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0章 岂不闻王侯将相,宁有种乎?
夜色深沉,酥油灯的火苗在奢华的客房内静静跳动,将两道身影投射在厚实的毛毯上。
酒会上的喧嚣与狂热已经散去,薛志恒脸上带着一丝酒后的红晕,但眼神却清明无比。
他压低声音,对李自成说道:
“商量好了,最后的定价,整套舍利,一共换得一万八千匹上好的河曲马。”
“一万八千匹?!”
饶是李自成心志坚定,听到这个数字时,呼吸也猛地一滞,脸上涌现出难以抑制的狂喜。
这足以组建起一支横扫西南、西北的无敌铁骑!
可薛志恒的语气一转,又浇了盆冷水下来,
“你别高兴得太早。”
“这么多马,没有一个部落和寺庙能一次性拿出来,就算草原上的蒙古可汗,一时半会儿也凑不齐。”
他伸出几根手指:
“每年三千到五千匹良马,他们会分批交付,争取在三五年内全部付清。”
“作为交换,咱们下一趟就得把剩下的两枚影骨舍利全部带来。”
李自成听罢,眉头紧皱:
“全带来?”
“万一他们拿到舍利之后,翻脸不认账怎么办?”
薛志恒摇摇头,十分笃定:
“不会!这点你可以放一百个心。”
“在这里,没什么比声誉更重要。”
“他们要是敢用下三滥的手段拿下圣物,消息传出去,不管是谁,名声就彻底臭了。”
“这批战马虽多,但还远远比不上他们多年来的传承。”
“没了声望,不出十年,他们肯定会消亡在这片雪域高原上。”
“谁也不敢冒这个险。”
说到这里,薛志恒凑到李自成耳边,压低了声音:
“再说了,这玩意儿本来就是假货。”
“用几块破石头换几千匹战马,咱们已经赚到姥姥家去了,还有什么不放心的?”
李自成听罢点了点头,这才放下心来。
薛志恒润了润嗓子,交代着后续安排:
“十日之后,辩经法会正式举办,期间总共五天。”
“等法会结束,胜者会从各处调集第一批河曲马,估计还需要一个月左右的时间。”
“里外里,咱们还得在这儿待上一个多月。”
他神色变得严肃起来,继续补充道。
“还有,咱们回去肯定不能再走松潘卫了。”
“几千匹马可不是小数,目标太大,松潘的守军只要不是瞎子都能看见。”
“咱们得抄小道,绕过明军的关隘。”
“回去的路程起码要翻一倍,艰险无比,你要做好心理准备。”
李自成耸耸肩,翻山越岭嘛,小问题,大帅派他来就是干这个的。
薛志恒看着他:
“我觉得,你最好现在就派亲卫原路返回,让他们去通知大帅。”
“让他算准时间,派一支精兵到边境接应咱们,免得出了什么岔子。”
李自成郑重地点点头,将这些关键的时间节点和安排一一记在心里。
薛志恒见事情已经交代完毕,便起身准备回去休息。
李自成见状,嘴唇动了动,似乎还想开口,但却又不知从何说起,脸上露出了一丝迟疑。
薛志恒立刻注意到了他的异样,停下脚步问道:
“李参将可是还有话说?”
李自成沉默片刻,终于还是问出了那个让他耿耿于怀的问题:
“对了,之前那帮人写的单子.”
他声音有点干涩,
“那些玩意儿是怎么回事?”
薛志恒闻言有些诧异,没想到他会在意这个:
“没什么大不了的,藏地就是这个规矩,和你们中原的不是一个路数。”
听了这话,李自成的猛地一缩:
“他们.难道不反抗吗?”
薛志恒像是听到了什么天大的笑话,撇了撇嘴:
“反抗什么?这里的人信的就是这个。”
“能为上师、为法会献出自己的身体,那是天大的福报,是修行!”
“好多人想献身还没那个资格呢!有的人巴不得被选中。”
说着他话锋一转,语气变得冰冷,
“敢反抗的,早就化成了肥料。”
他走到门口,最后回头看了一眼李自成:
“李参将,这里不比中原。”
“在我们汉人眼里,一条人命还是有点分量的。”
“可在这里,一个朗生的命,还不如一根草绳值钱。”
“别忘了,入乡随俗。”
十日后,辩经法会如期举行。
整个桑科草原都沸腾了,大夏河旁人山人海,旌旗如林。
各路贵族们带着各自的护卫,从四面八方赶来,他们牵着肥壮的牛羊,挂着各色的哈达,脸上洋溢着参与神圣庆典的喜悦。
庄园内外张灯结彩,高大的经幡柱上换上了崭新的旗帜。
悠扬的法螺声和低沉的诵经声,从清晨到日暮,终日不绝。
人人都在为这场决定“圣物归属”的战争而喜庆,狂热。
唯独李自成,他只感到一种发自内心的烦躁与疏离。
他站在人群中,看着那些虔诚叩拜、五体投地的信徒;
听着那些庄严肃穆、仿佛能洗涤灵魂的经文;闻着空气中浓郁的、令人心安的松柏香气,
脑海里却总是不由自主地,想起那些玩意儿.
他好歹也算征战多年,见过的大小战场不计其数,断肢残骸,尸横遍野,看多了也就那样。
可那是战争,是刀兵相向,你死我活的战场,上阵杀敌也无可厚非。
但在这里嘛.
他不想再看,随后转身离开了热闹的人群。
丹增却吉不敢怠慢这位“居功至伟的护法居士”,立刻派了一位粗通汉话的管家陪同。
管家叫洛桑,他洛桑恭敬地跟在李自成身侧,滔滔不绝地介绍着庄园的恢弘和家主的富有。
李自成有一搭没一搭地听着,心思完全不在此处。
他信步而行,不知不觉间走到了庄园后方一处偏僻的角落。
这里有几座用石头垒砌的的院落,高墙耸立,与庄园其他地方的开放格局截然不同。
李自成有些疑惑,看向身旁的洛桑:
“洛桑,这里是何处?”
而洛桑扫了眼面前院子,脸上闪过一丝嫌弃:
“居士,这是刑房,是专门处罚不听话的朗生们用的。”
“这里污秽低贱,不是您该来的地方,前面有更好的风景,我带您……”
可他话还没说完,一声凄厉至极的惨叫,突然从石院内传出!
那声音不像人声,更像是野兽濒死前的哀嚎,其中蕴含的巨大痛苦,穿透石墙,直刺人心。
洛桑脸色一沉,这帮低贱的家奴崽子,受刑就受刑,鬼哭狼嚎什么,惊扰了贵客怎么办?
李自成不顾洛桑的阻拦,大步流星地走进了石院内。
他循声走进了南边的一个石屋,只见几个膀大腰圆的守卫正围着中间一个血人,看样子也是个朗声。
一旁的墙上还挂着几把形状怪异弯刀,角落里摆满了各种刑具。
其中一些李自成还认得,站笼、木枷、烙铁等等,一应俱全。
李自成指着中间正在受刑的囊生,冷冷地问道:
“这是什么情况?”
洛桑随意地摆摆手,解释道:
“这狗东西偷看了不该看的,正在执行剜眼。”
李自成眯起眼睛,看到那朗生的头上,紧紧箍着一个石头挖成的帽子,不由得有些疑惑。
“剜眼?”
“剜眼戴石帽干嘛?”
洛桑脸上露出一丝残忍的笑容:
“居士既然有兴趣,自当为您演示一番。”
“这叫‘压石挤眼’,是我们老爷最喜欢的招数。”
“据说这样剜出来的眼睛,才够饱满。”
说罢,洛桑朝那几个守卫努了努嘴,示意他们继续行刑。
几个守卫点点头,其中两人吃力地抬来另一块更重的石板,嘿呦一声,用力压在了那囊生头顶的石帽上。
这便是压石。
“喀……喀嚓……”
随着守卫们不断往压石上添置重物,逐渐向下施加压力,石板下面的朗生开始不停地哆嗦。
他紧紧咬住牙关,绷紧了全身的肌肉来抵抗头上的巨大压力。
可随着压力越来越大,他得头骨开始逐渐变形、开裂,发出令人牙酸的声响。
不多时,恐怖的一幕出现了。
李自成面色平静地看完了这一幕,但藏在袖中的拳头早已捏得发白。
他强忍着想杀人的冲动,缓缓走出牢房。
他看着身旁的洛桑,用一种不容置疑的语气说道:
“我想一个人静静,你先退下吧。”
“可是,居士……”
李自成的声音里带上了沙场上的杀气:
“滚!”
洛桑吓得一哆嗦,不敢再多言,行了个礼便慌不择路地跑了。
李自成在原地站了片刻,深深地叹了口气,手上的拳头慢慢松了下来。
他知道,现在不是意气用事的时候;这异域番邦,也不是他撒野的地方。
薛志恒提醒过他,入乡随俗。
李自成漫无目的地在庄园内闲逛,他走到一处马厩旁,抚摸着面前神骏的河曲马,试图平复心情。
此时他突然注意到,角落里正趴着一个朗生,跪在地上,一动也不敢动。
李自成凑上去,仔细打量后,他才认出了面前的朗生,这小子好像之前给他当过人桥。
他操着半生不熟的西番话,开口问道:
“喂,你叫什么?”
这朗生微微抬头看了一眼,随即便立刻低下头,不停地对着李自成磕头,浑身颤抖着求饶。
李自成看着他惊恐的脸,放缓了语气,随即从怀里掏出一块牦牛肉干递了过去。
朗生愣住了,他想接又不敢接,生怕面前的贵人拿他寻开心。
他可听说过,有的朗生因为随意接下了贵人的赏赐,就被砍掉了一只手。
李自成一把将肉干塞到面前的朗生手里,示意他放松。
随后又指了指不远处的那座石院,连说带比划地交流起来。
“你石院子.刑罚”
朗生惊恐地摇着头,不敢说话。
李自成叹了口气,指了指远处人声鼎沸的法会现场,然后做出一个敲锣打鼓的动作,再指了指自己身上的各个部位,最后指着朗生,用询问的眼神看着他。
“我听说办法会.用的都是你们身上的器官.?”
他艰难地比划着,
“……是真的吗?”
这个动作仿佛触动了朗生内心最深的恐惧。
他的身体僵住了,木讷的眼睛中好像有了点神色。
他鼓起勇气,也学着李自成比划起来。
经过一番连比划带猜的艰难沟通,李自成也明白了眼前这个朗生的身世。
他叫次仁,是丹增却吉老爷家的奴隶崽子。
家里一共五口,爹娘,姐姐和小弟。
他爹因为欠下地租,沦为老爷的奴隶,后面被活活打死了。
他娘因为打翻了一碗给老爷的糌粑,被扔进了洞子。
姐姐很早就不见了,听说是被人选中
家里只剩下次仁和弟弟,两人相依为命
次仁的弟弟十分聪明,总能讨得老爷的欢心,每每做事都能让老爷满意。
次仁很高兴,他本以为弟弟会凭借这份聪明,摆脱朗生的身份;
随后一路平步青云,成为庄园里的管事。
但后来,朱喀寺的上师发现了他的弟弟。
上师说他天资聪慧,有佛缘,所以就将其带到了寺里。
等次仁再见到弟弟时,他已经被拆成了好几份。
伶俐的皮、圆润光滑的头,满佛性的腿.
次仁比划着,泪水无声地滑落。
每当有法会举办时,次仁都能听到他弟弟发出的声音,想起那个聪明的男孩。
李自成听罢,只觉得胸口好像被千斤巨石给压住了,喘不过气来。
良久后,他长长地叹了口气,看着眼前的次仁:
“你的家人都被害光了,你难道不敢反抗吗?”
次仁茫然地看着他,眼神里满是不解。
反抗?
反抗是什么?
但凡对老爷有一丝不敬,都会被送进石屋,
这片土地上没有朗生敢反抗老爷。
李自成盯着次仁,一字一顿地说道:
“老爷,未必生来就是老爷。”
李自成对着眼前这个可怜的灵魂,问出了那个改变了他一生的问题:
“我们汉人有句话,叫做‘王侯将相,宁有种乎?’”
“你们番人.不懂吗?”
被河蟹了
(本章完)
(/bi/285610/17237419.)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