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4章
廊庑花瓣未干透的水珠淅淅沥沥落下,月光浸透窗纱,揉开葳蕤灯火,显得杳杳朦胧。
桌上的烛火发出很轻的爆鸣声。
沈竹漪俯下身,吻住了那朵绘在她背上的莲花。
他的唇舌勾勒着,一点点舔舐过去,将她肌肤上深浅不一的口脂尽数吞入腹中。
云笙近乎是瘫倒在了床榻上。
他俯下身时,长生辫上系着的铃铛就抵在了云笙光滑的背脊处。
冰冷而又坚硬。
云笙忍不住回头道:“你都弄没了,要如何刺青?”
沈竹漪忽的止住了。
在她的肌肤上,仍残存着一些口脂。
只是已经被他的唇涂抹得不成样子。
他用指腹一点点捻去这些残存的口脂。
他抬起眼,唇色因为沾染口脂,红得似花瓣一般秾丽。
云笙这时注意到了他淌血的食指。
那根银针几乎尽数没入他的指腹,触目惊心。
她蓦地一惊,连忙道:“怎地弄伤自己了?”
说完,云笙便披上外衣,从榻上下来去看他的伤口。
沈竹漪静静看着她,蓦地将针抽出来,温声道:“师姐,这并不是好东西,会很痛。”
云笙握住了他一直滴血的食指。
她没有理解他的意思,只是心疼地看着他:“当然了,十指连心,能不痛么?”
她垂下头,朝着他的伤口吹着气。
温热的气息落在指腹。
她抬起眼,湿润的眼睛看着他,轻声问:“还痛么?”
沈竹漪微微一顿。
其实这点疼于他而言完全算不上什么,不过是他用来冲淡其他情绪的手段罢了。
可是对上她的眼神,他鬼使神差地回了一字:“痛。”
少年垂下柔软绵密的眼睫,乌黑潋滟的双眸,微微泛红的眼睑,看着格外脆弱易碎。
云笙俯下身,张嘴含住了他的食指。
她幼时指尖被划伤,慕容知韫也是这般含着她的食指。
她学着儿时的回忆,用温热的舌尖卷走那颗血珠。
被她含住的那一刻,沈竹漪整个手臂都陷入一阵酥麻。
而后,是被包裹着的极致的温暖,那种欢愉流向了四肢百骸,令他的尾指都情难自抑地蜷缩在了一起。
他其余四指微微弯曲,触上她的下颌,触及她温暖的皮肤。
她懵懂地抬起眼,唇上还沾着他的血珠。
在对视的一刹那,沈竹漪忽的扣住她的后颈,与她额头相抵,近乎是胡乱地吻着她。
少年的吻毫无章法,只是一味地吞吐属于她的气息。
云笙快要呼吸不过来,猛地推开他。
二人分开时,银丝拉扯出一条线。
云笙捂着被他撞红得额头:“你突然发什么疯……”
沈竹漪喘着气,静静地看着她。
这一刻,他寂然的心开始跳动,心跳声一阵阵,大过了所有的思绪。
他甚至找不到任何理由。
就这般看着她。
云笙也注意到了他过于直白的目光,她耳根发烫,装模作样地打了个呵欠:“我有些困了。”
说着,她放开了他,剪去了烛火。
上了床榻,翻了个身,就避开了他的目光。
室内陷入一片黑暗。
可是她却仍能感受到那道灼热的目光,凝在她的背后,挥之不去。
好在折腾了半宿,她终是沉沉陷入了梦乡。
离开孽镜台后,约莫三日的路程,云笙终于回到了蓬莱宗。
她得知,经历了禁药一事,尹禾渊被王庭审问关押了数日,确定与此并无嫌疑后才被放出,但也因身为一宗之主的失察,事关魔域和禁药,帝姬调任了她的人前来协理蓬莱宗。
向来专权的尹禾渊哪里受得了这种委屈,回来后发现丹房里的古董都被砸了,更是被气得大病一场,闭门不出,谁也不见。
云笙得知消息后有点想笑。
但尹禾渊需要还给她的,远远不止这些。
云何月留下的遗产养活一个婴儿绰绰有余,所以其余的,或许都被尹禾渊暗自收为己用。
尹禾渊告知她,她是被父母遗弃在蓬莱的婴儿,甚至不知她父母姓甚名谁,唯一留给她的只有那枚长命锁。
故而她理应感恩戴德,以血偿还这些年在蓬莱的衣食住行。
想到这一切很可能都是欺骗,云笙深吸一口气,更加坚定了心中的想法。
云笙回宗之时,蓬莱宗的正门处熙来攘往、人头攒动,许多在外游历除妖的蓬莱宗弟子都回来了,为的便是参加此月下旬的群英会。
所谓群英会,便是由郢都王庭发起,三大宗和九大世家的英才都要参与的比试大会。
在群英会上崭露头角的人,便会荣登青云榜,就此闻名天下。
而这次的群英会更加特殊和盛大,其中有一轮的比试,名为长留山论剑。
三月前,王庭白玉京的剑主因病抱恙无力再任其职,欲要退位让贤。
自郢都王庭建立以来的规矩,白玉京剑主之位不问出身姓名,可是权贵之身,也可是村夫俗子,王庭剑主当是天下第一剑,剑锋所指,敌莫敢当,震慑魔域,故而建朝以来已有两位剑主出身草莽。
此番王庭便昭告天下,借群英会之名号召天下英才参加长留山论剑,剑道魁首便会成为新任白玉京剑主。
白玉京剑主,不仅可居住在天上白玉京的瑶宫,更有莫大的权利,掌管十二楼五城的剑修。
上一世,云笙因灵根受损,无法参与群英会。
这次无论结果如何,她也要去试试。
为了在群英会上取得成绩,云笙便开始日夜不寐地钻研那本心法。
明霞峰的药浴也日日没落下,睡前就继续抄录符书,慢慢的,她能绘制的符箓越发地多,也越来越熟练,她用自己绘制的符箓卖出赚了些灵石,所以她也能自己购买一些药材。
云笙知道沈竹漪所买的药草大多名贵,可轮到她自己买,真真正正掏出确切数量的灵石的时候,她才体会到有多心疼。
一株小小的药草,就要她十日所画的符箓。
回宗之后,沈竹漪便不见人影,时常几日都不在宗内。
云笙知道他去忙自己的事了。
云笙的灵力精进之后,便耳聪目明了许多,她偶尔看见会有两抹黑影出入明霞峰,她猜到这两人或许是沈竹漪的下属,就是孽镜台的白面和黑面,便也见怪不怪。
平静的日子过了许久,群英会也拉开了帷幕。
第一轮比试是秋猎。地点设在听溪谷,此地的妖兽被浊气影响,变得残暴嗜血,而此轮比试设在这里,为的便是将其一举歼灭,免得它们逃出山谷伤人。
参加的人数众多,故而分成队伍进行比试,最少二人,最多五人为伍,猎杀此地的妖兽。
在一些妖兽的体内,藏有群英会的令牌,击杀后便可获得。
最终,队伍内的人平分获得的令牌,以令牌的高低论名次,淘汰半数以上的人。
听溪谷之外,几方势力聚集。
能参与群英会的都是宗门的内门弟子和世家王庭的名列前茅者。
蓬莱宗弟子清一色的飘逸白纱谈吐斯文,昆仑弟子腰间都系着酒葫芦举止大方,玄门的人更是各有千秋,身负罗盘法旗令旗的比比皆是,像百里孤屿那样养异宠的人也不少,更有甚者在山谷前摆起了算命卜卦的摊子。
王庭世家的人则都是在周围仙鹤宝马拉着的轿辇之中,静静等待着秋猎开始。
云笙没想到,自己也有这样的待遇。
毕竟若是谁都能乘轿辇而来,此地早就被堵得水泄不通了。
她和沈竹漪二人共乘沈家的轿辇,换作以前,她是不会诧异的,可是现在她却知道沈竹漪并非金岚沈氏的人。
她惴惴不安道:“沈家那边……”
沈竹漪才慢条斯理道:“这轿辇是我替沈嵘解决了与他妾室私通的官宦换来的,你放心坐着就好。”
云笙:“……”
这么说更加不安了啊!
云笙有些不放心:“师弟,沈嵘他是否知道你的底细?”
沈竹漪垂下眼:“他自是不知。”
金*岚沈氏是自琴川沈氏灭亡后,在王庭扶持之下,迅速崛起的一代新氏族。
沈氏老爷最宠爱的长子死于魔域之战,幼孙也在那场战役中失踪,那时沈嵘尚不是家主,只是沈家老爷的数个儿子中之一。为了争夺权利,讨好沈家老爷,他自外选了数名毫无背景的流浪乞儿,欲要他们假扮失踪的沈家少主。
要足够聪慧足够优秀,才能成为沈家的少主。
沈竹漪便从这十名孤儿中脱颖而出,其余人都被沈嵘下令处死。
沈嵘是个商人,想要在沈家待下去,便得创造价值。
而沈竹漪便是一把无所不能的刀,能替他铲除一切异己。
世家的子嗣都有镇压锁妖塔和魔域边关的责任,沈嵘心疼自己的儿子,便命令沈竹漪前往。
更遑论替他儿子顶罪,领罚,都是平常之事。
可是沈嵘不知道的是,这样锋利的刀,能杀敌,也能伤己。
他有太多的把柄在沈竹漪手中。
故而,就算他真的知道了什么,为了整个沈家和他的项上人头,也得打碎了牙齿咽进肚中。
沈竹漪笑得格外温柔:“不过,我期待他知道的那一日。”
当他知道自己引狼入室,无法回头的时候,会露出什么样的神情呢?
云笙不免担忧:“师弟……”
沈竹漪打断了她:“这些日子我不在宗内,未能给师姐渡灵气。接下来要入遗址,师姐身上有我的灵气,我便可顺着灵气感知到你,不会走散。”
云笙一怔,仰头看向他。
沈竹漪修长的手指抚上她的唇:“师姐今日涂了我送的唇脂?”
云笙有些赧然地低下头:“嗯,再不用就要坏了。”
她抬眼道:“这些唇脂色泽也都相似,你是如何知道我换了的?”
沈竹漪忽然凑近了,低下头,鼻尖轻抚过她的面颊和唇瓣,有些痒。
他轻轻咬住了她的唇,又舔了一下:“这唇脂是我亲自选的玉兰花香,和师姐的灵根一样的气味。”
云笙睁大了眼。
他的手掌隔着衣裳一寸寸拂过她僵硬的背脊,唇瓣厮|磨的时候,他一边轻揉着她的耳垂,一边用气声道:“张嘴。”
云笙下意识张嘴,他侧头深吻过来,二人的额头相抵。
他的睫毛簌簌抖动,像是蝶翼。
一股暖流涌入了体内,是属于他的灵力,可那种舌尖相贴的触感却令她浑身酥|软。
她下意识后退一步。
二人也因此分开。
云笙的口脂淡了许多,半数都到了沈竹漪的唇上,像是金瓶乘着的牡丹,惊人的冶艳。
沈竹漪高大的身形使得整个轿辇都显得逼仄了些,他的手撑在软榻上,摸到了她紧握成拳的手,便单手包裹住了她的拳头。
云笙被他逼到了轿辇中的角落,退无可退。
沈竹漪不紧不慢地侵占着她的领地,侧面脖颈处突出的青筋蔓延出一道猩红的莲纹。
“师姐。”他将遮眼的发撩至脑后,露出一双潋滟的桃花眼,笑了一声,声音是少年般的清悦:“躲什么?”
下一瞬——
他便掐起她的下颌,凶狠地吻了下去。
云笙的尖叫被他吞入腹中,整个人近乎被他挤到那个角落的缝隙里去。
他的五指插|入她的发间,手背护着她的后脑勺,缓慢地摩挲着她柔软的发根,落下的眼神很平静,动作却越发狠戾,像是猛禽一般在大口进食。
云笙被迫吞咽着,手无力地攀附着轿辇的窗沿,整个轿辇也跟着颠簸起来,缀在轿辇四周的铃铛发出清脆的声响。
蓬莱弟子聚集处。
薛一尘领着众弟子在树下休憩,尹禾渊与其余长老正在遗迹处施加阵法。
蓬莱弟子们跃跃欲试,讨论秋猎何时开始。
薛一尘的眼神却越过熙攘的人群,望向了远处停靠着轿辇的地方。
尹钰山走过来道:“据我所知,云笙回宗已久。和沈竹漪在明霞峰待了半月,今日来听溪谷,也是和他一起的。我就说她怎么敢和我爹叫板,原是攀上了高枝。”
他眼底的嫉妒一闪而过:“师兄,你就不管管她?哪日她要是真和沈竹漪那小子回了沈家,离开蓬莱宗,怕是都不会回来了。”
薛一尘转头冷声道:“师妹与蓬莱疏离,是因掌门不顾她的意愿取血炼药,你就没有半分的愧疚?”
尹钰山心里像是被针扎了一样:“我爹已受了惩罚,我也已经服软多次,每日各式各样的东西送到她住处,她一概不收,还将其丢在了山脚。是她不领情,我难不成还要去亲自求她?”
薛一尘揪着他的后领道:“你即刻随我去和师妹道歉,让她回来与我们一伍。她要你做什么,你都好好受着。”
尹钰山一面挣扎一面骂骂咧咧:“师兄,你放开我!我不去!”
二人就这般推搡着走了一段路,不免引人多看了几眼。
尹钰山觉得丢人,便没有再叫喊。
行至沈家的轿辇前,尹钰山被薛一尘从背后狠狠推了一把。
尹钰山不服地攥紧了拳头,慢吞吞地走上去。
这时,一阵清风拂过,轿辇四角的铃铛错乱的响。
风掀起了轿帘的一角,尹钰山恰好抬眼望过去。
只是一眼,便让他僵在了原地。
率先映入眼帘的,是少女白皙的手背,五指攀附在朱红的窗沿上,指节泛白,尚在轻轻颤抖。
往里看去,只能看见少女一点绯红的侧脸,乌黑柔软的发,和那只扶在她颈后,青筋裸|露的手。手腕上一朵猩红的莲花,像是饮饱了血。
似乎是感受到了他的视线,埋在少女颈间的沈竹漪猛地抬眼,阴鸷的眼神像是淬了毒的刀刃,越过轿帘径直刺过来。
轿帘落下,让尹钰山双腿一软,直接倒了下去。
身后的薛一尘眼疾手快地接住了他,还以为他又在耍什么花招,厉声道:“尹钰山,你又想干什么?”
可是尹钰山却苍白着脸没有说话,浑身颤抖着,脑子里不断闪过他方才看见的景象。
光天化日之下,云笙在别的男人怀里,肆无忌惮地亲热。
这个念头闪过,他便头痛欲裂。
为什么他会这么难过?莫名的酸楚在他心中翻涌,心口像是被一只手死死攥住,疼得他不能呼吸。
尹钰山垂着头,像是一直丧家犬般粗重地呼吸着,半晌后,他抬起头,眼眶发红,他猛地抽出薛一尘腰间的剑,朝着轿辇奔去,恨声道:“姓沈的,我要杀了你!”
只是他还没跑上几步,便被人一脚踹在了心口,像是破布一般飞了出去。
沈竹漪掀开轿帘,居高临下看过来。
尹钰山倒在地上,捂着心口吐血,酸涩嫉妒的眼泪却一颗颗地落下来。
他终于明白,他不能接受和他自小一起长大的云笙投入他人怀抱。
他早已习惯了云笙跟在他的身后,如影随形,以至于失去这道影子后,他才知道云笙对他有多重要。
薛一尘握住腰间的剑,和轿辇中的沈竹漪对视。
听到动静的云笙在沈竹漪身后探出头来。
薛一尘在看到她散乱的发髻和花了的口脂后,突然明白了尹钰山方才的失态是因何故。
薛一尘几欲将手中的剑柄捏碎。
他手中的剑发出铮鸣,可他只是闭了闭眼,而后看向云笙,那些斟酌许久的话统统忘了干净,只是哑着声音道:“师妹,我来接你回去。”
“你属于蓬莱,秋猎理应与我们一伍。”
沈竹漪敛去眼中晦暗,转而看向云笙,笑吟吟道:“师姐要和他们走么?”
嘴上这般说,身后紧箍着云笙的手却越发用力。
云笙摇了摇头。
尹钰山蓦地抬头,歇斯底里道:“凭什么?他有什么好?以至于你要抛下自小长大的宗门?”
云笙垂眼道:“就凭小师弟很厉害,比你们所有人都厉害。”
尹钰山顿时哑了声。
“良禽择木而栖,我亦选强者为伍。”
薛一尘蹙眉道:“师妹,他并非我宗内人,其心必异。”
云笙静静看着他:“是同宗又如何?我与你们同宗,在雪域妖窟的时候,不一样被抛弃么?”
尹钰山面色一变,脸色是掩饰不住的慌乱:“你、你都想起来了?”
薛一尘似乎也有片刻的失神,立刻道:“师妹,雪域之行确实是我的过失,是师兄不好。我并非有意瞒你,只是那段记忆于你而言并无益处,还会让你忧思多虑,宗内的医师说,你忘了也好……”
云笙打断他道:“我意已决,我和师弟一伍。你们请回吧,到时候遗迹开启试炼之时,我们不是同伍之人,便是对手,我不会手下留情的。”
说罢,她便俯身钻回了轿内。
沈竹漪眉眼舒展开,心情也跟着愉悦了些。
少年懒散地依靠在轿辇旁,一边拨弄着轿辇上的铃铛,一边笑着朝他们做了个“滚”的口型。
尹钰山抹去嘴角的血迹,从地上爬起,咬牙切齿道:“姓沈的,你以为你赢了么?她只是想利用你赢得比试而已。之前和你要好,也是因为你的钱财灵石,她根本不是真心待你……”
沈竹漪唇角的笑容淡了下去,下一瞬,他腰间的蝴蝶刀便自蹀躞中飞出。
寒芒闪过,刀刃直指尹钰山的脖颈。
只听“叮”得一声,薛一尘挥剑挡住了那枚飞刀。
再晚一点,尹钰山便要身首异处。
薛一尘咬牙道:“你真是个疯子。师妹不能和你这种人为伍,我定会将师妹带回来。”
银光一闪,那蝴蝶刀再度回到了沈竹漪的手中。
沈竹漪握着刀,笑了笑,声音带着缥缈的冷气:“不怕死的话,就来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