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4章 计中计
林克的家族曾经风光无限,是帝国数一数二的富商。
在帝国贩糖是十足的美差,林克家也因世代贩糖而累计了不小的财富,甚至足够他们购买一个能跻身上流社会的爵位。
可封爵却是噩梦的开始,觊觎他家巨额财富的帝国只随便寻了个由头,便冠冕堂皇地没收了林克家原本的一切,唯留一个徒有其名的爵位。
自那之后,林克的父母就逼着她伪装性别与身份,日日前往教皇的私宅,照看一个不知从哪儿找来的野孩子。
父母都说那是教皇猊下的私生女,是见不得人的罪证,所以只要她尽心照顾,也许家族就能靠着这个孩子重拾昔日荣光。
那孩子和她年龄相仿,却是罕见的一身纯白,面无表情呆坐的样子仿佛一尊没有灵魂的漂亮洋娃娃。
而她也确实时常神游太虚,无论林克做什么都没有反应。
唯有林克第一次尝试与她对话时,幼时圣女才稍稍抬了抬眼。
“您不喜欢喝牛奶吗?”
那是她对她说的第一句话。
餐盘上只有牛奶和紫葡萄还剩着了。
林克观察了好几天,每每午餐时,她都会将这两样东西留到最后,再花上一下午的时间,慢吞吞地食用。
林克自己的习惯是把不喜欢的东西留到最后,再寻些借口直接倒掉。
所以她想当然地认为对方也是因为不喜欢才留到最后,拍拍胸脯就上前夺过牛奶一饮而尽。
“诺!我帮你喝了,和我做朋友吧?”
牛奶里似乎加了些类似安神的香草,味道十分古怪,怪不得她不喜欢喝。
林克偏过头悄悄吐了吐舌,又快速将盘内的葡萄全部塞进嘴里,鼓着两颊咀嚼。
她笑嘻嘻地伸出手:“以后你不喜欢吃的,我全包了!”
“…不喜欢?”
纯白的洋娃娃喃喃,垂眼用指腹摸了摸盘沿。
“对啊!我看你每次都留到最后,一定不喜欢。”
林克用手背擦了擦嘴,强·制握上对方拢在袖子里的手。
巧的是,除了味道古怪的牛奶,对方不喜欢的食物恰恰与她喜欢的完全重合,所以林克十分乐意帮她解决那些葡萄。
“我叫琳…林克!新朋友,你叫什么名字呢?”
纯白的洋娃娃盯着她的手看了许久,才慢慢吐出一个人名。
“…阿尔忒弥斯。”
“那是只有圣女才被允许使用的名字!你不可能叫这个名字!”
林克急得直踱脚。
她那么大的诚意,为什么对方还没感受到?那么难喝的牛奶她都帮着喝了,也该能做朋友了吧?为什么还要敷衍她毫无诚意的假名。
“米奇说,这就是我的名字。”
阿尔忒弥斯抽出自己的手,又将那双魅惑众生的荧红眼瞳投向一片虚无。
林克颦眉应声。
米奇是教皇猊下的名讳,既然是教皇猊下取得名字,她自然没有意见。
自那之后,林克就将帮助阿尔忒弥斯喝牛奶吃葡萄当作了自己的使命,每每饭点必然准时出现,不管不顾地推开女仆,直喝到对方愿意同她说话为止。
而家里的长辈每次听完她的汇报,都会怜爱地抚摸她的脑袋,夸奖她“做得好,琳。那可怜的孩子的确需要你。”
——需要。
是需要!就像孩子需要父母,花草需要照料!
林克响亮地应声。
她挺起胸膛,往教皇私宅跑得更勤快了。而阿尔忒弥斯似乎也习惯了她的“帮助”,往后用餐时,也总是会第一个将牛奶与水果推到她的面前……
……是啊,自己一直是替她处理垃圾的小跟班,她们之间的友情根本就不平等,那还犹豫什么呢?
林克咬唇自西服内衬袋内取出紫色小瓶,颤颤巍巍地拔开瓶盖。
“小时候总是我帮你吃掉你不喜欢的东西,这一次…就这一次,你帮我喝掉它好不好…”
有夜看着明显可疑的药水,再一次厉声制止了阿诺德与塞浦思的靠近。
她苦涩笑着,挥开林克的手,撑起身体慢慢摇头。
帮她吃掉不喜欢的东西?
游戏里竟也发生过与现实几乎一致的往事么。
与沈月琳完全相反,有夜习惯将爱吃的食物留到最后,可这似乎引起了琳琳的误会,每每对方都会自作主张地替她吃掉那些食物。
因为琳琳习惯把讨厌的食物留到最后,就想当然地认为她也是那样。
若是他人,被这样三番两次的误解抢食,兴许早就会将话挑明然后与自说自话的沈月琳断交。
可有夜并无所谓,琳琳如果喜欢,她给便是。有夜唯一执着的只有“生”,她只想活着,除此之外的一切都无关紧要。
沈月琳进,有夜就退,她一直都费心将两人的关系维持在一个彼此都舒适的距离。
可为什么在沿用人格数据的游戏里,还会与琳…与林克发生这样的不愉快?
有夜扭过头,无声流出的眼泪顺势滴入发间,消失得无影无踪。
她紧拳深呼吸后,便连带林克举着药水瓶的手掌一同狠狠握住。
“我们谈谈!”
“还有什么好谈的,你松开!”
“我习惯把喜欢的食物留到最后!”
有夜几乎是嘶吼着说出这句话。
此刻四周的嘈杂仿佛都蒙上一层厚厚水雾,听不真切又确实存在,她盯着林克颤动的双眼一一说道。
“我一直很喜欢喝牛奶,葡萄更是我最喜欢的水果,甜品的话我喜欢布丁和布朗尼…曲奇饼也不错。”
“说谎…说谎!你在骗人!!那都是你,都是你…!”
林克哭着笑出了声,用拇指按住瓶口使劲挥开有夜的手。
“那都是你讨厌的食物!你每次都留到最后!一口不动留到最后!!我来了之后,你才开始推给我解决!”
“因为你喜欢。”
有夜快速组织语言,她从未有一刻觉得自己如此健谈。
如果此刻能顺利与林克和谈,她希望这周目出去后,也能同沈月琳本人这样不再掩饰地谈谈心。
“我知道你习惯把喜欢的食物第一个吃掉。”
和沈月琳一摸一样的林克,有夜自是最为了解,也足够有资格说出接下来的话语。
“我对你是真心的,我有好好地注视着你。”
她伸手抱住林克的脖颈,哽咽道。
“对不起,琳琳。我知道自己别扭地要死,可我一直都很害怕,害怕哪天一睁眼身边的一切都会不见…所以我不敢也不知道该如何去表达喜欢……我会努力变得诚实,把喜欢的东西说出口,讨厌的东西也说出口,会更努力地多开口说话。”
有夜松开臂膀,抬眼小心翼翼地恳求道。
“你是我最重要的朋友,我会试着改变自己,所以可不可以,可不可以请你不要…不要讨厌我…”
“阿尔忒弥斯…我,我…”
林克的泪流得更凶了,她用衣袖擦去眼泪后抿着唇抬首,用力点了点头。
她又何尝不是…即便这段友谊自萌芽便目的不纯,可一整个少年时代的陪伴绝非作假,林克其实比任何人都不想走到现在这步。
然而就在有夜欣喜地要露出笑容时,林克却忽然透过她怔怔盯向远方,一个借力便把她扣在身前,将泛着苦涩味道的药水瓶用力抵在她的唇畔。
“我看谁敢动!!”
骤然转变的视角令有夜看见反手持握圆锥剑的塞浦思正满脸戾气地前倾身体,似乎在林克挟持她之前,他就已往这里赶来,而阿诺德则悬停半空,神情复杂地俯视着她,缓缓拔·出了尚未出鞘的单手剑。
“…回不去了。”
林克压低声音,凑在她的耳边。
“你以为,我出现在这里是来同你和好的吗?”
“……”
有夜不说话了,她垂眸看着唇畔的紫色药瓶,只觉得心下一片荒凉,但又隐隐燃起微小希望。
——是不是该感谢此刻游戏内的冲突?
因着林克的爆发,她才可能在现实内与琳琳提前化解彼此间的误会,消减未来也许会到来的争吵冲突,从而避免真正与她决裂。
“我的兄长,马克斯维尔子爵已联同西部联合军包围了此处!还望首席领着大家放下武器不要抵抗,不然你们绝无生还可能!!”
林克高声喊道,她冲着半空的阿诺德吼完便安抚起被俘的宾客。
“也请诸位大人不要担心,我兄长还一同领来了大家的私兵,一定能带大家突破困境,重返昔日荣光!”
似乎是为了印证林克的话语一般,露台外隐约传来打斗声,由远及近,越发清晰。
期间,不少着便服的私兵翻上露台,与圣殿骑士们厮打起来,虽不消片刻便被镇压,但也足以振奋人心。原本被圣殿骑士们压着抬不起头的宾客们立即重拾信心,激动地扭动身躯,咒骂起教会的多管闲事。
“…经营肉场的马克斯维尔子爵,幺妹的名字是琳·马克斯维尔,对外一直沿用体弱多病需要卧床休养的借口从未踏足社交界,没想到竟是改头换面潜伏去了教廷。”
低沉而沙哑的嗓音自侧边传来,有夜被·迫跟着牵制她的林克一同转过身体,却被眼前景象惊地胃部持续翻涌,恶心与头晕齐齐袭来,令她忍不住紧紧捂住嘴。
天空中仍燃有大量奢华的花炮,被三原色照亮的露台窗纱溅满鲜血,在“砰砰砰”的巨响中,维克多扔开手中的匕首,僵硬地擦去脸颊处回溅的血,抓着手中斩口凹凸不平的头颅摇摇晃晃地转过身来。
“来这儿之前,我压根没想到你就是那个内应,你同圣女大人青梅竹马,又怎么能辜负她对你的信任…”
他猛地举起手中头颅,顺势挥起一道粘稠血渍彻底脏污身上那件浅色的西服。
维克多的手仍颤抖不已,有夜甚至都能看见他虎口处深深的裂口,自伤口处涌出的鲜血与手中残骸的混在一起,滴滴答答落个不停,很快就在地面汇成一小块暗色水洼。
“跟着这个渣碎赚来的钱好用吗?!肉场?那分明是秘密买卖违·法奴隶的暗市!你们怎么能心安理得地说出这般污秽而满是罪孽的词汇!这个人渣都做了什么你知道吗?!马克斯维尔家虽是新进贵族,但心中当真没有丝毫荣耀!”
“…维克多监察官。”
维克多激情愤慨的言论被阿诺德冷冷制止,他挥动羽翼缓缓落地,利落地收回手中武器,展开右侧羽翼隔空遮挡维克多手中象征丑恶结晶的尸·块。
“圣女面前,注意言行。”
维克多呆滞了一瞬,随后便苦笑着将手中头颅放置回约克侯爵的尸身。
“请首席放心,今夜过后我便会主动请辞。无论初衷如何,我也真切伤害了圣女,抹黑了教廷与自身信仰。我为我的家族蒙耻,也愿意为此付出代价。”
荣耀…
对贵族来说,荣耀何等重要。
它既能让高傲血族对教会低头,也能让维克多斩下自己叔父的头颅。
责任与担当,志向与信念。
前者是义务,是以贵族身份享受特权后对社会的回报;后者是荣耀,是因持有贵族身份而独有的矜持与骄傲。
荣耀二字简直就是人生理想的具现化,可有夜却无法拥有这般高尚的理想。
她只是一具空壳,在“生”尚且得不到保障前(1),她压根没有心思与余力去思考人生真谛…但帮助他人实现理想却不过举手之劳。
有夜收回视线,抬手按上林克手中的瓶子,立刻引得对方激烈收紧手臂。
“你想干…?!”
“是不是只要我喝掉,一切都会结束?”
是会结束的,毕竟这瓶子里的液体大抵就是一周目毒死她的毒药了。
可这结束意味着重来,既然帝国西部已经糟糕至此,而维克多自家的矛盾也已上升到会令维克多做出这般举动,她就该卷回时间,让一切重来,以换取一个更好的结局。
“荣耀”是褒义词,不该用这般血腥混乱的场面来证明。
“圣女!”
“圣女大人!”
——制止声自四面八方涌来,可有夜却充耳不闻,她扶着林克手中的小瓶,微微施力倾斜。
瓶内液体立刻摇摇晃晃地贴上她的唇,又被林克猛然压下,她颤着唇,久久无法言语。
有夜安抚地笑笑,也同样无言地徐徐增加手上的力道。
她的确最害怕死亡了,可这毕竟是游戏,在这里选择死亡只是一种手段,更何况这周目结束,她就能去和现实中的琳琳将心比心地促膝长谈,提前消减误会了。
“您还是一如既往地消极又愚笨。”
维克多熟悉的冷哼拉回有夜的思绪,她似乎已很久没听见过维克多别扭而毒舌的唠叨了,在结束这周目前,或许她还该同他谈谈的。
现在看来,维克多其实同她有些相像,都是极为别扭的性格。
都是宁愿自己被误会,也不会多说一个字的傻瓜。
“我在来此赴宴之前就已作好了最坏的打算。”
维克多身后的露台陆续翻上不少着红甲的士兵,快速于宴会厅内有序排成一列。
“我秘密通知了祖母,帝国昔日赫赫有名的红狮女将军。”
绚丽的花炮燃尽后,他身处黑暗与月光的交界处,染血的俊颜一半沉入黑暗,看不真切,而由月色浸亮的那一半则带着隐隐解脱之色。
“林克修道士…不,修道女琳,你先前说的那句台词,现在我原封不动还给你。”
他用力握住自己仍在颤抖的右手,猛地瞪向林克。
“放开圣女大人,这里已被帝国军包围。”
作者有话说:
【注释】
(1)——“生存”是人类最基本的需求,在此需求得不到满足前,任何其他欲·望及需求都是虚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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螳螂捕蝉,黄雀在后。
……哈·啊(重重叹气),终于把蛋黄酱连带西部的事情写差不多了,下次再也不这样两个事件串一起写了,我都快被骂自闭了(小小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