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天家联姻
话说凌云阁势力范围之内有四个国家,大理国为其版图最广者。大理段氏王朝历七代帝王,王权势微而母族渐盛。陈氏乃当世儒学巨族,前朝时便名满天下,门生遍及四海。弘光帝即位后,不惜代价笼络陈家,然陈氏族人心志高洁,拒不出仕。弘光帝遂转换策略,以水磨功夫说动陈老太爷,允其次子陈瀚宇为太子授业,不授官衔。陈老太爷难却帝王"三顾茅庐"之诚,思忖不过教书育人,太子亦在"有教无类"之列,遂应承。
岂料此仅为开端,有些事一旦起头,便如脱缰之马。见太子学业日进,弘光帝龙心大悦,自当厚赏太傅。初时不过金银锦帛,陈瀚宇不敢拂逆帝意,姑且收受。后弘光帝觉物赐不足彰其器重,遂赐虚爵空衔。至此陈家若再不明帝王"苦心",实属愚钝。陈瀚宇遂以太子天资卓绝、己身才学有限为由,奏请另择高明。弘光帝费尽心机方得此局,岂容轻辞?狡黠帝王眼中精光乍现,一面温言抚慰,一面暗布新棋。
此番对谈未久,东宫喜诞麟儿,举国欢庆。恰时陈府亦传喜讯,陈瀚宇夫人身怀六甲。弘光帝趁势下诏,将未降世之婴指婚皇孙。圣旨当前,陈瀚宇接亦难,拒亦难。接则陈家永陷朝堂,清闲不再;拒则抗旨灭族,祸及满门。万般无奈,只得跪领皇恩。
天家联姻,喜叠双喜。朝臣雅士争赴陈府道贺,市井百姓观榜亦津津乐道,举国皆沐喜庆。然待陈夫人分娩,喜事顿成笑谈。陈瀚宇喜获麟儿,赐婚自当作废——大理从无男妃先例,圣旨明载"陈氏女"三字。弘光帝颜面尽失,缄口不提此事。然不提非谓揭过,反以"深觉有愧"为由,赏赐更甚。帝王失策欲偿,群臣自无异议。虽则恩宠不断,陈瀚宇终未入朝。
眼见外戚势焰熏天,太后干政日频,段氏皇权岌岌可危。弘光帝思之再三,唯行釜底抽薪之策可破困局。某日早朝,弘光帝骤传位于太子段禾煜,自居太上皇。王太后旦夕成太皇太后,干政名分顿失。新帝生母心系亲子,太子妃育嫡孙后更唯恐生变。弘光帝一着妙棋令王家措手不及,朝野震动。
陈瀚宇晨起惊觉,竟已成万民景仰之帝师。新帝登基论功行赏,帝师居功至伟,授少府少监,位列四品。此后两年一迁,未几已居丞相之位,圣眷之隆可见一斑。王家感其势危,又觉王皇后不甚"驯顺",遂择嫡系"温顺"女子入宫,是为玉淑妃。段禾煜——今之弘文帝,岂容王家再借后宫坐大?纳王家女同时,亦选诸族贵女入宫。然其刻意避其适孕之期临幸玉淑妃,此妃竟仍诞下皇子。余妃或早产或夭折,唯余两位公主平安长成。
弘文帝春秋三十有二,正值盛年,无意过早册立太子。然时势所迫,不得不于二皇子年幼之际定下储君。
弘文帝命陈丞相草拟册封诏书,立大皇子段楚寒为大理国皇太子。段楚寒乃嫡长子,立为储君名正言顺,满朝文武皆无异议。
然则册立太子一事,非但未能撼动王家分毫,反令其尊荣更甚——段楚寒亦是王老太爷亲外孙。
然弘文帝于立储之后,始重用诸多二流世家。此等家族底蕴尚存,且野心勃勃,久受王家、何家、林家、张家等一流门阀压制,今得进身之阶,岂肯坐失良机。
皇帝擢用陈家,借清流一派制衡王家,复启用二流世家,此乃明示削夺王家权柄。王家根深叶茂,盘根错节,更与何、林、张等一流世家互为姻亲。若其联袂向皇帝发难,诸多政令必难施行。
前朝风云激荡,后宫暗流汹涌。正值此际,王皇后忽染沉疴,太医束手,未几溘然长逝。王皇后虽出身王家,然与弘文帝自幼相伴,情谊深重。其薨逝令弘文帝痛彻心扉。彼时,太子段楚寒年仅三龄。
太子幼失慈母庇护,于暗藏杀机、凶险不逊战阵的深宫步履维艰。皇太后忧其遭人毒手,遂亲迎至慈宁宫抚育。
得皇太后羽翼庇护,后宫暗箭稍敛锋芒。然朝堂之上,奏请另立中宫的折子却越积越高,令弘文帝震怒不已。他以王皇后“贤德宽厚,仁慈智鉴”,后宫无人能及为由,尽数驳回。只要中宫虚位,皇太子便是唯一嫡子,余子觊觎大位皆名不正言不顺。然为长久计,尚需为太子寻一强援。弘文帝遂将目光投向陈家。
虽陈家入局数年,对朝局略有牵动,然出仕者仅陈瀚宇一人。倘那老臣寻个由头急流勇退,恐难挽留。弘文帝必得设法将陈家牢牢缚于股掌之间!
值此微妙之时,陈家传来喜讯,陈夫人再度有孕。弘文帝闻之大喜过望,竟再生赐婚之念。
此番他未似其父般急切,先遣掌宗庙之事的林太常卜问,欲知陈夫人腹中胎儿是男是女,与太子八字可合。林太常卜得:跨凤乘龙,天作之合!
弘文帝喜不自胜,当日即命拟旨赐婚。陈瀚宇接旨时措手不及,国公夫人更是几欲昏厥。万料不到有太上皇前车之鉴,今上竟重施指腹为婚之策,难道不惧此胎复得麟儿?
八月后,国公夫人顺产一女婴,然对外宣称诞下男丁。国公夫人不忍爱女嫁入深宫内苑,纵使终身不嫁,亦胜于投身那吃人不吐骨头的去处。遂决意隐瞒婴孩性别,乃至连其夫亦一并欺瞒。
后陈瀚宇得知真相,几欲气绝。欺君之罪可大可小,乃累及满门的杀头重罪!
正当陈瀚宇五内如焚、束手无策之际,皇帝却道:男儿亦可。彼时陈丞相神色之骇异,实非言语所能描摹!
弘文帝亦不多言,命身旁总管太监何迁复述圣旨要义。陈瀚宇方悟皇帝早已设下圈套,静待其入彀。凤从属于龙,喻指后妃,象征美丽端庄、慈祥仁爱。然凤之本意为何?凤,乃神鸟也,雄为凤,雌为凰!
一道圣旨,不仅将陈家与皇家牢牢绑缚,亦彻底改写了两个懵懂稚童的未来命途。
然而,这份历经十数载励精图治、用无数忠魂热血与黎民百姓的隐忍才勉强维系的脆弱平静,终究如同薄冰遇骄阳,被冰冷残酷的现实无情撕碎,碎裂的冰碴在骤然升腾的炽热中瞬间消弭无踪。当大理皇朝那象征着至高无上权力、承载着天命所归的鎏金九龙玉玺,在震耳欲聋、山呼海啸般的“万岁”声中,无比沉重地交到年仅二十有五的弘文帝段禾煜那双尚显单薄的手掌时,那御座之下看似固若金汤、万民臣服、繁花着锦的锦绣江山,实则早已是暗流汹涌,千疮百孔,潜藏着足以颠覆乾坤、葬送百年基业的巨大危机。那玉玺的冰冷触感,透过掌心直抵年轻帝王的心底,仿佛预示着这江山社稷的沉重与寒意。
自太祖皇帝开国以来,筚路蓝缕,历经七代君主,百年间积累的旧怨新仇早已层层淤积,化作帝国肌体深处的沉疴顽疾——有功高震主、手握重兵的将领与深宫皇室之间日益深重的猜忌,如毒刺般横亘其间;有胸怀经世济民之志的寒门士子与盘踞朝堂、垄断资源的世家大族之间愈演愈烈的利益冲突,如同水火不容;有边陲彪悍、伺机而动的异族部落与承平日久、渐显疲态的中原王朝之间纠缠不清的百年纠葛,如同悬顶之剑;更有那盘根错节、错综复杂、你死我活的权位之争,如同深埋在地底、汲取着腐朽养分的毒藤,早已在朝堂的衮衮诸公、口蜜腹剑的权贵与江湖草莽、心怀叵测的英雄之间悄然滋生、蔓延、发酵,盘根错节,根深蒂固,其蔓毒已深入骨髓。
各方势力,无论是血脉相连却心怀叵测、觊觎神器已久的宗室亲王,如那位深藏不露、手握京畿十万精锐兵权的靖王段钰;还是拥兵自重、割据一方、俨然国中之国的封疆大吏,如那位镇守苦寒北疆、麾下铁骑如林、素有“北境之狼”凶悍称号的镇北侯萧鼎;亦或是蛰伏于繁华市井、幽深门庭的阴影之下,不动声色间便掌控着国家漕运盐铁之利、钱粮命脉与坊间舆论喉舌的门阀豪强巨擘,此刻都化作了潜伏在暗夜最深处、静待时机的嗜血猛兽。他们在这张由权力、财富、野心交织而成、牵一发而动全身的庞大利益之网中,贪婪地窥伺着御座的方向,蠢蠢欲动,无声地磨砺着爪牙,只待一个微小的裂隙,一个恰当的时机,便要倾巢而出,掀起足以吞噬一切、将整个王朝拖入万劫不复深渊的滔天巨浪。
弘文帝段禾煜登基之初,便已敏锐察觉朝局不稳,那庄严肃穆、钟鼓齐鸣的朝会之下,看似和谐的朝会上,隐藏着多少道冰冷审视的眼神与多少声虚情假意、敷衍了事的叩拜。他夙兴夜寐,日夜伏案,埋首于堆积如山、字里行间暗藏机锋的奏章之中,常常批阅至东方既白,烛泪成堆,只为洞悉这庞大帝国的每一丝细微脉搏,捕捉那不易察觉的危兆。他呕心沥血推行仁政,减免赋税,开仓放赈,鼓励农桑,兴修水利,广施恩泽以安抚天下人心,试图弥合先帝穷兵黩武留下的巨大亏空与遍布朝野的裂痕。他甚至不惜得罪部分根基深厚的世家大族,破格提拔有真才实学的寒门俊彦入阁参政,力图刷新吏治,扫除积弊。
然而,他虽有帝王心术,天资聪颖,却终究年轻识浅,经验尚薄,未能看透那暗处的毒藤早已如附骨之疽,悄然缠绕上帝国的根基,深入骨髓,其毒性已渗入五脏六腑,只待风起云涌、时机成熟的那一刻,便要将这棵看似枝繁叶茂、实则内里已被蛀空的大树连根拔起。那些觊觎龙椅、虎视眈眈的亲王们,如靖王段钰,表面上对他这位新君恭顺有加,行君臣之礼时一丝不苟,言辞恳切,私下里却在自家府邸那幽深曲折、戒备森严的密室之中,与心腹谋士、手握实权的将领密谋至深夜。摇曳的烛光下,他们贪婪的目光,如同嗅到血腥的饿狼般死死盯住那象征九五之尊、至高无上的皇座,仿佛已经嗅到了权力顶峰那诱人而浓烈的血腥气息,窃窃私语间,每一个字都浸满了权欲的毒液与颠覆的阴谋,每一个眼神都闪烁着对至尊之位的渴望。
终于,在弘文帝登基后的第三个萧瑟年头,一个看似寻常的秋高气爽、鹰犬出猎的秋狩之日,一场蓄谋已久、布局精密到令人发指、如同毒蛇般耐心盘踞的叛乱,毫无征兆地骤然爆发,如同平地惊雷。叛军以“清君侧,诛佞臣”为名,矛头实则直指弘文帝的御座。其势如燎原的野火,迅猛异常,瞬间点燃并席卷了京畿外围的郡县;又如积蓄了万钧之力的山洪倾泻而下,以排山倒海、摧枯拉朽之势,裹挟着滚滚烟尘与震天的杀声,向着帝国的心脏——帝都中枢席卷而来。铁甲铿锵,刀枪林立,沉重的铁蹄践踏着帝国的土地,震动得宫墙都在微微颤抖,瓦砾簌簌落下。凄厉的喊杀声,如同地狱恶鬼的哀嚎,撕裂了原本宁静祥和的夜空,震耳欲聋,令人肝胆俱裂。那股毁灭性的力量,如同锋利无比的手术刀,瞬间便冲垮了京畿外围那些看似坚固、实则早已被叛军用重金贿赂、美色诱惑与死亡恐吓渗透腐蚀、变得外强中干的防线。守军将士虽不乏忠勇之士奋力抵抗,但在叛军精锐铁骑与早已埋伏好的内应奸细的里应外合夹击下,迅速溃不成军,尸横遍野,殷红的鲜血汩汩流淌,染红了帝都的长街古道,空气中弥漫着浓重的血腥与铁锈气息。
那一场决定王朝命运走向的京城守卫战,其惨烈程度,堪称人间炼狱,其残酷足以令天地失色。皇城根下,昔日车水马龙、繁华鼎盛的朱雀大街,此刻已成血肉磨盘般的修罗场。刀光剑影激烈交错,寒光闪烁间血肉横飞,断肢残骸堆积如山,层层叠叠,几乎堵塞了宽阔的街巷。密集的箭矢如遮天蔽日的蝗虫过境,带着死亡的尖啸,遮蔽了天边那轮残月清冷的光辉。将昔日繁花似锦、夜夜笙歌鼎沸、巍峨壮丽的帝都洛阳,顷刻间化作了尸山血海、鬼哭神嚎、浓烟蔽日、烈焰冲天的修罗屠场。死亡如同瘟疫般在每一个角落疯狂蔓延开来,其腐朽的气息弥漫在每一条街巷,浓得化不开,令人作呕的腥风卷过断壁残垣,带来阵阵令人窒息的恶臭与焦糊味。
守卫皇城的禁军士兵们,在高高的城墙上与如潮水般涌来的叛军殊死搏斗,他们的鲜血如同小溪般流淌,染红了古老的城砖,凄厉的哀嚎声、兵刃的碰撞声此起彼伏,仿佛地狱之门已然大开,无数冤魂在弥漫的硝烟与烟尘中游荡哀泣。而叛军那狰狞可怖、画着滴血黑色狼头的旗帜,则如鬼魅般在熊熊燃烧的火光中疯狂摇曳,每一次伴随着号角的疯狂冲锋,都带来新一轮的残酷杀戮与绝望的哀鸣。箭雨如注,倾泻而下,火把摇曳的光芒照亮了城楼上士兵们沾满血污、绝望而坚毅的面孔。
京城上空,乌云密布,翻滚如墨,仿佛天神也为这人间惨剧而垂泪恸哭。层层叠叠的浓云如泼墨般沉沉压向大地,几乎要将整个城池吞噬,透不出一丝天光。叛军的喊杀声震天动地,兵戈交击的铿锵之声、战马濒死前痛苦的嘶鸣、伤者垂死的**混杂在一起,形成了一曲混乱而宏大的末日交响。空气中弥漫着浓郁得令人窒息的血腥气、呛人的尘土气息以及尸体烧焦的恶臭,令人几欲作呕。
京城各大家族——如何家、林家、张家这般传承数百年、门生故吏遍布朝野、根基深厚的一流门阀——早已在叛乱初起、风声鹤唳之时便闻风而动,如同受惊的龟鳖,纷纷紧闭了自家那象征着身份地位的朱漆大门。一扇扇沉重无比、雕刻着瑞兽的门扉之后,是碗口粗细的精钢铁链将其牢牢锁死,门内,家族豢养的众多护院家丁们早已刀已出鞘、箭在弦上,个个屏息凝神,眼神锐利,严阵以待。他们藏身于门后、高耸的墙垛、坚固的箭楼等各处有利位置,眼神警惕如鹰隼,紧盯着门缝外、墙头上隐约可见的刀光剑影与晃动的人影,心脏随着外面震耳欲聋的厮杀声而剧烈跳动,紧握兵器的手心满是冷汗。
在这等风云突变、乾坤倒转、祸福难料的当口,谁家都不想平白无故地成了这场血腥叛乱的牺牲品,更不愿被轻易裹挟进那足以倾覆一切、玉石俱焚的滔天巨浪之中。世代相传的生存智慧与无数血的教训早已刻入骨髓,告诉他们一个颠扑不破的真理:流水的帝王,铁打的世家。龙椅上坐的无论是谁,是姓李还是姓赵,终究少不了他们这些盘根错节、垄断了土地、人才与财富资源的家族一份好处。无非是换个地方、换个对象磕头纳贡,献上丰厚的金银、稀世珍宝与绝色美女,便能继续高枕无忧地享受他们的世代荣华富贵,维系门楣不坠。因此,此刻最紧要的便是明哲保身,隔岸观火,静待尘埃落定,胜负分明。哪怕门外杀声震天,血流成河,尸骸枕藉,也绝不妄动分毫,唯恐一丝疏忽、一个错误的站队,便引来万劫不复、株连九族的灭顶之灾。
街巷之间,残破的、沾满血污的龙旗与叛军那狰狞的黑色狼头旗在呼啸的腥风中猎猎作响,相互撕扯,散落的箭矢、断裂的枪矛与碎裂的盔甲铺满了冰冷的青石板路,在跳跃的火光映衬下,映照着叛军士兵们晃动的、如同鬼影般狰狞的身影。
平日里那些在京城翻手为云、覆手为雨,连王公贵族都要给几分薄面、礼让三分的豪族巨擘们,此刻都如同受了惊的缩头乌龟,瑟缩在各自深宅大院那看似坚不可摧、高墙深垒的铜墙铁壁之后。他们胆战心惊地透过厚重门板的缝隙、雕花木窗的狭窄窗隙,小心翼翼地窥探着外面那个已然兵荒马乱、秩序荡然无存、宛如末日降临的可怕世界:街道上尘土飞扬,遮天蔽日,叛军的黑色狼旗在风中肆无忌惮地猎猎作响,如同招魂的幡布,散落的兵器与破碎的瓦砾、燃烧的木料交织成一片触目惊心的狼藉与废墟。
远处,不时传来受伤士兵撕心裂肺的凄厉哀嚎与妇人失去至亲后绝望的哭喊,那声音尖锐刺耳,令人心悸,如芒在背,仿佛能穿透厚厚的院墙。他们心中正疯狂地祈祷着,一遍遍默念着祖宗保佑,只愿那叛军冰冷的刀锋莫要砍向自家那朱红厚重的府门,更莫要撞开这最后的庇护之所。每一阵急促如鼓点的马蹄声从门前飞速掠过,都惊得他们冷汗淋漓,背脊发凉,仿佛死亡那冰冷的气息已经渗透进了府邸的每一寸空气,连院内那棵历经数百年风霜、见证无数兴衰的古槐,都似乎屏住了呼吸,繁茂的枝叶在带着血腥味的夜风中无声地摇曳,投下幢幢鬼影,更添几分萧瑟与诡异,令人不寒而栗。
城南何家,那座占地百亩、亭台楼阁掩映、曲径通幽的深深庭院之内,家主何世勋,一位年近花甲、平日里总是笑眯眯、八面玲珑、长袖善舞的老者,此刻正端坐于正厅那张象征家族权力核心、由整块紫檀木雕琢而成的太师椅上,面色却如铁般凝重,毫无半分平日的和煦春风。他枯瘦的手指紧紧攥着坚硬的楠木椅臂,指节因为过度用力而发白,甚至微微泛青,仿佛要将那坚实的木料捏碎一般,手背上青筋虬结。
厅内,数根巨大的牛油蜡烛在精铜烛台上摇曳不定,跳跃的昏黄火光映照着他额角不断渗出的细密汗珠,以及他那因焦虑、恐惧与重重算计而微微扭曲、显得异常苍老的面容。他一遍又一遍,用从未有过的严厉口吻,厉声叮嘱阖府上下的亲眷、仆役、护院,绝不可踏出府门半步,违令者,立斩不赦!声音低沉沙哑,却如雷霆般威严,不容置疑,震慑得那些平日里有些懒散懈怠的仆人们个个战战兢兢,噤若寒蝉,蜷缩在阴暗的角落,连大气都不敢喘一口,唯恐成为家主盛怒之下的牺牲品。
他浑浊的老眼中,唯有一个焦灼到极点的念头翻腾不息:盼着这场突如其来的、该死的风暴能早日平息,祖宗披荆斩棘、筚路蓝缕传下来的这偌大家业与百年根基,能在此浩劫中安然无恙,毫发无伤。思绪不禁飘回了先祖于乱世烽烟中、金戈铁马、刀光剑影里打拼出这片显赫基业的艰辛岁月,那些遥远而模糊的记忆碎片,此刻却化作一场无声而痛苦的煎熬与等待,只盼着外面那些杀红了眼、如同野兽般的叛军铁蹄,莫要践踏到这百年基业分毫,莫要让何家的荣光付之一炬。院墙外,偶尔传来叛军士兵粗犷而嚣张的号令声与砸门声,每一次都令他眉头深锁,紧握的拳头几乎要将手中那上好的、温润的紫砂茶盏捏碎,茶水溅湿了华贵的锦袍也浑然不觉。
城西林家府邸内,素有“文曲星”美誉、以诗书传家、清流自诩的家主林文渊,此刻却没有了往日的从容淡定、挥毫泼墨的雅致。他独自一人蜷缩在书房那隐秘的、仅容转身的狭小暗室之中,昏暗摇曳的烛光下,他反复摩挲着胸前那块温润如脂、刻有林家徽记的和田玉玉佩——那是林家世代相传、象征家主身份的信物,也是此刻唯一能带给他一丝虚幻慰藉的物件。他的指间冰凉刺骨,嘴唇不受控制地哆嗦着,口中喃喃低语,声音细若蚊蚋,祈求着列祖列宗的在天之灵能够显圣,庇佑林家满门老小,驱散这无边的恐惧与绝望,保得书香门第薪火相传。每一次低语,都伴随着窗外隐约传来的、越来越近的兵刃剧烈撞击声和临死前那令人毛骨悚然的惨叫声,令他浑身战栗,几欲昏厥,玉佩几乎要从汗湿的手中滑落。
而在不远处的城北张家大院深处,情况更是凄惨万分。年幼懵懂的孩子们和惊慌失措、面无人色的妇人们,被仓促藏匿于阴冷潮湿、散发着霉味的地窖之中。孩子们被脸色煞白的母亲死死捂住嘴巴,惊恐的大眼睛里噙满了泪水,小小的身体因恐惧而瑟瑟发抖,唯恐一丝不经意的啜泣便会泄露这最后的藏身之处,引来灭顶之灾。妇人们则眼神惊恐万状,如惊弓之鸟般紧紧蜷缩在冰冷的角落,互相依偎着取暖,连呼吸都变得细若游丝,仿佛空气都已经凝固,每一次心跳都如同擂鼓。地窖外,叛军士兵沉重而杂乱的脚步声、粗暴的呵斥声、以及偶尔响起的、如同丧钟般的火铳声,都如同无形的重锤般,狠狠敲打着他们早已紧绷到极点、濒临崩溃的心弦。
各府之内,灯火如豆,昏黄摇曳的光芒映照着每一张因极度的恐惧而显得苍白扭曲、如同鬼魅般的面孔。无声的等待,漫长而煎熬,如同千斤重石死死压在每个人的胸口,令人窒息,每一次心跳都在数着时间。他们唯一的期盼,便是黎明能够早日破晓,刺破这无边的黑暗,这场该死的、血腥的叛乱能够尽快结束,哪怕最终迎来的是一位全新的、未知的、甚至可能更加严苛的统治者,只要能活下去,只要能保住家族血脉,一切便还有希望,还有转圜的余地。
整个京城仿佛一座巨大的坟墓,寂静中透着绝望的喘息,昔日繁华的市集已化为死寂的废墟,唯有远处隐约的厮杀声与乌鸦的哀鸣,为这末日图景添上最后一笔凄凉的注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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