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2章 161意外去世抚恤争取谈判基石事故定
第162章 161.意外去世.抚恤争取.谈判基石.事故定性.
“姐!姐!你说话!到底什么情况?”
阳光明的心猛地沉下去,像坠了块冰冷的石头。一种极其不祥的预感,悄无声息地从他心头弥漫开来。
听筒里传来的,是阳香兰断断续续、被巨大的悲痛撕扯得支离破碎的哭声。那哭声时高时低,夹杂着语无伦次的碎片,仿佛溺水的人在拼命挣扎着吸气:
“传话的人说……已经送到医院抢救……很危险……
让家属做好……做好准备……
婆婆她一听……就……就晕过去了……
明明……我……我怎么办啊……”
最后一句,带着彻底的茫然和无助,像是被抽掉了全身的筋骨,只剩下空荡荡的躯壳。
阳光明紧紧地握着黑色胶木听筒,他能感觉到自己手心的汗意,湿滑而冰冷。
他强迫自己深深吸了一口气,那口气沉入肺腑,却压不住心口的寒意。
他用尽可能平稳的声线对着话筒说话:
“姐,听我说,你做得对,给我打电话是对的。
现在,你要照顾好王阿姨,不用太担心,路上慢点,别着急!事情未必有你想的那么糟糕!
我马上请假,立刻赶去医院!姐夫真要有什么事,我会处理好的!”
电话那头,阳香兰的呜咽声似乎被这强硬的指令噎了一下,她似乎想说什么,喉咙里滚动着模糊的音节,但最终,所有的话语都被更汹涌的悲泣淹没,化作一片令人心碎的呜咽。
“咔哒”一声脆响。
阳光明重重地将听筒挂回那部老旧的黑色座机上。
办公室里安静得可怕,只有墙上那面圆盘挂钟的秒针,发出单调而规律的“咔哒”声,不紧不慢地走着,离下班还有半个多小时。
他猛地转身,一把抓起搭在椅背上的那件藏蓝色涤卡中山装外套。
没有丝毫犹豫,他大步流星地冲向里间赵国栋的办公室,甚至顾不上应有的礼节,直接推开了那扇漆成深绿色的木门。
“吱呀”一声门响。
赵国栋正伏在宽大的办公桌后批阅文件,闻声抬起头。
他看到阳光明不同寻常的脸色——那是一种绷紧的苍白,他还注意到阳光明眼中深藏的惊惶和焦灼。
他浓密的眉毛立刻蹙起,拧成了一个川字:“光明?出什么事了?”他的声音不高,却带着关切。
“赵书记。”阳光明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急促,气息有些不稳,“我姐夫王建军,在东方机械厂出了严重事故,刚送医院抢救,情况非常危险。”
他顿了顿,喉结滚动了一下,“我大姐电话打过来,家里已经乱套了,她婆婆受惊晕厥,大姐自己也六神无主。我必须立刻赶过去处理。向您紧急请假!”
赵国栋脸上的表情瞬间凝固。
他太了解阳光明了,这个年轻人办事沉稳可靠,心思缜密,是他的得力干将。若非事态严重到无可挽回的地步,他绝不会如此失态,连门都忘了敲。
办公室里的空气,仿佛都沉重了几分。
赵国栋没有丝毫犹豫,立刻点头,声音斩钉截铁:“情况紧急,快去!厂里这边不用担心,一切有我。需要什么支持,随时联系我!快走吧!”他挥了挥手,动作带着催促。
“谢谢书记!”阳光明甚至来不及再说一句客套话,转身就冲出了办公室。
他没有回自己的座位收拾任何东西,径直冲出办公楼,朝着布机车间办公室的方向跑去。
布机车间办公室里,张秀英刚把桌面收拾整齐,看到儿子冲进来,她习惯性地露出笑容:“光明,你怎么……”
话没说完,就被阳光明急促的声音打断:“姆妈!姐夫在厂里出了点事故,送医院救治了!大姐那边情况不太好,她婆婆也晕过去了。我得立刻赶过去!”
张秀英脸上的血色“唰”地一下褪得干干净净,手里的抹布“啪嗒”掉在地上。
她眼睛瞪得溜圆,嘴唇哆嗦着:“什……什么?建军他……他怎么了?严不严重?送到哪个医院了?”一连串的问题像连珠炮,带着惊恐的颤音。
阳光明看着母亲瞬间煞白的脸和摇摇欲坠的身体,心知她胆小担不住事的性格。
他快速权衡着,决定透露部分实情,但必须有所保留:“具体情况,电话里也说不清,只知道有点严重,已经进了手术室。
大姐现在情绪崩溃,需要亲人安慰。姆妈,你也得去医院。但别太着急,咱们红星厂离医院更近,你肯定会先到。”
他语速极快,带着不容置疑的决断,“这样,我把自行车骑走,我一个人速度快,先赶过去看看能帮上什么忙。
你先冷静冷静,大姐还等着你安慰呢,不要让她反过来安慰你。
你就坐公交车去东方机械厂附近的那个第三医院,就在医院大门口等着就行,我姐肯定到的比你晚。”
他不能实话实说,那会直接击垮母亲。他需要母亲能支撑着,到达医院,去安抚大姐。
张秀英完全慌了神,心里只剩下担心,“光明,你……你一定要快啊!建军到底伤哪儿了?有多危险?香兰她……”她语无伦次,眼泪已经在眼眶里打转。
“姆妈!电话里真的就说了这么多!现在不是追问的时候,我要尽快赶过去!”
阳光明语气加重,带着一种近乎严厉的催促,从母亲手里几乎是抢过了自行车钥匙,“你赶紧去厂门口坐车!路上小心!我先走了!”
他顾不上再多解释,转身冲出办公室,几步跨上自行车,用力一蹬,身影迅速消失在车间的轰鸣声和人影中。
张秀英呆呆地站在原地,看着儿子消失的方向,巨大的恐慌和无助像冰冷的潮水将她淹没。
她腿一软,几乎要瘫倒,扶着旁边的桌子才勉强站稳。
好一会儿,她才像突然惊醒,手忙脚乱地抓起自己的布包,跌跌撞撞地也冲出了车间,朝着厂门口公交站的方向跑去,嘴里无意识地喃喃着:“建军啊……香兰啊……老天爷保佑……菩萨保佑……”
阳光明冲到车棚,迅速打开那把笨重的环形锁,推出那辆崭新的“永久”牌二八自行车。
他长腿一跨,坐上车座,右脚用力一蹬,自行车猛地向前窜出。车轮在厂区坚硬的水泥路上碾过,发出急促而单调的“沙沙”声,与他此刻胸腔里擂鼓般的心跳,形成一种沉重而焦灼的同频共振。
风,带着暖春的气息,呼呼地掠过他的耳畔,吹拂着他额前微湿的头发。
他只有一个念头:快!再快一点!赶到医院去!
自行车的链条被他蹬得发出沉闷而急促的“咯吱”声,链条盒微微发烫。
他弓着背,身体前倾,几乎将全身的重量都压在了脚踏板上,汗水沿着鬓角悄然滑落。
他熟练地操控着车子,拿出最快的速度,在行人和车辆间灵活地穿梭。
不到十分钟,那片熟悉的灰白色建筑群就出现在视野尽头。
市第三医院,一座有着几十年历史的老医院,位于东方机械厂和红星国棉厂之间的区域。
灰扑扑的门诊楼,方方正正,带着那个这代特有的朴素和实用主义风格。
“嘎吱——”
阳光明猛地捏紧车闸,自行车的前轮在水泥地上擦出一道浅浅的痕迹,稳稳地停在医院门口那排生锈的铁栏杆旁。
他快速锁好车,便脚步不停地冲向急诊科大门。
急诊大厅里人声鼎沸,一片混乱的喧嚣。
穿着洗得发白的大褂、戴着同样发白口罩的医护人员步履匆匆,神色凝重地在人群中穿梭。
痛苦的呻吟声从角落里传来,夹杂着孩子尖锐的啼哭;焦急的呼喊声此起彼伏,呼唤着医生护士的名字;家属们压抑的低泣和抽噎声,像背景音一样弥漫在空气中,织成一张令人窒息的名为绝望的网。
阳光明的目光快速扫过大厅里每一张焦虑的面孔,掠过每一张推来推去的担架床和长椅上蜷缩的身影。
没有姐夫王建军那熟悉的身影,也没有王建军父亲那佝偻的穿着油污工装的背影,甚至,也没有他预想中应该第一时间在此的父亲阳永康和大哥阳光辉。
他的心,又往下沉了一分。
他拨开几个茫然失措挡在路中的人,快步走向那个被围得水泄不通的分诊台。
分诊台后面,一个戴着白色大口罩、只露出一双疲惫眼睛的年轻女护士,正低头在一本厚厚的登记簿上写着什么,眉头紧锁,显然被周围的嘈杂弄得心烦意乱。
阳光明挤到台前,双手按在冰凉的台面上,身体微微前倾,声音带着一种强行压抑的急迫,清晰地问道:“同志,麻烦问一下,刚才是不是有一个东方机械厂送来的重伤员?叫王建军!在哪儿抢救?”
护士抬起头,口罩上方露出的那双眼睛带着职业性的疲惫和一丝被打扰的不耐烦。
她翻了翻手边那本边角卷起的登记簿,纸张发出“哗啦”的声响。
她抬眼看了看阳光明,眼神里没有太多波澜,只有一种见惯了生死的麻木。
“东方机械厂?王建军?”
她似乎回想了一下,然后摇了摇头,“刚才送来的那个?不用抢救了,送来的时候人就已经没了。直接送太平间了。”
“轰——!”
仿佛一个无声的惊雷在脑中炸开。
阳光明只觉得脑子里像是被一柄无形的重锤狠狠砸中,瞬间一片空白,嗡嗡作响。
虽然从接到电话起,那最坏的预感就像毒蛇一样缠绕在心头,但当这冰冷的毫无修饰的死亡宣判如此直接、如此轻描淡写地从护士口中说出时,那巨大的纯粹的冲击力还是让他脑中轰鸣,身体不由自主的发软,仿佛失去了全身的力气。
他下意识地伸手,死死扶住了冰冷的金属分诊台边缘,指尖的触感冰凉刺骨。
护士似乎见惯了家属瞬间崩溃的样子,眼神里没有太多波澜,只是抬手指了个方向,声音依旧平淡:
“太平间在后面那栋楼,沿着这条路走到底,右拐,有个小门进去就是。”
阳光明死死咬着牙关,下颚的肌肉绷得如同岩石。
他的喉咙里艰难地挤出两个字,声音嘶哑得像是砂纸摩擦:“……谢谢。”
他猛地转身,几乎是凭着一种本能,朝着护士指的方向大步走去。
脚下的水泥地面仿佛变成了棉花,每一步都踩在虚浮的云端,沉重得如同灌了铅。
走廊的灯光惨白而晃眼,映照着斑驳泛黄的墙壁。空气中那股浓烈的消毒水气味,此刻闻起来,更像是一种死亡的气息,冰冷地钻进他的鼻腔,渗入肺腑。
这条通往生命终点的走廊,显得格外漫长而阴森。
穿过一条光线昏暗、堆放着杂物和空担架的过道,右拐,一个不起眼的漆成墨绿色的小门出现在眼前。
门上钉着一个白底黑字的小木牌,油漆已经有些剥落,上面写着三个冰冷的字:“太平间”。
牌子下方,已经沉默地围了一圈人。
多数是穿着深蓝色劳动布工装的汉子,那是东方机械厂的标准工装。工装上沾满了黑色的油污和灰白色的金属粉尘。
他们个个神情肃穆,紧抿着嘴唇,眼眶发红。
有人低着头,发出沉重的叹息;有人默默地抬起粗糙的手背,擦拭着眼角抑制不住的泪水;还有人只是呆呆地望着那扇紧闭的门,眼神空洞。
空气中弥漫着浓重的悲痛和一种无言的压抑。
在他们中间,站着一个穿着灰色中山装,像是干部模样的人,约莫五十岁上下,面容沉痛,眉头紧锁成一个深刻的“川”字。
他正低声和旁边一个穿着工装、像是车间领导模样的人,说着什么,声音压得极低,神色凝重。
阳光明走到近前,目光急切地搜寻。很快,他看到了熟悉的身影。
父亲阳永康靠墙站着,平时刻板严肃、总是带着几分严厉的脸上,此刻一片灰败,如同蒙上了一层厚厚的灰尘。
他的眼神空洞地望着脚下斑驳的水泥地,嘴唇紧抿成一条僵硬的直线,仿佛所有的精气神都在一瞬间被某种巨大的力量彻底抽空了。
大哥阳光辉则站在父亲旁边不远的地方,他的双手紧紧攥着拳,眼眶通红,布满血丝。
泪水无声地顺着他年轻却已显风霜的脸颊滑落,在下巴处凝聚成浑浊的水滴,一滴,又一滴,沉重地砸落在他同样沾着机油污渍的工装前襟上,洇开一小片深色的湿痕。
而在他们旁边的冰冷水泥地上,王建军的父亲王师傅佝偻着背,像一截被狂风折断的老树根,直接瘫坐在那里。
他布满老茧的双手,深深地插进花白的头发里。布满皱纹的脸上,浑浊的泪水如同决堤的河流,纵横交错地流淌,冲刷着沟壑般的皱纹。
他没有嚎啕大哭,只是肩膀剧烈地、无声地耸动着,喉咙深处发出压抑到极致的、如同破旧风箱拉动般,沉闷而断续的呜咽。
那呜咽声不大,却仿佛耗尽了他所有的力气和生命。
周围的工友围着他,有人拍着他的肩膀,试图传递一丝安慰;有人蹲下身,低声劝慰着,但老人仿佛沉入了自己无边无际的悲痛深渊,对外界的一切声音和触碰都毫无反应。
这死寂般的深沉的悲痛,比任何撕心裂肺的嚎哭都更让人心头发紧,仿佛空气都凝固成了沉重的铅块。
阳光辉第一个看到弟弟来了。
他像在黑暗的深渊中终于抓住了一根浮木,眼中闪过一丝微弱的光,随即那压抑的泪水瞬间决堤,汹涌而出。
他嘴唇哆嗦着,张开嘴,似乎想说什么,喉咙里却只发出“嗬嗬”的如同溺水般的抽气声,一个字也吐不出来。
阳光明快步走过去,没有言语,只是伸出宽厚的手掌,用力地重重地拍了一下大哥的胳膊。
那一下拍击,带着一种沉甸甸的分量,传递着无声的安慰和支撑。
阳光辉感受到这份力量,身体猛地一震,努力想控制住奔涌的情绪,但泪水依旧如同断了线的珠子,止不住地往下淌。
阳光明走到父亲阳永康身边,低低地叫了一声,声音沙哑:“爸。”
阳永康的身体似乎极其轻微地震动了一下,仿佛从一场深沉的噩梦中被惊醒了一角。
他极其缓慢地抬起眼皮,那浑浊的目光如同蒙尘的玻璃珠,看向小儿子。
那目光里没有任何光彩,只有一片深不见底的、如同古井般的悲恸和茫然。
他极其轻微地点了一下头,幅度小到几乎看不见,喉咙里发出一个模糊不清的音节:“嗯。”
算是回应。
然后,那沉重的目光又缓缓地垂落回冰冷的地面,仿佛那里有什么能吸走他所有痛苦和灵魂的东西。
阳光明的心像被一只冰冷而有力的手紧紧攥住,骤然缩紧。他没有再多问父亲,现在任何言语都是苍白无力的。
他转向大哥,声音压得极低,却异常清晰冷静,带着一种在巨大悲痛中强行凝聚起来的理智:
“大哥,怎么回事?和我说一说具体经过?姐夫……他当时在干什么?有没有……过失?”
现在不是沉溺于悲痛的时候,他必须立刻了解清楚事故的性质和责任归属。
这关系到接下来的抚恤谈判,关系到姐姐阳香兰和那个刚满月的小外甥以及红红,在未来的生计保障!
这个念头像一根冰冷的钢针,刺穿了他的悲伤,带来一丝残酷的清醒。
阳光辉用力地抹了一把脸上的泪水和鼻涕,深吸了几口气,胸膛剧烈起伏,努力想要平复翻江倒海的情绪,但声音依旧带着浓重的鼻音和无法抑制的颤抖:
“没……没有!建军一点错都没有!
他……他就是倒霉啊!太特么的倒霉了!”
说到最后,他的声音又带上了哭腔,充满了悲愤和不甘。
他强忍着,断断续续地讲述,每一个字都像是从喉咙里艰难地挤出来:
“下午……下午快四点的时候,三车间在加工一个大件,是给新机床打的底座,铸铁的,死沉死沉……”
他咽了口唾沫,仿佛喉咙被什么堵住,“新来的学徒工叫……李二柱,他才进厂不到仨月。
他固定工件的时候……可能没卡紧,也可能是操作慌了神,手抖了……
那个毛坯件……‘轰’的一下就……就崩飞了……”
阳光辉的声音带着深重的后怕和恐惧,身体不自觉地又颤抖起来,仿佛身临其境一般,看到了那恐怖的场景:
“据说建军他当时……正好背对着那台床子。
他正在跟旁边质检组的刘师傅说话,讨论上一个件的精度问题……
谁也没想到……谁特么能想到!
那崩飞的铁疙瘩就那么准……就那么寸……带着风声……直接……直接砸在他后脑勺上了!”
阳光明的心随着大哥的叙述,一点点沉入冰窟。
后脑……那是人体最脆弱的要害之一!铁疙瘩的毛坯件,带着高速崩飞的动能……
“当场……人就……”
阳光辉痛苦地闭上了眼睛,大颗的泪珠再次汹涌而出,顺着他粗糙的脸颊滚落,“就没气了……那个学徒工当场就吓瘫了……屎尿都拉裤子里了……浑身抖得像筛糠……被人架走了……没敢跟着过来……”
他的语气里,除了巨大的悲痛,还夹杂着一丝对肇事者的愤怒和对这飞来横祸的无力感。
阳光明沉默地听着,脸色凝重如铁,双唇抿成一条冷硬的直线。
事故过程清晰,责任明确。
姐夫王建军,完全是无妄之灾,死于他人严重违反操作规程所导致的重大责任事故!
想到大姐阳香兰,想到她刚出月子不久,脸上还带着再为人母的些许丰腴和喜色,怀里还抱着那个嗷嗷待哺、只会用哭声表达一切的粉嫩小外甥……
转眼间,天塌地陷,她就成了寡妇!
一股巨大的酸楚和沉痛,瞬间淹没了阳光明,让他几乎窒息。
他用力闭了闭眼,压下喉头翻涌的哽塞和眼底的湿热。
事已至此,再多的悲痛也唤不回逝者的第二次生命。
眼下能做的,只有四件刻不容缓的事:安抚住大姐濒临崩溃的情绪;妥善安排好姐夫的身后事;追究那名操作失误学徒工李二柱的责任;最重要也是最迫切的——与厂方协商,争取尽可能优厚的抚恤金和长期的抚恤条件!
这次事故性质极其恶劣,责任完全在厂方操作人员。
抚恤金的标准、后续遗属的生活保障,必须按照最高的标准争取!
这直接关系到姐姐、红红,以及那个刚满月的小外甥,在未来十几年的生计!
这个念头像磐石一样,沉甸甸地压在他的心头,也给了他一种近乎冷酷的支撑力量。
阳光辉稍微平复了一下翻腾的情绪,拉着阳光明,穿过沉默而悲痛的人群,来到那位穿着灰色中山装的干部面前。
干部约莫五十岁上下,面容沉痛,眉头紧锁,眼神里带着一种沉重的责任感和忧虑。
“马厂长。”阳光辉的声音带着恭敬,也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恳求,“这是我弟弟阳光明,在红星国棉厂厂办工作,现在是赵国栋副书记的专职秘书。”
他又转向阳光明,介绍道,“光明,这位是我们东方机械厂主管生产安全的马向文马厂长。”
马向文的目光立刻落在阳光明身上,带着审视。
这个年轻人虽然眼眶也有些发红,显露出内心的波澜,但身姿挺拔,眼神锐利而冷静,像一把藏在鞘中的剑,与周围沉浸在巨大悲痛中的家属截然不同。
马向文阅人无数,立刻意识到,这恐怕是王家这边能主事、能沟通、甚至可能是最难缠的关键人物。
他主动伸出手,声音低沉而凝重,带着官方的沉痛和一种程序化的诚恳:
“阳光明同志,你好。我是马向文。发生这样的事故,厂里万分痛心,我代表厂党委、厂委会,向王建军同志表示沉痛哀悼,也向你们家属表示深切慰问。”
他的手心有些湿冷,握手的力度适中。
阳光明伸手与他握了握,他的声音平静,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分量和穿透力,清晰地传入马向文的耳中:
“马厂长,感谢您第一时间赶来。事故过程,我已经听我大哥说了。”
他的目光直视着马向文,“责任非常清晰,我姐夫王建军是在正常工作岗位上,因他人严重违反操作规程导致的不幸身亡,他本人没有任何过错,是纯粹的无辜受害者。”
马向文点点头,眼神里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复杂。
对方一开口就精准地点明责任归属,语气斩钉截铁,显然是懂行的,对工厂的事故处理流程和劳保政策很可能也非常熟悉,绝不是那种可以被轻易安抚或糊弄的家属。
“是,是,初步调查情况确实如此。厂里深感愧疚和痛心,是我们的安全管理没有做到位,才酿成如此惨剧。”
他语气显得十分诚恳,“请家属务必节哀。厂里一定会负责到底!
王建军同志的丧葬费用,厂里全部承担,会按最高标准办。
后续的抚恤金和抚恤标准,我也会亲自负责,尽全力向厂里争取最好的条件。”
他顿了顿,加重了语气,“稍后我就要立刻返回厂里,连夜召开紧急会议,成立专门的治丧小组,商讨事故的最终定性、抚恤方案的具体细则、葬礼的详细安排,并向上级部门报批。程序一定会尽快走完!”
阳光明静静地听着,目光始终没有离开马向文的脸,仿佛要从对方的表情和语气中捕捉每一丝细微的信息。
等马向文说完,他平静地开口,声音不高,却字字清晰:
“马厂长,感谢您的表态。我们家属现在最需要明确的,是厂里对王建军同志牺牲性质的最终认定。”
他刻意加重了“牺牲”二字,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强调,“他是因他人操作失误,在正常生产岗位上,为工厂工作而意外身亡。
我认为,这毫无疑问,应该定性为‘因公牺牲’!
这一点,是原则问题,没有任何讨论的余地。”
“因公牺牲”四个字,像一块沉重的石头投入看似平静的水面,让马向文的眼神瞬间凝重起来,瞳孔不易察觉地收缩了一下。
这个定性,意义重大。
它直接决定了后续抚恤标准的起点和框架!
在国营大厂那套等级分明的抚恤体系里,“因公牺牲”的待遇,仅次于“烈士”待遇,远高于普通的“意外死亡”、“病情突发死亡”,更要远远高于“操作失误死亡”、“违反规章制度死亡”的抚恤标准。
这一次的死亡事故,最终是哪一种定性,涉及到一次性抚恤金的月工资倍数、长期遗属抚恤金的数额、甚至工作顶替名额的优先性和岗位安排。
阳光明不给对方太多思考和权衡利弊的时间,逻辑严密,语速平稳的继续说道:
“只有明确了‘因公牺牲’的定性,后续的抚恤金发放标准、长期的遗属抚恤金,以及最重要的‘顶替’工作名额的落实,才有明确的不可动摇的政策依据!
我们家属要求不高,只要求厂方实事求是,给予王建军同志应有的荣誉和保障!这一点……”
他再次加重语气,“是后续一切协商的基础,绝不能有任何模糊和折扣!”
马向文看着眼前这个眼神锐利、条理清晰、态度坚决的年轻人,心中最后一丝想要在定性上含糊其辞,甚至试图说服家属接受“工亡”标准的念头彻底熄灭了。
对方不仅懂政策,而且意志坚定,思路清晰,每一句话都打在要害上。
他略作沉吟,脸上露出更深切的痛心和郑重的表情,用力地点了点头,声音也变得更为果断:
“阳光明同志,你说得对!
王建军同志是在工作岗位上,因他人失误不幸遇难,他本人恪尽职守,没有任何过错。
这个事故性质,厂里一定会实事求是,严肃认定!
我马向文在这里,代表厂党委和事故调查组,向你表个态,事故调查结果和最终定性报告,一定明确写上‘因公牺牲’!
这一点,我向你保证!我们绝不会让受难工人的家属寒心!”
他的话语掷地有声,带着一种官方的承诺力度。
听到马向文明确的口头承诺,阳光明紧绷的心弦稍微松弛了一丝。
有了“因公牺牲”这个定性作为前提和不可动摇的框架,后续争取具体抚恤条件就有了坚实的政策基础和法律依据。
但这仅仅是个开始。
“好,有马厂长这句话,我们家属心里就稍微有点底了。”
阳光明的语气缓和了一些,但眼神中的警惕和冷静丝毫未减,“那么,具体的抚恤方案细节,包括一次性抚恤金的具体金额、长期遗属抚恤金的发放标准、‘顶替’工作的具体落实方式和岗位性质、以及丧葬的具体规格和流程安排,就需要厂里尽快拿出一个书面的详细的初步方案。
我们家属理解厂里需要走程序,但也希望效率能高一些,毕竟……”
他顿了顿,目光扫过悲痛欲绝的王师傅,没有说下去,但未尽之意谁都明白——逝者需要安息,生者需要保障,悲痛中的家庭经不起漫长的等待和扯皮。
马向文立刻接口,语气诚恳:
“理解,完全理解!家属的心情,我们感同身受。
我回厂后,立刻联系党委会、厂委会、工会、安全科和劳资科的负责人,成立联合治丧小组,连夜开会!
最迟明天上午九点,我会亲自带着初步的成文的抚恤方案细则,过来正式和家属代表沟通协商。”
他看了一眼悲痛欲绝的王师傅和沉默的阳家父子,声音低沉下去,“如果家属对整个流程和抚恤方案没有大的异议,按照惯例和尽快让逝者入土为安的原则。”
他斟酌着用词,“后天,会为王建军同志举行追悼会,安排火化安葬。
时间确实紧迫,但这也是为了尽快让逝者安息,让家属得到应有的抚慰和保障。你看这样安排,家属这边……能接受吗?”
阳光明知道这是处理此类重大责任事故的标准流程。
厂方需要快速处理以平息影响、稳定生产秩序;家属在巨大的悲痛冲击下,也确实需要一个明确的有步骤的安排来安顿身心,避免在混乱中陷入更深的绝望。
他看向父亲阳永康和大哥阳光辉。
阳永康依旧沉默,目光空洞地望着虚无,仿佛灵魂已经离体。阳光辉则红着眼眶,看向弟弟,用力地点了点头,那眼神里充满了依赖和信任,表示一切都听弟弟做主。
“可以。”
阳光明代表家属应承下来,声音沉稳,“就按马厂长说的流程安排。
明天上午九点,我们在家里等您。
希望厂里拿出的方案,能够体现出对‘因公牺牲’职工的高度负责,更能体现出组织的关怀和温暖。
我们家属也会做好相应的准备。”
“一定!一定!请家属放心!”
马向文连声保证,态度显得十分诚恳。
他又补充道:“今晚,厂里会安排工会和车间的同志,协助家属处理一些后续的具体事务。
家属有什么临时需要,比如茶水、简单的饭食,或者需要人手帮忙跑腿,都可以跟他们提。”
他指了指旁边那两位一直沉默站着的、穿着工装的中年人,显然他们就是厂里安排的联系人。
正事谈完,两人之间紧绷的气氛稍稍缓和了一些。
就在这短暂的平静间隙。
一阵撕心裂肺、几乎要冲破医院走廊屋顶的悲嚎声,如同平地惊雷,由远及近,从走廊的另一端猛烈地席卷而来!
“建军啊——我的儿啊——!!!”
那是一个老妇人声嘶力竭、带着血泪的呼喊,充满了濒死的绝望。
“建军——!建军——你怎么能丢下我们啊——!!!”
紧接着是一个年轻女人凄厉的哭喊,声音尖利而破碎,带着生无可恋的崩溃。
伴随着这震耳欲聋的哭喊,是杂乱的脚步声和慌乱的劝慰声。
阳光明和马向文同时猛地转头望去。
只见阳香兰、王建军的母亲王氏、以及张秀英三人,被四五个街坊邻居连搀带架地簇拥着,踉踉跄跄、跌跌撞撞地冲了过来。
阳香兰头发散乱,几缕发丝被泪水粘在惨白如纸的脸上。
她穿着一件半旧的罩衫,眼神涣散空洞,失去了所有焦点,只是本能地、一遍又一遍地哭喊着丈夫的名字,身体几乎完全瘫软,全靠旁边两位大婶死死架着她的胳膊,才没倒下去。
王建军的母亲王氏,则陷入了彻底的疯狂。
她披头散发,灰白的头发凌乱地贴在汗湿的额头上,额角有一块明显的青紫瘀伤。
脸上涕泪横流,混合着灰尘,形成一道道污浊的痕迹。
她拼命地挣扎着,像一头受伤的母兽,发出不似人声的嚎叫,喉咙都喊得破了音,发出“嗬嗬”的嘶鸣。
她枯瘦的手臂胡乱挥舞,力气大得惊人,几乎要挣脱搀扶她的人,不顾一切地只想往那扇紧闭的、象征着死亡的太平间小门里扑去。
张秀英夹在两人中间,情况同样糟糕。
她脸色灰败,嘴唇哆嗦着,没有发出大的哭喊,只有眼泪像断了线的珠子,无声地汹涌流淌,浸湿了胸前的衣襟。
她整个人像是被抽掉了所有的力气和魂魄,眼神惊恐而茫然,全靠旁边一位熟识的大婶死死架着才没瘫倒。
她看着女儿和亲家母那惨绝人寰的模样,巨大的悲痛和恐惧让她连哭喊的力气都丧失了。
给王家传讯的工友,传话时只含糊地说“出了大事,送医院抢救,很危险”,没敢直接说死亡。
这模糊的噩耗已经让她们肝胆俱裂,但当她们心急火燎、如同踩在棉花上一般,赶到医院急诊科,急切地询问时,得到的却是护士那冰冷而直接的死亡通知。
这晴天霹雳般的最终噩耗,瞬间击垮了这三个女人最后一丝摇摇欲坠的心理防线。
看到这副景象,围在太平间门口的工人们纷纷让开一条路,人人脸上都写满了深深的不忍、同情和一种感同身受的悲戚。
压抑的叹息声和低低的啜泣声,再次在人群中响起。
阳光明立刻拨开人群,一个箭步冲了上去,和邻居一起,用力扶住几乎要瘫倒的大姐阳香兰。
“姐!姐!你冷静点!”他的声音带着急切和心痛,试图唤回她一丝理智。
但阳香兰仿佛听不见任何声音,她的世界里只剩下巨大的无法填补的空洞,只知道绝望的哭喊着丈夫的名字!
王氏的哭嚎更是震耳欲聋,充满了绝望的撕心裂肺的痛楚。
“让她们……进去看一眼吧……”旁边一位年长的邻居,红着眼眶,哽咽着对阳光明和马向文说道,声音里充满了不忍,“最后一面了……总得让她们……看看……送送他……”
马向文沉重地点点头,脸上的肌肉因为不忍而微微抽动。这个时候,任何劝阻都是徒劳的,甚至是不人道的。
太平间那扇沉重的小门,被一直默默守在一旁的看守人员缓缓拉开。
一股更浓烈的冰冷的福尔马林混合着其他防腐剂的气味,猛地涌了出来,带着一种死亡特有的阴森寒意。
在邻居们的搀扶和几乎是半抱半拖的支撑下,三个哭喊着的、挣扎着的女人,被送进了那扇象征着生命终点的小门。
里面,几乎是立刻,就传出了更加凄厉、更加绝望、更加撕心裂肺的哭嚎声!
那声音穿透厚厚的门板,撞击着走廊里每一个人的耳膜和心脏。
那是母亲失去儿子的锥心之痛,是妻子失去丈夫的剜心之伤,是岳母失去半子的深切悲凉。
那哭声混杂在一起,形成一股巨大的、令人灵魂战栗的悲恸洪流,让门外的所有人都感到一阵阵窒息,不忍卒听,纷纷侧目,或低头默默垂泪。
阳光明、阳永康、阳光辉、王师傅,以及所有在场的男人们,都沉默地站在门外,像一排排沉默的礁石,承受着门内那悲恸巨浪的冲击。
没有人说话,空气仿佛凝固成了固体。
只有沉重的呼吸声、压抑的被强行忍住的悲泣声,以及门内那持续不断的撕裂人心的哭喊,在这条被死亡阴影笼罩的走廊里回荡。
时间,在这浓得化不开的悲痛中,仿佛被无限拉长,每一分每一秒都是一种煎熬。
过了许久……
里面的哭声渐渐弱了下去,变成了断断续续的、耗尽所有力气的呜咽和抽噎,如同风中残烛最后的摇曳。
邻居们费力地、小心翼翼地将几乎虚脱的三个女人,连抱带架地搀扶出来。
阳香兰眼神彻底呆滞,脸上泪痕交错,身体软得像一滩失去了骨架的泥,眼神空洞地望着前方,任由人摆布,仿佛灵魂已经随着那扇门后的冰冷一同逝去。
王氏则像是耗尽了所有的生命力和疯狂,不再挣扎哭嚎,只是眼神空洞地望着走廊惨白的顶灯,浑浊的眼泪无声地、持续地流淌,顺着她深刻的皱纹蜿蜒而下。
她整个人仿佛被抽空,只剩下一个苍老而绝望的躯壳。
张秀英靠在邻居身上,闭着眼睛,身体还在不停地发抖,偶尔发出一两声压抑不住的抽泣。
马向文等她们的情绪稍稍平复,走上前去,分别向王建军的母亲王氏和妻子阳香兰,表达了沉痛的慰问和厂方的歉意,态度十分诚恳,语气沉重。
只是两人都犹如痴傻了一般,并没有给出任何回应。
马向文又走到依旧瘫坐在地、无声流泪的王师傅和始终沉默的阳永康面前,最后看向阳光明,用力握了握手,低声道:
“节哀顺变。我这就回厂里,立刻启动程序。明天上午九点,咱们见面说。”
“有劳马厂长了。”阳光明的声音带着深深的疲惫和沙哑。
马向文又看了一眼这被巨大悲痛笼罩的一家子,沉重地叹了口气,那叹息里包含着复杂的情绪。
他转身,带着另外两个随行的厂干部,步履匆匆地离开了这条被悲伤浸透的走廊。
昏暗的、散发着消毒水与悲恸气息的灯光下,走廊里只剩下悲痛欲绝的家属、沉默哀戚的工友和几位热心的邻居。
王师傅重新瘫坐回冰冷的水泥地上,把头深深埋进膝盖里,肩膀无声地剧烈地耸动着。
那压抑的呜咽,如同受伤野兽的低鸣,在寂静中显得格外清晰。
阳永康依旧靠着斑驳的墙壁,像一尊彻底失去了灵魂的雕塑。他那双曾经严厉而精明的眼睛,此刻只剩下空洞和茫然,直直地望着前方虚无的一点,没有任何焦点。
阳光辉蹲在父亲脚边,双手捂着脸,压抑的呜咽声从指缝里断断续续地漏出,肩膀随着抽泣而抖动。
女眷们则相互依靠着,在邻居的搀扶下,坐在不知是谁从旁边杂物间找来的两张破旧长椅上。
阳香兰目光呆滞地望着自己的脚尖;王氏眼神空洞地望着天花板;张秀英闭着眼,身体还在微微发抖。她们的眼泪无声地持续地滑落,滴落在衣襟上。
巨大的突如其来的噩耗,沉甸甸地压在每个人的心头。
曾经所有的欢欣、所有的期盼、所有对未来的憧憬,都在这一刻,被这无情的命运车轮彻底碾碎,化为齑粉。
走廊外,暮色四合,五月的暖风似乎也无法穿透这凝固的悲伤。
无边无际的黑暗和彻骨的寒冷,吞噬了这里的一切。
PS:无比艰难的写完了这一章,如果不是剧情需要,真不想让这样的文字流淌出来。
大家可能已经注意到了,听从建议,少量的方言词汇也被去掉了,以后的对话都用普通话。
一本书的大纲,如今改成了诸天文大纲,原有大纲中的一些不太重要的细节会略去,以后的情节会更加紧凑。
咱们这本书现在只有八千收藏,第一章订阅一千六,均定八百出头,上架后一直还没迎来第一次推荐,现在就盼着迎来推荐后,收藏吸量能大一点。
以前的几本书,都是每天稳定更新四千字,贼佛系。现在全职写书,超级努力!天天爆发到头晕脑胀!
大家要是觉得量大,看得爽,一定要记得多给点支持,比如给个全订?
(本章完)
(/bi/286396/17237476.)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