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悄悄在背后挽了个手势,示意身后的人准备暗器,打落谢道韫手上的那把刀子。
“你。”谢道韫看着清河毫不闪避的目光及其中不解,不禁有些动摇起来:
“这孩子不是你的。”
“掌柜的,你最好相信她,谢大才女手上的正是你朝思暮想了几年的亲儿子,姓慕容,名清,字兰镜,也正是干国现任的皇帝陛下。”子瑾玩世不恭的声音在清河身后响起。
不知何时,他懒洋洋地歪靠在栏杆边。闻言,清河不可置信地看向谢道韫怀里的小人儿,无比震惊,连手里的剑几乎都拿不住。
难怪她对这个孩子一见如故,难怪她总觉得这孩子那么眼熟,那样的轮廓,那样异常的美貌和教养气度,怎么可能是一个小太监所有。
小兰儿的模样,分明就是和凤皇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她竟没有注意到。
“小兰心!”清河忍不住上前一步,却在见到兰镜低着头,颈项前横着寒光四射的刀时,硬生生地将那种排山侧海般的激动压回心中。
“慕容月怎么可能容得下他?”清河太了解慕容月,她不认为那个女人会大方到让她的孩子坐上皇位——即使他只是个傀儡,而且慕容月手里有那么一张大牌,怎么可能不用。
“慕容月那个蠢女人,以为去抢一个慕容贵族家的孩子来养,就能掩盖她没有怀孕的事实,我们索性就让她抢走一个孩子咯,呵呵,没听过雀占鹅巢的故事么?何况这不过朱雀归位罢了。”子瑾轻舔了下嘴唇道:“清河,你不觉得这并不是追根究底的时候么?”
对了,她的孩子!
“慕容清河,这是你自食其果!”谢道韫一咬牙,狠狠地抬起刀子朝怀里的小小身影砍去。
“不!”清河几乎瞬间扑上去。
所有的人都在变这一刻动了起来,刀光剑影间,暗器瞬间敲上谢道韫手上的刀子,叮当响做一片,刀子晃了晃,落地。
而最快的那抹紫金绿色的身影毫不避让地将匕首送进了谢道韫的心脏,她身形晃了晃,无力地侧地。
清河伸出手,恰好接住了那惊叫着坠地的小小身影。
紧紧地紧紧地将那团小小的人儿抱在怀里,才感觉得到瞬间的——心安。
这是她的孩子。
温暖的,柔软的,活生生地孩子,十月怀胎,一朝分离便是四年的孩子啊!
“你有没有事,小兰儿?”她慌忙地检视着怀里的兰镜。
兰镜默默地摇了摇头,黑如宝石般的眼珠看着她,没有说话,只是粉嫩精致的小脸儿偎依进了清河的怀里,小小的动作却让清河欣喜无比。
“咳咳咳。”身边女子细微的响动让清河蓦地想起什么,转过脸去看向倒在地上的谢道韫。
“韫儿!”清河看着她气息奄奄,却仍旧看着自己,连忙上前。
谢道韫看着天空,血不断地从嘴角和胸口的伤沁出来,印着淡黄色的绣袍上,像一朵一朵缓缓绽开的地狱之花,她削瘦孱弱的身躯颤抖着。
即使她想伤害自己的孩子,清河也无法去恨她。
谢道韫已经看不见了,只是嘴里依旧轻轻呢喃着,缓缓地向天空伸出手:
“水青水青。”
清河握住她的手,眼眶渐红。
感觉到手指间熟悉的温度,谢道韫嫣红的唇边缓缓崭露出微笑,那一年她还是待字闺中,世人口中三岁能咏,七岁能吟的美貌少女,人道实践堪堪与她匹配的不过王羲之尔,可她又何曾将世间男子放在眼中,只道是目下无尘,却在那红了琵琶,绿了芭蕉的时节,在漫天飞舞的柳絮翩然起舞间,遇见那一个人。
她看着那个一身青衣唤作水青的少年门客,青郎年少俊美,女儿多情温柔,她放下一身骄傲,却嫁做他人妇,她只以为遇到了自己托付一生的人,却原来一切的一切偏不过是镜中花,水中月。
“水青你看柳絮开了。”
她轻轻地呢喃着,鼻息间最后一丝气息悄然地消散在喧闹的空气中,一滴清泪缓缓顺着已经染了白丝的发鬓流下。
原来,我们都已经在初遇的韶光,便已经瞬间老去。
可恰咏絮才,可叹停机德,一代才女悄然消失在这血染的宫廷中“韫儿对不起。”清河闭上酸涩的眼,伸手将谢道韫失去神采的眼合上。
她的存在,似乎总是只为身边的人带来灾祸,只有紧紧抱住怀里的孩子,清河才能感觉到一丝温暖,却足以令她支撑下去。
“清河。”子瑾的声音在她身后响起。
“为什么?”清河并未回头,声音也听不出起伏。
子瑾一怔,却听她再度问:“为什么要杀韫儿,她明明可以不死的,紫衣已经死了,还不够么,还要杀多少人才够!我早该让你死在青竹楼才是!”
清河的声音仿佛从地底传来般的阴森,子瑾只感觉面前寒光一闪,他来不及躲避,那一道银光已经朝自己胸前劈来。
珠玉尽碎,衣带也断成两截,冰冷的剑气仿佛能把人的心也劈成两半,可喷薄而出的却是鲜热的血。
子瑾没有低头,只是捧住自己的胸口,感觉血从戴着华丽珠饰的指缝间汹涌地流淌而出,就像他在她面前从来都流不出的泪。
就算不是泪,血大约也不错的罢。
很多,很多想说的话,到了嘴边,却是“掌柜的,子瑾很疼啊很疼。”他抬起碧绿如翡翠的眸子,仿佛承载了满满的笑意,一如初遇的时分,那个伤痕累累的少年看着她笑着:“掌柜的,我很疼啊。”
他初次伺候人的回来的那夜,他也是这么笑着:“掌柜的,子瑾很疼啊很疼。”
只是,曾经,她会温柔地抱着他,为他上药,或是亲自为他洗浴,清理伤痕,调笑着,怜惜着。
即使她的笑从来都那么凉薄,即使那些怜惜也如此轻飘,他也是觉得温暖的,从未有过的温暖。
而这一刻,她只是冷冷地连看都没有看他,抱着兰镜毫不怜惜地转身离开,仿佛他真的对她从来不具备任何意义,血像要流尽般地冰冷,从胸口到腹部绽开的伤口都让他感觉不到疼。
连一眼都吝啬啊,子瑾轻叹着,血液的流逝,令双腿无力支撑身体的负荷,缓缓地顺着墙壁坐下。
兰镜从她肩膀上看着他,乌溜溜的大眼睛里带着怜悯。
呵,他竟然被那个小东西怜悯了,子瑾忍不住无声地大笑。
看着面前人来人往,奔走呼号,他忍不住闭上眼,如果还能回到从前,像她说的*[ 宝 书 网 ]* w W w . b a o s h u 6 . cO m*[ 宝 书 网 ]*若人生只如初见,该有多好,他,真的很累,很累了。
“累了,就睡吧。”白色的人影不知何时出现在子瑾的面前。
子瑾勉力抬起头,看着那个人:“我们协议解除了,鄯善子民民风淳朴,亦无力与大干为敌,我不求你给我解药,只不要为难她,我们都要离开了,从今往后,她身边如你所愿,只你一个人。”
清雅出尘的白衣人,即使戴着斗笠,看不清容貌,低柔的声音宛如神使诵吟佛经般地异常令人心神平和,目光却如冷清如月:
“这一剑会让你好过么,你身上的蛊毒,早已经解了,求仁得仁,一切皆是众生所求。”
白衣人缓缓向远处走去,鲜血溅上他的衣摆,亦宛如一朵朵盛开在黄泉彼岸的花,那人在一路血泊中步步生莲。
所谓杀生佛,不过如此。
子瑾缓缓闭上眼,低笑:“是,我求仁得仁,并无所怨啊。”
若非当年他利用她以谋夺鄯善王位在先,又怎么会被这个男人利用驱使,若时光倒流,他依旧会选择重走当年路,这个男人总能不动声色地看穿所有人的不堪与弱点,让他连一点退却之路都没有。
一切,都是自己所求,并无怨恨。
只是总有那么一丝遗憾,若世间真有佛,就让他许愿,做了那黄泉奈何桥上的一块石头罢,或许经年他日,还能见到那个青衣女子踏着他,款步而过。清河抱着兰镜,看向面前熟悉的那些面孔,忽然间,很想笑。
“羽林郎二十八星宿郎将,齐聚一堂,果真是难得。”
“郎花主,此时仍旧在扫平叛逆,您还是跟随我们到安全之处,待我等处理清楚这些事后,再迎您现身。”为首的鬼宿上前恭敬地一揖,眼神与肢休动作却是强悍地不容拒绝。
“果然是他。”清河忍不住低笑起来,嘲弄至极。
她早该想到的,谁能让忠心耿耿的羽林卫“叛变”?
谁能这般细蛛吐丝般细细谋划布局?
谁能这般有疾风暴雨般地行动力?
谁能这般隐忍,忍着当了四年的“植物人”?
谁能这般风轻云淡却翻云覆雨地彻底控制一切?
她缓缓向身后看去。
一身白衣的修挑身影不知何时出现她身后,修长的手缓缓地挑开他的帽帘,露出一张倾国倾城的容貌,精致薄唇边依旧是如清风明月般的淡淡微笑。
“阿姐,许久不见了。”
怀里的孩子,动了动小脚,乘着她失神的一刻跳下地来,对着面前的人恭恭敬敬地一揖唤了声:“父皇。”
一切一切原来,不过,如此。
清河百味杂陈,心中又是惘然,又是了然,最后依旧是化作一句:“是啊,很久不见。”
“去做该做的事罢。”凤皇略略摆手,为首的鬼宿微微颔首,正要领着郎将们离开,却听得凤皇又道:“心宿留下。”
一个削瘦的身影动了动停在原地,随即便单膝跪下。
小兰儿则用稚嫩的声音恭敬地道:“父皇,兰镜累了,到隔壁厢房等候您的召见。”
“去罢。”
清河刚想说什么,动了动唇,硬生生地将话收回。
“我知道阿姐有许多话要问,孩子不会走远,就在隔壁,会有人好好照看,一会再去唤人抱了他来。”
凤皇温声道。
清河转向面前沉默跪下的心宿,忽然轻笑起来:“何必要跪呢,墨色,你的主子早就不是我了不是么?”
心宿伸手在自己脸上摸索了一圈,轻轻一扯,将一张人皮面具剥了下来,露出一张清秀的脸来,一枚艳丽的红痣在眉心更衬托得他眉清目秀。
墨色喉头蠕动了下,只闭上眼:“墨色背叛了掌柜,不敢求掌柜原谅,只求掌柜赐墨色一死。”
清河别开脸,只从牙缝里挤出一句话:“滚,不要再让我看见你!”
墨色手微微颤抖着,欲言又止,紧紧地握着手里的剑,几乎要握住血来,最后只狠狼地在地上磕了几个响头,踉跄着离开。
“阿姐。”
“不要过来!”
凤皇正要上前,却被清河喝住。
“你什么时候醒来的。”
凤皇从容道:“四年前,你将我运至建康途中,墨色给了我解药。”
清河苦笑,原来,他从来就不曾真的沉睡。
“从四年前到今天的事,都是你一手操纵,在你计划中是不是?”
凤皇温声道:“阿姐想知道的是我何时知道你的计划吧,五年前,我无意中在心宿身上闻到了一种熟悉的味道,那是阿姐最喜欢的点心的香气,此后我便发现真正的心宿已经被墨色顶替掉了,既然墨色已经顶替了心宿,而且做得不错,我就让他做下去了,人都有弱点,只是端看你如何利用。
此后,我便知道了慕容月试图除掉我的计划以及阿姐的打算,慕容垂只有在我死了以后,才会放松戒心,所以我便决定顺水推舟。
至于子瑾,则是在更远些时候,我就与他达成合作的协议,他要鄯善王位,我要他暗中助我,各取所需。”
轻描淡写下,是处处筹谋伏笔,面面俱到,是隐忍干日,一朝而发。
这个男人每一个动作,每一个不经意的动作,都富含深意,像一个最高明的棋手,赢得漂漂亮亮干干净净。
清河闭了闭眼,又问:“所以,你便决定继续利用我去掌控大晋朝廷,然后诱使他们进入干国,一网打尽?”
凤皇慢慢上前,握住清河冰冷的手,轻轻揉着:“阿姐,你答应助我一臂之力,如今不过是实践了你的诺言,又何必去理会这个过程如何?其实,在我‘昏迷’期间,也有想过若阿姐从此就带着我归隐山林,其实也未尝不可,只是,我们命中既然注定要将这条路走到底罢了,何况。”
他顿了顿,微微一笑:“阿姐做得比我想象中更完美,但司马曜的资质只适合守成,并不适合成为一名开拓之君。”
说罢,他又轻叹:“阿姐,一到了冬日,你的手脚还是冰冷起来,你总不会照顾自己。”
清河看着他修长的手指缠绕在自己雪白的指间,无比亲昵,一如数年前一般,仿佛他一直都这般柔声细语,从未远离。
分明温暖柔软,她只觉得异常的冰冷从对方的手指直透进自己的心底,然后狠根地捏住她的心脏,又冷又痛,让她几乎窒息。
是啊,是她要让这条路走到底,是她不自量力,以为自己可以改变一些东西,或者找回一些东西。
到了一切的尽头,却原来,还是他人手间的一枚的棋子。
清河抬起头,努力地看着面前的人的眼睛,却在那深邃温和的眸子里怎么也看不见曾经笑吟吟,任性单纯地依赖着她的少年,面前清风明月般的男子强大得令人战栗。
“凤皇,凤皇,我看不见了,我找不到啊。”清河迷茫喃喃自语。
“阿姐,你怎么了?”凤皇眼中闪过惊色,伸出手正要在她眼前一晃,却被清河抓住他的手,似乎在摸索和翻找什么似的。
“凤皇,我看不见了,你的心呢,我看不到你的心了。”清河想起什么似地,蓦地从他手中用力抽回手:“那么多年了,你大概已经没有心了,我竟然忘了。”
凤皇眸中闪过幽深的寒色:“阿姐。”
“帝王是没有心的,我的凤皇早就死了。”清河低低笑着,抬起眼,眸中一片水雾弥漫,却也冰冷无比:“微臣恭喜陛下,一统江山,万寿无疆。”
说罢,深深一揖,再缓缓起身,踉踉跄跄地离开。
凤皇看着自己伸在半空中的手,再缓缓地握紧,原本手中的佛珠瞬间被捏成了粉末,一点点地散落砸空气中。
为什么,他得到了一切的一切,此刻却只觉得如此的空寂,空寂得让他有——毁天灭地的欲望。
不知过了多久,清清冷冷的空气里传来孩童稚嫩的声音:“父皇。”
凤皇没有回头,只静静地看着寒夜茫茫的星空。
兰镜站在长廊另一头看着自己的名为父亲的男子,忽然道:“父皇,如果不是师傅动手杀了谢道韫那个女人,您是不是就会任由那个女人杀了我?”
兰镜清楚的记得,彼时,谢道韫挟持着他的时候,除了一只手上有刀,另外扣住他颈项上还有一枚戒指上的毒针,那个角度异常隐蔽,可兰镜相信面前的男人不会不知道。
凤皇弯起唇角:“兰镜,聪敏的孩子并不都招人喜爱的。”
兰镜粉嫩美丽的脸上满是与年龄不符合的冰冷:“为什么?儿臣已经按照您的要求去引诱那个女人来挟持我,那个女人也如父皇所愿死得干干净净,并没有让母亲怀疑。”
凤皇缓缓转过身来,居高临下地打量着那个小小的身影,唇边依旧是温暖令人心安定的笑容,却并不属于一个父亲所有,精致眉梢间的笑意令人战栗:“母亲?阿姐是朕的阿姐,与你有什么关系,她竟然为了你,看我的时候带了杀气,这是多么可笑的事。”
几乎一模一样的两张脸就这样隔空对峙,兰镜忍不住吓得退后了两步,随后发现自已的小腿发软。
看着兰镜,凤皇转过身,仿佛那一瞬间的恐怖不过是兰镜自己的错觉。
“夜深了,风凉,将小主人带回房间好生照料着。”凤皇温言嘱咐,休贴入微。
兰镜抱着怀里的画轴奋力站直了身子,沉默了许久,再抬起小脸时,面无表情地低声道:“儿臣告退。”
身边跟随的郎将随之将小人儿抱起,离开。
走了许久,兰镜忽然开口:“心宿,帮我。”
抱着他的男子道:“小主人只管吩咐。”
兰镜抿起小小的嘴,:“我指的对付那个男人,难道你不讨厌那个人么,如果不是他威胁你,你也不会为了保护母亲而不得不背叛她,你爱慕着我母亲不是么?”
墨色看向怀里的孩子,他小小的手紧紧楼住怀里的画卷。
墨色认出来,那是子瑾在鄯善的对候临摹的一幅清河的画像,不知何时到了兰镜手里。
从小,兰镜就生活在尔虞我诈的环境里,凤皇于他的存在与其说是父亲,倒不如说是主人,兰镜和二十八星宿在凤皇的心里地位从来都没有差别,不,唯一的差别是,兰镜的用处会更大些。
兰镜大眼里满是不合年龄的冰冷与坚定:“母亲,是我的。”
小孩子一旦获得温暖,便会如同扑火的飞蛾一般,毫不犹豫地用尽一切力量去获得。
墨色忽然很想笑,当年那个男人正是用兰镜的安危来胁迫自己,他算准自己维护清河之心,而如今兰镜引诱他人归附自己的行为与口气,与凤皇异常的相似,这就是所谓的父子么?
真是有趣的事,墨色颔首:“是,小主人。”
他乐于见到那个男人为他自己培养出一个势均力敌的对手。
“你们就是这样效忠你们的朝廷的么!”清河忍不住拍案而起。
令坐在面前的数名中年男子面面相觑,其中为首一人捋须低声道:“娘娘,如今陛下不知被干先帝囚禁于何处,如今退位禅让的诏书已经在内阁公布出来了,干国大军与鄯善数十万大军不但陈兵于干晋之间,并且已经控制了大部分区域。
如今朝廷一片混乱,恒家与谢家的能战之将,大部分也都要么被囚要么被杀,为了天下黎明百姓,我等也只得如此。”
说着那名大臣看向她,话锋一转:“何况娘娘您才是大干长公主,当今皇帝的姑母,干先帝的长姊,若您都无法寻到陛下,劝服干帝,我等又能如何,陛下当日身陷困境的圈套,不正是您陪伴在陛下身边的时候么?”
言语间并不掩饰嘲讽与质疑。
清河闻言,闭了闭眼,无力地单手支撑着额头:“罢了,罢了,你们都散了吧。”
这些大晋老臣说得没错,她有什么资格去指责别人,她才是那个因为自己自以为是而让曜儿身陷险境的罪人。
“娘娘保重身子,我等告退。”众人皆起身拜了一拜,离开。
许久,殿内只剩下空荡荡的冷风。
“阿麟,原来所谓的帝王是谁都无所谓,即使发誓效忠,转过身也是毫不留情地背弃。”清河缓缓起身,看着窗外,身后的男子给她披上柔软的狐裘。
“他们看重那个人什么呢?治世的才华,雷厉风行的卓越手腕,开创的霸者之心?”清河轻嗤:“他们看不到的是那个人孤僻、残忍、毫无仁慈之心,即使有,也不过是政治需要,他们真的以为以名士风流,洒脱不羁而自傲的士族在铁血统治之下会有好日子么?”
这场博弈,她输了,这些人还会有更多的输家。
“清河。”司徒麟忽然将她转过来,看着她,一字一顿地道:“我们走吧,回藏酒山庄。”
她浑身一震,脑中竟一片空白,片刻后才道:“可是。”
“只要你愿意,我们带着小兰儿走,以藏酒山庄之力,他们未必找得到我们的行踪。”司徒麟紧紧地握住她的手,向来沉稳的锐眸里满是急切。
“我可芸古嬷嬷他们。”清河脑子有一瞬间的发懵,离开么?
看着清河的模样,司徒麟忍不住苦笑一声:“还是舍不得凤皇么,难道你还不明白,凤皇对你的执着,亦是让他走到今天这一步的原因,为了独占于你,他容不下你身边还有任何一个让你挂心之人,从符坚到墨色,若是你选择留在他身边,你就真的会变成孤家寡人,他要让你的世界里只剩下他一个人。”
清河无力地靠在窗边,指尖握住窗棂,紧闭着双眼。
司徒麟轻轻为她拢了拢披肩:“你应该知道藏酒山庄的实力,此刻正是最混乱的时刻,若等到凤皇肃清外政,恐怕就是藏酒山庄要带走小兰儿都不容易,对于凤皇而言,你们亦像是他致命的弱点,长此以往,我不想看到你们终有反目成仇那日。”
曾经,他与那白衣少年情同兄弟,甚至有过超越了兄弟情谊之事,不论当年的少年是出于什么目的接近他,甚至此后屡次挑唆他与清河的关系,甚至将清河夺去,他都记得,记忆里的少年一身白衣,抚琴而谈,皎洁如明月的淡然谈笑间掩不去一身苍凉。
却也无法原谅他如此利用清河。
清河无言,反握住他的手:“阿麟哥。”
司徒麟定定看着她,许久一笑:“明日丑时三刻,我在承月门等你。”
看着司徒麟消失在夜色中的背影,清河沉重地靠着窗边坐下。
走是在此时不失为一种上策,在如今凤皇全力处理外事的时候,成事的几率在五成左右。
离开么?
是,阿麟若再不走,凤皇必定会有一日对他动手。
而她,已经亏欠阿麟太多。
清河目光落在司徒麟离开的方向上,轻叹。
“母亲。”幼童稚嫩又彬彬有礼的声音在门边响起,清河回首,几步上前,抱起那小小的身影。
“小兰儿。”只有抱住柔软娇小的兰镜,她的心才会安定下来。
“母亲想要走么?”兰镜仰起小脸看着清河,乌黑如玉的眸子异常美丽:“请母亲带着小兰儿。”
清河一震,看着怀里的小人儿。
半年后“叮。”拨动着七弦琴的素手蓦地一顿,复又缓缓地弹奏,女子轻柔的声音响起:“怎么了,嬷嬷,陛下的圣旨下了么?”
“陛下陛下下旨了,驸马都尉赐驸马都尉宫刑啊是宫刑!!”
“铮!”弦发出尖利刺耳的啸音,骤然碎断。
“公主你的手。”
“慕容冲!”疼痛从被划破的指尖传来,空气里弥漫开浓郁的容貌清艳无双的女子蓦地抬起长长的睫羽,死死地望向宫门外,黑白分明的妩媚大眼里闪过绝望与烈焰般的滔天愤怒。
慕容冲慕容冲!!!
这就是你对我的报答她蓦地起身,向殿外疾奔。
方出宫门,已经有一身重甲的侍卫出手相拦。
“抱歉,殿下,皇上有令,您在宫内静养。”
“韩子云,本宫要去见陛下,谁敢拦我!”她冷厉的眼一眯,天家皇女的凌厉威压陡然迸射。
韩子云略显狭长的俊脸上没有显出畏惧,只是不动如山,手里的剑依然挡在她的面前。
“殿下,请回宫内静养。”
竟然连所有的退路都封杀了么。
她忽然轻笑了一下,眼底洞悉一切的绝望波澜让韩子云略略垂下眼。
“韩子云。”她忽然一步跨到他身边,贴着他的耳边轻喃:“你是不是以为,麟哥不在了,你就可以代替他得到兵权,甚至代替他爬上那个人的床。”
韩子云微微一僵,她眼底闪过冷芒,手已经情无声息地化拳为掌猛地击上他的胸口,一手行云流水地夺过他的佩剑,利芒乍泄。
瞬间,兵荒马乱。
“为什么,你答应过我,放阿麟哥一条生路,放我身边所有的人一条生路!”闯入宫殿内,清河手里的利刃搁在面前之人的颈项上,一字一顿地道。
正是如此,半年前,她才没有去赴阿麟的约,而是带着兰镜,与凤皇做了交易。
凤皇似乎丝毫不在乎那利刃会划破自己的颈项,带着奇异的温柔淡定声音温润动听:“皇姐,你该感谢朕,朕已经饶他一命,这样他就永远不会离开你,不是么?何况,若是兰镜都能知道的事,你真的觉得朕不会知道么?”
清河无言,这个男人的本事,她是知道的,可问题的重点并不在此。
“回陛下,行刑完毕。”
听着宫门外宫监的回旨,仿佛一座巨大的塔瞬间坍塌。
清河架在面前人颈项上的剑,叮的一声落地,她绝望地闭上眼,一滴清泪缓缓地滑落脸庞。
每一次,她以为他们间还有转寰的余地,可是她总是忘却,面前的男子,早已经不是记忆力那个如雪少年。
“阿姐,你为了他想杀我么?”
烛火下的高挑男子亦是一袭精绣红衣,与她有五分相像,还有五分却是与清河极清艳淡冷的容貌绝然不同的魅艳绝丽。
显得过分苍白的皮肤,让他那一双眼尾上挑,线条若水勾墨画,隐着魅光的狭长丹凤眸,显得藏秀含蕴邪妄非常,偏一双斜飞剑眉又把一脸邪美妖异都压了下去,顿时显出刀刃般的兵气来。
那种高山流水,清风朗月的佛气,就在这一瞬间消散无踪。
她终于艰难地惨然一笑:“谢主隆恩。”
说毕,慢慢向殿外走去,高大的宫门投入的冷光将她的背影拖曳得飘渺虚无。
“阿姐。”
凤皇伸出手,随后又慢慢地握紧自已的手。
雪落无声,旌旗猎猎。
古老的校场宫墙上立满紧张的严阵以待的士兵,锋锐的刀创在空气中泛出森然光芒。
城墙下,亦是一色鱼鳞寒光甲,年轻的皇帝近卫军们如一尊尊的雕像立在大雪中,英挺的面孔上都描绘着精致诡的半面妆,一律毫无人气的雪血面孔,眼尾上挑成诡魅的线条,唇上胭脂朱红如血,一律的目光森寒中似隐藏着随时会破水而出的嗜血妖魔。
寒光铁甲的森然间,将属于初初长成青年的,尚未蜕尽的中性妩色勾勒得淋漓尽致,杀气与妩媚并存,长刀与胭脂一色,大雪纷飞间,若隐若现,带着不属于人间的妖诡异常。
站在阵前的十名羽林郎异常的刺目,他们无甲无盔,一身若凝结的血般的玄红色箭袖军中常服,长发竖起后披落肩头皮,额束白色长带,若戴孝一般,血色妆容最为诡艳。
而与之对峙的几十名羽林郎则面色铁青,毫无表情地将身后的人护住,形成对峙。
一身素白暗金线龙袍的男子优雅地立于他们身后,看着面前创拔弩张的阵势,忽然轻笑出声:“郎妆绝义?呵呵,想不到朕一手带出来的羽林郎,竟然也有对这朕摆出如此阵势的一天。”
心宿上前一步,白色的额束和诡异的妆容让他看起来亦宛如地狱中来的修罗。
他横创一指,冷冷地道:“事主以忠、事亲以孝、交友以信、杀生有择、临战无退,这就是羽林郎的信奉的大义,无愧天地。”
“无愧天地!”羽林郎卫们同时扬起手中的武器,利刃指天,朗声长啸地呼应。
如排山倒海的气势令校场微震。
“我等郎卫只为大义而存在,今日君上不仁,我等只有郎妆绝义,以吾辈身祭皇天,亦不可让暴君逆天违伦!”
“呵呵,果然是青龙七宿的首领,亦不愧是郎花主调教出来的人。”凤皇神情亦如观山望水般从容:“能想到利用朕巡视羽林卫校场观朕的时机,所有人都认为最安全的时机伺机而动,即便是有打斗声,外围士兵也会认为是校场演练,但半个对辰后,若朕仍未出现在校场外,你们都要——死。”
最后一个字声音轻飘,却让所有人浑身一震。
“半个对辰,已经足够做很多事。”羽林卫间迎风而立的女子,一身白底孔雀青九凤翔云纹曲裾修腰大礼服撒开裙摆三尺之长,盘云双髻以四只流光溢彩金丝长簪在发侧挽起,余下长发则以一顶样式简单庄重的紫水晶冠高高束起后,如瀑般整齐地垂在身后。
精致清艳的面容上一双被缘松石胭脂勾勒得夺人心魄的眸子,秀美的细眉到了眉尾微微扬起,竟似飞鹤翔翎入鬓,让那优兰香昙般的神秘美貌间多了睥睨众生的凛然英贵之气,竟生生将她身后伺立全副武装、冰冷如刀的羽林郎的气势压下去。
“郎花主。”凤皇微微挑眉,并不意外。
看来,他还是低估了她身为羽林郎郎花主的影响力。
“不知道郎花主想做什么呢?”
清河微笑,一字一顿:“请陛下下诏——退位。”
“若朕不答应呢?”
清河凝望他,缓缓道:“陛下正值盛年,若是驾崩,会非常可惜。”
凤皇眸光依旧是静水深流,看了她许久,仿佛并不意外,只淡淡道:“这半刻钟,全当朕赏赐于尔等,半个时辰后,所有参与叛乱者,杀无赦。”
清河不再出声,只静静站着,片刻后,身形略略退了一步。
“杀!”整齐的啸声和甲胄摩擦的声音整齐划一,冷冽杀伐的味道飘荡在宽阔的校场之上,羽林郎们如潮水般向校兵台上冲去。
我永远记得,那一天。
刀光剑影,仿佛如滔滔洪流将我们间一划为二。
我在这头,你在那一头,站成回不去的——天涯路。
那些曾经的过去,温暖缱绻,原来抵不过这腥风血雨。
半个对辰内,你死,我生。
半个对辰后,我亡,你生。
为什么,我们会走到这一步?
一天又一天,年复一年,一生又一世。
佛说因果循环。
我欠你一生孤寂,还你一个天下霸业。
而我开始的孽缘,便由我亲手为它画上句号。
既然注定我们中有一个要寂寞终老,一世流离。
那就由上天来选择。
清河缓缓露出一个笑容,眼泪慢慢地从眼角淌落。
凤皇,凤皇,我的凤皇浓重的血腥味蔓延在校场间。
她却几乎可以闻见他身上淡淡的檀香,曾几何时,我们间每一步都那么靠近,要踏着陨落的生命和满地血腥才能彼此靠近。
还有半刻钟,伴随着不断叠加的羽林郎尸体,凤皇手中的长创早已是一片猩红,雪白的龙袍也染满血腥。
可却仿佛并不影响他周身依旧清冷的气度,只是一双黑玉般的眸子里看不见一丝光芒。
看着离开自己只有十步之遥的凤皇,长剑翻飞,一招一式无人能档,仿佛地狱中无人能近身的杀生佛,清河并无畏惧,只看着他,一步一步地向自已自已靠近。
听着身边羽林郎们凄厉的呼唤,她纹丝不动,目光也依旧平静。
彼此间的目光,是只有对方才能读懂的一切。
直到凤皇的剑,挟着凌厉的剑气划破她的脸颊,停在她的脸颊边。
清河只定定看着他。
凤皇看了看天,温和地道:“半个时辰快到了。”
“所以,你站在我面前。”清河道,目光缓缓地描绘过面前之人每一线轮廓。
凤皇握住地右手,搁在自己的左胸口,淡淡道:“是,所以我们还有最后叙旧的时间。”
清河微笑,泪缓缓落下:“这样很好,从今往后,你不必担心我会再离开你,我也不必担心自己会让你受伤。”
她很累了,只愿可以闭上眼,从此不问世事,在黄泉间与他长相守。
凤皇忽然轻叹:“阿姐,你曾问我,我的心在哪,是么?”
清河一楞,只见凤皇黑玉般冰冷的眸子里闪过一丝极淡的笑意,随之便听见极其清脆的“咔嚓”声。
冰冷的指尖传来极热的触感,是鲜血熟悉腥香气息,还有肌肉撕裂,骨骼碎裂的触感。
清河怔怔地看着自己雪白的手深深埋在凤皇的胸口间,她下意识地想要抽回手,却被他紧紧按着,动弹不得。
“不!!!”清河不敢置信地看着他。
凤皇另一只手轻轻棒着棒起她的脸,温暖地鼻息轻喷在她脸上:“阿姐,我的心,在这里,感觉到了么。”
血源源不断地从她的指尖涌出来,手指间传来的最直接与心脏的接触,搏动的肌肉让清河彻底失去冷静的面具,泪如雨下:“你这个疯子!你这个疯子!!”
温暖的、炽热的鲜红的搏动。
凤皇嫣红的唇变得苍白,却依然噬着极尽温柔地笑:“我的心,阿姐,感觉到了么,一直,一直在你的手心里,只是让你看不到阿姐,真的很抱歉。”
他已经习惯那些贪婪的目光将他所有的一切都剥夺,甚至她的目光最初落在的也是那个他憎恨无比的男人身上。
却也是那个男人教会他霸者为王,只有至高无上的权力和属于自己的天下,才能让他确定她一直在他的怀里,在他的手心中,没有人能夺走,因为她是他抢来的幸福,不允许任何人接近和有抢走的可能。
就算知道这让她有多痛苦,他也不会收手,因为从很多年前国灭时,她抱着他的那一刻起,就已经把自己的心放在她的手心里。
“阿姐,你看,半个时辰到了,你赢了。”凤皇轻笑着,黑玉瞳子里清亮温暖,染血的手指轻轻拨开清河脸边的碎发。
“天冷了,从此以后,记得要保重自己。”
最后的轻渺的声音伴随着他坠地的声音消失在尘世间。
风轻轻吹过,清河茫然地看着天空,紧紧地搂住怀里之人的身躯,感觉着手里渐渐停止搏动的心跳,她闭上眼,泪水如恣意奔流的江水。
“啊——!!!”
凄厉的呼啸,似凤失爱侣,响彻整片天地。
番外天青色之挽回
大乾启圣八年祭圆山猎场行宫内
“可恶!可恶!!”桌上暴跳如雷的明黄色不身影让一边伺候的人满头大汗。
近侍太监鸿海满头大汗地在一片连声道:“陛下,陛下,危险,您快下来吧。”
“我要杀了他,我迟早有一天要杀了他!”慕容青白嫩嫩稚美的小脸与上面*[ 宝 书 网 ]* w W w . b a o s h u 6 . cO m*[ 宝 书 网 ]*的暴力之气完全不相符。
“陛下”
鸿海手足无措地看着自己的小主子暴跳的模样,却完全不知道要怎么办,每一年,都有一些虫子小主子去皇家猎场祭圆山回来以后,都会变成这副模样,可但凡拍拍马屁劝他不去,又会挨一顿板子,甚至为此在板子下丢了命的也不是没有的。
“鸿海,你也是宫里的老人了,难道不知道你家小主子为什么闹心么,等他闹了一回,尺头顺了,气出了些,自然就蔫儿了,理会他做什么?”
男子懒洋洋的声音响起,让鸿海心头又惊又松了一口气。
惊的是小皇帝的性子和先帝的谦和暖旭不同,自小就是个喜怒不定的,打杀身边的人,甚至大臣也不是没有的。别看皇帝年幼,外有辅政大臣,内有太妃佐养,一如历朝惯例,但是内政大事上,就算听从辅政大臣的意见多,但大臣们却是不敢不与幼帝商量的,至于太妃也不过是个名头而已。
松是来人是宫内唯一敢大逆不道地这么和小皇帝说话的人,甚至
“哼,缩头狐狸也来教训朕。”慕容清一见来人,就冷静了不少,冷哼一声,径自爬下桌子,又爬上凳子,拿了一盏刚送上的茶喝起来。
本来这样的动作是很优雅的,平日里慕容清的言行举止也是素有风范,早已不似一般孩童,更少有那种跳脚的举动,但是他忘了他才八岁,怒气之中忘了让鸿海伺候,他脚短,手短,这样爬上爬下,又一副小大人的样子,承托着那圆鼓鼓的小嫩脸蛋,看起来就傻呼呼装腔作势的样子。
来人眯起一双狐狸似的碧眸,毫不客气地笑起来,俊美到妖娆的脸孔似牡丹初绽。
慕容清顿时发觉自己做了什么蠢事,顿时怒起,丹凤大眼睛瞪得圆溜溜的,抽冷子恶狠狠地一字一顿道:“哼,那么多年了,笑起来还是一副狐媚子的样子,不枉娘当初选你入楼,死了一回,还是这个样子,鄯善王!”
子瑾一听,薄薄的嘴角一抽,毕竟见多识广,他也不怒,只眯了眼道:“是啊,陛下天真可爱,听说也和先皇年幼时很像呢。”
“放你的狗屁,我才不像他,才不像!”慕容清毕竟是个七岁的孩子,被戳了软处,顿时又暴跳起来,摔了茶盏,拼命跺脚,他最恨别人说他像那个男子。
呱唧了半天,慕容清也觉得自己傻乎乎的,索性沉了小脸你就要走,却忽然若有听感一般,粉嫩嫩的小脸蛋一松,大眼一眯,顿时泪雾弥漫上来,红润小嘴巴啜起来,无限委屈的模样,抽抽噎噎,珍珠似的泪珠子悬在脸颊边,顿时从一个暴怒的小霸王变作一个水晶玲珑可人的小娃娃,让人看了无限心疼。
子瑾看着他这番大变脸,还没反应过来。
便看着他娇气生生、可怜兮兮地唤:“娘亲呜呜小兰儿要娘亲”
门外便有一道淡青色的人影踏了进来,伸手抱起慕容清,含笑轻声哄劝:“乖小兰儿,别哭了,娘亲在这呢。”
小兰儿呜呜咽咽地拿脸蛋去蹭那人的脸,大眼睛里却划过一丝得意。
鸿海却错愕地看着来人,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来人一身云绸青衣绣草木纹,碧荷叶色的衣领,一身简单清新却映衬得那张细白如雪的面容越发清艳,是的——清美艳绝,令人怔然,不舍得移开眼。
都说长安滟字芳的小姐是京城第一美人,鸿海见过,可比起眼前之人差了不止三分,而最令鸿海激动的是
“长公公”
“鸿海,朕饿了。”小皇帝趴在美人肩膀上,恶狠狠地瞪着鸿海,嘴里却仍旧是奶声奶气的,似撒娇一般。
鸿海吓得一个激灵,连忙低头退下。
“奴才这就去。”
长公主自从四年前,内廷之变后,就归隐了,他身为小皇帝的心腹贴身太监自然也知道其中一二,人都道皇帝是那疯魔了的太后养下的,其实
鸿海正出神,忽然又感觉如芒在背,连忙一溜烟地走了。
“娘,你怎么会到这里来,那大魔头不是不让你出山么?”慕容清睁着大眼,两只小手紧紧地攀着清河的肩膀,警惕地向外看去。
那副警惕小动物的小样子让清河忍不住扑哧地笑出声,爱怜地亲亲小家伙的脸蛋:“呵,小兰儿委屈了,娘过来看看你,别这么说你爹。”
称呼自己亲爹为大魔头的也只有这么个宝贝了,但也怪不得他,自打兰镜出世,他爹就只把他当作工具来养,就算皇帝在面上看起来对这个儿子再亲善,聪慧如兰镜,又自小在危机四伏中度过的孩子,如何不知自己无数次身陷绝命险境,都是皇帝的残忍杰作。
何况凤凰根本没打算隐瞒自己对这个儿子的不在意。
即使是她和他归隐以后,对于这个唯一的儿子,那个人也总是淡淡的,甚至说冷漠。
怨不得兰镜讨厌他。
可自己也丝毫没有办法。
“哼,娘,你看。”慕容清伸出手,可怜兮兮地让她看自己紫青了一圈的白嫩小手腕。
那是那个大魔头把他丢出山外的时候弄的。
看着娘亲一脸心疼地抱着他去擦药,慕容清的大眼睛黯了黯,如果娘能一直在自己身边就好了,自他有记忆的那一刻起,他就知道那个男人对他没有太多感情。
即使他是他最爱的女人所生的孩子。
“那个混帐,居然对我的孩子下那么狠的手。”清河看着小家伙眼泪汪汪的样子,就算知道他和他爹其实一个德行,十有八九是装出来的,却还是心疼得不行。
那些年离开这孩子,到如今也不能常伴左右,一直都是自己心里的遗憾和疼痛。
可她早已答应永远只属于他一个人,与他避世而居,如果不是这次看他对待小兰儿太过分,她也不会一气之下跑出梅林,下山到行宫来。
“娘,你不要走好不好,小兰儿怕小兰儿不想离开你,几天也好。”慕容清抬起泪水汪汪的大眼睛偎在清河怀里。
清河看着小家伙,眼眶一红,唇动了动,刚想说什么,便听见一道男子声音不远不近地响起:“娘子,下山采买东西也已经足够,时辰也不早了,该回了。”
声音是极淡的,却温和暖旭,似四月微风般怡人,只闻其声不见其人,仿佛近在咫尺却又远在天边,让人闻之恍惚。
慕容清手一紧,小手死死攀住清河,恨不得嵌回他娘身子里去,像一只警惕得浑身汗毛倒竖的小兽,恶狠狠地像外看去,哪里还有半分楚楚可怜的模样,对外嘶嚷道:“你走开,娘是我的!”
清河抱住怀里的小家伙,感觉他小小软软的身子有些发抖,不由暗叹,亲了亲他的小脸蛋:“娘答应你,让你再回山上陪娘两日。”
说着便抱着慕容清向殿后的竹林走去。
“若是这般出入,被人看到了,并不妥。”一直默不作声的子瑾忽然出声道,懒洋洋的声调里却掩饰不住那些颤抖,目光紧紧地锁住那抹绿影。
四年了,他以为此生再也看不到他。
清河脚步一顿,头也不回地道:“有劳鄯善王操心,在下以为鄯善王您留下五岁的王太子在鄯善,又时常化身入大干,恐怕会更不妥当。”
当年一役,她是不知道子瑾为何活了下来,可既然小兰儿要救,便有小兰儿的道理,她是半分懒得与此人有任何交集。
子瑾这才注意到门外站着的禁卫们看似清醒,却眼神失焦地看着前方,仿佛不过偶人一般,难怪殿内这般吵闹却无人进来查看,她果然一如当年的好手段。
子瑾喉结滚了滚:“掌柜”嘶哑的声音微微响起,却被清河淡淡打断。
“今昔非昨昔,犹如朝露不可寻,山长水远,何必相见,告辞。”
子瑾绿眸幽黯,看着她的渐行渐远,原本俊美异常的面容上陡然显出三分沧桑黯然来。
他知道,她永远无法原谅他,除了当年他的背叛,亦有他对紫衣的见死不救,当年若非他房间透露紫衣暗查凤凰之事出去,又明知凤凰不容得任何人窥探心思,还对她隐瞒此事,紫衣也不会妄自送了性命。
为了离间清河和凤凰,牵制凤凰的心思,趁机保全鄯善权益,他牺牲了朝夕相伴数年的紫衣,何尝不曾犹豫过,因他母亲出身歌姬,他从小在鄯善不得善待,比起那些狼心狗肺的“家人”,虽然紫衣长着刀子嘴,却待他犹如亲人,更胜姐妹。
但从母亲为了护他周全,在自己面前被大皇兄凌辱至死那日起,他就不再是那个导弹的小皇子。
从他将自己送入中原,入主绿竹馆伺候人那日开始,他就是再生的恶鬼,断情绝义。
戏子无情,婊子无义。
因为他们有类似的经历,选择了相似的复仇之路,都是一样的恶鬼修罗,又凭什么让凤凰能独有清河那样的女子相伴,就算被凤凰控制,他依旧最是看不惯那个男子一切尽在运筹帷幄中的模样,所以知道那个强大男人的弱点在哪里,凤凰容不得任何人在清河生命里占据多余的位子,利用人心也不只一人会
子瑾看着空无一人的碧殿,寂寂寥寥,空纱独晃。
碧绿的眸子染上淡淡的雾气,他缓缓闭眼,忽然想起慕容清曾问他悔不悔,若是当年没有下杀招,也许他尚有与那人相伴的可能。
只是慕容清到底还小,不知道于自己而言,又有什么悔不悔的事,发生的事便是发生了,曾以为到头最不过是拿自己的命抵给了她,让她恨也能记得他一世,记得她曾亲手培育出世间最美也最毒的‘绿牡丹’,却想不到还是被那个男人的儿子救了。
连死也死不成,到死也斗不过那个男人
如今她有稚儿夫君相伴,他在鄯善宫内长子也已经五岁。
前尘往事,有如烟云,起起落落,半点不由人
半点不由人
只余下这一世苍茫。
子瑾妖娆精致的面容上,早已多出属于一地王者的沧桑,疲惫,仿佛一夕之间,陡然老去,如残年的老人。
天不知何时开始阴了下来,云层堆积,一阵凉风刮过,淅淅沥沥地,竟下起了细雨。
殿后是一片竹林,茂密的林子在雨水的滋润下,愈发的绿起来,浓浓淡淡的绿间,一抹浅白似入了画般的飘逸,清淡。
空气里有雨水冲刷的草叶的香气,浅浅的,柔和的,就如竹林下那人如玉温淡的眉眼一样,沁人心脾。
他撑了一把有些旧了的极大素白油纸伞,竹节伞柄握在比伞面还要白三分的修长手上,浅白的袍子下摆沾了点泥星子。
见了她,他微微一笑:“娘子。”
微凉的风夹着雨丝,掠起他几丝流云般柔软的长发,飘然若谪仙。
纵然日日对着他,清河的心也略略跳快了一拍,略一顿足迎了上去。
“你来了。”自然而然地握住他伸出来的手,暖意顺着他的手心传来,清河唇边微微扬起弧度。
“是,来接翘家的娘子。”凤凰温然地将她脸颊边的发丝刮到耳后。
清河摇摇头,叹气:“叵你不把小兰儿丢出去,我又怎么会翘家。”
凤凰不接腔,只依旧温柔地一笑:“回吧。”
“嗯。”清河看他的知道他默许了带回小兰儿,虽然那淡然口气里颇有点怨夫的味道,不由噗噗一笑。
这些年,他的性子看起来依旧是那般温柔,但只要一丝眼神,一个动作,她已经能判断出他的想法,所以对于以前看不透的一切,她已经不再介怀,反而颇有点乐在其中,拿捏着不时折腾他一下。
慕容清冷冷地哼一声,小声道:“装模作样。”发现那人的目光淡淡在自己身上一扫,小家伙却立刻闭了嘴,只是一副气哼哼的样子。
清河一手握着凤凰的手,一手牵了慕容清小小的手,看着远方的山峦叠嶂,天青色,雨如烟,恰似面前之人的眸色清浅。
忽然间便觉得心中一片轻软,忽然间再无所求。
她永远不去想那一日,凤凰的血洒在自己手上的感觉,灼然得仿佛岩浆,腐心蚀骨。
那种疼,超越了一切,让她彻底地明白,从少年时代的纠缠开始,他早在她的心底生根发芽,不能拔,一拔便是鲜血淋漓。
他胜过了一切,甚至她追求了一生的——自由。
所以她收了羽翼,归附在这深山之间,画地为牢,圈住自己,也圈住他,她终是不舍伤他,没了尘世的纠葛,权势的羁绊,便是对身边人们最大的保护。
哪怕永无再相见的日子。
说她忘恩负义也好,说她自私自利也罢。
那么多年,曾看江山如画,岁月峥嵘,自己的一生起起伏伏,爱过,恨过,手间也不是没有沾染过血腥,有过不甘,有过痛苦,负了人,被人辜负,到如今,终于不再漂泊。
到底还是这山间竹屋一座,花田一亩,清泉石上流的简单日子,让她更平和,遗忘前尘,她的力气只足够紧紧地抓住眼前的一切。
再无所求
看着娘亲清艳无双的眉目间的从容暖意,慕容清抿了抿小小的嘴儿,看着自己的小拳头,对着自己道。
虽然当年是那么讨厌甚至憎恨那个男人,他知道那时候娘和那个男人的关系已经脆弱得一碰就碎,他知道那个狠毒的男人可以将娘送去和亲,可以利用娘去谋权夺利,争夺天下,可是那个男人就算杀尽天下却无论如何都不会真正伤害娘,他所做的一切最终目的不过是将娘和一切牢牢地掌控在自己的手心里,甚至不允许自己的孩子争夺半分。
从出生起记事开始,他从来没有见过那个男人从对任何事、任何人有脱离温和飘然的情绪,甚至在作为他唯一的儿子差点死在刺客手里,他也是那种淡然温和如神佛的模样,他以为那人天生就是那种样子,直到那一天,为了娘,他陡然崩射出来的那种死气是的,死亡之气而不是杀气,地狱里面常年浸泡在尸山血海里,常年以人肉为食的恶鬼修罗那种死气,血腥的,腐肉一样的死气。
让他陡然仿佛看见了佛经里那些地狱里的一角。
虽然只有那么一暖意,却吓得他三天都做噩梦,才明白,不一样的原来还是有人对他不一样的。
那个人清风逸月的高洁风华与昆仑谪仙似的躯壳下疯狂的程度,大概是娘都不了解的恐怖,可自己了解。
所以他在司徒麟受了宫刑的后,将晋朝皇帝司马曜被杀的秘讯告诉了娘,那是压垮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
那个恐怖的男人就要死了,可是,他不知道的是,那会让娘彻底崩溃
那是他第一次哭得浑身发抖,无比的恐慌和后悔。
好在
好在
慕容清咬了咬唇,仰头看着清河温柔含笑的眉眼。
好在一切都还能挽回。
“娘,小兰儿冷。”
“来,伞拿过来点。”
“娘子,我也冷。”
“乖小兰儿,要不要娘抱?”
“阿姐,我也冷。”
“我的小兰儿又重了呢。”
“”
小小的竹林小道间,陡然响起小孩儿的哭闹告状声:“呜哇,娘,爹掐我屁股,呜呜呜小兰儿痛痛,我不要他呜呜呜哇。”
“凤凰,不准欺负小兰儿,你耳朵痒了是不是。”
竹林间高处隐藏着的暗卫们,利落的身影同时一个脚底打滑差点摔下去,他们谪仙般伟大的主子竟然竟然就这么形象全无了。
不要告诉她(司马曜番外)
一月,大寒。
雪花片片地翻飞,年关将近,庐州城里一片欢声笑语,天下渐渐太平,瑞雪兆丰年,老老少少都在准备着过年该筹备的年华。
街市上的买卖并不因为下雪而停歇,反而异常热闹。
临月街一座飞檐斗拱的府邸里,满院梅花开得正香,雪白的、淡粉的花瓣上结了细细一层冰晶碎雪,异常晶莹剔透。
一如梅花下静静坐着的男子,白皙的脸更近似苍白,便承托得那薄薄唇上的殷红异常艳丽,不时的一抹细小的雪花落在他清瘦的手指间,也不见他拂去,长发上也积了一些薄雪。
“寂公子,您怎么又出来坐着了,天冷,你身子弱,不日又是一场大病。”丫鬟怜惜的声音从远远便传来。
女子一路小跑着过来,手上抱着一件貂皮袍子,一来便不由分说地将青年裹起来。
他抬起头,微笑:“我也就坐一会,这梅花开得正好。”
怜惜看着他,寂的脸也是颇为消瘦的,一双乌眸若点漆般,比一般女子都要大上两分,只是乌沉间却总隐着一层薄薄的雾气,看着人的时候,也似在心神飘远,像是院子里的那早晨的荷塘,让人看不分明。
可怜惜却觉得寂公子的眼中写满风霜,否则怎么年纪不过二十五六,两鬓上却染了淡淡的霜雪。
这样面若西岭雪,眸若天上星的男子,又这般温柔的人,总不该是遭罪的啊
怜惜咬了咬唇,将他的衣领紧了紧。
“公子,我们该回去了,千万别再病着。”
寂听了,温和地拍拍怜惜的手,轻咳了两声:“咳没事的,这也是老毛病了,冻不冻着,总不至于即刻要了命去。”
“公子!”怜惜柳眉倒竖,一张菱唇紧紧咬着,水眸含雾地赶紧端上一杯热茶:“你怎么能这么咒自己,这大过年的呸呸呸,坏的不灵,好的灵。”
寂一边轻咳,一边轻笑着接过茶:“好了,知道了。”
怜惜伺候着他喝下热茶,才展颜道:“今年的岁补到了,都是很不错的东西,有高丽的人参,西南的灵芝,猴头菇,雪域的雪莲还有公子身上的这件雪貂大裘”
寂听着,淡淡一笑,对于怜惜而言,什么金银珠宝都不如这些人参、灵芝来得好,因为那是他需要的。
听着身边少女柔和如黄莺的声音,寂慢慢咽下喉间涌上来腥气,胸腹间的气血翻涌也渐渐弱了下来,他苍白的脸色却更似冰雪般的透明了。
“怜惜,来送岁补的人,有没有带什么话?”
怜惜一怔,眼珠子有些不知所措地转了转:“这这有,那些人都有叮嘱要公子保重身子,好好地养着。”
寂原本一亮的眸子又渐渐蒙上一层迷雾,让人看不分明,他只浅浅低笑着:“是么?怜惜,原来我看起来已经这么油尽灯枯了,连外人都知道得那么分明。”
怜惜有些慌张地道:“公子”
寂摇摇头,轻咳颤声:“前年是保重身子,去年也是保重身子,今年也是你又何必骗我,这么多年来,并没有任何人给你带话是不是。”
怜惜看着他气怒地咳嗽,慌得一下子跪下来,端上随身热好的药,却见寂偏开头不*[ 宝 书 网 ]* w W w . b a o s h u 6 . cO m*[ 宝 书 网 ]*肯碰,怜惜的泪一下子就下来,抖着声音道:“公子,你等的人不会来的,她永远不会来的,也不会再给您带一句话,您明明知道,为何又要问呢奴婢奴婢看着你一日复一日的心血耗尽,奴婢心疼啊您为什么不能忘了那人,忘了那个连名字都不能提起的人和一切啊!”
眼前的男子,明明该是无上尊贵的一国之主,满身才华,却为何,为何却落到这样的田地啊,怜惜的心狠狠地抽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