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5章 154担忧与开解,感谢与推动
第155章 154.担忧与开解,感谢与推动
下午五点,铅灰色的云层压得很低,凛冽的北风打着旋儿,卷起厂区路上零星的落叶和未散尽的焦糊味。
厂办公大楼的门厅显得有些空荡,穿着蓝灰工装的人们脚步匆匆地进出。阳光明刚整理完一份文件,桌上的内线电话突然“叮铃铃”响了起来。
他拿起听筒:“喂,赵国栋副厂长办公室。”
“明明,是我。”电话那头传来母亲张秀英刻意压低却难掩焦虑的声音,“你……你方便到办公楼前面来一趟伐?有点事体,电话里讲不清爽。”
阳光明的心微微一提。这个时间点,母亲特意从车间打电话来,还要求见面,必定是有要紧事。“好,姆妈,我这就下来。”
挂断电话,他迅速收拾好桌面,穿上那件半旧的藏青色青年装外套,快步走出办公室。
办公楼前的小广场上,寒风更显刺骨。张秀英裹着洗得发白的头巾,身上那件深蓝色的棉袄罩衫领子竖着,缩着脖子,不住地跺着脚取暖。
她不时朝办公楼门口张望,眉头紧锁,双手揣在袖筒里。
“姆妈!”阳光明几步跨下台阶,走到母亲身边,“做啥等在这里?风这么大,冻坏了。”
张秀英一看到儿子,立刻迎上来,一把抓住他的胳膊,力道不小。她先是上下打量儿子,见他脸上并无明显的愁苦,甚至还带着点惯常的沉稳,才稍稍松了口气,但眼神里的担忧一点没少。
“明明,姆妈心里不踏实啊!”她声音压得很低,带着魔都女人特有的那种急切,“我听人讲,那个匡俊材,骨头硬得很,咬死了不肯认放火的事体!保卫科审了一整天了,啥证据也拿不出来?讲来讲去,还是那电线老化的老调调?”
她喘了口气,寒风把她脸颊吹得发红:“这仓库烧掉,市里都惊动了!影响太大!要是最后查下来,还是设备问题,是意外……那赵国栋副厂长,他是管这个的,领导责任跑不掉的呀!我听说……听说搞不好要调走!调离岗位!”
她紧紧盯着儿子的眼睛,仿佛想从里面看出些什么:“姆妈不是关心他赵副厂长调不调走,他当不当官,关我们啥事体?
姆妈是担心你呀!
你可是他一手提拔的秘书!他要是倒了台,调走了,你这个秘书还做得成吗?你的前程……你心里头……难过伐?”
张秀英的目光里充满了母亲的忧虑,仿佛已经看到了儿子前途黯淡的景象。她粗糙的手紧紧攥着儿子的胳膊,传递着她的不安。
阳光明感受到母亲手上传来的力道和温度,也看清了她眼里的关切。
他心头一暖,随即涌起一股要安抚她的决心。
他反手轻轻拍了拍母亲的手背,脸上露出一个笃定而沉稳的笑容。
“姆妈,你放宽心!”他的声音不高,但字字清晰,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力量,“外头传的那些话,当不得真。赵副厂长绝对不会有事!调离岗位?不可能的。”
他微微凑近母亲,声音压得更低,却更显坚决:“案子是还没最后拍板,但这个火,就是匡俊材放的!板上钉钉的事情!
他偷了那么多布,账上那么大一个窟窿,眼看捂不住了,狗急跳墙放把火想烧掉证据,这不是明摆着的吗?
保卫科的王卫东科长是什么人?那是当过侦察兵的硬骨头!他手底下也都是精兵强将。
匡俊材现在死鸭子嘴硬,无非是仗着他姐夫窦厂长还没彻底倒台,想拖时间,负隅顽抗罢了。
拖不了多久的,证据链迟早给他钉死!你放心好了。”
他顿了顿,看着母亲的眼睛,语气更加斩钉截铁:
“退一万步讲,就算匡俊材这颗铜豌豆真能熬到最后不松口,就凭从他家里搜出来的那些金条、钞票、存单、票证,他盗窃国家财产、数额特别巨大这一条罪,就够他吃枪子儿了!
这把火的性质,组织上心里明镜似的。
赵副厂长的责任,最多也就是个管理上不够细致,批评教育,总结经验教训,绝对到不了调离那么严重。
所以啊,姆妈,真的不用担心我。我这个秘书,稳当着呢。”
阳光明的话像一颗定心丸,有理有据,语气沉稳自信。
张秀英紧绷的神经随着儿子的话语一点点松弛下来。她仔细看着儿子的脸,那上面没有强颜欢笑,只有一种洞悉内情后的从容和把握。
她终于长长地舒了一口气,紧抓着儿子胳膊的手也松开了力道。
“那就好,那就好……”她喃喃道,脸上的愁云散去了大半,甚至露出一丝如释重负的笑意,“你心里有数就好!姆妈就怕你年纪轻,遇到这种事想不开,闷在心里难过。听你这么一讲,姆妈就放心了。”
她拢了拢被风吹乱的头巾,又恢复了平日里那份利落劲儿:“行了行了,晓得你没事就好。姆妈还要赶回车间去,还有点收尾的活计。你快上去吧,外面冷飕飕的。”她挥挥手,转身就要走,脚步明显轻快了许多。
“姆妈,你路上慢点。”阳光明叮嘱了一句。
“晓得了!”张秀英头也不回地应着,身影很快消失在通往车间的路上。
看着母亲走远,阳光明脸上的笑容淡了些,眼神沉静下来。
他转身,迎着凛冽的寒风,重新走进办公楼。走廊里的喧嚣似乎离他很远,他需要一点独处的空间。
下班铃声响过,厂区里涌出的人流渐渐稀疏。阳光明随着人流走出厂门。
初冬傍晚的风刮在脸上,带着入骨的寒意。
厂区大门外,马路两边栽着光秃秃的法国梧桐。路灯已经亮起,昏黄的光晕在寒风中显得有气无力。
走进家属院,筒子楼三号楼二单元楼道里,各家各户门口的小煤炉正冒着青烟。
炒菜声、锅铲碰撞声、大人呼喝孩子声、收音机里咿咿呀呀的样板戏声交织在一起,充满了嘈杂而真实的生活气息。
阳光明掏出钥匙,打开二零三室的门。
他脱下棉袄挂好,搓了搓冻得有些发僵的手,走进隔间小厨房。
阳光明在角落的案板下,拖出一个小巧的竹篮子。篮子上盖着一张干净的旧报纸。
他掀开报纸,里面整整齐齐码放着一篮子咸鸭蛋。
蛋壳呈现出一种均匀的青灰色,个头饱满圆润。
他的冰箱空间,每天都能刷新出四个咸鸭蛋,攒着攒着就攒够了一篮子。
以前在石库门住着,家里人对他知根知底,他实在是找不出理由拿出来补贴家用。
如今自己一个人住在这筒子楼的小套间里,自由多了。这些天攒下的咸鸭蛋,已经存了满满一篮子。
他今天特意数出六个。拿起一个掂量掂量,沉甸甸的,腌得很透,味道也很正。
看着这六个油亮亮的咸鸭蛋,阳光明心里有了主意。
今天这场风波能顺利找到突破口,对门的周大勇功不可没。
没有他第一时间传递的火灾现场信息,没有他透露的关于匡俊材“油水厚”和窦厂长小舅子身份的关键线索,他阳光明未必能那么快锁定目标,更未必能及时拿到那本要命的台账。
这份人情,得记着,也得还。
邻里之间,尤其是对门住着,关系处好了,是顶顶要紧的事。
周大勇在保卫科工作,为人爽直热心,是个值得结交的人。加深关系,无非就是多走动,多分享。家里有这些“富余”的好东西,正是拉近关系的好媒介。
他找了个干净的粗瓷大碗,碗边还有一个小小的豁口,这是姆妈特意从石库门那边给他拿过来的。
他小心翼翼地把六个咸鸭蛋放进去。青灰色的鸭蛋在白色的粗瓷碗里,显得格外饱满诱人。他端着碗,走到门口,拉开房门。
对门的木门虚掩着,里面传出孩子咿呀学语的声音和女人温柔的哄逗声。阳光明抬手轻轻敲了敲门板。
“谁呀?”里面传来周大勇爱人小杨嫂的声音。
“嫂子,是我,阳光明。”阳光明应道。
门很快被拉开了。
小杨嫂围着蓝布围裙,手上还沾着水。她身后,周大勇坐在小板凳上,正笨拙地用一把木头枪逗弄着他们几个月大的小儿子“毛头”。
屋里弥漫着一股面食的香气和淡淡的奶味,炉子上坐着水壶,嘶嘶地冒着白汽。
“哎哟,光明啊,快进来坐!”小杨嫂热情地招呼着,侧身让开。
“不了嫂子,就几句话。”阳光明笑着,把手里的粗瓷大碗往前一递,“喏,家里有点咸鸭蛋,朋友送的,吃不完,给你们拿几个尝尝。”
粗瓷碗里,六个青灰色、个头饱满的咸鸭蛋赫然在目。
这年头,咸鸭蛋可是稀罕物,尤其是这种一看就腌得好的。普通人家一个月也未必舍得吃上一两个。一下子拿出六个,这份礼着实不轻。
周大勇闻声也抱着孩子站了起来,看到碗里的咸鸭蛋,黝黑的脸上立刻露出惊讶和局促的神色:
“光明!这……这做啥?这么金贵的东西!快拿回去!我们哪能好意思收你这么重的礼!”
他连连摆手,怀里的毛头被父亲的动作晃得有些不耐烦,扭动着小身子。
小杨嫂也赶紧推辞:“就是就是!光明,你太客气了!今天大勇回来都讲了,他也没帮上啥大忙,就是跟你说了几句话,都是应该的!这咸鸭蛋,我们不能收,你留着自己吃!”
夫妻俩的态度很真诚,带着受之有愧的惶恐。
阳光明脸上的笑容却更温和真挚了。他没有收回手,反而把碗又往前送了送。
“周大哥,嫂子,你们听我说。”
他语气诚恳,“今天的事,周大哥提供的信息非常关键,帮了大忙!我心里都记着呢。
这咸鸭蛋,真不算啥。
我有个要好的朋友在副食品公司上班,他路子广,时不时能弄点计划外的紧俏东西。
这咸鸭蛋就是他匀给我的,家里还有不少呢。
我一个人哪吃得完这么多?放久了也怕坏掉。
给你们拿几个,正好帮我们解决解决‘困难’。”
他顿了顿,看着周大勇夫妇依旧犹豫的神色,又加了一把火:
“再说了,咱们是邻居,又是对门住着,远亲不如近邻嘛。以后家里缺个油盐酱醋啥的,或者有啥需要搭把手的,不还得互相照应?你们要是不收,那就是把我当外人了。以后我有事,哪还好意思开口麻烦周大哥?”
这番话,既点明了咸鸭蛋来源的“合理性”,又强调了邻里互助的情分,还带着点玩笑的意味,把“送礼”说成了“解决困难”和“拉近关系”。尤其是最后那句“当外人”,一下子戳中了周大勇夫妇的心窝。
周大勇是个实在人,最重情义。他看着阳光明真诚的眼神,又看看碗里那油亮的咸鸭蛋,心里那点推辞的念头彻底没了。
他挠了挠后脑勺,黝黑的脸上绽开憨厚的笑容:“光明,你……你这话说的!行!那……那我们就厚着脸皮收下了!谢谢啊!真是太谢谢了!”
他腾出一只手,接过了那个沉甸甸的粗瓷碗,小心翼翼地端着,仿佛捧着什么珍宝。
小杨嫂也松了口气,脸上堆满了笑容,热情地再次邀请:
“光明,你看你,太破费了!快进来坐会儿!正好我在和面,晚上家里蒸馒头,你就在这儿吃吧!添双筷子的事!”
她指了指屋里那张擦得锃亮的方桌,上面已经摆好了几个粗瓷碗碟。
阳光明笑着摆摆手:“不了不了,嫂子,你们忙。我家里已经煮好了饭,菜也是现成的。下次,下次一定!”
他没有立刻离开,而是顺势倚在门框上,像是随意地跟周大勇聊了起来:“周大哥,今天保卫科那边……情况怎么样?王科长他们还在审?”
周大勇把装咸鸭蛋的碗小心地递给小杨嫂,让她收进里屋的柜子里,闻言叹了口气,摇摇头:
“还在审!匡俊材那小子,真是茅坑里的石头,又臭又硬!
偷布的事,铁证如山,他赖不掉,可一说到放火,他就一口咬定是意外!
翻来覆去就是电线老化那一套,还嚷嚷着要见他姐夫窦厂长。
王科长他们轮番上阵,道理讲了一箩筐,他就是不松口。
我看王科长那脸色,黑得跟锅底似的。”
他抱着孩子,眉头也皱了起来。
阳光明点点头,这情况在他预料之中,匡俊材这么精明的人,想要让他开口认罪,没那么容易。
“王科长压力肯定大。田书记亲自盯着,案子性质又严重。
不过,只要匡俊材偷布这条坐实了,他放火的动机就明摆着。
王科长经验丰富,肯定有办法撬开他的嘴。这种时候,你们保卫科的兄弟更要沉住气,好好配合王科长。”阳光明说着宽慰的话,他相信王卫东的能力。
周大勇深以为然:“那是!王科长指哪,我们打哪!就是看着那小子死扛,心里憋气!”
他拍了拍怀里的孩子,毛头似乎被父亲拍得不舒服,瘪了瘪嘴。
阳光明看着周大勇耿直又带着点憋闷的样子,心中微微一动。
周大勇为人不错,在保卫科也踏实肯干,但就像他自己说的,就是个普通的保卫员,缺少表现和上升的机会。
如果能帮他一把,让他更受王卫东的重视,无论对周大勇自己,还是对他阳光明在厂里的“信息网”,都大有裨益。
“周大哥。”阳光明身体微微前倾,声音压低了些,带着点推心置腹的意味,“你也别太着急上火。王科长是明白人,谁在踏实干事,谁在关键时刻顶得上,他心里都有一本账。你这次提供的信息及时准确,就是功劳一件。”
他观察着周大勇的反应,见他听得认真,才继续说道:“这样,你看哪天合适,我出面,请王科长到我家里来坐坐,喝点小酒,放松放松。到时候,你也来作陪!咱们仨一块儿聊聊。”
周大勇的眼睛瞬间瞪大了,几乎以为自己听错了。请王科长喝酒?还让他作陪?这……这简直是想都不敢想的好事!
“光……光明!这……这能行吗?王科长他……”
周大勇激动得有些结巴,黝黑的脸膛因为兴奋而泛红。
王卫东在保卫科是说一不二的铁腕人物,平时对他们这些普通保卫员虽然不算特别严厉,但也保持着距离感。
能和科长坐在一起喝酒聊天,这绝对是拉近关系、展示自己的绝佳机会!就算不能让科长立刻提拔自己,能在他面前混个脸熟,留下个好印象,那也是天大的好事!
“有啥不行的?”
阳光明笑容温和,语气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笃定,“王科长也是人,工作压力那么大,下了班也需要放松放松。
我跟他关系还行,请他喝顿酒的面子还是有的。
你是我邻居,又是保卫科的骨干,一起坐坐,聊聊天,交流交流厂里的事情,不是很正常吗?人多也热闹些。”
他这番话,既给了周大勇信心,又点明了周大勇的身份,把一件可能显得刻意攀附的事情,说得自然而然。
“骨干……”周大勇喃喃地重复着这个词,心里涌起一股热流。
他平时可从来没觉得自己算啥“骨干”。
阳光明的话像给他打了一剂强心针,让他看到了希望。
“光明,我……我真不知道该说啥好了!谢谢!太谢谢你了!你放心,我一定好好表现,绝不给你丢脸!”他激动地保证着,抱着孩子的手也不自觉地紧了紧,引得毛头不满地哼唧了两声。
小杨嫂从里屋出来,正好听到后半截话,脸上也立刻笑开了花。
丈夫能被科长赏识,对家里来说可是天大的好事。
她看着阳光明的眼神更加热络和感激,连声道:“光明,你真是帮大忙了!我们大勇是老实人,就晓得闷头干活,有你想着他,真是……真是太好了!”
“谢啥,都是自己人。”阳光明摆摆手,站直了身体,“那就这么说定了。等我把王科长的时间敲定下来,提前告诉你。你们忙吧,我先回去了。”
“哎!好!好!”周大勇连声应着,抱着孩子和小杨嫂一起把阳光明送到门口,脸上的笑容怎么也收不住。
“光明,有空常来坐啊!下次蒸了糯米糕给你送几块!”小杨嫂热情地招呼。
“一定一定。”阳光明笑着点头,转身回了自己屋。
关上二零三室的房门,隔绝了走廊的喧嚣。屋里安静下来,只有窗外呼啸的风声隐约传来。炉子上的水壶已经开了,噗噗地顶着盖子。阳光明走过去,提起水壶,给自己搪瓷缸子里倒了点热水,暖着手。
他走进小隔间厨房,看着篮子里剩下的咸鸭蛋,嘴角露出一丝不易察觉的弧度。
六个咸鸭蛋,换来一个保卫科邻居更深的情谊,这笔“投资”,很划算。
更重要的是,他给周大勇画下的那个“饼”——与王卫东同桌喝酒的机会。
对周大勇这样一个没有背景、渴望机会的普通保卫员来说,无疑很重要,就像是一道光,照亮了他的前路。
这光,能照亮周大勇的路,也能在未来的某个时刻,或许能反照回他阳光明脚下的路。
(本章完)
(/bi/286396/1723748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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