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章
我偏不放
然而这一切只是让玉昭更加紧绷了起来,她绝望地摇着头,连脚尖都绷紧了,低哀地欲要流泪。
她和谢岐本来就不应再相见,他们之间本该就是两道永不相交的线,各自安好便是最好,可是又是如何走到这步田地的,为什么如今会面对这样一幅不堪的局面?
“谢岐,你放过我吧……”她哀泣道,“我已为人妻,不要这样……”
就让时光停留在五年之前,就让彼此之间留下点美好纯净的回忆,这样不好吗?
为何非要弄到如今这样的面目全非,两败俱伤?
谢岐含上她的耳垂,似乎是对她这句话感到了不满,直接将这股愤怒用力地传给了她,声音含糊却坚定。
“我偏不放。”
果不其然,女郎随即发出一声短促的嘤咛,他心中畅快了几分,咬着牙,恶狠狠道,“凭什么什么都是你说了算,我偏不遂了你的愿。”
他痛了五年,恨了五年,她凭什么说放就放。
她自己忘的一干二净,又凭什么轻飘飘地让他忘记?
她到底凭什么。
谢岐一颗心气的生涩发疼,恨不得现在就要剖开她的心看一看,看看她的心究竟是什么东西做的。
身下传来低低的泣音,“……我已经是孟文英的妻子……”
谢岐刹那间脸色变得更加阴沉,双目凶光闭现,恨声道,“闭嘴!”
“不要提那个东西!”
他胸中戾气横生,想也不想便伸出了手,想去狠狠掐她的脖子,可是看到那纤细的脖颈,如同柳絮般雪白的一截,仿佛一旦用力就能被人折断。
他沉着一张可怖的脸,黑沉的似乎要出水来,终是一根一根地收起了手指,咬牙切齿道,“要不是我去了前线打仗,你该嫁的是老子!”
他不甘心地抵着她的耳廓,阴恻恻道,逼着她回忆,“表妹,你都忘了吗?”
“是。”玉昭闭上了眼,涩声道,“我没忘……”
听到这三个字后,谢岐突然顿住,阴鸷的脸上浮现出一丝愣怔。
“我没忘。”玉昭闭着眼,一行清泪从浓密羽睫滑落,慢慢濡湿了一片,“和你在一起的一切,我都没有忘。”
谢岐愣了一瞬。
有这么一瞬,他难得的失神住了,就这么呆呆地看着眼前情悲意切的女郎,一动不动。
片刻后,讥笑不屑的神情再次回到了他的脸上。
“好一个没忘……”他冷冷嗤笑。
“你的不忘,就是我在边关苦寒之地苦苦熬着、在我生死未卜之时,转眼便嫁给了别的男人为妻;你的不忘,便是我家破人亡、孤身一人的时候,连你也要弃我而去,甚至远远躲去了幽州,与我此生不复相见,表妹,这就是你的不忘?是吗?”
玉昭在他的一声声质问里无言以对,掐紧了手心,翕动双唇,半晌才轻轻道,“……对不起,是我负了你,但我说的……都是发自真心,不管你信与不信。”
“那你是为什么,”谢岐死死盯着她,几乎是吼出声来,“你为什么要这样?!”
他在心里疯狂地大喊,想要疯狂地质问她为什么不肯等他回来,为什么要骗他,为什么要嫁给别人。为什么。为什么。
他积攒了太多的问题想要问她要一个答案,脑子里甚至有一个疯狂的念头在隐隐滋长,如果她对他说她其实是有苦衷的,他说不定……说不定。
……他说不定。
……说不定会原谅她。
只要是她说出口,他想他愿意试着去理解她的苦衷。只要她能够回心转意,他想他是可以原谅她的。
哪怕她是为了生存逼不得已,虚情假意地骗他。
反正都被骗过一回了,也不差第二回 了,不是吗?
只要她肯服一次软,哪怕只是委身于他讨得他的欢心,假意表现出来的很后悔、很在意。
他想,他也许,或许,会当作过去的事一笔勾销,试着原谅这个让他一败涂地、一次次伤心欲绝、让他痛极恨极的的女人。
谢岐死死地盯着她,一张俊美面孔阴沉不定,呈现出痛苦又纠结的复杂神色,既希望她接下来能说出他想听的话,又希望她最好永远什么都不要说。
他等待着,纠结又绝望地等待着,等待着对她的宣判,也是对自己的。
然而,楚楚可怜的女郎只是紧闭双眼,潸然泪下,一双羽睫泪凝于睫,“……对不起。”
“对不起。”
她重复着这句话。
她终究是什么也没说。
谢岐皱紧眉头,死死地盯着眼前这张令他又爱又恨的脸,渐渐地,俊美的脸上浮现出难以言喻的阴戾和扭曲。
他拼命忍住想要死死摇晃她的冲动,想要发疯,想要大叫,想要杀了这一张永远清冷又无情的脸,但他更多地是觉得深深的无力和挫败,可笑自己刚才那愚蠢不可及的想法。
他松开牙关,低低地笑了一声,听起来尖锐又怆然,直起身子,慢慢从榻上起身,伸臂一把挥倒了床边的铜铸雕花烛台。
在尖锐刺耳的声响中,他下了床,头也不回地离开了寝殿。
。
五年前。马球会。
王玉楼侧头看了一眼谢岐,又想到刚才情景,内心微微一惊,狐疑道,“飞蘅,你……莫不是看上了我家表妹了吧?”
谢岐哼笑,那张意气风发的俊美侧脸微微扬起,不承认也不否认,只道,“我看上了又如何。”
王玉楼俊面微变,没想到他竟就这么直白地说了出来,震惊了好一会,才缓缓道,“……飞蘅,别闹。”
“我这表妹确实才貌双全,善解人意,可是她以前的身世……你不是不清楚。她够不上你们侯府的门楣,也不可能给你做妾,这门亲事我们王家可不敢高攀,你还是……算了吧。”
谢崎当时只是笑了笑,不置一词。
他心想,这有什么打紧,只要是他看上的人,就算是有了夫君嫁了人,他也能把她给抢过来。
他是这么想的,后来也是这么做的。
老侯爷那时的身体便初现端倪,子承父业,过了冠礼之后,他便开始正式初掌军务,一点一点把谢家军的基业传承下去。
终归是年少心性,少不了急功近利的毛病,有的时候业障太深,一闭上眼全是那些死在他手里的人的脸,久而久之,总是因为头疼而睡不好觉。
于是每个月初月末,他便去清风寺里找高僧大师坐禅问道。
某次他在菩提树下打坐时,便又一次遇见了她。
若说上一次的清风寺会面是意料之外的巧合,这次却也同样是不期而遇的惊鸿一瞥。
听了大师唠唠叨叨几个月的禅道,他心里多多少少也信了些缘法。冥冥之间,他也觉得他和她实在是有些缘分的。
不然怎么会在这红尘万丈之中,偏偏遇到了她?
他禅心已乱,干脆弃了坐禅,随着那道轻柔的身影而去。
她孤身前来,身边只带了个看上去不甚伶俐的小丫鬟,虔诚地往香炉插上香火,跪在软垫上,双手合十,对着佛祖拜了几拜。
她拜的是弥勒佛。未来之佛。
谢岐静静瞧着。
拜完之后,他看到她由小丫鬟扶起,又对一旁的小沙弥说了些什么,小沙弥满脸慈悲,闭目合十阿弥陀佛,引她去了内室,谢岐知道那里是寺里供奉长明灯的地方。
他识相地不进去打扰,聪明地选择了在她的必经之路上等她。
这种感觉很奇妙,他悄悄地躲在拐角处,期待看到她见到自己时惊吓又不知所措的神色,就像是个初怀情事的毛头小子,满含着即将与她见面的欣喜,一边看不上这样的自己,一边又忍不住这样去做。
果然,他成功截到了她。果不其然,他看到了她花容失色的一张芙蓉玉面,那双瞪大了看向自己的黑黑眼睛,活脱脱像是一只受惊的猫儿,他越看越欢喜,愈发觉得刚才的行为真是太对了。
他一路送她下山,轻快地垫着脚尖,与她并肩而行,偶尔快步几步,再慢慢正着身子倒走回来,始终围在她左右。一颗心简直比那脚步还要轻快几分。
他想方设法与她说了许多话,但是今日的她有些蔫蔫的,有些提不起精神来,他说一句,她便回一句,有的时候干脆就什么也不回。他看出她似乎有些心情低落。
他本能地不想看她这幅神伤目光,绞尽脑汁想要逗她开心,目光一转,瞥到了腰间的玉佩,于是有了主意。
“你看,你给我编的坠子,我可是一直戴在身上。”他拍了拍腰间的蹀躞,好像要让她更好的看清楚,语气之间颇有些孩童般的得意之色,“好不好看?”
她抿了抿唇,果然轻轻笑了笑,嘴角泛出两个小小的梨涡。
他也跟着笑。不知怎么的,看到她高兴,他好像比她还高兴。
“小侯爷你……”她又重新蹙起娥眉,犹豫了一会,声音轻轻小小的,“还是不要让旁人知道这个是我编的,我……不想让别人说闲话。”
“我懂我懂。”他笑的浑不在意,“男女大防嘛。不过别怕,我都去你院子多少回了,到现在都没被人发现,至于这个坠子嘛,我不对外说,也不会有人知道的,你就放心好了。”
玉昭欲言又止,顿了半晌,又慢慢道,“小侯爷,你以后还是不要翻我的院子了,纸终究包不住火,这种事情一旦被人发现,我们两个都……”
被发现就发现了呗,正合我意了。谢岐想要脱口而出,看着她又忧郁了下去的脸色,只得将嘴里的话咽了回去,重新道,“行行行。可是我以后该怎么见你呢?”
他说完这句话之后,便又看到貌美娇弱的女郎脸色再次变了变,微微红了起来,似芙蓉雪玉之上染上了点点胭脂。
她嗫喏着唇,半晌后,慢慢道,“小侯爷,你天资贵重,少年英雄,满长安的女郎都对你倾慕有加……”
谢岐还是第一次听到玉昭这样夸他,有些飘飘然的同时,又直觉她接下来的恐怕不是什么好话,于是率先打断了她,“那你呢?你和她们一样吗?”
玉昭张了张唇,沉默了片刻,在他的灼灼目光下慢慢垂下眼去,轻轻道,“我自然是崇拜小侯爷你的,小侯爷,你身份高贵,纵情潇洒,天生就可以肆意而为……我是真的,真的很羡慕你。”
后面两句渐渐低了下去,几乎让人不可闻。
但是谢岐听得很清楚,皱了皱眉,“等等,是羡慕,不是倾慕?”
玉昭没想到他会问的这么直接,玉面上的羞红更浓了些,但是跟谢岐相处了这阵子,她似乎也开始习惯了,于是镇定下来,慢慢道,“我对小侯爷你,和对玉楼表哥是一样的,我……”
谢岐忽的拧起了眉,“你别说了。”
玉昭立刻噤声不语,默默垂下头去。
谢岐深呼了几口气,总算压下去了心头那阵要命的郁燥,才哼笑了一声,又换成了依旧如常不羁的语气,道,“你视我为表哥?我倒是也没听你正儿八经叫我过几声表哥。”
“小侯爷身份尊贵,我并不敢逾矩。”
“你在乎这么多,我却是从不管这些规矩的,”谢岐冷哼道,含沙射影,“我和你不一样,我要是看上了一个女子,不会管她是从哪里来,又是什么身份,这些东西在我眼里都是虚的,我只看中了这个人,只认准了这个人,而且一旦认准,就绝不改变。”
“……”玉昭沉默了。
半晌后,她慢慢道,“小侯爷,你说的对,你和我是不一样的。你是这般的风华人物,只要你想,就一定会找到一个足够优秀、又般配的女郎……而不是耽于眼前,被一时的新鲜迷住了眼。”
谢岐听出了她的话中有话,好不容易压下去的恼又起来了,“你是说我在图新鲜?”
“我并不是这个意思。”玉昭轻轻摇了摇头,举止投足之间令人挪不开眼,声音认真而又恳切,“玉昭只是一个微不足道的人物,在这长安城中如同一粒尘埃般微小,小侯爷你这样的人物,如同明珠皓月,我只要远远地看着,就已经很知足了。”
“小侯爷,天色不早了,我该回去了。”
谢岐愣愣站在原地,眼睁睁看着女郎飘然而去,心里还在消化着她刚刚说出的话。
他看着越走越远的女郎,终于回过神来,一跃赶到了她身边,想要抓住她的胳膊让她停下,想了想又作罢,泄气般的松开手,有些委屈又有些不甘道,“你不信我。”
玉昭踏上了马车,转身之间,对他轻轻摇了摇头,“小侯爷,我说的话,你没有懂得。”
她放下了车帘。
我懂,我没有不懂!他心情激荡烦躁,想要大声地同她这样讲,想了想最终还是放弃了,只能隔着车帘对她忿忿道,不管她究竟有没有听见,“我是不会放弃的,你等着瞧吧。”
以前的事情,现在想想,竟然觉得有些陌生的有趣。
谢岐站在森然的大殿外,负手而立,仰头望着天上明月,轻轻翘了翘唇角。
以前那个傻里傻气的自己,还挺让人怀念的。
刚刚处理完了公务,他揉了揉酸涩的眼角,背着手,顺着长阶慢慢拾级而下。
也许是之前经历了太多屠戮,幽州殿一到了晚上便如同一座死城,里里外外泛着阴森森的鬼气。
天阶夜色凉如水,谢岐一个人,不紧不慢地走在石道上,倒是觉得有那么几分别样的静谧。
路过一片幽深花坛,眼前竟然还有个人。
宋行贞喂完了一群野猫,听到身后轻缓的脚步声,急忙站起来转过身,看到来人是谢岐后,他愣了愣,立刻上前一步,躬身行礼,“见过侯爷。”
谢岐摆了摆手,淡淡道,“不必随周平这般唤我,周平是我从小到大的随侍,你们与他又不同。”
他历来崇尚能者居之,宋行贞是他一手提拔出来的,他知道军中有很多人对他不满,但是好在,他也没让他失望,这一路的战绩足够亮眼。
宋行贞做事稳妥,又胆大心细,比周平多了分沉稳,又比欧阳瑾多了分敦厚,他对这个人的观感历来不错。
“是。将军。”宋行贞恭敬点头,遂改了称呼,“这么晚了,将军怎么还在外面?”
“散步。”谢岐淡淡道。
“……”宋行贞张了张嘴,又闭上了。他本来就不是欧阳瑾那等能言善谈之辈,此刻沉默下去倒也不显得尴尬。
谢岐看了他一眼,难得多问了一句,“你大晚上的不睡觉,在这里又是干什么?”
宋行贞一怔,一时竟然有些受宠若惊。
还未入麾下时,他便听闻过谢岐的无数事迹与传说,他眼中的谢岐,一直是
强大到神鬼难测的,同时也有些不近人情,他做出的每个决定几乎都是正确的,狠辣利索,杀伐决断,少年英雄……这些光辉令无数将士趋之若鹜,甘愿为他赴汤蹈火,他们崇敬他,信仰于他,从来不会注意到,他们的将军其实也是一个同自己一样的年轻人。
而且宋行贞又是经他一手提拔出来的,换句话说,他能从一个烂泥里出来的乞丐,成为如今平步青云的卫将军,都是拜谢岐所赐。这等知遇之恩,足够令他为此肝脑涂地,在所不辞。
“回将军,属下……属下看到这殿里有不少野猫,便偶尔出来转一转,给它们点东西吃。”宋行贞如实回答。
谢岐没说什么,听得却是不以为意。
怎么一个两个的都这么喜欢猫,猫精附体了?
他点了点头,并不感兴趣,转身便要离去。突然之间,眼底像是瞥到了一个熟悉的东西。
一只黑猫从花坛中跃了出来,轻轻跳到了宋行贞的脚边,亲昵地咬着他的裤管。
那猫通体黑乎乎的,大晚上里有些看不清楚,但谢岐夜能视物,他认出了这只猫,就是出现在殿里的那一只。
宋行贞见到墨玉,情不自禁地蹲下身子,拍了拍它的头,轻笑道,“是你,你来了啊。”
谢岐想要离开的,可是不知为何,脚步却是不动,立在原地冷眼瞧着那只黑猫,不咸不淡说了一句,“这猫看着不错。”
宋行贞将手里的食物喂给它,随口回道,“确实,这只猫算是最有灵气的一只,不过它平日里神出鬼没,不怎么容易找的到它。”
喂完食物之后,他拍了拍它的头,温声叮嘱,“好了,墨玉,吃饱了就回去吧。”
谢岐却在此刻皱起了眉,“等等。”
“你叫它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