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6章
云笙抬起了头。
她额角的乌发浸湿,紧紧贴覆着雪白的肌肤,像是蜿蜒的蛇,在晦暗的雨雾中,那双眼亮得惊人。
她的目光柔软,说话也是一字一顿的:“沈竹漪,我不知你经历了什么,但我们不是约定好了么,你做我的靠山,我永远站在你这边。”
“你给我衣裙和吃食,你救过我很多次,你是第一个对我这般好的人。所以,无论你是谁,来自何处,有何目的,你于我而言便只是沈竹漪,我绝不背叛你。”
穷奇开始催促道:“别听她的,越漂亮的女人越会骗人!这些所谓的名门正派没一个好东西,你年少时不就是因为轻信了旁人的话,差点死于非命,这么多年来的教训你都忘了吗,宁可错杀一千,绝不放过一个,不然我们都活不成了,你我多年隐忍决不能因为一个黄毛丫头功亏一篑,你再不动手,老子可要动嘴了……”
沈竹漪的瞳仁覆了一抹沉郁的暗色,额角的青筋直跳,眼尾的那朵红莲秾艳似血滴一般,提着剑的手关节泛白,手背的经络暴起。
半晌,他抬起另一只手,咬破虎口,冒出来的血瞬时便化作数枚血刃,将还在嚷嚷的穷奇捅成了筛子。
他眼下落下一片阴翳,猝然一笑:“你算什么东西?”
“就算死,她也要死在我手中。”
穷奇哀嚎一声,迅速躲进了长剑的封印中,还不忘怒骂道:“你个天杀的疯子!利用完老子就扔,你给老子等着!”
沈竹漪没有说话,只是用冰冷的剑端挑起了云笙的下巴,迫使她仰面对他。
“你在骗我么?”他问。
语气沙哑低沉,冷漠得像是浸在这场潮湿的夜雨中。
云笙摇了摇头。
“你在骗我。”沈竹漪垂下眼,面无表情道。
这次的语气多了几分笃定和漠然。
“九月初九那日,也是这样的阴雨天。”
沈竹漪忽的低下头,近乎快要与她鼻尖相抵。
他盯着她的眼,恍然开口,声音轻柔:“他们将人活祭,说要让神灵感受到人们的痛苦。”
城内充斥着妇孺的尖叫声,雨落在地上,像是咆哮的海浪,卷走那些凌乱的残肢。
沈竹漪幽幽道:“你可知道一个人能被砍成多少段?四肢被剁成碎肉,她仍然活着,疼晕过去后,又再度尖叫着醒来。”
云笙抖如筛糠,就连紧闭的齿关也跟着颤。
“直至被丢在青铜甗中活生生地被煮熟,被分食。她的血透过地板的缝隙,一点点渗透下来,流进我藏身的地方。”
妇人七窍流血,死之前瞪大眼睛,从那双眼中流出的恐惧,是那么地真实,火光照在狰狞的尸首上。
沈竹漪面无表情地喃喃自语:“最后,只剩下一颗充满血丝的眼珠,飘在青铜甗中的肉汤上,盯着我看。”
硕大的老鼠叼起掉落在地的一截断指,阴暗的角落中响起咯吱咯吱的清脆咀嚼声。
祭祀的人们大笑着,高歌着天街踏尽公卿骨。
“而我娘的头颅,和那些熟悉的面孔一起,被串成在一起,挂在城墙上。疾风吹来,这些头颅便会跟着摇晃。”
那三千冤魂,日日夜夜在他耳边哭诉——
“小公子,小公子……”
“为保住祁山最后一丝血脉,我们死不足惜。”
“为我们报仇,报仇!”
冤魂的面目渐渐变得可憎,怨怼的哭泣声也化作尖利的咆哮,同这场大雨一样。
沈竹漪不再说话。
他垂眼看过来,眼底没有丝毫波澜。
云笙见过他这种眼神。
这种平静的看死人的眼神。
骤雨拍打着地面,云层将最后一丝月光吞噬的时候。
云笙猛地拉住他的袖摆。
下一刻,她伸出双手拥住了沈竹漪的脖颈,然后仰头凑上去,吻住了他。
她的动作笨拙又急切,近乎是撞在了他的唇角上,又侧过脸来,呼吸错乱地贴上他的唇瓣。
二人的唇舌磕碰,她闭着眼,格外青涩地,捕捉着他的唇。
唇瓣碾磨之时,他甚至能感受到她沾着雨水发丝拂过面颊的湿润。
闪电划过天际,一时之间,天光大亮,像是辉煌的灯烛,照耀着在雨中拥吻的二人。
沈竹漪的睫毛颤动了一下。
耳边的肆虐的雷鸣声、风声、雨声,还有那些恸哭嘶吼的冤魂,都在此刻消失了。
唯有唇瓣相贴时传来的炙热的温度,胸口处的悸痛,和脊背后尾椎处像是过电一般,蔓延至全身的,酥酥麻麻的快意。
是的,快意。
这种快感同任何一次杀人见血后都不同,更加晕眩、恍惚。
像是在一个走在冰原里,饥寒交迫的人,掉进了热泉中,身上积雪融化,浑身的血液奔走、叫嚣时的颤抖,哪怕溺死在其中,也只为那一瞬的欢愉。
“哐当”一声,他手中的长剑掉落在地,发出一阵嗡鸣。
唯有沈竹漪垂在身侧的手在轻颤,尾指忍不住蜷缩,痉挛,眼尾那枚红莲烧得像是一团火。
一道闪着金光的符箓漂浮在二人之间。
云笙松开了他,耳尖红得滴血,面色却格外郑重,不带丝毫旖旎之情:“这是同心咒,需要亲吻才可实施,用于感知对方的心意。方才我见你有走火入魔的征兆,未经你的同意便施展此咒,对不起。”
她的手揪着衣摆,心也如一团乱麻。
同心咒一般是结为道侣之前,二人亲吻表明心意的符箓。是极为虔诚的咒文,一人一生仅可书写一次。
有些可惜了。
云笙也从未亲过别人。
毕竟在她看来,亲吻是要和自己喜欢的人做的事情,她甚至幻想过自己第一次亲吻心上人的时候,在山野,在湖泊,或是在任何风光正盛的地方。
不过为了小命,这些少女心思都不值一提了。
云笙道:“沈竹漪,无论你要做什么,我都不会阻止你……”
她有些自嘲地弯了弯眼眸:“我会帮你。”
她虽不想与蓬莱为敌,但身在其中,有些时候想要明哲保身,是不可能的。
若非要在蓬莱和沈竹漪之间选一个,很明显,她会选择后者。
云笙道:“我不属于蓬莱,我是属于你这边的。”
同心咒熨烫着冰冷的心口,沈竹漪耳边却不断回响着“我是属于你的”,双目胀痛无比,眼前晃过那一触即离的柔软的唇瓣。
他浑身发热,就像是从头到脚的血液都沸腾了,太阳穴的青筋怦怦狂跳。
云笙握住了他的衣摆。
沈竹漪垂眼,看着二人被雨洇湿的大红色的衣角纠缠在一起,难舍难分。
他的心脏骤缩,像是有虫蚁啃噬着心口,鲜血淋漓,痛苦挣扎之中,却带出一丝扭曲的快意。
他眼中也似淌了点暗色,半晌,才目光落在云笙白净的脸上。
沈竹漪抬手,指尖抚上云笙的发。
而后顺着云笙的额头,蜿蜒过云笙的眉眼。
最后落在了她苍白的唇瓣上。
他的指尖感受着少女皮肉下的温度,感受着她喷薄出的呼吸。
这是他的,是这世间,唯一属于他的东西。
这个想法令他抑制不住地愉悦,浑身连着指尖都在颤抖,比任何一次的杀戮、分尸,都要来得刺激。
他的指腹尚沾着血,涂抹在她的唇瓣上,显出瑰丽的艳色,让她整张面孔都鲜妍明媚了起来,衬着大红色的嫁衣,倒真像是出嫁的新娘。
沈竹漪反复摩挲着云笙的唇珠,看着她像是一张任由添妆作画的白纸,染上独独属于他的色彩。
他喉间轻轻滚动了一下,半晌,露出一抹似天真似无辜的笑:“师姐,这个颜色,才适合你。”
说完,他浑身卸了力气,下颌枕在了她的肩上。
云笙拥住了他,看着他血管处的红色莲纹悄然褪去,云笙也暗暗松了一口气。
她轻声道:“我们走,此地不宜久留。”
就在云笙二人离开后,未到一炷香的时间,便又有两道身影出现在了祠堂中。
其中一人取下头上的兜帽,露出一张姣好的面孔。
正是穆柔锦。
另一个人全程隐没在暗中,看不清面容,只露出一角的白发,和手上握着的长笛。
穆柔锦用脚踢了踢地上的尸首,见没什么反应,淡淡道:“死透了,我都替他们引开了薛一尘,当真是没用。”
另一人扫视了一圈,蹙起眉道:“归阴灯少了一盏,这群废物。我屈尊找到这李常德,授予他功法,让他在此地杀人修行收集浊气,便是为了掩人耳目,如今就算王庭那边有我们的人,也遮掩不了多久。暴露是迟早的事,得速速加快进度。”
穆柔锦道:“此地收集的浊气可够了?我先前费力将树妖斩杀,不就是为了浊气能够更好滋生,因此还在蓬莱挨了刑罚,你可要好好回禀魔主。”
另一人道:“你做的事情,魔主自然都看在眼里。不过纯阳珠,你不可再耽搁。”
穆柔锦蹙眉道:“纯阳珠我还暂未得知如何解开法阵,且还需等待时机,等到蓬莱大阵开启,方便交接时,再找个替死鬼顶罪。此事不能急。”
“对了,阿兄,我托你调查的人,调查得究竟如何了?”
听到这声久违的称呼,另一人怔愣片刻,才回道:“我派出跟踪沈竹漪的人,都没有了消息。此人与郢都王庭、沈家都有牵连,你是觉得他会影响魔主的计划?”
穆柔锦目光陡然锐利几分:“还请哥哥回禀魔主,此人深不可测,若不能为我们所用,必除之而后快。”
再度回到柳家村时,已是深夜丑时。
雨已经停了。
云笙披着一件宽大的外袍,亦步亦趋跟着沈竹漪。
山路湿滑,偶见蛇蚁蚊虫,他很自然地牵着她的手,他手上的银链偶尔会拂过她的手背,冷冰冰的,像是婆娑树影中掉落下来的雨水。
在柳家村等候的薛一尘见到二人,紧缩的眉头骤然一松,阔步走上前来:“云笙……”
他的话语在见到二人紧握的手时微微一顿,再度皱紧了眉,“云笙,我已听村民们说了全部事情,柳茂德夫妇已被我捆着押入柴房,只等着带回去审问发落。你可有受伤?可是萧长老救了你?为何只见你们二人,萧长老与柔锦呢?”
云笙平静回道:“师兄,我被抓走后便昏过去了,醒来便见到了欲要回柳家村的小师弟,和他一道回来了。至于萧长老和师妹,我未曾见过他们二人。”
沈竹漪杀了萧长老的事情绝不能暴露。
否则他隐藏实力,定会引起旁人警觉。
好在萧长老自己做了亏心事,只要矢口否认,就不会连累到他们。
薛一尘踟蹰片刻,又问:“我给你的那张传音符……”
云笙也愣了一下,要回答时捂嘴打了个喷嚏。
她身子骨本就弱,淋久了雨,自然就受了风寒。
这时冷不丁响起一道声音:“烧了。”
薛一尘怀疑自己听错了:“什么?”
沈竹漪扬起眉,“那张传音符,被我烧了。”
薛一尘广袖下的手攥紧又放开,面上却不显,只是声音冷了下去:“为何?”
沈竹漪轻笑一声,挑眉反问道:“此符为传音而生,她于危难之际唤你,你可有回应?”
薛一尘沉默片刻:“……我并未收到。”
“那便是了。”少年笑起来时眉眼弯弯,像是挂满了糖霜的花枝,“既然没有回应,那便不是符,而是一张分文不值的废纸。废纸而已,烧了便烧了,我想何年何月烧它,还非得寻个理由么?”
薛一尘冷下了脸:“我同云师妹说话,似乎并不干你之事吧。还有,”他目光瞥向二人交叠的手,语气越发冷硬,“虽我们是修道之人不拘小节,但云师妹总归是女子,你是不是也要注意自己的行径?”
眼见势头不妙,云笙捂唇开始咳嗽起来。
本还在争锋相对的二人齐齐朝她看过来。
薛一尘道:“师妹,你身子不好,怕是受寒了,你同我来,我用灵力为你驱散寒气。”
沈竹漪则道:“她衣服都湿了,需要换洗,更需沐浴。”
薛一尘眼神刺过来:“此处是村落,不是宗内,烧火热水都需要时间,更何况并无合适她穿的衣物。”
沈竹漪皮笑肉不笑道:“真是不巧,热水之事无需你担心,我这里更有合她身的衣物,鞋袜,亵裤……”
尚未说完,云笙便立刻捂住了他的嘴。
沈竹漪对男女之事无甚忌讳了解,所以说出这话来脸不红心不跳。
平日里,云笙去明霞峰,有时懒得带包裹,也会放一些自己的衣物在他那里,就连这些衣物叫什么名称,都是云笙和他说,他才知晓的。
反观薛一尘,脸都已经黑了。
云笙朝他笑着点点头:“多谢师兄好意,我就不叩扰师兄了,先回去歇息了。”
而此时得知云笙回来的阿念更是喜不自胜地小跑过来,紧紧环住她的腰:“姐姐!”
云笙笑了笑。
沈竹漪的视线落在念儿环住云笙的手上。
念儿还想缠着云笙亲热,却被一个物件砸中了手背,一下子松开了云笙的腰。
她看过去,才发现是一枚金叶子,目光由疑惑便为震惊。
沈竹漪抬起眼皮:“去打桶水来,便再送你一个玩儿。”
念儿一怔,刚想拒绝:“这太贵重了……”
却见那少年唇角噙着的笑意变得有些冷,她立刻改了口:“我这就去!”
云笙才知,沈竹漪是真的有很多稀奇古怪的玩意儿。
比如有一种类似于琥珀一样的石头,只注入灵力,便可发热发烫,很快便将木桶内的凉水焐热了,还冒着袅袅热气。
云笙褪去衣衫,抬腿跨入桶内,热水弥漫过脊背的时候,她发出一声长长的喟叹。
她用双手环住自己,浸泡在温暖的水流中。
热水带走那些杀戮后的惊吓和疲惫,云笙很喜欢这种片刻的宁静。
她想,在她还是个婴儿的时候,在母亲的肚子里时候,一定也是这般温暖舒适吧。
可是很快,她又想起了萧长老死之前讥嘲她无父无母。
云笙想了整整十七年。
她的父母,为什么要丢下她一个人呢?
是因为她不够聪明,身无灵力,所以才抛下她的么……
这个问题,云笙从懂事时,想到现在,始终想不明白。
云笙用木勺舀起一捧水淋在手臂上,手腕一歪,突然失了力。
木勺跌落水中,溅起水花。
云笙想要捞起来,试了几次,整条手臂都都开始发麻,手掌颤抖,不听使唤起来。
没等她思索原因,门外响起了三声短促的敲门声。
云笙一个激灵,问:“谁?”
少年击冰碎玉的声音透过门缝传来:“师姐,我来替你上药。”
云笙道:“这点小事,我自己来便成了。”
沈竹漪不紧不慢道:“伤在肩背,且那邪祟身上是否带有尸毒暂未可知。”
一听到“尸毒”,云笙脸色大变。
她垂头看着自己发麻的右臂,又看向肩背的伤口,这才明白,是尸毒作祟,麻痹了经脉。
她试探地想要起身,却发现自己的腿脚也失去了知觉。
无法挪动。
她咬着牙,用尚且还能活动的左臂去取木桶边的小衣和外衣披上。
亵裤离得太远。
指尖触到的时候,左臂也彻底失去了知觉。
只剩颈部以上,还能活动。
云笙靠在木桶边,崩溃地叹出一口气。
好厉害的毒。
她蹙眉道:“麻烦你叫念儿扶我出来,我中了毒,动不了了。”
沈竹漪却似早已料到:“这是尸毒发作的前兆,需即刻上药,再以灵力压制毒性。若是再挪动,只会加快毒素扩散,无法呼吸,四肢彻底坏死。”
云笙有些紧张:“我觉得舌头好像也有点麻。”
沈竹漪看着夜色廊下探出的一枝娇艳海棠,声音淡缈如雾:“师姐,你现在很危险。”
云笙闭上眼:“你进来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