靖朝承平三十七年冬,帝京。
寒风如刀,割裂着铅灰色的天幕,将最后一丝天光也吞噬殆尽。
护城河结了薄冰,倒映着皇城巍峨却森冷的轮廓。
而在那光明之下的阴影里,另一个世界正悄然苏醒——鬼市。
萧聿树裹着一件半旧的灰鼠裘,呵出的白气在昏黄的灯笼光晕里迅速消散。
他身形颀长却略显单薄,脸色在灯下透着一种久病似的苍白,唯有一双眼睛,沉静如古井深潭,映着这地下世界的诡谲光影。
他化名“林九”,在这三教九流汇聚之地,做个不起眼的“问疾郎中”。
鬼市并非真正的集市,而是盘踞于京城地下庞大废弃管网与隐秘角落的统称。
污水沟旁的石阶、坍塌地宫的断壁、甚至前朝乱葬岗的荒冢,都是交易的“铺面”。
空气里混杂着劣质脂粉、腐烂菜叶、廉价药草和某种难以言喻的、属于地底深处的阴湿霉味。
“听说了吗?又没了一个!”一个缩在破麻袋里的老乞丐,牙齿漏风地对旁边卖假古董的摊主低语,浑浊的眼睛里满是惊惧,“东头‘耗子张’,前儿还跟我讨半个馊饼,昨儿个…………人没了!”
“啧,这月第几个了?”摊主搓着冻僵的手,不以为意,“这鬼地方,哪天不死人?指不定冻死在哪条阴沟里,让野狗拖了去。”
萧聿树脚步未停,耳朵却捕捉着每一个飘过的字眼。
失踪,流浪汉,小贩……频率异常。
他拢了拢裘衣,旧疾在寒气侵扰下隐隐作痛,一丝若有似无的腥气钻入鼻腔,非鱼非肉,带着铁锈般的甜腻。
“让开!六扇门办案!”一声清喝穿透嘈杂。
人群像受惊的鱼群向两边分开。
火光跳跃中,一名身着墨蓝色公服、腰挎雁翎刀的年轻捕快大步走来,剑眉星目,身姿挺拔如松,正是洛砚。
他身后跟着几名面色凝重的差役。
“洛捕头,这边!”一个差役指向一条岔路深处,那里是废弃的引水渠,水流早已干涸,只剩下淤泥和碎石。
洛砚的目光锐利如鹰,扫过人群,在萧聿树身上微微一顿,带着审视。
这个郎中,总出现在不该出现的地方。
他无暇细究,快步走向渠口。
萧聿树沉默地跟了上去,像一个被案情吸引的普通看客。
引水渠深处,空气仿佛凝固了。
几盏差役提着的灯笼,将昏黄的光投在渠壁上。
那里,悬挂着三盏“灯笼”。
绝非寻常之物。
那是用人皮完整剥制、鞣硝处理后绷紧在细竹骨架上制成的“灯罩”。
皮色惨白,带着生前挣扎的褶皱和细微的毛孔。
灯罩上,用暗红色的、似血非血的颜料,描绘着扭曲怪异的符咒,线条狂乱,透着一股邪异。
灯笼底部点燃着幽幽的绿焰,无风自动,将符咒映得如同活物般蠕动,散发出混合着皮脂焦糊与奇异腥甜的恶臭。
饶是见惯凶案的洛砚,胃里也是一阵翻江倒海。
他强压下不适,厉声道:“保护现场!仵作!叫仵作!”
差役们面色惨白,强忍着恐惧围拢。
萧聿树站在人群边缘,目光沉静地扫过那三盏人皮灯笼。
他的视线在符咒的纹路上停留最久,指尖在袖中无意识地捻动,仿佛在描摹记忆中的某个图案。
剥皮手法……精准、利落,带着一种近乎仪式的冷酷。
这绝非寻常凶徒或地下帮派泄愤所为。
西南……滇南……一个几乎被遗忘的名字在他脑海深处闪过——“五通邪教”。
十年前,玉玦案爆发前夕,这个以诡异邪术和残忍献祭闻名的教派,被朝廷以雷霆手段剿灭,据说满门皆屠,鸡犬不留。
难道……有余孽?
还是……有人刻意模仿?
一丝冰冷的寒意,顺着脊椎悄然爬升,比这鬼市的阴风更刺骨。
他体内的旧毒仿佛被这邪气引动,在经脉中蠢蠢欲动,带来一阵尖锐的刺痛。
他不动声色地从袖中摸出一个极小的黑陶药瓶,倒出一粒朱红色药丸含入口中,苦涩的药味瞬间压下了翻腾的气血。
“郎中?”洛砚不知何时已走到他身边,目光带着探究,“看出什么了?”
他记得这个郎中似乎懂些医道,方才观察现场的神情,太过专注,不像普通看客。
萧聿树抬眼,脸上已恢复惯有的温和疏离,带着一丝恰到好处的惊悸后怕:“洛捕头说笑了,小可一介草医,只觉……只觉毛骨悚然,闻所未闻。”
他顿了顿,声音压低,“不过……这剥皮剔骨的手法,非屠户或精通人体经络的医者、仵作不能为,且需极锋利的薄刃工具。符咒……小可孤陋寡闻,不识得,只觉得邪气森森。”
洛砚眉头紧锁。
医者?
仵作?
这确实提供了方向。
他再次打量萧聿树,对方脸色苍白,眼神疲惫,似乎真被吓到了,方才那瞬间的锐利仿佛只是错觉。
“封锁鬼市所有出口!排查最近半月所有失踪的流浪者、小贩!重点查访懂医术、屠宰或与邪教有关联之人!”洛砚迅速下令,雷厉风行。
他转向萧聿树,“郎中,你既常在鬼市走动,若有线索,随时报知官府。”
语气虽公事公办,却也留了余地。
“小可省得。”萧聿树微微躬身。
差役们开始小心翼翼地取下那恐怖的人皮灯笼。
火光摇曳,映照着渠壁湿冷的苔藓和淤泥中散落的几枚铜钱。
萧聿树的目光掠过一枚被踩进泥里的铜钱边缘,那上面沾着一点极细微的、暗绿色的粉末,若非他目力极佳,几乎无法察觉。
他不动声色地挪开脚,仿佛只是站累了换了个姿势,宽大的袖袍拂过地面。
再抬起时,那点粉末已不见踪影。
袖中,他的指尖捻着那点微末,凑近鼻端,一股极其淡薄、却异常熟悉的腥甜药草气息混合着某种矿物粉尘的味道传来。
是“蛇涎草”和“绿礬”的混合粉末……西南密林深处才有的东西。
调制特殊的防腐药剂或……某些邪术仪式的媒介。
鬼市的阴风呜咽着,卷起地上的枯叶和尘埃。
三盏人皮灯笼被取下,但那扭曲的符咒和幽幽绿焰,却仿佛烙印在每个人的眼底。
萧聿树拢紧裘衣,苍白的脸隐在灯笼光晕的阴影里,只有那双深潭般的眸子,映着渠底冰冷的淤泥和黑暗中潜藏的、更深的秘密。
十年前的血色漩涡,似乎正借由这惨绝人寰的灯笼,悄然探出了第一根触须,缠绕上这座繁华帝都的根基。
而他,萧聿树,或者说林九,已被这无形的丝线,牢牢系在了风暴的中心。
旧疾的隐痛提醒着他,寻找玉玦碎片的路,注定要以尸骸为阶,以邪祟为伴。
他轻轻呼出一口白气,转身,步履看似寻常,却坚定地融入了鬼市深处更浓重的黑暗里。
追猎,已然开始。
京兆府衙,殓房。
白烛高燃,驱不散渗入砖缝的阴寒与浓烈的防腐药水混合着尸臭的味道。
三具被剥去皮肤的尸体并排躺在冰冷的石台上,惨白的肌肉暴露在烛光下,如同被粗暴拆解的偶人。
饶是经验丰富的老仵作,执刀的手也在微微颤抖。
洛砚抱臂立在门口,剑眉紧锁,目光沉沉地落在尸体上。
他强迫自己不去想那层被剥去的皮,只专注于眼前的线索。
萧聿树作为“被征召协助的懂医人士”,安静地站在角落阴影里,灰裘衬得他脸色愈发苍白,但眼神却如寒星,冷静地扫视着每一寸暴露的肌理。
“报……报告洛捕头!”年轻的仵作学徒声音发颤,“三名死者,皆为男性,年纪在三十至四十之间,身体有长期劳损痕迹,符合流浪汉或底层小贩特征。致命伤……致命伤……”
他咽了口唾沫,指向其中一具尸体的颈侧,“在这里!颈侧动脉被极薄的利刃精准割断,创口平滑,出血量却不大,像是……像是血在流出来之前就被什么堵住了!”
洛砚上前一步,俯身细看。
果然,创口周围呈现一种怪异的青紫色,皮下有细微的棉絮状凝血。
“毒?”洛砚看向老仵作。
老仵作面色凝重地摇头:“寻常毒物入血,创口或现黑斑,或肿胀溃烂。这……倒像是血液在瞬间被‘冻住’了一部分。”
他用银针小心探入创口边缘,捻出一点微不可查的暗绿色粉末。
“此物……老朽从未见过。”
就在这时,一直沉默的萧聿树缓步上前,声音带着一丝恰到好处的虚弱:“洛捕头,可否容小可一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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