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四章
曲雁嗯了声, 从梁纪倩手中接过包裹,随即翻身上马,女人长丝随风飘起, 笑的轻松惬意, 她对齐影伸出手。
“走吧。”
梁纪倩原准备在旁搭把手, 结果见齐影利落上马后, 缩回手若无其事退了两步。
“师姐,你二人尽管浪迹天涯去吧, 师母若追究起来, 还有我与三师姐顶着呢!”
她说的凛然正义,一副天塌下有她顶着的模样, 不知晓的还以为两人是亡命鸳鸯。只听曲雁含笑应了声好, 随即勒紧缰绳。
马儿扬起前蹄嘶鸣一声,随即朝谷外奔去,凛冽秋风刮在面上,似小刀般剐人,齐影却眯起眸子,难得表情轻松。他许久未骑过马了。
曲雁揽住他的腰身,两人身子几乎紧贴在一处, 她垂眸瞥了眼齐影神色, 见他并无不适后才扬起马鞭。
梁纪倩目送两人身影至消失不见,这才转过身来, 淡然从怀里掏出帕子, 擦着被马蹄扑了满脸的尘土。
一炷香后, 弟子们目瞪口呆的看着向来文雅的四师姐, 洁白的衣裳满是黄土, 浑身上下只有脸算白净。
魏钰还啃着苹果, 本欲搭在梁纪倩肩的手堪堪收回,看她的眼神有些嫌弃,“你这是干嘛去了,刚和乌云它们从土里打滚回来?”
梁纪倩神色怅然,“非也,我去送师姐了。”
“师姐去哪了,我正巧有事寻她。她将我月银扣了,上个月欠酒楼的钱还未还,先给我一月垫垫也好呀。”
梁纪倩忽视魏钰的絮叨,冷不丁冒出来一句。
“师姐与他私奔了。”
魏钰口中一噎,被果肉呛的将脸憋红,好不容易咽下果肉后,抬头不可置信问道:“她和齐影,私奔了?!”
在看见梁纪倩缓慢而沉重的点头后,魏钰扔掉苹果,当机立断转身走向自己庭院,边走边念叨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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梁纪倩看的困惑,“你这是又要做什么?”
魏钰正色凛然道:“私奔。”
开玩笑,大师姐都和她男人溜了,自己再不溜不是且等着受师母折磨吗。曲雁在时她还能偷个闲,如今这谷内谁爱留谁留,她魏钰是一日都不能留。
想起师母小时候磋磨她们的方式,魏钰浑身打了个冷颤,收拾行囊的动作更快一些。
山谷外的林间小路上,一匹漆黑的马儿疾行,一女一男骑在马上,神色轻松惬意。距离药仙谷最近便是临州城,她与齐影在日落前便可赶到。
一路上曲雁本担心齐影身子不适,可他看起来心情颇佳,丝毫没有受颠簸的影响,甚至还有种期待之色。
眼看着到了城门前,曲雁松开缰绳,任由马儿悠哉悠哉慢走,她揽在男人腰间的手动了动,笑着问道:“浪迹天涯的感觉如何?”
齐影腰身微僵,他目光看向不远处赶路回城的村民。有挑着扁担正擦汗的老者,还有坐在马车内品茶的公子,还有笑意盈盈的一家三口,那家的女人怀里抱着个孩子,她夫郎手中提着油纸小食,肚子高挺起,看起来月份不小。可无一例外的,她们神色皆轻松自在。
他收回目光,垂眸看向身下马儿,唇角勾起一抹浅笑。
“感觉极好。”
曲雁眼底染上些笑意,慢悠悠道:“那你可愿同我浪迹天涯,四海为家。”
齐影心律有些加快,他故作镇定,目光看向不远处敞开的城门,良久后才幅度极小的点了点头。
马儿被守卫拦下,她揽着齐影的腰身一同下马,将两张文碟递给守门将领。守卫上下打量了她们几眼,觉得有些面生,于是照例盘问。
“你二人是何关系,从何处来。”
“我与夫郎自流溪村而来,我夫郎身子不适,特来带他来城里寻医。”
齐影身影一怔,微微瞪大眼眸看向曲雁,又在守卫看来时敛起神情,乖顺站在曲雁身侧,当个寻常人家柔弱夫郎。
守卫扫了两人一眼,曲雁说的诚恳大方,她也觉得没什么问题,便将文碟还与对方放了通行。在曲雁接过时,齐影眼尖的瞥到。
那文碟上写的名字是,曲影与齐雁。
虽知晓不过是随意的化名,可齐影仍克制不住心间那股莫名情绪,他指尖一动,曲雁便抬起头,佯作紧张揽住他腰身。
“怎么了?可是身子不适?”
她们还未走远,方才那守卫也也看向他们,他抬头撞进曲雁含笑的眸中,便知她是故意而为,齐影耳根一红,索性配合她演到。
“不必紧张,只是头有些晕。”为了扮好一个柔弱的夫郎,他语气压的极轻。
曲雁眼中笑意愈深,虽已离了守卫的视线,可她仍继续配合道:“头痛可大可小,待一会回了屋子,我给你揉揉。”
她说罢还抬手轻揉了下齐影眉侧,在看见男人羞红的耳根时,唇角弧度又深了些。
天色已近黄昏,两人走在路上挨得这般近,倒也有几个朝两人看过来的,直到身前来了一个年轻女子,看着两人神情若有所思。
“大师姐。”
曲雁将马儿缰绳递给她,见齐影盯着那人身影,便开口解释道:“她是药堂之人,一会去药堂歇一晚,明早再出发。”
他顿了顿,问道:“我们到底要去何处?”
“我还以为你不会问我,一直乖巧跟着我走呢。”曲雁笑着牵住他手腕,才继续说,“去平江城,师母尚在谷内,我不便与浮屠楼之人见面,平江路遥,也方便谈事。”
其实还有一个缘由,曲雁母父皆是平江人,还有半月便是她们的祭日,她想带齐影回去见一见。
每提及浮屠楼,齐影的情绪总会波动,好在这次不再是害怕。她与男人漫步在城间,夕阳余晖洒在路上,路旁的摊贩在三三两两收拾,如此百日如一的场景,齐影却看的十分认真。
“我师父常说,凡尘百感,可生老病死,爱别离,求不得才叫真正的人间。”齐影说罢咬了咬下唇,有些局促补充了句,“我读书不多,若说的不对,你莫笑我。”
曲雁牵着他走向前方某处,语气一如既往地温柔,“你师父说的不错,只是太悲观,此为人间七苦,其实还有人间百乐。人生总该是喜比悲多。”最后一句,她像是在说与齐影,也想是在说服自己。
齐影紧跟着曲雁的步伐,他还未听过这个说法,于是奇道:“何为百乐?”
曲雁与齐影停在一座酒楼前,对他一笑,“第一乐,美食之乐。药膳吃太久,该给你换个口味了。”
小二热情的招呼两位进了包间,此时上客不多,一楼大堂内有乐师抚琴助兴,倒有几分雅致。
小二目光看过曲雁,又看向她身旁跟着的男子,思索一瞬后便乐呵呵道:“这位贵客看着有几分面熟,可是来过小店用膳,咱们酒楼的回头客会赠送菜品。”
齐影本以为她在同曲雁说话,抬眸才发现小二看的竟是自己,而曲雁也正看向自己,神色有几分探究。
齐影解释道:“我未来过。”
小二不好意思的笑笑,又没忍住偷瞄齐影几眼,才将手中菜谱盛上,“不好意思,这位夫郎生的面善,许是我把您与其他客人记混了。”
齐影对吃食并无要求,曲雁只点了几道招牌,那小二记好退下后,还在门口低声自语了几句。
“不能呀,我没记错呀,也可能是太忙了,真记岔了?”
随着小二的走远,那声音也逐渐消失,她与看向齐影,神情若有所思,几瞬后便轻声开口。
“你可知晓,并非每个男子身上都配有守宫砂。”
齐影不解的转过头,曲雁为他倒了杯清茶,这才继续道:“齐影,守宫砂酿造不易,价格昂贵,唯有出身高门世族之人,才追捧此物,小门小户的男子,不会点这东西。”
曲雁言下之意已十分明显,齐影握紧茶杯,语气微哑,“我自有记忆以来便在浮屠楼,其余的,皆记不起了。”
“你若是想,或许可以寻到。”
既是被抛弃的,身家如何又同他有什么关系呢,齐影虽对‘家’有期望,却从未想过去寻那个把自己弃了的家。
见齐影摇头,曲雁也及时收住。
好在饭菜紧跟着上来,扑鼻的香味诱人垂涎,小二在旁介绍着菜品工艺,曲雁夹起鱼肉垂眸挑着鱼刺,身旁小二话题一转,开始介绍起这道鲫鱼豆腐的做法。
待小二说完,曲雁也停下筷子,她将那块去了刺的鱼肉夹到齐影的碗中,“鱼肉益脾,多吃些。”
小二也没想到这转折,卡了一瞬后顺势道:“夫人可真宠爱您夫郎。”
男人持筷的手一顿,面上染了几缕绯色,在小二离去后才道。
“我自己来便可以。”
待快用完膳时,方才那小二又过来,手中端着一道菜品放在齐影身前。
“贵客虽是头次来,但我见您面熟,便自作主张赠您一道回头客才送的菜品,这道酒酿汤圆乃是店里特色,许多夫郎公子都喜欢吃。”
曲雁想起方才齐影埋头吃饭的模样,问了句,“还吃得下吗?”
齐影看了眼碗身大小,点了点头。曲雁眼中含笑,看着男人端起那碗酒酿汤圆,许是她眼神太过赤/裸,齐影只吃了半碗便放下。
晚上齐影端着那碗黑糊糊的汤药,第一次觉得有些难以入口,他今天吃的太多,此刻实在有些撑。
她们并未住在酒楼,而是在济善药堂借住一晚,只图方便煎药,临州药堂的人是认识曲雁的,可当她们看见大师姐身旁的男子时,一个两个皆盯着他寂静良久。
齐影扫过她们,一个个又错开视线看向地面,在大师姐带人去后院后,她们才敢叽叽喳喳围着一处热议谷内传闻。
“这便是大师姐的心上人!我竟然有机会看见!”
“是啊,我以为大师姐会孤身一辈子呢,谁料这么快就寻到伴。”
立即有人反驳道:“你这是什么话,凭咱师姐的实力,多少男人扑怀里她都不稀罕,这男人定有过人之处。”
眼见几人争论不休,一个男孩从其中钻出,弱弱补充了句。
“可我怎么觉得,他与我去知府府上问诊时的一位夫郎很像。”男孩的声音湮灭在讨论声中,并未有人在意他的话。
翌日上午,济善药堂内出现怪异一幕,七八个人围在一处房门前,嘴中不知窃窃私语什么,最终推出一个男孩。
小陆满脸写满紧张二字,他深吸一口气走到紧闭的门前,抬手敲了敲木门。
“大师姐,您与齐公子可要用早膳?”
门里半响没有回应,小陆都快急哭了,他就说不要叫她们起来用膳,虽大师姐为人和善,万一齐影有起床气可怎么办,大师姐不会为了蓝颜训他吧。
小陆苦着脸回过头,剩下几人还一脸鼓励的看向自己。待敲第二遍时,小陆逐渐发现不对劲,他轻轻一推,木门便吱嘎一声,幽幽打开。
屋内一个人影都没,连床铺都整整齐齐摆放着。
一个女人揉揉眼睛,箭步冲上来,“娘嘞,大师姐和她男人呢,我昨天晚上是做梦了不成。”
见人不在屋内,小陆也放松了些,“许是有事出去了,大师姐的马儿还在后院呢。”
“是在寻我们?”
就在几人交谈之际,一道熟悉的声音传来。曲雁牵着齐影自院外走来,在看见人影时,齐影指尖一动,将手从曲雁掌心抽出来。他竟是害羞了。
听完几人解释,曲雁唇角带笑解释道:“不必劳烦你们,我与他已用完早膳。”
这一切还要从昨夜说起,曲雁与齐影住的是一间屋子,自然也是同一张床,除去师母回来那晚,这是两人第二次同塌而眠。
齐影少眠又觉浅,纵然如今的生活不需提心吊胆,但这个习惯仍旧未被改掉。以往泡过药浴还能入睡快些,可如今出门在外,身侧又躺着曲雁,更久久不能入眠。
夜色静谧,唯有夜风偶然吹过树梢,传来沙沙响声。药堂的床铺不如谷内宽敞舒适,曲雁轻转过身,揽住男人腰身将他往怀中带了些。
他闭着眼,躺的极为板正。
“又睡不着?”
齐影耳尖泛起痒意,他微偏过头,耳尖与曲雁的软唇轻擦而过。下一瞬便睁开双眼,目光干净透彻,半点睡意也无。
“可惜这里不能药浴。”
曲雁语气无奈,她为此配过许多药,可效果最好的还是药浴。
“我无事,不会耽误明日行程的,若打扰你睡不好,我去别屋也行。”
齐影声音极轻,其实每次休息时他从不会乱动,根本不会打扰别人休息。曾经在浮屠楼里,他曾保持过五个时辰一动未动,最后直接晕死过去。
“你睡的同小猫一样,怎怎会打扰我,只是舟车劳顿,休息不好会极为疲惫,你如今的身子怎么能与从前比。”
齐影因那‘小猫‘二字有些羞赧,但好在是黑夜,脸红了也没人发现,他默然半响,迟疑道:“要不将我掐晕,明早再唤我起来。”
曲雁看向齐影认真神色,她甚至怀疑她一点头,下一瞬他便会毫不犹豫朝自己睡穴下手。可强制人昏迷只会更为伤身,曲雁好气又好笑。
她心思一动,“不用,我们做些助眠的事。”
齐影尚不知晓何为助眠的事,直到他发丝被拨开,衣领被松开时,才猛然意识到一件事,差点没从床上坐起来。
今夜是他最后一次服用十日散与忘尘的解药,他已不用再受此困扰,也就是说,曲雁随时都可以要他。
齐影呼吸一窒,他颤着指尖正欲解开腰带时,曲雁将他整个人从床上翻了个面,他茫然一眨眼,这个姿势他似乎并未见过。
曲雁若是知晓他脑中的胡思乱想,定然会气笑出声,下一瞬,女人温热的指尖覆上齐影脖颈后侧。
“此为安眠穴,失眠或头痛皆可按压缓解。”曲雁一边揉按穴位,一边想着他方才的紧张神情与动作,眼底有些无奈。
方才的话确有歧义,她对齐影的想法从未变过,若是可以,她现在就想要了他。
可至少不能在今夜,也不能在途中,药堂环境过于简略,软膏之类的也没在身侧,临时起意只会令他更难受。
曲雁的手法极好,齐影只觉后颈发烫,而后竟昏昏欲睡过去,翌日醒来时天色刚朦胧亮起,他原打算悄悄起床,转头便撞进一双漆黑眼眸。
“睡得如何?”
齐影声音微哑,茫然点点头,“极好。”
曲雁一笑,“其实还有一种助眠之法,比揉按穴位更为有效,下次带你试试如何。”
齐影不疑有他,“好,是何法子?”
于是曲雁笑意更深,眼底神色晦暗,她压着齐影腰身,在男人不解的目光中,轻轻吐出四个字。
“玄/素之术。”
等齐影反应过来是何意时,脸颊蓦然红透,连忙起身收拾。他自入了药仙谷,穿的便都是男子衣衫,与从前简洁的女装全然不同,有好几件他都是独自琢磨许久后才会系的。
如今一紧张,竟连穿衣时都系错了带子,他愈解愈紧,还是曲雁过来帮他重新系好的。
她还调笑道:“你这么紧张,倒像是我要生吞了你。”
齐影先是下意识嗯了声,反应过来后才惊愕看了曲雁一眼,低声说了句没有。
临州至平江城要经两城一江,脚程最快也要七八日,两城的官道倒是好走,但过江需走水路,顺风时两日便到对岸,若是运气不好赶上坏天气,那便要折腾三四日。
自从临州离开以后,曲雁与齐影一路南下,终在第九日的午时来到江边,日光洒在身上,暖烘烘的叫人睁不开眼。
曲雁将马儿放开,她则与齐影走至江边,风从对面吹过,江面泛起粼粼波光,湖面映金,看上去倒有几分美不胜收。
“要渡江的快点上船喽!今天最后一艘!”
带着方言的呼声传来,老船妇站在岸口,正对二人呼喊着。
曲雁目光从江上收回,与齐影两人一同上了船,船舱狭窄,正好够容纳两人,整艘船也不过能容四五十人。
“来过平江城吗?”
齐影停下手中整理的动作,对曲雁摇摇头。浮屠楼位于北方,临州城则在十三城的中央,自那往南一带,皆不在他接任务的范围内。
“我也好多年未回来了,都快忘了那长什么样。”
齐影系着手中行囊,低声开口道:“你是平江人。”
“算是吧,我母父是平江人。”曲雁顺着窗子往向蔚蓝天际,又将目光看向齐影,“其实并非是浮屠楼将地点选在平江,是我想带你来。”
齐影心中早隐约猜到,但此刻话从曲雁嘴中说出,忽而添上一丝道不清的暧昧,仿佛他们真是一对私奔的眷侣,待看遍这大好河山后,最终定居在某处僻静的山村。
齐影短促嗯了声,正赶上船身一颠簸,他不小心将手中行囊碰倒在地,他刚要俯身,可曲雁比他更快一步。她将地上的物件拾起,后知后觉发现手中是齐影的贴身衣物,她连忙叠好又放回去。
男人耳根微微泛红,好在曲雁放好后便拿起两个小盒,自若转走话题,“他给的零嘴不少呀,芝麻丸,还有核桃仁,你怎不吃,可是不喜欢这些味道?”
曲雁手中的东西是在前几日临走时,药堂一个男孩硬塞进齐影怀里的,多是一些补气血的零嘴,说路上打发时间吃。齐影当时还有些局促,最后是曲雁替他收下的。
“吃了的,只是吃的不多。”齐影没有吃零嘴的习惯,这几日又忙着赶路,尝过两次后便被他扔在脑后。
曲雁忽而拎起一个油纸袋,面上表情有些怪异,齐影跟着看向她手中之物。那也是零嘴中的一个,吃起来酸甜中夹着微苦,他未吃出是什么做的,但却挺喜欢那个味道。
齐影面上先是不解,随即意识到什么,在药仙谷时曲雁便对他忌口极多,于是神色正了几分,“可是我不能吃的?”
曲雁放下手中袋子,平静道:“没什么,此为男子安胎所食,偶尔当零嘴吃一两次不碍事。”
齐影动作一顿,他僵着接过曲雁递来的油纸袋,又烫手一般的将它塞进最里侧,等做完这动作,觉得耳根都微微发烫。
他身子尚是完璧,又何来安胎一说,药堂那男孩想的未免太长久了。
“走吧,去吹吹江风。”曲雁扫过他局促羞涩的面容,坏心捏了下他耳垂,看着男人连耳尖都红透的模样,心间极为满足。
船板上已有不少人,正逢晚霞落下,偶尔几只水鸟飞过,十分诗情画意。两人自木梯而上,也不往前面凑,只寻了个僻静的位置靠着,惬意享受凉爽江风。
可惜美景刚欣赏一会儿便被打破,喧嚣自人堆中传来,还夹杂着小孩的哭闹声,齐影眉心微蹙一瞬,身旁的曲雁安静剥着橘子,下一秒便喂进齐影口中。男人咽下橘瓣,霎时有些羞意。
不多半响,一个年轻女人从人堆急匆匆中钻出来,她头发一侧如乞丐般杂乱,一侧又编着几个麻花辫,乍然一看如精神错乱一般。
女人身后还跟着个七八岁的小男孩,手中拿着把木梳,一边哭一边追着她跑。
“小祖宗,你行行好吧,别可着我一人祸害了。”那女人身姿灵活的躲开看戏的船客,直直往曲雁他们的方向而来,在看见齐影那一瞬间,眼睛都泛起亮光,回身对小男孩招招手。
“小祖宗,你别哭了,这有你喜欢的好看哥哥,你去给他梳头行不行。”
她说罢给男孩指了指,见他当真不再哭的那么凶后才松了口气。她本意是让那小祖宗别哭了,可见小男孩当真举着木梳跑过去,她咬咬牙,随即走到齐影身前,拨开眼前乱发,故作温雅行礼。
“这位公子可否帮我一个小忙,舍弟实在太爱给人梳发,尤其爱寻秀美佳人,公子可愿意陪舍弟玩一会,当然是有报酬的。”
齐影看向她如被雷轰过一样的发型,表情变得有些微妙,她是拿人当傻子不成。
梁雯面上也有些挂不住,可是她刚才问了一圈,实在没人愿意陪这小祖宗玩,出钱都没人愿意,这才厚着脸皮走到这对女男身前。
“不行。”
齐影声音冷淡,拒绝的意思十分明显。
梁雯面容一僵,眼见小祖宗又要哭,立刻着急道:“公子,您生的如此俊秀,人定然也是菩萨心肠,舍弟年幼,你别看给我梳的乱,他对男子极为温柔的。”
曲雁慢条斯理的剥着橘子,在听见那句‘生的如此俊秀’时,指尖一用力,一瓣多汁的橘肉便被她按破。
见男子身旁的女人抬眸,梁雯以为还有转机,唇角的笑又扬起几分。
“这位小姐……”
“我夫郎身子有孕,需得静养。”
曲雁神情平静,仿佛是真的一般,她又喂给齐影一瓣橘肉,含笑悠悠道:“这不,我都得哄着才行,怎舍得他被人捉弄。”
齐影身子僵硬,酸甜的橘肉嚼在嘴中,却尝不出任何味道,拒绝的理由那般多,曲雁为何非要说他有孕。
齐影不知晓,这是曲雁身为女人的占有欲作祟,她恨不能给他打上标记,时刻宣告齐影是她的人。
眼见没了希望,梁雯叹了口气,还算有礼貌的对二人行礼告退,转身抱起那哭闹的男孩,认命朝木梯下走去,男孩手中拽着她发丝玩的不亦乐乎。
“小祖宗别薅了!再薅真秃了,等到了平江你快去寻你爹吧,可别折磨我了。”
那女人语气咬牙切齿,又无可奈何,曲雁唇角勾起一抹弧度,把最后一瓣果肉喂给齐影,并未把这个小插曲放在心上。齐影怎么可能会帮人带孩子,就算要带,那也只可能是他与自己生的孩子,思至此,曲雁笑了笑。
自那对姐弟走远后,甲板上也清净不少,有几人的目光扫过两人,而后私语几句。方才那孩子着实能闹,刚有个好心的夫郎陪他玩了会,那孩子竟给人家夫郎拽哭了。
一个鬓角斑白的老妇朝二人走来,颤颤巍巍解开腰间布袋,从里面掏出两个未成熟的青果递给齐影,看着便酸涩异常。
“姑娘啊,你家夫郎有身孕,你怎还带他坐船,若是赶上颠簸可要要遭罪的。老妇这有酸果子,你要是不嫌弃就拿两个,反胃时可以压压。”
这老妇愈是好心,齐影便愈为僵硬,他求救般的眼神落在曲雁身上,女人偏生还乐呵呵道:“大娘也是一片好心,你拿着吧。”
齐影只好道谢,就在他抬手接过果实时,一个穿着粗布衣裳的女人自木梯上来,她怀中抱着个布袋,走路也不看人,险些将老妇撞到。好在齐影眼疾手快扶住老妇人,他看向那道歉后便匆匆离开的女人,神色有些冷意。
在老妇人离开后,齐影捏着果子轻声道:“她怀中藏有刀。”
曲雁看向江面,神色安逸自若,“她还未伤人,你现在上去戳穿她,旁人也只会怪你小题大做。”
齐影眸子一眨,觉得有道理后便不再开口,他亦没有多管闲事的习惯。但看着手中的酸果子,还是选择将它藏起来。
风平浪静的日子过了两日,在船舶即将靠岸的那夜,船舱内终于起了骚动。
曲雁与齐影出去时,那呼救声更明显起来,船舱上已站了不少人在围观,那船妇与另一个女人站在最前侧,试图和绑匪商量着来。在看清被挟持的人是谁后,两人默契对视一眼。
那对倒霉蛋不就是那日的姐弟,被挟持之人是那小男孩,而那女人正慌张的把包袱打开,又从身上卸下钱袋。
“我身上就有这么多银两,别的实在没有了,你先把我弟弟放下,剩下的等船靠岸我就给你送过来。”
“我不管!你先把钱给我,要是你说话不算数可怎么办。”那女人显然也是第一次打劫,她刀背紧贴着男孩喉间,自己紧张的连台词都说不明白。
梁雯看着说不通的女人,心间火急火燎,若非她想去洗个头,也不会把孩子扔给一个素不相识的女人。
“给你!我这些都给你!你把他放下来呀!”
眼见那男孩的脸越来越红,吓得连哭都无声,齐影从怀中掏出匕首。曲雁看了他一眼,手中指尖一挽,在无人发觉的情况下,一枚细长银针破风穿过人群。
齐影持匕首的动作一顿,他看着那原本还凶狠的女人瞳孔放大,步伐恍惚几步,便轰然摔倒在地。
梁雯先惊后喜,连忙跑过去把男孩抱起来,见他没事后才放下心,船妇连忙招呼同伴,用麻绳把持刀女人五花大绑起来。虽不知是哪位侠士出手,但当务之急还是先控制住这女人,下船后便扭送官府。
梁雯抱着幼弟,看向人群中反方向离去的二人,又看向怀里瑟瑟发抖的弟弟,还是先抱着孩子回了房间。
“下次再遇危险,你的第一反应可以是唤我,我不比匕首有用。”曲雁看着齐影袖中匕首,一想到方才他欲出手的举动,神情有些无奈。
齐影不知她为何要同匕首比,但他如今身无武功,往后贸然出手怕是不妥,便认真点点头,应了好。
翌日清晨,在船舶到岸之际,船妇几人压着行凶之人送去了官府,梁雯硬拖到最后下船,在看见那熟悉的人影时连忙挤过去,打算当面道谢。
“昨夜多谢二位出手相助,在下感激不尽,不知二位要往哪去,可否让在下送一程。若能赏脸去寒舍坐坐更好,舍弟母父必定亲自答谢。”
“随手之劳,不必客气。”
曲雁指尖抵在唇边,口哨响起后半响,便有一匹通体漆黑的马儿朝她跑来,温顺立于曲雁身侧,看起来颇通人性。
梁雯看了看马儿,又看了看齐影,迟疑道:“令、令夫郎不是怀了身孕吗,他还能骑马?”
见身前两人不语,梁雯开口提议道:“前面就是我的马车,令夫郎的身子为重,二位就不必同我推脱了,我送你们一程吧。”
曲雁想了想,“也好。”
马车行驶进城的官道上,曲雁与齐影坐在一侧,而对侧的梁雯看向紧贴着自己的幼弟,眉目掩不住担忧,昨夜真是把孩子吓坏了,他一夜都未睡踏实。
曲雁目光扫过男孩面色,启唇安慰道:“惊吓过度而已,不用担心,你若不介意的话我给你写副方子,回去喝上三日便好。”
梁雯闻言抬头,目光有些惊异,“自然不介意,恩人还是大夫?”
得到回应后,梁雯连忙拿出纸张,看着曲雁提笔熟稔写着药方,神色多了几分惊喜,本以为这两人只是江湖侠客,想不到还是位大夫。
等曲雁写完,她小心翼翼的收起后才道:“在下平江梁氏梁雯,这位是我表弟,我还不知晓两位恩人名讳,不知可方便告知。”
“曲影,齐雁。”
梁雯点点头,将这俩名字记在心间。
在马车行到一半时,她看向自上马车后便沉默不语的男人,神色有些担忧,“令夫郎身子可是不舒服?需不需要停车休息一会?”
“无妨,他只是怕生,不爱同外人说话。”
梁雯似懂非懂的点点头,她未看见曲雁眸中划过的笑意,和齐影无措的神色。
他当然并非怕生,而是方才梁雯礼貌寒暄时,问他腹中孩子几个月了,他着实不知该如何回答,索性便闭嘴不语。
马车幽幽驶入城内,在得知二人要去的地方后,梁雯显然有些惊诧,随后忽而想起曲雁的名讳,神色微变。
“恩人可是曲府远亲?”
曲雁知晓她为何这么说,只点点头,“算是。”
梁雯恍然大悟,“怪不得,是我失敬。我虽不久在平江,但年幼时也常常听人提起曲府当年对平江百姓的恩情,着实令人敬佩。”
梁雯是个话匣子,说开便合不上嘴,曲府往事这说来也是唏嘘。平江城不算富饶之地,百姓常年靠农耕自给自足,直到二十多年前,一户姓曲的人家迁来平江定居。
那是一对非常善心的妻夫,她们不像寻常豪绅一般看不起百姓,反而乐善好施,对谁都是热心肠。若是谁家实在困难,只需去曲府讨一份劳工,账房可提前拨一月月银,当做救命。曲家妻夫信佛,她们还捐香火钱将那些破败的庙宇重铸金身。
平江大旱那年,曲府施粥三月,受济百姓排了满长街,那年往后,曲府善名彻底传开。曲家妻夫每逢初一十五总爱去庙内祈求,百姓亦跟着学起,当年的平江寺庙香火盛行,许多人皆信起神佛,一直延续到今日。
更有传闻,说那妻夫二人是神佛转世,来渡平江百姓。
盛名之下,注定得罪许多人。
曲家小姐七岁生辰宴时,平江官府之人闯入曲府,搜出大量私盐,声昭曲府的银两皆是倒卖私盐的不义之财,朝廷对私盐贩子向来痛恨。正为女儿祈福的妻夫二人连辩解的机会都没有,下一瞬便惨死佛前,鲜血溅了佛像一身。
待梁雯唏嘘说罢,本低头的齐影抬起眸子,定定看向曲雁,眸中万般复杂情绪。他光知晓曲雁不信神佛,可如今才知晓缘由。
“平江人现在信佛之人也极多,曲家妻夫走后,百姓还想为他们捐金身来着,可惜官府不许。”梁雯摇摇头,话锋一转啧了一声,“好在善恶有报,苍天有眼,当年诬陷曲府倒卖私盐之人,四年前迁官途中遇了马匪,听说无一活口,皆死相凄惨。”
曲雁唇角淡笑,神色如常,“希望真是善恶有报。”
齐影握紧拳头,他已猜到那‘马匪’是谁,苍天无眼,只有活着的人会记住仇恨。
马车悠悠停下,在与梁雯告别后,曲雁带着齐影走在路上,平江城内确实佛教盛行,他下马车时便看见了一间庙宇。
路的尽头便是当年的曲府旧址,曾经门庭若市的场面已不见,只余萧寂二字,齐影指尖动了动,转头看向曲雁。
“至少,平江的人还记得她们的恩情。”
齐影说完便有些后悔,他向来言辞笨拙,不会安慰人,可他方才听完后都觉难过,她心间又会怎么想,他不想曲雁难过。
曲雁看向他,轻声道:“你说得对,若她们在天有灵,应会觉得慰藉。”
曲雁曾很长时间都是靠仇恨活着的,这种支撑在她亲手杀了仇敌后便荡然无存,她浑浑噩噩在十三城内行走半年,手中的人命只多不少。
直到黄逸寻到她,把她带回药仙谷后自己一走了之,谷内的大小摊子全压在曲雁身上,师弟师妹们熟悉的面孔每日晃荡在眼前。
曲雁知晓黄逸是怎么想的,她怕自己杀红眼,更怕自己想不开寻死,才想用药仙谷牵绊住她,留她在这俗世。还一直试图劝她早日娶夫生女。
齐影试探伸出指尖,轻轻扯住曲雁的衣袖,她先一愣,随即与男人十指相扣。
“你莫难过。”
听见男人这话,曲雁不由失笑,“谁说我难过了,带你回来只因后日是她们祭日,我想让她们见见你。”
齐影指尖被握着,她红着耳根应了声好。
曲府虽荒凉,但并非破败无人。当年许多无处可去的家仆并未离去,她们守在曲府,让这栋老宅尚存一息人烟。
曲雁与齐影的回来自然惊动了她们。
“小姐,您可算回来了,老奴还以为等不到你了。”一个年迈着老者说完,竟偷偷抹了把眼泪。
曲雁以往每年都会回来一趟,可自从她手刃仇敌后,便有四年未回来过,曲府的老人们不知小姐去向,只好年复一年守着曲府。
“李伯,这几年我因事未归,未提前告知你们,惹你们为我烦忧,倒是我不对。”
说话的老人姓李,曾是当年贴身伺候她父亲之人,亦算看着她长大,曲雁对他也有敬重。
李伯连忙道:“小姐这是什么话,忙碌些也好,老奴几人一直替您守着曲府呢。”
待他说完,浑浊的眼睛看向小姐一直牵着的男子,又喜又不确定道:“小姐,这位可是少主君?”
齐影刚欲摇头,便听身边曲雁嗯了一声,他猛然偏过头,只见女人也看向他,似乎不理解他为何如此激动,表情略带不解。
那几位老者闻言皆激动不已,纷纷行礼唤他主君,她们年岁大了,齐影哪能让老人对自己行礼,连忙开口令她们起身。
主君生的秀气,身姿挺直,一点也不小家子气,与小姐倒是般配,李伯激动的点点头,眼中闪着泪花。
“真好,真好,若家主和主君看见,也能含笑九泉了。”
曲府从外看着破旧,内里倒是干净整洁,只是有些空旷荒凉,纵然曲府无人,她们也时常收拾家主与小姐的卧房,曲雁当年的屋子一点落灰都无。
齐影被几位老仆领去卧房,曲雁看向似乎有话要讲的李伯,主动留了下来。她跟着李伯一路走至她母父的庭院内,老人停在前堂,在那干净的牌匾后侧,李伯颤着手取出一块用布包好的物件,双手恭敬交给小姐。
曲雁本有些不解,待她看清是何物后,表情难得微怔。
那是一只白玉镯,圆条的镯身,玉种细腻通透,在日光下竟有隐隐流动之感,看着便知非寻常凡品。
她父亲生前没有别的爱好,除却每日祈福以外,便爱收集一些玉器。后来曲府出事,府中财物皆被充公,没有一样剩下,这镯子她亦是第一次见。
“小姐莫怪,老奴藏了这么多年。”老人看着那只白玉镯,眼中流出怀念之意。
“当年我伺候主君时,曾见主君收集了一套贵重玉器,就连主君都舍不得带,每日擦拭后便收起来。主君曾说,这是为小姐您攒下娶夫郎的。”老人多感,一提及往事,那浑浊的眼中又染了清泪。
他看向小姐手中的白玉镯,继续颤声道:“当年官家的人来势汹汹,主君的玉器皆被收缴,我收到消息时,只来得及藏好这只玉镯。”
她父亲大抵是想将那套玉器作为传家宝,赠送给未来的女婿,白玉种昂贵,攒齐一套十分不易,她父亲应是集了很久。
可惜世事无常,当年谁又能料到这场灾祸。
曲雁垂下眼眸,将镯子紧紧握在手中,“多谢。”
“小姐折煞老奴,这本就是您的东西。当年我怕小姐年幼不知镯子贵重,想小姐成年再将镯子给您。可您成年那年,老奴却没等到你回来。”
曲雁其实来过,那年她用仇敌之血祭奠母父冤魂,只是未回曲府而已。
终于了却一桩心事,李伯长舒口气,一步一步慢慢朝门外走去。
在李伯离开后,那扇门微微一晃,一个身影自门后走出。在看见曲雁手中之物时,齐影步伐一顿,面容有些局促,他并非有意偷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