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8章
大厦将倾 小傅的剧情章
大?年初一,按照宫中传统,该是皇帝宴请众臣及其亲眷的一日。
酉时三刻,华灯初上,幽长的宫道上,宫人来来往往,将冒着热气的饭食如流水般送上宴席。
席上觥筹交错,歌舞升平,英王——如今的新帝——与众臣推杯换盏,庆祝着自己终于在?新年之?前入主宫中。
几壶酒下肚,新帝渐渐有些飘忽,看着面前的繁华景象,思绪不由得回?到数年之?前——
彼时他还是个冷宫弃妃的儿子,是不受父皇宠爱的皇子之?一,这样热闹的宫宴,他甚至不被允许参加。
那时他只能躲在?无人发现的角落,偷看其他兄弟陪在?父皇身边,享受群臣敬酒。
可谁能想到,经年之?后,坐在?这天下主位上受众人膜拜的,恰恰是他这个冷宫里长大?的皇子!
新帝高兴地又痛饮了一杯酒,随后看向一旁的傅修远。
如今的傅修远不过二十六岁,却已经是大?越的尚书仆射,并兼元帅之?职,风头远胜其父傅升。
新帝心里清楚,倘若没有傅修远,他这皇位绝不会?来的如此轻松,倘若没有傅修远,如今坐在?这个位置上宴请群臣的,恐怕就是他的那些兄弟之?一了。
前些日子,他登基之?初,任傅修远为?文?臣武将之?首时,曾有人坚决反对,认为?傅修远功高盖主,难保不起反心,私下劝他找机会?将其除去。
可他又不是傻子,他刚刚登基,根基不稳,大?越更是四分五裂,他离不开傅修远。
所以,他不仅要继续依靠傅修远,还要让所有臣子都知道他信赖、器重傅修远。
酒过三巡,新帝忽得起身,移驾御花园,并邀众臣同去。
“傅卿,与朕一起走走。”
很快,两?路宫人提灯开道,新帝与傅修远一前一后,其余众臣跟在?后面,一行人浩浩荡荡往御花园而去。
御花园是景帝在?位时修建的,极其奢靡华丽,其中有一处湖中戏台,由四条水上浮桥与湖岸相连,平日没入水下,用时须用人力将浮桥拉紧,方能使其露出水面。
众臣跟着新帝来到湖岸边,新帝命宫人将四周的宫灯全部熄灭。
群臣不明?就里,纷纷看向新帝,却见新帝望向湖心戏台,拍了拍手。
“咚”,鼓点乍响。
众人立时看向湖心。
眼?下正?是最冷的季节,但湖水却并未结冰,只在?岸边残存些许堆积的冰碴,证明?冰层刚刚被人凿开不久。
戏台上再次传来“咚咚”的鼓声,一枚“圆月”自戏台上缓缓升起,随着鼓点的节奏恣意舞动。
借着那光亮,人们这才看清,戏台中央摆放着一只硕大?的鼓,一个仅着纱裙的女子正?手捧一颗碗大?的夜明?珠,在?鼓面上翩翩起舞。
那女子是新帝的宠妃,最擅鼓上起舞。
新帝满意地欣赏着爱妃的舞姿,略显肥硕的身子跟着鼓点扭动。
宠妃的纱衣过于单薄,夜明?珠一照近乎透明?,大?臣们自然不敢看,纷纷低下头去。
站在?新帝身后半步的傅修远微眯着双眼?,目光定在?湖岸边的碎冰块上没有动。
忽得,湖中传来一声重物落水的声响,众人抬头望去,才发现是夜明?珠自宠妃手中滑脱,落入了冰冷的湖水中。
夜明?珠乃稀世珍宝,更何况是那么大?的一颗,臣子中有人惋惜地轻叹了起来——这么深的冰湖,夜明?珠掉进去定不可能再找到了。
谁成?想新帝却丝毫不急,看了一侧的大?太监一眼?。大?太监快步推开,很快就找来了一群小太监。
小太监们将手伸进冰冷刺骨的湖水中,抓住什么东西后齐齐向后拉。一张巨大?的渔网自戏台周围的水面下浮现,那颗散发着柔光的夜明?珠就稳稳地卡在?一个网眼?里。
小太监们把渔网拴在?树上,争先恐后地往上爬,要去拾夜明?珠。但夜明?珠只有一颗,小太监们互相争抢,又推又踢,有人不慎落水,被冻得发出尖细难听的叫声,有人被渔网缠住手脚,爬不起来,冰水从口鼻倒灌进去,呛得咳嗽连连。
新帝在?一旁捧腹大?笑。
群臣不敢出声,直到湖中的混乱终于止息,一个浑身湿透的小太监谄媚地笑着来到岸边,跪伏在?地,双手高高举起夜明?珠献给新帝。
新帝满意地点点头,笑道:“都上来吧,今日所有人都重重有赏!”
太监们纷纷跪下,高声说起吉祥话。
新帝被哄得愈发高兴,转身对身后众臣道:“过去爱妃的夜明珠掉入水中,朕得让人将湖里的水一壶壶舀干。后来傅卿让人编了这大网献给朕,既省得爱妃不敢施展,又省得叫人舀水再灌。这些下人网上夺珠,不比舀水更可观赏?还省下朕不少赏钱,可谓一举多?得。你们中有些人劝朕提防傅卿,却不知傅卿于朕的重要性?,正?如这张网。”
新帝说罢,群臣中已有人两股战战,噤若寒蝉,还有些顺着新帝的话,对傅修远大?加赞赏,也?有些年轻些的臣子,站在人群最末冷眼看着傅修远,心想他当年那般清高,如今却要这样讨好一个昏庸荒唐的皇帝,实是可悲。
而立于人群焦点之?中的傅修远却神色如常,既未觉得得意,也?不见半分受了羞辱的模样。
他只淡淡地对新帝行了个礼:“陛下谬赞,为?陛下分忧解难是臣的本分。”
新帝满意地让他平身。
一场闹剧过后,宫宴结束,众臣陆续离去。
傅修远却被新帝叫到了御书房。
灯火通明?,新帝倚坐在?桌案后,方才献舞的宠妃为?他揉捏着脑袋——宫宴上喝多?了酒,又在?御花园吹了夜风,他此刻只觉头脑胀痛。
傅修远垂首立于堂下。
“傅卿,南边的事想必你已经知道了,薛义称王,这是铁了心不肯接受招安呐,”新帝叹气,“眼?下朕手里只有上京和周边几个州道,而薛义却已经占去了南边和西边的半数城池,依朕看……”
他顿了顿,才将经过“深思熟虑”想出来的绝妙计策说与傅修远听:“北狄数十年前就已臣服,南羌又有重兵在?手,朕想命北狄南下,再与南羌借兵,前后夹击,将薛义部众尽数剿灭于江浙。”
说完,新帝看着傅修远震惊的表情,心中暗暗得意,继续解释:“南羌想要南方三郡,只可惜被薛义所占,必定对其怀恨在?心,等消灭了薛义,那三郡还可归还南羌,左右早就送出去了,这一来一回?,等于朕不费半点兵力与土地,就借南羌之?手除去一个心腹大?患。至于北狄,送他们些布匹茶叶就是,江浙富庶,今年多?收些秋税就够了。”
傅修远自然不可能赞同:“陛下,放南羌北狄入境,无异于引狼入室。此等外族生性?凶残嗜杀,所经之?处,我朝百姓必受其害,更怕到时请神容易送神难。”
新帝却道:“北狄是大?越属国,安敢对主国不敬?南羌只图钱财,我大?越遍地金银,赏它一些又何妨?反观薛义,昔日曾为?我朝团练副使,却纠集反民自立为?王,妄图夺朕朝纲,该杀!”
他说完狠狠一拍桌子,吓得身后的宠妃浑身一抖,娇嗔着捶打了一下他的肩:“陛下吓着妾身了……”
新帝听闻,忙回?过头去安抚美人。
傅修远面上毫无波澜,藏于袖中的双手却紧紧攥成?了拳头。
少?顷,他提议:“陛下,对付叛军是我大?越的家?事,北狄南羌终究是外族。臣有一计驱虎吞狼之?策,可使各地叛军自相攻伐,以解陛下心头之?患。”
新帝:“说。”
傅修远:“薛义年事已高,膝下五子二女中已有三子夭折,如今他的幼子半死?不活,唯一康健的薛怀琛狼子野心,早有取而代之?之?意,但薛义自封为?王后,却迟迟未立继任之?人,可见对薛怀琛并不满意。薛氏父子间已有矛盾,只要稍加利用,便可使薛义为?陛下驱使,去对付其他叛军。”
如此一来,既省去朝廷的麻烦,又让各路义军互相消耗,上京便可坐收渔利。等到其他义军尽数被歼灭,薛义想必早已疲惫不堪,而朝廷大?军养精蓄锐已久,必能一战而胜。
新帝听罢大?喜过望:“好?!就按傅卿说的办!难怪父皇那般倚重傅升,你我君臣也?该像他们一样。”
景帝不理朝政多?年,诸事都交给傅升去办,自己只顾享乐,他虽然很少?见到父皇,但也?羡慕他那样的神仙日子。如今有了傅修远,他也?可以放心地将大?事小情都交给他去办了。
傅修远躬身行礼,新帝便揽着宠妃离去了。
出宫时,傅府的老管家?早已在?宫门外等候多?时,见傅修远终于现身,他神色焦急地迎上前去:“公子,老爷下午总算醒了,您就回?去见他一面吧。”
自从熹王谋反,以傅升为?首的一众老臣便被囚禁于诏狱,被逼拥立熹王为?帝。傅升不肯,便在?诏狱中一呆数载,身染沉疴,英王登基后将众人救出,傅升却一病不起,京中众多?郎中看过后,都束手无策。
傅修远没有理会?老管家?,径直上了马车。
车帘落下,老管家?的乞求声被隔绝在?外,几乎听不真切了。
行舟与傅修远一同坐在?马车内,想劝,却又不敢。
上京昨夜落了雪,车轮压在?厚厚的积雪上,发出“咯吱”的声响。
车内悄静无声。
走出两?条街,车帘突然掀起一条缝隙,傅修远平静地对车夫道:“去傅府。”
如今的傅府早已不复当年的辉煌,新帝面前的红人傅修远不在?,已无官职的傅升又行将就木,昔日门生宾客不绝的傅府门前,只剩一个靠着门柱打瞌睡的小厮。
傅修远的马车在?傅府门口缓缓停下,小厮揉了揉眼?睛,看清来人竟是公子后,着急忙慌地要跑进去通报。
“不必了。”傅修远将他留在?门外,兀自走了进去。
傅修远到来时,傅升刚刚喝过药,精神萎靡,似乎随时又要睡去。
傅修远走到他床前站定,没有说话。
房中只点着一盏灯,放在?离床有些距离的桌上,昏暗的光自傅修远背后照过来,满头华发的傅升被笼罩在?他的阴影之?下,缓缓投来目光。
他的双眼?已经变得浑浊,花了很久才看清面前这人的脸,意识到是自己许久未见的长子时,傅升的眼?睛微微张大?了几分。
“你来了,”他对傅修远笑了笑,“辅佐皇帝,不容易吧。”
傅修远没有回?应。
傅升又停顿了许久才能继续说话,似乎每说一句话都要耗费很大?气力。
“我现在?是布衣之?身,对宫里的许多?事,还不如街边的小贩了解得多?。给为?父讲讲,外面仗打得如何了。”
傅修远垂眸,语气一如往常般冷淡:“军政大?事,不便透露。”
傅升表情一僵,旋即阖了阖眼?:“这么多?年了,你还是不肯原谅我害你辜负那位沈妹妹。”
他苦笑着摇了摇头:“我没有几天好?活了,你很快就要接下傅家?家?主的担子,到时你就会?明?白,我那么做,都是为?了傅家?……”
“如果你要见我只是为?了重复这些借口,那就不必再说了,”傅修远毫不留情地打断了傅升的话,“我和你不一样。”
说罢他便转身往门外走去。
傅升见他要走,急得翻过身来想要去追,却摔落床下,剧烈地咳嗽起来。
“英王亦非良善之?辈,你扶他登基,与我辅佐先帝有何区别?你和我不同,你做不到像我那样捧着一个自己都看不起的昏君!就算位极人臣,我也?做不到一己之?力匡扶社稷,你一样不行!”
傅修远没有停住脚步。
打开门,守在?门外的下人跑进屋去,将趴在?地上的傅升放回?床上。
背后传来傅升歇斯底里的声音。
傅修远仍旧没有理会?。
走出屋子,他看见对面屋檐上干净的皑皑白雪。
许多?年前的一个冬天,年幼的他刚刚随升迁的父亲搬进这座宅院。
他在?附近没有一个朋友,只能孤零零地在?自己院中堆雪人。
其中最大?的那个雪人,是傅升。他之?后还有很多?小雪人,那时傅升以为?那些是他期盼的弟弟妹妹。
年幼的傅修远没有告诉他,最大?的那个雪人之?所以是他,不是因为?他是他的父亲,而是因为?他是大?越的首辅。
那些小雪人,是大?越千千万万的子民。
那时的傅修远心里想,父亲是大?越最大?的官,是皇帝面前最说得上话的人,大?越百姓的日子过得好?与不好?,全看父亲如何为?官。
因为?父亲说过,血脉相传的帝王不见得都是明?君,遇上景帝那般平庸,甚至昏庸、不理朝政的皇帝,他这个首辅所做的决定,就是天子的决定,社稷民生,全在?他一人肩上。
诚然傅升失败了,但他还没有。
虽大?厦将倾,他还是想要试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