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五章 婚约
陈轩的心猛地一沉,那种感觉就像是被一只无形的大手紧紧攥住,让她连呼吸都变得有些困难起来。她目不转睛地望着眼前这位气宇轩昂的男子,他的眉宇间却带着几分难以言说的沉郁,那是一种深沉得仿佛能吞噬一切的忧郁。陈轩的喉咙有些发干,像是许久未沾水一般。
她强自镇定了好一会儿,才缓缓开口,声音里带着一丝自己都没有察觉到的紧绷,就像是一根即将拉满的弓弦:“你……你找他做什么?”
陈轩竭尽全力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平稳而自然,甚至还刻意带上了一丝恰到好处的疑惑,仿佛她真的只是在关心一个普通朋友的寻人缘由,没有丝毫其他的念头。然而,藏在袖中的指尖却难以抑制地微微颤抖着,这一细微的动作不经意间泄露了她内心的不平静,如同平静湖面下暗涌的水流。她强装镇定地直视段楚寒那双深邃如寒潭的眼眸,那眼神仿佛能洞察人心最深处的秘密。她试图从对方那张英俊却毫无波澜的脸上捕捉到一丝一毫的线索或者意图——是善意的寻访,还是恶意的兴师问罪?是寻常的旧识相认,还是牵扯出什么陈年旧事?这些问题在她的脑海中不断盘旋,让她的心绪愈发复杂。
其实,段楚寒在父皇那里早已得知了陈轩身为女子的真实身份。这桩秘闻,犹如一道深埋在平静湖面下的暗流,在皇权与相府那微妙而脆弱的平衡中悄然涌动,稍有不慎便可能掀起滔天巨浪。父皇曾于一次深夜的御书房密谈中,屏退左右,将此事的来龙去脉,连同那些不足为外人道的隐秘,悉数告知于他。只因当年相府夫人,也就是陈轩的生身母亲,在怀胎十月、历经艰辛诞下的,本是一位粉雕玉琢的千金。然而,这位母亲出于对女儿未来命运的深切忧虑——那深宫内苑的荣华富贵背后,是数不尽的孤寂与倾轧,是步步惊心的算计与争斗——以及一份难以言明的私心,她不忍心让自己视若珍宝的亲生骨肉踏入那看似风光无限实则危机四伏的宫门深闺,更不愿女儿自小便被卷入朝廷那波谲云诡、你死我活的权力纷争漩涡。
于是,在陈轩尚在襁褓,对外界一无所知之时,这位心思缜密、胆大包天的夫人便当机立断,对外宣称自己诞下的是相府二公子,用一个男婴的身份,为女儿撑起了一把看似坚固却也无比沉重的保护伞。这一瞒天过海之计,精心编织了十数载,将女儿的真实身份严密地掩藏于重重帷幕之后,使得陈轩在“二公子”的名头下,平安度过了懵懂的童年,几乎做到了滴水不漏。
然而,天下没有不透风的墙,这惊天秘密,终究未能永远瞒过那位心思深沉、洞察秋毫的当朝天子。后来,或许是陈丞相本人在日复一日的欺君压力下内心备受煎熬,夜不能寐;或许是恐惧东窗事发,不仅自己万劫不复,更会牵连整个家族,落得个满门抄斩的凄惨下场。终究,在巨大的惶恐与不安驱使下,他寻得一个极为隐秘的时机,战战兢兢地私下向他的父皇坦诚了这桩欺君罔上、足以株连九族的弥天大谎的全部真相。
当时,丞相匍匐在地,汗湿重衣,磕头如捣蒜,只求陛下开恩,以为雷霆之怒将至,自己和整个陈家都将在劫难逃。然而,父皇的反应却大大出乎意料。他并未立刻龙颜大怒,降旨问罪,也未选择将这足以让相府瞬间倾覆的谎言公之于众,让陈家成为天下人的笑柄。相反,这位深谙权术、视天下为棋局的帝王,眼中精光一闪,瞬间便将这柄悬在陈家头顶、随时可能落下的利剑,化为了一枚握在自己手中、可攻可守的绝妙棋子。他不动声色地收下了这份迟来的“投名状”,将这“欺君之罪”的巨大把柄,化作了一道无形的枷锁,牢牢地套在了陈家的脖颈上。
从此,父皇便以此作为无声的威胁,如同握着一根看不见的缰绳,牢牢地钳制住了整个陈家的动向。这柄无形的达摩克利斯之剑始终高悬,使得陈家父子在朝堂之上,面对任何来自皇权的旨意或暗示,都只能俯首帖耳,如履薄冰,战战兢兢,仿佛时刻行走在万丈深渊的边缘,稍有差池便会粉身碎骨。多年来,陈家上下莫不小心翼翼,谨言慎行,不敢有丝毫违逆皇权的举动,生怕一个不慎,便招致那灭顶之灾的降临。这秘密,成了皇帝手中最稳固、最隐秘的缰绳,勒紧了相府这匹原本或许能在朝堂上自由驰骋的骏马,使其只能乖乖听话,成为皇权的附庸。
段楚寒估摸着,陈轩被送到这远离京城繁华、地处偏僻的凌云阁修仙已有八载光阴。这些年里,她必定是在家人的严密叮嘱下,始终以男子面貌示人,小心翼翼地隐藏着自己的女儿真身,言谈举止、衣着打扮,无一不是照着男子的标准来,生怕一旦暴露,便会引来灭顶之灾,不仅自己万劫不复,更会连累整个陈家。因此,他此刻言辞间格外顾忌,措辞也极为谨慎,每一个字都像是反复在舌尖掂量过千百遍,生怕一个不慎,就不慎揭穿了这层脆弱不堪、维系了十数年的伪装,给对方乃至整个已然风雨飘摇的陈家带来无法挽回的灭顶之灾。
而这份突如其来、并非他所愿、甚至可以说是强加于身的婚约,对他而言,亦是一道沉重无比的枷锁,紧紧束缚着他的自由与意志,让他对未来感到一片茫然,仿佛置身于浓雾弥漫的荒野,看不清前路。
“‘内子’?”陈轩像是听到了什么荒诞不经的天方夜谭,一双原本清澈明亮的杏眼惊讶地瞪大了,几乎要从眼眶里凸出来,声音都不自觉地拔高了几分,带着浓浓的难以置信和被冒犯的愤怒,“这……这不是男子对自己妻子的称呼吗?可你方才说的那个名字——陈轩,听着分明像是个男子啊?”朋友,东西不能乱吃,话更不能乱讲啊!这简直是滑天下之大稽!是可忍孰不可忍! 她只觉得脑子里一片混乱,如同被人硬生生投入了一颗巨石的平静水面,瞬间涟漪激荡,波涛汹涌,再也无法恢复平静。血液似乎一下子涌上了头顶,耳中嗡嗡作响,脸颊也因震惊和羞愤而阵阵发烫。
从小到大,爹娘从未向她提起过还有这么一桩离奇到极点的婚事!虽然她被送到凌云阁的时候才五岁,但五岁的孩子已经开始有了清晰的记忆,如此关乎终身大事的事情,怎会毫无印象,如同从未发生过一般?况且,她现在满打满算才十三岁,正值豆蔻年华,连及笄的年纪都尚未达到,还是个懵懂无知的少女,突然间从天而降一位未婚夫,而且还是以这种“找个男人做内子”的诡异方式出现,这也太奇怪、太荒谬、太离谱了吧?心绪瞬间乱成一团麻,无数个疑问如同水底的气泡般争先恐后地冒了出来,一个接一个,搅得她头晕目眩,几乎要站立不稳。她下意识地攥紧了衣角,指节因为用力而微微泛白。
段楚寒并不知道陈轩此刻内心正经历着怎样翻天覆地的震动和激烈的天人交战,他只以为她是单纯对这“男子”身份的“内子”感到震惊、不解和荒谬。他自顾自地叹了口气,那声叹息里充满了无尽的无奈,眉宇间也染上了一层淡淡的愁绪,还夹杂着一丝近乎认命般的疲惫,仿佛被这桩婚事压得喘不过气来。他微微侧过身,目光投向窗外飘落的桃花瓣,语气带着几分深深的无奈,像是在解释,又像是在自我安慰般说道:“父母之命,媒妁之言。自古以来,皆是如此。做子女的,很多时候也只能听从安排罢了,又能如何呢?”看他的表情,似乎对这门亲事也并非全然心甘情愿,那眼神深处,透着那么一丝丝的无可奈何和身不由己,仿佛他也是这桩荒唐婚事的受害者。
无奈?我才更无奈啊!陈轩内心简直在疯狂咆哮,如同一只被困在狭小牢笼中焦躁不安、濒临崩溃的困兽,指甲几乎要掐进掌心。天底下居然还有这么荒唐离谱的事情?两个“男人”之间订有婚约?哦不,她不是男人,她是女儿身!但除了娘亲,这世上应该再没有人知道她其实是个如假包换的女儿家,是个披着男装外衣的“假小子”吧?
等等!电光火石间,一些尘封已久、被刻意遗忘在记忆角落的碎片如同决堤的潮水般骤然闪现——怪不得她打小就被要求穿着兄长们穿旧了、改小了的男装,束起长发,言行举止皆要刻意模仿男子的粗犷与豪放,不能流露出半分女儿家的娇态与柔美,否则便会招来母亲严厉的斥责和父亲沉重的叹息;怪不得阿娘总是在她耳边千叮咛万嘱咐,甚至到了耳提面命、不厌其烦的地步,让她绝不能向任何人透露自己的真实身份,就连在睡梦中都要警醒,生怕说漏了嘴,引来杀身之祸;怪不得当年舅舅要不辞辛苦,千里迢迢地将年仅五岁、尚且懵懂无知的她从那繁华喧嚣的京城送到这远离尘世、人迹罕至的凌云阁来修仙,美其名曰是为她求仙问道、强身健体,现在想来,恐怕更多的是为了让她远离京城那个是非之地,让这个秘密能够隐藏得更久一些吧?无数的线索串联起来,指向一个让她心惊肉跳的可能......原来,这一切都是为了逃避这门荒唐到极点的婚事啊!
不对!陈轩的思绪更加混乱了,如同被顽皮的猫儿抓乱的线团,找不到任何头绪。既然这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定下的亲事,爹娘当年为何又要答应下来呢?既然答应了,却又为何要背地里将她送走,安排她隐藏身份,过着这种提心吊胆、不男不女的生活?这岂不是失信于人吗?
无数的疑问在她脑中疯狂地纠缠冲撞,让她如坠五里迷雾,怎么也理不清头绪,只觉得一阵剧烈的头痛欲裂,几乎要站立不稳。太阳穴突突直跳,喉咙也干涩得厉害。
“我……我不认识这个人。”陈轩猛地回过神来,心虚地迅速别开目光,不敢再与段楚寒那双深邃的眼眸对视,转而看向一旁光洁的地板上那几片不知何时飘落的粉嫩桃花瓣,声音有些发飘,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闪躲和慌乱,极力否认道,同时努力让自己的语气显得自然一些,仿佛真的只是在陈述一个事实,“从未听说过。”这件事情的原委太过复杂诡异,牵扯甚广,其中不仅关乎她个人的安危,更关乎整个陈家的存亡,在没有彻底弄明白之前,还是先瞒着比较稳妥,以免节外生枝,引来无法预料的可怕后果。
“不认识吗?”段楚寒眼中那一闪而逝的期待光芒迅速黯淡下去,如同被一阵突如其来的狂风吹熄的烛火,瞬间变得黯淡无光。他微微垂下了眼睑,浓密的睫毛在眼下投下一小片阴影,肩头也不自觉地微微垮下,整个人都显得有些失落和沮丧,声音里带着一丝难以掩饰的失望,低声道:“我还以为,以小瑾在门中的人缘,多少会认识呢。”
识又怎样?我能说吗?一旦泄露我的身份,别说这门荒唐的婚事,恐怕整个凌云阁都给沸腾!
陈轩心中一阵苦涩翻涌,如同刚刚吞了一大口黄连,苦得她舌根发麻。看着段楚寒那副黯然神伤的神色,陈轩心头又莫名地生出一丝不忍。犹豫了一下,她抬起头,试探着随口问道,语气中带着一丝连自己都不确定的安抚意味:“要不……我帮你四处打听打听?”反正这凌云阁说大不大,说小不小,打听的结果如何,还不是由她说了算?她暗暗打定主意,定要敷衍过去。
“好啊!那真是太感谢小瑾了!”听到这话,段楚寒猛地抬起头,眼中瞬间重燃起希望的火苗,如同在黑暗中看到了一线生机,整个人的精神都为之一振,连带着声音都明亮了几分。他充满感激地看着她,那份毫不掩饰的诚挚谢意,让陈轩心头不禁微微一颤,脸上也有些发烫,仿佛被那灼热的眼神烫到了一般。
“不客气的。”陈轩勉强应道,努力挤出一个还算自然的笑容,但那笑容却有些僵硬,嘴角牵扯得颇为费力。她心中却早已暗暗打定了主意。
至于这打听的结果嘛……问不问得出来,或者问出什么结果,可就全凭她陈轩一张嘴了。她虽口头上应承下来,实则不过是打算应付了事罢了。改日随便找个由头,就说查无此人,或是对方早已离开凌云阁,总之编个天衣无缝的理由搪塞过去便是。
虽然这么做似乎确实不大厚道,有欺骗“友人”之嫌,但眼下她身不由己,前路未卜,也只能走一步看一步,先想方设法稳住眼前的局面再说。她悄悄捏紧了藏在袖中的拳头,只感到一阵沉重无比的压力,如同泰山压顶般,让她几乎喘不过气来。这凌云阁的平静日子,恐怕是到头了。山雨欲来风满楼,她必须更加谨慎,每一步都如履薄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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