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8章
鸡汤
宫变迎来了最后的尾声,所有的一切都尘埃落定。
谢岐松开小天子,抬腿走向高台中央,看了一眼文羿升的尸体,随后抬起眼,环顾金銮殿里的一切,吩咐谢家军封锁整个皇宫,清理战场,不要扰乱内廷,违者军法处置。
宋行贞领命,还没等他退下,谢岐道,“站住。”
宋行贞心中一紧,回过身,朝着谢岐半跪下去,“……侯爷。”
谢岐的视线落到宋行贞身上,从上到下,缓慢地看了他一眼。
片刻后,他道,“我没想到你真的会回来。”
谢岐的这句话是实话。
从尉迟信第一次逃跑之后,他就预感队伍之中出现了内鬼。
于是幽州到长安的一路上,他假意落下悬崖,派周平暗中调查,最后查出了宋行贞的诸多可疑之处,心中的怀疑终于水落石出。
欧阳瑾建议不动声色,先看看宋行贞背后究竟是何人指使,然后再处理不晚。
他给过他机会,暗中敲打他,用言语或是行动,但他还是一次次放跑了尉迟信。
顺着尉迟信这条线,谢岐又发现了文羿升的蛛丝马迹。
原来除了尉迟信之外,他背着他还与长安的势力暗中勾结。
谢岐起了杀心,决定将计就计。
去往长安之前,他故意将兵马留在了幽州。
然后又借着与宋行贞产生了冲突为由,将他发落回幽州。
他心里已经想好,如果宋行贞回到幽州,真的篡了兵权。
那他就命人毫不犹豫就地杀了他。
在宋行贞离去之后,谢岐每天都在等待从幽州传来的消息。
他心中十分复杂。既希望宋行贞真的会反,料中他的所想;又隐隐不想这样,愿意留他一个余地。
无论如何,宋行贞算是他看着成长的。
他永远不会忘记,当年在死人堆发现他时,惨兮兮的少年仰头看向他,那一双饿狼般的眼睛。
明明低贱到了极点,可是那一双眼睛,依旧闪着不屈的光辉。
这是一双天生适合战场的眼睛,不怕死,就算是打断了骨头,也永不屈服。
后来他果然不负所望,成为他最得力的杀将。
他的任何要求,只有他能够办的又快又好,从未让他操过心。
更不用提大破西凉那一役,是他冲在了他前面,为他挡下了一支致命的冷箭。
那一役之后,他身受重伤,而宋行贞比他伤的还要重。
那支冷箭擦过他的心脏,只差一寸便可令他毙命当场。
千钧一发之际,是宋行贞推开了他,而他则被另一支冷箭刺入胸膛,躺了整整三个月。
谢岐始终不相信,这样一个不顾性命保护他的人,最后会背叛他。
如果他安分守己的话,他可以放过他,既往不咎。
他其实也在赌。
不到最后一刻,他也不知道,宋行贞究竟会如何选择。
选择他,是为忠;
选择他的家人,是为孝。
这两样无论哪一个,似乎都无可苛责。
所幸的是,他还是那个他。甚至为了配合他,篡夺兵权,令叶广陵诈死,与他将计就计骗过了文羿升。
此时的宋行贞听闻此言,忙跪在地上,单膝抱拳,道,“属下的这条命是侯爷给的,属下誓死效忠侯爷,绝无二心。”
谢岐深深地看了他一眼,道,“你放心,他们现在没有理由伤害你的家人,只会把他们作为下一个拿捏你的把柄,我会竭尽所能找到你的家人,给你一个交代。”
宋行贞闭上眼,深深呼吸一口气。
“多谢侯爷。”
宋行贞带兵离去。
安排好一切后,谢岐转过身,慢慢走向另一个方向,停下。
看着眼前的一女一孩,他弯下膝盖,缓缓地,单膝跪在了地上。
他仰起头,看着站在自己眼前,一动不动的小天子,稚嫩的小脸上泛着些许苍白,心疼地蹙了蹙眉。
“陛下。”他垂下头颅,深深地叩首,“奸臣已除,臣救驾来迟。”
而小天子早已被哭的梨花带雨的谢泠芝抱在怀里,一口一个衡哥、衡哥地叫着,他睁着黑黑的眼睛,一眨也不眨,像是被刚才血腥的一幕给吓到了。
“陛下受惊了,臣送陛下回宫。”谢岐道。
小天子和谢泠芝被几个士兵毕恭毕敬地领走,离开金銮殿之前,小天子突然转过身,看向谢岐。
谢岐仍站在原地,目送着他,看到他回过头,他一怔,随即点了点头,放柔了声音,“陛下请放心,这里的一切,臣会替您处理干净。还请陛下忘记这一切,放心地睡一个好觉。”
他的脸上染着一层薄薄鲜血,俊美的一张脸变得诡谲扭曲,说话之间显得既森严又可怖。
可是很奇怪,小天子并不怕。
鬼使神差间,小天子也对他点了点头,顺从地跟着谢泠芝一起,随着士兵们离去。
目送着天子和谢泠芝消失不见,谢岐温柔的目光落下,转瞬之间,再次换上不寒而栗的凛冽。
他淡淡问周平,“还没有她的消息吗?”
听闻这句话,周平的心中咯噔一下,忙回道,“回侯爷……没有。”
谢岐不语,望了一眼金銮殿外深不可测的阴沉天空,闭了闭眼,又再次睁开。
“继续去找。”
“她很有可能和那个人在一起。那人狡猾阴险,多半不在长安城内,一定要注意,切勿打草惊蛇。”
“是。侯爷。”
士兵们手脚麻利地将文羿升的尸体拖下去,又来了几个将殿内的血迹打扫干净。
殿外横七竖八躺了一堆堆的尸体,士兵们有条不紊地登记整理,一具一具抬走尸体。
从古至今所有的兵变,都是用血和泪铺就而成的。
管他意气风发,不可一世,应天奉命。
终归是一柸黄土,无人问津。
慢慢的,所有人都离去了,只剩谢岐一个人留在殿里。
空气中还散发着挥散不去的血腥气,令人作呕。他望着恢复如初的恢弘宫殿,静静地闭上眼。
他渴望嗅到那一抹熟悉的味道。
那一缕若有若无的,淡淡幽香。
可是没有。
这里空空如也。
谢岐睁开眼,望着眼前虚无冰冷的空气,眸光渐渐黯淡下去。
昭昭,你看到了吗?我做到了。
这一仗,是我赢了。
可是你又去了哪里?
你如今可还平安?
如果你有事,我所做的这一切,又有什么意义?
我想你。
我很想你。
回来吧。
回来我身边吧。
就当是……我求你。
。
皇宫的余威很快传遍了整个长安。
萦绕在长安城久久不散的乌云终于散去,云销雨霁。
文羿升已死,天子尚在,如今站在天子身旁的,是南征北战、声威显赫的兵部大司马,轩阳侯谢岐。
百姓们欢欣鼓舞,盛赞不断。
慢慢地,又有一种新的传言传遍了大街小巷。
你道是什么,原来太后并不是天子的亲生母亲,天子的生母另有其人,就是那位被幽禁在懿玉宫、前几个月不幸遇难的贵妃谢泠芝。
谢泠芝曾经盛名在外,惊艳了一代长安人,如今却幽居冷宫,香消玉殒。
众人纷纷嗟叹美人红颜薄命,唏嘘不已。
谢泠芝已死,但是另一个与她关系紧密的人还在世上。
于是众人的目光,又纷纷落到了刚刚护驾有功的谢岐身上。
若谢泠芝是天子的亲生母亲。
那么谢岐的身份,不言而喻。
宫变的混乱很快过去,百姓的记忆随着时间的流逝,逐渐淡忘下去。
他们慢慢忘记了宫变带来的恐惧,很快陷入到了新的恐惧之中。
文羿升死了是没错,然而如今的谢岐,难道不会成为另一个文羿升吗?
谢岐与文羿升不同。文羿升趋炎附势,色厉内荏,他会利用权力,也容易被权力反噬,而谢岐则不同,谢岐功高盖主,立下赫赫战功,不必依附任何人。
何况他还有一个文羿升永远都没有的优势。
这样的人,如果一朝得势,必定是会比文羿升更为可怕的存在。
百姓们这样想,那些群臣更是如此了。
当初为了制衡文羿升,群臣想要扶持谢岐的心思早已飞到了九霄云外。如今谢岐大权在握,为了防止他架空天子,成为名副其实的摄政王,群臣又开始纷纷上奏奏折,雪花一般的弹劾落满了整个御史台。
最让他们恐惧的 ,其实并不是这些,而是谢岐与天子之间扯不断的血缘关系。
如今天子有着谢氏血脉的真相公布天下,那这整个天下,长此以往下去,岂不是成为了谢家一家的天下?
很快便有人站出来指责谢岐,痛骂他宫变之举着实血腥,血洗皇城简直丧尽天良。
谢岐一开始被迫起兵,无论如何,这都相当于是造反,这一举动给了言官们更加有力的证据,他们紧紧抓住这一点不放,痛骂谢岐此等不忠不义、包藏祸心的行为,讽他狼子野心,力劝天子明鉴,大义灭亲,不要受奸臣蒙蔽。
不想看到代表士族的谢家一家独大,寒门顿觉前途无望,绝大部分的寒门权臣都暗暗投向了惠王麾下,唆使他谋权篡位。
新一轮的风暴正在酝酿之中。
无论是国泰安民,还是水深火热,这所有的一切都没有传入玉昭的耳朵里。
她正远在长安之外,在一个密不透风的院子里,过着凄清孤独的生活。
没有一个人在她的身边,只有无边的、令人发疯的孤独。
而比这要命的孤独更为折磨人的,是她的温饱问题。
自从那一次冲突之后,尉迟信隔三差五才回来一次。
他为他准备了粮食,却从不准备太多,非要等她弹尽粮绝、饿上几天,实在受不了的时候,才又悠悠出现,丢给她一包新的粮食,随后再无声离去。
玉昭知道他虽人已走,但那双暗中窥伺的眼睛却一直在默默观察着她,欣赏着她的懦弱和绝望。
她咬牙忍下一切。
他不给她吃的,得不到好的营养补给,她便尽量躺在床上,保存体力。
他将她一个人关在院子里,想要逼疯她,她便心中默念,自得其乐,抵抗着一日日孤独的侵袭。
他像是熬鹰一样,不断消磨着她的生命力。
他虽然没有选择杀死她、杀死她的孩子,但这样小刀割肉的手段,实在令玉昭苦不堪言。
一个月过去,玉昭的肚子没有显怀。
但是她清楚,此时此刻她的肚子里,分明有另一个生命正在共享她的呼吸。
她不是一个人在战斗。
她不怕。
某一天,她正趴在床头,呕得昏天黑地的时候,尉迟信像鬼一样出现在了她的面前。
“一副药就能解决的事情,这样痛苦又是何必呢?”尉迟信拍着她的背,悠悠叹了一口气,似是很痛心,“你为什么就这么死心眼呢?你留下这个孽种又能怎么样?说不定等到生下来的时候,谢岐早就被我杀了,你忍心让这个孩子失去自己的父亲吗?”
玉昭闭着眼,甩开他的手,喘着粗气,不理他。
“可怜见的,瘦成这样。”尉迟信抬手抚上她的脸,被她躲开,毫不在意地收回手,缓缓道,“像你这样的弱女子,在乱世之中没有依靠,拉扯一个孩子简直就是不可能,你又何必逞能呢?”
说完之后,他转身,端起一碗鸡汤,递到了玉昭唇边。
“喏。喝吧。”
鸡汤浓烈的味道刺激着玉昭,实际上从尉迟信出现在这里的那一刻起,她就捕捉到了这股几欲令她发疯味道。她从来不知道,原来自己的嗅觉竟然这么灵敏。
多日不见油星,玉昭垂下美目,怔怔地盯着他手里的鸡汤。
肚子不争气地响了起来,随即下一刻,五脏六腑都分泌出了疯狂的汁液。
她眸光失神,过了一会,猛地回过神,捂住肚子,忍住胃里疯狂的饥饿感,用尽全力挥开了碗,气喘吁吁地半趴在床,戒备地瞪向尉迟信。
“滚!”
尉迟信灵敏地后撤一步,鸡汤晃了几晃,丝毫未溢。
他嘴角一弯,丝毫不生气地笑了笑,又将鸡汤重新递到了她的跟前。
“喝吧。”他笑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