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巷阳果味长
6.巷阳果味长
在狗娃童年记忆的版图上,饲养处斜对面那条幽深的巷子,是一块永不褪色的拼图。它安静地蛰伏在时光深处,仿佛被奔涌的岁月长河遗忘在某个不经意的拐角。巷口狭窄,仅容两人并肩,两侧是经年累月被风雨剥蚀的青砖老墙,缝隙里顽强地钻出几丛倔强的瓦松和不知名的野草。脚下的石板路早已被无数足迹磨得光滑圆润,却又在缝隙间被浓绿的苔藓悄然侵占,踩上去带着微微的湿滑与凉意,每一步都像踏在时光柔软的脊背上,发出沉闷而悠远的回响。巷子蜿蜒曲折,如同一条慵懒盘踞的灰蛇,尽头处向左倏然一折,一户人家的门扉便悄然映入眼帘。那木门饱经风霜,漆皮斑驳脱落,露出木质本来的纹理,门环是生铁铸就,已被岁月和无数手掌摩挲得乌黑发亮,边缘处凝结着暗红的锈迹,如同凝固的血痂。
门后的主人,是位从铁路线上退下来的老工人。狗娃印象中,他脸上的皱纹如同铁轨纵横交错,深刻得像是用凿子精心雕琢过,每一条沟壑都沉淀着风霜的重量和钢铁摩擦的印记。然而,那双深陷在皱纹里的眼睛,却异常明亮,眼神锐利而沉静,像两根淬过火的钢钉,牢牢地钉在生活的底板上。他话不多,行动间带着一种铁路工人特有的节奏感和一丝不苟。他的妻子,一位同样被岁月熬煮得温润平和的妇人,总是默默地跟在他身后,或是坐在院中的小凳上择菜、缝补。他们的日子,就像院角那口深不见底的老井,波澜不惊,水面倒映着亘古不变的天空,却又在日复一日的汲取中,沉淀出属于他们自己的、旁人难以察觉的温润回甘。
推开那扇吱呀作响的木门,闯入视线的,便是那棵如同巨伞般撑开的桑葚树。它雄踞在院子东南角,庞大的树冠肆意伸展,浓密的枝叶几乎要溢出低矮的院墙,霸道地将大半个院子笼罩在它慷慨的绿荫之下。树干粗壮虬结,树皮粗糙皲裂,像披着一身古老的鳞甲,无声地诉说着它所经历的漫长岁月。每年春末夏初,当暖风彻底驱散了料峭春寒,桑果便在枝头悄然孕育、膨胀。狗娃清晰地记得,最初,那些小小的果实如同无数羞涩的少女,怯生生地躲在翠叶后面,呈现出一种鲜嫩的枣红色,表皮紧绷,质地坚硬如小石子。那时,小哥哥偶尔会偷偷摘下一颗塞进狗娃嘴里,狗娃怀着期待咬下去,瞬间,一股极其强烈的酸涩如同无数细小的钢针,猛地刺向舌尖,猝不及防地席卷整个口腔,酸得他龇牙咧嘴,眉头紧紧拧成一个疙瘩,眼泪几乎都要被逼出来,那滋味足以让任何未经世事的味蕾望而生畏。
然而,大自然的神奇魔法就在这等待中悄然发生。只需几场温润的夜雨,几缕和煦的阳光,桑葚便仿佛一夜之间完成了华丽的蜕变。颜色由枣红沉淀为深邃醉人的紫红,继而近乎发黑,饱满圆润得如同上好的黑珍珠,表面覆盖着一层若有若无的白霜,在阳光下闪烁着诱人的光泽。它们不再坚硬,变得极其柔软娇嫩,仿佛轻轻一碰,那饱胀的甜蜜就要喷薄而出。狗娃和小哥哥屏息凝神地看着,微风拂过,成熟的桑葚在枝头微微颤动,像熟睡婴儿的脸颊。指尖只需极其轻柔地触碰,甚至只是挨近,那薄如蝉翼的表皮便仿佛承受不住内里的压力,“噗”的一声,紫红晶莹、甜得粘稠的汁液便瞬间溢满指尖,馥郁的、带着阳光和泥土气息的甜香瞬间霸道地俘获了狗娃的全部感官,直抵心魂深处。
那时,邻居家的小哥哥——一个比狗娃年长几岁的男孩——便是狗娃童年探险路上的领航员。小哥哥总会像变戏法一样出现在狗娃家门口,黝黑的小脸上带着狡黠的笑意,小手一扬:“狗娃,走!桑泡儿熟透了!” 狗娃的心立刻像被点燃的小鞭炮,欢呼雀跃着,毫不犹豫地牵起那只同样沾着泥土却无比可靠的手,两个小小的身影便如同离弦之箭,满怀雀跃与期待,冲向那条熟悉的巷子,奔向那扇藏着甜蜜秘密的院门。
起初,院子的主人对这两个不请自来的小客人尚能保持宽容的微笑。老工人会坐在屋檐下的竹椅上,眯着眼看他们,偶尔还低声提醒一句:“慢点爬,别摔着。” 小哥哥便如鱼得水,他天生带着一股机灵劲儿,身体轻盈得不可思议。只见他搓搓手掌,瞄准一个较低的枝桠,像只训练有素的灵猴,手脚并用,“噌噌”几下,便已敏捷地攀上了树杈。他稳稳地骑在粗壮的枝干上,厚厚镜片后的眼睛锐利地扫视着枝头,精准地锁定那些最大最紫、熟得仿佛要滴下蜜来的桑葚。他小心地避开熟透易破的,专挑那些饱满紧实、颜色深紫的,手指灵巧地一捻一掐,一颗颗紫红的宝石便稳稳落入他的掌心。他得意地朝树下的狗娃挤挤眼,然后手腕一扬:“狗娃,接着!” 紫红的桑葚便划着优美的弧线,准确地落向狗娃仰起的、充满无限渴望的小脸。狗娃在树下紧张地张开双手,眼睛瞪得溜圆,像盛满了夏日晴空的星星,因极度的期待和兴奋,小小的身体微微颤抖,每一次稳稳接住,都引来他一阵压抑的低呼和由衷的崇拜。
那些得来不易的果实被迫不及待地塞入口中。牙齿轻轻一碰,薄皮瞬间破裂,积蓄已久的、混合着阳光雨露精华的甜甜的汁液如同火山爆发般在口腔里汹涌澎湃,肆意奔流。那滋味,是纯粹的、毫无杂质的、直达灵魂深处的甘甜。黏稠的紫色汁水迅速染红了手指,涂满了嘴唇,甚至顽固地渗进了牙齿的缝隙,将两个孩子的笑容都染成了滑稽又可爱的紫红色。他们一边贪婪地吮吸着手指上残留的甜味,一边看着对方花猫似的脸,忍不住咯咯大笑起来。那无忧无虑的笑声在繁茂的桑树下清脆地溅开、回荡,连空气似乎都被这纯粹的欢乐浸透,弥漫着浓郁得化不开的桑葚甜香,这香气混合着泥土的芬芳和童年的无忧无虑,构成了狗娃记忆中最醉人的味道。
可惜,孩童的快乐往往不懂得界限。他们频繁的造访,肆无忌惮的笑闹,以及地上散落的桑叶和踩烂的果实,终究让主人皱起了眉头。那扇曾经对他们敞开的院门,不知从哪天起,就紧紧地闭上了。即使偶尔虚掩着,当狗娃和小哥哥探头探脑地靠近,里面也会传来老工人一声低沉的咳嗽,或是妇人带着明显不悦的驱赶:“去去去,莫要再来摘了!树都要被你们薅秃了!” 桑葚那近在咫尺的甘甜,瞬间变成了墙外可望而不可即的遥远诱惑。
然而,越是禁忌,越是撩拨心弦。那满树招摇的紫红,在两个孩子眼中非但没有褪色,反而被想象涂抹得更加诱人,如同伊甸园里那颗最诱人的禁果。有时,他们蹑手蹑脚地溜到院墙外,屏息凝听,发现里面一片寂静,空无一人。两人便像做贼一样,互相踩着肩膀,扒上那并不算高的墙头,探出小半个脑袋。只见院内阳光正好,熟透的桑葚在绿叶间沉甸甸地垂着,饱满欲滴,在微风中轻轻摇曳,仿佛在对他们发出无声而热烈的召唤。狗娃和小哥哥趴在粗糙的墙砖上,眼巴巴地望着,喉结上下滚动,口腔里不受控制地分泌出大量的唾液,那渴望像无数小虫子在心头爬来爬去,痒得抓心挠肝。那一刻,他们觉得自己比电视里里对着人参果抓耳挠腮的猪八戒还要可怜百倍。
熟透的桑葚是极其脆弱的,经不起微风哪怕最温柔的撩拨。时常能听到“啪嗒”、“啪嗒”的轻响,一颗颗紫红的果实便从枝头坠落,跌在树下的泥土地上,有的摔得稀烂,有的则幸运地保持完整。这声音对墙头上的两个孩子来说,不啻于天籁。他们像发现了宝藏的探险家,心脏狂跳,迅速从墙头溜下,绕到院墙侧面一个更隐蔽的角落,或者趁主人不注意的间隙,以最快的速度从门缝或矮墙缺口处钻进去,争分夺秒地捡拾那些刚落下的、还带着露水气息的“天赐美味”。捡到几颗完整的,便如同得了稀世珍宝,紧紧攥在手心,回到家里用水冲一下,胡乱搓洗两下,便迫不及待地塞进嘴里。那点冰凉的水,冲不净沾染的尘土气,更浇不灭心头那团名为“渴望”的熊熊火焰。泥土的微腥混合着桑葚的浓甜,反而形成一种奇特而难忘的滋味。一次,狗娃实在抵不住这“天降甘霖”的诱惑,吃得太多太急。回到家没多久,正蹲在地上玩泥巴,忽觉鼻子一热,一股温热的液体便不受控制地涌了出来,滴落在泥土上,绽开暗红的花朵。他惊慌失措,捂着鼻子跑去找小哥哥,带着哭腔喊道:“小哥哥哥!我……我流鼻血了!” 没想到,小哥哥正仰着头,用一块脏兮兮的手帕使劲按着鼻子,厚厚的镜片滑到了鼻尖,眼神里满是无奈和一点点滑稽:“唉!我也流了!狗娃你记住,桑泡儿好吃是好吃,可这东西性子热,千万不能贪嘴,贪多……就这下场!” 那狼狈又带着几分过来人语气的告诫,让狗娃在疼痛和惊慌之余,也牢牢记住了这个关于“甜蜜代价”的教训。
小哥哥比狗娃大几岁,已经背起那个洗得发白的蓝布书包,踏入了小学的门槛。他天性聪颖,脑子转得飞快,对周遭的一切都充满好奇,是孩子们中间天然的“孩子王”。只是,命运似乎跟他开了个小小的玩笑——他天生患有高度近视。那副架在他鼻梁上的眼镜,镜片厚得像酒瓶底,一圈圈的纹路清晰可见。这厚厚的“玻璃窗”给他的世界蒙上了一层永不消散的薄雾,看什么都影影绰绰,隔着一层毛玻璃。但这丝毫未能禁锢他活泼好动的天性和探索世界的热情,他依然像一只精力旺盛的小兽,在视力许可的范围内,带领着狗娃进行着各种“冒险”。
狗娃是小哥哥家的常客。他喜欢那个院子里的烟火气和自由感。小哥哥的母亲,狗娃跟着小哥哥一起,亲切地唤作“姑姑”。姑姑个子不高,身形瘦削单薄,仿佛一阵稍大的风就能吹倒。她的脸庞清瘦,常年带着操劳过度的疲惫。最让人心酸的是,她的视力同样不好,看东西总要凑得很近,眼睛常常眯着,眼神也显得有些黯淡、浑浊,像是蒙着一层永远擦不干净的灰翳。狗娃懵懂地想,小哥哥哥那厚厚的镜片,大约正是承继了姑姑这黯淡的基因。
小哥哥家最吸引狗娃的地方,除了院子,便是那方方正正的平房顶。一架用旧木头钉成的简易梯子,斜斜地靠在墙边,踩上去咯吱作响,仿佛随时会散架,却始终顽强地承担着连接地面与“王国”的重任。爬上去,视野豁然开朗,整个巷子低矮的屋顶、远处田野的轮廓、甚至更远处工厂模糊的烟囱,都尽收眼底。这里成了狗娃和小哥哥专属的“秘密王国”。在狗娃清晰的记忆里,这平房顶上很少空着。尤其是在夏秋季节,上面总是铺满了切得薄厚均匀的茄子片、豆角丝、萝卜条。尤其是茄子片,被姑姑精心地一片片摊开,排列得整整齐齐,如同在举行某种庄严而朴素的仪式。金黄的阳光毫无保留地倾泻下来,慷慨地舔舐着这些来自土地的馈赠。微风拂过,那些薄片便轻轻地翻动、起舞,散发出一种独特的气息——那是阳光炙烤过的温暖,混合着泥土的清新和蔬菜本身淡淡的清香,一种最原始、最朴素的生活味道。狗娃和小哥哥常常并排躺在屋顶边缘,晒得暖烘烘的砖面熨帖着后背,眯着眼看天上变幻的白云,鼻端萦绕着这晒菜的香气,只觉得时光悠长得仿佛没有尽头。
支撑着这个清贫却坚韧的家的,是小哥哥父亲那门令人称道的手艺——做豆腐。这小小的豆腐作坊,是全家生计的源泉。每天凌晨,当整个巷子还在沉睡,小哥哥家院子一角的作坊里便已亮起了昏黄的灯光。石磨沉重而规律的转动声,“嗡嗡”地打破了黎明的寂静。浸泡得饱满鼓胀的黄豆被一勺勺喂入磨眼,洁白的、带着浓郁生豆气息的浆汁便顺着石磨的沟槽汩汩流淌出来,汇聚到下面的木桶里。灶膛里的柴火噼啪作响,大铁锅里乳白的豆浆翻滚着,升腾起浓郁如实质般的白色蒸汽,带着滚烫的温度和醇厚的豆香,弥漫了整个作坊,甚至溢出院子,飘散在清晨微凉的巷弄里。这豆香,是狗娃辨识小哥哥家最独特的标志。
在这片蒸汽弥漫的小天地里,小哥哥的父亲是绝对的主角。他是个沉默寡言的男人,岁月的风霜和生活的重担过早地压弯了他的脊背。更令人叹息的是,他的一条腿在早年的事故中落下了残疾,走路时身体倾斜得厉害,每一步都伴随着吃力的拖行和明显的摇晃。更不幸的是,他有一只眼睛是失明的,浑浊的灰白色覆盖了整个眼球,这让他本就艰难的世界,失去了一半的光明。然而,仅存的那一只眼睛,在蒸汽缭绕中却异常明亮、专注。他佝偻着背,那条残腿支撑着身体的平衡,在滚烫的灶台、沉重的磨盘和热气腾腾的豆腐箱之间来回忙碌。滤浆、煮浆、点卤、压制成型……每一道工序,他都做得一丝不苟,那双布满老茧、关节粗大的手,在对待柔嫩的豆腐时,却有着一种近乎虔诚的温柔。沉重的木制豆腐箱压下去时,他需要调动全身的力量,那条残腿承受着巨大的压力,微微颤抖,额头上沁出细密的汗珠,但他紧抿着嘴唇,眼神坚定,仿佛在完成一项神圣的使命。当最后一块雪白、柔嫩、颤巍巍的豆腐脱模而出,散发着温润光泽时,他紧绷的脸上才会掠过一丝不易察觉的、带着成就感的松弛。
天刚蒙蒙亮,买豆腐的邻里乡亲便陆续上门了。提着小竹篮的老婆婆,端着粗瓷碗的半大孩子,还有赶着上工的汉子,作坊门口常常排起小小的队伍。小哥哥的父亲默默地切着豆腐,过秤,用干荷叶或旧报纸包好。几个硬币、几张毛票落入旁边一个豁了口的旧陶罐里,发出清脆或沉闷的叮当声。这声音,在这清贫而沉寂的日子里,显得格外踏实、悦耳,是支撑这个家继续前行的、最实在的回响。
生活的担子,沉重地压在这位瘸腿、独眼的父亲肩上。家里的每一粒米,每一尺布,小哥哥和弟弟的学费,几乎都来源于这豆腐担子换回的微薄收入。加上地里那几分薄田产出的、少得可怜的粮食蔬菜作为接济,日子才得以在艰难中勉强维系,如同风雨飘摇中的一叶小舟,在贫困的汪洋里颠簸前行。
每当农历新年的脚步越来越近,巷子里家家户户都早早忙碌起来。空气中开始弥漫着炸丸子、炸麻叶、蒸年糕的浓郁香气,混合着新扫帚扫过地面的尘土味和新买的、劣质年画的油墨香。孩子们穿着难得的新衣或浆洗干净的旧衣,在巷子里追逐打闹,笑声格外响亮,到处都洋溢着一种崭新的、热气腾腾的期盼。唯独小哥哥一家,总是显得格外沉静,甚至有些格格不入。他们要等到年三十的最后一个“寒集”,才会出门采购年货。
那是一年中最冷冽刺骨的日子。铅灰色的天空低垂,凛冽的寒风如同无数把冰冷的小刀,呼啸着刮过空旷的街道,吹得人脸颊生疼,裸露的皮肤像被砂纸磨过。集市早已不复平日的喧嚣拥挤,变得稀稀落落。大多数摊贩早已收拾停当,赶回家去准备一年中最丰盛、最温暖的团圆饭。空旷的街巷里,寒风卷起地上的枯叶和碎纸,打着旋儿。他们一家人,穿着臃肿却并不厚实的旧棉衣,在凛冽的寒风中艰难地行走着——姑姑走在中间,冻得通红开裂的双手,紧紧攥着小哥哥和弟弟冰凉的小手,仿佛要将自己仅有的那点体温传递过去;瘸腿的父亲默默走在最前头,那条残腿在寒风中行走显得格外吃力,每一步都踏得沉重而滞涩,背影在呼号的北风中显得格外佝偻、渺小,却又透着一股沉默的坚韧和深藏的无奈。他们之所以选择在这个最冷清、最萧索的时刻来赶集,是因为年关迫近,一些商家急于处理掉剩下的尾货——或许是蔫了的青菜,或许是品相稍差的冻鱼,或许是积压的廉价糖果——价格会比平日便宜许多。他们像淘金者一样,在有限的、被汗水浸透又攥得温热的钱钞里精打细算,试图在这冷清的集市上,为那个同样清冷的家,尽力淘换回一点点微薄的、象征性的年意——哪怕只是一小串鞭炮,几张红纸,几两便宜的糖果,或者一条小小的冻鱼。那点微末的红色和甜味,便是他们艰难岁月里努力点燃的、微弱却不肯熄灭的希望之火。
也许是出于对这个风雨飘摇之家的长远思虑,想为两个儿子未来的生活添一份依傍;也许是为了弥补内心深处那份没有女儿绕膝的缺憾,给这间过于沉闷的屋子增添一丝柔软的生气,姑姑后来收养了一个尚在襁褓中的女婴。这个小小的、柔软的生命,如同冬日里悄然探出的一枝嫩芽,给这个被生活的艰辛压得喘不过气来的家庭,带来了一丝微弱却崭新的希望和难以言喻的温暖。她细弱的啼哭,成了灰暗屋子里最动听的旋律。
姑姑家的屋子,似乎永远笼罩在一种忙乱而疏于整理的氛围里。光线有些幽暗,地面随意摆放着农具、杂物,桌椅板凳上常常蒙着一层薄薄的、不易察觉的灰尘。锅碗瓢盆也并非总是及时清洗归位。狗娃回想起来,他在小哥哥家玩耍了那么多次,竟从未踏足过那光线昏暗的内室。他的全部欢笑、追逐、嬉闹,都毫无保留地洒落在阳光充足的院子里,和那个能眺望远方的平房顶上那片开阔的“王国”里。内室的门,仿佛一道无形的界限,隔开了孩童的喧闹与成人世界的沉重与琐碎。
就在小哥哥家院子前头,隔着一道低矮的土坯墙,另一户人家的院子里,傲然挺立着一棵高大壮硕的杏树。它的枝干遒劲,树冠如盖,比桑葚树还要威风几分。每到盛夏时节,金黄的杏子便如同无数个小巧玲珑的太阳,沉甸甸地压弯了枝头,饱满的果实密密匝匝地挤在一起,在翠绿叶片的衬托下,闪烁着诱人垂涎的金色光芒。那浓郁的果香,越过矮墙,丝丝缕缕地飘过来,霸道地钻进狗娃的鼻孔,撩拨着他那颗本就对一切美味充满好奇的心。
狗娃和小哥哥曾多次在矮墙下徘徊,对着那满树金黄流口水,也多次冒险试图溜进去摘取几颗尝尝。然而,守护这棵宝树的,是一位眼神如鹰隼般锐利、脾气更是火爆异常的老奶奶。她仿佛在院子里布下了无形的天罗地网,只要墙头一冒出两个探头探脑的小脑袋,或者听到院内有可疑的窸窣声,她便会如同从地底冒出来一般,叉着腰,厉声呵斥:“哪家的小馋猫?!又想来偷嘴!看我不打断你们的腿!” 那声音洪亮而充满威慑力,像一把无形的扫帚,瞬间将两个“小贼”扫得抱头鼠窜。这严厉的呵斥,非但没有浇灭狗娃心头的馋火,反而像在燃烧的柴堆上浇了一勺油,让那墙内金黄的杏子在想象中愈发变得神秘莫测、香甜无比,成了他魂牵梦萦的“圣果”。
终于有一次,那金黄的诱惑彻底冲昏了狗娃的头脑。那是一个夏日清晨,天刚蒙蒙亮,东方的天际只透出一点鱼肚白,整个世界还笼罩在一层如纱似雾的朦胧晨霭之中,村庄寂静无声。狗娃早早地醒了,满脑子都是那诱人的杏子,再也无法入睡。他悄悄溜下床,心像揣了只小兔子,怦怦直跳,蹑手蹑脚地摸到了那户人家的院门前。木门紧闭着,门缝却足以让他瘦小的身躯挤进去。他屏住呼吸,像只壁虎般,一点点从狭窄的门缝里挤了进去,粗糙的木刺刮得胳膊生疼也顾不得了。谢天谢地!院内一片寂静,老奶奶大约还在梦乡之中,只有几只早起的鸡在角落里悠闲地踱步。巨大的杏树矗立在院子中央,像一个沉默的巨人。狗娃仰望着那高耸的枝干和上面诱人的果实,心里明白爬树的风险太大,动静也大。他只能猫着腰,在树下潮湿的泥土和杂草丛中急切地搜寻着。借着微弱的天光,他果然找到了几颗被夜风吹落或被鸟雀啄下的杏子。它们大多青涩坚硬,表皮还带着未褪尽的绿色,只有少数几颗微微泛黄。他顾不上仔细挑选,像捡拾稀世珍宝般,匆匆忙忙地将它们塞进怀里单薄的小褂内兜。心,已经跳到了嗓子眼,仿佛下一秒就要蹦出来。他不敢再多停留一秒,又如来时一般,慌不择路地从门缝里挤了出去,一路狂奔,直到跑出老远,躲进一条僻静的小巷深处,才敢停下来大口喘气。
躲在一个堆满柴草的角落里,狗娃迫不及待地掏出那些珍贵的“战利品”,挑了一颗看起来颜色最黄、似乎最成熟的杏子。他满怀憧憬,用袖子擦了擦表皮,然后带着一种近乎虔诚的期待,狠狠地咬下一大口!刹那间,一股强烈的酸涩感,如同电流般直冲天灵盖!酸得他浑身一激灵,眼睛猛地瞪圆,五官瞬间痛苦地扭曲在一起,龇牙咧嘴,连眼泪都不受控制地迸了出来!那酸涩的汁水霸道地占领了整个口腔,刺激着每一颗味蕾,甚至顺着喉咙一路烧灼下去。那滋味,哪里是想象中醉人的甜蜜?分明像一把生锈的钝刀子,猝不及防地、狠狠地割断了他对金黄杏子所有美好而虚幻的幻想。他呆呆地看着手中那颗被咬掉一大口的青杏,露出里面同样青涩的果肉和坚硬的果核。那刺眼的青绿色和口中残留的、钻心蚀骨的酸涩感,仿佛带着嘲讽,将他之前所有对杏树的向往、所有冒险的刺激,都无情地钉死在了这个狼狈不堪、满嘴酸水的清晨。从此以后,无论多么诱人的杏子摆在眼前,狗娃都提不起丝毫兴趣,那段酸涩的记忆,成了味蕾上永恒的烙印。
岁月如门前那条无声流淌的小河,悄然带走了无数个春夏秋冬。昔日的桑树巷、杏树院,连同那些低矮的土坯房、蜿蜒的石板路,早已在推土机震耳欲聋的轰鸣声中化为齑粉,被现代楼宇冰冷的阴影所覆盖。然而,巷子深处那棵慷慨的桑葚树、邻家墙头那曾诱他冒险的金黄杏子、小哥哥家豆腐坊里终日弥漫不散的豆香蒸汽、平房顶上晒茄子的朴素光影、还有年三十寒风中那个佝偻前行的背影……这一切的一切,并未随着实体的消逝而湮灭。它们如同永不褪色的老照片,带着那个年代特有的温度与质感,深深烙印在狗娃的心版之上,历久弥新。那些交织着酸涩与甜蜜的滋味,那份在贫瘠土壤里依然倔强生长、如同野草般蓬勃的简单快乐,早已悄然融入了他的骨血,成为生命底色的重要构成。
在记忆的最深处,那些清贫日子里闪烁的点点微光——桑葚的紫红、杏子的青涩、豆腐的雪白、寒集上佝偻的背影、平房顶上开阔的风……它们竟在时光的沉淀中,化作了生命穹顶之上最恒久、最温暖的星辰。它们并非因自身多么明亮耀眼而存在,而是因为在那些晦暗艰难的岁月里,它们曾经如此真实地燃烧过、照亮过、温暖过一颗懵懂的心。正是这份穿透漫长光阴、源自灵魂深处的微光,赋予了它们永恒的力量。多少年后,当狗娃在异乡繁华的超市里,看到货架上摆放着颗颗饱满、紫得发黑的名贵桑葚,他买下一盒,轻轻拈起一颗放入口中。熟悉的甜甜的液瞬间在舌尖弥漫开来,刹那间,仿佛一道强光击穿了岁月的壁垒——他清晰地看见,故乡那棵高大的桑树下,小哥哥沾满紫红果汁、在斑驳树影里闪闪发亮的笑容,那么近,那么真切。那一刻,他忽然彻悟:原来生命中最深沉的甘美,并非全然来自果实本身的滋味,而是来自那段被时光精心酿成了蜜的、与故土故人共尝过青涩与甜蜜的往昔。那滋味,早已超越了舌尖,渗入了灵魂的最深处。
(/bi/284916/4136205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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