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6章 155拒不交代,新的突破口,攻心计,
第156章 155.拒不交代,新的突破口,攻心计,尘埃落定
天刚蒙蒙亮,魔都十一月的寒气,像裹着冰碴的湿布,无孔不入。
阳光明裹紧了身上那件半旧的藏青色青年装,他随着上班的人流,沉默地涌进红星国棉厂那扇巨大的锈迹斑斑的铁门。
前天晚上那场惊心动魄的火灾,那照亮半边天的火光,此刻仿佛只是投入深潭的一颗小石子。
水面剧烈地晃动过一阵,涟漪扩散,然后迅速被固有的平静所吞没,只剩水面下难以言喻的浑浊。
工人们的面孔在晨光熹微和机器噪音中显得模糊而疲惫,步履匆匆,胶鞋底摩擦水泥地的沙沙声汇成一片。
阳光明没有像往常一样拐向那栋熟悉的厂部办公楼。
赵国栋副厂长还在暂停工作状态,他这个秘书去了,也只是对着空荡荡的桌子、冰冷的搪瓷杯和积了薄灰的文件发呆。
那种无形的压力悬在头顶,时间拖得越久,压力便越沉。
他的脚步很自然地转向了厂区边缘。那里矗立着一栋孤零零的二层红砖小楼,墙皮斑驳,窗户狭小,像一只沉默的蹲兽。
那是保卫科,楼前空地上停着几辆沾满泥灰的自行车。
他心里揣着事,脚步便快了几分。
阳光明自认还算乐观,对于王卫东的能力,他是信服的。那是个从战场上死人堆里爬出来的汉子,像块被战火反复淬炼过的硬钢,棱角分明,宁折不弯。
证据链如此清晰——烧毁的库房、搜出的赃款、人赃并获的现场,匡俊材监守自盗已经是铁板钉钉。
纵火灭迹?动机昭然若揭。
整整一夜的审讯,就算匡俊材是块顽铁,也该在保卫科的铁钳下崩开一条缝了吧?他需要这个口供,赵国栋更需要。这些口供是洗刷污名、撬动僵局的关键。
保卫科小楼里的气氛比昨日更显凝滞,空气里飘着浓得化不开的烟味和熬夜的浊气。
走廊上光线昏暗,只有一盏度数不高的白炽灯泡,在浑浊的空气里投下昏黄的光晕。
王卫东的科长办公室,大门敞开着,里面却空无一人。只有桌上那个堆满烟蒂的搪瓷烟灰缸,无声地诉说着主人的焦灼。
阳光明脚步没停,直接上了二楼。
二楼走廊更暗,也更安静,尽头那扇装着粗铁栏杆的房门紧闭着。
他知道规矩。自己并非保卫科人员,哪怕和王卫东有些交情,这种时候也不该贸然闯进审讯重地。
他收住脚步,在走廊的另一端,靠近楼梯口的地方站定,背靠着冰凉的墙壁,眼睛四处打量,看看有没有人出来。
刚站定没两分钟,那扇紧闭的铁门“吱呀”一声,带着滞涩的摩擦音,达开了。
张强拖着疲惫的步伐走了出来,反手轻轻带上门,动作带着一种耗尽气力后的迟缓。
他眼窝深陷,像被掏空的两个洞,里面布满蛛网般的红血丝。下巴上胡子拉碴,青黑色的胡茬冒出来,显得脸颊更加瘦削。
深蓝色的保卫服皱得像腌菜,袖口和前襟沾着几块深色的灰印子。
整个人透着一股被彻底抽干了精气神的疲惫,仿佛熬的不是夜,而是自己的骨髓。
他抬眼看到阴影里的阳光明,布满血丝的眼睛愣了一下,随即快步走了过来,脚步有些虚浮。
“张干事,辛苦了。”阳光明迎上两步,省去了寒暄。
张强抬起粗糙的手掌,用力抹了把脸,他重重地从胸腔深处叹出一口气,那叹息声沉甸甸的,带着熬夜后撕裂般的沙哑和浓浓的挫败感:
“唉,别提了,熬了一宿,鹰都快熬死了,那龟孙子的嘴,还是像焊死的铁门!撬不动,根本撬不动!”
他的口音在疲惫中更重了些,带着愤懑。
阳光明心里咯噔一下,像有块石头往下坠,但面上依旧维持着平静:“还是不肯认纵火?”他问得直接,这是最核心的问题。
“他就是个老滑头!”
张强声音陡然拔高,带着点恨恨的憋屈,随即又意识到场合,压低了嗓门:
“他把偷布的事儿,一股脑全撂了!同伙名单、这些年偷了多少匹布、怎么运出去销的赃、钱怎么分的,竹筒倒豆子,清楚得很!数字报得那个细,生怕我们算错账似的!”
他烦躁地抓了抓本就乱糟糟的头发,“可一说到那把火……”
他摇摇头,嘴角向下撇着,“翻来覆去就是那几句!‘电线老化’,‘意外短路’,‘老天爷不长眼’!还他娘的嚷嚷着要见他姐夫窦厂长,口口声声喊冤枉!
王科长嗓子都说冒烟了,道理掰开揉碎讲了一箩筐,又是威胁又是利诱的,可没用!这王八羔子,就像是茅坑里的石头,又臭又硬!”
阳光明的心一点点沉下去,沉入冰冷的谷底。
匡俊材痛快地认偷布?这算不上惊喜,甚至算不上意外。
铁证如山,昨天搜出的赃款,人证物证俱全,抵赖毫无意义,认罪不过是顺水推舟。
他关心的,是那把烧毁了六号库、几乎将赵国栋置于死地的大火!
那才是悬在赵国栋和他自己头顶,真正要命的利剑。
一夜无果……时间正像指缝里的沙子,飞快流逝。拖得越久,窦鸿朗那头在厂里盘踞多年、根深蒂固的老虎,能腾挪运作的空间就越大。变数,现在最怕的就是不可控的变数。
“王科长他……”阳光明刚开口,想问王卫东的情况。
审讯室那扇沉重的铁门,又“吱呀”一声开了。
王卫东高大的身影出现在门口,像一尊蒙尘的铁塔。
他比张强也好不到哪里去,甚至更糟。
脸色是铁青的,嘴唇干裂起皮。那双平时锐利如鹰隼的眼睛,此刻布满了密密麻麻的血丝,像一张被拉到极限、随时可能崩断的弓,紧绷到了极致。
浓重的疲惫几乎要从他每一个毛孔里渗出来。
他看到走廊上的阳光明,布满血丝的眼珠动了动,微微露出一丝笑意。
他抬手朝他们扬了扬,动作有些僵硬,声音嘶哑得如同砂纸在粗糙的木头上摩擦:“张强,你去歇会儿,灌口浓茶提提神,换小陈进来顶一阵。”
张强如蒙大赦,长长吁了口气,应了一声“是,科长”,拖着仿佛灌了铅的双腿,脚步沉重地朝楼下走去,背影透着一股虚脱感。
阳光明跟着王卫东进了科长办公室。
办公室不大,陈设极其简单。一张漆面斑驳的旧办公桌,几把磨得发亮的木椅子,一个绿色的铁皮文件柜占据了墙角。
最显眼的是桌上那个硕大的搪瓷烟灰缸,里面小山似的烟蒂几乎要溢出来,浓烈的烟臭味,污浊呛人。
王卫东没说话,甚至没看阳光明,自顾自拉开抽屉,摸出一包皱巴巴的“飞马”牌香烟,他抽出一支叼在嘴里。
拿出火柴点燃,他狠狠地、深深地吸了一大口,淡蓝色的烟雾瞬间升腾,笼罩了他疲惫而紧绷的脸庞。
然后,他长长地带着整个胸腔共鸣地吐出来,烟雾翻滚着,仿佛要把积压了一整夜的憋闷、挫败和巨大的压力,都随着这口烟强行排出体外。
阳光明安静地在办公桌对面的木椅子上坐下,没有急着开口询问。
办公室里只剩下王卫东粗重压抑的呼吸声,烟丝燃烧时细微的嘶嘶声,还有墙上那架老式挂钟单调的“滴答”声。
沉默像是有形的东西,沉甸甸地压在两人之间,弥漫着焦虑和一种难以言喻的沉重。
过了好一会儿,一支烟快要燃尽的时候,王卫东才抬起布满血丝的眼睛看向阳光明。
那眼神复杂极了,浓重的疲惫之下,翻涌着强烈的不甘,但更多的,是一种深沉的难以言喻的羞愧。
他张了张嘴,干裂的嘴唇牵扯了一下,发出干涩的声音:
“光明……让你,还有田书记、赵副厂长……失望了。”
他顿了顿,手指无意识地用力捻着快要烧到过滤嘴的烟卷,烟灰簌簌落下。
“昨天……多亏了你,点醒我家具夹层的事。要不是你,我们只能抓个空!
有了你的提醒,总算是打了个开门红,人赃并获,我……我当时是真觉得这案子稳了。”
他自嘲地扯了扯嘴角,露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苦笑,“我拍着胸脯在田书记面前立了军令状……拍得咚咚响啊!可这……”
他指了指审讯室的方向,声音里充满了无力感,“一晚上,就夯了个偷布的实锤,抓了几个虾兵蟹将。
关键的那把火……没点着。连个火星子都没撬出来!我这脸……”
他重重地拍了一下自己的脸颊,发出清脆的响声。
阳光明已经从张强那里知道了结果,此刻听王卫东亲口说出,感受更真切,也更沉重。
他理解王卫东的处境和压力。
这不仅是案子,更是政治上的角力,关系到赵国栋的政治生命,甚至可能影响到厂里微妙的权力平衡。
他摇摇头,语气尽量平和:“王科长,你尽力了。大家都看在眼里。匡俊材这种人,不见棺材不掉泪,他心里门清,纵火认了就是死路一条,自然要死扛到底。
熬鹰……是笨办法,但眼下,也是最稳妥、最没漏洞的办法。”
他话锋一转,眉头微蹙,点出最现实的忧虑,“只是,时间拖不起啊。窦厂长那边……不会干等着的。”
“我知道!”
王卫东烦躁地打断,像是被戳到了最痛处,猛地又吸了一口烟,烟头的火星急速燃烧变亮,映着他眼中压抑的火焰,
“特么的,老子恨不得……恨不得给他上点手段!
可田书记有严令,红线碰不得!只能这么干熬着,看他这王八蛋能挺多久!”
他布满血丝的眼睛死死盯着阳光明,里面除了焦躁,还带着一丝自己都未曾察觉的希冀,像溺水者抓住最后一根稻草。
“光明,你脑子活络,转得快,点子多。昨天要不是你……
现在,你还有啥想法没?或者……发现啥新线索了?说出来,我们议议!死马当活马医了!”
他把烟头狠狠摁灭在早已不堪重负的烟灰缸里。
阳光明沉吟片刻。
他确实没有立刻蹦出来的妙计,审讯是保卫科的专长,他一个厂办秘书,能提供的思路有限。
但多年的工作习惯让他相信,突破口往往藏在最不起眼的细节里,需要像梳头一样,把已有的信息细细梳理。
“王科长,昨晚审讯的口供卷宗,我能看看吗?特别是那几个同伙的笔录。也许……能理出点东西来。”
“行!”
王卫东毫不犹豫,像是抓住了一个行动方向,立刻起身,动作带得椅子腿在地板上刮出刺耳的声音。
他几步走到门口,拉开门,朝外面走廊喊了一声,声音恢复了惯有的穿透力,尽管依旧沙哑:
“张强!把昨晚匡俊材和那几个同伙的审讯记录,都拿过来!快点!”
很快,张强抱着一摞厚厚的散发着油墨气味的卷宗走了进来,小心翼翼地放在王卫东的办公桌上,又默默地退了出去,轻轻带上门。
阳光明没客气,拿起最上面一份封皮上写着“匡俊材”名字的卷宗,快速翻阅起来。
纸张翻动的哗哗声在寂静的办公室里显得格外清晰。
他看得很快,目光像探照灯一样,冷静地扫过一行行或潦草或工整的笔录文字。
匡俊材本人的供述咬死了意外失火,逻辑上勉强自圆其说,但透着刻意的僵硬。
几个同伙——李二狗、刘阿四、王麻子的供词,则主要集中在如何协助匡俊材盗窃布匹、利用夜班掩护搬运、联系黑市销赃、最后分赃的细节上,过程交代得很具体,金额、时间、地点都清晰。
对于纵火,要么语焉不详,推说不知情;要么就说仓库电路老化,出事不奇怪;翻来覆去,价值不大,都在极力撇清自己与火灾的关系。
就在翻到刘阿四的口供记录时,阳光明的目光顿住了。笔录是用蓝黑墨水写的,字迹有些歪斜。
其中一段问话引起了他的注意:
【问:匡俊材平时除了偷布卖布,还有什么其他异常开销或者行为?比如突然大手大脚?或者经常去不该去的地方?】
【答:……他手头松了以后吧,那个作风上有点……嗯……不太注意。他老婆穆秋香,不是一连生了四个丫头片子嘛,到现在也没个带把的。他好像在外面有个相好的……】
阳光明精神一振,手指点着这段文字,身体微微前倾,继续专注地往下看:
【问:相好的?叫什么?哪里人?做什么的?说清楚!别吞吞吐吐!】
【答:好像叫庄小玉。也是我们厂的,在细纱车间。
唉,也是个苦命人,前几年她男人在清花车间出了工伤,被机器卷进去,命保住了,但瘫在床上了。
家里还有个瘫婆婆,下面拖着三个小的……大的才十岁吧?日子过得苦哈哈,食堂打饭都只敢打最便宜的菜。
匡俊材手里有钱,看她模样还行,大概就……就勾搭上了吧。有时候给她点钱,有时候……给点粮票、布票啥的。】
【问:你怎么知道这么清楚?】
【答:咳,有次……有次在厂外小馆子喝多了,他……匡俊材自己吹牛说漏嘴的……仗着酒劲,还得意洋洋……还说……说庄小玉后来……后来不是又生了个儿子嘛,算算时间……嘿嘿……】
【问:说重点!什么儿子?时间怎么了?】
【答:就……庄小玉她男人瘫了之后……隔了大概一年多吧,又生了个男娃,今年……好像三岁多了吧?虎头虎脑的。
我们私下……私下都猜,没准……嘿嘿,没准就是匡俊材的野种……不然她男人都那样了,哪还能……是吧?】
阳光明的眼睛骤然亮了起来,像暗夜里骤然划过的火星,瞬间驱散了眼前的迷雾。
他迅速合上卷宗,抬起头,目光灼灼地看向对面,王卫东正一口接一口地抽着新点上的烟,眉头拧成一个死疙瘩,几乎要锁在一起。
“王科长。”阳光明的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洞穿表象的笃定穿透力,清晰地打破了办公室的沉闷,“突破口……找到了!”
王卫东猛地抬头,布满血丝的眼睛瞬间聚焦,像两盏被突然拧亮的探照灯,死死钉在阳光明脸上:“在哪?”他身体前倾,几乎要站起来。
阳光明把卷宗推到王卫东面前,手指精准地点在刘阿四关于庄小玉和那个三岁男孩的供述段落上。
“看这里!想想穆秋香!”他吐出这个名字,字字清晰。
“穆秋香?”王卫东一愣,迅速低头扫视那几行字,脑子飞快地转着,但一时没完全抓住关键。
“她?她不是关着吗?昨天搜家时那怂样,吓得都快尿裤子了,问啥都摇头,一问三不知……”他对穆秋香的印象还停留在那个胆小怕事、只会哭哭啼啼的家庭妇女形象上。
“就是她!”
阳光明身体微微前倾,语速清晰而有力,每一个字都像小锤敲在点上。
“王科长你想,穆秋香一连生了四个女儿,在重男轻女的匡家,尤其是在匡俊材和他那个势利眼的老娘面前,她这些年抬得起头吗?心里这根刺,扎得有多深?她最在意什么?最恨什么?”他引导着王卫东的思路。
王卫东也是过来人,这个年代,生不出儿子对女人的压力有多大,他太清楚了。
阳光明一点,他瞬间就透亮了,眼睛瞪得溜圆,猛地一拍大腿:“你是说……儿子?还有匡俊材在外面有野种?而且那个野种还是个带把的!”
“对!”
阳光明肯定地点头,思路越发清晰流畅,“如果我们告诉她,匡俊材不仅在外面养了女人,还生了个儿子!
而且,据庄小玉‘交代’——注意,我们可以说是庄小玉‘交代’的——匡俊材早就许诺过她,以后所有的家当,都是留给她和她那个儿子的!
你猜,穆秋香会怎么想?”
他顿了顿,让这个残酷的假设在王卫东脑中发酵,“她守着那个家,守着那些偷来的钱和布票,省吃俭用,提心吊胆,是为了什么?
到头来,她发现这一切,很可能全是给外面的野女人和那个野种做嫁衣!
她恨了一辈子‘没儿子’,结果她男人在外面有了儿子,还要把家产都夺走!”
王卫东倒吸一口凉气,夹着烟的手指都忘了弹烟灰,任由长长的烟灰簌簌落下,掉在深蓝色的裤子上。
他完全明白了阳光明的用意——攻心!
利用一个女人最深的恐惧、最痛的伤疤、最强烈的怨恨,去彻底击溃她的心理防线!
这比任何熬鹰的硬手段都更致命!
“妙啊!”
王卫东忍不住低喝一声,眼中迸发出被新思路点燃的炽热光芒,一夜的疲惫似乎都被这剂强心针驱散了大半,腰板都挺直了些。
“光明!你这脑子……真是绝了!心细如发,一针见血!这他娘的才是打到七寸上!”他激动地搓着手,仿佛已经看到了穆秋香崩溃的样子。
阳光明冷静地继续完善策略:“光刺激还不够。要给她一个‘梯子’。
明确告诉她,她是匡俊材监守自盗的知情人,甚至可能参与过销赃、窝藏赃款赃物,这罪责是说不清的。
但政策是明确的——检举揭发,尤其是揭发纵火这样的重罪,可以争取宽大处理!
这是她唯一能给自己减刑的机会!”
他顿了顿,语气带着洞悉人性的冷静,“夫妻本是同林鸟,大难临头各自飞。更何况,当她知道真相后,心里现在恐怕已经恨毒了匡俊材!这把‘火’,由她来点破,最合适!也最解恨!”
王卫东激动地一拍桌子,“砰”的一声闷响,震得烟灰缸里堆积的烟灰都跳了起来:
“就这么干!我亲自去审穆秋香!”
他霍然起身,像一头被重新注入力量的雄狮,在狭小的办公室里来回踱了两步,皮鞋踩在水泥地上发出有力的回响。
走了两圈,他又停下来,脸上掠过一丝迟疑,看向阳光明:
“那个庄小玉……我昨天了解过,确实是个可怜人,一大家子,全靠她一个人撑着,跟偷布、纵火案也没直接牵连,就没动她。
现在……如果穆秋香光听我们说,刺激不够,不肯松口……那也只能……”
他咬了咬牙,腮帮子绷紧,眼中闪过一丝不得不为的决断,“也只能把她也‘请’过来了!当面锣对面鼓,效果更好!让她添油加醋的亲口说说匡俊材的许诺!不怕穆秋香不信!”
阳光明理解地点点头,他知道王卫东的顾虑,也明白这是最有效的办法。
“王科长,非常之时,当用非常之法。
庄小玉可怜,但大局为重,况且她也并不无辜。
匡俊材的纵火案不破,赵国栋副厂长就无法洗清,厂里这潭水就清不了。不过……”
他补充道,带着一种对人性的把握,“我相信,或许用不着走到那一步。穆秋香心里的怨毒,只需要一点火星,就能燎原。我们给的火星够亮了。”
“好!我这就去安排!”
王卫东不再犹豫,雷厉风行是他的本色。
他抓起桌上那部老旧的黑色手摇电话机,用力摇动手柄,发出嗡嗡的蜂鸣声,然后迅速拨了几个内线号码,声音恢复了往日的沉稳和威严,带着破釜沉舟的决心:
“喂!是我,王卫东。……对,把穆秋香,从一号拘押室提出来,带到二号审讯室。……嗯,可以安抚一下,给她一杯热水。……我马上过去。另外……”
他声音压低了些,带着命令的口吻,“细纱车间那个叫庄小玉的女工……对,就是男人瘫了的那个。
立刻派两个人,骑自行车去她家附近盯着,暂时不要惊动她,等我下一步指示!随时报告情况!明白吗?”
“啪嗒”一声,他用力扣上电话听筒。
放下电话,王卫东对阳光明用力一点头,眼神里充满了决绝和一丝感激:
“光明,你就在这等消息!成了,我给你记头功!”
说完,他整了整身上皱巴巴的深蓝色保卫服,用力挺直了因熬夜而微驼的腰板,大步流星地推门而出,沉重的脚步声在空旷的走廊里咚咚作响,脚步声迅速远去。
办公室的门被带上,隔绝了走廊的声音。
房间里瞬间只剩下阳光明一个人,空气里浓重的烟味似乎也淡了些,但那种无形的压力并未消散。
他拿起桌上那个掉了不少瓷的白色搪瓷缸,里面是早已凉透的白开水,喝了一大口。
冰凉的液体滑过干涩的喉咙,带来一丝短暂的刺激性的清醒。
他重新坐回木椅子上,闭上眼睛,后背微微靠在冰凉的椅背上。手指无意识地在膝盖上轻轻敲击,发出微不可闻的哒哒声,脑海里飞速地推演着王卫东那边可能发生的情景,模拟着穆秋香可能的反应。
关键时刻,只许成功,不许失败!
赵国栋的清白,或许就在那间二号审讯室里决定。
时间一分一秒地流逝。
墙上的老式挂钟,那根红色的秒针一格一格地移动着,发出单调而规律的“滴答”声,在寂静中格外清晰。
阳光明没有看表,但他的神经却像绷紧的琴弦,感受着每一秒的沉重。
走廊外偶尔传来保卫干事匆匆跑过的脚步声,每一次由远及近,又由近及远的响动,都让他心头微微一跳,下意识地屏住呼吸,侧耳倾听是否是王卫东返回的动静。
每一次都不是。
不知过了多久。也许是半小时,也许更久。日光透过蒙尘的玻璃窗,在水泥地上投下倾斜的光带,光带的位置不断向前移动。
办公室的门被猛地推开!门板撞在墙上,发出“哐当”一声大响!
王卫东风风火火地闯了进来,他脸上不再是之前的凝重、疲惫和铁青,而是一种混合着极度亢奋、难以置信和巨大压力释放后的潮红,额头和鼻尖都沁出了细密的汗珠,在昏暗的光线下闪着微光。
他几步冲到办公桌前,双手重重拍在桌面上,震得桌上的搪瓷缸、钢笔、卷宗都跳了一下,发出杂乱的声响。
他的眼睛亮得吓人,血丝依旧密布,但那光芒是灼热的狂喜的:
“光明!成了!真他娘的成了!你那法子……神了!”
他声音嘶哑,却充满了爆炸性的力量。
他激动得有些语无伦次,抓起桌上不知谁留下的半杯凉水,也顾不上是谁的杯子,仰起脖子咕咚咕咚灌了下去,冰凉的水顺着嘴角流到下巴,又滴落到深蓝色的制服前襟上,洇湿了一小片,他也毫不在意。
他用手背胡乱抹了下嘴,胸膛剧烈起伏着。
“穆秋香……那女人,开始还嘴硬,装傻充愣,低着头,手指头绞着衣角,问啥都是‘不晓得’、‘不清爽’。”
王卫东喘着粗气,语速极快,仿佛不快点说出来,那画面就会消失:
“我把匡俊材在外面有女人,还是个细纱车间的漂亮的年轻女工,叫庄小玉,而且两人还生了个儿子,今年三岁多了,长得虎头虎脑像匡俊材……
这些事,添油加醋那么一说!
重点强调匡俊材早就许诺,以后所有的家当,都是留给庄小玉和那个儿子的!”
王卫东的脸上带着笑,“你是没看见她那脸色,‘唰’一下!比糊墙的纸还白!
眼珠子瞪得……都快从眼眶里掉出来了!嘴唇哆嗦着,一个字也说不出来,就那么直勾勾地看着我,那眼神……”
王卫东用力抹了把脸,仿佛要擦掉穆秋香眼中瞬间爆发的令人心悸的怨毒,“像淬了毒的刀子!能把人剜下一块肉!”
他深吸一口气,继续道:“我趁热打铁,把检举揭发、宽大处理的政策给她掰开揉碎讲清楚!
告诉她,匡俊材偷布是板上钉钉,她作为家属知情人,包庇窝赃,罪责难逃!
但要是主动检举纵火这样的重罪,就是重大立功表现!
田书记和厂委会,一定会考虑给她宽大!这是她唯一能给自己减刑、给她那四个女儿留条活路的机会!”
王卫东的声音带着一种冷酷的诱惑力,“她……她愣在那里,像根木头桩子,足足愣了有几分钟。
整个审讯室静得吓人,就听见她粗重的喘气声。
突然,她就……就嚎起来了!不是哭,是嚎!跟被逼到绝境的母狼似的!
骂匡俊材不是人,是畜生!骂庄小玉是狐狸精,是害人精!骂那个野种是讨债鬼……”
王卫东的眼神变得锐利而冷酷,带着一种猎人看着猎物终于掉进陷阱的掌控感,“那怨毒劲儿,听得我都……有点发毛。”
“嚎完了,她就像被抽了筋,整个人瘫在椅子上,眼神直勾勾地盯着天花板,嘴里就念叨‘我说……我说……我都说……’,那声音,又轻又飘,像从地底下冒出来的。”
阳光明的心提到了嗓子眼,身体不自觉地前倾:“她说了?关于纵火?”
“说了!”
王卫东斩钉截铁,声音带着一种尘埃落定、巨石落地的轻松:
“她说,六号库那把火,就是匡俊材自己放的!根本不是什么电线老化!
是他自己,在起火前一天的夜班,趁仓库没人,用带来的钳子,把仓库最里面、角落里一根早就老化、表皮都脆了的电线绝缘皮,故意剥开了一大截!
又弄了点废弃的、沾着机油的棉纱,缠在那露出来的铜线上!就等着半夜没人时短路起火!
他算好了时间,想着烧掉那些剩布,彻底把账上的大窟窿抹平!
神不知鬼不觉!这狗东西,心肠毒得很!”
王卫东咬牙切齿地骂道。
阳光明长长地舒了一口气,一直紧绷的肩膀和后背终于松弛下来,一股暖流驱散了四肢的冰凉。
成了!
最关键的一环扣上了!
穆秋香作为匡俊材朝夕相处的妻子,她的亲口指证,就是钉死纵火案最有力、最无可辩驳的那颗钉子!
她这个人证,比任何物证、任何同伙的旁证都更具摧毁力!
赵国栋头顶的阴霾,终于要散了!
“匡俊材呢?他知道他老婆把他卖了?”阳光明追问,声音里带着一丝急切。
“嘿!”
王卫东冷笑一声,眼中闪过一丝快意,他拉过一把椅子重重坐下,仿佛卸下了千斤重担。
“我们把穆秋香签字画押的口供——白纸黑字,按着红手印的!甩到匡俊材面前的时候,你是没看见他那副鬼样子!”
他直到现在仍然记得匡俊材当时的表情,眼神涣散,面如死灰。
“匡俊材整个人……一下子就垮了!像滩烂泥!堆在椅子上,眼珠子都不会转了,直勾勾地盯着那份口供,好像不认识字了!
愣了半天,才像被抽了魂似的,喃喃地说了句‘这个蠢婆娘……这个败家的蠢婆娘……’然后……”
王卫东一拍桌子,“就全撂了!怎么剥的电线,用的是啥型号的钳子,怎么缠的带油棉纱,几点溜回值班室装睡的,几点听到声音跑出来‘救火’的,说得一清二楚!连当时心跳得有多快都交代了!细节全对得上!”
王卫东重重一拳砸在掌心,发出沉闷的响声:
“铁案!这回是真正的铁案如山!
纵火动机、人证、物证、口供、作案过程,全齐了!
我看他窦鸿朗还怎么蹦跶!还怎么护这个混账小舅子!”
他看向阳光明的眼神充满了毫不掩饰的激赏和真诚的感激,“光明,这次……多亏了你!
真的!要不是你这脑子转得快,想到穆秋香这根筋,我们还在那跟他干熬!说不定真让他熬过去了!
你这脑子,转得比轴承还快!我老王……服了!”
他伸出大手,用力拍了拍阳光明的肩膀。
阳光明脸上露出了如释重负的笑容,心底一块巨石终于落地。
他没有居功,只是诚恳地说道:“王科长,是你们辛苦审讯,抓住了关键线索,才让我有机会想到这点。
我只是提供了一个思路。案子能破就好,真相大白就好。赵副厂长那边,也能彻底清白了。”
“对!清白了!”
王卫东精神大振,疲惫一扫而空,抓起电话听筒,拨号的动作异常坚定有力。
他摇动手柄,蜂鸣声响起,然后清晰地拨通了田书记办公室的号码。
听着王卫东在电话里,用铿锵有力、充满底气的声音向田书记汇报着穆秋香的惊人指证和匡俊材的最终认罪细节,阳光明走到窗边。
窗外,初冬上午的阳光终于穿透了云层和厂区的烟尘,虽然依旧带着寒意,却明亮了许多,斜斜地照在红砖小楼斑驳的墙上,也照在他脸上。
这场始于仓库烈焰的风暴,终于撕开了最厚重的阴霾。
尘埃,即将落定。
(本章完)
(/bi/286396/1723748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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