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1章 ch.51 溺
ch.51 溺
1.
Jun.23 2014
海宁二中举旗手的名单出了,不出意外又是谢凛。
初二一班,谢凛。
年级群里被这条消息刷屏。
杜子凡扯着毛巾擦汗:“就咱队长这实力,要是高中还留在二中,高低得让全校女生暗恋五年。”
“可惜啊,咱谢神只对打球跟物理有兴趣。”老八啧一声,“诶,他人哪儿去了?再不来下半场咱可不稳。”
今天的篮球赛是海宁二中对海宁师附,比分咬得挺死,这会儿是中场休息。
海宁师附今儿简直超常发挥,听说他们艺术班的小女神在拉拉队,二中憋着鼓劲儿,女神也不是他们女神,干他丫的。
裁判吹哨示意下半场即将开始,杜子凡两手一撑,从草坪跳起来:“得,谢凛不来,看台上加油声都弱了一半。”
这话刚说完,加油声就高了一倍。
老八抱着球回头。
谢凛一手插兜,一手提着兜冰汽水,篮球场边有个不知道谁丢的瓶盖,他拿脚尖磨了磨,精准踢进一边的垃圾桶。
黑色打球背心,二中校队的统一穿着,偏他身材板正,个头高,加上清俊的一张脸,惹眼得很。
他一来,看台上立马一片嘘声,连师附的一半女生都被策反,不喊二中加油也不喊师附加油了,一水喊谢凛加油。
那年的谢凛光风霁月得不行。
一张帅到套着校服都扎眼的脸,一身干净清爽的少年气,球打得好,各种竞赛拿奖拿到手软。
性格也特好,不是那种闷头苦学沉默寡言的学霸,愿意花大半节活动课的时间帮人讲题,顺手附赠张整理好的思路图,放学会顺手帮值日的女生把黑板最高处擦完,每天放学一群男生勾肩搭背笑闹,他永远是中间的那个。
十四岁的少年,蹬着山地,长腿懒支着,衬衫被风吹得鼓动。
不知道招了多少姑娘的眼。
这个年纪刚有青春萌动,都青涩着,情书小纸条,整个二中数谢凛收得最多,但他从不炫耀,也不给人起哄,留名字的找没人的时候退回去,没留名字的全收一个铁皮盒里。
当时班上有个微胖的女生,给谢凛写情书被同桌发现,在班上嘲笑,被谢凛按着揍了一顿,老实了。
那是谢凛初中两年,唯一一次因为打架写检讨。
招人喜欢得不行,是那种明知道会心动,知道会被尊重,但也知道得不到回应的男生。
看台上一阵阵欢呼,老八揉着耳朵:“不行了,我的耳朵听不到了。”
谢凛抱着胳膊,一球扫过去:“夸张了啊。”
“上半场你干什么去了?”老八笑嘻嘻接住球,“听说被灭绝师奶堵了?”
灭绝师奶是班上的历史老师。
“哦,我期末历史考了四十九分。”谢凛懒懒说。
“我历史也四十九,灭绝师奶怎么不找我?”
“丫的,你历史扣五十一,别的科扣二百一,谢神历史扣五十一,那叫全科就扣了五十一,师奶在剩下几科老师面前简直尊严扫地。”杜子凡扶了扶眼镜,接。
“上场了,”谢凛说,“干他丫的。”
少年意气,第一风流。
他一回来,二中校队像有了主心骨,一路反超。
结束的时候,对方骂骂咧咧碰拳。
倒不是真骂骂咧咧,自从谢凛当队长后,二中校队跟一堆球队都成了铁兄弟,那兜冰汽水也有附中队的一份。
台上欢呼震天,谢凛的手臂撑在身后,边听人瞎侃,边懒懒挥了下手。
打球背心规规矩矩地套着,他从不像其他男生那样撩起球衣擦汗,领口被风吹动,光风霁月的少年模样。
老八往看台上指:“你那一个后仰投给师附队气死了,人小女神坐那儿呢。听说从小学芭蕾舞的,可漂亮一姑娘,名儿也好听,叫什么,棉花糖?”
“糖你个头,人叫绵绵。”
哦,绵绵。
谢凛掀了掀眼皮,看了第二眼。
没看见人,就看见一堆红球服里,一角漂亮的白色裙摆。
周五放假前,二中非要搞个假期动员大会。
谢凛被临时抓过去作为学生代表发言。
演讲的主题,公正法治与少年意气。
十四岁的少年,往那儿一站就是指点江山,激扬文字的少年风流。
谢凛发言从来不看稿,也不讲冗长拖拉的东西凑时间,那天暑气闷热,他花了三分钟完成了整个演讲。
快下台的时候又被拦住,临时加了个环节。
“可不可以请谢凛同学给我们讲讲,十八岁的夏天会是怎么样的呢?”
加这个问题的是灭绝师奶,历史老师兼教导主任。
天气燥热,台下的同学都有点儿坐不住,汗湿了半身校服。
谢凛低了低脖颈,目光往台下一瞥。
滚烫的阳光笼在少年的肩脊。
“高考结束。”他说了这四个字。
下边一阵阵掌声,冗长无比的假前仪式被谢凛硬生生压短了半个小时。
下台的时候他被灭绝师奶逮着臭骂。
谢凛举手做求饶状:“十八岁有多少种可能啊老师,说完天都黑了。”
十八岁,风光无限,意气风发的年纪。
多的是可能。
多的是畅想。
真要说完,得写八千字的稿,天黑都读不完。
“您不能眼睁睁看着同学们晒倒在万里长征第一步啊。”他挺皮地接一句。
给师奶气得一巴掌拍过去,又逮着他进行了长达半个小时的思想教育。
嘴上不饶人,心里还是对这学生喜欢得不行,整个二中没有老师不喜欢谢凛。
教育到最后,师奶拍拍他肩:“再接再厉,十八岁那年接着做不败神话啊,谢同学。”
盛夏滚烫,少年风流。
2.
Jul.8 2014
七月初,二中跟师附有个联谊活动。
在海边,谢凛他们班抽到了师附的艺术班。
联谊地点在市区东边的海滩,那儿夏天人多,有点乱。
谢凛跟老八他们骑车过去的,谢凛还去了趟超市,买了一堆露营用的东西,被老八调侃难怪你这班长当得这么服人。
谢凛的确很会照顾人。
可能是照顾他母亲的原因,他母亲在他小学毕业的时候就查出了尿毒症。
几个人蹬着车过去的时候已经快中午,先到的那波都吃饭去了。
停完车,几个人正一边收东西一边商量吃什么,一姑娘突然往这边跑过来。
跑得慌张,一头扎谢凛怀里。
几个男生愣了一下,老八wow一声。
谢凛的两只手举起来,低了低脖颈,不解风情地说:“碰瓷呢同学。”
然后朝边上瞪了一眼,他这一眼很好使,几个男生都老实收了调侃。
姑娘满脸通红地起来,一边道歉一边轻声问:“你们是好人吗?”
谢凛气乐了:“我挺像坏人吗同学?”
“不是,”姑娘吸了下鼻子,“那边有个暴露狂。”
几个男生对视一眼,谢凛先反应过来,把人往身后一拉:“在这儿等。”
姑娘红着眼睛点头。
明显还是害怕,一动不动地目送着谢凛往前走。
少年走几步,回头。
姑娘愣了一下,要瞥开视线,手心突然被砸了一下。
她低头,看到手心的一颗草莓硬糖。
“请你吃糖,别哭了。”
那晚烧烤结束,谢凛被乐队拉去排练。他最近兼职多,本来打算退了,被老八生拉硬拽过来。
湿潮夏夜,翻滚的海浪声里,少年抱着贝斯,手指在弦上扫过。
Sean Davidson的《maybe tomorrow》
“They're just two kids, being stupid
他俩羽翼末丰少不更事
Have a lot of dreams, but they're only eighteen
怀揣无数梦想却仅年方十八
So they'll reach for them tomorrow
故他们明天便朝梦想进发
Maybe tomorrow
也许就在明天
”
慵懒的唱词,干净清爽的少年音,海风吹过他的领口。
手臂被旁边的鼓手怼了一下。
谢凛抬头。
营地门口站着一姑娘,白裙子,丸子头,对着几顶帐篷为难。
挺眼熟。
“那个就是师附的小棉花糖,这腿…”
一听就思想龌龊,谢凛长腿伸过去,毫不客气往人屁股上踹了一脚:“谁?”
鼓手卧槽一句:“你上午英雄救美,感情半天不知道美是谁啊。”
小棉花糖。
师附那个绵绵同学。
谢凛的一手抄回兜里,往营地的方向看了第二眼。
这名字不是第一次听到。
她站了一会儿,往左边那个帐篷走,那是男生的帐篷,谢凛反应挺快地掏出兜里那颗硬糖,往她的方向一丢。
她被砸了一下,停住脚步,扭头。
老八他们已经反应过来了,喊:“走错了同学,右边第二顶。”
她往这边看,愣了一会儿,乖乖说谢谢。
谢凛已经松懈地靠回椅背,骨节匀长的手指按回琴弦,肆意张扬一扫,弹起第一个音。
“She says
她说
Everything is weird in the world right now but
如今世上的一切都离奇但若是
”
这才是他们的第一面。
但谢凛不记得了。
孟盈也不记得了。
3.
Sep.1 2017
来B市的那四年,赵五说过一句话:“人性是最没必要的东西。”
那种地方不讲人性。
这种生活在十七岁这个夏天有短暂割裂。
孟盈的水痘好了以后,谢凛陪她上了一周的课。
是谢谨德交代他的任务。
也有他自己的目的。
但那是谢凛十四岁到十八岁里最奇怪的一段时间。
白天在学校,过最熟悉又最陌生的学生生活。
夜晚肮脏,混乱,刀尖舔血。
有种深深的荒诞感。
又无聊透顶。
只有两次有点儿意思的时候。
第一次是物理周测。
那些题目谢凛都会,初中的竞赛题目,变成高中的试卷题目。
头顶的风扇吱呀旋转。
谢凛的食指勾着根笔,百无聊赖地转,转动到第三圈的时候,穿校服裙的少女闯入视野。
她坐在他前面,低着脖颈写试卷,马尾被草莓皮筋绑着,轻微摆动。
耳后的碎发毛茸茸的。
像橱窗里的洋娃娃。
不应该喜欢她。
很想亲她。
一遍。
两遍。
三遍。
谢凛画了半张试卷的草莓皮筋。
第二次是某天放学回家的路上。
谢凛去给她买零食,结果不出意外地被堵在小卖部。
好不容易出来的时候,看到她被一个混混搭讪。
姑娘脸都红了,又被吓白。
谢凛拎着零食袋过去,懒懒说:“做我朋友吧,孟同学。”
那混混是个小弟,估计见过他一两次,知道他的身份跟手段,被吓得特虚,喊小谢爷。
又对着她喊小嫂子,喊完把刚才那句话咀嚼了一遍,又哆嗦着改口,改来改去不知道叫什么,魂都快吓飞了。
谢凛说,滚吧。
被她瞪一眼,改成了,走吧。
然后继续送她回家,在楼道,谢凛打算转身开自己家门的时候,她突然说:“好呀。”
做我朋友吧,孟同学。
好呀。
谢凛挺久没有过朋友了,顿了几秒,他看不出情绪地笑笑,伸出右手,小指。
她也伸出小指,跟他勾在一起。
他的指腹有弹贝斯弹出的茧,也可能是拿刀拿的,分不清了。
她被磨得抽了抽手指。
娇气精。
于是谢凛松了手。
拉钩只有一根手指,没办法把她拉出来。
怎么办啊。
又不会牵她手。
那晚之后,他被谢谨德喊去打了场黑拳,折了手臂,躺了小半个月才好。
好了以后就没再去过学校了。
4.
Jun.15 2018
高考结束的夏天,谢凛回了趟海宁。
是谢谨德交代的。
他去给母亲扫了趟墓,顺便约老八出来吃饭。
有事要交代。
老八挺兴奋,说干脆吃个毕业饭,大家一块聚一聚。
聚会地点就定在谢凛以前驻唱过的那家酒吧。
一班的同学来了不少。
当年谢凛离开,几乎走得彻底,知道一点儿他消息的只有老八。
事实上,初中毕业后,很多人去了其他高中,联系也少了。
这会儿聚在一起,变了又没变。
高考结束。
十八岁。
风光无限,意气风发的年纪。
不知道谁先挑起的话题。
“还有没有人记得咱学校后面那个老王面馆,以前我跟老八天天去吃,结果高考完去一看,倒闭了。”
“有点想他家的面。”
“就是,那会儿溜出来吃,还被师奶抓。”
“师奶的自习你们都敢撬?佩服佩服。”
“操,有点想念十四岁了,那年我翻校墙气都不喘。”
“拉倒吧,那次还不是谢神拽了你一把,诶,我谢神呢?怎么样,这次是不是要做B市的市状元了?”
“没有。”
谢凛懒懒捏了下啤酒罐,铝箔罐瘪下又弹起,跟那个男生碰了下杯。
“谦虚吧谢神。”那个男生笑。
谢凛也坦荡笑笑。
人生不止一条路可以走,有的是错可以试,有的是路可以闯,这才是少年意气。
十八岁的谢凛,即使不是高考状元,也还会是那个光风霁月,意气风流的少年。
知道内情的老八拦住这话题,谢凛倒无所谓,有一杯没一杯地喝酒。
后来老八先醉了,红了眼,靠过来:“昨天灭绝师奶还在班级群里提起你,你还记不记得初二暑假开始前,你的那篇发言?就是公正法治与少年意气那篇。”
“记得。”
“选上省文选了,师奶说可惜,没机会把证书给你。”
蝉鸣燥动,仿佛回到那天的主席台。
谢凛跟他碰了一下:“还有件事,帮我谢谢师奶她老人家。”
老八猛灌了口酒:“你回来自己谢。”
“嗯。”
老八又勾着他的肩:“谢凛,你现在还相信少年意气吗?”
一切的嘈杂,混乱,笑闹仿佛在某一刻安静下来。
然后,他听到少年掷地有声的三个字。
“我相信。”
所以,十八岁的谢凛以身入局,守护了他的信仰。
“我也相信,”老八抹了把脸,“我打算报法律系,以后’以律法为枪,以正义为膛‘”
说完抬胳膊抹了第二把脸,举起啤酒罐。
“敬十八岁。”
很快有人跟着起身。
“敬少年风流。”
“敬前程似锦。”
“敬光明坦荡。”
铝箔罐碰在一起,泡沫涌动。
热烈滚烫的气氛里,谢凛放下啤酒罐,手懒懒撑回身后,突然想起刚才老八问他的那个问题。
“你还记不记得师附的小女神,小棉花糖,当时还都押你俩郎才女貌,以后早晚得在一起,结果面都没来得及碰上,就双双转学,遗憾吗?”
“在B市你俩有再见过面吗?”
“遗憾什么。”谢凛没答后一个问题,跟他碰了下杯,微笑道。
语气平缓,老八没听出这究竟是问句还是肯定句。
谢凛仰了仰头,看到吧台后一角白色裙摆。
于是他举了下杯。
遗憾吗?
如果非说有遗憾。
遗憾的不是十八岁为信仰而死的谢凛跟十八岁前途坦荡的孟盈告别。
是十四岁那年不败神话一样的少年跟十四岁那年天真明媚的少女擦肩而过。
可惜了那年七月的海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