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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0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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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沈竹漪的目光则是移向另一只鞋。

    另一只鞋里头进了水,并没有漂浮在水面上,而是沉入了水底。

    他将手伸进溪水中去够,却微微一顿。

    他的指尖,又被什么咬住了。

    沈竹漪低头去看。

    发现是一枚河蚌。

    两枚坚硬的外壳轻轻咬住他的手指,他的指尖微动,便能触碰到里头的鲜嫩洁白的蚌肉。

    河蚌感受到入侵者,疼的微微瑟缩。

    它开始分泌粘液,试图像包裹砂砾一般将他的指尖包裹住。

    可却无济于事,只能被动地忍受着。

    沈竹漪浓黑的睫毛盖住了眼睑。

    这感觉和那日在木桶中,指尖被咬住的感觉很像。

    不同的是,那道伤口要更深,更加温热。

    他闭了闭眼,回想起那一瞬的滋味。

    想要再去触碰那道伤口,让指尖陷进去,让整根手指也如这般,被那伤口的缝隙容纳。

    沈竹漪这般想着,面无表情地破开了蚌壳。

    云笙跑过来的时候,看见蚌壳里躺着一枚洁白的珍珠。

    她惊喜地喊道:“有珍珠!你们快来看!好大的一颗!”

    周围的人纷纷凑上来,赞叹他运气真好。

    毕竟河蚌中就算有珍珠,也都是零星的几粒。

    很少有这般大的。

    在他们村内,找到这种珍珠,都认为会有喜事发生。

    沈竹漪的目光越过欢呼的人群,沉沉盯着满脸欢欣的的云笙。

    正在此时,有一位少女匆匆跑来,喊道:“蓬莱的那位仙师说,柳茂德和他的妻子,死了……”

    周遭的欢笑声悉数消散。

    有人轻声问了一句:“他们不是被关押在柴房么?怎么会死了呢?”

    那少女道:“据说是柳茂德疯了,嘴里嚷嚷着什么‘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将他的妻子杀了之后便上吊自缢了。”

    所有人陷入了沉默,立刻赶回了村内。

    云笙看着人将柳茂德夫妇的尸体抬了出来。

    死前的柳茂德瞪大了眼,眼中布满血丝,脸上满是惊恐。

    云笙垂眼,注意到他脖颈处有一道青紫的勒痕,因是吊死,死状格外不雅,吐舌失禁。

    而柳茂德的妻子,则是被他用柴房的火把,烧成了灰烬。

    和沈竹漪制造的那场幻象中,草人的结局一模一样。

    云笙不由得看了一眼他。

    他恰巧看了看过来,轻轻一嗤:“你觉得是我所为?”

    云笙咬了咬唇,随后又坚定地摇了摇头:“不是你。”

    沈竹漪瞥过来,睫毛垂下,狭长的眼尾像是柔韧的柳叶。

    云笙想了想,很认真地说:“你一般都是直接杀了,不会这么拐弯抹角。”

    说完,她便走到出事的房内,细细查看。

    薛一尘似乎很疲惫,眼下的乌青深重,见到她便走上来道:“师妹,待到午后,我们便回宗,我需要将萧长老的尸首带回去,再将乌长山的事情如实禀报给师父。”

    “柳茂德夫妇死了,我在关押他们的柴房外设了驱邪的法阵,邪祟进不去,仵作查过,也不似人为。他之前作恶多端,死有余辜。他已将知道的都如实禀报,我需回宗复命,也不愿再查,姑且算他畏罪自尽。”

    云笙故作惊讶,而后深深地惋惜。

    薛一尘看着她的眼睛,一字一句问:“师妹,你被那些邪祟抓走后,真的没看见些什么么?”

    云笙摇摇头:“我当时害怕极了。昏了过去。”

    薛一尘眼中的冰雪消融,口吻亦带着满满的怜惜:“你受苦了。是师兄不好。”

    他伸手,揉了揉云笙的头:“师兄往后会多在宗内,你有什么困难,不必寻外人,都可以来找师兄。”

    云笙错愕一瞬,迅速后退,像是避开什么洪水猛兽。

    她这已经不能叫疏离,甚至能称得上是厌恶。

    她掩饰性地笑了笑:“不必了师兄,我又不是什么小孩了。”

    这种关爱……

    上一世,她跪在宗内落雪的长阶时,他满身风雪赶回来,抱起昏迷的穆柔锦,自她身边跨步走过时没有;她在落霜境内,阴毒入骨,双腿尽废,在墙上用石头刻着一日日的天数,等待着沉冤昭雪时没有。

    如今来了,却已然太迟。

    她早就不需要了。

    薛一尘的手僵持在空中,怎么也落不下。

    他不明白,为何只是出去历练了一次,云笙对他的态度就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

    思来想去,她身边唯一的变数……

    他的目光越过人群,看向了廊下的沈竹漪。

    沈竹漪同样看过来。

    二人的目光在空中短暂交接。

    沈竹漪盯着薛一尘摸云笙的那只手,面上的笑容平静。

    他背后那把剑匣里,觉察到杀意的穷奇没有显形,只是在沈竹漪的识海中嘲讽道:“你动了杀心?你想砍掉那人的手?可他只是摸了她一下。”

    “这一大股酸味,我便说呢,你怎么能忍住不杀她,每次都用灵力封闭我的五感不让我看她。”

    “原来是喜爱她啊。嘿嘿……你这疯子,不是早在丧魂河里斩断情丝,失了爱魄么,难道还会有感情么?我看你只是起了欲望,馋人家的身子吧。不过我瞧那姑娘只是怕你,对你可是一点意思都没有……”

    沈竹漪隐入廊下的阴影中,转身咬破了虎口。

    虎口钻出的血刃飞向剑匣,把躲在里边偷笑的穷奇戳的嗷嗷大叫。

    “你他娘的!再戳老子试试!”

    “别……别,我错了,错了……”

    “你别发疯了,别不承认,我看你就是爱上她了!你这是妒火中烧,争风吃醋!”

    半晌,沈竹漪一字一顿开口,冷得似青锋碎冰:“琴川沈氏之后,不会有情爱,亦没有软肋。”

    暮色四合,村内的家家户户也燃起了油灯。

    白面轻车熟路地绕过门口熟睡的大黄狗,潜入村内。

    他翻窗进来的时候,沈竹漪在桌案前看书。

    白面跪地:“主子,找到薛靖的下落了,如今在一方做太守,为非作歹,强抢民女。”

    室内很安静,只有翻书的哗哗声响起。

    白面没等到回话,抬眸看去。

    并不是剑谱,也并非是符书。

    沈竹漪在看一个话本。

    话本里夹着一枚女儿家的簪子作为书签。

    白面猛地想到了那个叫云笙的姑娘房内就很多这样的话本。

    白面的视线移到书签的那一页——

    【纵使她是出身下贱,贪婪算计,处处勾引,这样的人是断断不可入王府的】

    【但是他仍旧执意冒天下之大不韪,娶这样一个粗鄙不堪的农妇为正妻】

    【因为他爱她】

    白面有种想吐却吐不出来的感觉。

    这时候沈竹漪的声音毫无波澜地响起:“白面,争风吃醋是何意?”

    “妒火中烧,又是什么感受?”

    白面大惊:“谁敢与主子说这些?”

    “主子志不在此,而在天下,怎会像是那些无能无用的人,拘泥于小情小爱,拈酸吃醋?”

    沈竹漪淡淡看着他崩溃,又道:“这书中所讲的爱,与我所知的,完全不同。”

    说完,他将那话本置于烛火之上。

    火舌舔上话本的书页,将书页上的墨字一寸寸吞没。

    书页卷曲,猩红的火光映照着沈竹漪玉白的面庞。

    他面色平静道:“母亲死之前的那日,状若疯魔,一会哭一会笑。她嘴里一直在说,‘他明明说爱我,说永远不会背叛我’。”

    “她红着眼睛爬过来,死死掐着我的脖子,问我‘你的父亲为何如此狠心?’”

    他缓缓闭上眼。

    彼时的祁山陷入一片血海。

    被掐住脖子的他反抗了一下,直到他对上她流出血泪的双眼,便没有再挣扎。

    漫天的灰烬落下,殿外暴雨如注,雷鸣闪电劈下来,照亮一城的尸骨。

    她泣血道:“假的,一切都是假的!我要杀了他!”

    最后,她又猛地清醒,放开了他,亲吻他脖颈的掐痕,伏在他的肩头哭泣:“霁儿,活下来。答应娘,绝对不要爱任何人,不要有软肋,若哪一天你不幸爱上了谁,一定要杀了她。”

    说完这句话,她便拔出殿内悬挂的宝剑,头也不回地朝外走去。

    他亲眼看着她被数把长矛穿透身体,被割下头颅。

    沈竹漪睁开眼:“母亲耽于情爱,引狼入室,死于蒙骗,全族俱灭。”

    听着沈竹漪毫无波澜地说出这些话,就像是在说他人的故事一般。

    白面早已被吓出满身冷汗。

    沈竹漪垂眼看着火光中的话本。

    白面才发现,主子其实是在喃喃自语。

    主子根本没把他当人。

    或者是把他当成了偶人。

    以前主子就有对木偶自顾自说话的习性。

    书卷的残页冒着燃烧的青烟,红烛的烛泪缓缓流淌。

    白面擦去冷汗,他想了许久,才想出违心的话:“主子,这世间情爱,也非如此不堪。待到大仇得报,主子可寻觅一个真心喜爱的女子,共度余生。”

    沈竹漪忽的笑了。

    他笑了很久才停下来。

    少年乌黑的双眸看过来:“在逃亡的那几年,性命垂危之际,我去了雪域。被一雪山上的猎户所救。”

    “猎户生有一女,说她真心喜爱我。当夜,我面上莲纹显露时,她吓得涕泗横流,双腿都在抖。”

    白面也吓得双腿发抖。

    那之后的事情,他也知道。

    猎户也认出了沈竹漪的身份,将他的行踪以一枚灵石的价格卖给了郢都王庭。

    沈竹漪被抓了回去,活生生挖出了剑骨。

    火光映照着沈竹漪漆黑的双眸,他看着那烧成灰的话本。

    只留下一角残页。

    【因为他爱她】

    爱是什么?

    爱是洪水猛兽,是止渴鸩毒,是下位者的欺骗利用,是沉溺者的万劫不复。

    沈竹漪触及那些灰烬,感受着上头的余温一点点冷去。

    他幽幽道:“若是爱上了她,便一定得亲手杀死她。”

    杀死她,她的心便不会跳动,她的血也会干涸,她的眼睛再也不会那么明亮。

    沈竹漪暂时不想杀云笙。

    所以,他亦不能爱着她。

    离开柳家村时,全村都来为他们送行。

    姑娘们围着云笙,哭得一把鼻涕一把泪。

    云笙笑着和他们告别,发现人群中少了一个人。

    她忽然想到什么,借口要小解,跑向村内的那口井。

    念儿就站在那口井的旁边,背对着她。

    云笙忽然道:“柳茂德的死,和你有关,对么?”

    闻言,念儿缓缓转过头,那张瘦削的脸上,天真不在。

    云笙道:“我去你姐姐的房间看了,所有的符纸都被撕了,井底那把镇压的阴阳剑也挪动了位置,剑阵被破坏,再无束缚她的东西。我听说柳茂德疯之前,是你去送的饭。柴房外设了驱邪阵,是你姐姐附在了你身上进去,然后杀了柳茂德,对吗?”

    一阵风吹过,树下念儿的影子,是一位披着盖头的新娘。

    念儿轻声道:“对不起,是我骗了你。”

    从他们这一行人进村之后,念儿便注意到了云笙。

    她看出云笙受了排挤,也看出了云笙的性子温和柔软。

    她故意接近她,向她透露长姐的死因,引她去调查真相,借她之力揭穿柳茂德的真面目。

    她柳念儿其实本不应该来到这世上。

    在柳茂德夫妇发现她是一个女婴时,便将她扔进了村里的那口井里。

    是长姐跳进井里,把她捞了起来。

    在家里,吃的用的都是三位哥哥剩下的,柳茂德赌输了,一身酒气回来,就会拿她撒气。

    她在夜里时常睁着眼,饿到天明,等长姐干完活回来,悄悄递给她从厨房偷回来的馒头。

    她缩在被窝里,狼吞虎咽地啃着发硬的馒头,听长姐诉说着村外的故事。

    村外有许多仗剑天涯的侠女,过着斩妖除魔的自由生活。

    她们喝酒吃肉游山玩水,路见不平拔刀相助,好不潇洒自由。

    长姐抱着她,眼里闪烁着向往的光,在月色下,面庞美丽温婉:“等我攒够了钱,便带小念离开这里,好不好?”

    念儿满怀憧憬地点头,那是她最幸福的日子。

    可是她们终究没能等到那天。

    柳茂德赌输了一大笔钱,和那些邪祟做交易,将长姐卖了配婚。

    长姐带她逃跑,被抓了回来。

    她想去救长姐,被打昏了过去。

    为了防止长姐再逃跑,他们叫来“鬼媒人”,取来已故新郎的头发,塞进长姐的口里,用针线缝起来。

    自那以后,长姐就疯了。

    一天夜里,她看着长姐穿着一身火红的嫁衣,从捞起她的那口井里一跃而下。

    长姐死了。

    可是长姐的魂魄一直没有离开,夜夜在井边哭泣哀唱。

    她知道,姐姐一直等着她复仇。

    念儿垂眸看着那口井。

    如今仇已报,她对这个人世间也彻底失望,她要去找长姐,听她讲故事了。

    就在此时,云笙忽然道:“你说想要学画符,难道也是骗我的么?”

    念儿浑身一僵:“你……说什么?”

    云笙道:“你想学符术,我愿助你一臂之力。”

    念儿错愕:“你不怪我?”

    云笙伸出手,一只草编蝴蝶从她的袖口飞出,围着念儿翩翩起舞。

    念儿嘴唇哆嗦着,看着那枚蝴蝶落在她的手上,变成一本小卷,刻着“入门符书”四字。

    云笙笑道:“我为何要怪你?你为这世间铲除了两个祸害。曾有一位符师告诉我,萤烛末光,亦可增辉日月。她这一生救了无数人,包括我。等你参透这本入门符书,想进一步学习符术,随时可以来找我。”

    云笙望向天际,夕阳的余晖落在她眉间,她轻轻道:“你姐姐生前的愿望是逃离这个困住她的村落,你为何不代替她走出去,去看看外头的万水千山呢?”

    念儿抱着那本符书。

    良久,她眉眼皱成一团,终是没忍住嚎啕大哭起来:“云姐姐,在这个世上活着,真的好苦好累。”

    她抹去泪水,抽噎道:“但我不想死……我要学本领,要替她活着,走出这里,去漂泊也好,颠沛流离也罢。我、我想完成我们的约定。”

    云笙笑了笑,朝她摆了摆手:“那可真是了不起。”

    “万里迢迢,山高水险,祝你如愿以偿。”

    村落的炊烟袅袅升起,暖风拂过丰润的绿草。

    念儿脚底的身穿嫁衣的影子似乎也释怀笑了笑,弯腰拥住了哭泣的她。

    最后,她化作风里的一抹尘埃,飘出逼仄的枯井,飞出这座狭小的村落,自由地飘向红尘万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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