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8章
在桃花冢彻底塌陷的前一刻,沈竹漪带着云笙逃了出来。
只是出来以后,他便因失血过多陷入了昏迷。
昏过去后,他却仍死死地钳制着云笙的手腕。
云笙废了好大的力气才将他的手指一根根掰开。
桃花源岛的结界虽然打开了,可是云笙并不方便带着昏迷的沈竹漪离开。
她每日要用灵力为他治疗伤势。
而且,还有一件事,令云笙耿耿于怀。
她去桃花冢的废墟里寻了多次,都没找到赫连雪的尸身。
反而是找到了壁画中神女当初净化村落的祭坛。
她试探地将灵力注入祭坛中,很快的,祭坛中传出了一道声音。
“皎皎。”
云笙一怔,蓦地看过去。
那是一道格外熟悉的身影,是她梦中见过的身影。
是她的母亲云何月。
不过又是一缕残魂。
“你既找到这里,想必很想问我,当年的真相。”
云笙攥紧了手。
云何月的残魂低低叹息道:“在我很小的时候,便有许多人告诉我,我身为云梦的王女,血脉尊贵,仰之弥高,有庇佑天下的使命。那时的我坐在高台上,接受万民敬仰和供奉。世人若有灾祸病痛,我便献出灵力与鲜血,救他们于危难。世间更有云梦之血能医死人肉白骨的美誉。直到后来,我得知历代的云梦王女都以自身封印世间浊气,与王庭更是有世代的和亲,我一时无法接受,便逃走了。”
“再后来,我遇到了你的父亲,他为了和我在一起,放弃了蓬莱掌门的身份,我们退隐山林,避世不出,很快便有了你。我以为这般,一切都会变好。直至祟神的封印松动,失去王女的云梦人心涣散,彻底被奸邪所灭,浊气祸世,满目疮痍,死伤无数,你父亲为了对抗那些信奉祟神的人,死在了我面前。我才知道,这是我的命。”
“我为之赎罪,以一身血肉,再度加固了祟神的封印,这一切才得到平息。”
“我不知道封印你的灵力,隐瞒你的身份,这般做究竟是对是错,可我的皎皎,身居庙堂之高固有忧民忧天下之责……”
“你何其无辜,要接受这般的宿命?”
话音落下,云何月留下一滴不甘的眼泪,便消失殆尽。
直至她的残魂消逝,云笙都不曾看清楚过她的样貌。
一道光柱直冲天空竟凝聚成云,突然降下一场雨。
云笙站在雨中,分不清脸上淌着的是雨水还是泪水。
这场雨下了一整夜。
这夜过后,春雨滋润大地,岛上化为青面尸的岛民,竟都纷纷恢复了神智。
为了感谢云笙,村长将云梦神女留下的封印祟神之法告诉了云笙。
祟神以世间贪、嗔、痴,以及怨念为食,唯有至阳至刚的红莲业火与至阴至柔的寒山玉髓能将其封印。前者被祁山的琴川沈氏世代守护,后者则是云梦泽传承的秘宝。
桃花源岛的人好心送了他们船只和伤药,云笙带着昏迷的沈竹漪离开了。
就在云笙走后不久。
穆柔锦撑着重伤的赫连雪,自藏身的礁石后走出。
穆柔锦道:“计划失败了,你我都差点丢了性命,回去之后,你要如何与魔主交代?”
赫连雪咳出血来,眼神逐渐阴狠:“蓬莱宗那边,你不是用浊气控制了尹钰山那小子么?那便将功补过,为魔主献上纯阳珠,再回魔域。”
云笙知道,沈竹漪受了伤,王庭内又有许多人对白玉京剑主之位虎视眈眈,这时候回去无异于找死。
她不知去哪里,只好先带着他回了红袖城。
至少红袖城中的人,都是她所相信的。
燕辞楹收留了他们,还命人天天送来上好的伤药。
百花楼中又多了许多新面孔,就连派来伺候云笙的小奴都生得唇红齿白。
那小奴名为箐奴,一眼便看出云笙与楼主关系不凡,所以对云笙也是格外殷勤。
他知道云笙带回了一个昏迷的少年,她还经常亲自为那少年上药。
那少年生得像是金瓶里乘着的牡丹,格外昳丽秾艳,比楼里的花仙都好看。
可是这样一张漂亮的脸,脸侧却有一处刀伤。
这让箐奴觉得自己有了机会。
这日,他为云笙送饭时,旁敲侧击道:“云姑娘,这位小公子脸上的刀伤很深,怕是到时候会留疤……”
在他百花楼内,男人若是破了相,那便是仅次于没了贞洁的大事。
云笙尚未说话,床上便传来了动静。
云笙转过头去,满怀惊喜道:“你醒了?”
沈竹漪不知何时已然悠悠转醒。
他一身素白的衣裳,乌黑如海藻般的长发披在身侧,面容也是如雪一般的苍白,唇色不点而红,一双琉璃般的眼眸静静望过来。
沈竹漪的目光越过云笙,直勾勾看向门口的箐奴。
他面无表情,散落的黑发流转着光滑,眸子漆黑又尖锐。
这目光令箐奴如坠冰窖。
箐奴脚底抹油一般立刻溜走。
云笙又道:“诶,你今天的药还没有煎好,我去催一下。你伤势没有好,先不要乱动。”
在她走后,沈竹漪便下了床,步步走向房中的妆奁前。
镜中的少年面容清隽,脸侧却有一道狭长的刀伤。
他的指骨碰了碰那侧刀伤,伤口已然愈合,快要结痂。
换作以往,何处留下疤痕,他都不会在意,左右不过是骨血外的皮囊而已。
可是,如今不一样。
他记得,红莲业火失控之时,他曾想过将蔓延至脸上的莲纹割掉。
可是云笙说,她不在乎莲纹,若是他的脸因此留下伤疤,才是真的丑陋。
他盯着镜中那道碍眼的刀伤,目光越发阴沉,身侧的手攥紧,指骨都泛白起来。
“砰”得一声,他的拳头落在了镜子上,镜面霎时间便四分五裂。
破碎的镜片割破了他的手,细小的碎片扎进了他的皮肉中。
他垂眸那一滩血迹,柔软的睫毛垂下来,在眼尾落下一片阴翳。
沈竹漪的伤势好转,这令云笙的心情也轻快了不少。
这日恰逢百花楼夜宴,楼中的花仙作鼓上舞。
靡靡之音不绝于耳,云笙一边吃着葡萄,一边看跳舞。
这新来的花仙,因来百花楼时鬓间被楼主插了一朵桃花,手持扇子作鼓上舞,被众人爱称为小桃红。
他身着水袖,穿着也很轻薄,胸前只有一层薄纱,细细看去,什么都能看得清。
他腰身系着红色的绸带,从水榭中的鼓上飞跃至楼内的宴席之间,楼内落红簌簌,他恍若飞燕,如鱼得水一般周旋在客人之中。
下一瞬,他脚尖轻点,携着艳红的绸缎停在云笙的桌上,他指了指她手中的葡萄,含笑问她:“女公子,奴有些许渴了,可否喂奴吃一颗?”
云笙一怔,盯着他泛着水光的唇。
小桃红生得格外白皙,鬓边透着桃红般的粉。
他但笑不语,缓缓凑过来,就着她的手去吃。
不知为何,云笙的后颈忽的汗毛倒竖。
黑暗中,似乎有一道如有实质的目光落在了她身上,阴暗又森冷。
就像被蛇缠住,甚至能感受到那冰冷又滑腻的鳞片。
云笙没有选择直接喂给他,而是拾起一颗葡萄,对准了他的唇扔了过去。
小桃红不怒反笑,反而像是受了褒奖的狗一般叼住,含入口中,他眼波妩媚流转,仅仅是转身的那一瞬,那葡萄竟变成了一朵桃花。
是幻术!
他红唇衔着桃花,将它献给云笙。
而后,小桃红又借着腰间那抹红绸,飞向了水榭上的鼓。
他赤脚点着鼓面,作起鼓上舞。
一曲结束,他背对着众人,缓缓仰头下腰,手中的折扇飞旋,又被他以唇接住。
众人纷纷拍手叫好。
云笙看得津津有味,一曲结束,她也跟着楼里的看客们鼓掌。
一旁的人说道:“这新来的花仙公子貌若好女,身姿轻盈可作掌上舞,肤白胜雪,还会幻术这种赏心悦目的小把戏,当真是讨喜。”
看得正起劲的云笙也跟着附和点头:“是呀是呀,他长得真好看,皮肤也很白,舞也跳的不错呢。”
话音刚落,云笙鼓掌的手蓦地一抖。
那种被窥探的感觉又来了,这次更加具有侵略性,令云笙如芒在背。
也就在这时,她才想起二楼还有一个正在养伤的人。
云笙顿时觉得有点心虚,想了想,她从果盘里挑出了一串个头饱满的葡萄。
她拎着葡萄蹬蹬蹬地跑上了楼,推开门,却没看见沈竹漪的身影。
云笙怔住了。
二楼如今的厢房中只有他一人,他去哪里了?
云笙开始一间房一间房地找他,最后,她犹豫地望向一处长廊。
这廊道极长,沿着廊道是一排转鹭灯,随着灯旋转之时,一面是繁花似锦,另一面是鱼水交欢。
错乱斑驳的光影混着这些鲜妍诡谲的色彩,肆意地涂抹、扭曲着云笙身后的影子。
走到了尽头,有一扇紧闭的门。
她试探性地走过去,敲了敲门:“小师弟?”
门扉发出一声“吱呀”的声响,竟就这般开了。
云笙毫无防备地走了进去。
近乎就是在她踏进房门的下一刻,“砰”得一声,她身后的房门蓦地合拢。
云笙的身子跟着抖了一下,她才发现,这间房内的悬梁处都悬挂着月霞纱,色泽似幻,质地轻薄,无风却会轻盈地晃动。
房内并无灯,只有散落的烛火散发着微弱的光晕。
暖融融的烛光融化在月霞纱上,室内的熏炉散发出袅袅青烟,眼前的一切都变得朦胧模糊起来,弥漫出出一种旖-旎的甜香。
云笙穿过层层叠叠的月霞纱,发现在帷幕的中心,盛放着一张鼓。
鼓面薄如蝉翼,温润亮泽,绘着一朵盛开的莲花。
这应该是供花楼里的伶人练习鼓上舞的。
月霞纱的帷幕后,似乎有一道人影。
夜风轻轻拂过,率先映入云笙眼帘的,是鲜红的衣摆。
每每踩下一步,衣摆的弧度就会往上一点,露出一截系着铃铛的脚踝。
少年的脚踝格外苍白,白得触目惊心。
他踝骨处的线条瘦削凌厉,似高崖处的峭壁一般,利落地折下。
云笙忍不住咽了一口唾沫。
脚踝的主人,是沈竹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