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章
(微修)表妹,急了?……
落到谢岐的手里,玉昭早就引颈就戮,做好了他说什么她都忍下来的准备,但是听到他如此提及孟文英,再不能忍。
一双如水美目骤然掀起,看向谢岐,含着冰霜般的凛冽,“我不许你这么说他。”
谢岐脸上嘲弄的笑意于是消失了。
他慢慢收起了笑容,一言不发地盯着她。
玉昭的性子十分温顺,这是在长安很多人认证过的事实。人人都说王家从江南来的那位表姑娘,性子如同清凌凌的江南水般,对谁都一幅温温柔柔的笑模样,从来没跟人红过脸。就算如今沦为了他的阶下囚,一直以来也是逆来顺受,一幅任人揉圆搓扁的样子。
这种显而易见的的愠怒表情,谢岐也只见过两次,一次是他第一次见到她,秋胧失言被严词训斥时;另一次就是现在。
谢岐眸光微变,强自维持着面上的淡然与嘲弄,但是薄唇却控制不住地抿成了一条直线。
“表妹,急了?”
她越是这个样子,他就越是心里不痛快,嘴里的话就越是口不择言起来,冷笑出了声,“好一个护夫,表妹这都被人休妻了,还想着你那亡夫呢,真是好一个情深义重。”
“没有被休妻。”玉昭反驳,默了默,轻轻道,“我是……和离。”
谢岐轻轻哦了一声,一幅恍然大悟状,“原来不是休妻,而是和离啊。”
“看来那姓孟的临死之前还是做了件好事,没有彻底让你颜面扫地。”这种轻飘飘的语气加上他那一贯嘲弄冷淡的神色,被羞辱的感觉简直是双倍的,他却还在意犹未尽,缓缓道,“不过嘛,这和离还是休妻,在我眼里都是一样,不过就是一个死了丈夫的寡妇而已,你说对吧?表妹。”
孟文英死了。
他死了。
这个事实从别人的嘴里说出来,让玉昭那一颗本就麻木的心重新跳动了一下,明明早已安然接受,可是此刻为什么又像是再次被人剥开狠狠划上了一刀,鲜血淋漓。
谢岐冷眼瞧着那一双黯然破碎的眼睛,心里的冷戾几乎快要压不住,后背的大手不动声色地攥紧成拳,手背青筋凸现。
他死死地攥住手心,咬了几下牙,半晌后,才缓下心绪,重新摆出一幅轻飘飘的语调,冷嗤道,“你那死去的好夫君若是看到你的这幅伤心模样,一定很是欣慰,我瞧着都感天动地。”
“要不是我夹在其中,说不定表妹早就下去陪他了吧?你们两人在地底下再做一对恩爱夫妻,想想也是不错。”
“够了。”声音轻轻响起,打断了他的话。
“你说够了没有?”
美人一怒,美不胜收。谢岐盯着那一双朝他瞪过来的幽怨视线,轩了轩眉,偏偏语气激怒一般更为冷嘲起来,“表妹,怎么了?你这是生气了吗?”
玉昭抬起眼睛,玉面因为愠怒泛起红潮,久久不语地盯着他。谢岐以为她会爆发,但是她终究没有。
她就这么静静地盯着他,渐渐地,一双美眸由激愤变得平静下来,神色完全没有了刚才瑟缩或愠怒的模样,而是换上了一种异样的静谧,清泉般的声音也冷了下去,“谢岐,你心里是怎么想的,真当我不知吗?”
谢岐脸上的笑意慢慢僵住了。
他眯了眯眼,缓缓放下了唇角的弧度。
“你什么意思?”
玉昭没有再说什么,一语不发地盯着他,那双静谧如水的眼睛却似乎是看透了他。
那里面有沉静,有坦然,似乎还有比讥讽更为强烈的东西。
两人目光对视,似是在进行着一场无声的博弈。
在那犹如幽泉般沉谧的注视之下,谢岐坚如磐石的冷硬心肠竟然难得生出了一丝无所遁形的难堪与慌乱。
他沉下脸色,放在桌上的手不自觉地继续敲了起来,一下又一下。
渐渐地,敲击越来越快,间隙越来越短。
过了一会,敲击声终于停下,他挥去心底涌起的一抹恼怒,重新笑了起来,又是那一幅无懈可击、胜券在握的三分冷笑。
他冷冷看着她,嘲弄道,“表妹,我心里是怎么想的,你倒是说啊?”
玉昭平静地看着他,片刻后,移开视线,没有回答他的问题,而是缓缓道,“无论如何,这都是我与你之间的事,请你不要牵扯到旁人。死者为大,你怎么说我都可以,但是请你以后不要再诋毁文英,让他九泉之下不得安宁。”
“好一个死者为大。”谢岐冷笑,一双眼睛暗如黑夜,“表妹,你莫不是忘了另外一个死者了。你的亲表哥,王玉楼啊。”
听到这一个名字,玉昭刹那间僵住。
谢岐冷眼瞧着女郎像是被人骤然施了定身咒,内心五味杂陈,偏偏语气仍是充满冷意,缓缓道,“一月之后就是他的忌日,你可还记得?”
唇色渐渐褪去血色,连指尖都在微微颤抖,目光飞快黯然了下去。
她记得。
她怎么会不记得。
寄人篱下的时候,除了王玉楼之外,她几乎没有感受过多少亲情的温暖,而嫁给了孟文英之后,也只有孟文英肯关心爱护她。
自离开江南以后,他们两人是为数不多的,在这个世上,对她最好的人。
可是一个是她亲如兄长的表哥,却在她住进去后英年早逝死了;一个是她相敬如宾的丈夫,也在她嫁过去后得病死了。
难道真的同她们所说,她生来不详,天生命硬吗?
谁沾上她,都不会有什么好结果。
那下一个不幸的人又会是谁?
……会是,谢岐吗?
“……我记得。”她艰涩开口。
“好一个记得。”谢岐冷笑出了声,像是重新找回了主动权,言辞之间又带上了令人难以摆脱的嘲弄之意,“表妹,你说这话,真是不觉得蒙羞吗?”
一句话像是骤然压垮玉昭的最后一根稻草,纤薄的身体有些摇摇欲坠。
“文卿对你不薄,一直视你为亲妹,可你呢?你又是怎么对他的?”他贴近她的脸,誓要仔仔细细看清她脸上所有的细微表情,甚至还好心地扶了她一下,不至于让她失力歪倒,“在他死了之后,你转头便嫁去了别家,连个热孝都不肯为他守,你就是这样报答他对你的恩情的吗?”
“还拉上你们王家一家子一起骗我,把我像个傻子一般蒙在鼓里,好啊,表妹,你真是做的好啊。”
玉昭哑口无言,悲恸地闭上了眼。
谢岐冷眼瞧着她,心中涌起一股难以言喻的阴沉和复杂交织,可是唯独没有痛快的喜意。
那时他鲜衣怒马,壮志正酬,满怀着对未来的无限憧憬,轻袍长|枪便奔赴到了千里之外的西境。
然而,他刚去了西境,不久
后便传来了从长安来的噩耗。
太子殒命。
太子李芝性格温良谦恭,勤政爱民,是为皇家表率。谢岐幼时曾和牧子衿、王玉楼等人一起在宫中作为太子陪读,对他的为人处事深信不疑,奉为圭臬。
所以他至今都不明白,那个一向仁慈优柔的太子,是怎么可能会在先皇病重时发起兵变,又在兵变失败后,被当朝皇后联合禁军射杀在了长信宫中。
而王玉楼,是他在长信宫替太子挡了一箭。
命丧当场。
之后太子虽然在宫变之中侥幸逃脱,但也遭受了重伤,几天之后,同样没有摆脱撒手人寰的命运。
接连痛失两位挚友,谢岐哀极怒极,难以置信,连夜派人向朝廷请旨,请求班师长安,然而却犹如石沉大海,迟迟等不来朝廷的班师诏令。
他欲要抗旨私自回去,遭到了欧阳瑾以及一众老将的强烈反对,甚至不惜以命相求。他也清楚,那时他尚未立足,若是此刻抗旨,谢家军必定会掀起暴动,到那时西境便是真正的一场散沙。
欧阳瑾只告诉了他四个字:改朝换代,覆水难收。
让他务必坚守住西境,厉兵秣马休养生息,保住数万谢家军,静等风云变幻。
果然,不久后,长安政变,三王夺嫡,西凉更是趁机来犯,重兵压入西境。
谢岐分身乏术,只得硬着头皮,被迫披甲上阵,一头扎入了和西凉的战争之中,这一打,就是打了三年。
谢家军还未服气这位年纪轻轻的新将帅,军中矛盾激化,最开始绝大部分并不听指挥,明里暗里在西凉的手里吃了不少亏。
一面是西凉铁骑虎视眈眈的来犯,一面是挚友猝死离世的打击,那阵子谢岐每日殚精竭虑、浑浑噩噩,都不知自己是怎么过来的。如今想想,简直犹如一场噩梦。
大悲大恸之下,他还不忘给玉昭写信,让她节哀。
他心里清楚她对王玉楼的感情有多深,她的难过一定不会比自己少。
他想告诉她,他很想她,可是他没有那么多的时间来诉说情感,甚至连见她一面都成了奢侈。曾经那些不值钱地将时间尽情挥霍的岁月,如今想一想竟然恍如隔世。
尽管如此,他仍旧不放过任何一个琐碎的时间,一有空便给她写信。
三年以来,他给她写了一封又一封的信,可惜一直都没有回音。
他不在意,他知道她一定有苦衷。
虽然她一直没有告诉过他,但是他能看得出来,她在王家过得并不开心。
临走之前他还嘱咐过王玉楼,请他帮忙照顾好她,可是转眼之间他便猝然离世,令所有人都意想不到,她此刻一定很害怕。
可是他没有任何办法,他甚至都不能跑去她的身边,只能一遍一遍地在信里写着,让她不要怕,安心在王家守孝,等大胜归来,他一定会登门娶她为妻。
他知她很难,就像她也知他很难。
父亲不同意没关系,姐姐不同意也没关系,就算得罪了整个家族,他也一定要娶她为妻。
无论怎么样,至少她与他站在了同一条阵营上,他们是彼此之间最为坚固的盟友,也是最至亲至近的爱人。生死与共,永不背叛。
只要她的心里有他,那他便什么也不怕。
他还有她在等他,他不能死,又怎么敢死。
三年之中,他始终没有等到她的一封信,没有想到最后,却是先从别人的信中听到了她的消息。
她成亲了。
嫁给了别人。
他永远也忘不了,当她成亲的消息与父亲的死讯、姐姐被囚的噩耗一并呈上来时,齐刷刷看到这三个消息后,他心里一直坚守的那道光,彻底熄灭了。
那一刻,天昏地暗,不过如此。
谢岐缓缓收回了思绪,眼中划过冷戾的暗光。
当他在前线奋力搏杀的时候,这个女人转头就背弃了他。
她最终还是嫁给了那个寒门秀才。
他们之间的誓言,在她眼里一文不值。
他不过说了一嘴,她就这般伤心,竟然还敢驳斥与他。
她的心里当真是爱极了那个病秧子。
“真是可笑,”谢岐压住心头怒火,冷冷讥笑道,“回到长安之后,我还巴巴地四处寻你,没想到你早已跟着那姓孟的去了幽州。他们告诉我说,原来你早就成亲了,在三年之前,你就已经成亲了。”
“表妹,你知道他们告诉我,你从幽州离开长安时,对我留下了一句什么话吗?”
“你对我说,”他看着玉昭慌乱的美眸,一字一句道,“等闲变却故人心,却道故心人易变。”
“好一个等闲变却故人心,却道故心人易变。”他又将这句话念了一遍,自虐般重新体验一遍当初听到这句话时的痛彻感受,慢慢问道,“所以,在三年之前、在我刚去西境打仗,你们两个就已经勾搭到一起了,是吗?甚至在文卿离世之后,你就迫不及待地嫁了过去,一刻也不想等?”
玉昭扭过头去,静了良久,闷涩道,“将军既然这样说,那我亦无话可说。”
谢岐怒意骤起,猛地掐住她的下颌,令她重新转过脸看着自己,居高临下地逼视于她,“王玉昭,事到如今,你还不肯说实话!”
“文卿在你心里何等重要,我不是不知。你是绝对不可能做出在热孝期间嫁人这种事的,王家又怎么会允许这种事情发生?”
“昭昭,”他凑近他,炽热的呼吸洒在她的脸颊,声音如毒蛇攀附,又带着温柔令人沦陷的蛊惑,“告诉我,我不在长安的那三年里,到底发生了什么?”
玉昭玉面微变,拼命地掐住手心,才不至于让自己的理智涣散。
她扭过脸去,垂下眼,掩住眼底的潮热,樱唇发白,轻轻道,“过往之事皆如浮云飘过,过去了就是过去了,事到如今,将军还追问那些做什么?”
“如今我已沦为你的阶下囚,在你手上艰难度日,将军口口声声恨极了我,既然已经看到了你想要看到的结果,如此逼问又是意欲何为?”
谢岐拧起眉头,缓缓地直起身,长久地、意味不明地盯着她。
片刻后,他松开眉宇,冷笑一声,“你说得对。那些陈芝麻烂谷子,关我屁事。”
“往日不可追。事到如今,就算再去计较,也改变不了任何结果。发生了的就是发生了,是我愚蠢了。”
他长身直立,抱起双臂微微一笑,俊美的脸上露出几分恶毒,语气轻描淡写道,“表妹,你就在这里好好待着吧。我劝你最好还是绝了其他的心思,如今既已落到了我的手里,你就没有了任何跟我讨价还价的资格。”
。
谢岐再次一去不回。
这次的时间更久一些。一连数日,他都没有再踏足这里。
玉昭也并不觉得有什么,反正这些年来,她早已习惯了这样一个人的日子。他的消失,反而给她带来了平静。
殿里依旧没有任何变动,每天日升日落,朝云叆叇,女婢们认真地做着该做的事情,半点不曾懈怠,除了春华偶尔与她交流一二,剩下的皆是冷静且沉默。
但不知春华是不是受到了上次谢岐的惊吓,也变得与以往矜默了许多。
玉昭于是大部分的时间便是坐在窗前发呆,有的时间一天到晚一句话也不讲。
久而久之,所有女婢看她的目光中都透着几分古怪,甚至是隐隐的害怕,像是在看着一个怪物。
这样沉静甚至死寂的氛围里,总是会忍不住想起以前的很多事情。
那些快乐的,或者难过的,刻骨铭心的,一幕一幕像是走马灯一般,点缀般浮现在一个个安静的午后,有一种恍惚的迷醉。
庆幸的是,很久不出现的墨玉,又一次出现在了殿中。
玉昭自然欢欣。
没有了秋胧,只剩下这只黑猫,是她在这偌大的幽州殿里唯一的慰藉。
于是一人一
猫重新坐在墙头的石桌上发呆。静静看着云卷云舒,树叶飘落,在这一方坐井观天的不变世界。
有的时候玉昭甚至觉得自己还不如墨玉,至少它能随意自如地去到自己想去的地方,而不是像自己一般,永远只能待在这寂静一隅中,慢慢地衰落、枯萎,直至消亡。
日子就这样一成不变地过下去,平静地泛不起一丝波纹。
原以为就这么一成不变地过下去。
直到某次午后,墙头出现了一位不速之客。
那道轻捷的人影如同猫一般跃上了墙头,玉昭发现的时候,他早就落在了上面,背上扛着一个圆圆的包袱,不知道里面装的是什么,似乎恰巧在这里驻足,碰巧被她吸引,一脸好奇地盯着她。
“这里不是谢岐的寝殿吗?”他操着一口不甚流利的中原话,问她,“喂,你是谁?”
玉昭抱着黑猫,警惕地缓缓站起身,看着那人。
男人年纪不大,看着年纪像是未过弱冠,一身黑衣劲装,衣袍饰物皆不像是中原的打扮,额头绑着一条红黑抹额,上面绣着陌生玄妙的图案。
最重要的是,青年如同猫儿一般,竟然有着一双碧绿色的眼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