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豆腐脑
天黑透了，李想跟着张骏，深一脚浅一脚地摸到城墙根底下最偏僻的一个角落。这里有个半塌的土窑洞，估计是以前废弃的烽燧站点，被张骏不知道咋收拾出来，当了窝。
洞里黑黢黢的，就一个小土坑冒着点红光，呛人的烟叶子味混着一股劣质酒糟气，直冲鼻子。
张骏从角落摸出个脏得看不出原色的皮袋子，拔开塞子，自己先灌了一大口，哈出一口带着酒气的白雾，然后把袋子扔给李想。
喏。说好的酒。省着点喝，就这点了。
李想接过皮袋，入手沉甸甸，冰凉。他犹豫了一下，还是仰头灌了一小口。
一股火烧火燎的辛辣猛地窜过喉咙，呛得他眼泪差点出来，紧接着就是一股难以形容的、像是馊水混合了某种草根的怪味返上来。
这，这是酒？比医用酒精还冲！
咋？喝不惯？张骏眯着眼，带着点嘲弄，边关就这玩意儿，能暖身子就行，还挑三拣四。
李想抹了把嘴，把皮袋递回去。
劲头是足。
张骏哼了一声，接过皮袋，又宝贝似的喝了一小口，小心塞好塞子。
今天墙上那一下，咋琢磨的？他看似随意地问，眼睛在昏暗的光线下盯着李想。
李想心里一紧，知道这关得过。他不能说实话，只能半真半假地编。
以前，逃难的时候，见过猎户用抛石头打鸟，石头落地上有时候会弹起来，能打着躲起来的兔子。我就想着，弩箭那么大力气，射地上是不是也能弹起来？那胡骑离得远，直射够不着，就试试，没想到真蒙着了。
张骏沉默地听着，手指在膝盖上慢慢敲着，也不知道信没信。
半晌，他才开口：
蒙的也好，算的也罢。能弄死胡虏，就是好法子。脑子活，是好事。但边关这地方，光脑子活不够。得手底下也硬。
他指了指洞外：
你那队人，我看过了。松垮得跟娘们儿的裤腰带似的。真打起来，屁用不顶。
李想默然。他知道张骏说的是实话。他那队人，除了赵大等几个原囚徒还算听招呼，其他都是混日子的老油子或者新补充的软脚虾。
得练。他低声道。
练？拿啥练？张骏嗤笑，粮饷没有，兵器破烂，人心涣散。你告诉他们要练，信不信明天就有人躺给你看？
那也得练！李想抬起头，眼神在黑暗中有点发亮，不练，下次胡虏再来，死的就是我们！我不想死得那么窝囊！
张骏看着他，没说话，又掏出酒袋抿了一口。
随你。反正老子就这点家当。要练，你自己想办法。别弄出乱子就行。
说完，他往土炕上一倒，拉过一张破皮子盖在身上，似乎打算就这么睡了。
李想知道，这老兵的默许，已经是他能得到的最大支持了。
第二天一早，天还没亮，李想就把自己那队五十来号人全吼了起来。
集合！都起来！集合！
一群人睡眼惺忪，怨声载道。
李头儿，这才啥时辰啊，困死了，
就是，胡虏又没来，
赵大倒是精神，帮着李想吆喝：都闭嘴！听李兄弟的！快起来！
等人稀稀拉拉站好了，李想看着眼前这群东倒西歪、缩脖揣手、毫无队形可言的乌合之众，心里叹了口气。
从今天起，每天早上，练队列！
队列？啥是队列？下面有人嘀咕。
就是站好！排齐！听口令！向左转，向右转，齐步走！李想大声道。
人群里发出一阵压抑的哄笑。
李头儿，咱是当兵杀胡虏的，不是耍把戏给人看的啊？
这有啥用？能当饭吃还是能挡刀？
就是，有这力气，不如多睡会儿！
李想早料到会这样。他深吸一口气，吼道：
安静！我知道你们觉得没用！但我告诉你们，练好了，有用！
他指着城墙：
胡虏冲上来的时候，你左边的人挡不住，右边的补不上，你就是个死！听着口令，一起转身，一起刺矛，才能活！
下面的人还是将信将疑，脸上写满了不情愿。
李想知道，光画大饼没用。他咬了咬牙，抛出了准备好的诱饵。
从今天开始！每天队列练得最好的前十个人！中午加餐！管饱！加豆腐脑！
这话一出，下面瞬间安静了。
豆，豆腐脑？
真的假的？
管饱？
所有人的眼睛都绿了！在这鬼地方，能吃饱就是天大的奢望，更别说豆腐脑这种带着油腥的稀罕物了！
李头儿！你说真的？赵大咽着口水问。
当然真的！李想斩钉截铁，粮食，我想办法！但能不能吃上，看你们自己！现在，听我口令！立正！
唰！
虽然动作还是不标准，但至少所有人都下意识地挺直了点腰板，眼睛冒着光盯着李想。
向右看——齐！
队伍开始稀里哗啦地挪动，虽然混乱，但总算有了点样子。
李想就凭着军训那点记忆，一遍遍喊着口令，纠正着动作。枯燥，重复，累人。
有人偷懒，有人抱怨，但只要一想到那碗热乎乎、香喷喷的豆腐脑，就又咬咬牙坚持下去。
张骏不知什么时候也起来了，远远地蹲在墙根下，叼着草茎，眯眼看着这边，脸上没啥表情。
消息很快传开了。其他队的人看着李想这边一大早鬼哭狼嚎地折腾，还听说练好了有豆腐脑吃，都觉得好笑又好奇。
王队率也听说了，溜达过来看热闹。
李想，你小子搞什么名堂？豆腐脑？你从哪变出来？
李想跑过去，低声解释：队率，就是一点豆渣混着粗粮糊糊，多加点水，煮开了点卤水，看着像那么回事，哄他们玩的，顶饱就行。
王队率愣了一下，随即哈哈大笑，拍了拍李想肩膀。
你小子！鬼精鬼精的！行！你折腾吧！只要别给老子惹事，随你！
有了上级的默许，李想更大胆了。
队列练了几天，稍微有点样子了，他又开始加码——体能。
绕着城墙跑！俯卧撑！仰卧起坐！
这下怨言更大了。每天累得像死狗一样，就为了碗破“豆腐脑”？
有人开始耍滑偷懒，甚至鼓动着想要抵制。
李想也不客气，直接揪出两个刺头，当众宣布取消他们当天的加餐资格。
那两人顿时急了，还想闹。
赵大带着几个信服李想的囚徒兄弟往前一站，眼睛一瞪：想干啥？李兄弟为了谁？不想练就滚蛋！下次胡虏来了，别指望老子救你！
刺头看着赵大那膀大腰圆的样子，怂了。
李想趁机吼道：觉得苦？觉得累？想想躺在羊圈里等死的弟兄！想想被胡虏砍了脑袋的袍泽！现在多流汗，战场上才能少流血！不想死的，就跟老子练！
或许是死亡的威胁比豆腐脑更有效，队伍总算又勉强练了下去。
日子一天天过。李想的“豆腐脑”激励法效果居然不错。虽然那所谓的豆腐脑其实就是豆渣糊糊，但好歹是口热乎的、能顶饿的吃食。
他这队人的精神面貌，肉眼可见地好了起来。站岗的时候腰杆挺直了，听到口令反应快了，甚至走路都有了点协同的样子。
其他队的人从最初的嘲笑，慢慢变成了观望，甚至有点，羡慕。
有一天操练间隙，李想正给大家讲解一起转身、协同刺击的重要性，张骏慢悠悠地晃了过来。
他也没说话，就抱着胳膊在旁边看。
等李想讲完了，他才冷不丁开口：
光转身有屁用。知道怎么发力吗？知道怎么借着身边人的力吗？
他走到队伍前面，随便拿过两根训练用的木棍。
你，还有你，出来。刺我。
被点到的两个士兵面面相觑，犹豫着拿着木棍刺过去。
张骏身体微微一侧，用一根木棍轻易地格开第一击，几乎同时另一根木棍往前一递，点在了第二个士兵的喉咙前。
太快了！两人都没反应过来。
废物！力气都散着用！看好了！
张骏骂了一句，开始演示如何用腰腹发力，如何脚步配合，如何在格挡的同时为身边的同伴创造攻击空间。动作简洁、凶狠、实用，全是战场上用命换来的经验。
所有人都看呆了，包括李想。
张骏演示完，把木棍一扔。
队列练得再好，杀不了人，也是白搭。以后每天下午，加练这个。
说完，他又慢悠悠地晃走了，深藏功与名。
李想大喜过望：谢老兵！
从此，训练内容更丰富了。上午队列体能，下午实战技巧。张骏偶尔会来指点几句，虽然依旧是骂骂咧咧，但教的都是真东西。
李想这队人的战斗力，在不知不觉中飞速提升。
这天，王队率下来巡查，看着李想这队人令行禁止、操练有法的样子，惊讶得合不拢嘴。
他把李想拉到一边：
行啊小子！真让你练出点样子了！这他娘的才有点像老子的兵！
李想笑了笑：都是队率支持，还有张老兵教得好。
王队率满意地点点头：好好干！等下次上面来巡查，老子给你们请功！
等王队率走了，张骏不知从哪又冒了出来，看着那些虽然疲惫但眼神里有了点光亮的士兵，难得地说了一句人话：
豆腐脑，下次给老子也留一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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