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湘西雨夜的傩戏初遇
湘西的雨,总带着一股子化不开的湿意。林砚裹紧冲锋衣,踩着青石板路上的水洼,在凤凰古城的巷弄里拐了第三个弯时,被一阵锣鼓声拽住了脚步。
那声音从一座斑驳的吊脚楼里钻出来,混着雨打芭蕉的淅沥,像极了她奶奶临终前反复念叨的 “傩堂调”。林砚是学民俗学的,研究了三年湘西巫术,却从未亲眼见过一场完整的傩戏。她攥了攥手里的录音笔,踩着吱呀作响的木楼梯往上走。
二楼的堂屋被十几根红烛照得昏黄,烟雾缭绕中,七个穿着麻布戏服的汉子正围着神龛打转。为首的老者戴着张青面獠牙的面具,额间画着朱砂符咒,手里挥舞着一柄桃木剑,嘴里念念有词。神龛上供着块发黑的牌位,牌位前的香炉里插着三炷香,香灰弯成了弧形却迟迟不落。
“莫拍!” 一个穿蓝布衫的妇人突然从角落里钻出来,伸手挡住了林砚举到眼前的相机。她的指甲缝里嵌着泥,指节上缠着褪色的红布条,“傩公傩母见不得铁家伙,会怪罪的。”
林砚慌忙收起相机,鼻尖却被一股奇异的气味勾住了 —— 那是香灰混着桐油、艾草和某种动物油脂的味道,像极了她在博物馆里闻过的战国时期巫祝法器上的气息。老者的唱腔突然拔高,桃木剑 “哐当” 一声劈在神龛前的供桌上,供桌中央的米缸里突然冒出只三足蟾蜍,鼓着腮帮子盯着众人。
“是求财傩。” 妇人在她耳边低声说,“张老爹家的铺子被水淹了三次,请傩班来驱驱水鬼。” 她的声音里带着颤,眼睛却死死盯着那只蟾蜍,仿佛那是什么通灵的神物。
林砚的目光落在老者的面具上。那面具是整块樟木刻的,眼角的皱纹刀刀深嵌,嘴角却咧着个诡异的笑,像是在哭又像是在笑。她突然想起导师书架上那本《楚地傩戏考》里的记载:“傩面者,通神之器也。上可达天听,下可镇地邪,中可断人怨。”
锣鼓声骤停时,老者摘下面具,露出张布满皱纹的脸。他的左眉骨上有道月牙形的疤,眼神却亮得惊人,像藏着两团火。“姑娘是外乡人?” 他突然开口,声音沙哑得像是被砂纸磨过,“这傩戏,不是随便看的。”
“我想请教您几个问题。” 林砚从背包里掏出笔记本,“关于傩戏的起源……”
“起源?” 老者突然笑了,露出豁了颗门牙的牙床,“从有苗人那天起,就有傩了。” 他指了指神龛旁挂着的一串面具,“你看那张飞天傩,是光绪年间传下来的,陪过七代傩师走阴;还有那张小鬼傩,去年刻的,木料是从沅水底下捞上来的阴沉木。”
雨还在下,吊脚楼的木窗被风吹得吱呀作响。林砚看着那些或狰狞或肃穆的面具,突然觉得它们都在呼吸 —— 那些被香火熏黑的纹路里,藏着的或许不只是木头的年轮,还有无数个被遗忘的故事。
离开凤凰的那天,张老爹把林砚拉到一边,塞给她块巴掌大的樟木碎片。“这是老傩面的边角料,能辟邪。” 他的手背上布满老年斑,却异常有力,“要想真懂傩戏,去趟浦市古镇,找陈瞎子。”
浦市在沅水下游,是座比凤凰更古旧的码头。林砚在镇口的老茶馆里找到陈瞎子时,他正用手指摩挲着一个傩戏面具的拓片。老人的眼睛灰蒙蒙的,却能准确地摸到拓片上的每一道刻痕。
“你手里有樟木的气息。” 陈瞎子突然说,指尖在拓片上顿了顿,“是张老爹的手艺吧?他刻的傩面,总带着股子河泥味。”
林砚把樟木碎片递过去。老人捏着碎片凑到鼻尖闻了闻,突然笑了:“果然是‘镇水傩’的料子。丫头,你知道傩戏最早叫什么吗?”
林砚翻开笔记本:“《礼记》里叫‘大傩’,是腊月驱疫的仪式。”
“那是中原人的说法。” 陈瞎子摇了摇头,枯瘦的手指在桌上划出个奇怪的符号,“我们苗人叫‘杠尤’,是跟蚩尤大神学的。” 他的指尖沾了茶水,在桌面上晕开,“商周时候,巫傩是国之大事。你看殷墟出土的甲骨,多少卜辞都在讲‘傩祭’?商王自己就是最大的巫祝,戴着青铜面具跳傩舞,求风调雨顺。”
他从怀里掏出个布包,层层打开,里面是块泛黄的帛书。林砚凑近一看,上面画着十几个戴面具的人,围着一个巨大的青铜鼎跳舞,鼎里似乎还煮着什么。“这是我师父传下来的,据说是楚国人画的。” 陈瞎子的声音压低了,“楚国的傩戏最野,屈原写的《九歌》,根本就是傩戏的唱词。你想啊,‘若有人兮山之阿,被薜荔兮带女萝’—— 那不是巫女戴面具跳傩舞,是什么?”
林砚的心跳突然快了半拍。她研究《九歌》多年,总觉得那些诗句里藏着某种原始的韵律,此刻被陈瞎子一点破,突然豁然开朗。《东皇太一》里的 “扬枹兮拊鼓”,不就是傩戏开场的鼓点?《河伯》里的 “乘水车兮荷盖”,分明就是傩戏里 “河神” 的扮相。
“楚国人信‘万物有灵’,傩戏就是他们跟神灵对话的法子。” 陈瞎子摸着帛书边缘的磨损处,“秦灭楚后,好多巫傩师跑到了湘西。这里山高水险,官府管不着,才把老手艺留住了。” 他突然抓起林砚的手,把那枚樟木碎片按在她掌心,“你看这木头的纹路,像不像沅水的支流?傩戏就跟这水似的,看着散,其实根都连着呢。”
窗外的沅水泛着浑浊的浪,几只乌篷船正顺流而下。林砚捏着那块樟木,突然觉得掌心发烫 —— 那或许不是木头的温度,而是千年前楚地巫风的余温。
陈瞎子给了林砚一张字条,让她去乾州古城找 “刘木匠”。“他是湘西最后一个会‘活面’的匠人。” 老人说这话时,手指在空气中虚虚抓了抓,像是在描摹某个面具的轮廓,“傩面分‘死面’和‘活面’,死面是刻出来的,活面是‘养’出来的。”
乾州的老街上,刘木匠的铺子藏在一家银匠铺和米粉店中间。铺子门口挂着十几张傩面,有青面獠牙的 “开山”,有慈眉善目的 “土地”,还有个只有巴掌大的 “童子傩”,眉眼间竟带着几分稚气。林砚刚迈进门槛,就被一股浓烈的樟木香味裹住了。
“陈瞎子的徒弟?” 一个穿工装裤的年轻人从里屋探出头来,他戴着副黑框眼镜,手里还攥着把刻刀,“我是刘默,我爹去年走了,现在这铺子归我。”
林砚有些惊讶 —— 她以为 “刘木匠” 会是个白发老者,没想到是个二十多岁的年轻人。刘默似乎看穿了她的心思,指了指墙上的照片:“我爹七十三刻不动了,我从十五岁跟着他学刻傩面。” 照片里的老者正拿着刻刀,在一块樟木上凿刻,旁边的刘默还是个半大孩子,正踮着脚看。
“活面是什么意思?” 林砚问。
刘默从货架上取下个蒙着红布的面具,掀开布时,林砚倒吸了口凉气。那面具是深褐色的,眉眼间的纹路像是天然长成的,左眼下方有颗痣,竟和人脸的痣长得一模一样。“这是‘开山王’,用五十年的老樟木刻的。” 刘默捧着面具,手指轻轻拂过那些纹路,“刻的时候要在木头上涂自己的血,还要用米酒和朱砂喂它。你看这眼角的皱纹,不是刻出来的,是十年间慢慢‘长’出来的。”
他拉着林砚进了里屋。墙上挂着二十多把刻刀,从寸长的 “牙刀” 到尺许的 “劈刀”,刀刃都闪着寒光。屋中央的木桌上摆着块半成型的傩面,刘默拿起一把 “圆刀”,蘸了点清水,在面具的额头处轻轻旋刻:“刻傩面有讲究,先刻‘天庭’,再刻‘地阁’,最后开‘天眼’—— 就是这里。” 他指着面具眉心的位置,“开天眼那天要选子时,还得请傩师来念咒,不然面具就‘活’不了。”
林砚注意到桌角的铁盒里装着些奇怪的东西:几根鹰羽,半块松香,还有个装着暗红色粉末的小陶罐。“这是‘养面’的料。” 刘默解释道,“鹰羽是湘西山上的,松香要埋在朝南的山坡下三年,粉末是朱砂混着傩师的头发磨的。每月初一要把这些东西调成膏,涂在面具的纹路里,就像给它喂饭。”
他拿起那块张老爹刻的樟木碎片,放在鼻子底下闻了闻:“这料子不错,是沅水边的老樟木,泡过几十年水,阴气重,适合刻‘镇水傩’。” 他突然抬头看着林砚,“你知道为什么傩面大多是樟木刻的吗?”
林砚摇了摇头。
“因为樟木能辟邪,还能存魂。” 刘默的眼神突然变得很深,“老辈人说,跳傩戏跳得久了,傩师的魂会跑到面具里去。等傩师走了,你对着面具喊他的名字,还能听到回应呢。”
窗外的阳光透过木窗棂,在傩面上投下细碎的光斑。林砚看着那些或狰狞或温和的面具,突然觉得它们都在看着自己 —— 那些樟木的纹路里,或许真的藏着无数个未曾远去的魂灵。
刘默给林砚介绍了个傩班班主,姓田,住在吕洞山深处的夯沙村。“田班主会‘杠仙’,是湘西现在少有的能跳全本《搬开山》的傩师。” 刘默说这话时,正用砂纸打磨着一块新樟木,“不过他脾气怪,不一定愿意见外人。”
林砚在夯沙村的吊脚楼里找到田班主时,他正在给一头水牛 “画符”。老人手里拿着根浸过桐油的麻绳,在牛背上绕了三圈,又用朱砂在牛额头画了个 “敕令” 符号。“这牛要去拉棺材,怕撞着不干净的东西。” 田班主直起身,拍了拍牛背,水牛竟像听懂了似的,温顺地晃了晃尾巴。
他的傩班有五个人,都是村里的庄稼汉,农忙时种地,农闲时就跟着他走村串户跳傩戏。“现在请傩戏的少了。” 田班主卷了支旱烟,烟丝里混着几片艾叶,“年轻人嫌土,都去看电影了。也就是老人还信这个,生了病、遭了灾,还想着请我们去‘还傩愿’。”
“还傩愿是什么?” 林砚问。
“就是跟神灵许愿,灵验了再还回去。” 田班主吐出个烟圈,“比如谁家媳妇怀不上娃,就去傩公傩母像前许个愿,要是生了孩子,就得请我们去跳三天三夜傩戏,这叫‘还人愿’。还有‘还财愿’‘还寿愿’,最厉害的是‘还血愿’,那得杀头猪,用猪血涂傩面。”
三天后,村里的石老爹请田班主去 “还寿愿”。石老爹七十岁生日前摔断了腿,请了西医看不好,就想着请傩班来驱驱 “丧门星”。林砚跟着傩班往石家走时,田班主突然停下脚步,从布包里掏出个小瓷瓶,往每个人额头上点了点。“这是雄黄酒,防小鬼近身。” 他说。
石家的院子里搭了个简易的戏台,台口挂着块红布,上面绣着 “傩神保佑” 四个歪歪扭扭的字。田班主和四个徒弟在后台化妆,林砚凑过去看,发现他们用的 “油彩” 其实是锅底灰、胭脂和桐油调的。“真正的傩戏不用那些花里胡哨的。” 田班主往脸上抹着锅底灰,“我们靠的是‘精气神’,是跟神灵借的力。”
开场锣鼓响了三遍后,田班主戴着 “开山” 面具走上台。他手里挥舞着两把铁斧,围着戏台转了三圈,突然一声暴喝,铁斧 “哐当” 一声砸在戏台中央的石板上,火星四溅。台下的村民们都屏住了呼吸,石老爹的老伴甚至掏出块红布,捂着脸不敢看。
“这是‘开山破路’,把挡路的小鬼赶走。” 旁边的徒弟小声给林砚解释,“等下还要‘搬土地’‘搬先锋’,最后田师父要‘杠仙’。”
“杠仙是什么?”
“就是神灵附到身上。” 徒弟的声音压低了,“去年在邻村跳傩戏,田师父杠上了傩公,光着脚在火炭上走了三圈,脚底板都没烧坏。”
戏演到半夜时,田班主果然开始 “杠仙”。他扔掉铁斧,原地转了十几个圈,突然浑身抽搐起来,面具下的脸涨得通红,嘴里发出类似野兽的嘶吼。四个徒弟赶紧围上去,往他嘴里塞了块生猪肉。田班主嚼着生肉,突然指着石老爹的腿,用一种完全陌生的声音说:“三日之后,下地走路。”
林砚的录音笔忠实地记录着这一切,包括田班主嘶吼时的频率,包括村民们的惊呼和锣鼓的节奏。她突然想起导师说过的话:“民俗不是迷信,是一个民族的集体记忆。” 此刻看着田班主抽搐的身影,她突然懂了 —— 那些看似荒诞的仪式里,藏着的是湘西人对抗未知的勇气。
田班主的傩戏里,有段唱腔让林砚着了迷。那调子忽高忽低,像沅水的浪,又像山涧的风,明明是男人唱的,却带着种说不出的缠绵。“这叫‘傩堂调’,是跟山里的鸟学的。” 田班主解下面具,额头上全是汗,“老辈人说,最早的傩师不会唱,就听画眉叫,听杜鹃啼,慢慢编出了调子。”
他说湘西的傩戏唱腔分 “高腔”“平腔”“低腔” 三种,高腔用来驱邪,平腔用来叙事,低腔最特别,是给死去的人唱的。“去年有户人家办丧事,请我们去唱‘安魂傩’,我用低腔唱了半夜,第二天棺材抬上山时,绳子都没断一下。” 田班主的语气里带着点自豪,“那低腔,能让死人走得安稳。”
林砚跟着傩班走了四个村子,录下了二十多段不同的唱腔。她发现每个村子的傩调都不一样:靠近沅水的村子,调子带着水的柔;住在山顶的村子,调子裹着风的硬;而在土家族聚居的地方,傩调里竟混着 “哭嫁歌” 的影子。
“不奇怪。” 土家族傩师向大姐给林砚端来碗油茶,“我们土家人嫁女儿,要哭三天三夜,那些哭嫁歌,最早就是傩戏里的调子改的。” 向大姐是湘西少有的女傩师,她的傩戏里总有个 “送子娘娘” 的角色,唱腔又软又甜。
她给林砚唱了段《送子歌》:“傩公傩母笑盈盈,送个娃娃到你家,白天吃奶晚上睡,长大是个壮后生……” 调子果然和哭嫁歌里的《十月怀胎》很像,只是少了几分悲戚,多了几分喜庆。
“以前女人不能跳傩戏,说是‘身子不干净’。” 向大姐拨了拨火塘里的柴,火星子溅到她的蓝布围裙上,“我师父偏要教我,说傩神面前,男女都一样。” 她的师父是个云游的老傩师,三十年前在向大姐家借住,见她嗓子好,就把毕生的唱腔都教给了她。
向大姐的傩班里有个十五岁的小姑娘,叫阿雅,是她的徒弟。阿雅不爱学那些驱邪的高腔,却把低腔唱得格外好。“她娘生她的时候难产走了,阿雅从小就怕黑,唱低腔能让她安心。” 向大姐看着阿雅练嗓子的背影,眼神里带着温柔,“傩戏不只是驱邪,也是给人做伴的。”
林砚把录下的唱腔都存在电脑里,用软件分析它们的声波图谱。她发现无论是傩堂调还是哭嫁歌,在高频段都有个相似的波峰,就像湘西人说话时特有的尾音。导师在电话里听完录音,沉默了很久才说:“这是文化的基因,比 DNA 还准。”
那天晚上,林砚躺在向大姐家的吊脚楼里,听着窗外的虫鸣和远处隐约的傩调,突然觉得那些唱腔不是唱给神灵听的,而是唱给这片土地听的 —— 唱山的高,唱水的深,唱人的苦与甜。
(/bi/286384/3664197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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