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湘西雨夜的傩戏初遇(二)
在湘西待了三个月后,林砚发现了一个残酷的事实:会跳完整傩戏的,大多是六十岁以上的老人;能刻 “活面” 的,全湘西不超过五个人;而愿意学傩戏的年轻人,一个村子里往往找不出一个。
“阿雅是个好苗子,就是心思不定。” 向大姐叹了口气,“她总说要去县城读高中,以后考音乐学院,唱流行歌。”
刘默的铺子也常常冷清。他在网上开了家店,卖些刻着傩面图案的钥匙扣和书签,真正的傩面却很少有人问津。“上个月有个上海的老板来,说要订一百张傩面当装饰品,让我把面具上的符咒换成二维码。” 刘默把刻刀往桌上一拍,“那还叫傩面吗?那是对神灵的亵渎!”
田班主的傩班也快散了。四个徒弟里,三个去了广东打工,只剩下个瘸腿的老幺跟着他。“现在请一场傩戏,也就赚两三百块,还不够打工一天的钱。” 田班主卷着旱烟,烟丝撒了一地,“等我跳不动了,夯沙村的傩戏,怕是就要绝了。”
林砚见过最让人揪心的场景,是在一个叫 “老司城” 的废墟里。那是湘西最早的土司城遗址,断壁残垣间,还能看到当年傩戏戏台的石基。一个放羊的老汉告诉她,十年前还有傩师来这里祭拜,现在连鬼影都没了。“去年有伙人来拍电影,把这里的石狮子都搬走了,说是当道具。” 老汉指着空荡荡的石座,“他们哪里知道,那狮子是镇着土司魂的。”
但也有让人欣慰的事。林砚在吉首大学遇到个叫王磊的学生,他是土家族,正在用 3D 打印技术复刻傩面具。“我爷爷是傩师,我想把他的面具都存下来,万一以后失传了呢?” 王磊的电脑里存着一百多个傩面的三维模型,连面具上的每道裂纹都清晰可见,“但我知道,光有面具没用,还得有会跳傩戏的人。”
他组织了个大学生傩戏社,周末就去乡下找老傩师学戏。“田班主教我们‘开山’的步伐,向大姐教我们唱腔,刘默哥教我们刻面具。” 王磊的眼睛亮晶晶的,“上个月我们在学校演了场简化版的傩戏,来了好几百人看呢。”
林砚把王磊的傩戏社拍进了纪录片里。镜头里,那些穿着校服的年轻人跟着老傩师比划着动作,唱腔虽然生涩,眼神却格外认真。田班主站在一旁看着,脸上的皱纹舒展开来,像朵晒开的菊花。
离开湘西的前一天,林砚去了趟沅水边。夕阳把河水染成了金红色,几只水鸟贴着水面飞过。她想起陈瞎子说过的话:“傩戏就像这沅水,看着要干了,一场雨下来,又满了。”
她摸了摸口袋里那块樟木碎片,突然觉得它不再只是块木头 —— 它是活的,是千百年的香火养着的,是无数双眼睛盯着的,是这片土地舍不得丢的念想。
林砚的纪录片最终剪了 98 分钟,取名《樟木魂》。首映式那天,她请了田班主、向大姐、刘默和王磊来北京。田班主穿着新做的麻布戏服,在影院门口的红地毯上,拘谨得像个孩子。
片子放完后,全场安静了很久,然后爆发出雷鸣般的掌声。有个满头白发的老太太拄着拐杖走到林砚面前,颤巍巍地说:“我小时候在湘西看过傩戏,你把它拍活了。”
林砚的导师看完片子,在电话里沉默了很久,说:“你找到了民俗的根。”
但林砚知道,她能做的远不止这些。她把录下的傩戏唱腔整理成谱子,捐给了国家非遗中心;她帮王磊的傩戏社联系了电视台,让他们在非遗晚会上表演;她甚至说服了刘默,在网上开了个 “傩戏课堂”,教网友们刻简单的傩面具图案。
去年冬天,田班主给她打了个电话,声音里带着难得的兴奋:“阿雅回来了,她说要跟我学完所有的傩戏唱腔。” 他还说,村里的小学请他去教孩子们唱傩堂调,“娃娃们学得快,比阿雅当年还灵。”
林砚的书桌上,一直摆着那块樟木碎片。有时加班到深夜,她会拿起碎片凑到鼻尖闻闻,那股樟木混着香火的味道,总能让她想起湘西的雨,想起吊脚楼里的红烛,想起田班主面具下的眼睛。
她知道,傩戏不会消失。它可能会换种模样,可能会少些仪式感,但那些藏在唱腔里的山水,刻在面具上的悲欢,融在仪式里的勇气,早已经成了湘西人血脉里的东西,成了所有中国人不该忘的念想。
就像沅水总要向东流,就像樟木总要发新芽,就像那些被香火熏黑的傩面,总会在某个雨夜,被一双年轻的手,轻轻拾起。
林砚站在吉首大学的多媒体教室里,投影仪将三维扫描的傩面具模型投射在幕布上。王磊操控着鼠标,旋转着屏幕上的 “开山王” 面具,每一道木纹都清晰得能看见岁月的褶皱。“这是用工业级 3D 扫描仪做的,误差不超过 0.01 毫米。” 他的声音里带着兴奋,“我们还采集了田班主跳傩时的动作数据,用动作捕捉技术还原了《搬开山》的完整程式。”
台下坐着二十多个学生,其中有几个是田班主傩戏社的新成员。阿雅的妹妹阿朵也在其中,她的手机里存着林砚纪录片的片段,课间休息时总拿出来反复看。“你们看这个。” 王磊点开另一个文件,戴着 AR 眼镜的学生们突然惊呼 —— 虚拟的傩公傩母从屏幕里 “走” 出来,在教室中央跳起了求雨的舞蹈。
林砚的笔记本上记满了技术参数,但她更关注的是坐在后排的老人们。田班主和向大姐皱着眉头,看着那些在空气中挥舞的虚拟面具。“这玩意儿能教娃娃们跳傩戏?” 田班主突然开口,声音里带着怀疑,“要是傩神认不出电子做的面具怎么办?”
王磊刚要解释,林砚轻轻按住他的肩膀。“我们不是要替代传统。” 她拿起桌上的樟木碎片,对着灯光转动,“就像这块木头,无论变成数字模型还是实体面具,它的纹路里都刻着湘西的山水。” 她转向老人们,“AR 技术能让更多人看见傩戏,就像当年您教阿雅唱傩堂调,现在我们用新法子教更多孩子。”
散会后,向大姐把林砚拉到走廊尽头。“我梦见傩公傩母了。” 她的声音很低,“他们说面具里的魂灵要晒太阳。” 林砚顺着她的目光看向窗外,阿朵正和几个同学蹲在草地上,用手机扫描自己画的傩面图案,虚拟的傩神在阳光下跳着滑稽的舞蹈。向大姐突然笑了:“说不定傩神也喜欢这样的太阳。”
林砚的纪录片《樟木魂》在巴黎中国文化中心首映那天,塞纳河畔的梧桐叶正泛着金黄。观众席里坐着法国国立戏剧学院的教授,还有几个戴着苗族银饰的留学生。当屏幕上出现田班主 “杠仙” 时浑身抽搐的画面,后排突然传来吸气声。
“这是癔症表演吗?” 提问的法国导演让 - 皮埃尔推了推眼镜,“还是某种集体催眠?”
林砚想起在夯沙村的那个雨夜,田班主嚼着生肉说出的预言。“这是傩戏里的‘通神’仪式。” 她指着屏幕上颤抖的面具,“面具承载的不只是木头,还有整个族群的记忆。就像你们的莫里哀戏剧,每个角色都带着法兰西的灵魂。”
散场后,让 - 皮埃尔拦住她:“我们想排一部中法合璧的傩戏,用《等待戈多》的结构,融入湘西的傩技。” 林砚还没来得及回答,手机突然震动 —— 王磊发来视频,阿朵戴着 AR 眼镜,正在教巴黎的孩子们跳 “开山” 的步伐。
三个月后,林砚在湘西机场接到了让 - 皮埃尔的团队。他们带来的设备塞满了两辆面包车,其中最显眼的是个巨大的 3D 打印面具,青面獠牙的造型里嵌着 LED 灯。田班主摸着面具冰凉的表面,突然笑出声:“这傩面倒是不怕水,当年张老爹刻的镇水傩,泡三天三夜就发胀。”
在吕洞山的露天剧场,中法联合演出《傩??等待》拉开帷幕。当虚拟的傩公和戈多同时出现在舞台上,台下的观众发出惊叹。林砚注意到田班主的手在发抖,他的眼睛死死盯着空中漂浮的面具,仿佛看见傩神真的降临。
谢幕时,让 - 皮埃尔握住田班主的手:“您知道吗?您的‘杠仙’和我们的方法派表演,本质都是与角色合一。” 田班主似懂非懂地点头,突然把自己的老傩面扣在法国导演脸上。面具下传来 muffled 的笑声,LED 灯在眼眶里忽明忽暗,像极了湘西雨夜的鬼火。
林砚再次回到夯沙村时,田班主的傩戏社已经搬到了新盖的文化站。太阳能板在屋顶闪着光,屋里摆着两台崭新的电脑,阿朵正在用编曲软件改编傩堂调。“田师父说要把《送子歌》改成电子音乐。” 她的手指在键盘上飞舞,音箱里传出带着合成器音色的傩戏唱腔。
田班主坐在摇椅上,膝盖上摊着本《傩戏数字化保护手册》。“阿朵教我用这个。” 他指着平板电脑,屏幕上是自己跳傩的动作分解图,“原来我的‘七星步’有三个关节角度不对,会伤腰。”
林砚翻开桌上的笔记本,里面夹着张泛黄的照片 —— 二十年前的田班主,戴着 “开山” 面具站在老戏台前。旁边是阿朵用 3D 打印技术复刻的面具,表面还带着未打磨的棱角。“您看这纹路。” 田班主突然说,“机器刻的太规整,少了股子野气。”
窗外传来鼓声,阿雅带着一群孩子在晒谷场上排练。他们的傩戏服是用防水面料做的,面具上装着微型麦克风。“这样下雨也能演。” 阿雅擦着汗,“上次去县城演出,突然下雨,老傩面差点泡坏了。”
林砚走到文化站门口,看见向大姐正在教几个游客画傩面。她用的是可水洗颜料,画完的面具可以直接戴在脸上拍照。“年轻人喜欢这个。” 向大姐冲她眨眨眼,“等下还要教他们用手机 APP 给面具上色。”
暮色渐浓时,田班主突然把林砚拉到后山。月光下,老戏台的残垣断壁泛着青灰。“我做了个梦。” 他的声音很低,“梦见所有傩面都活了,在戏台上跳舞。那些木头的、塑料的、电子的,都在跳。”
林砚摸出口袋里的樟木碎片,它在月光下泛着温润的光。远处传来阿朵的歌声,电子节拍里混着古老的傩堂调。她知道,傩戏的魂灵从未离开,它只是换了副面孔,继续在这片土地上呼吸。
雨丝斜斜地织在青石板上,晕开一片片深浅不一的墨色。沈砚秋攥着那枚冰凉的青铜铃铛,指腹反复摩挲着上面模糊的饕餮纹,第三次在岔路口停下脚步。
“姑娘是要去老祠堂?” 卖姜糖的阿婆掀开竹篮上的油纸,蒸腾的热气裹着辛辣的甜香漫过来,“沿墙根走到底,看见那棵歪脖子樟树就到了。”
沈砚秋道了谢,转身时听见身后传来细碎的议论。“又是来看傩戏的?”“怕不是冲着秦家小子来的……” 她的靴底碾过积水,将那些话语踩碎在咯吱声里。
祠堂的木门虚掩着,推开门时惊起一串潮湿的霉味。穿堂风卷着雨珠扑在脸上,她忽然听见里屋传来沙沙声。绕过积灰的香案,看见一个背影正蹲在墙角翻木箱,蓝布衫的下摆沾着泥点。
“秦先生?”
那人猛地回头,樟木箱的铜锁磕在砖地上,发出沉闷的响声。林砚的睫毛还挂着雨珠,看见她手里的铃铛时,喉结几不可查地动了动。“沈小姐怎么来了?”
“来还东西。” 沈砚秋将铃铛放在供桌上,烛火在金属表面投下晃动的光斑,“昨夜雨太大,误拿了你的东西。”
他的目光落在铃铛上,那上面还留着她的指温。“这是祖传的法器,” 林砚站起身,袖口滑落露出半截小臂,上面有几道淡红色的印记,“沈小姐对傩戏感兴趣?”
“只是偶然撞见。” 她瞥见木箱里露出的彩色绸布,“你们在准备什么?”
“后天是山神诞。” 林砚合上箱子,锁扣发出清脆的咬合声,“要演《搬开山》。” 他忽然笑了笑,眼角的纹路里还藏着昨夜的油彩,“沈小姐要是想看,我给你留个好位置。”
沈砚秋的指尖在供桌边缘划了道弧线。“听说秦家傩戏有绝技,” 她抬眼时正撞上他的目光,“能请山神上身?”
雨突然下得急了,打在窗棂上噼啪作响。林砚的脸色暗了暗,转身从墙角拖出一把油纸伞。“山路滑,我送你回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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