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1章
雨声潺潺。
湖水映着两岸的青山,呈现出一种潮湿的绿色。
细密的雨点敲打在船篷上,淅淅沥沥,雨雾汇成湖面的一片袅袅青烟。
河的两岸,漫山遍野盛开着粉白相间的木芙蓉,在雨中越发秾稠艳丽。
云笙失神地望着窗外的雨。
她忽然道:“等等,我还有疑虑未解。”
“在红袖城这一带消失的女子不计其数,为何我们就只找到了一具尸身?其他的女子的尸体在何处?就算被挖去心肝,也总会留下骨头。”
她的裙裾凌乱地堆叠在平坦的小腹处,大腿的桂花酿也早已消失得干干净净,只留下蜿蜒的水-痕。
她却自顾自道:“缨遥去了宝华寺盘问,我也得去一趟。”
沈竹漪舔了一下唇角的桂花酿,白皙清隽的面庞,唇色红彤彤的,像是涂了口脂。
见她失神在想旁的事,他的笑意有些阴郁。
他从堆叠的裙裾中抬起头,身子往前挪动了一点,撑着手肘来吻她。
少年的唇齿之间,满是桂花的芬芳和甜味。
混在清新潮湿的雨雾中,是一种迷人心智的香气。
这瓶桂花酿产自红袖城,口感很好,闻起来醇厚浓郁,融化在舌尖却清甜不腻。
她第一次有所回应,主动去尝他舌尖渡过来的那一点清甜。
沈竹漪弯了弯眼眸,将她一缕鬓发缠绕在指尖,鼻尖对着鼻尖,低声道:“师姐,我学的可好?”
他不择手段,便是想要看见,这张脸上出现愉悦的神情。
这种感觉,令他回忆起了幼时。
幼时,被关在祁山后山洞窟处的时候。
洞窟里有十九个被机关操控的铜人,它们是祁山的匠人花费数年打造而出,陪他练剑的工具。
铜人的招式和配合会随着时间的推移而变得越发精进。
所以,相应的,若是他的剑术没有跟着长进,就会死在洞窟内。
那日,他领悟了一十八式惊鸿剑法中的新的一式,将十九个铜人尽数击毁。
洞窟的门缓缓打开,门后出现一个衣着华丽的美妇人。
“娘。”
他小跑到美妇人跟前,长生辫上的铃铛跟着叮铃铃地响。
他摊开小小的手掌,掌心的水泡被剑柄缠绕着的麻绳磨破,一片斑驳的血迹。
他在学宫处,看见旁人练剑时磨痛了掌心,那人的娘亲蹲下身,心疼地掉眼泪,轻轻地朝着手心的红肿处吹气。
可是美妇人看也没看,只是问:“告诉娘,你学到第几式了?”
他仰起头道:“第十一式,娘,我学的可好?”
美妇人满意地笑道:“你做的很好。”
“但不够,远远还不够。你要学成十八式剑法,要名扬四海。你爹狠心抛下我们,为娘能依靠的只有你了。届时,你学有所成,一定要让他后悔。”
于是他夜以继日,在那不见天日的洞窟内练剑。
只等着他再一次击败铜人,洞窟的门开的那一瞬。
只有在这时,阳光才能照进来,驱散洞窟内的阴寒。
那立在光里的美妇人,疲惫的脸上才能露出一丝宽慰的笑意,温柔地对他说:“你做得很好。”
于是他也从这种痛苦中,尝出几分快慰。
这样的日子过了三年。
他开始感到麻木。
被长期囚于洞窟之中,偶尔的光亮和得来不易的温柔,确实如同饮鸩止渴,让人上瘾。
可久而久之,便味如鸡肋。
他不再期待她的到来,和那句轻飘飘的,可有可无的夸赞。
他也不再有这般深的执念,去使尽一切手段,去取悦一个人。
他不再需要这种情感。
杀人,成了他新的乐趣。
直至现在。
这种执念失而复得,且比以往的更加强烈汹涌。
窗外的雨势渐大,客船在风雨中飘摇。
沈竹漪轻掐着云笙的下颌,深吻着她。
不够。
远远还不够。
他冰冷的指尖绕过堆叠的衣料,按照往日的记忆,去往画上的人喝桂花酿的地方。
他修长的手指翻找着,他没找到桂花酿,只找到了她身上的那道伤口。
果如他所料,一如既往,并未愈合。
随着他的触碰,新鲜的桂花酿自其中流淌,格外温热,剔透的色泽也和那一坛桂花酿一般模样。
于他而言,她此处和那一坛桂花酿无异。都散发着花香,令人想要品尝。
就像是撬开蚌壳,有清澈的河水流出一般,在蚌肉的更深处,隐藏着夺目的珍珠。
云笙的身躯猛地紧绷,脚趾也跟着蜷缩起来。只是这么短短的一瞬,她的双眼便蒙上一层水汽。
在他的注视下,她浑身上下都泛着靡红。
她像是生病了,眼泪不停地流,泛滥成灾,打湿了被褥,他的手指,和袖摆。
他好心地要为她上药。
他伸出手,从指节到手背上根根青筋,一点点擦拭干净。
给指尖涂上百花楼中的润泽的药膏,上药的过程会有些困难,毕竟地方可能很深,她不会配合,但他却格外有耐心。
药膏在伤口的边缘打着圈,被他的指腹磋磨得温热,融化在嫩生生的肌理间。
指尖有时会陷入伤口,这时她的呼吸便会更加紊乱,捂着嘴看向天花板。
桂花酿多得近乎漫过他的袖摆。
他袖子处洁白的滚边被打湿,显得更加白了,他却浑不在意。
在他欲要俯身之时,就在这时,云笙忽然用力搂住了他。
她在他耳边,近乎用哭腔道:“师弟,我饿了,我想吃点东西。”
他微微一顿,还是选择先让她果腹。
她已有一夜滴水未进,已然消耗了许多。
于是沈竹漪起了身,接了一盆水,替她擦拭。
而后,他又仔细净了手,直至确认十指清爽,他才重新戴上了护腕。
他将发带衔在口中,沾着水珠的双手拢起散落的发,用发带束成了马尾。
长生辫上的铃铛不断地响。
这使得沈竹漪的目光落在了提匣中的铃铛上。
他也是在百花楼的书卷中才学到,这个铃铛是给她用的。
沈竹漪蹲下身,将她的裙裾整理好,抚平裙角上的所有褶皱。
就像是抚平另一处的一样耐心温柔。
而后他取出木梳,替她也梳理好凌乱的头发。
窗外的雨停了。
沈竹漪端起桌上的羊奶羹,用勺子递到她的唇边。
云笙想要起身,可是脚一滑,直接歪倒在沈竹漪的身上。
她的骨头软了,没有任何力气。
云笙红着眼瞪着他。
这样一来,确实是没功夫想她母亲的事情,也没心情伤春悲秋,现在她脑海里全是……
沈竹漪眉眼弯弯,将她抱在怀里。
他享受这种照顾她的感觉。
他可以照顾她做任何事情,吃饭、沐浴、小解。
碗勺碰撞发出清脆的声响。
他扶着她的后颈,将她汗湿的发撩起来,双眸中的倒映着出木芙蓉一般旖旎的光晕。
“师姐,张嘴。”
云笙折返回去,去了对岸的宝华寺。
暮色之中,宝华寺卧于绵延的苍翠蓊郁之间,起伏的飞檐若蛰伏在阴暗之中,树木的虬枝化作扭曲的影子。
接待云笙的还是那位小沙弥,云笙直言自己是来找赵缨遥的。
小沙弥提着灯走在前边,不满地嘟囔着:“您说的可是镇邪司的那位赵大人?她正在与静尘方丈问话呢,她可真威风啊,领着镇邪司的人,话都不说就闯进我们的寺庙,盘问那些失踪的女子在何处。在我们寺内盘查了一番,搜遍了院内,就连地面也挖了个底朝天。”
“你不会和她是一伙的吧?”
云笙没有说话,跟着他们到了主殿。
镇邪司的人举着火把,火光远远映照在殿内的几丈高的金身佛像上。
静尘方丈手捻佛珠,跪在佛前,静默无言。
护在他身旁的武僧倒是各个义愤填膺:“镇邪司的人便可以随意搜查了么?王庭都要予我们宝华寺几分薄面,就因为一个僧人和魔域扯上关系,你们便怀疑上我们了?那些女子是在红袖城失踪的,你们为何不去找那燕辞楹对峙?”
静尘方丈道:“够了。”
他没有回头,只是静静仰望着佛像,沉声道:“赵大人,您搜查完了,可还有什么话要问?是老衲御下不严,让手底下的僧人被外人迷惑,做出这般事,老衲给您赔罪了。只是,佛门重地不宜见兵器,赵大人可否领着您的下属先行离开呢?”
赵缨遥静默一瞬,才道:“静尘方丈,不,或许应该叫你许元德。”
“自红袖城出来我便连夜动用亲信去细查了你的底细。世人皆道,你原是一方高官,只因看不得世间疾苦,放弃荣华富贵,皈依佛门,建立宝华寺,散尽家财为佛像镀金身。”
“世人的话,只能信一半。你早年确实是忝居高位,只是,你和你的党羽,早年间无恶不作,奸淫掳掠,死在你们手里的人不计其数。到了晚年,你有了家世,子孙绕膝,便开始金盆洗手,开始信神拜佛,捐赠香火,甚至自己出了家,建立庙宇,成了里头的得道高僧,你那些沾了人命的手下更是摇身一变,成了庙里的武僧。”
“我原以为,你皈依佛门后,会改邪归正,谁知你仍纵容你的手下诱拐、甚至强抢民女,把脏水泼到红袖城的头上,甚至被魔域之人收买,将这些女子的怨气用来滋养邪神。”
静尘方丈没有丝毫惊慌,只是淡淡道:“老衲遁入佛门,前尘尽是泡影。赵大人,流言蜚语听不得,您要拿事实说话。”
他身旁的武僧道:“对,证据呢?你口口声声说是我们,整个寺庙你都翻了个底朝天,什么都没找到,你们镇邪司不是讲究证据说话么?”
云笙蹙了蹙眉,她的目光移向身旁的小沙弥。
小沙弥低低念了句阿弥陀佛,低下头时,轻轻扬起了唇瓣。
风一吹,他披着的不合身的僧衣鼓起来,地上的影子显得臃肿飘忽。
云笙蓦地瞪大了眼。
她想起,在去往红袖城的前夕,那一夜,她在梦中惊醒。
也是在门前看见了这样一个矮小臃肿的影子,欲要偷偷流入她的房内。
她用符箓伤到了他,却不慎追丢了,后来才进到殿内,遇到那对在佛前行男女之事的野鸳鸯。
如果是这样,如果是这样……
那一切都说的通了。
云笙蓦地走过去,拉起小沙弥的袖子,果然在他臂弯处看见了被符箓留下的痕迹。
小沙弥吃痛一声,连忙拉下袖子,惊呼不定道:“你、你做什么?”
云笙没有理会他,对赵缨遥道:“缨遥,还有一处,你没有搜查。”
她的目光缓缓望向宝华寺的主殿内,越过那次第点亮的长明灯,看向殿内低眉的金身佛像。
云笙沉声道:“那尊佛像。”
她话音刚落,静尘方丈手中的转动的佛珠一顿。
方才还在打抱不平的武僧们纷纷安静下来,他们静默无言地朝着云笙看过来。
小沙弥跳起来道:“不可!不可!你们这是亵渎神佛,要遭业报的!死后有报,堕入阿鼻地狱!”
镇邪司的人面面相觑,他们望着满殿神佛,一时之间,自己手中沾满血腥的刀格外沉重。
此时跪在佛前的静尘方丈轻叹一声,口中低念:“为仁不杀,常能摄身;是处不死,所适无患。不杀为仁,慎言守心;是处不死,所适无患……”
他沐浴在佛光之中,身披袈裟诵经的模样,怎么看都不像赵缨遥口中罪大恶极的高官。
镇邪司的人不由得低声道:“赵统领,我们会不会弄错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