下原本平和行走的一缕气息,竟倏地一滞,随即起了波澜。 2f488e101.icu。m.2f488e101.icu 第110章 神可驭气,武可催气 姜义心头一凛,忙敛了神思,腹下气息这才回转如常,悄然归了正道。 他粗喘了几口气,盘坐不动,静静将那一瞬的异状在心头温了遍。 越想却越觉古怪。 方才那一动,倒不像是气自鼓荡。 反倒像是……念起而气随。 不是本源冲撞,不是经络受阻。 只因他心头一闪,腹中一动,那气机便应声起了涟漪。 这便有些不合常理了。 按说气行周天,自有其法,循经走脉,从来是稳扎稳打之事。 岂是心头一紧,便能随意驱使的? 姜义垂眼沉思,心头却不免有些发热。 念动而气随…… 若真是这般,那这“神旺之境”,只怕正是“以神御气、以念驭息”的门槛所在。 此门一开,修行不啻快马加鞭,斗战时更能心随意转,气如臂使,妙用无穷。 念头翻转如飞,正觉此路可走,忽又心头一沉。 那气息乱起之时,已然惊险万分。 若非自己多年心神磨炼得稳,底子也扎得牢,此刻只怕早已气血逆冲,五脏如焚。 这等事,听着神奇,实则离危机只差一线。 姜义定了定神,将那点雀跃按了下去。 修行之道,最忌妄动。 眼下虽隐有苗头,却也不能逞一时之快。 还是待来日找刘庄主细问一回,再细细斟酌也不迟。 姜义拂袖而起,先去了后院,解了那点俗务,再慢悠悠折回屋里。 院中晨风带着点草木气,清润得紧,炊烟未起,几间屋子都还静着。 他也不急,挨屋走了一圈,轻声问了问昨夜观想的情形。 可惜几人答得都差不多,说的不过是“心头透亮些”、“神意舒坦点”,倒也安稳,但总归无甚实质。 便是那最早精气圆满的姜明,也只是摇了摇头,语气淡淡的: “还是一片雾,心念探进去,像是空里抓风,半点形象也寻不着。” 姜义听了,只是笑笑,轻轻颔首,勉励几句。 原想着大儿根基打得早,闺女悟性也高,怎么说也该他们先行一步。 不成想,撇开那日在血阵惊变之下意外瞧见血光的小儿不算,头一个窥见魂象的,竟倒是他自己。 这事说来倒也玄妙,强求不得。 饭后,几人如常往老屋后的寒草地去。 远远便瞧见刘家的那小子早已候在地头,袍袖卷起,站得端正。 姜明站在前头,照例讲经,语声不高,却字句分明,句句落在寒风里。 姜义今日却没听太进去,神思浮动,眼角眉梢都带了几分闲意。 眼角一偏,正瞧见刘家的两个仆从背着空篓,又朝那片新开的寒地去了。 这回幻阴草种得比往年都多,古今帮练功用得又急,隔不了几日便要收一茬,周而复始。 姜义挂念着今晨体内异象,经也听不下去了。 心念一动,便起了身,回屋寻了把镰刀,顺手拎了个背篓,径自往那边走去。 那两个仆从见他过来,彼此一瞧,倒也没拦,只客气一句“劳烦姜家主”,便都低头干起活来。 三人各收了一篓寒草,背在肩上,一路不紧不慢,朝刘家庄子行去。 才进前院,就见刘庄主正抡着磨石,在磨那柄臂粗的钢叉,火星子溅了一地,热气扑脸。 见姜义来了,他赶紧撂下磨石,抖了抖手腕,笑着迎上来,道: “这点粗活儿,哪里好意思劳烦姜兄亲自来跑?” 姜义径自把背篓往地上一放,顺手抹了把额头的汗。 那俩仆从自有人来接手,寒草一束束地抱进屋里去了。 姜义却没挪步,站在院中望着那柄钢叉,笑着说道: “这寒草是留给村里孩子修心用的,姜某出一力,谈不上劳烦。” 他话音一转,语气也松了几分: “倒是姜某,要多谢庄主所赠的风狸宝药,昨夜观想,竟大有受益。” 刘庄主闻言,眼中光芒一闪,面上却不动声色,只微一颔首。 心里却是留了意,悄悄探了些气机过去。 只觉对面这位姜兄神息清明,气血亦较往昔更显活泛。 不过那神魂之境,终归不同于筋骨气脉,气机虽动,神意却藏。 非是凝神静观、细细体悟,断难瞧出真形。 姜义却不似藏掖之人。 他向来性子实诚,心里有几分得失,嘴上便带三分分寸。 此刻也不绕弯子,将清晨观想时所感,一一道来。 尤其那“气随念动”的异象,说得极细,语中带疑,分明是来讨教的意思。 至于那一缕神魂初显的端倪,他却没说得太清,只轻描淡写地说了一句: “识海间似有微动,仿佛隐隐窥得一线脉络。” 并未细说那两点幽光的模样,言语一收,留了余地。 刘庄主听得入神,眉宇不动,心头却已翻了个波澜。 那卷《太上老君说常清净经》,是他亲自传下的。 那风狸,也是他翻了两座山,才猎得的灵物。 又配上老祖遗方,才凑成这一剂药引。 原也想着能助姜家一臂之力,讨个人情。 却没想到,真就在一夜之间,这位姜兄便初窥神魂之象。 虽未明形,但“有所感”三字,已是不凡。 不过细想下来,姜家这几年带给他的意外,又何止这一桩两桩。 那套呼吸法,练到极处时,几与道门中正法不差分毫; 那一手棍术,更是力随意转、招法沉稳,绝非寻常江湖艺门可比。 起初还惊,后来见得多了,也就习惯了。 刘庄主心念转过,神情不显,微一点头,脸上却浮出几分真心实意的赞许来: “姜兄果然是根骨不凡,天资殊异。不但短短数年便能窥得神魂边界,还能自悟其理,略有所通。” 他面上笑意更盛,出声介绍道: “这‘神旺之境’,讲的便是神魂之聚、之明、之盛。神若明,则感应通达;神若聚,则念能御气。” “其妙处,姜兄方才已有所察,那便是气随念转,神可驭气。” “此法一旦成就,不论调息养生,还是搏命交锋,都是足以改命换局的大事。” 他说到此处,语气不紧不慢,眉间却自有一股沉定之意。 姜义闻言,心头稍喜,却还有几分未解之惑。 略一沉吟,终于出声: “既如此,为何适才我一念起,气机虽动,却又难以控稳,反生乱势,差点走岔?” “可莫非是我神魂未凝成形,强度未足之故?” 语气仍平,眼中却凝着三分真意。 这等事,关乎生死根本,不问不安。 刘庄主听罢,只是微微一笑,轻轻摇头,语声缓得像风吹枯叶: “非也,非也。” “神魂强度,确有影响,却只决定你能调动多少气、支撑几时。” “可这气机能否听令、受控,归根结底,还得看另一处,那便是心境之功。” 刘庄主话未说尽,便已抬手轻捻了捻胡须,语声不疾不徐,如风过林梢,缓缓续道: “刘某先前便说过,这‘神旺’属命,那‘性功’属心。” “虽非同源,却也隔溪相望、水脉暗通。两道并修,方能相辅相成。若只偏修一脉,终归是独木难支,似那只臂擎天,总觉着力有未逮。” 他话至此处,目光悠悠落在姜义身上,神色间多了几分打量,也添了点淡淡的惋惜: “姜兄在命功一道上,确实难得,气机贯通如注,运转自然,想来是有你一番根骨机缘。” “可这性功,却迟迟只得心静,不得意定。” 他轻轻一叹,继续说道: “神魂初凝,自有灵感浮动,凭那心静之境,自可牵引气机,不足为奇。” “可未入‘意定’之境,心神便难与气机相合,调之不应,御之不驭。虽可动,却难稳;虽有感,却难持。” “一念稍偏,便生乱象。轻则气息错乱,难以调息,重则神息倒灌,五脏受伤,前功尽弃。” “这便是那‘心不胜气,反为所伤’的理数。” 言至此处,他似觉话说得也差不多了。 抬手一转,掌心不见光华,却自泛起丝丝微意。 姜义立于一旁,只觉他脚下未移半寸,整个人的气机却宛如水丝绵线,在他骨节脉络之间缓缓流转。 忽而气息一敛、一凝,一掌如无物般落下。 那块原用于打磨钢叉的磨石,竟在无声无息中被平整劈成两截。 断口细润如镜,宛若被谁用一缕温柔极致的气息轻轻磨断,不见半分暴力残痕。 姜义早知这位庄主不俗,此刻眼见,却觉更胜传言。 那股气机不带锋芒,不显威势,温润绵长,圆而不滞,似动非动之间,已将控气之道演绎到了极致。 此中手段,不在掌力之猛,而在“可控”二字。 刘庄主却不以为意,袖口轻拂,便似方才那掌,不过拂了把灰尘。 “不过啊……” 他话锋微转,语气松缓些许,像是随口闲谈: “这般手段,说到底,也还只是凡俗巧技罢了。气行如意,力道圆活,说穿了,不过是使得巧些、走得妙些。” 说到此处,他眼中微光一闪,神情却平淡如常,语调也低了几分: “若能将性功修至‘神明’之境,再助神魂之旺,将那一缕神魂照得透亮、明彻。” “那才算是真正将这一身气机,握在了自己手里。” 他说得缓慢,语声不重,却如春雨落瓦,字字有落点: “到那时,气不止通脉,意也不只御形。内可调息五脏六腑,温养神藏,延年驻颜;外则腾身御风,气化为刃,隔空取敌首级,如囊中探物。” “更有望踏入‘炼精化气’之途,洗去尘俗皮囊,破得凡胎枷锁。” 话到此处,他忽然一顿,眼角微微收敛,神色里浮出点若有若无的怅惘。 轻轻一叹,道声: “只是那等境界……岂是凡人妄想可及?” “须得大机缘,大根脚,天地开阖之间,一线入道之机,才勉强堪窥门径。纵然天资过人,若无造化相随、时运相扶,终也只是画饼充饥、空山听雨罢了。” 他这一番话说得极平,语声淡淡,不见起伏,像是闲时谈天。 姜义却听得眉心微蹙,心头也不免沉了几分。 眼下命功虽有寸进,神魂初凝,观想之路总算窥得些许光影。 可性功一道,却仍缺了一门“意定”法门,心念稍动,气机便起波澜。 这等“看得着、使不得”的窘况,最是叫人窝心。 刘庄主一眼瞧出他神色有异,心里已猜着了七八分。 便笑了笑,轻摇了摇头,语气也跟着松快下来,带了点豁然的闲意: “姜兄倒也不必为此郁结,方才所言,不过是性命双修的路数。” “这‘神旺之境’,本就是命功一路的极关,讲的是神魂聚炼、识海自明,自有千般妙处,又岂全靠那性功驱策?” 说到这里,他语声顿了顿,目光微飘: “世上练家子多如牛毛,十有七八只修命功,哪晓得什么观想、神魂。” “可当中天资惊人的有之,命硬撞了大难大险的也有,刀头舔血,生死一场,神魂忽地自聚,气魄陡转,生生就闯进了‘神旺’。” 他轻笑了一声,语气似带点调侃,又不失敬意: “他们不会以意御气,不懂什么‘心静观象’,但那一拳出去,照样能崩山裂石,一刀横扫,也能取人首级于数丈之外。” 这话一落,姜义心头微震,登时浮出一个人影。 不是旁人,正是他家那小儿姜亮。 那孩子便是困于血阵,心神激荡之下,生生观出了那一抹血光魂象。 一念至此,他忙拱手请教。 刘庄主却只是摆摆手,笑意含而不露,道: “谈不上什么指教。” “这等不经‘意定’,不靠‘心明’,便能驱动气机、唤动神魂的门道,归根结底,不过是武学练到极致,自生其妙。” 他顿了顿,语气不紧不慢: “那等光修命功、不修性功的武夫,未必听过‘观象’二字。” “可只要拳脚刀剑练得透了,能把浑身精气神尽数灌进一招一式里头。” “神魂自会应和,气机自会动转。哪怕他们一辈子都不知自己踏入的是何境,却也能一拳震敌、一刀断风。” 这话说得不紧不慢,语里倒像不是在讲什么境界。 姜义听得心头已然通透,拱手深深一礼,只道: “多谢庄主点破。” 刘庄主笑而不语,袖中双手,仍捻着那点气定神闲。 姜义也不多留,拣起搁在门口的空背篓,袖口一拢,顺着熟路出了庄子。 回了院子也不歇,袖子一挽,取了根家中常备的长棍。 随手抄起,腕上一抖,棍花轻轻一挽,一套熟稔的棍法便打了开来。 一边舞棍,一边凝神体察,只觉体内那缕气息,如丝如缕,在经脉中流走,似缓实灵。 随着棍势起落、身形转折,气息也随之而动: 有时汇于臂膀,带动棍梢,嗖嗖作响; 有时沉入腰胯,下盘顿时沉稳如山,脚步落地,竟生出三分磐石之意。 虽不如刘庄主那般意随气转、气驭身行的火候。 但自有一股子气势,隐然透出些不同寻常的劲道来。 院旁那片新冒的荒草,被棍风拂过,伏了一片。 姜义见状,嘴角抿了抿,也不急着再练。 将木棍顺手倚在墙角,抖了抖袖子,返身进屋。 灯下磨墨展纸,片刻凝神后,才一笔一划写了几行字。 …… 年节一过,柳秀莲便收拾停当,带着小丫头,上了李家派来的马车。 姜义送到村口那棵老槐树下。 站在树下,将那封写满了字的信递过去,语气郑重,一字一句地交代: “这信你可收好了,到了地方,务必亲手交到亮儿手里,莫要耽误。” 2f488e101.icu。m.2f488e101.icu 第111章 势随棍转,再入深山 柳秀莲母女一去,姜家小院登时静了。 热闹似是也随马车一道出了村口,连晨风里都稀了几分人气。 窗棂无声,灶台无烟,瓦檐下那串旧风铃挂得斜斜的,轻响几声,仿佛也有些失落。 小院里头,一时只余姜家父子两人,各顾各的清修。 姜明倒是一如往常。 清早去了寒地讲学,哪怕听者加上那条猎犬,也只剩两个半,依旧板起脸来,一板一眼地讲得周正。 讲完便去了学堂,午后再钻进后山林子里,一去便是大半日,不管寒风烈日,都是一副不肯偷懒的样子。 等他回来时,天早黑了,乌鸦归巢,炊烟三无,整个村子都像被夜色泡软了。 至于姜义,自打送走妻女后,日子便过得极有条理。 每日果林药地走一遭,回来煮上一锅饭,分三盆盛好,早中晚一锅到底,省得来回折腾。 剩下的时辰,尽数花在那套棍法上。 他底子到底不差,“意定”虽还差着火候,却已有“心静”之基。 不能如臂御气,但那股气机起落沉浮,沿着筋脉经络游走,在他心中却是清清楚楚,分毫不乱。 打起棍来,出招起式,自有一股圆转之意,起落有度,合乎阴阳。 比起寻常苦练的武夫,多了几分气感通透。 不过月余光景,那套棍法已练得圆熟稳当。 出手时,气随势转,棍影飒飒,一招横扫,能将丈外嫩草尽数压倒。 蓄势近身一击,断木裂石,也不算稀奇。 这段时日,刘庄主来得勤快。 每回都拎着食盒,一脸笑意,说是夫人多做了饭,怕姜家父子粗枝大叶,捎些菜过来凑顿饭。 话说得温润贴心,倒像是旧年寒门亲戚。 可谁不知刘家庄子仆役成行,真要送饭,一张纸条都未必轮得到他亲自递。 姜义心里自有数。 这位庄主隔三岔五上门,八成还是为了来瞧自个这套棍法进展。 他也不推托,每回人一落座,便手起棍落,院中打将起来。 棍风猎猎,气机如线。 一套打完,收式归元,再客客气气请刘庄主赐教一二。 刘庄主也从不客套,气息走向、内劲铺排,说得头头是道,点拨得极是精准。 可每说到这套棍法本身,便只是连声称好,词尽意竭,挑不出半点毛病来。 姜义虽不言明,心里却早有几分体察。 这位庄主不知何故,对自家修炼进度,分明是放在了心上的。 这一日,姜义饭也吃得简单,热饭热菜三两口下肚,刚拎起棍子打算再练一阵。 院门外,几道身影拐过村口,远远望来,俱是熟面孔。 正是刘庄主,那两个老随也跟在后头,俱是沉眉肃眼的模样。 姜义迎将进去,茶刚沏上,热气还未散尽,刘庄主已然不绕弯,开门见山道: “那回受袭以后,我心里头始终不大安生,总觉得该往深山里走一趟。” 说到这里,他手指轻轻抚着茶盏,语气也压了几分: “一来,是为上回那桩事讨个说法。总不能让妖邪耍了把戏,转头就当风过水过、当没那回事。” “二来嘛,我总觉得那几只东西,修行得邪门得紧,头几年还只是冒头的小孽障,转眼便刀枪不入、来去如风……” “若不探探底,回头再冒出来,可就不是咱们挑日子找它们,而是它们拣人下口了。” 他说到这儿,语气一缓,唇角却勾出一点似笑非笑: “三呢……若真有那天时地利,顺手宰几只山里邪物,拿筋骨血肉回来给村里青壮补补身子,也算彼消此长。” 这一番话,说得不紧不慢,茶香袅袅,语气里却透着股子杀伐干脆,像是昨夜刚磨过刀锋。 姜义自是不疑刘庄主的本事,只是听他这般说着,心头却不免泛起上回那场妖袭。 虽是有惊无险,却难免令人犯忧。 刘庄主却似早料到他的心思,轻轻一笑,语气从容得很: “这回不同。那山里头我会慢慢探,没摸准个七八分,断不动手。” 说罢,又似不经意地瞥了他一眼,语气轻得几乎听不出分量: “再说了,如今村中有姜兄坐镇,刘某这一遭,才好放心走得远些。” 话不重,落得也轻,却叫姜义听得一怔。 刘庄主说着,回身指了指身后那两个随从,继续道: “这两个,是我身边用了多年的老随。说不上什么奇才异士,好在拳脚练得扎实,心境也沉稳。” “若是单撞上一头妖物,以二敌一,也能拖上些时刻,不至于转身就败。” 他说到这儿,眉梢一敛,语气也顿了一拍,露出一丝藏不住的遗憾: “可惜终究未踏入神旺,气息用不上,伤不得那等神魂凝聚的精怪,缠得一时,撑不了久,迟早是要落败的。” 说完那句,他便转过身来,望着姜义,语气不高不低,带着几分掏心的诚意: “姜兄如今神魂初凝,又有那套棍法傍身,气随棍转,势起便能催动真意。” “若肯出手,与我这两名旧人互为照应,三人联手,应付一只妖魔,倒也不虚。” 话至此处,他当场拱手一礼,语气郑重得很: “是以来请,只求姜兄照看一二,我这一趟,也好放心得下。” 姜义听着,心下立时清明几分。 那三头妖修到何种境地,他虽未得确讯,可眼前这位庄主,素来沉稳,不是轻举妄动之人。 敢往深山里走一遭,定是有七八分把握的。 此番原是为着两界村的安危出力,姜义自也不是个推三阻四的性子。 当即应了,只抬手一笑: “若真有事,尽管遣人来喊便是。” 话说得爽快,气度也沉得住。 只是话里话外,姜义心头却也留了个念想。 真遇见邀他出手的光景,那便说明刘家庄子还有余力遣人传信,事情虽急,总还压得住。 若是连传信这点力气都没有了,那多半是大祸临头、山倒水覆。 自个若再一头扎进去,只怕不是助人,而是自投罗网。 真到那时,也只得带着一家老小,往后山避祸去了。 刘庄主自是不知他心头这些弯弯绕绕。 见他答应得爽快,倒是眉开眼笑,连称一声“大义”。 又说待山中得手,猎了些血气足的山货下来,定第一个给姜家送些过去尝鲜。 姜义也只一笑,未放在心上。 又闲话了几句,刘庄主这才起身告辞,带着那两位随从,出了院门,转进了山路深处。 此后时日,姜义练功之余,也不免多留心几分刘家庄子那头的动静。 只是左等右等,冬春易换,林头泛绿,倒也未曾听见什么风声。 不见异动,未必无事。 可无风无雨,日子就还是得照过。 2f488e101.icu。m.2f488e101.icu 第112章 喜得大孙,经册千卷 三月春光,倏忽一晃,转眼新绿铺地。 柳秀莲便领着姜曦,踏风而归。 这一趟回来,不止人气儿热闹了几分。 后头还拖着两大车书卷经册,堆得满满登登,沿着村路一路颠着小石子进了院门。 听说是姜亮在州府奔波多日,一家家书铺摸进去。 当中不少冷门的经卷、旁支的释义,是有李家帮衬,又借了校尉府的名头,才能淘换到这许多。 姜明一见,眼睛都亮了,在屋前招呼着、指划着,把李家派来的几个下人支使得团团转。 生怕搬歪了书角,压皱了书脊。 姜曦本想上前,说点州府见闻,聊聊热闹事。 怎料大哥只是“嗯嗯”两声,头也不抬,正一页页翻着书目,眼神专注得像要从纸缝里钻进去。 她站在一旁,嘴一撇,望着那一沓沓书册被小心翼翼地搬进屋中,终是没再多嘴。 想去找爹爹说话,却见自家娘不知何时已快步凑了过去。 一边抿笑,一边同姜义耳语,眉梢眼角尽是归家的温存。 姜曦小小地哼了一声,懒得在家里凑热闹。 拎起二哥早备下的糖饼果子,三两口咬了一块,一溜烟朝学堂那头跑去。 柳秀莲凑到姜义身旁,掩唇一笑,声音压得极低,语气却带了点掩不住的喜气: “文雅那丫头生了个胖小子,七斤八两,白胖结实得很。瞧着呀,比咱家曦儿当年出来时还要壮上几分。” 姜义闻言,只是微一点头,嘴角含着点笑,心里却早已揣明白了几分。 李文雅的底子,说不上多高妙,却也比秀莲当年怀曦儿时强出不少。 骨肉匀称,气息安稳,呼吸法虽未精深,好歹也算入了门槛。 再加上那亮小子如今神足气满,连神魂之象都能观出一缕。 虽是偶然撞见机缘,可到底也是他自个儿的造化。 这等底子凑作一处,生出来的娃娃皮实聪慧,那是顺理成章,不足为奇。 “取了个什么名儿?” 姜义随口问了句。 秀莲掩口一笑,眉眼弯弯:“亮儿原先起的,叫‘姜先锋’。” 姜义一听,眉毛挑了一下,脸上笑意便有些绷不住了。 秀莲瞧出他的神情,笑意更盛: “他也没什么旁的意思,就是想着自己当年想当先锋,结果一脚踏空,做了斥候。” “如今便想让这娃娃,替他把这念想圆了。” 姜义忍不住低声笑出声来,摇了摇头。 那小子一根筋的性子,素来就不擅咬文嚼字,一身的气劲,全用在拳脚上了。 如今取名这事儿,也没能改了本性,倒也不意外。 秀莲见他笑了,便又续道: “后来大家伙听着那名字太冲,觉得不妥。亮儿也觉着有理,便省了个字,改作‘姜锋’。” 姜义听了,神色不变,只是点点头:“听起来倒也顺口。” 他一向对后辈的名讳不大讲究,不求典雅雅驯,也不拘风水命理。 名不过是个符号,日子过得端正,拳脚练得硬朗,比什么都强。 这时,秀莲微微侧了侧身,悄悄往他身边靠了靠,声音也低了些: “这一趟去州府,倒有几家人托了文雅的门路,打听咱家曦儿有没有定下人家。” 姜义听着,神色没动,只嗯了一声,连眼角都没挑。 闺女年节那会儿已过了十二,依着外头的风俗,再过一两年,便是说亲的年纪。 眼下这般打听,虽还早了点,也不算稀奇。 只是那丫头,在他眼里还跟奶娃娃差不多。 一双眼清灵灵的,见了他还爱撒娇撒赖,哪像个说亲的年纪? 外头人家图个早早嫁出去,是怕年岁一过,就得多交几倍人头税,个个像赶集似的操心。 可自家在这荒山偏村里,连个正经户籍都挂不上号,这等俗务,倒也不用往心上搁。 再说了,那丫头本就是姜家这一代里,最得天独厚的一个。 根骨清奇,骨节利落,自小底子就扎得结实。 又耳濡目染跟着她大哥诵经抄典,也算间接受了后山那位的几分教化。 心性也静得过人,一本书翻三遍,字字记得牢,比她哥都多出一分悟性。 若真论起“性命双全”的底子,她倒还真是姜家最有望拔出凡俗的那个。 若哪日真碰上个天资相当、心气相合的如意郎君,再托上一桩机缘。 说不定那娃娃生出来,便是天生仙种,开口便能吐气成文,走路就带风雷。 这是姜义心底藏得极深极深的一点念想。 虽是强求不得,可眼下,他也没打算急着替闺女定亲。 念头才刚转了个弯儿,便听村口那头传来一阵脚步响。 姜义侧头一看,只见刘家那小子正领着古今帮的几个后生,往寒地方向去了。 自家那丫头也在人堆里,手里拢着一捧糖饼。 一边笑吟吟地往众人手里分零嘴儿,一边跟那刘家小子说说笑笑,时不时还瞪他一眼。 姜义站在院口,手背在后,望着那一群热气腾腾的少年。 目光落在那丫头与刘家少庄主身上,眼神微敛。 这刘家小子,倒也算得上挑不出什么刺儿来。 年纪虽轻,天资却不浅,练武肯下力,读书也不嫌烦。 性子正,心气纯,言行里透着分寸,礼数上拿捏得妥当。 再加上刘家根底厚实,庄子殷实,人丁清白,算得上顶好的门第了。 要是真能跟着姜明学出些门道,那便是再合适不过的结亲人选。 夫妻闲聊之间,那几车书卷早已被李家派来的下人一包一裹,尽数搬进屋里。 堆在屋角,压得地砖都沉了几分,纸墨香气扑面而来,连带着屋里光景都添了几分书卷气。 姜义转了个身,从内屋柜底摸出个小锦囊,捻出几枚碎银,递与那几个李家小厮,语声温和: “路远舟车,又是晴又是湿,几位这一趟也算不易,拿去路上用点热饭。” 几个下人忙躬身作揖,嘴里应着“哪里哪里”,赶紧牵了马匹,赶着空车顺着村道退了出去。 车轮滚过旧青石,声响轻浅,不一会儿便没了人影。 院中登时便静了下来,只剩姜家自家的人气。 姜义这才收了神,转身进了屋,步子不疾不徐,往东厢门口那堆书卷走去。 只见姜明正蹲在那堆书册前,一手捏着张清单,眼也不抬地对着书堆细看。 姜义走近了几步,低头随意一扫,那纸上书目密密麻麻,怕有千卷之多。 再看那清单上的朱笔勾划,圈圈点点,倒已有大半都画了去。 他心里微一点头,未出声打扰。 除了这堆书卷,马车后厢还顺带捎了几包药材,多是市面上少见的品类,根络色泽俱佳。 姜义翻了翻药包,心里便有了数。 当即撩起衣角,往后屋鸡栏里走了一趟,从里头拎出一只养得结实的半步灵鸡。 趁着天光未落,灶火刚起,一锅药膳便煨了上去。 入了夜,饭桌上总算不复这几月的粗茶淡饭。 那锅汤便已药香四溢,鸡肉软烂脱骨,药草气融在脂油中,汤色泛着微光,光看着就叫人胃口张开。 兄妹两个吃得额角冒汗,脸颊微红,一时竟不说话,只管闷头往碗里夹。 饭后一歇,气血正足,兄妹两个便拎了各自的棍子,照例在院里打起招来。 棍风破空,呼啦啦带出几声劲响。 柳秀莲见了,刚要起身收拾碗筷,袖子还未挽起,便被姜义轻轻拉住了手。 姜义眼里含着笑,只顺势牵了她往院外走。 脚步才迈过院槛,便朝两个孩子随口丢下一句: “你们娘亲许久未归,受不惯这山脚下的灵气,我领她去老屋住两日,顺顺气。” 2f488e101.icu。m.2f488e101.icu 第113章 边境大捷,升迁有望 次日一早,天光才刚从山背上翻出个轮廓,寒地里那场例行讲学便已收了尾。 姜明收了讲本,抖抖衣袖,把手一挥,便将姜曦与刘子安唤到近前。 神色仍是那副半点不差的清冷认真,说话却简明得很,直截了当便道: “从今日起,学堂那头的蒙童,你去管着。”他看向刘家那小子。 “至于古今帮里头的大小杂务,曦儿你接手,子安辅佐。” 其实说是交代事务,眼下不论学堂还是帮中,正经差事也只一桩。 把昨日那两车经卷书册,誊清几份,好存档备查,日后翻检省事。 姜明把话交代得一板一眼,分派得清清楚楚,自己倒半点没打算留下来帮忙。 话音才落,转身便入屋,拣了几册书,又从后园果树上摘了几颗灵果。 连句多余的吩咐都懒得说,只衣角一摆,径直往后山那头去了。 步子轻得仿佛踩着风,背影快得像是逃课一般,一看就是做足了准备要当个彻底的甩手掌柜。 姜曦却是眉梢眼角都乐开了花。 她一向爱管事,如今总算捧上了实权,还附带了一屋子的书,一帮的后生。 当即踢蹬踢蹬地奔回屋,拎了帛纸笔墨,卷起袖子就开始张罗。 日子便这般平平展展地溜过去,像条不声不响的清溪,拐过一枝枝春芽嫩叶,晃眼竟又半载光阴。 姜义还是老样子,鸡鸣即起,听过大儿讲学,便提着锄头先往那片药地果林里转上一圈。 几畦老药收得干净利落,又钻进那新辟出来的两亩幻阴草地,锄草掐叶、疏水理沟,一样一样都打理得妥妥帖帖。 午后便换了身宽松衣裳,拿起棍子,在院中舞将起来。 那一套棍法原本便被他打得烂熟,如今再演,气息比旧时更稳,力道沉而不滞,起落间风声猎猎,瓦檐轻响。 草头伏地,鸡也知趣得不敢靠近。 等到夜色沉了,星子一点一点地浮出来,他便焚香净面,静坐灯下,心念回拢。 不入梦、不思杂,只守着一炉清意,观那神海深处幽光两点。 那光点比旧时亮了几分,似真似幻,形不成形,像是隔着一层水雾轻纱,时隐时现,总让人摸不着个透彻。 如此这般,晨起劳作,午间炼形,夜里凝神,日子就像溪水过石,一道一道,竟也不觉单调。 姜明那头,如今已是彻底撒了手。 学堂也好,古今帮也罢,全都丢给旁人打理。 自己只留那一场清晨讲学,讲完便拎了书卷灵果,一头钻进后山,连个招呼都懒得多打。 姜义听他自地头讲出些经义来,佛理道说掺着些旁门外意,不像旧日那般照本宣科,反倒多了几分藏锋敛锐的味道。 想来那千卷经册也不是白读的,后山那位又不是凡流,教出来的东西,自然不在寻常人眼界里头。 这几月里,刘庄主倒回来了两趟。 每次都带着刚斩下不久的妖物残体,一箱一箧地交与刘子安,按着名册分派下去。 说是让古今帮那帮后生们沾沾煞气,也借此养养骨肉,长点志气。 至于那三头闹过妖祟的真祸源,依旧是一团乱麻,底细半点摸不着。 庄主来去匆匆,脸色一次比一次阴,话也说得越来越少。 末了连歇都顾不得多歇,照面点个头,就又折身回山。 像是同那三头妖孽赌下了气,非要刨出它们的根骨,砍断它们的命数不可。 至于州府那边,前几月里,姜亮还月月来信。 字里行间无非些报平安、说家常,语气轻松,字迹也规矩。 说娘子身子稳当,娃娃一日一个样,连哭声都透着股子力气。 又说那位校尉脾气依旧,训起人来雷声大雨点密。 直到两月前,信里才略略转了个弯。 末尾提上一句,边境羌部不安分,烽烟又起,他得随军再度出征。 之后,便没了回音。 柳秀莲自那日起,常常往村口张望。 话虽还是那样说,脸上也笑得开,可背后针线活时总爱走神,线头缠了几回都不晓得。 夜里也总是半睡半醒,动不动就轻轻叹口气。 姜义倒显得安稳得多。 他晓得那亮小子本就不是个爱拿笔的主,前头几月信件不断,十有八九是文雅那丫头天天催着写、盯着寄。 如今兵事骤起,前营后寨一团乱麻,信断了,反倒显得寻常。 倒也不是他心大,而是眼下的确有桩新事正扯着他心神。 自打屋后那条水脉通了,灵息便顺着树根药须往外窜,拂着地皮绕过果林药圃,一圈圈地往外荡开。 连那几畦寻常草木,也仿佛沾了光,叶片发亮,枝干粗实,摇晃起来都透着一股子生气勃勃。 这自然是好事。 原先姜家的灵药园与果树林便已成势,如今若能趁势再往外扩几亩,将这地气连成一片,便足以撑起全家人的修行所需。 毕竟如今这几口子,个顶个都入了炼体、纳息的门槛,药材的品级也越吃越刁钻。 李家时不时送来些上乘药材,火候气息也渐觉淡了。 得是自家地里,一锄一锄、一秧一芽种出来的灵果灵药,方才气息熟,入口顺,真真养得住人、补得进骨。 这种好处,自然是越多越好。 只是灵气外溢,草木生辉,麻烦也就探了个头。 早先姜义种下那几株灵树时,还特地留了个口子,便于村里人赶牲口翻后山走捷径。 谁承想这灵脉一开,地气往上冒,那条小道也跟着沾了点灵意。 灵气是好,可凡胎俗骨的,若没炼过骨、开过窍,贸然穿进去,只怕沾多了不是福,而是祸。 轻则头晕眼花,重了些,夜里翻来覆去,做些稀奇古怪的梦,醒了还发怔,像是魂被抽了半缕。 这等事,得提早防着点才成。 晚间饭罢,一家子围桌吃果。 姜义一边剥果皮,一边不紧不慢地将那条灵气路口的事提了出来。 不想最先开口的,却不是大儿姜明,也不是柳秀莲,而是那丫头姜曦。 她正撅着嘴啃着个半熟灵果,一听老爹发话,眼珠子一转,便抢了先:“这还不好办?” 说着唰地一下坐直了身,像在讲堂上答问似的,脆生生道: “添条帮规就成。往后古今帮弟子点卯之前,先替自家把牲口赶去后山,谁敢偷懒耍滑,就扣半份药材。” 话音一落,屋里顿时静了片刻,随即姜明轻轻笑了声,柳秀莲也放下果盘摇头失笑。 山道外那点灵气,对寻常人是妨害。 可对古今帮那帮小子,自是无妨,反倒有些益处。 这丫头自接手古今帮杂务后,倒真练出了点理事的派头,麻利爽利,思路清晰。 后顾既解,姜义自然也就没再耽搁。 次日清晨,他又拎了锄头上阵,开始翻院前那几畦旧地。 原先栽的寻常果树草药,眼下已不堪大用,被他连根拔起,刨得干净。 果树送了于大爷,药草赠了李郎中。 随后便将自家的灵苗灵种,一株株从屋旁移栽出来,按着地势高低、日照水脉,一株一株细细种下。 等到枝叶舒展,果树微光隐现,那片地头已是另一番模样。 夜里立在屋后,只觉四面八方皆有灵气,浓得仿佛要化雾,呼吸间都是暖融融的灵意。 这处寻常庄宅,如今倒真养出了几分洞天福地的气象来。 村里乡邻见了,也都夸得不行。 说古今帮不光教拳脚,还教得娃儿知礼识孝,如今每家小子都抢着做事,赶牛挑水,不用大人吆喝。 人心顺了,气也正了,姜义听着,也只淡淡一笑。 又是半年,光阴静水一般流过去。 这日傍晚,门外忽然来了急信。 拆开一看,却是那许久没动静的姜亮来信。 言辞不多,只说此役边境大捷,他随队破敌阵前,斩首数十,已报于军府,升迁有望。 末尾一笔,是:“孩儿安好,无恙,勿念。” 字迹一如从前,挺拔寥落,透着股子倔强劲儿。 2f488e101.icu。m.2f488e101.icu 第114章 孙儿归乡,双喜临门 柳秀莲见了信,心头那口悬着的气,总算缓了几分。 晚间睡觉也踏实些了,不再一夜三回翻身。 只是白日里往村口张望的次数,倒没见着少。 那眼神像是惯性一般,不管有无风吹草动,总得往那条路尽头扫上一眼,才算安生。 毕竟仗打赢了,功也立了,按理说总该捎个假期回来走一遭,唠唠家常。 可这日子一晃,又过去了一个多月。 村口还是那片柳树,风吹时枝条拂草,晃得人眼晕,却偏不见人来。 直到三月初五,天还未全亮,一封新信才姗姗来迟。 信封还是那种军府里发的公用硬纸,折痕清楚,纸角微卷,像是被人捏了又捏。 字不多,语气照旧板正,头一句便说: “战后繁杂,事务缠身,暂难抽身,恐待年后方能回乡省亲。” 前头平平,没甚波澜。 可到了信末,却冷不丁地添上一句:“此次归乡,或有一桩小惊喜。” 那“惊喜”两个字落笔微重,笔锋略抖,像是写了又改,改了又重描,终究还是忍不住写了上去。 一家人便都默了,柳秀莲一遍遍地读着那句“或有惊喜”,嘴里虽不说,眼角眉梢却藏着点笑。 姜义则只是哼了一声,把信往桌上一搁。 一家人也就顺势按下心来,柴米油盐照旧,鸡鸣犬吠如常,安安稳稳地过了个年。 新春一过,姜曦也已满了十四岁。 腰身拔了,脸蛋也开了,举手投足间已是个成色不俗的大丫头。 年还没过完,村头村尾的爆竹声还在余响未歇。 柳秀莲却早早站在院口,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那条通往山脚的村路。 果然没几日,一辆熟门熟路的马车晃晃悠悠地驶了进来。 那是李家的车,车头的花纹都认得。 柳秀莲一见,连忙招呼一家人一同迎下山脚。 马车一停,姜亮便先跳了下来。 人还年轻,模样也没怎么变,只是脸上添了一道疤,自额角斜着划到腮侧,颜色尚新,像是刚结痂不久。 才不过十八岁,却已有了些“坐镇中军、压得住阵”的意思。 少年人身上少见的沉稳,被那道疤生生拉了出来。 他身后是李文雅,怀里抱着个白白胖胖的娃娃,唇红齿白,气色极好。 那孩子靠在娘亲怀里不哭不闹,眼神亮亮的,双颊红扑扑的,一路风尘也没把精神头压下去。 文雅走得不疾不徐,步伐安稳,呼吸悠长,看着便知是呼吸法见了效的样子。 姜义这才算是头一遭,真真切切见着了大孙子姜锋。 那娃儿才两岁出头,却长得结实匀称,白胖一团,小胳膊小腿儿圆鼓鼓的。 动起来有板有眼,脚下生风,颇有几分使不完的力气。 柳秀莲一眼瞧见,笑得眉眼都飞了开去。 嘴上还未说话,手倒先伸了出去,一把把那娃娃抱进怀里,抱得紧紧的,像捧了什么值钱宝贝。 李文雅在一旁轻声提醒,语气温温:“来,叫阿公,叫阿婆。” 那娃儿倒也机灵,眼珠子滴溜一转,竟不认生,脆生生喊了声“阿公”“阿婆”,带着点奶音,却响亮得很。 姜义将人接过来,一手托着屁股,一手护着后脑勺,抱得安稳妥帖。 听着那一声“阿公”,嘴里应得重重的,脸上笑纹都绽开了。 那小子瞧见大伙笑得欢,自个儿也乐了。 手指一挥,又朝着姜明与姜曦咿咿呀呀开了口,奶声奶气地喊出“伯伯”“姑姑”。 这一喊,把院里人全都逗得直乐,连忙你一声我一声地应着,围着那娃娃转个不停。 柳秀莲更是一边啧啧,一边嘴里碎念个不停: “这模样,像极了他爹小时候……这眼睛,这鼻梁,简直一个模子刻出来的。” 话还没说完,那丫头姜曦便早忍不住伸手,一把将娃娃揽了过去。 “来来来,让姑姑带你看书,念诗,学拳法!” 嘴里嚷得欢,脚下已快活得没了影儿。 柳秀莲一听,心头一紧,忙在后头喊: “哎哟你可轻点儿,别往山脚那头跑!那地里灵气重,他这小身板儿还扛不住呢……” 话还没落地,人影早没入了老屋,只留院中几人站着,你看我我看你,尽皆失笑。 这时,姜义才领着人进屋,慢条斯理地开了口: “前头信里不是说回来有桩惊喜?如今人也回了,娃也带回来了,这惊喜……怎地半点影儿也没见着?” 姜亮闻言,先是一声长叹,声音拉得老长,姿态做得极足: “唉……原是该有桩惊喜的,怎奈世事无常,天意弄人哪。” 话说到一半,偏偏兜了个弯,眼神还有意无意地往李文雅那头飘了一眼。 李文雅却只是抿唇而笑,既不接话,也不点破,眉眼间却透着点促狭劲儿。 姜亮被她那一眼勾得发虚,讪讪地笑着挠了挠后脑勺,姿态一松,便把架子撂下了: “结果呢,路还没走到头,这一桩就变成了两桩。” 话音一落,院里几人俱是一凛,目光唰地齐刷刷朝他投去。 姜亮被看得脸上笑意堆起,也不再吊人胃口,干脆道: “第一桩嘛,说来也不稀奇。这仗打得还不赖,仗着一点狗屎运,混了个小功劳,原本只该升个官大夫爵。” “哪知校尉一高兴,口风一松,要把我提去做个边鄣塞尉。” 话说到这儿,他顿了顿,又朝姜义瞥了一眼: “好在我死活给推了,才总算把差事改去陇山县,当个县尉。虽是管事少了些,可离家近,能常回来瞧瞧。” 说罢这番话,倒也不急着看众人反应。 只伸手扯了个果子,漫不经心地咬了一口,像真把这升官当做随口提起的闲事。 姜义听得这话,脸上的笑意微微一滞。 虽说边鄣塞尉与县尉同是二百石秩品,论官阶不过半斤八两。 可那前路,却是两条不一样的道。 尤其还是陇山县这种边境小地,设两位县尉,权分一半,杂事一堆,升迁却难。 若是个有心思往上爬的,怎么都不会挑这个位子来坐。 他眼角一挑,还未开口。 姜亮倒像是早摸准了他肚里的弯弯绕绕,笑嘻嘻地凑上前来,嗓音低了几分: “临走前,爹不是说过,让我把锋儿送回来养些时日?” “我寻思着,娃儿还小,媳妇练功,也得清净些……再说了,老宅这头,该我尽尽孝了不是?” 说到这儿,他还特意顿了一下,语气一转: “日后文雅带着锋儿常住村里,灵气养人,吃穿不愁,练功也省心。再有家里这边帮衬着,日子踏实多了。” 一番话说得顺溜,倒像事先在心里演练过几回,句句顺风,透着股子理所当然的底气。 姜义听了,面上神色未动,心里却是点了点头。 人老了,最怕两样事,一是屋里冷清,二是人心飘着。 如今孙儿媳妇都在身边,小儿也能常回,气顺了,人也定了,哪怕前路没那般光鲜,总归是稳当。 他只“嗯”了一声,语气不重,却带着准许的意味: “也好。” 见他没反对,姜亮这才笑容更盛。 顿了一顿,又抬眼望了一圈,这才慢吞吞地抛出下一句: “第二桩喜事嘛,还是路上才晓得的。” 他说着,忽然一手搭上李文雅的肩,一手顺势覆上她小腹。 脸上那点藏不住的笑意,连嘴角都快咧到耳根去了: “文雅她……又有了。” 2f488e101.icu。m.2f488e101.icu 第115章 父子交手,法诀压煞 姜亮此话一出,屋里气息登时一顿。 姜义先是微怔,随即眼角笑意慢慢铺开,轻哼一声,语气淡淡的,却不无得意: “行啊你小子,有你爹三分本事。” 柳秀莲却早憋不住这口气,脚下抢得飞快,噌地一步凑了上来。 一手稳稳扶住李文雅的胳膊,嘴里话头已止不住地涌将出来: “你这身子才坐稳多久,怎么又……哎哟,这回可得小心些!上山下地的都省着点走,特别那村道,坡陡弯急,一脚滑了,可不得了啊……” 她这嘴一边说,手脚也一刻不闲,竟围着文雅转了半圈,像拜神灯似的,神情郑重得很。 话才说到一半,眼角忽又余光一扫,悄悄地朝姜明那边瞟了一眼。 那眼神不轻不重,偏偏像一根羽毛,扫得极准,分明写着一句话。 “你瞧瞧你弟弟,再瞧瞧你。” 姜明正埋头用果核拨着茶水,被这一扫,手上顿了一顿,咳了一声,像是茶叶呛进了嗓子。 屋里人瞧着,笑声便跟着炸了开来。 连姜锋都在奶声奶气地咯咯直笑,闹得这一屋子春意融融,暖气盈盈。 一家子闲聊片刻,柳秀莲便自个儿卷起袖子,去收拾屋子了。 老屋这两年未住人,屋里早落了灰,窗头生了蛛网。 李文雅与姜锋又都气息未足,山脚下呆不住,眼下自然还得先安顿在这头。 姜亮见状,也起身想去搭把手。 只是脚还没迈出去,身后却传来一声唤: “二弟。” 声音不高不低,像雨后竹林一声风,正正拦住他脚步。 他回头望去,却是姜明站在院中,神色如常,眼底却带了几分凝色。 一手负在背后,话不多,只道: “你先将那套棍法,再练一遍我看看。” 说得轻描淡写,却半点商量余地都没有。 姜亮听得一愣。 往年兄弟俩虽也都有交手切磋,但大多是饭后茶余,话说个七八分,才肯拆招比式。 哪像今日这般,才一落脚,便急着要看手段。 姜义倚着门槛,手里捏着把茶壶,斜眼扫了大儿一眼,心头便有了数。 这大儿,果然还是放心不下。 小儿那一套血光杀伐的路子,虽走得快、成效显。 可杀气入骨、血意缠魂,稍有不慎,便易性情失度,堕入疯魔。 如今这小子又是从战阵里滚回来的,刀头舔血,戾气侵骨。 外头看不出来,说不得哪一处筋络已悄悄走了偏。 姜义想了想,亦是抬手挥了挥,道: “正好我也想瞧瞧,当年托你娘捎去那以武催气的法子,你小子到底练了几分。” 姜亮向来听爹与大哥的话,闻言自是点头应了,笑得规规矩矩。 父子三人起身,穿过那片新拓出来的果林药地,踩着松软的土路,慢悠悠往山脚新宅走去。 沿路药香氤氲,灵气浮动,连风都带着股子润泽味儿,吹得耳根都清明了几分。 姜亮才一跨进院子,脚步微顿,鼻尖轻轻一动,神色便忍不住亮了几分。 “爹,这地方如今可不得了啊。” 他笑着晃了晃脑袋:“要是再浓些,只怕都能结雾成形了。锋儿日后在这屋里修行,保不准将来要骑到咱头上。” 说着,一面踱步往前走,一面目光一扫,从墙角头顺手抽了根旧木棍出来。 也不见扎马站桩,脚下略一沉,便在院心处打将起来。 那套棍法一甩开来,登时风声作响,劈得院里草叶乱飞,连瓦檐都轻轻颤了两下。 一招一式,说不上多花哨,却棍棍见骨。 劈扫扫荡、缠封转折,都透着股凌厉狠劲儿,不走半分虚招空式。 这路数,分明是从战场上杀出来的,不是演给外人看的。 偏姜亮出手虽狠,却打得极静。 脚步稳如磐石,气息沉如古井,眉眼清明得很,看不出半点杀意上涌的征兆。 倒像是早把那股子血光煞气炼进了骨髓里,吞进气血里,不动声色,却刀口舔过血。 如此一来,那原本狠厉的招式,反倒多了几分洗练与从容,有种“千锤百炼、归于平淡”的意味。 姜明初时还抱着双臂看得欢喜,眼里颇有几分兄长的安慰与自得,觉得这小子总算上道了。 可多看了十来招,眉头却微不可察地蹙了起来。 不是小弟练得不妥。 恰恰相反,练得实在太稳,状态好得有点过了,看不出半点戾气侵染。 他眼神一敛,不再细看,身形微晃,顺手拈了根木棍出来,也不声张,径直踏进场中。 姜亮见了,眼前一亮,当即便摆开棍势迎了过来。 姜明的棍法一向走的是沉稳老路,不讲花俏,招招扎根,稳如老桩。 偏生姜亮这回也认真了。 手里那根寻常木棍,到了他手中,像是从战阵里捞出来的,一举一动都裹着股子血气、杀气。 兄弟两个一来一往,不过十数招,姜明便觉气息被节节压住,步伐略退,连棍梢都带出破风之声。 这可不是试探,是实打实被按着打了。 也是头一遭,姜亮在与兄长过招时,正儿八经地稳稳占了上风。 姜义立在一旁,只略一眯眼,心中已有数。 小儿这棍里藏着气,气里隐着神,观想已成,形意初融,虽还未臻化境,但那条路已然踩稳。 与姜明之间,终究是拉开了些距离。 再瞧姜明,脸上不见慌,手上却已有几分吃力。 这一战,怕是试不出小儿深浅。 姜义看了一会儿,只觉骨头也有点痒。 手一探,墙边取了根长棍,手腕一翻,脚步一踏,便入了场中。 他这两年可没闲着,日日苦练不缀,如今手中一棍甩开,风声便起。 气息在体内翻滚,顺着棍势牵引而出,劲风一卷,竟生出几分沛然莫御之势。 硬生生将姜亮那缠在棍周、不松不散的血气冲得七零八落。 小儿见得爹亲上手,眼里那点兴奋劲儿反倒更盛了三分。 棍身一抖,腕力催动,血气如泉灌注,竟在棍头凝出一道红光,淡淡如雾,却杀机隐隐。 那一棍棍砸将下来,劈风带寒,像是要将对面人连魂带魄,一齐锤进地底。 偏姜义也是一身老劲儿打底,不慌不忙,招招沉稳,棍法翻飞如风,节奏打得密不透风,竟也不落半分下风。 父子两个斗得起劲,棍来棍往,一时之间棍影翻飞、风声猎猎。 那边几株果树枝叶乱颤,鸡飞狗跳,门口晾着的帘子都被卷成了麻花儿。 一炷香过去,二人尚未动真怒,招式却已过了百来个。 好在收发自如,分寸拿捏得死紧。 末了俱是一退一步,棍身一竖,气息一收,同时收了招式。 姜亮虽说棍风凌厉、杀势逼人。 可一双眼却始终稳稳当当,呼吸绵长如线,任凭血气翻涌,也不见半点心神失守的征兆。 姜义与姜明对视一眼,这才真将那口气放了回去。 姜明输得早,倒不恼,反倒上前拍了拍他肩头,咧嘴笑道: “有本事啊,果真是从死人堆里练出来的定力。” 姜亮嘿嘿一笑,棍一收,肩一晃,带了点轻松意味: “还不是爹当年传的那道法决顶用,光要靠坐忘论,还真压不住这股子血煞。” 姜义一听这话,眉头却立时皱了起来,声音低了几分: “哪门子法决?” 2f488e101.icu。m.2f488e101.icu 第116章 太上除三尸九虫法 姜义这话问得直,语气里带着三分疑,七分不安。 他是真没印象,自己什么时候教过这小子什么“法决”。 姜亮被问得一愣,眨巴了下眼,语气还挺自然: “啊……不就是我走那天,您让小妹追上来传的嘛,就那篇《太上除三尸九虫法》。” 他说得自然,语气轻巧,半点没觉出什么不妥。 可这话一落地,姜义眉头却是越皱越紧,眼神也沉了几分。 “三尸九虫”,不少道经皆有提及,是清修内景法门。 专门用来炼神去浊、净欲明心,那是入内景、修真骨的正经门道。 而且听这名字,跟那《太上老君说常清净经》,十有八九脱不了干系。 姜义心里登时泛起几道浪。 细细一想,小儿临行那几日,闺女整日跟那刘家小子凑在一块儿,神神叨叨、鬼鬼祟祟的。 当时只当是二哥要走,丫头闷出心事。 眼下细想,却觉着不大对劲。 他眼神一转,先在姜亮脸上停了几息,又斜睨了一眼大儿。 最后,那双老眼悠悠一落,望向山脚老屋前。 只见小姑娘蹲在石阶上,一手拿着根树枝,正往小侄儿鼻尖上点来点去,嘴里咿咿呀呀地哄着。 姜亮一瞧那眼神,立刻明白了个大概。 嘴角轻轻一抽,没吭声,脚下却麻利得很,一溜烟儿就下了山。 不过一盏茶功夫,那小丫头就被他半哄半拎地带了回来。 姜曦一踏进院子,还在边走边拍袖子,笑吟吟地嚷道: “怎么啦?是不是做了好吃的?” 话才落地,眼角一扫,只见爹爹和大哥一个个脸色肃得能结冰,院里气氛也凉得出奇。 她脚下一顿,笑声一收,眼珠滴溜一转,立刻站得笔直,小声问了句: “……怎么啦?” 语气倒也不怯,只是声音压得低。 姜义这时脸上已没什么表情,语气也沉了几分,开门见山道: “你传给你二哥的那套法决,是哪来的?” 姜曦听罢,眨了眨眼,像是被问愣了,好半晌才反应过来。 她抬眼扫了爹一眼,见那张脸沉着没笑,语气也不见半分玩笑的余地,便也没绕弯子,答得干脆: “刘子安教我的啊,咋了?” 语气坦坦荡荡,既不躲闪,也不藏掖,连眼皮都没抖一下。 姜义听得面上没什么变化,只是眉头悄悄皱了两分: “这等法门,他凭什么教你?你是许了他什么口头,还是给了什么好处?” 这话说得不算重,语调也稳,可其中三分是明问,七分却是揣心思。 到底是怕自家闺女年纪小,不经世事,万一被那刘家小子哄了去,吃了亏还不自知。 可谁知姜曦听了,反倒露出一脸莫名其妙。 “为啥教我?” 说着说着,那小脸上还带了点讶异,像是爹问了个天底下最蠢的问题。 “我说我想学,他就教我了呗。” 语气里一点犹豫都没有,底气十足,神情坦荡。 这话一出口,姜义脸上的褶子顿时堆了几道,嘴角抖了抖,却愣是没接上话来。 倒也不是她这话有多有理。 只是仔细一想,那刘家小子,自打哪年起就对自家闺女言听计从,连剥蒜都抢着来,劈柴打水更是争先恐后。 依她这般说法,倒也有些可信。 姜曦压根没把这茬当回事,见爹不说话了,脸上笑意“唰”地就又冒了出来。 她“哎呀”一声,边摆手边蹦蹦跳跳地凑到姜亮跟前。 仰起头来,眼珠亮晶晶地往他脸上打量,嘴角还挂着点讨好的笑: “二哥,那‘意定法’你练得咋样啦?” 姜亮不急不躁,只微微点头,神色倒挺沉稳。 她一看这表情,只当是哪处练得不顺,赶紧改了语气,拍了拍他胳膊: “哎呀,没练成也没事嘛,那本来就得配着丹药用的。” 说到这儿,小手一挥,语气一转: “我明儿就去找刘子安那小子拿几味来,他好哄得很,我一张嘴,他保准连药瓶都给我包好。” 姜义在一旁听得额角直跳,忍不住抬手揉了揉眉心,心里只觉得头大如斗。 这桩事真要理起来,因果盘根错节,少不得得找个清净时候,一桩桩一件件,好生掰扯。 可偏偏那刘家庄主,近年来常在山里转悠,追妖探迹,难得见上一回。 眼下多说无益,姜义也只得将这事按进肚子里。 斜睨了兄妹俩一眼,语气淡淡地丢下一句: “那法子非是寻常,记住了,不许外传。” 姜曦一听这腔调,立马挺直腰板。 还学着姜义那一套,把手背到身后,神情板得像三分薄冰,又正气又做派地来了一句: “谨遵家训。” 语气抿得紧,语尾却藏不住调皮,一句话落地,正经劲儿有了,笑意也从嘴角边悄悄钻了出来。 姜亮忍不住笑出声,抬手就在她脑门上轻轻弹了一记:“你这丫头。” 次日一早,姜义一人出了门,踏着露气微重的晨风,往刘家庄子去了。 庄主照旧不在,说是还在山里头打转。 刘夫人向来不理这些闲事,自然也没惊动她。 便只同庄子里两个随从碰了个面,捎句话,将幻阴草后续的半数钱银,换成静心丹与益气丹。 文雅和锋儿都回了家,气息未稳,心神未静,总不能耽搁了。 他站在院子里,望着那矮个随从进屋去拿药,心里却悄悄转起了念头。 如今家里药地也种得像模像样,年年灵气愈盛,再开上几垄也不稀奇。 偏生药是有了,熬药的法子却还是个空。 若只是拿来炖汤泡脚,终究是暴了天物。 也不知这熬药炼丹的本事,究竟该从哪门学起。 正想着,那随从已抱着物什出来了。 一手几只瓷瓶,一手还捧着个布包,走得小心。 说是夫人前些日子裁衣裳,顺道给曦姑娘也做了一身,让姜家主一并带回去。 姜义听着,面上不显,手上动作也没停,只在心头轻轻晃了一下。 却也没多说一句,只接了东西,语气平静地道了声“劳烦转谢”。 转身出门,沿着那条熟路,穿过朝雾轻笼的山腰,一路悠悠然然地回了家。 2f488e101.icu。m.2f488e101.icu 第117章 吐纳入息,根骨奇佳 姜义回到老屋时,寒地里的蒙学课才刚散。 姜明收了书册,已往后山踱去。 姜曦与刘子安一前一后,正往学堂那边绕过去,嘴里还叽叽咕咕,不知在讲哪家的轶事闲话。 院子后头,姜亮还杵在寒地那张小凳上,坐得端端正正,神色却早飘出了三尺开外。 寒地外边的斜角上,李文雅也坐得规规矩矩,腰背挺得笔直,眼神却也跟着风晃,时不时眨上两下。 夫妻两个隔着二尺来地,默不作声地大眼瞪小眼。 那神情,活像刚被圣贤经义撞了个满怀,还晕在原地没缓过劲儿来。 方才那一堂课,姜明讲得是得心应口。 李文雅是底子太薄,头回接触这等章句,先是想认真听,后来听着听着,就开始有些发愣。 姜亮那边虽听得认真,奈何文理天分实在天定。 那些拗口的经文从他耳朵边飘过去,仿佛一阵风扫过药圃,药香有是有,就是留不住。 柳秀莲一旁看得忍不住,又好笑又心疼。 终是凑到了二人身前,像是想要提点两句。 怎奈她那点子家学,也就勉强能自己听明白。 有些书理自己能懂,真要讲出来,就只剩“这个吧……你们就当是……呃,他意思差不多是……”的调调。 话头开了仨,理头没扯着一个。 姜义远远站着看了一眼,没出声。 瞧着一家子各自忙活,便也不惊不扰,自顾进了屋。 拐过堂屋,抬手从小榻上把正打着瞌睡的大孙子抱了起来。 小家伙脑袋点啊点的,一副梦还没醒透的模样,唇边还有点口水痕迹。 姜义抱着他,一边轻轻摇着,一边低声哄着。 嘴上念的是逗小儿的话,实则一呼一吸之间,已带了节奏,手指点在娃儿腹间。 “来,跟着阿爷吸气,吸……” “好……再吐出来……” 一句一句像是在哄睡,其实那气息早已潜潜引导,将最初那套吐纳法悄悄带了进去。 两岁多的娃儿,虽还咿咿呀呀说不全话,可人话已能听懂个七七八八。 只要哄得巧了,便能跟着吐口气、收口气,也算踏上了那条路。 这套法子,是姜家立足的根本所在。 练得早,根就结得牢,日后枝繁叶茂、拔节抽条,也才抽得起。 姜锋这小子倒是争气,骨架生得正,筋骨也紧实得很。 才跟着练了几下,那小小的鼻息就渐渐匀了,肚腹微微起伏,竟也隐隐带上了些吐纳的节律。 姜义低头瞧着,眼神里不觉就带了点笑意。 他一边轻拍着孙子的后背,一边念叨: “唔……你要是比你爹更争气些,阿爷以后都不带骂他了……” 话音未落,小家伙鼻头轻哼一声,像是听懂了似的,嘴角微微一翘。 姜义一乐,指头轻点了点他额头:“你这小东西,倒比你爹鬼灵精些。” 等到屋外几人都折腾得差不多了,姜义才慢悠悠从榻上起身。 走到门边,取出那瓶益气丹,往姜亮手里一塞。 “趁着在家这阵,也别光知道歇着。” 他语气不重,却带着几分理所当然:“你媳妇怀着身子,更得炼炼气,养好底子。” 说着抬了抬下巴: “有空就领她往山脚那边走走,那地儿灵气厚,人气淡,安静。练不出几层功夫,体会个气息精意,也算不白费这片山水。” 姜亮听着,连连点头应下,神色恭谨,像极了小时候被训时那副老实样。 当下便拧了瓶口,取出一颗丹药喂进李文雅口中。 又扶着她出了门,在那新宅前头后头转了两圈,一边看地势,一边辨灵气,嘴里还不忘念叨: “熟熟路,改日才好练。” 李文雅倒也乖巧,只微笑点头,任他牵着走,一路不言。 这回姜亮在家,踏踏实实住了个把月。 屋里添了人气,饭桌多了碗筷,连门前那两棵果树也结得比往年多。 可再怎么心宽气足、茶热饭香,到底也拦不住那一纸任命。 文书一道,一锤定音。 姜亮也只能束好袍角,拎起包裹,扯了扯腰带,往陇山县上任去了。 那边宅子早已备下,是成亲那年便置下的,也算成礼成制,不愁落脚。 临走那日,天还未亮透,姜亮便早早起身,拎了两大包药材灵果出门去了。 一包说是送给那位年长些的县尉。 嘴上谦得很,叫前辈,实则心里早打得主意。 “日后教他顶一顶班,我好三天两头往家跑。” 这话他说得光明正大,半点不遮掩。 另几包则封得严实,说是要送给林教头,还有几个旧年间打过照面的老同僚。 人一走,姜家小院倒也没冷下去,鸡还是照叫,灶台照起火。 李文雅挺着肚子,日子过得井井有条。 一早跟着听姜明讲学,听得迷迷糊糊也不落座,只在那儿坐得笔直。 午后便去寒地里打坐磨心,吐纳调息、吃丹打桩,一样不落,活脱脱一个有志气的“学修”。 她原还想着搭把手,扫地洗菜,结果一回头就被柳秀莲堵了回来。 “你这身子,能吃能睡就很好了,”婆婆板着脸教训,“家务这等事,等娃儿落了地再说。” 李文雅多试了几回,每回都被一眼瞪回去,终是拗不过,只好认命。 空下来时,她便窝在屋里,手里捧着本医书,眉头皱得紧紧的。 姜锋那小子,倒是长得出息。 呼吸法一点就透,气息一走便顺,骨头筋络里那股子韧劲儿,怎么看都不像寻常娃娃能长出来的。 才两三个月光景,已能自个儿一溜烟跑到山脚那片新开的药地里转一圈,回来连气都不喘。 这等根骨,要是搁旁人家,八成早牵去灵气最足的地方打桩、练桩、冲气走神了。 可姜义到底是个老成的,心里虽早乐出花来,脸上却半分都不显。 练功不急,先把那口呼吸吐纳练得圆润了,才好往上拔节抽条。 不然冲得再快,根没扎稳,迟早也得栽回来。 唯一下得重手的地方,是药浴那会儿。 药劲没留情,熬得那小子泡完就犯困,困饱了又活蹦乱跳,精精神神地翻跟头。 2f488e101.icu。m.2f488e101.icu 第118章 儿大不中留 姜亮上了任,也不失言,隔上十来日,定要回村一趟。 回来得勤快不说,连马车都懒得坐,硬是凭着两条腿跑。 凭他如今气息功底,身法一,连风都撵不过他。 只需小半日脚程,就能钻进自家门楼,比起搭马车来,能快出一大截儿。 来回时辰省了不少,自然就能多在家陪上半日。 这半日光景,对他来说,比县里那把交椅还金贵。 爹娘健在,兄妹和气,媳妇肚里揣着一个,院里还晃着一个。 清晨鸡叫得热闹,傍晚炉火冒烟,一家子在眼前转来转去,说不出的踏实。 真要在这好光景里挑点毛病,怕也就是他那大儿子。 姜锋年岁渐长,性子却越发温温吞吞。 不像他爹小时候那般,一根棍子能挑翻鸡窝,一口气翻三道墙,钻狗洞不带擦泥的,满村风响,人还没影儿。 如今这小子倒好,一早窝在娘身旁听大伯讲书,一本正经得跟个夫子似的。 听完书回屋,也不练棍,也不跑山。 只抱着他娘看的那几本医书,字还不识几个,愣是能盯着图看半天。 姜亮瞧着,心里便不免打起鼓来。 当年给这小子取名“锋”,图的就是他日后能刀锋破阵、领头冲杀。 谁知眼下这孩子倒也长得结实,腿脚也快,就是性子一天天往书房里栽。 这“锋”字,起得怕是起歪了。 可这股子郁气,他也不敢在爹面前露出来。 老头子一向信那“顺天应命”的路子,嘴一张就是“性命有数,何须强求”。 说得姜亮一肚子想说的,都给堵回肚子里去,只得自己偷偷摸摸想法子。 今儿哄一句:“儿啊,练功能长高,长得比爹还高”; 明儿又编句:“拳法练得好,一拳能打出糖来。” 说得口干舌燥,蹲下比划、站起演示,连裤腿都蹭脏了,儿子却只“哦”了一声。 转头就又抱起那本厚得跟砖头似的《本草图解》,乐滋滋地翻着药草图,一步三晃地去了堂前。 还没进门,就开始念叨: “娘,我昨天看到一种叫‘土伏苓’的东西,跟萝卜长得差不多……” 姜亮在后头看得脑门发胀,心里直叹。 这哪是“锋”啊,分明是根字带“土”,命里怕是长歪在药田里了。 日子便这么水潺潺地往下流,没声没响,却日日有进。 李文雅肚子一天天鼓起来,原先那桩功与炼心,自是收了几分劲头。 唯有那口吐纳功夫,依旧晨昏不辍。 气息调得圆了,底子扎得稳了,等到临盆那刻,自然也多几分底气与把握。 李家那边倒也周到,虽说离正月还有些时辰,已是早早派了两个稳重的婆子,两个手脚利落的丫头过来伺候。 婆子干练,丫头机灵,一来便把里里外外打点得妥妥帖帖。 安胎的药材、滋补的吃食,也是一车车送来,连药引都配得分门别类、清清楚楚。 好在姜家老屋地方宽敞,空着的屋子也不少,倒不觉拥挤,反添了几分人气。 姜义呢,是个闲得惯的人,成日瞧着大孙子在院子里跑来跳去。 心里头还惦着那肚子里未露头的小家伙,盼着再来一个,一左一右,满院子撒欢。 正是怡然自得、茶饭添香的光景,谁知这添丁的喜气还没落地,先飘来一阵风声。 那位刘庄主,终于还是回庄了。 风,是姜曦带回来的。 说那刘子安今儿又拎了几头妖兽的筋骨血肉,送去今古帮里分了,叫弟子们拿去炖汤补气。 姜义听罢,手指微顿,心头也跟着沉了一下。 这事儿,总归躲不过。 早晚要来,迟不如早,总得有个了结。 小儿还在陇山未归,他便先一步带了闺女,拎着一篓灵瓜灵果,往刘家庄子走了趟。 庄子前院草木修整得极好,树篱掐得齐齐整整,连犬吠声听着都透着几分悠然。 刘庄主久走山林,脚底还沾着晨露气,然则神情沉稳,面色温和,身上不见疲惫,眉眼间倒添了几分隐隐的定力。 两个小的提着瓜果,嘻嘻哈哈,自个儿往后院跑了。 姜义则跟着庄主进了厅,落座饮茶。 两人先拣些轻巧话头寒暄,说起近来山中所见。 只说那三妖踪迹难寻,搜了几趟林子,也未曾摸出实数,只能多打杀些小妖,尽量压制些势头。 来来回回兜了几圈子,姜义才似不经意般,笑着拈了拈茶盏,道: “前阵子村里娃娃们学坐功,倒也清净不少。那《坐忘论》,当真是门好法子。神定气静了,连书都念得顺些。” 这一句说得温温吞吞,倒像是闲谈,可句尾略顿,紧接着又似不经意地补了一句: “不过也听人说过,祖上传下的法子,多有门规。若是不小心传了外人,轻则追责,重则……不死不休。也不知刘兄你们庄子,向来是个什么章程?” 话是问得松松软软,语气却收得紧,眉眼里藏着几分打点。 倘若刘庄主真来一句“门规如山、功法外泄必清理门户”。 那这事儿便只能烂在肚子里、封在家门外,连口风都不能带出去半缕。 刘庄主听罢,倒没露出半点异色,反而轻轻一笑,笑意里含了三分随和、七分老成: “姜兄此言说笑了。我刘家虽算不得什么修门大宗,但祖上有训:‘随缘度人,积善为本’。” “总不至为了几篇法诀,坏了自家阴德。” 姜义听着,心下终是松了半口气,面上却还不显分毫。 沉吟一瞬,便唤了姜曦过来。 也不绕弯,只把她如何从刘子安那儿学了“意定法”,又擅自转授给姜亮的事,从头到尾,细细说了一遍。 原想着这一通交代,刘庄主就算再豁达,脸色里也该有点波澜,起码得皱皱眉、抿抿唇。 哪知人家听得极稳,面上连纹路都没动一下,仿佛早猜着这事会落到头上。 只是微微侧过头,唤了自家儿子过来,声音不高,却拢得极紧: “我与你说过多少回,那‘意定法’,不可外传。” 语气沉着,字句间不见怒意,却带了点板正家风的味道,分寸拿捏得极稳。 刘子安倒也不怯,站得挺直,眼神清明,回得坦然: “爹是说不可外传……可曦姐姐又不是外人。” 说话不紧不慢,落音时还转过头,朝姜曦望了一眼,那神情倒有点顺理成章的从容。 刘庄主听了,沉默片刻,忽而轻轻笑出声来。 那笑不大,却从鼻腔里漾开,像春夜酒后老树下一声低叹,带了点拿他没法的意味。 随即回头看向姜义,手一摊,道: “你瞧,姜兄,这便是儿大不中留啊。” 2f488e101.icu。m.2f488e101.icu 第119章 托梦 姜义望着刘庄主那副风平浪静的模样,心头忽地闪过个念头。 这老小子,莫不是早有筹谋,干脆顺水推舟,故意放着自家那小子将法子传了出去? 这念头才转了个弯儿,院后便传来一道带笑的女音,声音不高,带着几分闲话家的从容: “说得有理。” 正是刘夫人。 她步子稳稳地踏进来,鬓发收拾得一丝不乱,裙角落尘不染,举止间透着股子端庄气派。 才一抬手,便将姜曦的小手牵了去,眼波一转,落在两个小儿女身上,那笑意也随之绽开: “我早就觉得曦儿不是外人。这两个娃娃青梅竹马,从小打到大,一路打一路长,说没点情分,骗得了谁?” 姜义听罢,倒没恼,心里反而一静。 倒不是说他对那刘子安有哪点不满。 只是觉着这桩事,来得早了些,还未到火候。 刘庄主斜睨他一眼,嘴角一勾,却并不催,只是微微一笑,手一摆: “夫人,你先领两个小的去后头走走。” 刘夫人点了点头,笑应一声,拉着姜曦和刘子安,一左一右,携风带笑地去了后院。 厅中霎时静了几分。 刘庄主亲手替姜义添了盏茶,手势不急不缓,袍袖拂过桌角,连那壶嘴落水的声音,都像是被他话头压住了。 他说话向来不疾不徐,这时也只平静地开了口: “我知晓,姜兄一脉传承不俗,气脉清正,根骨也稳,将来要走的道,定不会小。” 话锋一转,却又带出几分意味深长的轻笑: “不过嘛,我老刘家这点家底,虽不敢夸甚传世仙宗,倒也不至于寒碜了谁,总归……也有几分自己的机缘在。” 这话说得轻巧,却像羽毛拂过心弦,叫人不由得生出几分留意。 姜义闻言,心头微动,却并不作声。 只是低头抚着茶盖,轻轻一扣一扣,等那人自己道出后话来。 刘庄主果然接了下去,语气依旧平和得很,仿佛说的不过是一桩家中翻旧账的闲话: “不瞒姜兄,咱家祖上,早些年其实也曾阔过。不敢说什么富可敌国、权压朝野那般招摇张扬,倒也算得上富享一隅、声名不弱。” 这话一落,姜义心头便点了个头。 刘家那点底子,早不是什么秘密。 传承旧法、镇守山林,旁人或许不知细节,但只要在这片地头上混得久了,便瞧得出这家人,不寻常。 更何况,他家还姓刘。 刘庄主不紧不慢,语调一转,仿佛案头微尘轻轻一抹: “只是嘛,先辈们在红尘里折腾得久了,功也成了,名也有了,银子更是不缺。人这一生,便也活得太明白了些。” 说到这儿,他略顿了顿,抬眼看姜义一眼,语声低了些,却也更沉稳了几分: “于是,就起了那点……长生的念头。” 姜义不动声色,轻抿一口茶,面色并无意外。 正所谓势尽求道。 功名富贵走到头,念头一转,便只剩那条古来难行的道。 古往今来,皆是如此,这世上哪有什么例外。 “起初呢,先辈也是想走那条性命双修的正路。” 刘庄主说到这里,语气缓了几分: “静修内丹,敛神炼气,那时在修家里头,也算是条通行的大路。代价出得不小,法门也换了几道,倒也不算没门路。” 他话说得轻,句末却微一摇头,眼里掠过些许怅然,像是替那位先祖叹息: “可越修越深,才晓得那路不好走。尤其那神明一道,不是有真传嫡脉、师门印记的,哪怕你悟性再好、底子再厚,也未必能入门半步。” 姜义坐得极静,茶盏都未移半寸,只把眼神略略垂了些,神情却不松不紧。 “先辈当年也是走得苦。” 刘庄主轻声续道:“访遍了十来州的名师异士,踏破无数山门台阶,走到最后,还是无门可入。” “本就心气已损,魂也熬得淡了。正那时,忽得一梦。” 他说到这儿,语气压得极低,像是怕惊着了什么。 “梦里,是我刘家立基的那位老祖宗。” 他语调缓了几分,像是把那几句话在心头翻来覆去掂了几遍,才肯往外说: “自那之后,先辈便将那份修行的执念收了起来。” “不再苦寻法门,也不再妄求神通,只转了个念,修起行善积德那条路来。” “建书舍、修桥梁、赈水灾,能做的都做了,家产也差不多散了个七七八八,左不过一个‘渡人’的心思。” 他说得淡,姜义却听得出,这“放下”二字里藏着几代人的力气。 “一直到那一年,大水冲山,村落将覆。先辈倾家出力,奔前跑后,连续三夜未曾阖眼。” 刘庄主顿了顿,轻轻一笑: “那时候,有位过路的相师,也不知从哪儿来的,看了他一眼,只说了一句话,送了一卦。” 他说到这,语气终于落了锚,像是一纸长信写到了句末: “自那日起,我刘家便循着卦象,搬来此地。代代镇守山林,护村安民、护送过往行人,只为那一句‘日后自有机缘’。” 姜义听得极静。 茶盏边雾气缭绕,他眼前却浮起几年前的一桩旧事。 那位身裹破衲、眉目寂定的僧人,被刘庄主亲自救下,随后又亲手送入后山。 这刘家口中的“机缘”,他虽未得其真形,心里却已隐隐勾勒出个模糊轮廓。 他甚至知晓。 若无天变地异,刘家这份守候,怕还得在这山林里,再多守上三四百年。 姜义没多言,只点了点头,语气平和,落得稳当: “虽是心有所求,然能舍财济厄、镇守山林,世代斩妖护民……这等念头,已属难得。” 话说到这儿,他顿了一下,像是顺口一问: “只是不知……这守了几代的山,这盼了几辈的缘,贵庄可曾……真瞧见个半点影子?” 刘庄主听罢,只轻轻摇了摇头,神色如旧。 姜义盯着那盏茶,没立刻出声,只静了一会儿,才像自言自语般道了句: “你家守了这许多年……从祖上往下,几辈人了?就没一个……起过疑心?” 语声不重,却极真。 换了旁人家,别说三代,光是一代等个空,也早转了念头。 刘庄主闻言,似是早有所料,笑道: “实话讲,当年家父把这担子交到我手里,我心里,也不是没犯过嘀咕。” “我那时候问他,咱家世代为这一桩看不见摸不着的‘机缘’守着、盼着……这事,值当吗?” 他说到这儿,嘴角带了点笑意,像是忆起当年的自己那股子倔强。 “可我爹就只看了我一眼,说了句‘你日后便懂。’” “刘家在这山里镇守,到我,已是第五代了。” 刘庄主语声不高,像是在说一件寻常家事。 “前头四代,都供在庄后祠堂里,香火不断,生辰忌日,年年记得分明,一桩不少。” 他顿了顿,眼神却微有变化,像是忆起了什么,话里忽然拐了一笔: “奇就奇在这儿。” “自我接手庄子以来,每逢先祖忌日,夜里必做一梦。” 语气仍是平静的,可那“必”字落下,便似砸了枚铁钉在檐下,不容人置疑。 “梦里来的人不多言,只每次说上一两句。十年如一:‘守着,别急。时候到了,自会有缘。’” 他说着,抬眸看了姜义一眼,语气没什么起伏,神情却分外清明: “一年四次,从不落空。这些年,次次如常。” 2f488e101.icu。m.2f488e101.icu 第120章 定亲 姜义听得入神,手中茶盏竟轻轻一颤,盏中浮沫晃了两圈,才定下去。 这方天地,托梦从不是世人口中的“日有所思,夜有所梦”。 那是念未散,魂未绝,是人在黄泉彼岸,还留有一口执念未断。 若真有一人,死后犹能隔代托梦,不说得了长生,至少也已半步踏出那六道轮回。 这么看来,那刘家世代守着的“机缘”,倒真不像是空中楼阁,反倒有些门道了。 刘庄主说到此处,唇角微扬,似是从一大堆陈年旧事里,慢慢翻出一桩趣谈来。 他侧头望向姜义,眼神里藏了点什么,话声像是在闲聊: “先前听姜兄提过,府上祖上也通卜算之道。我这心里便忍不住犯了个想头……” 他语气一缓,眼神却微亮了些。 “会不会,那位为我刘家指过卦、赠下机缘的前辈,与贵府一脉同源?” 语至此处,忽然顿了顿,笑意里添了几分不动声色的期待: “甚至……当年那一卦,便是姜兄先祖留下的也未可知。” 这话投得不重,试探之意、交心之意,都藏得妥帖极了。 姜义听着,心下细细一转,倒也觉着难怪他这番猜疑。 那卦师既能言中山中有机缘,顺着线头往外扯,将自家人安置于此,也是合情合理。 若非口中那位“卦师”,实在是他随口编出来唬人的,恐怕此刻自己都要信了这番推衍。 他心里念头翻得飞快,面上却波澜不起,只慢条斯理地扣了扣茶盖,声调平平: “年深日久,祖上之事,后辈所知不多。” 既不承,也不驳,只任人自去揣。 刘庄主也不深究那卦师的来历,只顺水把话头接了过来,话锋落回实处: “说到底,还是心悦曦儿那丫头。” 他说得不疾不徐,语气极缓,像是随口一说,却偏偏带着三分真意、七分打量。 “姜兄你也瞧得出来,他们两个自小一处长大,打个牙祭都得分彼此一块肉,感情这玩意儿,若没个由头,是装也装不出来的。” 说到这儿,他轻轻抿了口茶,才续了一句: “若是真能结为一家人,自是再好不过。我家那小子虽不中用,倒也心诚意实。往后若真得什么好处,也断不会薄待了她。” 话里不提机缘,却又句句绕着“将来”打转。 姜义听着,只是笑笑,既不点头,也不摇头。 心里却道:你家那桩“机缘”,听是听得玄妙,真若成了,怕也得再熬个三四百年才见得着响动。 不过念头刚起,随即又慢慢收了回来。 刘家祖上能一代代托梦至今,想来也确是有些门道。 这镇山护民、行善积德的活计,讲的本就不是快人一步,说不得还真能代代累积,厚积薄发。 只不过,姜义对那机缘一事,倒也未真放在心上。 他瞧着刘子安那小子,性子端正,眼里有光,又不乏些许少年人的拎得清,心里岂是是满意的。 曦儿若真有意,他自然也不拦着。 但有些话,终归得说清楚。 他将茶盏轻轻一放,笑容未减,露出正意: “非是小弟推托,只是……小女年岁尚浅,修行也才起个头,如今谈婚论嫁,只怕还早了些。” 刘庄主一听,便知他话中余韵,忙摆摆手,笑得极自然: “不急,不急!这亲事啊,早定是个安心,迟成才见得稳当。我家那小子也还嫩着,也正该趁这会子,再下点苦功才是。” 他说着说着,语气一缓,带着几分圆融与老成: “先将这桩事定下,算是个章程。等两个小的修行得有模有样,再挑个吉日良辰,办那正礼也不迟。” 这话说得水到渠成,进退自如。 姜义听着,面上未露半分异色,心底却是微微一叹。 话都说到这份上,终是微不可察地点了点头。 既是将这桩事应下,也算替今儿这一番话头,落了个安稳句点。 刘庄主眼角一扫,便觉心头一松,像是长久悬着的弦终于卸了半根,笑意也跟着轻快了几分,手一抚须,笑道: “那便如此,先定个亲事,等两个小的修行到了神旺意定的境地,再择吉日成礼,也才配得上这番情分。” 说着,还往院中瞟了一眼,神色舒缓得很。 自家那小子心思通透,法子早早传出去了。 那丫头底子不俗,性情也沉得住,他倒是一点不担心。 姜义听着,只是淡淡一笑,不言不语,不附和,也未反驳。 刘庄主此刻心里喜意正浓,倒也没去计较这些细枝末节。 只唤人去了后头,让把两个小的,与夫人一并请了过来。 两个娃儿一前一后进了堂,刘庄主当着众人面,再问了二人心意。 十四五岁的年纪,心事藏不住,眼神一照,意思便写在脸上。 只是你瞧我一眼,我偷看你一眼,红着脸各自“嗯”了一声。 刘夫人在旁瞧着,乐得眼角都泛了光。 当场回屋翻了翻箱底,取出一套自个儿出阁时才戴过的首饰,轻巧巧地塞进姜曦手里,笑道: “也没啥讲究,就当个定礼,姑娘家家,手里总得先有点响的。” 刘庄主在旁边点头称是,说改日定备齐礼聘,亲自登门下定,礼数一桩也不落。 话说得周全,事也谈妥,姜义便不再多留,起身告辞,带着闺女出了厅堂。 临行前,姜曦回头看了刘子安一眼,眼神一掠,唇角微挑,悄悄递了个眼色。 刘子安心下有数,撒开腿小跑回屋。 不多时再现身,手里已多了两个白瓷小瓶,瓶身光润,封得紧紧的。 “这是新炼的定意丹,和那《太上除三尸九虫法》一处使,最是见效。” 语气虽轻,语尾却隐着些藏不住的喜气,像是讨来一句夸奖。 姜曦听了,只“嗯”了一声,也不多话,伸手接过瓶子,衣袖一掩,便收了进去。 刘庄主在旁瞧着,乐得直点头,忙接口道: “回头再炼一炉,叫曦丫头不够便来取,莫见外。” 如今他可是巴不得她修得勤些,练得快些,求都求不来。 姜曦抿唇一笑,转身时又道了声谢,步子不紧不慢,跟着姜义一道出了庄门。 归到家中,姜义将这趟事细细说了,茶也倒了两回,话才说完。 屋里人听着,倒也不甚惊讶。 说到底,这俩孩子从小一处长大,一个在前头蹿,一个在后头追,哭也一块哭,笑也一块笑。 如今这事定下了,也不过是水到渠成。 姜明听罢,还特意把姜曦唤去,凑在窗下说悄悄话,也不知是否在说那口呼吸法的事。 日子就在这嘻嘻哈哈里滑过去,像墙角的阳光,一寸一寸挪动。 转眼已是夏末秋初,夜里风过竹林,都带了点干爽气。 而李文雅那边,肚子一天天圆了起来,也终于到了瓜熟蒂落的时节。 2f488e101.icu。m.2f488e101.icu 第121章 得孙 三年 妖袭 “哇!” 一声响亮的啼哭破空而出,穿墙透瓦,直往院子里钻。 脆生生地一响,倒像是要叫整个姜家都听见他来了。 姜家第二个孙辈,在一家子心心念念期盼下,终于是呱呱坠地了。 李家请来的老稳婆眼明手快,手里还捧着那团皱巴巴的小家伙,嘴上已连声报喜: “恭喜老爷、老太爷,又添了位少爷,生得结实极了!” 姜亮听得这话,脸上登时绽开花来,笑得眉毛都快飞了起来,鼻尖冒汗,眼里冒光。 赶紧两步迎上,伸手抱了那小东西,又巴巴地捧着往父母兄妹跟前凑,恨不能叫每个人都亲手摸摸,看个清楚。 姜义站在一旁,面上虽也带了笑,眼底却先收了神。 掌心一抚,指尖轻按那新生婴孩的骨节与脉息。 只觉筋骨生得匀称紧实,气息沉稳,虽初啼人世,却已有些底气在里头。 果然不出所料。 李文雅这几年自生下姜锋后,日日修那呼吸法,又添了两年火候。 尤其这回回到两界村之后,家中灵气充裕,地里地脉顺和。 加之益气丹吃得勤,桩功也练得勤,这半年间,可真是补足了根底。 这才能一胎养得比一胎壮,养出这样个小家伙。 姜义不自觉微微点头,心下暗赞,对那呼吸法更生几分敬畏。 这头还在想着,那头姜亮那小子便急吼吼把早想好的名字喊了出来,声如撞钟: “就叫姜锐!锐利的‘锐’!” 名字依旧寻常无奇,却藏了他满心的期盼。 盼着这孩子长得精神,性子利落,将来有棱有角,走路带风。 那小崽子得了新名,被抱着转了几圈,却未听见哭声,反倒手脚有劲地胡乱挥舞起来。 倒像是应了这“锐”字,先叫人不敢小觑了去。 姜义自是没意见,乐呵呵地从儿子手里接过那团热腾腾的小肉球。 捧在手里,左瞧右瞧,怎么看怎么顺眼,连那皱巴巴的小脸都带着几分讨喜,一时竟有些舍不得撒手。 一家子你抱一轮我抱一轮,屋里话倒不多,笑意却早淌得满了窗棂角落。 姜亮抱完娃娃,脸上笑得发烫,眼里还挂着点没来得及收的骄傲,却不声不响地从边角溜了出去。 他早早便收拾出一间小屋。 今儿这会儿,又悄悄摸进去,从床褥到窗棂,从帘子厚薄到墙角通风,一样样又摸了一遍。 这屋子选得极仔细。 离李文雅那堆药书远,离大哥那间放书的屋子更远。 便是院后那片讲学的寒地,也远远地隔开了,又添了两层厚实布幔。 务求叫那讲学声,半点风声都飘不进来。 这回,他是吸取了大儿的教训。 当初姜锋那小子,怎么就走了岔道,拳脚功夫丢一边,背文抄句子倒是上了瘾。 还不是自个儿那阵子忙得脚打后脑勺,家里头放着没管好。 一边是媳妇翻医经,一边是大哥教书文,三天两头地念,活活把个好胚子薰成了个书卷气上头的小书生。 这回,为免二儿也误入“歧途”。 姜亮虽不敢当着爹明言,却是铁了心要盯牢的。 少说也要等到走路走得稳,拳头攥得紧,胆气长出来、骨头硬起来,才许他碰那纸墨书卷。 …… 眨眼三年。 姜义仍在那几亩薄地上打转。 闲下来歇口气,站在地头望一圈,竟觉风里都带着股子药香,甜津津的。 早年亲手开出来的三亩果林、五亩药地,如今被灵气浸得透,地头泛着一层隐隐润光,连泥土都透出几分生气来。 那些灵果灵药也都种下了茬,成了村里人嘴里念叨不完的宝地。 姜锋就在一旁跟着转悠,一边抹着鼻涕,一边不嫌烦地发问。 左一句:“阿爷,这是什么草?”右一句:“这能治什么病?” 大孙子如今才五岁半,按理说正是猫狗都嫌、成天扑腾打滚的年纪。 偏他那性子,跟他那只知道在地上打滚的爹全然不像。 不爱乱跑,倒爱跟着大人屁股后头团团转。 眼珠子骨碌碌地转,问起话来没个停。 跟着阿爷认药草,跟着娘亲翻医书。 有时候干脆一屁股坐到李郎中药铺那条长凳上,看人抓药包药,能看个大半天,眼都不眨一下。 村里人看见了都笑,说这娃儿性子随娘,分明是个小郎中胚子。 这两年开了蒙,认了字,跟着他大伯听书,也听得津津有味。 比起他爹来,这小子倒像骨缝里添了几分静气,坐得住、听得进,还能记得牢。 姜义私下琢磨,怕不是真被家里那股子书气薰出来的。 他大伯倒是满意得很,只笑着说了一句:“有慧根,吃得进这碗饭。” 说起来,这孩子虽对打打杀杀没多少兴致,可到底底子在那里放着。 筋骨生得好,气息也沉得住,再加上如今姜家丹药不缺、灵气不短。 哪怕每日只是跟着大人打几趟桩、走几式拳,不疾不徐地磨着,也是一日一个样,进得飞快。 有时候连益气丹都懒得吃。 只消不上新宅那灵气最旺的地界,在这药地里晃荡上小半天,也照样气血翻涌、暖流周身,走路都带风。 姜义瞧着,心里也乐开了花。 孙儿有根骨,性子又稳,还偏生对药理起了兴趣,他便也懒得拦,索性顺水推舟,一把扶着往里带。 一日三顿之外,便是捏着那双还带奶气的小手,教他辨草识药,细细讲起药性药理,一讲就是小半晌。 心里头已有了打算。 再过些时日,根基稳当了,便送去刘家庄子,学那一手熬药炼丹的营生。 如今药地在握,灵材不缺,手头练练也不心疼。 若是他真能折腾出些名堂来,那可就是自种自收,自炼自用,省力又省银,正合姜义心意。 正想着,田埂头晃出一道小小人影。 白白嫩嫩,晃晃悠悠,一手捧着个粗瓷大碗,步子虽不稳,神情却郑重得很。 正是那小孙儿姜锐,来给阿爷和大哥送水的。 这片药地虽只算灵地边缘,灵气不算凶猛,却也非凡俗可比。 寻常人站上片刻,只觉心头发胀、四肢泛麻。 偏那小子才三岁出头,已能自个儿在田埂上跑个来回,步子稳,脸不红气不喘,气息收得平平顺顺。 单凭这副底子,便足叫人服气。 说他是姜家至今天资最好的一个,半点也不夸张。 至于性子,倒真像极了他那爱闹腾的爹。 也不知是不是姜亮那一套“防书如防贼”的法子真见了成效。 这小子自打断奶起,就没在书堆边上待过三息。 整日里屋里屋外地跑,鸡还没叫就嚷着要扎马步,跟着大人比划拳脚,胳膊腿儿甩得虎虎生风。 一眼望去,倒还真像个习武的好坯子。 姜义接过那只粗瓷大碗,碗底还有点余热。 心里一软,低头摸了摸小孙儿的脑袋,嘴里顺口夸了几句。 正想转身去果林那边,挑几个灵气不那么烈的果子,给两个小家伙补补身子。 村道尽头,一道人影风一样扑将而来。 人还没到,声音先透了出来,带着几分踉跄、几分火急火燎: “姜家主,不得了啦!那头熊妖闯进庄子了!少庄主正带人缠着,快请您过去援手!” 是刘家庄里的人,嗓子焦焦的,气里却夹着一丝惊惶。 2f488e101.icu。m.2f488e101.icu 第122章 乱棍退妖,白衣姑娘 姜义闻言,眉心一敛,脚下不由微顿了半步。 那几头山妖,自打刘庄主狠下杀手,在山岭间杀出几场血雨腥风之后,便像是闻了风的老鼠,躲得不见踪影。 说来也有些年头没闹过事了。 怎地这时候,反倒冒出来作乱? 心里略一琢磨,对方只提“熊妖”一头,大约是伺机乱窜,还不至于动了根本。 思绪一转,已抬手朝姜锋一指:“带你弟弟回屋,不许乱跑。” 话音落,他一折身进屋,从墙角顺手拎出那根惯用的乌沉木棍。 棍身乌黑发亮,一入掌中,便像活了似的,随着腕上一抖,隐隐泛起一层暗光。 气息微提,足下轻旋,整个人就像风穿林梢,未见起势,已掠出十数步远,转眼没入了山庄方向。 一路行去,只觉这两界村阔得颇有些模样了。 早年古今帮那几拨弟子,如今大多成了家、立了业。 有的往外头闯荡,搏前程去了,不少就在姜亮手底下谋营生。 留在村里的这批人,也早不是当年种地讨生活的庄稼汉。 个个筋骨扎实、气息绵长,精力比常人强出一截,锄头抡起来,力道也比那牛犊子差不了多少。 原先那几块薄田,哪容得住这帮人折腾。 这些人一动手,伐山开地、垦荒种田,也不过是筋骨一催、气息一吐的事。 灌木横生的岭头,月余之间便能清出成片薄田。 于是村子就这般,悄无声息地,一亩接一亩,往山脚、往岭腰扩将出去。 如今再回头看,村边房舍密了不少,炊烟起得也颇有些气派。 比起往日那点鸡犬相闻的小模样,如今倒真像个像样的地方。 再照这势头,等古今帮后来那拨后生个个出师立稳,手上再添些底气和章法。 那刘家庄子纳入两界村版图,也不过是早晚的事。 未至刘家庄子,前头动静已传了出来。 叮叮当当的金铁之声,夹着兽吼人喊,远远听着,便知不是闹着玩儿的架势。 姜义脚下略一提气,身形一晃,眨眼便掠上前头一处高坡。 抬眼望去,正好与那头“熊妖”打了个照面。 那畜生高有丈余,浑身灰黑毛发纠缠如索,粗硬得像被火燎过。 獠牙向外倒生,双眼猩红,神色间竟隐隐透出几分通人心意的狠意与执拗。 不似寻常野兽那般横冲直撞,倒像是憋着口老火,誓要将这刘家庄连根拔了才肯罢休。 场中应敌的,是刘家少庄主刘子安。 这会儿却已非当年少年模样,整个人沉稳得很。 眉眼沉定,气息绵长,一身气血运转如炉中真火,既稳且热,显然早已精定气凝、意定如潭。 他手中一柄钢叉使得风雨不透,扎实中透出几分巧劲。 左右一高一矮两个随从,一人执刀,一人持斧,一前一后、前引后封,配合得倒也颇见章法。 三人上下游走,攻守相携,硬生生将那熊妖缠在阵中,拽得死死的。 可那畜生皮糙得出奇,肉厚如甲,偏还不光靠肉顶着。 刀斧落身,不但扎不进去,反倒激起一层灰黑土光,像是地气反震,能把力道卸去七八分。 偶有几招结结实实砸上了,顶多撩掉几根毛,连点血星子都没见着。 那熊妖却也不理这些,只闷头朝庄子里头冲。 神色凶戾得紧,眼里却透着一股不该属于野兽的执念,像是庄里真藏着甚么东西,在勾着它魂似的。 姜义立在坡头,袖下两指轻轻敲着衣摆,眼里倒没多少意外之色。 这三妖果然已能调动灵气元气,那护体的灰光,便是外放的元气之一种,哪怕不成术法,也已非凡俗之流可敌。 照这情形耗下去,刘家怕是挺不住。 他眉梢一挑,脚下一踏,便已身形下掠。 一句废话也不带留,径直踏入那乱风交错之地。 身未至,棍已动。 一根寻常木棍,被他抖得如龙蛇翻滚,势起如风浪推山,骨骼之间隐有雷鸣。 气劲从丹田起,层层叠叠,一寸寸透出棍端。 这三年光景,姜义手中这根棍没搁下过,晨昏起落,日晷如流。 也未曾断过观想,神魂里那两道微光,早已非昔日昏淡模样,亮得叫人不敢直视。 如今催气引息,不过一念之间,气随意走,棍动而势自生,已是炉火纯青的章法。 那熊妖原本被刘子安三人缠得心浮气躁,腱肉翻腾,口涎横淌。 正憋着股狠劲想横冲直撞,却不料侧面忽地起了风。 那风不啸不鸣,却沉得像山,棍带气劲,一掠而至。 连它护身的灰黑土光也未及凝实,便生生被冲散。 “啪!” 一声沉闷砸响,如雷走檐角,棍正打在它那层翻滚如甲的熊背上,实打实一记,击鼓如皮革炸响。 这一棍,可真砸进了它的肉里。 熊妖顿时一震,仰天怒吼,声穿林丘,獠牙交错,腥风四起,眼中红光几欲喷涌。 这一棍,不止打疼了皮肉,连带着也把它心头那口邪火彻底点着了。 它不退反进,死命一窜,那庞然巨身裹着腥风扑面而来,竟似要连人带地一齐碾过去。 刘子安咬牙横身而挡,眉心渗汗,仍不退半步,强引那畜生在庄外兜圈。 背心早已湿透,气息也开始散乱。 他身后那高一矮两名随从,气也喘得粗了,脚步渐虚,刀斧间力道已不复先前圆融。 眼见阵脚渐乱,姜义却眉不皱、眼不跳,手中棍稍一沉。 神魂深处那两点微光也跟着一亮,如灯芯吐焰,越烧越盛。 他眼神一敛,趁那畜生被缠住一隅,脚下步子一沉,身影已如影随风,悄然逼近。 棍起如浪,势翻江海,打得密不透风,狠不留情。 这一套连打不带喘息,步步紧逼,棍随人走,气随棍走,棍头点地生雷,起落间便似暮鼓晨钟,声声入骨。 每一击都不偏不倚,专打那熊妖肩胛下的一寸死肉。 起初那畜生还仗着皮厚骨硬,只当是拨痒,扛着扛着,却觉着不对了。 它脚下微晃,肩头一颤,两只铜铃大的眼珠里,凶光微颤,死死盯了姜义一眼。 再挨两记重棍,那目光里便添了三分怨气,七分怒气。 忽然暴吼一声,卷着一股土风将几人逼开,随即一扭身,拔腿便跑。 连头都不回,尾巴夹得老紧,竟真似脚底抹了油,窜进林里不见了踪影。 只留下一地土石乱翻,风中还回荡着它那声又憋又悻悻的喘哼,仿佛吃了亏又不敢撒的横蛮汉。 刘子安几人眼见那头庞然大物夹着尾巴窜进了林子,谁也没敢冒冒失失去追。 喘着粗气歇在原地,身上血气翻涌,个个神色间带了几分劫后余生的沉静。 有人低声问伤,有人抬手抹汗。 唯有姜义站在原地,手中木棍轻轻一顿,眉心那点气没散开,反倒还蓄着一股。 他抖了抖手腕,骨节里轻响几声,心头却不太痛快。 这畜生偏偏挑了个不是时候的辰光来蹿。 若是今儿姜亮那小子人在村里,不说把这怪留住,起码也得在它那副熊皮上划拉出几道深印儿来。 那小子命好,阴差阳错观想出了神魂,又得了门意定法,三年来意定丹不缺不乏。 如今已是渐有小成,能凭心念催动气息,略略一提,便有劲生骨下、炁起丹田。 自己三年前还能与他拆上三五十招,打得你来我往,如今嘛…… 十招撑不下去,已是照顾脸面说的。 等到刘子安他们几个歇过了气,姜义这才慢悠悠凑了过去,语气里带了几分探意: “那畜生怎地忽然出了林子?还一个劲儿往庄里拱……看那架势,可是拼了命的。” 方才那股狠劲,他可瞧得清清楚楚,一时还真不像寻常野兽作祟。 刘子安闻言,这才转身走到庄门前,吱呀一声推开了门扇。 院子里此刻颇为安静,几名下人低声低气地走动着,正中一张草席上,躺着个小小的人影。 是个白衣的小姑娘,约莫五六岁的模样,面容生得极清秀,只是这会儿闭着眼,昏迷不醒。 刘夫人坐在一旁,神色凝重,替她擦着额头的汗。 刘子安脚步放慢了几分,语气也沉了下来: “那熊妖,是追着她一路杀来的。” 他顿了顿,眼神淡淡扫过那小姑娘的脸,才续道: “我刘家庄子,一向有护送来往行人的祖训在身。见她被妖物撵杀,自不能袖手旁观,便出手救了。” 2f488e101.icu。m.2f488e101.icu 第123章 头上有角 姜义凑上几步,低头一瞧。 只见那小姑娘浑身白衣,半裹泥泞,半染血痕,襟角斜斜,贴在身上,整个人瘦得像根风里飘的灯芯。 脸色苍白得渗光,气息更是乱成一团,仿佛随时会被风一吹就熄了。 他眉头轻蹙,语声也沉了几分:“快,往文雅那边送。” 这话一出,刘夫人没犹豫。 李文雅是村里如今唯一能靠得住的女医,这些年药不离手,针不离人。 救命的本事不敢说顶尖,在这两界村里,却也算得上一枝独秀。 性子温吞,手头稳当,尤其擅长哄孩子,小娃娃一到她手里,哭闹都得安静一半。 刘家虽人多势壮,可真要说起诊病施药的,还是得靠外援。 她心中一合计,当即吩咐下人取了块结实木板,又挑了两个手脚麻利、力气稳当的随从。 合力将那小小的人儿抬上去,包得紧紧实实,再用被子压了压角,才叫他们快步往姜家老宅去了。 李文雅正翻着一本翻了卷角的旧医书,手指头搭在页边,微微弹了弹。 听得动静,只“唔”了一声,头也没抬,语气淡淡道:“送里屋去,榻上安着。” 语声虽轻,那两个随从却像被点了穴似的,动作顿时放缓几分,生怕惊着了那榻上的小人儿。 人一进门,屋里便只剩李文雅一人。 屋门“吱呀”一声阖上,像是与外界隔出一道界。 里头静得出奇,只余她低头翻腕的细响,脉下浮沉,息中错乱,都被她指尖一一捋过。 不多时,她踱步出了屋门,步子不疾不徐,面上神色却叫人琢磨不透。 既无忧色,也无喜意,偏偏眼底像藏着什么未说的事。 她没急着回话,只低低唤了声:“阿爹。” 姜义应声走近,见她神情这般,心头也跟着紧了几分。 李文雅凑过去,悄声说了几句。 姜义听罢,眉峰微皱,眼皮轻跳了一下,神色虽没见太大起伏,可那眼角却像被细风拂过,微微一荡。 他没立刻出声,只回头淡淡扫了外头众人一眼,目光停了片刻,旋即转身,随李文雅一道,重新进了屋。 里头依旧静极,榻上那孩子躺着,像一团白雪,不哭不闹,脸上却还残着些挣扎未退的血色。 李文雅站在床前,指尖轻动,在她额上三分处点了一点。 姜义会了意,俯身探去,掌心稳稳贴在那处。 乌黑的发丝下,果然鼓起细细两点,微凸微凉,触手坚而不硬,像是骨未生足的两颗小角。 姜义神魂轻提,气息内敛,细细探了片刻。 这孩子气息虽乱,元气浮浮沉沉,但并无半分妖气渗出。 骨息、脉象,都属寻常人类之躯。 李文雅抬起眼,眸中带了点犹豫,似是想问,却又未言。 姜义把掌心收了回来,沉默良久,终是缓缓摇头,道: “照常人那般治,活得下来便是命大。至于其余……由她自己去罢。” 话落,没再多言,拂袖而起。 出得屋去,步子却比先前沉了几分。 屋外众人见他出来,纷纷投来目光,他却像没看见。 只是顺手拎了张竹椅,搁在廊下,坐了,双手搁膝,一语不发。 屋里灯火微摇,光影在墙上晃着。 李文雅忙到天色将黑,才抹了把额角细汗,轻手轻脚推门出来,朝外头略一点头。 众人这才敢入内瞧看。 榻上那小姑娘,已换了身素净衣衫,满身伤口也包得仔细,连那张小脸都显出几分血色来。 眉目静静的,睡得极沉,气息虽还浅淡,终归不像方才那般岌岌可危了。 两个随从站在门口,目光一扫,像是卸了肩头担子一般。 脚下轻了几分,悄声退了出去,往庄里回话去也。 这小姑娘便安置在姜家院中,就手照看,终归要方便些。 夜深了,天上没云,月色清而冷,风自山间来,吹得树叶细细作响。 姜义本是打算回山脚新宅歇的,临出门却顿住了步子。 思索片刻,只淡淡吩咐了句,让李文雅带两个小的去偏屋睡下,自己则拎了根旧木棍,在屋前坐了。 棍横膝头,背倚廊柱,姿势随意,眼神却不散。 廊灯一盏,风吹微晃,映得他眉眼里一丝清明未退,神魂凝定,似醒似寂。 若真有哪门子幺蛾子敢来闹。 也正好叫它晓得,这院子虽小,却不是什么歪风都能闯得进来的地儿。 第二日,鸡鸣未歇,天边才泛出一线浅白。 李文雅披衣起身,脚步极轻,推门入屋,说是要给那小姑娘换药。 谁知方才踏进门槛,屋内便“砰啷”一声大响。 连着桌椅磕碰,惊叫一声破空而起,把清早那一滩薄雾都惊得颤了颤。 廊下,姜义坐了一宿。 本还闭目静坐,那一刻眉头微动,眼睛倏然睁开,手中木棍轻轻一抬,已一步迈入门中。 目光一落,榻上那小小的身影醒了。 缩在床头最里头,一身素衣乱如折羽,发丝贴着额角未干,泪痕交着冷汗,脸色苍白,气息浮乱。 一双眼黑白分明,却冷不防满是惊惧与警惕。 死死盯着李文雅,仿佛那温和俯身的动作,是要她命的一刀。 李文雅手才抬起半分,那孩子便如触雷似的手脚并用往后一缩,几近翻滚。 肩头方才包扎好的伤口登时崩开,内衫上迅速晕出一抹淡红来。 模样虽小,眼里却尽是惊弓之意。 仿佛昨夜那番生死厮杀仍吊着她一口神经,醒来后,天光都成了陌生的敌意。 李文雅无奈停手,回头望了姜义一眼。 两人对视片刻,只得一同退出了屋门,悄无声息地,将门掩上。 屋内静极了,只余那一口气,薄如纸,倔得很。 不多时,柳秀莲那头已将黄精熬好,盛了一碗稠粥过来。 姜义抬眼瞧了她一眼,凑近几步,低声叮嘱了几句。 柳秀莲听完,只点了点头,没多说,面上已换了副和风细雨的模样,端着碗便进了屋。 结果,还是那一套老章程。 才一脚踏进去,屋里便是一通“乒乒乓乓”的响动,混着一声细细惊呼。 仿佛哪只碗滚到了地上,又被谁踩了一脚似的,动静不小。 没多久,柳秀莲便推门出来。 衣袖上染了几点稀粥的黄痕,素裙一角还带着星星饭渍,模样倒是有几分狼狈。 她却不恼,只低头抿了抿嘴,抬眼冲姜义摇了摇头,眼角带着几分无奈。 姜义见状,也不由叹了口气,知道这事急不得,孩子吃过苦头,戒心重些也是常理。 当下只道一句:“晚些我去趟刘家庄子,问问他们打算如何安置。” 话音一落,众人便散了开去,各忙各的,日子照旧,脚步不乱。 吃罢早饭,一家子各自拎了小板凳,准备往寒地那头听姜明讲书去。 姜义却没跟着,转回屋里,换了身素净衣裳,打算往刘家庄子走一趟。 才绕过东厢的屋角,耳边忽听得李文雅那屋里传来一阵轻响。 像是床榻微微一颤,又像帘下有人踢了被角。 他脚下一顿,心头微动,便轻手轻脚凑了过去。 屋门虚掩,只留一线缝隙。 他侧身一探,只见姜锋那小子不知何时溜了进去。 正猫着腰趴在床边的矮柜底下翻书,一边翻一边小声念叨着什么,不知在找哪本。 稚气未脱的小背影,在晨光下一晃一晃。 奇的是,那榻上的小姑娘却并未如往常那般惊惧躲闪。 反倒静静窝在被子里,抱着被角一动不动。 一双黑白分明的眼睛,安安静静盯着姜锋,眼神里不见慌张,竟多了几分新鲜与好奇。 正看得入神,姜锐那混小子也不知从哪钻了出来,一溜烟冲进屋,嚷着要和大哥角力。 屋里顿时闹腾开了,拳头脚丫子一齐上,小凳子也被踢翻了两个。 姜义站在门外,并未拦阻,反倒负手静看。 榻上的小姑娘却仍不惊不惧,只轻轻一歪身,悄悄朝榻边挪了半寸。 眼睛睁得溜圆,紧紧盯着两个娃儿打闹,神情里带着几分藏也藏不住的新奇。 那模样,倒像一只刚睡醒的小猫,窝着身子探头探脑,竖耳观风。 姜义见状,心头微松,这丫头总算是安生了些。 遂轻轻迈步入内。 谁料脚步方落,那小姑娘眼神一变,“唰”地一下又缩回了床角。 像是炸毛的小兽儿,浑身绷紧,小脸警惕得厉害,一双眸子死死盯着他,似要防他下一刻扑上来一般。 姜义这才反应过来。 这丫头不是好了,而是只认得年纪相仿的,见了大人,还是跟见了天敌一般。 他也不恼,只轻叹一口气,识趣地退了出来。 转身去了厨房,盛了一碗早上剩下的黄精粥,温热刚好,粥面泛着一层薄薄油光,香气还在。 端了出来,又轻声唤了姜锋:“小子,你送进去,慢着点,别吓着她。” 姜锋双手接了,认真地点了点头,端着碗进了屋去。 姜义则仍守在门外,面上无波,心神却提着。 屋里,小姑娘虽还缩在角落,目光却落在姜锋手里的那碗粥上。 眼里尚有几分提防,只是那肚子却不争气地轻轻叫了一声。 姜锋听得清楚,却装作没听见,只舀了一勺,慢慢递了过去。 那小姑娘眼神动了动,盯着那勺子瞧了片刻,终究还是张口咬住了。 粥一入口,眼里的警觉缓了些,鼻翼微动,像是咽得比谁都小心。 姜锋也不言语,只一勺一勺地喂着,手稳、声轻,耐心极好。 屋外的姜义听着动静平稳,眼角一扫天光,心头这才真的松了半截。 心头略略落定,也便不急着往刘家庄子去了。 就那样坐在廊下,靠着柱子,一边听屋里勺子轻响,一边等着姜锋把那碗黄精粥慢慢喂完。 等见小碗底朝天,他这才抬了抬手,把人招出来,又唤了李文雅过来。 让她将那一整套换药包扎的章法,从头至尾细细讲上一遍。 姜锋本就对这路子心痒得很,平日里偷翻医书,画着人形练手,一有空便捣鼓个不停。 奈何年纪还小,娘亲压着,不许他真动针见血。 如今好不容易得了个光明正大的机会,眼里都快冒光了。 学得极认真,耳朵都竖得笔直,一字一顿地记着。 手脚也不闲着,照着手法演练了两回,末了还不放心,追着李文雅问有没有哪步落下。 李文雅被他缠得没法,只得一遍一遍重说,直教那小子点头如捣蒜,方才罢休。 随后便领了药膏、绷带,一板一眼地进了屋。 手法虽还有些生疏,但力道稳,心思细。 那一身乱成团的绷带,被他拆了又缠,重头到脚,一道道包得服服帖帖。 连晨间挣扎脱落的几处,也一并理了。 榻上那小姑娘,虽仍不言不语,却也没再挣扎。 只是静静地望着姜锋,偶尔皱皱眉,似是碰到了伤口,又咬着牙忍了下去,一声不吭。 屋里动静安稳,气息平和。 姜义守在门外,听得分明,心头那根弦总算松了几分。 这孩子的气脉虽虚,终究流转无滞,神魂虽弱,却不见一丝戾气。 他这才真个放了心。 吩咐了李文雅几句,要她日后多留意,若有些简单的事,尽可交给姜锋去办。 反正那小子也乐此不疲,干得还挺像那么回事。 正说着,刘子安也已踱了过来。 书还未开讲,便先绕到这边落了个照面。 听明了来龙去脉,只道庄里头也不知这姑娘是从哪冒出来的。 身无信物,昏迷前问了几遭,口也不开,只当是哑的。 姜义闻言,只是点头不语。 几句交谈来回,终归还是议定了。 人先留在姜家,先养好了伤,再慢慢打听来历、商量后事。 好歹积点阴德,将来也好图个心安。 姜义思忖片刻,终究还是没提那姑娘额角微突、骨相非常之事。 人既已收下,旁的,便留待后头慢慢瞧。 章程一落,小姑娘便算是在姜家落了脚。 照应她的,自然便是姜锋那小子。 姜锐偶尔也来凑凑热闹,帮着打水提壶,也算有模有样。 可毕竟年纪太小,性子也跳脱,时日一长,便按捺不住,跳上跳下。 照料这等细致活儿,终归还得姜锋来。 那孩子心气稳,手也勤,偏又对草药病理颇有些心思。 一双手包起绷带来,松紧得当,连打的结都规规整整。 至于喂饭、喂水、清洗伤口、换药上膏……件件不差,一板一眼,既不拖泥带水,也不露半分轻浮。 这般过了几日,那榻上小姑娘也终于渐渐安下心来。 不再躲,不再挣,只是默默受着,眉眼间竟添了丝若有若无的依赖。 像只落了单的小兽,虽不肯亲近,却已不再防备。 2f488e101.icu。m.2f488e101.icu 第124章 一间树屋 清晨微亮,寒意未退,姜亮从陇山归来,踏着晨光回了村。 怀里鼓鼓囊囊,一份糖山药,是给大儿的;一份糖山楂,是给小儿的。 至于那只用桂花蜜捏的糖人儿,描了眼,压了帽,做得活灵活现,自是给小妹姜曦留的。 一进老宅院里,便见小妹缩着肩,坐在寒地里听大哥姜明讲学,耳尖冻得红扑扑的。 小儿姜锐则在院中跳来蹦去,手脚并用地比划拳招,招式是乱得紧,神气却比谁都足。 倒是那一向早起的大儿姜锋,此刻不见了踪影,屋里却飘出一股药味,比往日里浓了三分。 姜亮凑近几分,晃了晃手里那只糖人儿,将小妹唤了出来。 姜曦虽说年岁见长,已经是个大姑娘了。 可见着二哥手里糖人,还是不由得眼睛一亮,那神情,分明还是个未褪稚气的。 接过糖人,先凑近鼻尖轻嗅一口,那香气甜丝丝、暖融融。 一边舔着,一边将这几日家里屋外的事,絮絮道来。 说到末了,姜曦才放低了声音,语气也软了些: “那小姑娘这几日伤势好了点,已经能下地行走了。” 动作略微一顿,又续道: “爹说山脚灵气足,或许对她复原有用,你那大儿……便服了益气丹,领着人去了山脚那头转悠。” 姜亮听了,不觉来了兴致。 他本就爱瞧些热闹,眼下又是自家儿子在折腾,更觉有趣。 心头一动,正想拔腿过去看看热闹,谁知姜曦眼明手快,一把扯住了他衣角。 “二哥你可别吓着人家。”她仰起脸,眼神认真,语气却低得只能两人听见。 “那姑娘虽说这几日是安生了些,可到底还戒备得紧,见了大人总归怕些,何况你这张脸她还没见过呢。” 她顿了顿,又皱了皱眉,补上一句: “你身上的那点儿打杀气……别人不觉,她可躲都来不及。” 姜亮闻言,倒笑了,眼角微弯。 抬手在小妹额头上轻轻一弹,又低头嗅了嗅自个儿袖口,笑道: “我这身衣裳洗得比你脸都干净,哪来的血气杀气?怕不是你编来唬我的罢。” 姜曦捂着额头翻了个白眼,嘴角却含着笑。 院中寒风渐紧,姜明那头的讲学也告一段落。 众人起身搓着手、跺着脚,嘻嘻哈哈往屋里散去,一时人声热闹,热气也腾了一层。 姜义则仰头望了望山脚方向,雾气未散,那头却杳无人影。 姜锋领人去了,想是还未回来。 一家子你看我、我看你,眼角都藏着点兴味。 也不言声,只提气运身,身影微闪,便似片叶般悄无声息地掠了出去,连地上的霜都未被惊动半分。 李文雅站在原地犹豫了下,低头牵起小儿的手,柔声道:“莫出声,跟紧了。” 说罢,也轻手轻脚地随了上去。 一行人踩着薄霜,穿过药圃、绕过果林,一直走到新宅院前,却始终不见人影。 院中寂寂,只有几枝枯藤随风微晃。 姜义心中早已有了几分揣度。 当下也不多言,径自推门入内,绕至窗下,伏身往屋后那片林子望去。 果不其然,灵果林中雾气浮动,两道瘦小人影一前一后,正缓缓朝林深处挪去。 那地方,如今可不是随便什么人都敢踏足的。 作为后山灵泉水脉汇聚之所,地气蒸腾,灵息如雾,细看之下,林中轻烟浮动,枝叶带光。 此间灵气年愈深重,修为不足者一脚踏去,便似肺腑里都灌了水,轻则眩晕,重则气滞如山压。 饶是久炼之人,也得屏息凝神,不敢轻慢。 姜锋哪怕服了益气丹,此时面色也泛出些不正常的红,像熟透的苹果一般。 却还强撑着步子,分毫不退。 反倒是那小姑娘,面上不见多少波澜,神情宁静。 只是伤势未愈,步子显得有些踉跄,稳稳由着姜锋扶着,未有半分拒意。 一身素白衣裳,在灵雾中仿佛融入光气。 而姜锋身着青衫,姿势虽僵,眼里却凝着一股说不清道不明的认真。 两人就这么慢慢往林中深处行去,灵雾浮动间,竟生出几分……莫名的默契模样。 不觉间,两人已悄悄逼近那道高耸篱笆。 篱笆之外,便是那眼灵泉活水。 泉声潺潺,水光泛玉,四下灵气氤氲,雾气腾腾,仿若烟霞织就,将整片林子熏得似仙非仙,宛若画中。 那小姑娘立在雾中,身影纤纤,面上却透出一抹从未见过的安然神色。 灵息拂面,眉间那道警意似也淡了,神情静静的,像一株初霜中的兰草,被风一拂,反更添几分灵性。 姜义远远瞧着,心头更觉分明。 此女,果然来路不凡。 再看那头的姜锋,小子脸已红得像锅里煮熟的虾,一口气憋得都带点颤了,却还是死不肯退。 一步不挪,眉头倒皱得紧,眼里透着认真。 一边伸手将林中蹲草摘虫的三代灵鸡撵开,那几只肥鸡吃饱喝足正犯困,猛地一惊,扑棱着翅飞出去老远,跌跌撞撞地没了踪影; 一边又在林间左顾右盼,逐棵灵树细细寻将过去,口中低声询问着: “这个想不想吃?那个……还不熟。” 直到他指到一株挂着青白果子的树,那小姑娘才极轻地点了点头。 动作不大,眼神却泛起些亮,像风里轻轻晃了一枝头的花。 姜锋眼睛一亮,忙不迭地翻手摘下两颗熟透的灵果。 小心托着,仿佛捧着什么金贵宝贝,轻手轻脚地送了过去,模样庄重得有些好笑。 窗后伏着的姜义,瞧得眼角直跳,只觉一阵说不出的肉疼。 那可不是寻常果子。 这水灵果,就是在这灵气浓得能拧出水的地头,也得五年方结一熟。 若是换作外头那些死地,怕是二十年也盼不出一颗花苞来。 这等宝贝,自己好说歹说,才从大儿与闺女那手里抠出三颗来,想着留待关键时刻用的。 谁成想,今儿便叫这小子给送了两颗出去。 果子递出手,姜锋明显已是强弩之末,脸红得跟火烧云一般,连耳根子都透了粉。 口中似还交代了几句,话也含糊不清,至于那小姑娘听没听懂,他也顾不得了。 脚下一动,便像风卷残云般转身就跑,衣袂一飘,整个人便掠出林去,没一会儿功夫就不见了影儿。 直到奔下山脚,避了那团灵气最盛之地。 姜锋这才在块老石旁一歪身,喘着气靠了下去。 额头汗珠直滚,衣襟微湿,脸色虽还红着,倒也渐渐缓了几分血气,瞧着总算恢复了些人样。 没多时,姜义也不紧不慢地踱了下来,脚步稳稳当当,像是晨起散步,风也吹不动他半缕衣角。 到了那小子身前,俯身瞧了两眼。 那脸上的红晕还未退净,额角挂汗,呼吸虽急,眼里却透着一股子咬牙咽火的执拗。 “小子,还顶得住吗?” 姜义的声音不高,语气里却带着点看热闹不嫌事大的笑意。 像是随口问,又像是在看一场新鲜戏。 姜锋一听,忙不迭地点了点头,眼神亮得惊人。 那气还没喘匀,嘴里倒先憋出一句:“阿公……这是我第一个病人,我定要照料好了。” 语声虽低,却咬得极紧,一字一句像砸钉钉,没半分虚头巴脑的劲儿。 姜义听罢,也没多说,只抬手拍了拍他肩膀。 掌下是尚未长成的骨头,薄薄一层皮裹着火热,带着点少年才有的燥劲。 紧跟着,他从袖中摸出个瓷瓶来,通体青白,小巧温润,入手却沉。 不言不语地塞了过去,只丢下一句淡淡的话: “这瓶益气丹,你自个看着用。” 话音落地,人已转身,背影稳如山,不带半点犹疑,也没回头。 姜锋愣了下,垂眼看瓶,片刻后拔了瓶塞,倒出一枚圆润饱满的丹药。 想也未想,便仰头吞了。 抹了把额角的汗,吐出一口长气,眼神再度望向那片雾气翻涌的林中深处。 没多耽搁,只略略调息了几息,便提气而起。 身形一闪,又是一头扎进了那团浓得几乎要凝成水的灵息里头。 林子里头,两个小的到底是怎么沟通,姜家上下也没人瞧清。 只晓得那小姑娘进了林子,便似被雾气裹了去,再没出来过。 倒是姜锋,不多时便回了屋。 连口热水都顾不得喝,脚下带风,直奔杂物房。 屋里乒乒乓乓一阵乱响,没一刻安生。 三下五除二,把阿爷当年盖宅子时攒下的老物什翻了个底儿掉。 斧头、锯子、刨子,锈得发青的铁件、咯吱乱响的木架。 一样样全堆在脚边,乱里透着条理,像是要重起家业一般。 姜亮站在门边,眉头微蹙,看着那堆旧货越堆越高,终于还是开口问了句: “你这是想干什么?” 姜锋这会儿正托着一把老锯子,手指在齿口来回摩挲,头也不抬,语声却极认真: “她在林子里舒服些,对伤势恢复也有好处。” 说着,又抽出根粗绳来抖了抖,像是在丈量什么:“我想在林里,给她盖一间树屋。” 2f488e101.icu。m.2f488e101.icu 第125章 风雨叩林 姜锋这话一出,屋里便静了几息。 李文雅站在旁边,神情带着几分犹疑,语声也压得极轻:“她……说话了?” 小姑娘自进门起,姜家上下老少,都没听她出过一声。 姜锋没抬头,手中还搓着那把老刨子,语声低得几不可闻,却掷地有声: “她虽未开口……但我就是知道。” 话落屋中,静得连风穿门缝的声音都听得分明。 他却像什么都没察觉,起身扛了把斧头往肩上一搭,抖了抖手腕,便朝前山方向走了。 脚步稳,背影直,浑不理屋里一众人投来的古怪眼神。 那模样,不像是闹着玩,更像是下了定意,真要去寻木料盖屋。 姜亮站在屋檐下,望着他那背影,既没拦,也未劝,只摇头笑笑。 见小儿在屋里炕上翻来滚去,蹦得久了,气息也有些跟不上。 便一把将人扛上肩头,拎回了老宅。 天光刚好,院里微凉,便在空地上摆开拳架,手把手教起桩功来。 那头的姜锋,这回倒真像是鼓了兴头。 来回跑了不知几趟,斧头挥得有风,脚步踏得带劲,连院子里都添了股子新砍竹木的清香。 竹料一捆捆运回来,先在山下院子里粗粗扎成板。 再趁着益气丹下肚,气机提起,一口气便送往那片果林。 挑了两棵枝叶交错、枝桠盘桓的老果树,借着地势,围了个圈,将竹板一块块扎了上去,勉强搭成个棚。 手艺说不上精巧,可那手脚却稳当。 板缝虽斜,倒也没一块是虚搭。 直忙到浑身汗透,眉间都有汗珠挂着,整个人晒得发红,却不喊一声苦。 那姑娘坐在旁边,行动未便,也没闲着,拾了把锉刀,细细修边刮刺。 等到姜锋歪着肩扔下最后一根料时,整张脸已红得跟熟透的柿子似的。 这才肯退出林来,斧头一丢,手撑膝盖,弓着腰喘了几口粗气。 喘归喘,眉眼里却还带着一股子意犹未尽的兴奋。 歇了一阵,气儿顺了,他便又折回家去。 拎了几卷草毡回来,一张张铺在木棚底板上,边角压得妥妥帖帖。 连那几根翘边的竹板,也被他拿石头一一敲平。 毡铺好了,棚子也算有了个模样。 虽不上章法,看着却顺眼,风遮得住,雨挡得了,敞口朝南,能引些天光入屋,里头倒也不至逼仄。 他就这么一趟趟地往山脚跑,天色黑透了,雾气起了,才拎着空竹篓回到老宅。 一身草屑,鼻尖还带着林子里的湿气。 家人问他,他只回了一句:“先让她将就住着,等我慢慢把那树屋盖齐整了。” 说得淡淡的,语气却带着几分少年人的执拗,不声不响,却让人拦不得、劝不动。 果不其然,次日天光微亮,他又是第一个翻身起了身。 热粥才喝了两口,便扛了斧头出了门。 竹篓、锯子、绳索一样不少,脚步风风火火。 连院里那两窝成天往林子里钻的灵鸡,都被他惊得躲在篱笆外,只敢原地踱步,不敢越雷池半步。 益气丹吃得飞快,才几日工夫,瓶底便见了光。 姜义虽不作声,眼角余光却始终留着那头。 心里一记,转头便托了刘子安,又多带了两瓶回来。 柳秀莲站在屋檐下瞧着,只觉心头发软。 她那孙儿,手起锯落间,锯屑飞得老远,汗水沿着颈项直淌,后背的衣裳早就湿了个透。 尤其进了那片果林,每次出来,脸都红得像熟透的柿子,像是从蒸笼里翻滚一遭,连头发丝儿都湿漉漉的。 她到底是个做长辈的,见不得孩子这般折腾。 刚要往前迈一步,袖口却被人轻轻扯住。 回头一看,是姜义抬了抬手,语声不高:“让他自个儿忙活,没坏处。” 顿了顿,又道:“多盯着些便是。” 说话的当口,眼角却带着几分打量与笃定,像是早看出了些苗头。 这大孙儿,天资不差,性子也沉得住。 只是平日里书卷气太重了些,常年泡在医书丹谱里,桩步拳架却不怎么上心。 筋骨虽正,气血却薄,气息虽平,底子终归是软的。 如今倒好。 一日几趟往那灵气最盛的林子里跑,益气丹一颗颗地吃,人在雾气里头一泡再泡。 等出来时,脚底下稳了,气息沉了,连那骨节缝里都像添了几分劲,结实了些。 这般磨下来,不动声色间,气血筋骨,竟也生出些根气来了。 正是个好时候,趁着这股子兴头,把那点根底打磨打磨,再好不过。 盖个竹棚是简单事。 可要在林子里,树杈间、雾气中,稳稳地搭起一间能安身的树屋。 那可就不是三锯两斧能成的了。 姜义早早拦了家里人,不许插手。 姜锋也自始至终一句话没问过人,埋着头,自个折腾。 日头才冒,林子里便响起了锯声。 等日头落了山,那斧凿声还在枝杈间回旋。 果林里头,雾气常年不散,灵息氤氲,除了这一层天成的静,便是他日日夜夜的叮叮当当,不曾断过。 有时候晨雾未散,他人影已没在林深处; 有时候夜色已沉,他才拎着工具踱回来,满身的汗味与木屑,脚步虽重,却分毫不乱。 如此这般,来来去去,整整折腾了将近一个月。 从一开始每隔半个时辰,就得下山歇一趟气。 到后来一口气在林子里忙活一两个时辰,也没什么大碍,只是面色有些微红。 筋骨气息都在忙碌中节节攀升。 直至那几棵枝干交错的老果树间,真个架起了一座树屋。 屋子不大,板缝却合得极紧,桩柱嵌入主干,连风掠过都晃它不得半分。 谈不上什么精巧匠气,却透着一股子踏实劲儿。 姜锋人瞧着清瘦了几分,黑了几分。 可那一身筋骨,却仿佛拔高了一截。 气息沉了,眼神也稳了,像是整个人都被这一个月的斧声给锤实了。 屋子是盖成了,那脚程却未曾歇下。 每日的饭食汤水,三五日的换药敷膏,姜锋依旧是吞下一颗益气丹,便往那林子里头去。 那小姑娘倒也未曾虚言。 日日浸在那水汽灵雾里,人瞧着清减,眉眼间的郁结却散了,伤势一日好过一日。 照着姜锋回来时不经意的几句描述,李文雅在心里粗粗掂了掂。 这般下去,顶多再过两三月,便能彻底好透。 这一月余下来,那两个娃儿的关系,也不知从哪一日起,悄悄近了些。 姜义偶尔转到林后去,常能瞧见那姑娘立在雾气深处,衣袂沾湿,面色却极安然。 有时姜锋说了句什么,她便轻轻一笑,眼尾微弯,像是初霁时分的一抹晨光。 不耀,却暖,叫人不由自主便生出几分喜欢来。 那日午饭时分,姜义正低头吃饭,筷子夹着半块卤豆腐,嘴里却慢悠悠地道了句: “有空,也问问那小姑娘的来历。伤既将愈,迟早总得寻个去处。” 语气随意,像是信口提的闲话,可眼角余光,却仍是落在姜锋那头。 毕竟那姑娘自进门起,不知是不能言,还是不肯说,旁人问不出半句话来。 唯独跟姜锋,还算有些沟通。 姜锋听了姜义那话,只点了点头,也没多言,只埋头扒饭。 又过了几日,仍是饭点。 他扒了两口,像是这才想起什么似的,筷子在碗沿轻轻一磕,慢吞吞道了句: “小白她……也不晓得家在哪儿。” 小白,是他自个儿起的名字,说是唤着方便些。 桌上几双眼睛望过来,他也不理会,只自顾自地往下说: “她讲,是她三哥同阿爹置气,吵得凶了……后来火气上头,竟一把火把家给点了。” “之后,三哥便不见了人影。” “她与三哥最亲……便想着出来寻人。哪知半道上撞见了熊妖行凶,慌不择路,一路逃到庄子外头,才算捡回条命。” 这一番话一落,屋里登时静了几分。 姜义夹菜的筷子停在半空,面上的神情也跟着凝了一瞬。 这话,乍听寻常。 可若再想起那日,自己无意间在她额心三分处,指尖曾触到的那两点温润细小的凸起…… 那份“寻常”里头,便多出了几分不寻常的味道来,且还透着几分眼熟。 当下,他心里便已了然。 不止是这姑娘的来路。 便是她那三哥的下落,也猜了个七七八八。 多半是被吊在哪处阴地里,候着问罪受刑罢了。 不过知归知,此时却也犯不得。 两界村地处偏僻,远离海潮尽头,自家眼下也没那份能耐,送她回去。 只得先这么养着,等她伤好,愿走便走。 若有亲人寻来,那再好不过。 他面上并不多言,只随手夹了块肉,往姜锋碗里一送,慢声说道: “照料她时,多些分寸,客气着来。” 日子便这么一声不响地淌过去了。 那小姑娘的伤势日渐收敛,姜锋身上的气息,也一日沉过一日。 她仍是待在林子里的那座树屋中,像只栖枝的白鸟,不惊不闹,只把自己隐在雾气深处。 只是那份骨子里的警觉,却渐渐磨掉了。 虽依旧不曾开口,可偶尔在屋后撞见姜义撵鸡,或是瞧见姜曦提篮去果林,她会远远地弯一弯眼,再轻轻颔首。 那模样,既是招呼,又似无声的应答。 一来二去,竟也染上了几分烟火气。 与姜锋更是熟稔,偶尔还能见着两人在林间追逐打闹,笑声清脆。 这般清清淡淡的光景,又是一个月。 直至这日,天色说变就变。 风忽然自山口倒灌而来,卷着铅灰的乌云压顶。 雷声在云层里沉闷地滚过几遭,豆大的雨点便已劈头盖脸地砸了下来。 风裹着雨,蛮横地扫进林中,将满山枝叶压得抬不起头,连那终年不散的灵雾,都被搅得翻江倒海。 2f488e101.icu。m.2f488e101.icu 第126章 灵雨一夜,魂象具现 风是骤起的,雨也是。 起初不过几声贴着屋檐滚过的闷雷,低低沉沉,像是藏着锋刃,却未露棱角。 再一转眼,天地黑沉沉地压了下来,闷得人连呼吸都显得局促。 一道人影自山下老宅奔了上来,逆着风雨,步子沉稳,一脚脚踩进泥水里。 也不知是惦着那座不甚牢靠的树屋,还是牵着屋里那个同样不甚牢靠的人。 屋内,姜义正闭眼静坐,吐纳调息,心神沉入观想之境。 风声雨势愈发杂乱,终究还是把他从静定中拽了出来。 他睁开眼,眉头轻皱,也不说话,只起身点灯,披了件衣裳,往门前走去。 “吱呀”一声,木门拉开。 那原本狂躁的风雨,竟像是被谁轻轻一按,倏地止住了半拍。 连整夜喧嚣的山林,也在那一瞬屏了气,静得出奇。 门槛之外,静静立着三道身影。 一道是姜锋,发梢还在滴水,身上湿得透了,气息微喘,像是一路踩着风脚雨浪,从山下逆势而来。 一道是那小姑娘,素白衣衫,袖角不扬,静静地立在一侧,仿佛这场风雨与她无干。 最后一人,是个生面孔。 弱冠年纪,玄袍清瘦,就那么立在雨幕正中。 也不撑伞,雨水却近不得他三尺之内,衬得那张脸愈发白净。 眉眼之间,与那小姑娘隐隐有三分相似。 三人便这般站着。 风在他们身后奔走如马,雨自天倾而下,打得树影摇晃,草叶翻卷,连屋檐都压出一片灰雾来。 可那黑衣与白衫的衣角,却干净得紧,像是雨水绕路,风也自觉让行。 那黑衣男子先开了口,声如玉石经雨,清润透冷: “在下摩昂,前来寻回舍妹。” “小妹顽劣,近日多有叨扰,诸位照拂之情,铭感五内。” 言语极是客气,语调却淡,疏而不近,客而不寒。 姜义忙摆手,方欲说句“无妨”,话未出口,却正与那人目光相接。 那一眼,淡而不冷,幽而不沉,偏偏落在心上,却似将人从皮骨看到魂底。 姜义心头一滞,胸中那口应话的气,被这目光一碰,竟散了个干净。 恰在此时,天边电光忽起。 一道闪电撕裂夜幕,将几人面容照得一霎如雪初落。 那摩昂略一抬眼,望了眼灵雾翻涌如涛的后山,又低头扫了扫脚下这半坡青泥。 神色未动,语气仍是清淡如常,话音却促了几分,似是不敢在此地多留: “家妹承蒙照拂,此番出门仓促,未备薄礼。” “看阁下神魂将凝,意象犹浮,这一场雨,便赠你了。” 语声未尽,他只袖中一指轻拂,似是撩落衣角那般随意。 可那原本扑天盖地的风雨,竟真如听了号令,一瞬收束。 自天而降的暴雨,竟只余下一带细润如丝的雨脚,温温吞吞,只洒在姜家这半边山坡。 满山轰鸣俱寂,惟余一片淅沥,带着水汽与灵意,仿佛整座山林都静了气。 姜义心头一震,只觉眉心一热,似有点难以触破的关口,被这雨意一沾,隐隐松了几分。 他猛地抬头再看。 天地空濛如洗,那一黑一白的身影,已不见了踪迹,只余山风拂叶,雨脚轻响。 大孙姜锋呆呆立在檐前,发梢滴水,眼神还挂在方才那一幕里头,一时半刻还未归窍。 姜义立在门槛里,眼中却无波澜,反倒静静咂摸起那句“神魂将凝”来。 再一抬眼看这雨势,灵润含韵,天地俱寂,倒真有几分天授的意味。 他目光微敛,一道精芒自眼底闪过,似是有所揣测。 不再耽搁,回身一把将姜锋拉了进来。 “进来。” 话未落音,人已转身迈出门槛,冒着细雨径直往山下老宅去了。 片刻后,又带着李文雅与姜锐一并折返。 “今晚就在新宅歇着,受不住就出去缓缓,只是莫要离开山脚。” 他说得简短,语气却笃定。 一人分了几颗益气丹,眼见母子三个进了屋、安顿妥当,便再无一语,回了自己那间屋子。 木门“吱呀”合上,灯火微晃如豆。 在床榻上盘膝坐下,衣角还挂着几缕未干的雨痕,湿漉漉贴着被褥。 这时候却是无暇多顾,心头已轻声诵起《太上老君说常清净经》。 声息如引,神念随之归敛,气机一点点沉下去,如墨入井,不起波澜。 须臾,神魂便又沉入那片静极如夜的虚空。 这一回,所见景象已大不同。 神念所至,那两点光华愈发分明。 一道炽烈如阳,灼灼生辉,火意隐跃,似将破空而出; 一道内敛如月,清辉涵照,冷而不寒,自有一股澄明护体。 两者不再孤悬对望,而是宛若阴阳鱼眼,于虚空中缓缓转动,勾连、缠绕、分合有致。 天地清明,阴阳自转。 未及天明,唤醒姜义的,仍是那一窝灵鸡。 只是这一回,鸡鸣之声却不止自屋后传来,而是四下皆有。 远的近的,高的低的,似在山脚缭绕,又似从树梢传来,把整间屋子团团围住。 姜义缓缓睁眼。 眼帘一抬,晨光已似水一般,自窗棂泻入,薄薄洒在榻前。 可那神念之中、静极如夜的虚空,却并未随着这晨光散去,反倒在光中愈发沉稳。 只须念头微动,那一阴一阳两点光华,便似得令的灵物,于心湖深处再度浮现。 一动一静,一收一放,宛若双鱼戏水,意脉自转,生生不息。 对此,姜义心中虽喜,倒也未觉奇。 当初初闻那部《太上老君说常清净经》,这几个字才念出一半,他脑子里便蹦出个太极图来。 如今落在神魂之象上,也不过是水到渠成。 拢了拢衣襟,从榻上起身,推开堂屋的门。 门一开,便听得“扑啦啦”一阵翅膀乱响,密密麻麻,跟下了一场羽毛雨似的。 姜义一抬头,整个人便顿在门槛上,像是脚底给钉住了。 只见自家那窝灵鸡,竟绕着这半边山头,上下翻飞,前后盘旋。 不是蹦,也不是跳,而是真正地在飞。 他头一下还以为是神魂未稳,眼花了。 虽说这第三代养得精,又喂得勤,平日里能扑腾个三五丈也不稀奇。 可那终归是“扑腾”,是靠力气往上撞。 眼前这架势,却是展翅生风,翎羽分明,轻飘飘一个转身,还能稳稳落在树梢上,掸掸毛。 姜义抬手揉了把眼,再定睛一看。 没错。 那油光发亮的羽毛,那一双健腿,那圆滚滚的肚皮,的的确确,正是自家那群。 再定睛细瞧,可不止天上的鸡出了岔子。 目光往下一收,落在屋前那片地里头。 只隔了一夜,那一畦药草竟齐刷刷拔高了一截,叶片绿得发亮,光可照人。 再看那几株新栽下的灵树,枝干粗了一圈,叶色也愈发青翠,枝头竟还泛着丝丝灵光。 整座新宅被这蓬勃绿意裹了个严严实实。 从远处望来,屋檐墙角都被吞了个净,只余下一片浓得化不开的苍翠。 姜义站在门口,眼皮直跳,心头忍不住一动。 哪还顾得上那群在天上翻飞撒欢的鸡,转身便钻进了屋后那片果林。 才一踏进去,一股浓得快要滴出水来的灵气扑面而来,带着潮润温热的雾意。 林中雾气蒸腾,枝叶低垂,绿得沉稳。 再往上看去,姜义脚下一顿,整个人怔了半晌。 那些原还指望着三五年,甚至十来年才能结果的灵木,此刻竟已齐刷刷开了花,又忙不迭挂了果。 有青皮的,半红的,也有几颗饱胀欲裂的,沉甸甸地吊在枝头,微风一过,便晃着身子打转儿。 枝条还带着几分稚气,却已被压得弯了腰,水珠子顺着叶脉骨碌碌滚下来,在雾里碎开,洇成一小团更浓的水汽。 姜义不声不响地往林里头走,脚下落叶松软,靴底踩得微微下陷。 枝头晨露未干,湿意浮动。 逐一打量过去,目光在一株结着半红果子的树上停了停,又挪开。 指尖掠过一枚光润的青皮果子,沾了满指的清露,倒也舒服。 看着看着,嘴角便勾出一点笑来。 就这么瞧着,走着,不知不觉,便到了那间搭在老树上的屋子跟前。 这地方,他还真是头一回离得这么近。 站在枝下抬头望去,那屋子歪歪斜斜地搭在几根粗枝上,板缝不甚整齐,木头也未见打磨过。 可不知怎的,就是嵌得死实,稳稳当当,任凭山风如何撩拨,一点不晃。 姜义心里微动,脚下便自然而然地抬起,踏上了那几节简陋的木梯。 人刚到门口,还未站稳,只探头往里那么一望。 只觉有股浓得快要滴下水来的灵气,混着晨间未散的湿雾,兜头盖脸便扑了出来,凉丝丝地贴了满脸。 那势头似潮头拍岸,闷不作声,却力道十足,直拍得他心口一震。 耳边似有涛声隐隐,一下下拍着心湖,节奏不紧不慢,竟将他那点未定的神思,也给晃出了几圈波纹。 姜义眉头几不可察地一蹙,念头随之一敛,心神如石子般轻轻一沉。 霎时间,只觉脑海中那阴阳双华,似得了水的活泛,自行一个摆尾回旋。 那汹涌而至的灵气浪头,便如撞上了一片虚空,悄无声息,散了个干净。 姜义立在门口,脚步未动,目光却静了几分,嘴里低低咋了个舌。 这地界,还真养成了块宝地。 紧挨后山泉脉,灵气本就最盛。 昨夜那一场灵雨,不止润了山野灵植,也润到了这林梢上的一口小屋。 再加上那小姑娘,一身精纯龙气,在此盘踞数月,朝夕吐纳。 早已将这方寸之地,浸染得不同凡响。 如今虽瞧着还是竹木粗搭,连板缝儿都懒得抹齐。 可再立在这枝杈间,便不似屋,反倒更像是一方悬在树顶、专为养神聚气的灵池。 若在这儿修那水、木一脉的法门。 怕是闭门打个盹儿的功夫,就抵得上旁人在外头数日苦熬。 2f488e101.icu。m.2f488e101.icu 第127章 心有宝树,初入丹道 姜义在林子里绕了一圈,这才慢悠悠折回前院。 脚尖方踏上院门石阶,前头就有一道少年声气扑面而来,穿风带响,热热闹闹地直往耳朵里钻。 只见姜锋正大马金刀地盘着腿坐着。 一手比划着昨夜风光,一手还拈着块凉果,咔哧咔哧嚼得正响,嘴皮子压根没停过。 口中说的,自然是那位“神仙中人”。 如何身姿飘逸,衣袂如风,脚下踩的不是地砖,是云彩,连转身都带三分仙气。 再顺势将那小白姑娘的来头也捡了出来。 前言后语缝缝补补,七分添油加醋,三分捕风捉影,偏说得头头是道,煞有介事。 说到得意处,自是不忘拍着胸口来一句: “若不是我照料周到,哪有这桩福缘落到咱家头上?” 院子一头,姜锐还站在药田边上,小小一只,气息还嫩得很,却听得两眼发亮,嘴巴微张。 像是连呼吸都忘了,只差没仰头把那崇拜写到天上去。 姜义摇了摇头,嘴角噙着笑,目光往李文雅身上轻轻一扫。 只见她气息周流,进退有度,呼吸间自成一环,透出一股子从容稳妥的劲儿。 心头略一打算,这儿媳妇进村六七年,根骨本就扎得牢。 如今又经灵雨润泽,气脉一通,气足圆满,也算水到渠成,没出意料。 他又抬眼扫了眼柳秀莲和两个孙儿。 只见一个个神采奕奕,气色红润,连眼底的光都比往常亮了三分,显然也都捞了实实在在的好处。 这才笑着迈前一步,抬手在姜锋脑袋上不轻不重地揉了一把。 “嗯,不错,能干。” 话里三分是夸,七分是逗。 姜锋被揉得头发乱翘,却咧嘴一笑,咬着手里的果子,“咔哧”一声脆响,嚼得颇有风味,显然余韵未了。 姜义收了笑,转头看向柳秀莲,语气也随之缓了几分: “昨夜观想,可有些动静?” 柳秀莲略一凝神,眉心微蹙,像是那景象还没在心底站稳脚跟。 “像是……有个影儿,在那虚空里头打转儿。” 她轻声道:“可不真,也不稳,捉不住。” 姜义听罢,只点了点头,神情不动,眼底却添了几分暗色的赞许。 虽未成象,能得其影,已是踏进门槛的人了。 这一步,最难。 正说着,大儿与小闺女也一前一后出了屋。 他照旧问了问。 大儿子答得老实,与柳秀莲大同小异,皆是雾里看花、水中望月。 倒是姜曦这丫头歪着脑袋,咬着手指头想了半晌,才慢吞吞地道: “我好像……瞧见了一棵树,枝丫特别多。” “树上还结了果子,有红的、绿的……还有亮晶晶的,像是在冒光。” 她说得认真极了,像是在小心翼翼拼凑一副快要从梦里滑走的画。 姜义一听,眼底光色微动,原本松散的神情也不觉敛了几分。 脚下略一挪步,便往前凑了些,又不动声色地细细追问。 这回问得明白了、 虽与他自家那团阴阳双华全不一个路数,可枝节分明、形意具足,不似幻象,也不似胡思乱造。 那便是魂象无疑了。 且是观想而来,未借一物,纯凭心念触门。 这一步,说轻也轻,说难也是真难。 姜家又出了这么一个后辈,他心头自是欢喜,只觉气都跟着顺了几分。 更妙的是,这魂象偏偏还是株枝繁叶茂、果实垂垂的灵树。 一身清润之意,正合草木之性。 若是引去那座雾气氤氲的树屋中修行,水木相生,魂象契地,便是天缘地契也不为过。 这等福地,怕是打着灯笼也寻不出第二处来。 这一番念头才刚转完,姜曦那边话也说得差不多了。 嘴角还挂着点得意的弧度,心里琢磨着该回头宽慰宽慰那还没见着魂象的大哥几句,顺带显摆一二。 哪知余光一扫,却见自家大哥不知什么时候摸了个果篮子。 正猫着腰、提着脚,一步三回头地往屋后林子里溜。 这姿势,活像贼头贼脑地要干票大的。 她眼珠子一转,当即反应过来。 连句客套都顾不得说完,抬手拎了裙摆,脚下便一溜烟追了上去。 人还没窜进林子,声音倒先飞了出去。 清脆脆一嗓子,直扎在林梢上头打了个回响: “哥!不许吃独食!” 姜义站在原地,望着那一前一后钻进林中的一双儿女,唇角不觉泛起一丝笑意,倒也没拦。 只是随口扬声吩咐一句:“小心些,莫把那只生一茬的金贵果子给糟践了。” 今日家人皆有进益,自是个好日子。 天时地利人和,总得热热闹闹庆上一场才算周全。 姜义也不假他人之手,亲自下厨。 顶上那群飞得比鸟还欢的灵鸡,被他随手一抄,便拎下一只膘肥体壮的。 又从柜底翻出几味素日里都舍不得动的老药,洗了,泡了,扎扎实实地炖了一大锅。 再从屋后林子里挑了些熟得刚好、色泽鲜润的灵果,青红错落,香气缭绕。 一锅汤、一桌菜,搭着这满院灵气,一家子吃得唇齿生津、满头冒汗。 可饭毕人散,热闹一歇,院里却慢慢静了。 姜锋像一下被抽了芯儿似的,清晨那股显摆兴头没了,只剩个空落落的架子。 这三月来每日奔波养成的劲儿,一时歇下,反倒有些不知怎么喘气了。 他一个人坐在门槛上,手里还捏着块啃了一半的果干,却连嚼都懒得嚼,只瞧着那院子尽头的鸡窝发呆。 偶尔眼神一动,又望向林子那边,似是想着什么,又像什么都没想。 姜义将那一幕看在眼里,心里早已有了盘算。 这大孙近来心气顺了,骨头也硬了几分。 是时候换个法子,再添点新念想,也好叫他不至于闲下来空对空。 于是也不多耽搁,抖了抖袖口,独自往刘家踱去。 这会儿刘子安正赤着膀子在院里练叉,叉头寒光一闪一闪,动作却不急。 见姜义来了,笑着迎了半步,还顺手把叉往墙上一靠。 姜义也不绕弯子,寒暄几句,话锋一转便入了正题: “下回你那炉丹再开,可肯让姜锋那小子跟着瞧瞧?打个下手也行。” 刘子安一听,眉梢一挑,爽快笑了声: “益气丹这几月耗得紧,正琢磨着再起一炉呢,到时一并叫上就是。” 话才落,又听姜义提起姜曦观象得形的事,他那笑意就抻得更长了些。 光阴如水,转眼又是半载。 姜锋眼见着就要满七岁了。 有性命双修的底子在身,这孩子无论身量还是心气儿,都比村里同龄的娃儿沉稳上几分。 这半年里,他在庄子那头跟着摸索丹火,也将炼丹的粗浅手法学了个七七八八。 头些日子倒是新鲜,每回起炉都两眼放光,连翻药柜都像是在寻宝。 可刘家毕竟不是丹道世家,传下来的也就几张老方子,来回无非是些益气丹、舒经丸。 火候讲究不多,手法也不见多少花头。 练得久了,新鲜味淡了些,姜锋的心思便又飘去了别处。 如今闲时翻翻医书,皱着眉头琢磨经络穴道。 兴致上来了,又去板着张脸教弟弟扎桩练拳。 只是来来去去,总归有些意兴阑珊。 姜锐倒没那么多弯弯绕绕。 这小子才四岁半,拳脚桩功倒都学得全了,动作虽还生,架子却也齐整。 最是欢喜有人陪他练功,打得气喘吁吁,脸蛋红扑扑,嘴上却一个字都不喊累。 这一日,姜亮照旧回村歇脚。 饭桌上仍是热汤软饭,一派寻常。 只是饭后,他却难得摆了摆手,没搭理小儿缠着要练拳的热情,只淡淡吩咐了句: “叫你哥陪你打一趟桩。” 说完,自己兜了个圈,从院里转进了堂屋,寻了老爹和大哥。 这人一向寡言,语未出口,神情却先沉了三分,唇角抿得紧紧的。 “衙门里新拨了差。”他说,“恐怕要出门一阵,不能常回。” 姜义正捏着茶盖拨浮叶,手指一顿,眼风便扫了过来。 这小子自小沉默,若非心中挂事,断不会主动挑这茬。 他也收了笑意,将茶盏搁稳,抬眼问道:“何差?可有凶险?” 姜亮摇了摇头,眉头却没舒开,只压低声音回道: “暂时未说明详情,只是……校尉说,是鹤鸣山那边点的名,要我随行。” “鹤鸣山”三字一出口,屋里气息便仿佛凝了几分。 姜义眉头动也不动,只眼角微拢。 天师道若亲自点将,十有八九不是图姜亮这点微末道行。 更多的,怕是冲着他那根老棍去的。 那物寻常模样,灰不溜秋,可真动起手来,专破阴祟邪气。 平日里用得少,可一旦用得着……怕就不是寻常小事。 姜义捏起茶盏,盏盖轻扣着浮叶,轻轻一转,才抿了一口。 热气一缕缕升起,他不急着说话,像是借着这一口茶,把心神烫回正中。 片刻后,才缓声道:“能推么?” 姜亮闻言,手指动了动,像是想辩,却终究没开口。 片刻后才道:“执意要推……也推得掉。” 声音低了些,话锋却没落实,只在原地晃了一圈,便自个儿绕开了去。 他目光一斜,不自觉越过屋门,看向院里那一大一小两个身影。 望了一会儿,才收回目光,眸子里划过一丝不甚明亮的微光,嗓音也压得更低了些: “我听说,鹤鸣山那一脉,最擅符箓与丹火,山中那座丹房,千百年来火种未灭,一直有人守着。” 他顿了顿,似是斟酌,又道: “我在山上……也还认得几个旧人。若这一趟走得顺些,或许能托条门路,把锋儿送上去。” “做个俗家弟子,学些炼丹的真本事,也好。” 2f488e101.icu。m.2f488e101.icu 第128章 铜铸五环,棍走阴阳 见小儿心意已定,姜义也不再多言。 只絮絮嘱咐了几句老话,万事小心,安身为上。 一旁许久未出声的大儿子姜明,这时才开了口,话不多,却问得直接利落: “几时动身?” 姜亮也答得爽快:“上头催得紧,县尉司那边的差使都交卸了。再拖不过三五日,便得上路。” 姜明“嗯”了一声,语气平平,没再追问。 只是那双素来清亮的眼子,淡淡地在小弟身上来回打量了一遍,像是要把人从头到脚都看个通透。 片刻后,他才伸手,在姜亮肩上拍了一掌,语气平淡: “那便趁着在家,好好歇几日。” 次日清晨,天光还未全亮,寒气里裹着霜气。 姜明照旧在寒地里讲了书,拢着袖子,抬着嗓门,一板一眼,声声落地。 只是今天的课,比往常收得早些。 书一讲完,他也没再多留,一转身上了后山。 这一回,却没像往常那般待到日头黑尽才下山。 未到午时,人便折返回村,怀里揣着一包鼓囊囊的东西,把前襟都顶得鼓了起来。 脚下带风,也不与人打招呼,径直往村头那间唐家铁铺去了。 再见他时,已是日头偏西。 炊烟散得干净,一家人正围坐桌前,热汤热饭,香气氤氲。 门口一响,姜明跨步进来,手上提着个沉甸甸的麻布袋。 走动之间,那袋里叮叮当当地响着,像是铜铁磕碰,虽不甚响亮,却正好落在了满屋人的耳根子底下。 霎时几道眼光齐刷刷望了过去。 姜明也不绕弯子,只嘴角一牵,朝姜亮招了招手。 “来,试试看。” 说着便将那麻袋往地上一搁,麻绳一扯,“哗啦”一声响,从里头摸出一溜铜环。 大的一个,小的四只,颜色沉稳,不带一点花巧。 形制说不上精致,边角还有点粗糙,一瞧便知是匆匆打就,赶时赶点的活儿。 可那铜色却敛而不俗,分量压手,光是拿在手里,就能叫人心头沉下三分。 细瞧之下,倒与姜亮那根长棍上的铜箍颇有些神似,只不过款式收敛,打得更纤巧些。 两个手镯,两个脚环,外带一个颈圈,一大四小,头尾相应,竟是套得齐齐整整。 姜亮如今也识些货,眼睛一亮,嘴上虽不言语,眼里神色却生了几分郑重。 他也不客气,伸手接过来,俐落地一一戴上。 铜环贴在皮肤上,微沁着凉意,却不刺不紧,手腕脚踝处都空出些宽裕,动起手来,翻转挪腾,丝毫不觉妨碍。 只是偶尔抬手伸腿,袖口裤脚下头那一点黄澄澄的铜光,总归还是太跳脱,看得有些扎眼。 柳秀莲瞧在眼里,没多话,转身回屋,翻出一匹压了好些年的棕布。 那是她给姜曦备下的陪嫁料子,筋骨结实,纹路粗中藏细,寻常舍不得动,连冬衣都没舍得裁。 今儿也不犹豫,手起剪落,割成细条。 再把那几只铜环接了过去,坐在灯下,一圈一圈,缠得细密周正。 等再戴上时,原本露着光的铜环,便被包得严严实实,颜色沉静,看着就像些普通护具。 就算让外人撞见,也不过随口糊弄一句是乡俗风物,辟邪纳福,倒也算不得出奇。 姜亮低头瞧了瞧,又弯弯手肘踢踢腿脚,动作沉稳,铜环贴着皮肉,温润得紧,恰到好处。 他心头一热,正想说句什么谢语,却被姜明抬手一拦。 “得了,兄弟之间,扯那些虚套作甚。” 他说得平平淡淡,连个眼风都没多给。 说着,他又俯身在那口半旧的麻袋里摸了摸,手指在里头拨拉几下,哗啦哗啦直响。 片刻后,干脆“当啷”一声,把剩下那点零碎全倒了出来。 都是些指环、挂坠一类的小物件,叮叮咚咚散了一桌,溅了满桌铜光。 “剩了些边角料,扔了可惜。” 他掸了掸手上的铜屑,说得轻描淡写:“随手打了几个,一人一样,就当个护身符使。” 话说得随意,手上却不含糊。 分发下来一人一样,既无重复,也不见遗漏,显然是早就盘算好的。 轮到姜义时,递过来的是一枚扳指。 通体铜质,打磨得圆润光滑,颜色沉稳,瞧着平平无奇,握在掌心却沉甸甸的,压手得紧。 姜义接过来,只低头一掂量,便顺手往大拇指上一套。 正正合扣,一分不松,一分不紧,像是专门为他量了尺寸一般。 看着那扳指在指节上泛着光,唇角微翘,便将手伸出来,在众人眼前晃了晃,一脸得意神色。 一家子各有所得,自也欢喜得紧。 姜亮在家头歇了三日,吃得香,睡得沉,连眉角那点积久的疲色都退了大半。 到了第四日,还未见天光,他便悄然起身,三两下扎好包裹,轻手轻脚推门而出。 人一走,宅中便又归于往日的清寂。 鸡鸣狗吠间,柴火照旧,日头也照旧地升起落下,日子就这么不紧不慢地推着走。 姜义隔三岔五,总要带着姜曦往屋后走一遭。 那林子里搭的小树屋,如今倒成了修习的正经去处。 地处水木交汇,灵气之盛,浓得几乎能拧出水来,修行中人一靠近,便觉心头舒畅,鼻息清明。 那是块好地儿,姜义心里清楚。 若能在那儿将姜曦那株观想而出的魂象宝树养得根深叶茂,日后怕是能开出不凡的路数来。 只是这灵气虽好,却也太“冲”了些。 姜曦虽说根骨出众,可到底年岁尚浅,神魂未稳。 纵有益气丹吊着气脉,也不过一炷香的功夫,便觉魂象震荡,气机倒卷。 那一刻神魂一撤,往往连人也跟着软了,一身轻飘飘的,仿佛要被那股逆冲之气抛出屋外。 姜义到底还是不放心。 每回都随着一块儿入林,静静守在屋外。 也不催,也不扰。 就像当年蹲在幻阴草地旁头,看着姜亮苦熬魂关时那般沉得住气,稳得出奇。 倒是姜锋那小子,兴头十足。 每见他姑姑从屋后晃悠悠出来,脸上一丝血色也没,小腿还发虚,脚下都飘着风。 他便屁颠屁颠地凑上前,一手扶,一手拍胸,语声铿锵得恨不得把树叶震落三片: “姑姑莫急!等我丹法练成,定叫你不吃这苦!到时给你炼的灵药,保准顶你这益气丹百倍还拐弯!” 这几句半大不小的豪言,说得气吞山河,掷地作响。 姜曦听着听着,忍不住翻了个白眼,手里那枚刚摘下、还热着气的熟果子,也不知怎地,就被顺手塞进了他怀里。 还撇嘴低声道:“你也就嘴上利索。” 姜锋倒乐得不行,抱着果子一边啃,一边嘿嘿笑,笑得门牙都亮了半截。 姜义倒还是老样子。 地里活计一收拾完,便拎起那根老棍,照旧在院中空地上拉开架势,沉腰沉肩,一式接一式地走将起来。 只是自打神魂观想出了“意象”,这手上的棍子便仿佛跟着活了,味道大是不一样了。 如今这棍子一握住,人便似成了天地间的一杆轴心。 肩为枢、腰作舵,动一寸,风声便紧一分,棍影劈空,带着一股子势压压的生气。 或如江河奔涌,滚滚而来,力大势沉,叫人避无可避; 或似溪水绕石,不紧不慢,转中藏锋,柔里带刚,暗里打人一个措手不及。 一呼一吸之间,竟有了几分阴阳互济的意味。 呼为阳,棍势便开张如裂帛,直似破空; 吸为阴,棍意却又敛如明月入云,收得干净利落,不露半点棱角。 动里生静,静中藏力,虚实互化,仿佛整个人都融在这棍势里头了。 大儿姜明偶尔从书房踱出来,站在廊檐下看了会儿,眼里头竟也透出几分意外的佩服。 末了忍不住开口道:“爹这趟棍……是练出‘相’来了。” “已不是人在使棍,而是气推着棍走。” 光阴这东西,最是个不经念叨的。 院里那株老槐先前还绿得发亮,如今叶子却已转黄,再一转,便撒了满地,一脚踩下去,咔哧脆响。 一眨眼,竟又过去了两月有余。 这日午后,家中饭桌边,众人照旧围坐。 桌上几碟素常的菜蔬,一锅热汤饭,不见山珍海味,倒也吃得安生。 李文雅才夹了筷青菜,刚送到唇边,那眉头却忽地一蹙。 箸一顿,人便侧过了脸,轻轻干呕了两声。 “怎么了这是?” 柳秀莲眼尖,筷子往碗里一放,忙伸手拍着她的背,语气带着慌,压得又轻又快。 李文雅摇了摇头,示意无碍。 只是那张素日里惯常清冷的脸,此刻却浮起一抹不受控的红晕,像是藏了什么话在心口。 半天才轻声开口:“无妨,娘……我自个儿心里有数。” 她本就是个行医的,说出这句,旁人还疑云未解,姜义手里的筷子却一顿,眼里头光一闪。 再瞧柳秀莲,脸上原本那点焦急,这时也像开了窍似的,眉眼间瞬间铺出一层藏不住的喜色。 姜明也轻咳一声,眼底藏笑。 只有姜锋和姜锐两个,一左一右,看看这个,又瞅瞅那个。 两双乌溜溜的眼珠子转来转去,神情里满是懵懂。 2f488e101.icu。m.2f488e101.icu 第129章 羌乱 部署 次日天未透亮,院中还挂着几缕未散的露气,地上潮意微凉。 姜义一早便出了村,独自往陇山县赶去。 一来是去看看县里那点薄产。 二来嘛,自是要正经八百地,将李文雅有喜一事,递声知会亲家。 也好让李家老少跟着高兴高兴,图个吉利。 只是等到了李府门前,姜义才觉出些不对劲。 往日这宅子规矩得紧,门前仆役脚步稳、声气低,来来去去透着股子绵实劲儿。 可今儿个,府门前那几个小厮却一个个脚步匆匆,语声低得像怕惊着谁似的。 眉宇间全没了往常的闲定,反倒添了几分慌张。 姜义站在门口,眉头轻轻一敛,却也没多问,只顺着下人引路往内堂去。 茶盏刚端上来,水气还未凉透,李云逸的脚步声便自廊下响起。 人影还在转角,声音便已抢先一步响起,口口声声道着“怠慢”“失迎”。 可脚下那一连串步子,却看不出有几分从容。 姜义抬眼瞧了他一眼,也不绕圈子,待他落了座,便笑着将文雅有孕的消息轻轻一句带出。 李云逸听了,神色果然缓了几分,那紧绷的眉梢眼角终于松开了些,嘴角也牵起点笑意。 只是那眉心的一道川字,却仍死死杵在那儿,像是钉进了骨子里的心事,拽也拽不动。 姜义看得分明,手中茶盏一转,便顺着话头笑着问了一句: “看亲家公今日神色仓皇,莫非府中遇着了什么为难之事?但凡姜家能搭把手的,还请不必见外。” 李云逸闻言,沉默片刻,神色闪了闪,才轻轻叹了一口气。 他将身子微微一倾,语声也压了下去,仿佛怕惊了窗外风: “原也想着再寻个日子,派人登门报个信,哪知亲家公倒先来了。” 说到这里,他目光略沉,话锋也一顿,才低声续道: “只怕这陇西郡,近日要起些风浪,不太平咯。” 姜义听得这话,眼角那抹带笑的弧度登时收了去,神情也沉了几分。 李云逸斟了斟字句,这才续声开口: “亲家公也晓得,我李家与那边羌部做些药材生意,走的是山路,靠的是旧交。这些年下来,多少也养了点耳目。” “前几日才收到一封山信,说那烧当羌前些时日吞了发零羌,如今合旗整伍,号称要一统羌地。” “眼下兵锋正盛,动静瞧着不小,怕是真打算往陇西郡这边压了过来。” 姜义虽不混迹军伍,可这些年来,在家中也听小儿讲过几回边地兵事。 发羌、烧当这些个大部名目,也并不算陌生。 此时听到这一串熟词,心头便不觉一紧。 一念如风过草尖,呼地一晃,没能抓着,却搅得心头微微泛潮。 自家那二郎,这趟公门差使来得突然,归期未明,难不成……便是与这件事脱不了干系? 李云逸却已接了下去,语声不紧不慢,带着几分唏嘘: “郡里倒还压得住。凉州边上,自古便是兵马重地,朝廷在那头也养着不少归附的西羌部族,真要起了火头,一时半刻也烧不到县里来。” 他说着,语气一缓,话锋却轻轻拐了个弯,落在了姜义身上: “只是一事归一事。亲家公府上,那地方……偏就卡在两界交界的坎上。” “若真有个风起云涌,头一拨浪头,怕就要先打到你们那边去。” 说到这,他抬眼看了姜义一眼,声音压得更低了些,却也更稳: “依我瞧着,不如趁眼下还算安稳,将家中老小暂且搬来县里住上一段。” “哪怕将来真出了点风浪,无论是奔州府寻援,还是转个地头避一避,总比困守原地来得从容些。” 这话说得诚恳,句句落在实处,显然是斟酌过多番才开的口。 姜义却只是拈着茶盏,缓缓一晃,盏中水光微泛,未曾立刻答话。 这番话,他心里是听明白了,是好意,没半分虚头巴脑的客套。 只是那片村子,那点薄田老屋,却不是说搬就能搬的物什。 再者说,真到了风浪起时。 郡县里的高墙厚瓦,与自家那头山后的老林子,到底谁更扛得住祸乱,也未必就说得准。 他正寻思着要如何找个由头,将这番好心婉婉挡回,堂外却忽然传来一阵急促脚步。 只听得“咯吱”一声门响,一名管事模样的中年人快步掠了进来,穿戴还算整齐,脸上的神色却有些慌乱。 连规矩礼数都顾不上打,只俯身凑近李云逸耳边,低声说了几句。 姜义虽听不清那几句低语,却瞧得明白。 亲家公那脸色,是以肉眼可见的速度,由红润褪成灰白。 原本端得安稳的那盏茶,也不觉一抖。 只听得“叮”的一声脆响,杯盖轻撞盏沿,不重,却敲得人心头一紧,堂中气氛登时一滞。 那管事低头退下,脚步还未出堂,李云逸像是才从一场冷梦中惊醒。 缓缓放下茶盏,指尖僵硬,落在桌面上的那一瞬,竟带了丝不易察觉的抖意。 他抬起头,眼神落在姜义身上,唇角微动,却迟迟未出声。 半晌,才像是把一口风干的气吞了下去,低声吐出两个字,嗓音哑得像是从喉头里刮出来的: “……坏了。” 话音落下,他又顿了顿,嗓子微哑,神情里竟多了几分不敢细说的迟疑: “刚来的急信,说那驻边的西羌部众……尽数反了,连烧当部也引了进来,破了关口……已进了陇西。” 姜义面上的平静,也跟着一点点褪了去。 他没露声色,只是将茶盏往旁轻轻一挪,拇指搭在盏沿上,语气依旧平平: “亲家公打算如何应对?” 李云逸虽神色带乱,话头却还有章法。 他深吸了口气,声音压得极低: “陇西这条路子……眼下算是废了。” “烧当羌若真起势,兵线一拉绵,一郡一县的地界也挡不住风。” “眼下得趁局面还没彻底塌下来,把府里的家底、库里的药材,能挪的先挪去州府,再往洛阳那边走,府中家眷,也依此道。” 说着,他转过头,望向姜义。 那双眼里,没藏着拐着的虚辞客套,只剩实打实的焦急与忧色。 “亲家,”他一字一句,带着些不掩的诚意,“不若一道走罢?” 姜义却只是摇了摇头,神色未动。 “多谢亲家这番好意,”他说得温和,语里却带着几分拦也拦不住的固执,“我那头,自有安排。” 话音落下,他微顿片刻,眼神往窗外那片灰黄天色上一拢,像是在权衡。 末了才轻轻一转话头,语气也松了些: “只是这仗一打起来,也不晓得要拖到哪年哪月。” “文雅肚子里揣着一个,若是到那时还没个清净地……只怕不得安生。” 李云逸闻言,立马心领神会。 这等时候,最忌虚言客套,容不得半点推三阻四。 二人没绕弯子,三言两语便定了章程。 李家当即备车,准备将李文雅与两个孩子接出,先送去凉州府,确保无虞。 李云逸心中虽觉挂碍,却也清楚,这位亲家公并非寻常庄户。 见他心意已决,也就不再强劝,只添了几句场面上的应酬话,便起身快步去了后头,着人安排车马。 姜义也没多留,乘着李家那驾马车,一路风尘,晃晃悠悠地回了两界村。 进屋落座,口气不急不缓,将这一路的来龙去脉讲了一遍。 那未出世的孩儿,是如今这一家老小的头等大事,容不得半点闪失,自没人出声反对。 当夜月色低垂,李文雅收拾了几件贴身的细软,带着两个孩子,悄无声息地随车离了村。 马车去了,院里一静,姜义便唤了姜明过来。 父子俩在灯下落座,说话不多,便在那张老桌子上比比划划起来。 村中防务这一桩,口头说来倒也轻巧。 后山那头,寻常人根本别想翻得过来,自是省了心的。 前山虽敞亮些,却有几百里山岭拦着,山里更有三头成了精的老怪,领着一窝妖气熏天的徒子徒孙。 平常时候是隐患,这时候也算是天设地置的关隘了。 便是这一来一去盘算下来,真要人守的,不过是南北两处山口罢了。 好在村中青壮,如今十之八九都是古今帮出身,调度起来倒也方便些,省了不少麻烦。 翌日清晨,薄雾未散,鸡鸣还没停。 古今帮帮主姜明,难得地在学堂里露了面。 他这些年鲜少过问帮中琐事。 如今这突然一站出来,底下那些新近入伙的半大小子,一时竟还有些摸不着头脑。 只见他一身青布长衫,瘦得棱角分明,举止斯文,话也说得温温吞吞。 不像是练家子,倒像是哪户乡绅请来的私塾夫子。 不过帮里如今能顶得住场面的那几位,无不是姜明当年一手教出来的。 更是一同拦过妖患,救过村人,称得上过命的交情。 人未开口,几道老眼就已经齐刷刷望将过来,那神色里头不乏敬畏。 这些人一站出来,底下原本还有些喧哗的场面,立马便静了下来。 姜明一贯话不多,也没绕什么弯子,三两句把眼下的局势说得清楚。 末了,他才不紧不慢地补上一句: “这回动了刀兵,日子定不会轻省。姜家那边果园药圃里,几样好货都会拨些出来,算是给兄弟们提提气。” 话音刚落,底下便有人“哟”了一声,笑里带着点起哄的意思,可眼神里却是真被勾起了心气。 毕竟这两界村里,谁还不晓得姜家药好? 章程当下便定了下来。 唐家铁铺那三小子,领着人一通吆喝,铺里炉火便没断过,锤响连天,兵刃一把接一把地往外出。 李郎中的大孙子也不含糊,翻出压了年的老方子,一味味地捡。 从止血生肌的散,到提气安神的膏,全照着实战来配。 各堂的头头也都清醒得很,自家人自家带,轮番上山布哨,明哨看路,暗哨藏人。 前山口、后林子,东西两条小道,全都依着山势水脉布下了关卡。 姜明这几年书没少读,兵书韬略也看了不少。 又常听他那当县尉的小弟闲话,讲些军中布阵、山地防卫。 此刻一张图摊开,笔走龙蛇,一路布点连线,讲将起来不徐不疾,倒也有模有样。 2f488e101.icu。m.2f488e101.icu 第130章 俺是耕田勒 转眼又是月余过去。 战火烧得四野通红,传进村里的消息一日比一日稀,一日比一日冷。 都说那西羌反得突兀,把整个陇西郡打了个措手不及。 太守老爷手忙脚乱,兵调得仓促,仗打得窝囊,如今烧当羌的兵锋,已摸进了郡腹的咽喉地界。 两界村偏在山里,四下是望不到头的老林子,地势闭塞得很。 说是被世道遗忘的角落,也不算夸张。 可再偏再静的地方,风声鹤唳,终究会顺着林缝,细细钻进来。 这一日,日头正暖,晒在人身上,软软熨熨的。 挨着村道那片老林里,不时传来“咚……咚……”的响动,一声一声沉稳得很,带着股子踏实劲。 是大牛在伐树。 这活儿,一半是给家里备冬的柴火。 另一半,也是个不动声色的活哨子,替村里守着那点不安的风声。 大牛人如其名,膀阔腰圆,一身腱子肉像石头上长出来的。 这会儿短打在身,袖子挽到肘弯,古铜皮肤在日头下泛着油光,抡起斧头来,像小儿舞草棍,轻松得很,连口气都不带喘。 “咔!” 一声脆响,一棵老榆树就那样应声而倒,带着枝杈叶子砸在地上,砰然一响,惊得林雀四起,扑啦啦乱飞了一树。 大牛拄着斧,正要歇口气,眼角余光却似瞥见林子深处的阴影轻轻晃了一下。 他没动,眉毛也没挑一下,只抬手抹了把额头的汗,模样老实得很,活像个刚出门的庄稼汉。 也就是那一下的工夫,那道影子便已贴了上来。 动静轻得像林风里蹿出的鬼,冷不丁地扑在大牛的后颈上,快得连鸟都没惊一只。 “嗤……” 一片带着血腥气的冰凉铁片子贴上脖颈,像是刚从死人身上拔下来的,透着股子凉意直往骨头缝里钻。 “别动,把斧子扔了。” 声音嘶哑,像破风箱抽出来的,还带点咬不清的汉话腔调,语气生得很。 “你是做甚的?” 大牛肩头轻轻一僵,依言把斧子扔开,却没转头。 只像个真被吓懵了的老实庄稼汉,一脸木讷憨厚,半点没听出那话里夹着的刀子味。 他慢腾腾地扭了扭脖子,把脑袋转过半圈,一字一句,诚恳得很: “俺……俺是耕田勒。” 那人听罢,眼角微微一挑,眸底掠过一丝贪意。 手中刀锋不动声色地又紧了几分,冰凉凉地贴住皮肉,像是催促,又像随时都能割下什么。 “耕田的?那田种在哪儿?村子又在哪头?带路!” 大牛脸上登时堆出几分为难,神情畏畏缩缩的,声音也跟着垮了下去: “军爷……俺们那村子小得很,人也杂……汉人羌人都搅着住,也没啥值钱玩意儿。” “少废话。” 那斥候冷哼一声,语气吊着,却藏着几分藏不住的凶。 “老子又不是来抢东西的,只是跟弟兄们翻了几日山路,想讨口热饭、喝点水罢了。” 嘴上说得客气,手下却半分不松,那锋刃吊在要害上,像条热天伏着的毒蛇。 大牛“哦”了一声,神情蔫巴巴的,像头被打怕了的老黄牛,耷拉着脑袋,在前头慢悠悠带路。 他脚步沉,走得慢,脚下还故意踢着枯枝落叶,“沙沙”响个不停,像怕人听不见他们这点动静。 两人一前一后,钻林穿叶,才走出百来步,林子深处忽地传来两声鹧鸪啼。 一长一短,清脆带锐,像针头挑破了层无形的帘子,风就这么唰地一下透了进来。 斥候脚步一顿,眼神里多出几分警觉。 可也就在这心念一歪的工夫,变故已悄然落下。 那原本一直在前头领路、看着老实得跟头耕牛似的大个子,忽地脚下一晃,身子往旁轻轻一侧。 那动作不快不急,甚至还透着点子笨拙。 可落在斥候眼里,却像一片影子抹了过来,悄得不带声响。 他只觉手腕一紧,像是叫烧红的铁钳死死箍住,骨头里都开始发疼。 筋骨寸寸绞紧,别说动刀,连喘口气的空都没了。 惊骇才刚翻上眼角,还来不及冲出口,大牛那双蒲扇似的手掌便沉沉一送。 没抬眼,也没瞄准,动作却稳得出奇,熟得像收秋的老农在掐豆角。 “噗。” 声响不大,闷闷的,像熟透的西瓜叫人拍了一巴掌,里头水汁一颤,还带点甜腥味。 那斥候喉头“嗬嗬”两声,眼珠睁得老大,仿佛死前都还在琢磨这事怎么能落到自己头上。 下一息,身子一软,斜倒在地,没再动弹。 林子里影子晃了晃。 几道身影从树丛中滑出来,脚步悄得跟猫没两样,风都没惊一缕。 其中一人凑近,朝大牛打了个手势,压着嗓子道: “大牛哥,后头那几个尾巴都掐了,仨,全收干净了,连气儿都没给喘。” 大牛这才低了低头,看了眼脚边那具死不瞑目的尸首。 脸上仍是那副憨憨的模样,眼里却多了几分精光: “俺没骗你,俺真是耕田勒。” 说罢,他转身往方才伐树的地方走,脚步不紧不慢。 走到那棵横躺的老榆树旁,水桶粗细,树皮带着斧砍的痕,深浅不一,还冒着一股子新剖开的木香。 他弯下腰,鼻翼微张,像是先让肺里灌满一口气。 紧跟着脚下一沉,腰马合一,口中低吼一声: “嗬!” 那截寻常三五条壮汉也要费老劲的榆木,竟叫他一人稳稳扛了起来,横着落在肩头,纹丝不晃。 他一步一步往林外走去,步子慢,但稳,每一步都像钉在地里,踩得落叶“咔咔”碎响,枝头也跟着微颤几分。 背影渐行渐远,斑驳光影打在他身上,看着像一座不声不响走动的小山。 林中,那几道黑影早已悄声上前,将尸首拖入暗处,又拣了些带叶的枝杈,仔细扫去地上的血迹与脚印。 不过片刻,风过林梢,枝叶轻响,阳光仍旧暖融融的,地上干干净净,仿佛什么都不曾发生过。 大牛将那棵水桶粗的老榆树扛回院中,肩头一松,巨木“哐啷”一声砸落地面,震得瓦檐上的尘土都跟着扑棱了一跳。 他拍了拍手掌,连脸都懒得洗,便扯了件外衣,晃晃悠悠往学堂方向去了。 这事得尽快知会一声,也好给那几个手脚麻利的弟兄,记上一笔功劳。 当晚,姜家饭桌仍是老样子,几碟热菜,一锅药粥,香气氤氲,跟往常没什么分别。 只不过,桌角那张筷子压着的纸,却添了几分冷意。 姜明夹了筷青菜,送进父亲碗里,嘴里的话却不紧不慢: “斥候是军前的眼线。今日这几双眼能悄无声息地拔掉,那些发羌的兵马就成了摸黑乱撞的瞎子。短日内,山里头该是安稳的。” 语气里没什么起伏,话头却有板有眼,叫人听着便觉得心里有底。 “不过嘛……” 姜明话锋一转,目光落在桌上那盏跳跳闪闪的油灯上。 “某个方向,若久无动静传回,就像棋盘上少了个角。懂局势的,一瞧便知,这一块,有问题。” 他说着,筷尾轻轻一捻,语声也压低了几分: “到那时候,来的怕就不是这几只毛手毛脚的小探子了。这口气,还松不得。” 说完这句,他眼神微转,掠过姜义,最后停在姜曦身上。 “真若撞上不好惹的,只怕还得劳烦爹,还有咱小妹出手。” 姜义依旧低着头,一筷一筷地扒着饭,神色平静。 倒是姜曦,刚喝下一口汤,闻言一仰头,汤还没咽下去,眼睛先亮了几分。 她嘴角还沾着点油星子,笑嘻嘻地应了一声:“包在我身上。” 姜明见她一脸轻松,似并没把这事放在心上,便又续了一句。 “可也要记着,活下去,才是头等正经。” 语气比方才更缓些,却像是再三叮咛: “真要撞上实在惹不起的茬子,万不可死扛。能躲就躲,能拖就拖……尽量把人往后山里引。” 说到这儿,他语声一顿,筷子在碗沿轻轻一点: “到了那时……就听天由命罢。” 话落,院中风一拂,吹得灯火轻跳了下。 姜义与姜曦俱是点了点头,未作多言,眼底却各藏思绪,似是早有思量。 一旁柳秀莲握着碗筷的手微微一紧,半晌,那口热汤也没送进嘴里。 她低着头,轻轻吐出一口气,仿佛要将那不安一并吐掉。 日子还是一日一日地过,像漏斗里的沙,不响,却真真切切地流着。 转眼,又是两月。 冬意更深了些,清晨起来,窗纸上已结了层薄霜,泛着冷白的光。 陇西郡的局势,非但没缓下来半分,反倒越搅越乱。 零零碎碎的消息飘过来,说是就连从洛阳那头派下来的中官谒者,也在前阵子吃了个不小的亏,栽得不轻。 而两界村这边,两月下来,又断断续续来了三四拨探子。 只不过古今帮如今防线扎得紧。 那些人刚露个影子,便像石头丢进水塘,连个响儿都没听见,就叫人干净利索地抹了下去。 姜明照例在饭时将形势梳理一番,只是语气,却一日比一日更凝重些。 “最近这两拨,身手不俗,来得干脆,一看便是打过硬仗的,怕不是头阵那几拨路子野的货色可比。” 他说着说着,语声一顿,眉头微压,语气也带了点冷意: “若不是早早布了伏,有心算无心,这回怕是得折上几人。” 此话一出,屋中便静了。 油灯跳了跳,火苗晃得不稳,光影投在窗纸上,明灭不定,仿佛连墙上的影子都屏了气。 这等动静,已说明对方动了真意,怕是嗅出了这片山林里,藏着些说不清道不明的古怪。 姜义独坐在廊下,手里拄着那根打磨得锃亮的老棍,半晌没言语。 风从院中老树间穿过,带着松叶簌簌的声响,一点点往人心里钻。 又是几日过去。 天色沉得厉害,像整片天幕被湿帛浸透,低垂着,灰蒙蒙压下来,似乎伸手一拧,便能滴出水来。 风头也转了,吹在人脸上,不寒,却叫人鼻翼发紧。 村东头的山口,照例静得慌。 几名扮作砍柴的弟兄,散散倚着树歇脚,姿态懒洋洋,眼角却留着光。 有人拨弄烟袋,有人削着干柴,刀锋细细剥着树皮,动作慢条斯理。 可每一片被风翻动的叶,每一枝突然振翅的鸟,都不曾逃过他们眼底的涟漪。 忽然,最外圈暗哨处传来一声杜鹃啼唤,时辰掐得极准。 只叫了一声,便戛然止住,如刀锋落下,干净得没留半点回音。 林中风也跟着停了一拍,枝叶微晃,如有人屏了息。 几名扮作樵夫的汉子对视一眼,仍不慌不忙地起身,姿势松散,手掌却不动声色地落在腰间柴刀上。 山道那头,林影轻轻一抖,紧跟着几声枝叶掠动的细响,从密荫深处传出。 不多时,几道人影缓缓现身,步子不快,却自有一股说不出的从容。 领头的竟是个青年,年纪不过二十出头,一身貂裘,色泽温润,剪裁得体,贵气藏而不露。 腰间挂着柄弯刀,金镶玉嵌,鞘上光可鉴人,竟无半点尘灰,仿佛方才不是从林中穿出。 其后数人,形貌各异,或高或瘦,却俱是肩沉肘收、步履轻稳,太阳穴微鼓,眼神藏锋不露,脚下更无虚浮之气。 不是市井卖命的走卒,而是趟过血水、杀过人的手。 这一行人倒也不忙,步子松松垮垮地往前挪,像是沿着自家后园的石径散心。 林中伏哨无人应声,他们却仿佛压根没将那点杀气放在眼里。 “有客到。” 领头那位貂裘公子忽然开口,声音温润含笑,腔调却极自持,汉话说得字正腔圆: “几位兄弟,不迎一迎么?” 话中带笑,语气却轻飘飘的,像主人打量入了席的客。 话音未落,林侧骤然一动。 只听“轰”地一声,一人破枝带响地跃了出来,影子重重落地,激起地上一片尘浪。 来人正是那壮如犍牛的大牛。 他脚一踏实地,泥尘炸开,整个人已如猛虎扑崖,双肩一沉,背后大斧应声而起,横空怒斩! 厚背锋刃卷着腥风厉响,劈将下来,像劈一棵站错了地方的老树,连山风都给带歪了几分。 这一斧,是大牛憋了气、发了狠、攥满全身膂力劈出来的狠招。 便是山石挡路,也得给它劈出几道裂纹来。 可那貂裘青年只是抬了抬眼皮,唇角的笑意连半分都没走神,连刀都懒得动。 脚下微一晃,像秋叶掠风,衣袂轻飘,便这么堪堪避了过去,连袖口都未曾被风劲拂皱。 紧跟着,他随手一弹,指尖轻点斧背,姿态淡然得像在酒席上抹去杯沿浮沫。 “叮!” 一声脆响清清冷冷。 大牛只觉一股蛮力顺着斧柄倒卷而来,虎口一震,骨节发麻,眼前发黑。 那斧“嗖”地飞了出去,直钉在数丈外一株老树上,斧身还在嗡嗡作响,像夜里虫吟,叫人心头发毛。 他自己则被震得连退数步,脚下一滑,几乎仰倒在地。 脸涨得紫红,胸口如拉风箱,一起一伏,半天缓不过气来。 那几名帮众见势不妙,正要围攻扑上。 那贵公子身后几人却已如幽影般掠出,动作快得几乎看不清身形。 只听得几声沉闷响动,像竹节断、布匹绞,又像骨头错位的微响,直叫人牙根发酸。 转眼间,那几个汉子已横七竖八,倒了一地,一个个面色发红,口中呻唤,却连根指头也动弹不得。 这场交手,快得有些不讲理,叫人心头止不住发寒。 那年轻人却慢悠悠地收了脚步,衣襟一理,动作娴雅,像是方才不过踢落了几粒沾在靴上的尘土。 他信步走到大牛跟前,垂眼打量了一番,神色里带着些许审度。 “筋骨倒还过得去,”他嘴角一弯,语气轻飘,“可惜啊,蛮力终究成不了气候。” 说罢,抬头望向远处山道。 风过林稍,枝叶簌簌,眼里却像能看透几重烟雾似的。 “带路吧。” 他说得不疾不徐,声调不高,神态温和,话里却像钉子一般,不容人拒。 “我想见见,那个能把你们这帮粗胚,调教成这般模样的人。” 大牛咬着牙,闷声不语,额头青筋跳得像鼓点。 那年轻人却似并不介意,眼神淡淡地看了他一眼,像是早就料到这般反应。 只轻轻叹了口气,语调温润得近乎怜悯: “你若不肯带,我也无妨,自个儿寻去便是……” 说罢顿了顿,语气仍轻,话却转了锋: “只是我这几位手下,出门向来不太晓得轻重,倘若脚下不留神,踩死几只林边的小虫子,回头我这一路雅兴,也就扫光了。” 话说得绵软,听起来却像细雨穿瓦,冷得透心。 大牛的脸色登时变了,青红交错,翻江倒海一般。 最终还是低下头去,闷声一哼,转身在前带路。 那一行人便这般穿林过垄,直入村中。 贵公子行得不快,步子松松垮垮,眼神游移,像闲庭看景,却又像巡山点将。 沿路的砖石草木,鸡犬人影,俱被他一一收入眼底。 那目光里,竟真带出三分打心底的赞许。 “啧……瞧这田垄,开得齐整,竟不输关中良田。” “再看这房舍,虽不华贵,布陈却有章法,一派肃然,少了俗气,多了几分人气。” 说到这儿,他目光落向沿途那些或舞拳弄脚、或挥锄理田的村民。 个个衣衫粗布,却神采奕奕。 那股由内而生的精气神,与他路上见过的那些麻木村落,可谓云泥之别。 “好地方啊。” 他由衷叹了一句,语中还真带了三分羡色,仿佛偶入桃源的雅客: “真是个好地方……想不到,在这等穷山恶水里,竟还藏着一处避世安居的净土。” 说到此处,他语声一顿,嘴角笑意却淡了下去。 只见他微微摇了摇头,那眼神像是看一幅画,画极好,只是注定留不住。 一行人穿村过巷,脚步从容,不徐不疾。 村道狭窄,青石铺路,两旁柴门半掩,鸡犬无声。 行至学堂前,终于缓缓停下。 院门虚掩,门旁一棵老槐,斜枝探出,荫下一人青衫负手,站得笔直。 正是姜明。 他已等了片刻。 那些人入村时动静不小,传话脚程更快,他早知来者不善,索性不避,拦门而候。 这几月,他未再上后山,只在村中统筹调度,以防不时之变。 那发羌贵公子行至门前,步子略一顿,眼光悠悠地落了过来。 自头至脚打量一番,最后停在姜明那双沉静如古井的眼眸上,目光凝了凝,像是稍觉意外。 他微微颔首,嘴角那点惯常的讥笑也收了些。 “倒还有几分气度。” 这话原带几分赏识,话锋却随即一拐,收尾顿冷: “可惜,底子浅了些。就凭你,还不够看。” 说得轻飘飘,却如秋叶压枝,毫不留情。 姜明神色却无波无澜,不惊不怒,只静静望着那人,眼里没什么火气,反倒多出几分打量的意思。 他缓缓抬手,衣袖轻鼓,臂上气息微动,如丝如缕,在骨节间游走。 眼见是要亲自上前,探探那副贵气皮囊下,究竟几分真材实料。 只是手才抬到一半,身后便传来一声沉稳的吩咐: “明儿,退下。” 姜明身形一滞,那股蓄势欲发的劲力也随之一收,如潮水褪尽,连个漩涡都不留。 他缓缓转过头去,只见田垄那头,父亲正自田间走来。 步子不疾,像是刚翻完一畦土,随手拎着锄头出来透口气。 一身粗布短褂,裤脚上尚挂着湿泥,肩上那柄锄头斜着压来,锄刃在日头下泛着一层冷光。 脸上是田里晒出来的颜色,额边挂着汗,掌里带着茧,走得不快,却脚下有根,一步一实。 便是这么副模样,却叫那发羌贵公子眉头微动。 眼中光色一转,倏地从姜明身上挪开,落到了这位扛锄的汉子身上。 原本那点半真半假的玩笑神情,也不知什么时候收了起来,头一次透出几分正视之色。 2f488e101.icu。m.2f488e101.icu 第131章 羌部少主,鬼神加身 姜义心下明了。 那人“看”见的,并非自身这副农人模样,而是由内而外的那股神意。 就如他此刻,也“看”得见对方。 在他眼里,那锦衣少年,分明是一条潜伏在深渊中的蛟龙,虽蜷而未动,神意却早已盘旋而起。 那周身气机敛而不露,实则沉如嶂岳,凝若水银。 仿佛只是随意一吐纳,便能搅动风云。 这种气象,早已超出了凡俗的筋骨锤炼、气血搏杀。 乃是神魂贯通、形意俱合之后,从魂里透出来的一股“势”。 姜义缓缓走至学堂前,肩头那柄老锄随手一顿,哐的一声,尘土微扬。 他站在那儿,稳如老根缠石,神情不恼也不惧,只语声平淡道:“我叫姜义,种地的。” 言罢,又略一抬眼,望向那气宇不凡的年轻人,目光清明坦荡: “敢问这位公子,跋山涉水,踏我偏乡,是为何事?” 那贵公子闻言,只轻轻一笑,似是听了个有趣的问题。 “你想问我名号?” 他目光落在姜义掌上那层翻不平的老茧上,语气轻松得像在讲闲话: “也得看你这副筋骨……扛不扛得住。” 话音未落,也不见那人如何作势,指尖已轻轻一弹。 一缕劲风无声而出,冷得透骨,直奔姜义胸口钻来。 姜义早有提防,手中老锄随手一横,锄刃雪亮如霜,朝身前扫出。 只听“噗”地一声,那道劲风撞进了棍风,被捻得粉碎,连点痕都没留。 这一挡,看似信手拈来。 可姜义心里却沉了几分。 风无形而有劲,气无声而能杀,分明是劲随神动,气由意驭。 与自家那小儿一般,已非寻常武道中人。 神魂已融入心念,举手投足,尽是杀机。 未及细思,那贵公子却已动了。 脚下轻点,如柳随风,一晃便掠到面门前。 一掌拍出,看不出多少气势,却藏锋于内,直取姜义胸前中宫要穴。 姜义神色未动,脚下却已悄然一挪,步法圆转如意,似平地踏波,虚实难测。 锄头翻起,起落开合间,竟舞得密不透风,寒芒时隐,劲力内敛。 一招一式,不见张扬,却自成章法,似圆行直破,转折间阴阳互济,开阖处自有规矩。 院中登时只余破风之声,宛如潮生鼓鸣,衣袂鼓荡,劲气缭绕。 那贵公子原先嘴角还挂着几分戏谑,眼角闲意未尽,此时却也慢慢敛了起来。 他掌法转紧,势如惊涛叠浪,一掌接一掌,仿佛无有尽时。 姜义却不与之硬撼,只一步一招,锄影翻飞,既守且引,沉稳如故。 攻势虽猛,他却似老树盘根,不动如山,只以巧劲卸之。 “好棍法。” 那贵公子脚下一顿,掌势倏然收了,唇边勾起一抹笑。 这一笑,不似方才的随意,反透出几分兴致,还有点久违的赏识。 “境界浅了些……可这路数,倒有几分意思。” 他自是看得分明。 眼前这老农,魂意未合,走的不过是以武催气的粗浅路数。 可就凭这一手圆融棍法,竟真叫他那一套掌法没讨到半点便宜。 他朗声一笑,声如金铁交鸣,清越处竟带三分快意。 脚下一点,整个人竟飘然后退,身形轻灵,却不失分寸沉稳,宛如鹰鹞翻空,去势自如。 右手顺腰一抹。 “呛啷!” 一声龙吟破空而起,寒光霍地一闪,那柄镶银错金、纹路若游龙的弯刀已然出鞘。 刀未近人,寒意先至,天光似也为之一黯。 “再来。” 他话未说尽,人已动了。 抬手一挥,一道刀气破空而出,无声无势,却直取面门,如寒星堕夜,悄然又决绝。 姜义神色不动,手中老锄猛然翻转,堪堪将那道锋芒拍斜。 未及喘息,那公子脚下已是一踏。 身形如雁掠寒江,紧随刀气之后,一抹刀光无声绽起,忽左忽右,似电光石火,又若风卷残云。 这一番再出手,再无试探遮掩,而是气意合一,刀随念动。 杀招肆意,招招致命,每一式落处,皆将姜义身前虚实尽数笼住。 姜义顿觉气机大乱,身周俱是锋芒,如芒刺背,几无可避之地。 虽竭力应对,棍法步法皆不曾凌乱,翻转处仍隐几分章法老道。 可那刀势似活物般转折无常,动静之间,已将他牢牢牵制。 气口外泄,劲势渐弱,原本沉稳无隙的棍路,也终于显出几分吃紧。 姜明在旁看得心头焦灼,终是忍不住踏出一步,方要上前。 却不知何时,身侧已多了几人,立在檐下影中,懒懒散散,恰好拦了他的去路。 为首那人斜倚门柱,嘴角笑意泛滥,眼神却凉得很,皮笑肉不笑地开口道: “我家公子手正热着,劝你莫扫了他的兴致。” 姜明眉心一跳,脚步止住,拳头已然无声紧攥。 院中,姜义气息越发沉重,手中老锄起落间,早没了先前那般从容。 连退七步,步步皆在刀锋上周旋,刀光逼人,寒意如水,背脊已抵上那株老槐树的粗糙树干。 槐荫如墨,将他半身吞没,光影交错,那张寻常老农模样的脸,忽而竟看不真切了。 那锦衣贵公子却显然打得兴起,眼中战意愈炽,刀势凌厉如狂风疾雨,卷得人难喘息。 眼见刀锋再近半寸,便欲一鼓作气斩下。 忽地,头顶风响! 一股森然劲力自天而落,毫无预兆,如雷轰石裂,携着杀机怒意,当头罩下! 那贵公子瞳孔一缩,脚下微顿,刀势登时一滞。 原来那棵老槐树上,竟还藏着人。 姜曦平日最是懒散,喜赖在这槐树上偷闲打盹。 日头暖了,晒晒腰背;天阴下雨,便缩在枝杈间听屋檐滴水。 今儿个一早便听见院中动静,她却不急不躁,只猫着身子躲在枝头,眯眼瞅了许久。 此刻瞧见空隙,才猛地一翻身,从枝间蹿将下来! 手中一根槐木枝,粗细合掌,此刻挟着风声“唰”地砸落,照着那贵公子的天灵盖劈头盖脸就是一棍。 那一棍来得又猛又突,毫无铺垫,偏偏角度刁钻,打得狠、下得快。 贵公子尚未回神,那边姜义已先动了。 眼角的老纹倏地一跳,那对素日浑浊的老眼,竟骤然亮起一线光来,直如枯井忽现水波。 他竟不退反进! 手中那柄旧锄已如老蛇缠枝,顺势一黏,竟将那银光闪闪的弯刀死死缠住,寸寸不让! 而此时此刻,姜曦那一棍已压顶而下,势疾如奔雷,气沉似瓢泼,直砸那贵公子眉心。 这一下,避无可避! 若真结结实实落下,怕是连那张白玉生香的脸也要凹进去三分。 可偏偏就在这电光火石之间,姜义心头一震,神魂似有所感,只见虚空一晃。 像是从空气里悄无声息抽出的一缕幽丝。 “铛!” 清音脆亮,宛如玉击铜磬。 姜曦那势若山崩的一棍,竟是硬生生偏开了三寸,只顺着额角擦过。 风声犹在,却只余一缕阴冷的气息在院中打了个旋,冷不丁钻进衣襟里,再无踪影。 姜曦眉峰轻挑,眼中掠过一丝讶色。 她脚下一点,身形一旋,已将余势尽数卸去,悄然落地,棍尖也没再逼近分毫。 那贵公子得了这一瞬喘息,手腕微抖,刀光如浪翻卷,寒意四起,逼得姜义侧身半步。 自己则趁势飘然退开三尺,袍袖一展,立于檐下,像是未曾动过手似的。 姿态仍旧倜傥,气息却已沉凝。 他眉梢微挑,像是觉得有些可惜,又仿佛意味更浓,连眼神也添了点玩味儿。 随即,他目光一转,落在那少女脸上。 待瞧清了那眉眼之间的神采,分明与姜义有几分相似,他便怔了一瞬,旋即轻轻笑了出来。 “有意思……当真有意思啊。” 那羌人公子低声说着,笑意藏在唇边,眼角却带着三分兴致,七分未尽。 院中一时静得出奇。 只余风穿槐叶,簌簌作响。 那贵公子此刻,倒是收了方才咄咄逼人的气势。 袖手而立,神色悠然,目光来回在父女二人身上游曳。 过得一息,他轻轻一笑,唇边挑起一缕看不穿的弧度。 “意未定,魂先凝……这般路数,倒是野得很。” 说罢微顿,眼角不动声色地一扫姜曦那张稚气未褪的小脸。 “若只出了一个,还能说是祖坟冒烟,巧得不行;可这一家出了两个,其中一个还这般年纪……” 话没说尽,便收了声。 可那笑里,分明什么都替人说完了。 这一家子,不是有天大的机缘,便是藏了那不能示人的门道。 说到此处,那羌人公子忽地一笑。 笑里不再带刀,换了副生意人般的温和面孔。 “说来倒也有趣。” 他摊摊手,语气轻快得像在讲街口的闲话家常: “此行本意,不过是来扫平一桩不知天高地厚的异兆,省得将来行路绊脚。却不想,竟撞见了这么一桩意外之喜。” 话锋一转,笑意没散,目光却沉了几分,落在姜义身上,慢吞吞吐出一句: “你二人,若愿归顺我烧当部,再将那门修魂的法子奉上……我,迷吾,便以我父烧当豪帅之名作保,许你一家子泼天的富贵。” 他轻轻一顿,嘴角挑起一丝意味深长的弧度。 “并且,这一村的老老小小,也都留得性命,不必跟着你们一块儿,白白送命。” 说罢,手一扬,笑吟吟地收了尾: “如何?” 他问得云淡风轻,语气里却透着几分笃定,脸上挂着十拿九稳的自信。 哪怕方才亲眼瞧见这父女的身手,心下也不曾起过一点忌惮,反倒神情更笃。 在他看来,如此条件,已是天大的恩赏,寻常人听了,怕早就跪下磕头谢主隆恩了。 姜义却没吭声。 只是缓缓抬头,眼中雾气沉沉,浑浊如旧井,叫人看不透里头到底藏了什么。 姜曦立在一旁,也未作声。 父女两人对视一眼。 无须言语,已然有了分晓。 下一瞬,姜义手中锄柄悄然一紧,五指扣得极深,连指节都泛起一层死白。 而姜曦也不动声色地,将那根沉甸甸的槐木棍,往身前挪了半寸。 只这半寸,已是作答。 迷吾瞧着这一幕,眼皮都没抬一下,只“呵”地轻笑了一声。 笑里既无怒意,也无惊讶,倒透出几分惬意,像是早就料定了这般回应。 也是。 能把招法打到这份上的,若真是一吓就跪地求饶的软骨头,反倒叫人没了兴致。 他迷吾平生最不怕的,就是这等梗着脖子不肯低头的主儿。 一寸寸敲,一寸寸折,直敲到他们跪地为止,才算是戏正入味。 姜义神色沉如古井,任那风拂鬓角,也分毫不动。 只是与身旁闺女换了个眼神,便默然将那根沉沉的老槐棍接了过来。 姜曦提过那柄瞧着有些滑稽的锄头,站定到那锦衣公子的面前,将父亲护在了身后。 姜义并未急于出招,反倒略一垂肩,身形随之一沉,棍势也低了几分。 这一棍起得极慢,慢到几近静止,棍头却在地上犁出一道尺许沟痕,厚重如岳,沉若压嶂,是为阴。 忽地棍尾一翻,轻飏如絮,卷风如丝,在虚空中勾出一道柔笔,似描似写,带几分水袖藏锋之意,是为阳。 一阴一阳,一重一轻,于刚柔之间生转合之机。 宛如天地吐息,水火交融,竟在这副凡骨血肉中,凝出几分天成的圆意。 而他心神之内,亦有两道微光随之摇曳而起,一黑一白,似火似水,流转不息。 那阴阳双华回环处,棍意愈发幽深,劲力层叠如潮。 若水磨石,暗涌无声,蓄势至极,不发则已,发则断江折岳。 迷吾此刻,已将二人视作囊中之物。 一步踏前,唇角微挑,竟似兴致来了,随手与姜曦过了两招。 出手不紧不慢,步伐松散随意,竟还抽得出神来,侧头望了姜义那边一眼。 静静看着那一棍缓缓铺开,招势未至,棍意已然如山雨压顶,呼之欲出。 他眼中那点欣赏,比先前倒是更浓了些。 只是面上神情依旧散漫,任那棍风一寸寸卷将而来。 终于,那一棍酝酿至极。 姜义未言一句,眼眶中却仿佛燃起火来,火光不盛,却极亮。 猛地一踏脚,尘沙腾起三尺高,身形竟似生生拔高了三寸。 槐木棍随之一震而起,破空之声宛若惊鸿掠羽,掠至半空,再折而下,直斩中宫,宛如要将天地自此一棍劈开! 此棍非止力尽,乃骨尽、气尽、心尽。 是他半生打熬,此世所学,一饭一砺,尽数熬进这一招中。 棍若落下,成败生死,皆不思回头。 迷吾瞧着那一棍将落,脸上那点漫不经心的神色,总算收了个干净。 像是酒逢对手、棋逢敌手,一腔酣畅,忽地被点着了。 只听他一声朗笑,声震如金铁敲鼎:“好!” 手中弯刀横掠,荡开那柄不依不饶的老锄,顺手将姜曦震退三步。 人却不退,反而气势一振,踏步而进,提刀便迎! 那刀光乍现,毫无留手。 刀身上本就有游龙盘绕,此刻竟仿佛活了过来。 随他气机鼓荡,翻鳞吐息间,化作一头咆哮而出的凶蛟,张口便撞向那仿佛要劈山裂岳的一棍! “铛!” 一声巨响,如撞暮钟,震得山林幽鸟尽惊飞。 迷吾只觉一股厚重如渊、叠浪翻涛的巨力,自刀身轰然涌入,层层如浪涛,一道接一阵,将他虎口震裂,臂骨欲折。 手中那柄随身宝刀终于哀鸣一声,“嗡”的脱手飞起。 半空里旋了三圈,终在“咄”的一声中,深深扎进脚下黄泥里,柄身尚颤个不休。 可姜义那一棍,含着半生修为、半生心血,势头却未有丝毫折断。 要趁势而入,一棍封喉,收束残局。 然而,就在棍风压顶,离迷吾额角不过一尺之际。 神魂间忽又一震,与先前一般无二。 姜义这回静心凝神,总算看清了。 那是一抹黑影,忽如夜色深处滴落的一点浓墨,轻轻一晃。 没有声息,也无风起,就那么轻轻一晃,如墨落清池,微波荡漾。 “叮。” 棍身扫过黑影,只发出一声脆响,细若幽铃,不染尘烟,恍如从远山深谷传来,空灵缥缈。 可正是这声轻响,却叫姜义那拼尽力道的一棍,仿佛撞上了某座看不见的山峦。 劲道本刚如裂竹,去时汹涌如潮,却被生生按住,毫厘未进。 不但未破物寸许,反叫那股力气原封不动地反震回来。 那一瞬间,姜义只觉双臂如裂,骨筋俱鸣,胸膛里血气翻江倒海。 低闷一哼,身子竟如断线纸鸢,笔直倒飞而出! 半空中强提一口真气,腰身一拧,双足猛地踏上院墙,借势翻转,才堪堪将身形稳住。 落地之际,尘沙翻飞,脚下踏出两道寸许深痕。 姜义心头,顿时一沉。 只觉一股阴寒之气,自四肢百骸幽幽漫上,寸寸蚕食,似霜沁髓,连呼吸都隐隐凝滞。 唯有右手拇指一角,还残留着一丝微弱的温意。 迷吾站在那头,也怔了怔。 良久,他脸上才重新浮起一丝笑意。 只是那笑,终归不复先前那般松散,多了些掩不住的郑重。 “不错……不错。” 他像自言自语,又像是在咂摸方才那一棍里的气味与气魄,语声轻轻荡开。 “真是愈发……有意思了。” 言语仍旧带笑,语气也无风浪,可他眼底那一抹欣然,却是藏也藏不住了。 这等地头老农,竟也修得此等手段。 他心头那一缕念头,如野草般悄然生出。 或是旁门奇诀,或是失传法门。 若能落到自己手中,再配上族中根基底蕴,未必不能淬出一支魂魄凝炼、悍不畏死的亲军。 到那时……未必不能与大哥一争豪帅之位。 话未落,他已施施然走出两步,手探入泥地,将那柄半埋的弯刀缓缓抽起。 只是这一回,他未再出招。 手腕一转,刀身“呛”的一声清响,稳稳滑入鞘中。 连带着那股若隐若现的杀机,也似刀入水底,转瞬敛去,无声无息。 “我知你们心里不服。” 他语声温和,步履亦稳,负着手,慢悠悠往前逼来。 身上气机松垮,竟不设分毫守势,仿佛闲庭信步。 “那便让你二人开开眼。” 话声未落,他只淡淡扫了两人一眼。 目光里不见恼怒,也无火气,唯余一片冷意。 “瞧瞧什么叫作……鬼神之力,不可匹敌。” 迷吾眼神一收,从姜义身上掠过,落到了那持锄而立的少女身上。 “还有什么本事,都尽管拿出来吧。” 他语声一顿,唇角微挑,像是随手弹去肩头的一粒尘埃: “今日……只要你们能再伤我衣角分毫,我便转身即走,自此不踏此地半步。” 眼下形势已明,迷吾不求杀人,只求诛心。 他要的,不是两具横陈尘土的尸首,而是两颗伏地低眉、不再起念的心。 姜曦咬紧了唇,一张俏脸阴沉得仿佛压了整片云层。 手里捧着那柄自父亲手中换来的老锄,此刻竟似重了几分,怎么也挥不出手。 可就在她一抬头时,忽地瞧见。 迷吾身后不远处,那道拄地喘息的身影,正悄悄朝她竖起了个拇指。 那指节粗壮,骨节分明,掌心布满老茧。 而那拇指之上,一枚磨得发亮的铜扳指,正泛着日光底下温吞的光。 迷吾自是早察觉了身后动静。 似他这等人物,背后几根手指动没动,袖子抖没抖,都能瞧个清楚明白。 至于他身侧那几名亲随,更是瞧得分明。 却连眼皮都未曾抬一下,只是嘴角边,多出几分不加掩饰的讥诮。 少主乃天命所钟,身有鬼神庇佑。 这等村野出身的雕虫小技,不过蚊蝇嗡鸣,徒添笑料罢了。 可那点光影落在姜曦眼中,却像撩开了一层蒙了许久的迷雾。 她深吸口气,锄柄攥得更紧了些,掌心早已渗出薄汗,却没半分颤意。 另一只手悄然垂下,腕上那串再寻常不过的铜珠串子,被她拽得更实了些。 下一刻,父女二人竟不约而同地动了。 一前一后,脚步沉稳,不快不疾,却杀意凌然,直取迷吾而去。 棍影沉沉,锄风猎猎,阳光下扯出两道斜斜长影。 起势虽猛,落点却极巧,左右相衔,封得密不透风。 而迷吾依旧负手而立,面上带着几分懒散,像在看一出有些意思的农家小戏。 未曾提气,也未防备,甚至连眼皮都没抬一下。 心里已自顾自打起了算盘。 待这对父女吃够了苦头,跪地服软。 届时慢慢抽丝剥茧,那门炼魂的旁门秘法,自会送上门来。 若真能带回族中,再辅以鬼神加身,说不得…… 念头才转至一半,眼角寒光忽闪,二人已杀至眼前。 棍风锄影,破空而至,眼看便要打在身上。 迷吾眉心微动,心念一转,那道阴寒黑影应念而起。 自虚空中一晃,幽幽浮现,不啸不吼,直扑那两道人影而去。 可就在那一线将至之际,姜义与姜曦竟齐齐松了手。 锄棍一脱而出,于半空中划出交叉之势,却非攻势终结,反是杀机起点。 两人脚步不停,拳影交错,一前一后,悍然轰至! 那架势,竟比先前更狠三分,杀意更浓三分。 下一瞬,拳锋未至,那拳头上的一抹铜光,已先一步擦过黑影。 不似烈阳,不若雷霆,只是一点温吞微光,静静一晃。 阴寒黑影骤触其上,竟如雪坠滚汤。 “嘶”的一声轻响,还未来得及怒目咆哮,便已化作一缕无痕的蒸汽,消散于风。 怨念无踪,阴煞全散,连点子残响都未曾留下。 那等曾噬人魂魄的鬼物,竟连一星回光都没挣出。 拳势已至,狠辣至极,快得连空气都来不及收声。 迷吾那张胜券在握的脸,眉峰未动,眼角未垂,连惊愕的念头都未赶得上。 便听得两声几近叠音的闷响。 一拳当面砸来,打得鼻骨尽折; 一拳自后袭至,正中后枕,直通颅底。 姜义与姜曦出手之狠,毫无留情。 一前一后,两道劲力不光重,且冲势对撞,汇于一点。 只听得“噗”地一声,闷响轻轻,如瓜破裂。 2f488e101.icu。m.2f488e101.icu 第132章 鬼影源头,灵鸡开窍 学堂四周,一时间静得落针可闻。 风从地头田间吹来,卷了地上几缕灰尘,又裹着点子血腥气,在鼻间一绕,呛得人眼眶发涩。 谁也不知是哪个先回的神。 只见一名羌人亲随猛地踹开板凳,拔脚便往村外蹿,那架势,像是后头有鬼在撵,一路连滚带爬。 剩下几个见状,也顿时炸了窝,四散奔逃,连声都不吭一声,个个脚底抹了油似的。 “拦住!” 姜义一声低喝,脚下用劲,想往前追。 气血却是骤然翻涌,胸口一闷,眼前发黑,脚底一软,身子差点歪下去。 还是旁边一人眼明手快,扶了他一把。 周遭那帮平日里练刀演拳的古今帮众,这才醒过神来。 呼啦一声抽了兵器,吆喝着围了上去,乱哄哄地拦人堵路。 可那几个亲随,平日里就是拎得动刀的杀伐之人。 虽说如今失了主心骨,脸上皆是惶急,可那股杀气还未散干净,眼里血光未褪,哪肯轻易束手? 招招拼命,拳脚翻飞,狠得连自己都不留后手。 眨眼间,又撂倒几个拦路的庄稼汉,赤着脚的倒在泥水血渍中,地上一片狼藉。 风还在吹,吹得那满地鸡毛蒜皮似的兵器、人影、咒骂声,全乱作一团。 好在村口那头,终于起了些动静。 刘子安领着一高一矮两个随从,从刚听得风声,从自家庄子赶来援手。 远远瞧见这阵仗,也不问缘由,只是袖子一卷,脚下一沉,三人便一齐扑将上去。 硬生生将那条村道封了个严实。 院中,姜曦已不动声色拾起那根槐木棍。 脸上无甚表情,身子却微一前倾,步子踏出半寸,棍风便带着腥气破空而至,直往人群里杀过去。 那几个亲随身手不弱,若是寻常庄户,兴许还能再翻几个身。 可偏偏这一回,被刘家庄子几人一搅,手脚登时缠住了。 正手忙脚乱之际,又被姜曦杀入近前,那一棍子砸得力沉势狠,劲气纷飞,叫人避无可避。 阵脚顿乱,气势也跟着崩了几分。 眼见退无可退,几人对望一眼,目中皆是一抹狠厉的死色。 话也不说,几乎是同一时刻,竟一齐咬牙合颌,牙关深处似藏了什么。 下一息,便见几道乌血自唇角缓缓蜿蜒而下,色黑如墨,腥气扑鼻。 几人眼底的光彩一寸寸黯淡下去。 像几截失线的傀儡,直挺挺地倒在地上,没一声哼哼,死得极是干脆。 眼见尘埃落定,杀气也随之慢慢沉了下去。 姜义那口自乱局初起,便吊在嗓子眼的气,这才悠悠落了肚。 像颗石子沉进水里,泛起些许涟漪,终归归了静。 他抬手唤过大儿子,压着声低声吩咐了几句,语气不重,语调更低,几近气音。 话说到最后,神情庄重,微微点了下下巴,朝地上那具无头尸的右手一指。 姜明点了点头,没多问,转身开始招呼人手,收拾场面。 姜义便不再多说什么,弯腰拾起那把老锄头,拄着身子,转头便走。 一拐一拐地,踏着湿泥绕过旧宅院墙,上了山脚,回到屋旁那块最早翻种的药地里。 寻了垄干净地,兀自坐下,盘膝闭目,调息纳气。 风从田埂那头吹过来,带着泥土味,也带着点草药的微苦。 腥气却被压了下去,只余几缕残香裹着夜意,在衣角上打了个旋。 直到天边最后一抹余光褪得干净,黑夜像墨砚翻了,慢慢地淌开来。 姜义这才觉着,心头那团翻江倒海的劲儿,总算是顺回了原处。 他方才起身,掸掸衣角的尘土,一步三缓地往屋里踱回去,像什么都没发生过。 屋里灯盏已挑亮了。 姜明早在堂间候着,听得脚步声响,忙迎上来低声回话。 说尸首都已清理干净了。 其余人等,该敷药的敷药,该犒赏的犒赏,也都一一发下去了。 姜义低低应了声,也信得过大儿的部署,未多细问。 眼光顺势一抬,落到桌上那盏油灯边。 灯火豆大,跳得不紧不慢,将昏黄光影一层层铺开,摇摇曳曳地照着桌上三样物什。 头一样,是那柄镶银错金的弯刀。 刀鞘乌亮,盘龙浮雕,鳞甲分明,在灯下沉沉泛着一股森寒的气息,不动声色,已透三分杀气。 一瞥便知来历不俗,绝非凡品。 旁边几枚令牌,被几块压角的老布遮了半角,沉甸甸地压着。 那是姜义早先吩咐收好的。 说来日若有机会,便交给那小儿,说不定还能换几分军功来。 最末一件,却是一只断手。 虎口处裂得深,掌心却光滑如洗,指节修长,指腹极薄,偏生没半分茧印。 正是那迷吾的右手。 姜义缓步走近,也不碰,只垂目静看了片刻,微不可察地颔了颔首。 果不其然,那股藏在骨子里的阴寒煞气,至今未散。 鬼影源头,正是在这截断掌里头。 姜明在旁,一直看得分明,却未出一声,只是缓缓将那柄弯刀抽了出来。 刀尚新,气未驯,寒光乍泄,透过灯火,泛起一层幽幽的蓝光。 他眼帘低垂,不言不语,一刀下去,皮肉翻开,竟没带出半点声响。 一刀、两刀、三刀…… 刀起刀落,分毫不差,顺着骨节,一丝一缕地往里剖。 手还是那双手,稳得像老井沉波,刀锋却冷冽非常,照得灯下气氛也跟着紧了几分。 直到剖至尾指处,刀锋忽地一滞,像是撞上了什么别扭物什。 姜明眉头轻挑,略一用力。 父子二人便一齐凑近去看。 只见那截尾指骨节,竟是通体黢黑。 骨色发亮,光泽阴冷,像是泡过旧铜汁水一般,森森死气,自骨缝中丝丝缕缕往外冒。 偏又粗壮得紧,竟比旁边的无名指还大上一圈,骨肉间咬合不稳,怎么看怎么别扭。 不像是天生生就的,更像是从哪处硬生生嵌进去的异骨。 “蛮羌那些歪门旁道,尽会使这等阴损手段。” 姜明低声啐了口,语气冷硬,厌恶得连遮掩都懒得做。 可他也没多动,只把刀搁下,抬眼看向姜义,等着父亲说个章程。 姜义立在一旁,灯火映得那张脸半明半昧,一时间竟有些阴晴不辨。 他只是定定看着那截指骨,目光凝得发沉,仿佛已看透骨中余孽未消的死气。 过了片刻,他才低低开口,道: “此物来路不净,断不可久留身畔,也不好随便处置。” 语气寻常,却透出三分寒意。 “明日一早,送去老宅后那片寒地,寻个深些的地方埋了。记得封好,不可透气。” 说到这,他顿了顿,又道: “回头等你弟弟回来,让他写份禀帖,捎去天师道或朝廷也行……说不定还能换点实打实的好处回来。” 姜明点点头,没多言语,只俯身取了那截乌黑指骨,拿油布裹得严严实实。 包到一半,他忽又沉吟了下,从腕上褪下一只铜镯,压在油布上头,外头又缠了一层旧布。 “这物太过阴邪,用这镯子镇着,或许还能压一压。” 话声不大,却拿捏得紧。 姜义斜眼瞥了他一下,神色未动,眼底却带了分淡淡的欣慰。 这大儿心细,有分寸,倒是越发沉得住了。 待姜明抱了东西下山,屋里登时静了下来。 姜义转身踱回桌边,伸手把那柄弯刀取起。 指腹在刀鞘上摩挲两下,金银错金,盘龙伏鳞,嵌得极细,入手沉稳,确是块好料。 他抽出寸许,寒光潋滟,如秋水初破,照得他眼底一线寒星轻轻晃动。 好刀,确是好刀。 他看着刀锋,半晌轻轻吐出一句: “可惜了……家里还真没个使得顺手的。” …… 此后两月,说长不长,说短也不短。 古今帮的巡防日紧一日,几乎水泼不进,提防蛮羌复来。 可两界村头尾,却静得出奇。 像是那夜血雨之后,整片山野都闭了气,连山雀都少啼几声。 倒是村外,隔三岔五便传来些风头。 说朝廷震怒,调兵遣将,大军连番压境,连天师道的高功都出了山门。 几路并进,将那羌地的火头,一寸寸摁了下去,如今正一寸寸收回旧土。 这消息一传回来,村里那根绷得死紧的弦,总算松了点。 日头落下得快了些,说笑的声气却渐渐多了起来。 姜义心里头,更是越发盼着这仗能早些了断。 不是为国为民,实在是自家那好儿媳妇,自从那一晚走了,到如今一次都没去探过。 算算日子,文雅那肚子里头,也有七八个月了。 那可是姜家头一个,娘胎气足根圆的后代。 姜义心里头跟猫爪子挠似的,直痒得难耐,只想看那娃娃生下来,究竟能有几分根骨。 是否张口便能吞气,闭眼也晓得吐纳。 毕竟,莫说是人。 就是他屋后那窝第三代灵鸡,如今跑去果林边转两圈,落脚也只挑灵气重的地方打盹儿。 只可惜眼下时局未明,他还得守着这一摊子家底儿。 纵是心里千头万绪,也只能巴巴地等着,希冀有个好消息飘进门来。 不知不觉,已是年节将近。 外头虽还乱得不清,两界村这巴掌大的地界儿,却还算安生,年味儿一点点地冒了头。 这日傍晚,门“吱呀”一响,姜曦一身寒气地钻了进来。 鼻尖冻得红扑扑的,鞋底还带着几缕没化净的残雪。 一进门便嚷嚷开了:“馋了,想吃荤。年节嘛,总得杀只灵鸡祭一祭这口。” 姜义听了,嘴角抖了抖,只道一句:“你嘴里那三百六十天,哪天不叫馋?” 可说归说,却还是摇头轻叹,认了命似的搁下手头木活,披了件旧袄子往院子里头走。 院里,几只三代灵鸡正晃悠悠地蹓跶。 有的蹲在瓦檐上闭目养神,有的在枝头扑来腾去,身姿沉稳,神情端肃。 这些灵鸡血脉纯正,早没几分凡禽的气性了。 扑棱一下跃上房顶不稀奇,真想飞,兴许连村外那座山头都挡不住。 可它们偏不走,似是念着这山脚下三分灵土。 日日在果林、药圃与屋脊间来回蹿,自得其乐,竟从未有哪一只飞出去过。 姜义手插着袖筒,站在台阶前清了清嗓子,沉声吆喝一嗓子: “回窝了。” 话音刚落,屋前屋后登时一阵骚动。 几只机灵点的鸡,翅膀一抖,呼啦啦腾空而起,直奔后头那处竹棚,个个脚不沾地地钻了进去。 像是听懂了这声吆喝,已认得“回窝”二字。 可余下那一大群,却还是一副懵懵懂懂的模样,围着果林药圃咕咕乱叫。 一边心不在焉地拍了拍翅膀装模作样,一边又低头啄那灵果树下落的残渣。 吃得带劲,哪管天光渐黯、寒风透骨。 有一只肥大的,竟还仰头咕哝了两声,像是在埋怨谁惊了它的晚饭时光。 姜义负手立在台阶上,冷眼看了会儿,眼角微挑,抬手往果林那头一指,冲姜曦淡淡吩咐道: “这些没回窝的,随你挑一只就是。” 姜曦听得欢喜,搓着手便下了台阶,目光在那群懵头懵脑的灵鸡身上打转。 一边笑嘻嘻地寻猎物,一边嘴里还嘀咕着: “别怪我啊,是你们贪嘴不听话,怪不得我嘴馋。” 姜义早在前些日子,便依稀瞧出来了。 这窝灵鸡里,已有那么几只,开始显出点不凡来。 倒不是说真成了什么能翻云覆雨的妖禽。 只是隐隐约约,像是开了点窍,能懂些人话,有点通人性的意思。 开口吆喝,它能听个七七八八,叫它回窝,它虽不快也不怒,总归还是会慢吞吞踱过去,像是懂规矩的。 这般灵性,放在旁人眼里,怕要啧啧称奇。 可在姜义看来,却也不算什么稀罕事。 毕竟前山那些个山兽,在三只妖物的调教下,一个个都能听令识人,灵智初开。 自家这窝鸡,比起那些山野出身的畜生,可是吃得更好、养得更巧。 自打破壳起,就啄灵果、啃灵药藤,更是栖在果林边上,天天泡在灵气窝里熏着养着。 不说能飞升成仙,起码也比寻常禽鸟活泛些。 前些日子,又赶上了那场通窍养神的灵雨,滴滴渗魂、丝丝养神。 这般福泽底子,里头有几只资质好的灵禽,侥幸开了窍,倒也不算多稀罕的事儿。 2f488e101.icu。m.2f488e101.icu 第133章 龙凤双胎,以邪制邪 一晃,又是三月过去。 村中风声日日都有,外头传来的消息多了,也就愈发杂了。 昨日才听人说“羌贼退了”,今日又有人来嚷“郡城失守”。 一桩桩、一句句,真假掺着,混乱得紧,没人能说个明白。 姜义终究还是没能赶上三孙出生,只得守在村中,苦等消息。 直至这一日午后,村口忽地响起一阵甲叶铿锵之声。 只见一队兵士鱼贯而入,甲胄照人,刀柄映光,踏进来时脚步不急不缓,却分外稳当,一路风尘不沾。 再一细看,领头那人,竟是姜亮。 这小子如今是换了副模样,一身轻装,背脊笔挺,目光干脆,走路带风。 连那眼角的陈年旧疤,此刻看着都透出几分铁气来。 人一进村,没寒暄,也没停步,直直穿过村道,脚步未歇,径自奔姜家而去。 院里头,姜义正一手掐腰,一手拿着根藤条,慢条斯理地训那几只刚开窍的灵鸡。 忽听院外传来动静,他略一抬头,便见自家那一年多来音讯全无的小儿子,正杵在门口。 鼻尖上还挂着点山外的寒气,眼如冷星,肩背如松,一身轻装被阳光一照,铮铮生光。 姜义眼皮轻跳,那藤条便“啪”地一声垂了下去。 眼前这小子,眉眼没改,身上的气却变了。 身上血煞未净,骨子里带着刀风马意,像是从尸山血海里走出来的。 姜义纵是心性沉稳,此刻也觉胸中一闷,喉头微紧。 不过终究也没多说什么,只是轻轻“唔”了一声,脚下一转,手一引,便将人接了进屋。 院外那一队兵士也极有分寸,行至山脚便齐齐一停,脚未越线,一个个挺拔如松,沉如山岳。 “能留几日?” 姜义一边迈过门槛,一边淡淡问了句。 姜亮答得也干脆:“军务在身,只是路过一遭,报个平安。歇不了几个时辰,就得走。” 这话一落,姜义神色不动,眼皮也未抬一下。 看这副行头,再瞧门外那队人马,来得急,去得快,本也在意料之中。 他只是点点头,回身朝屋里唤了一声:“秀莲,出来瞧瞧,哪个回来了。” 屋里柳秀莲正擦着灶台,袖子挽到胳膊肘,手里一块灰布抹得起劲。 听得这一句,布巾“哗啦”一扔,连声都没搭,整个人已三步并作两步冲了出来。 一眼瞧见儿子,脚步就慢了半拍,像是怕自个看错。 终究还是冲上前,一把攥住他胳膊,手还没摸热,眼眶倒先红了。 “瘦了……黑了……这手咋这么凉?”她嗓子干得发哑,像砂纸刮过。 姜亮张了张嘴,像是想笑一笑,唇角却只动了一动,终究没笑出来。 就那样站着,让她攥着。 眉眼间原带着的那点杀气,也在这一刻,悄悄淡了下去,像是刀入了鞘,铁落了地。 姜义没插话,只自个转身进了灶房。 茶是早前晒好的,点心是头些日子柳秀莲做下的枣糕。 略略拣了几样,摆弄停当,便亲手端着下了山脚。 山脚外,那队兵士仍衣甲未卸,风尘仆仆,一身寒意未散,靴底的尘土都结了壳。 姜义没多说话,只把食物一一递过去。 几个小伙子也不吭声,接的时候却个个挺直了脊背,肩背绷得笔直,齐齐拱手。 等他转身回了屋,柳秀莲仍是拉着姜亮的手,坐在那儿絮絮叨叨。 从儿时打架,讲到今年春天种豆的雨水。 见姜义进来,她才像是回过神来,眼角湿润,一边抹着,一边轻手轻脚站起,嘴里低声念叨着: “我去看看灶房里还剩些什么,给你备点干粮,路上带着吃。” 话音才落,人已出了门。 脚步不急不缓,也未曾回头。 她晓得,这孩子如今不是当年村口追鸡撵狗的小儿郎了。 披了甲,带了兵,走的就是另一条路。 娘亲嘴上唠叨几句也就够了,至于正事,终归还是要让父子两人去说的。 堂中光影昏黄,炉里茶烟未尽,袅袅升起,在梁柱间缠来绕去。 姜义落座主位,没吭声。 姜亮自觉斟了盏茶,放得稳稳当当,才开口道: “文雅上月产下双胎,一儿一女,母子安稳。三小子唤作姜钦,四丫头唤作姜锦。” 话说得平平静静,不带起伏,可眼角那点笑意却收不住,往外溢着。 姜义闻言,眼神轻轻一动,心头那口沉着多日的老气,也像落了地。 他“嗯”了一声,眉梢舒了几分,眼角拂过点笑意。 也没多说,只顺手把话接下去: “这一年多,你人去了哪儿?” 姜亮在父亲面前,自是没什么遮掩,答得也爽利: “先去了趟鹤鸣山,后来随天师道一行,转了张掖属国,清了一处养尸之地。” 姜义闻言,眉头微微一拢,指尖轻敲着茶盏,语气也沉了几分: “天师道如今……连这等事,也要借外人之手了?” 姜亮忙摆了摆手,口中解释得利落: “不是他们没法子,是那地儿太大,生人都快看不着了。” “若是全靠符箓香灰来熬,怕得拖上一两年,耗费甚巨不说,还不见得收得住。” 说着,他一把从背后抽出那根长棍,往地上一点,发出一声轻响。 人也笑得轻松,道: “爹也晓得,孩儿这棍干那种活儿……又快又狠,还不用本钱。” 语气听着吊儿郎当,眉眼却压着点得意, 姜义没接他话头,只点了点头,语气听不出起落: “结果如何?” 姜亮一滞,眉眼轻轻动了动,方才开口: “也算不辱命。跟天师道的人折腾了小半年,总算把那地儿封住了……” 话说得轻巧,语尾却略顿了顿,眼角掠过一丝沉色: “只是当中,有具最凶最煞的黑尸……被人抢先移走了,背后主使的踪迹也没摸上。” 这话说得平平,语气里却闷着几分不甘。 他也晓得这等事不宜细说,略一转口,神情便轻了些: “后来回凉州复命,捞了个秩四百石的右校丞……再听羌人闹得凶,便快马加鞭赶了回来。” 姜义听他提到“黑尸”二字,眉梢未动,眼底却沉了些。 忽地起身,语声平平:“你先坐着,哪儿也别去。” 话落人已迈步而出,头也不回,脚下倒不显慌,步子却快。 院里一时静极,只余茶烟一缕,盘旋梁下,时缓时急。 姜亮在屋门口站定,眼光扫过山下的瓦檐屋角,果林药地,神情欣然,尽是怀念。 不多时,姜义便拎着个布包折了回来,肩不耸、眉不动,一身沉沉地落了座。 那布包随手搁在桌上,指头一挑,解了外头包布。 层层油纸裹得紧,压着一个铜镯。 姜义指尖一点,那镯子才方离纸面,一股冷意便扑了出来,凉得直往骨头缝里钻。 他也不忙,油纸一层层拨开,手法细致如剥笋,不带半分拖泥带水。 直到最里头,方才露出一截漆黑指骨。 那骨乌得发亮,如墨如漆,静静卧在纸上,既不动,也不响,却冷得令人心头发紧。 仿佛看久了,连魂都要沾上几丝凉意来。 姜亮乍一瞧见那截指骨,眼皮便不由自主地跳了跳,嗓音也紧了几分: “这……爹是从哪儿得的?” 姜义却不忙答话,只将那只铜镯捏起,往指骨旁轻轻一送。 原本扑面而来的寒气,竟像遇上老祖宗,倏地收了回去。 他这才慢条斯理开口,将几个月前村里遇袭一事,从头到尾细细道来,语气平平,听着却句句渗人。 说完,他站起身,去屋角翻出个陈年破匣子。 匣盖一揭,里头几块旧令牌,已落了些尘灰。 他抬手一吹,灰尘纷飞,啪的一声,几块令牌落在桌上,铜声脆响,带着点子沉意。 姜义将令牌往前一推: “这几人,来路怕不简单。你带回去,看看能不能换点功勋。也不枉他们死一趟。” 姜亮听着,袖子一收,将那几块令牌尽数收入袖中,动作干脆,面上却凝着神色。 他指头还扣在桌面上,叩得不急不慢,眼神却始终没离开那截指骨。 眉头蹙着,像是也有些拿不准。 半晌,姜亮才出声,语调里带了点掂量未定的味道: “孩儿赶回陇西后,倒听了点风声。” “说那边羌人,这回闹得不比寻常,像真摸着点驱邪唤鬼的门道。要不然,边防也不至于破得那般干脆。” “只是还未打过照面,一时也说不准,跟那养尸地是不是搭得上茬儿。” 他说着,手指在下巴处来回一抹,眉头时松时紧,像在心里翻着账。 姜义没接话,只端着茶盏倚在椅里,眼皮微垂,听他慢慢说去。 屋里一下安静下来,只余那截指骨边,丝丝寒意如雾未散,似有似无地缠着人衣角。 忽地,姜亮眼神一动,像是冷不丁给什么念头点了一下,低声道: “这东西……若真是跟那具黑尸一脉同源,说不定骨殖之间,还真能起些感应。” 说到这儿,姜亮身子坐得直了些,眼中光一亮,声调也低了半分,像怕惊了什么: “若果真如此,将此物植入体内,或可借尸索魂,逆追其主,寻出那羌部背后指使。” 话音未落,他啪地一拍大腿,喜色几乎从眼底直冒出来, 仿佛那一堆白花花的军功,已堆到了脚边,只差他俯身一抱。 旁人听着“鬼神”二字,尚且避之不及。 他却神情不动,眉眼间还透着点兴奋劲。 手中那根老棍子,打尸撵鬼多年惯手,如今更有五枚铜环随身缠绕,挡煞护命两不误。 此时非但无惧,反倒摩拳擦掌,神色跃跃。 姜义瞧着他那副模样,眉头不挑,眼也没翻。 只抬起一指,啪的一下敲在他额头,声音不重,却脆生生落地有声。 “胡闹。” 语声不高,却带着压不住的沉意。 “此物阴气逼人,底细都未理明白,你倒好,张口便想往身上栽?” 姜亮被那一指敲得生疼,脑门一跳,热劲儿也随之一哑,像冷水泼头,登时清醒了几分。 他摸着额角,眼珠子滴溜溜一转,还是不死心,嗓子压得低低地探了句风: “那……若是寻个旁人来试?” 话音未落,便觉父亲那道眼神落了下来,沉得像铁锚压舱,直直钉在脸上,一点不偏。 姜亮脖子一缩,话咽了回去,只敢用眼角余光偷瞥那截指骨,不敢再吭声。 屋里静了几息,姜义这才慢慢收回眼神。 举盏抿了口凉茶,眉眼淡淡,水面无波,心底却泛起一圈细涟漪。 这些年家里家外精耕细作,好容易熬出点亮光。 长子虽无明确门户师承,却踏得稳,走得正; 小闺女定了刘家那小子,背后那道气运,说不定也能借来些福泽。 眼看才转了点运气,怎能容得这小子一时贪功,就去做那等折德损寿的腌臜事。 不过适才姜亮那话,倒叫他提了个醒。 这截指骨,邪气虽重,却也正因如此,才足以牵引同源之物。 若是用得其法,倒真有可能寻到那幕后主使。 再配上亮儿克制邪祟的本事。 若能顺藤摸瓜,一举拿下,说不得,便是一桩不世之功。 姜义心下琢磨,指间轻轻叩着茶盏,声细如雨打青瓦,眼神也深了几分。 这念头才刚刚绕到一半,院外忽地传来一串鸡鸣,清亮利落,直透入屋。 他眉尖一动,似有所感。 没再说话,站起身来,径直朝屋后那间鸡窝去了。 不过片刻,姜义便折了回来,步子依旧不紧不慢,神色间却添了几分深不可测的味道。 在他身后,那鸡窝里头的老把式也跟着迈了出来。 一只通体乌亮的大公鸡,尾羽拂地,鸡冠高耸,眼神生风。 此鸡乃院中几只开窍灵禽中,最得他欢心的一个。 素日里不爱争食,偏爱蹲在石墩上听人说话,时常听得脑袋一点一点,像是在点头附议。 此刻一路亦步亦趋,竟颇有几分护驾的派头。 姜亮看得一愣,眼里满是疑惑。 却见老爹神色不动,只抬了抬手,朝桌上一指。 那黑鸡竟真扑棱一声飞了上去,脚步不乱,身形不偏,落定在那截指骨一旁。 一双鸡眼漆黑明亮,盯着姜义,竟似听得懂话。 姜亮张了张嘴,半天也没合上。 姜义也不多言,袖子一挽,手腕一翻,便干净利落地捉住了那乌鸡的右爪。 五指如钳,略一用力,竟稳稳掰下了其中一趾。 动作利索得惊人,既无停顿,也无犹疑。 那黑鸡虽吃痛,翅膀扑棱了两下,却硬生生忍住,既不叫,也不挣,连脑袋都没乱动一下。 像是进屋前就已叮嘱得明白,晓得今日躲不过这一遭。 姜亮站在一旁,脖颈微缩,眼角一跳,心里咕哝这鸡怕不是通了灵。 趁着血线未止,姜义已将那截指骨提了起来,毫不迟疑,往断口处一送。 说来也邪门。 那漆黑指骨一沾鸡血,竟似被活物惊醒,轻轻一颤,竟自个儿朝那鸡爪上钻了进去。 血线顺势被吸了个干净,那断口也不知怎的,竟开始慢慢愈合。 皮肉交融,骨血相契,连缝都不见一丝。 再看那鸡爪,已是一体漆黑,若不细瞧,竟像天生便长了那般模样。 更诡的是,原本缠绕不散的阴寒之气,此刻竟也隐隐敛了下去。 就连姜义这等神魂通透的,也得凑得极近,方才能勉强察觉几分。 姜义也顾不得擦手,抹了把掌心,将那枚铜扳指攥得更紧了些,便缓缓俯下身去,目光与那大黑公鸡持平。 那鸡立在桌上,爪下血迹未干,一身乌羽却纹丝不动,倒像一尊刻得极细的乌木雕像。 只是那双眼,黑得发亮,幽幽地望着他,不闪不避。 也不知是不是错觉,自从那节指骨嵌了进去后,这灵鸡的眼神里,竟又添了几分说不出的灵光。 “咯咯……” 黑鸡喉头轻滚两声,倒不像鸡叫,更像哪个老头清嗓前咳的一记,干巴巴地响着。 姜义微皱着眉,定定看它片刻,随后才低声开口: “……能不能感应到,与你那根新脚趾,一个来路的东西?” 说罢,怕它听不明白,又抬手,指了指它那截刚接上的漆黑趾骨。 那鸡仍不动,歪了歪脑袋,像是侧耳听风。 片刻后,眼珠一转,忽地僵住,随即脑袋一扬,尖喙直直朝东南指了去。 紧跟着,喉头爆出一串清啼,尖锐而利落,节奏急促得像催命鼓点,连绵不绝。 姜亮原本倚在桌边,双臂抱胸,眼角还有点笑意,像是看自家老爹舞鸡请神,一副看热闹的架势。 可啼声一起,他那点笑便像是被谁拿手轻轻抹了一下,凝在了脸上,半点都不剩。 他盯着那黑鸡所指的方向,眼皮微微一跳,声音低了半寸: “东南……正是探报说的那片山谷。” 那山谷地势诡峭,瘴雾不散,近来军中多有传言,说那儿潜着一股烧当羌的嫡系主力,藏得极深。 这回他领兵出来,正是奔着那一带去的。 姜亮没再说话,只静静望着那鸡,眼神一点点沉了下去。 姜义见竟真有了些苗头,面上一喜,也不多言,转身进了屋。 翻了半柜子,从几包连自家都舍不得动的灵药果干里挑了几样,捧在手中,一样样摆到那黑鸡面前。 动作郑重得很,像是给谁上供。 “刘家庄那条能寻山精的猎犬,唤作小黑。” 他语气淡淡,手指微抬:“你自今日起,便叫大黑吧。” 说完,唤了姜亮去趟屋后,摘些熟果给“大黑”打打牙祭,也别落了山脚下那几个弟兄,多少分些过去。 待小儿迈过门槛,姜义才慢慢坐下。 伸手过去,顺着那身漆黑羽毛,轻轻抚了两下,手上动作极轻,话音更轻: “只要这回真能立功,日后这山前山后的灵药灵果……我许你第一个吃。” 那黑鸡啄得正欢,听得此言,“咯咯”了两声,尾音一扬,竟有几分意气风发的味道。 姜义望着它羽毛抖得锃亮,精神头十足,也不多言,只拢了拢袖口,转身出了屋门。 屋后果林正好,阳光从枝叶缝隙里筛落下来,不冷不热,落在人身上恰到好处。 姜亮正兜着衣襟摘果,怀里鼓囊囊一大捧,低头还在挑熟的。 姜义步子不停,走到他跟前,只淡淡开口: “那鸡你也看见了,兴许真能顶点用。” 姜亮一听,点头如捣蒜,眼里还带着那点没褪尽的惊奇。 姜义却不急,先瞧了他一眼,才慢条斯理地接道: “你这趟出征,便带上它。至于是否真有用,怎么用,用完之后是养是放,全凭你自己定夺。” 话至此处,声气一顿,语调却压了下去,带出半分冷意: “只一桩,须得记牢。无论是活是死,都不可让它再踏进这村一步。明白了吗?” 言辞未重,语气未高,落下却如石入水,林中无风,果香犹在,气氛却不觉冷了三分。 姜亮虽不晓得缘由,但他信得过自家老爹,当即面色一敛,郑重其事地点头应下。 见他应得利落,姜义神色方缓,伸手在他怀中翻了翻,挑了两个最红的果子出来。 姜亮抱着果子出了院门,往那帮风尘仆仆的袍泽里头一分,果香四溢,笑语渐起。 姜义却又折回屋中,一手捧着那两颗泛着红光的灵果,递到黑鸡嘴边。 大黑倒也识货,张嘴便啄,吃得比方才还欢,喙尖啄过指头时,带起些细细麻痒。 姜义在一旁坐下,也不吭声,只静静看着那一啄一饮,神色温和,眼底却浮着点若有若无的思绪。 此番借邪物之力,不过是以邪制邪。 往小处讲,是为小儿往后能走得更稳些; 往大里说,是为陇西这一郡百姓,能安一时生计。 姜义自忖,动机尚不失正,良知未泯,问心无愧。 但姜家这条路,终归是要往光明里走的,是要走堂堂正正的大道。 便是偶有借力,也该知分寸。 与这等阴祟物,终究是要划清界限,泾渭分明。 姜亮在家中歇了三四个时辰,大哥小妹都打了招呼,娘亲早早备好行囊,一包吃食,收得极是妥帖。 至黄昏,天光将收未收,他便领着人马出了两界村。 村口尘土又起,脚步落下去,同来时一般无异。 他身后的那根长棍,还是旧样,斜负在背上。 只是这回,棍梢上多了个活物。 那只唤作“大黑”的公鸡,两爪钩得死紧,竟站得分毫不晃。 羽毛微张,被风一吹,边角处像要炸开,又硬生生收住。 那鸡冠红得发亮,恍若一撮烧得正旺的火。 而那双豆大眼珠,自始至终只盯着东南方的远山,一动不动,像那山头藏着它要找的东西。 2f488e101.icu。m.2f488e101.icu