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 曙光
直到浓密得如同厚重帷幕般的树林枝叶完全遮蔽了他的身影,直到身后那震耳欲聋、令人心胆俱裂的厮杀声、兵刃交击声和濒死的惨嚎渐渐变得遥远、模糊,最终被呼啸的风声和林木的摇曳声所取代,他才敢停下早已麻木沉重、如同灌满了铅的双腿,背脊重重地靠在一棵粗壮无比、布满沧桑苔痕和龟裂树皮的古老树干上。
太子段楚寒背靠着冰冷粗糙的树干,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每一次吸气都牵扯着肋下和后背的伤痛,每一次呼气都带着胸腔深处的血腥味,胸口如同破旧风箱般剧烈起伏。冰冷的汗水混合着额头上依旧在缓缓渗出的、黏腻的鲜血,顺着他沾满血污、尘土和汗水的脸颊、脖颈滑落,一滴滴沉重地砸在他脚下的枯枝败叶上,晕开一小片一小片深色的、如同泪痕般的印记。压抑了许久的泪水,终于再也无法控制,如同决堤的洪水般汹涌而出,无声地、滚烫地淌过他布满污迹的脸颊,留下蜿蜒曲折、带着血色的痕迹。
他颤抖着伸出同样沾满血污和泥土、指节擦伤的手,小心翼翼、却又无比珍重地摸了摸怀里那个被他一路死死抱住、几乎嵌入身体、被汗水与血水浸得微潮的粗布包裹——那是周通在生死关头,用尽最后力气塞到他怀里的。里面沉甸甸地装着林枫用生命守护的、关系着复国大业的绝密密信,装着江南地区仍然忠于段氏皇族的旧部联络名单,那是他未来复仇、重整河山的唯一希望火种,是无数鲜血浇灌出的种子。他又颤抖着,缓缓地探手入怀,指尖触碰到紧贴胸口、那枚被他一路死死攥在掌心、早已被体温焐得温热的玉佩——那是林枫留给他最后的念想,玉佩冰冷的边缘此刻却仿佛还残留着林枫手掌的温度,玉面上仿佛映照着林枫温和而坚定、带着鼓励的笑容,承载着林枫最后那无声却重如泰山的托付与信任。
“林大哥……陈猛统领……陈虎……周通……”他在心中无声地、一遍又一遍地、如同诵念经文般呼唤着这些名字,每一个名字,都像是一块沉重的巨石,压在他伤痕累累、几乎破碎的心上,代表着一份沉甸甸的、无法偿还的牺牲,一份需要用一生去铭记、去践行的恩情与血债。
突然!
“啊——!”
远处的山坡方向,猛地传来一声凄厉至极、充满了无尽痛苦与不甘的惨叫声!那声音如同濒死野兽被撕裂喉管的哀嚎,瞬间撕裂了黎明前短暂而诡异的死寂!
那声音,太子段楚寒绝不会认错——是陈虎!是陈虎的声音!是那个一直冲杀在最前、悍勇无匹的汉子最后的声音!
太子的身体如同被一道来自九幽的恐怖闪电狠狠劈中,猛地一震,浑身的血液仿佛在瞬间冻结凝固,连呼吸都彻底停滞。他死死地、用尽全身力气捂住自己的嘴,牙齿深深嵌入下唇,咸腥的血味弥漫口腔,不让自己发出一丝一毫的哭泣或呜咽。指甲因为用力过度而深深陷入掌心,带来一阵尖锐到麻木的刺痛,却丝毫无法抵消心头那灭顶的剧痛。
紧接着,周通那声嘶力竭、用尽生命最后力量发出的、几乎破音的喊叫声,如同最后的雷霆,穿透了空间,狠狠砸在他的心上:“殿下——!快跑啊——!不要回头——!永远不要回头——!”那声音里充满了无法言喻的焦急、刻骨的不舍,以及一种燃烧生命发出的、最后的、近乎咆哮的、不容置疑的催促!
然后……
是利刃狠狠砍进血肉躯体的、沉闷而粘稠的噗嗤声……
是骨骼被巨力生生砸断、砍碎的、令人牙酸的咔嚓脆响……
是重物轰然倒地、撞击地面的沉重闷响……
是……一切归于死寂的空白……
世界,仿佛在这一刻彻底静止了。风停了,树叶不再沙沙作响,连自己沉重的心跳声都消失了。只剩下无边无际的、冰冷的、令人窒息的、仿佛能吞噬灵魂的死寂。
太子段楚寒背靠着冰冷粗糙的古树树干,那树干粗壮如巨蟒盘踞,树皮皲裂似岁月的刻痕,每一寸都透着沧桑与孤寂。他的身体因为极致的悲痛和足以焚毁理智的滔天愤怒而剧烈地颤抖着,如同秋风中的最后一片枯叶,在凛冽的寒风中摇摇欲坠,仿佛下一刻便会碎裂成尘。指甲深深掐进了粗糙坚硬的树皮里,硬生生掐出了几道深痕,鲜红的血珠从指尖缓缓渗出,染红了指缝,刺痛感如针扎般蔓延,却远不及心头的万分之一煎熬。那些血珠混合着脸上依旧滚烫的泪水,顺着脸颊无声滑落,一滴滴落在冰冷潮湿、铺满腐叶的地面上。那地面散发着腐朽的霉味,每一滴落下都瞬间被黑暗吞噬,了无痕迹,如同那些刚刚逝去的生命,在无情的时光中消逝得无声无息,只留下空寂的回响。
他缓缓地、极其艰难地抬起头,颈骨发出轻微的咔响,透过头顶茂密枝叶交织的狭窄缝隙,望向落马坡的方向,望向那片被远处隐约跳动的、叛军点燃的火把所染红的、如同浸透了兄弟们鲜血般的天空。他的声音嘶哑低沉,如同砂纸摩擦,却带着一种令人心悸的、如同万年寒冰般的平静,一字一句,清晰地、如同用刻刀镌刻在灵魂深处般轻声说道:
“林枫大哥,周通兄弟,陈猛统领,陈虎兄弟……还有所有……所有为我段楚寒流尽最后一滴血的黑骑军将士们……”
“我会活着。我一定会活着。”
“我会回来的。我发誓,我一定会回来!”
“我会让所有伤害你们的人,所有沾满你们鲜血的刽子手,血债血偿!十倍!百倍!千倍!”
“我会让那些乱臣贼子,让那些背叛者,让整个刘氏逆党,付出他们永远无法想象的、千百倍的惨痛代价!用他们的头颅和鲜血,来祭奠你们的英魂!用他们的哀嚎,来告慰你们的在天之灵!”
他的声音不大,却如同淬炼过的寒铁,带着一种不容置疑、刻骨铭心的仇恨和一种磐石般不可动摇、矢志不渝的决心,在这片承载着无尽悲痛的寂静树林中,低低地回荡,如同誓言的回音,久久不散。
说完,他猛地抬起手臂,用同样沾满血污、被树枝划破的衣袖,狠狠地、近乎粗暴地擦干脸上纵横交错的泪水和血痕。那眼神,在擦去泪水的一刹那,变得如同极北寒冰般无比坚定、无比锐利、无比冰冷,所有的软弱与彷徨都被瞬间冻结、粉碎。他毅然决然地转过身,不再有丝毫停留和眷恋,拖着伤痕累累、疲惫不堪、仿佛随时会散架的身躯,朝着树林更深处,朝着那未知的、仿佛能吞噬一切的黑暗,一步一步,艰难却无比坚定地跑去。每一步落下,都仿佛踏在燃烧的炭火上,钻心的疼痛从脚底蔓延至全身,却又带着向死而生的、无可阻挡的决绝。
树林里很黑,浓稠的黑暗如同墨汁般倾泻下来,伸手不见五指,只有偶尔从极高处枝叶缝隙中艰难透下的几点微弱如萤火般的惨淡月光,勉强勾勒出扭曲怪异的树影轮廓。树林里很静,死一般的寂静,只能听到他自己沉重如擂鼓的脚步声、急促如同破风箱般的喘息声,以及不知疲倦的风吹过无边无际的树叶所发出的、单调而永恒的“沙沙”声。但他不再感到恐惧,不再感到孤独。因为他清晰地感觉到,林枫那温厚沉稳、令人心安的气息就在他身边,陈猛那豪迈无畏、顶天立地的身影就在他身边,周通那忠诚坚毅、充满关切的目光就在他身边,陈虎那最后的、如同惊雷般的怒吼还在他耳边回响……所有那些为他牺牲的黑骑军将士们的英魂,并未消散!他们化作了他血脉中奔涌的、复仇的力量,化作了支撑他脊梁的、不屈的钢铁,化作了照亮前路的、虽微弱却永不熄灭的微光,陪伴着他,守护着他,推动着他,直到他夺回那被篡夺的万里江山,直到正义得以彻底伸张、冤屈得以彻底昭雪、英魂得以彻底安息的那一天!
不知跑了多久,双腿早已麻木得失去了知觉,只凭着意志机械地向前挪动。天边,那东方遥远的地平线上,终于开始泛起了一丝微弱的、如同鱼腹般的灰白色——那是漫长黑夜尽头,黎明前第一缕象征着不屈与希望的曙光,顽强地刺破了厚重的夜幕。
太子段楚寒停下脚步,胸膛剧烈起伏,如同拉动的风箱。他抬手抹去糊住视线的汗水与血水,抬头望向那抹在黑暗中艰难挣扎、却无比倔强地透出的微光。他再次紧紧地、无比珍重地攥了攥紧贴胸口的玉佩,感受着那份由无数生命和忠诚浇筑而成的、沉甸甸如山的责任与那微弱却永不熄灭的希望之火,如同握住了兄弟们的手。
他知道,前方等待着的,是晨雾里若隐若现的崎岖山路,是沾着冰冷露水的锋利荆棘丛,是未知的狂风骤雨与致命危险,可他的脚步却比任何时候都更稳,更沉。第一缕曙光终于穿透了头顶的枝叶,落在他沾着血污、伤痕累累的脸颊上,带来一丝微弱的暖意,像林枫生前常替他擦去额角汗水的那只手;像陈猛拍着他肩膀、目光灼灼地说“殿下将来必成大器”时的温度,烫得他眼眶再次发疼。他低头看着自己的双手——掌心还留着深深掐进树皮的划痕,指尖的血已经凝固成暗褐色,可那枚玉佩还紧紧攥在手里,玉面上的纹路被体温焐得温热,像兄弟们无声却坚定的陪伴,从未离开。
远处的山坳里,忽然传来一声晨鸟的啼鸣,清越、嘹亮,在黑沉沉的寂静中骤然响起,像极了黑骑军清晨操练时穿透云霄的号角声。他整了整早已破损不堪、沾满泥泞和血渍的衣袍,将怀里的粗布包裹又往胸口最深处按了按——那里装着林枫用命换来的密信,装着周通拼着最后一口气塞给他的名单,装着所有黑骑军将士用血肉之躯守护的、那渺茫却不容熄灭的希望。风忽然变了,不再是深夜刺骨的冷冽,而是带着些微的潮湿与泥土草木的气息,吹过他的衣领,掀起破碎的衣角,像兄弟们在他耳边轻声低语:“殿下,走下去。”
他抬起头,望着曙光渐渐染亮的天空,那片曾经被叛军火把映得如同血海般的云层,此刻正慢慢褪去狰狞的血色,变成了淡粉与橘红的交融,带着一种劫后余生的宁静。他想起陈虎最后奋力甩开他的手、将他推向生路时,那双瞪圆的虎目里燃烧着的、如同烧红烙铁般的意志:“您必须活下去!”想起周通用尽最后力气喊着“不要回头”时,那嘶哑声音里无法掩饰的哽咽与斩断一切的决绝。是啊,他不能回头,也不敢回头——回头是兄弟们的尸体,是满地的血泊,是刻在骨头上的、足以让人发疯的痛;而前方,是挣扎而出的黎明,是渺茫却必须抓住的希望,是肩上压着的、必须完成的复仇与复国的使命。
他迈开脚步,踩碎脚下积年的腐叶,发出轻微的、持续的脆响,每一步都踏碎了昨夜的噩梦。晨雾在他身边缭绕,像一层薄薄的、冰冷的纱幕,却挡不住他望向黎明的视线。他知道,前方的路还很长,漫长得如同没有尽头,可能会有倾盆的暴雨,会有精心布置的陷阱,会有噬骨的孤独,但他不怕——因为他的怀里揣着兄弟们的命,手里攥着兄弟们的愿,心里装着兄弟们的仇,这沉重的背负是他活下去的全部意义。他的耳边,仿佛还能听到周通最后的声音在回荡:“殿下,这是最后的希望。”仿佛还能听到陈虎那惊雷般的怒吼在炸响:“护着殿下冲出去!”仿佛还能听到林枫温和而坚定的低语在萦绕:“活下去。”
太阳终于跳出了地平线,将第一束完整、温暖的金色光芒洒在他身上,驱散了身上的寒意。他的影子被拉得很长很长,投在铺满落叶和微光的地上,像一棵在废墟中顽强挺立的树。他再次摸了摸怀里的包裹,感受着那份沉甸甸的托付;又摸了一下胸口的玉佩,感受着那份永不冷却的陪伴。然后,他不再迟疑,朝着曙光升起的方向,朝着那片被朝阳染成金色的未知之地,一步步走去。他的背影在晨雾中渐渐远去,却带着一种令人心悸的、如同磐石般的坚定——像黑骑军的战旗,纵然染血,永远不会倒下;像黎明的曙光,纵然微弱,永远不会熄灭。
风里,似乎隐隐约约传来了黑骑军低沉雄浑的战歌旋律,那是他从小听到大、刻入骨髓的旋律:“黑骑踏破贺兰山,忠魂不灭护江山……”他无声地翕动嘴唇,轻声跟着那无形的旋律哼唱,声音嘶哑却带着一种穿透疲惫的力量,在晨雾里飘散,如同对亡魂的承诺。前方的路,还很长很长,但他知道,他不是一个人——林枫在,陈猛在,陈虎在,周通在,所有黑骑军的将士都在,他们的英魂,会化作他脚下的路,化作他手中的剑,化作他眼里永不熄灭的光,陪着他,支撑着他,直到那一天——走到他回来的那一天,走到他复仇的那一天,走到他用敌人的血洗净山河、祭奠兄弟们英灵的那一天。
晨雾渐渐散了,被越来越强的阳光驱赶得无影无踪。太阳越升越高,将他的影子越拉越短,仿佛将昨夜的黑暗彻底压缩。他的脚步越来越快,越来越稳,像一匹挣脱了所有束缚、奔向复仇原野的野马,像一只划破长空、目标明确的归巢鹰隼,更像一把在晨光中缓缓出鞘、寒光四射的复仇之剑。前方的路,还在脚下无尽地延伸,可他知道,他一定会走到尽头——因为,他是段楚寒,是黑骑军用生命和鲜血守护的太子,是所有牺牲者最后的希望,是背负着无数英魂嘱托、必须要活着回来的人!
风里,传来了远处村落隐隐约约的鸡鸣,那是黎明确凿的信号,是旧日终结、新日开始的宣告。他望着前方被阳光照亮、草木葱茏的山野,嘴角极其艰难地扯出一丝极淡、几乎看不见的弧度,那笑里带着刻骨的恨,带着噬心的痛,带着从未有过的、如同钢铁淬火后的坚定。他对着风,对着光,对着身后那片埋葬了兄弟们的土地,轻声说道:“等着我,兄弟们。”然后,不再回头,朝着曙光喷薄、希望所在的方向,迈开大步,坚定不移地走去。
那背影,在越来越明亮的阳光下,越来越清晰,越来越挺拔,像一座不可动摇、承载着血债的山岳,像一把即将刺破一切黑暗、锋芒毕露的利剑,更像所有牺牲者未曾合上的、凝望着前路、期盼着复仇的眼睛,永远,永远,望着前方那必须抵达的终点。
(/bi/286352/3661039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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