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2章 101专职秘书!行政二十七级!
第102章 101.专职秘书!行政二十七级!
刚刚下过一场细密的小雨,下午的空气湿漉漉的,带着泥土和青草的微腥,混杂着从敞开的窗户飘进来的、远处车间淡淡的机油味。
阳光艰难地穿透薄薄的云层,投射到湿漉漉的水泥地上。
办公室里,只有张玉芹手中竹针规律的“哒哒”声,和她翻动文件时纸张摩擦发出的微弱“窸窣”声。
这单调的声音交织着,像一根无形的弦,绷紧了办公室沉闷的空气,构成了日复一日的、粘稠的节奏。
“小阳。”声音远远传来。
韩鸣谦办公室那扇刷着深绿色油漆的门,悄无声息地开了条窄缝。
他沉稳的声音不高,却像一把精准的柳叶刀,清晰地穿透了那份凝滞的沉闷,“你到我这里来一下。”
阳光明正伏案核对一叠厚厚的车间报表,闻声抬起头。
午后的光线勾勒出他年轻而轮廓分明的侧脸,鼻梁挺直,眉头微锁,带着工作时的专注。
他放下手中那支笔帽有些磨损的“英雄”牌钢笔,指尖还残留着墨水的微凉。
韩主任的语气平直,听不出具体的情绪起伏,像一块打磨光滑的石头。
但在这厂务办的秘书组里,主任单独召唤某个办事员,本身就意味着某种不寻常的信号。
阳光明的心底,一丝微澜悄然荡开。
他迅速将摊开的报表归拢整齐,用一块边缘磨得光滑的镇纸压好。起身时,目光无意间扫过办公室角落里的李卫东。
李卫东正埋首在一堆复杂的生产数据表格里,肩膀几不可察地绷紧了一下,随即又更深地埋下去,仿佛要把整个头颅都塞进那堆数字里。
“韩主任。”阳光明推门进去,动作轻缓,门轴发出轻微而干涩的“吱呀”声,随即被轻轻带上,隔绝了外面的世界。
韩鸣谦的办公室,依旧是他一贯的风格——整洁得近乎刻板。
铁皮文件柜泛着冷硬的金属光泽,宽大的办公桌上一尘不染,文件、文具摆放得如同接受检阅的士兵,一丝不乱。
他正坐在那张宽大的藤椅上,示意阳光明在对面那把硬邦邦的清漆木椅上坐下。
他自己则拿起桌上那只印着大红“奖”字的搪瓷茶杯,杯口边缘积着深褐色的茶垢。
他慢慢啜了一口浓茶,喉结滚动了一下,发出轻微的吞咽声。茶香混合着老烟叶的味道,在空气中弥漫。
“今天找你,不是布置具体任务。”
韩鸣谦终于放下茶杯,杯底磕在桌面上,发出“笃”的一声轻响。
他双手交叉放在桌面上,手背青筋微凸。
他的目光像探照灯一样落在阳光明脸上,带着一种审视的穿透力,却又比平日多了一份沉甸甸的郑重。
“是代表组织,和你进行一个正式的谈话。”
阳光明心头猛地一跳,如同被投入石子的深潭,瞬间明白了那丝不寻常的预感指向何处。
他坐得更直了些,后背离开椅背,双手平放在膝盖上,手指微微收拢。神情专注而平静,迎向韩鸣谦的目光,像一块准备好接受锤炼的生铁。
“赵国栋副厂长……”韩鸣谦的声音清晰而沉稳,每个字都像秤砣一样砸在安静的空气里,带着不容置疑的分量,“经过慎重考虑,并报请厂委同意,正式提名由你,阳光明同志,担任他的专职秘书一职。”
尽管心中已有预感,但当这任命被如此正式地、一字一句地宣之于口,阳光明仍感到一股巨大的暖流,瞬间涌遍全身,直冲头顶。
“现在组织程序……相对简化。”
韩鸣谦的措辞带着这个年代特有的谨慎和分寸感,像是在丈量每一个词的边:
“秘书属于工作人员序列,政审环节已经顺利通过。这次谈话,主要是向你传达组织决定,并明确相关职责和要求,形式上也是走个流程。”
他顿了顿,目光在阳光明脸上停留了几秒,似乎在确认年轻人的反应,接着说道:
“有一点你要非常清楚。你担任赵厂长的专职秘书后,工作重心自然是围绕赵厂长展开。”
韩鸣谦特意加重了“自然”两个字。
“但你的人事关系、组织管理,仍然隶属于厂务办。”
他的手指在桌面上轻轻点了点。
“也就是说,我韩鸣谦,依然是你在厂务办名义上的顶头上司。所以,这次由我来代表组织和你谈话。”
“我明白,韩主任。”阳光明沉声应道,声音不高,却带着磐石般的重量和决心。
韩鸣谦微微颔首,脸上难得地露出一丝温和的赞许,像冰封的湖面裂开一道细缝。
他拉开右手边的抽屉,动作沉稳。抽屉里的物品同样井井有条。
他取出一本薄薄的、封面印着红星厂徽的蓝色硬壳笔记本,纸页边缘有些毛糙,显然是厂里自制的。他将笔记本推到阳光明面前的桌沿。
“这个工作手册,你先拿着。里面记录了一些常规的工作流程和注意事项,后面你自己再补充。”
韩鸣谦的声音放缓了些,带着前辈提点后辈的耐心,也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托付意味,“既然组织信任,把你放到这个重要位置上,有几条‘紧箍咒’,我得先给你念一念。”
他伸出三根骨节分明的手指,每一根都像蕴含着力量:
“第一,嘴要严。”
他的目光陡然锐利起来,如同鹰隼,“赵厂长的行程安排、谈话内容、批示意见、乃至私人信件,只要是从你这里经手的,一个字都不能泄露!
这是铁律,是底线!
记住了,秘书的嘴,就是领导的保险柜。不该问的别问,不该听的当没听见,不该说的,打死也不能说!吐出一个不该吐的字,那就是政治错误,谁也保不了你!”
“第二,腿要勤。”
他第二根手指竖起,语气不容置疑,“领导交代的事,立刻办,马上办,办完及时汇报结果。
领导没想到的,你要提前想到,预案做扎实。
行程衔接要紧密,但也要留有余地,不能把领导逼成陀螺。
文件传递要及时、准确、安全,不能出半点纰漏。
一根针掉地上,你得知道它滚到哪个犄角旮旯!
眼观六路,耳听八方,手脚麻利,心细如发!”
“第三,心要正。”
韩鸣谦的目光变得更加深邃,仿佛要洞穿人心,“这个位置,离权力近,离信息也近。厂里上下下,多少人想通过你递句话、打听点风声,甚至……”
他顿了顿,眼神里的警告意味浓得化不开,“塞点好处。记住,任何情况下,都要站稳立场,守住原则!公事公办,私情勿扰。
不该拿的东西,一针一线都不能碰!不该开的门,一丝缝隙都不能留!清清白白,才能走得长远,才能睡得安稳!”
阳光明凝神静听,脊梁骨挺得笔直。韩鸣谦的每一条叮嘱都像重锤,一下下敲在他的心上,留下深刻的印记。
他郑重地点头,声音低沉而有力:“韩主任,您的话,我字字记在心里。嘴严、腿勤、心正,这三条,就是我的工作准则,也是我的护身符。”
“嗯。”
韩鸣诚满意地应了一声,紧绷的肩膀似乎放松了一丝,“具体工作细节,赵厂长会亲自交代你。
等会儿谈话结束,你先去赵厂长办公室报个到,听听他有什么指示。
记住,态度要恭敬,汇报要简洁。领导的时间,比金子还贵。”
他看了一眼桌上那本翻开的、印着红色字体的台历:
“今天是周五。你抓紧时间,下班前把手头的工作交接清楚。个人物品也收拾好。”
他的手指向上指了指天花板,“明天上午。”语气不容商量,“搬到楼上去。赵厂长办公室外间的资料室已经腾出来了,以后就是你的办公室兼值班室。”
阳光明顺着他的手指方向看了一眼,仿佛能穿透厚重的预制板楼板,看到三楼那个即将属于自己的、离厂里决策核心更近的狭小空间。
一丝微妙的激动和沉甸甸的责任感在心头交织。
“还有件事。”韩鸣谦的语气平缓下来,透出对年轻人实实在在的关怀,“按照厂里惯例,担任厂领导专职秘书后,你的行政级别会相应提升。”
他拿起桌上的钢笔,在一张便签上写了几个字,推到阳光明面前,“初步定为行政二十七级,九级办事员,每月工资三十元整。”
三十元!
这三个字像带着温度,瞬间熨帖了阳光明的心房。
比他现在的二十三元足足提升了七元!
在物资极度匮乏、一切凭票供应的年代,这七元钱意味着什么?
意味着家里的饭桌上能多出一盘荤腥,姆妈紧锁的眉头能舒展一些,阿爸身上或许能添件不那么打补丁的衣裳。
他仿佛闻到了姆妈在狭小灶间里熬猪油时那诱人的香气,心头猛地一热,一股酸楚的暖流涌上鼻尖。
“行政二十七级,只是专职秘书的起点。”韩鸣谦敏锐地捕捉到他眼中一闪而过的光亮,语重心长地补充道。
他像一位经验丰富的舵手在提醒新水手,“这个位置,既是平台,也是熔炉。干得好,是青云梯;干砸了,就是断头台。
只要你稳稳当当地坐住了,不出大的纰漏,后面按部就班,级别待遇还会稳步提升。小阳啊……”
韩鸣谦身体微微前倾,声音压得更低,带着一种近乎嘱托的以及沉甸甸的警告意味:
“这是你人生中一个极其重大的机遇!多少人削尖了脑袋,梦寐以求却求之不得。
抓住了,前途无量;抓不稳,或者行差踏错,也可能万劫不复。
务必……慎之又慎!务必……如履薄冰!务必……全力以赴!”
阳光明感到肩上的担子骤然沉重,压得他几乎要屏住呼吸。
但心底那份渴望已久的目标终于实现的笃定感,又像磐石一样给了他无穷的力量。
他猛地站起身,挺直腰板,如同接受检阅的士兵,向韩鸣谦深深鞠了一躬,额头几乎要碰到桌面:
“韩主任,谢谢您的信任和提点!这份信任,这份责任,我阳光明铭记在心,刻进骨子里!一定全力以赴,如履薄冰,绝不敢有丝毫懈怠!绝不辜负组织和领导的期望!绝不给您丢脸!”
“好!”韩鸣诚也站起身,脸上露出了难得的、带着暖意的欣慰笑容。
他绕过桌子,走到阳光明面前,用力拍了拍年轻人厚实的肩膀,那力道带着信任和期许,“去吧,去赵厂长那里。记住我的话,一个字一个字地记住。”
……
副厂长办公室在厂部大楼的三楼东侧,走廊尽头。
比起韩鸣谦的主任室,这里更宽敞明亮一些。厚重的深棕色木门紧闭着,门上挂着一块白底黑字的长方形木牌。
阳光明站在门外,深吸一口气。
空气里似乎还残留着刚才那场小雨的湿润,混合着大楼特有的石灰和旧木料的味道。
他下意识地整理了一下身上那件洗得有些发白、但熨烫得异常平整的“的确良”白衬衫领口,又仔细抚平了袖口上的一丝几乎看不见的细微褶皱。
然后,他抬起右手,指关节在光滑的木门上不轻不重地敲了三下。
“笃,笃,笃。”
声音在安静的走廊里显得格外清晰。
“请进。”门内传来赵国栋沉稳而略带北方口音的普通话,清晰有力。
阳光明轻轻推开门。
午后的阳光正盛,透过高大的、擦拭得一尘不染的玻璃窗,慷慨地洒满大半个房间。
赵国栋正伏在宽大的办公桌上批阅文件,阳光勾勒出他宽阔厚实的肩背轮廓,军人的挺拔气质依然鲜明。
他穿着一件深蓝色的短袖衬衫,领口扣得一丝不苟。
听到脚步声,他抬起头。
那是一张国字脸,浓眉,眼神锐利如鹰,带着军人特有的审视感,但此刻眉宇间也有一丝不易察觉的温和。
“赵厂长。”阳光明在办公桌前约一米处站定,双脚并拢,微微欠身,用清晰、标准的普通话问候,尽量滤去沪语的尾音。
“小阳同志,来啦。”赵国栋脸上露出温和的笑容,像春风吹化了坚冰。
他指了指对面那把蒙着墨绿色灯芯绒布面的椅子,“坐,别拘束。”
阳光明依言坐下,腰背挺直,双手自然地放在膝上,姿态恭敬而不显拘谨,努力表现出符合新身份的沉稳。
“韩主任都跟你谈过了?”赵国栋端起桌上那只同样印着大红“奖”字的搪瓷茶杯,吹了吹漂浮的茶叶沫子,杯沿一处磕碰的小缺口清晰可见。
“是的,赵厂长。韩主任已经向我传达了组织的决定,并详细提点了工作职责和纪律要求。”阳光明回答得简明扼要。
“嗯,老韩办事稳妥,他的提点很重要,你要牢记在心,时刻对照。”
赵国栋放下茶杯,目光落在阳光明年轻而沉稳的脸上,带着审视,也带着一丝经过考察后的满意。
“把你调到身边来,是经过组织考察和慎重考虑的。”
赵国栋的语气平和而有力,每个字都像经过锤炼,“你进厂时间虽然不长,但表现出的能力、悟性,尤其是那股子沉稳劲儿,我和韩主任都是看在眼里的。
特别是文字功底和办事效率,在厂务办这批年轻人里,算是拔尖的。”
他拿起桌上的一份文件扬了扬:“喏,上次技术革新交流会那份发言稿,就是你主笔的吧?写得就很好嘛!
思路清晰,数据扎实,既讲清了技术关键点,又突出了我们红星厂工人的实干精神和集体智慧,分寸把握得不错。
市工业局的同志下来调研时,还特意提了一句,说材料写得实在。”
“谢谢赵厂长肯定!主要还是厂里技术革新工作做得扎实,车间老师傅们贡献大,我不过是如实整理汇报,把大家的功劳记录下来。”
阳光明谦逊地回应,心头却因这份来自顶头上司的认可而微微发热。
“实事求是是好的。”赵国栋点点头,话锋一转,“不过,专职秘书的工作,和你在秘书组跑腿、写材料,性质和要求都有很大不同。你要尽快完成角色转变,把自己从‘办事员’提升到‘助手’的层面。”
他伸出两根手指,指节粗壮有力:
“第一,视野要更宽。
不能只盯着手头的一件具体事,满足于上传下达。
要时刻了解全厂的生产动态、技术难点、人事关系、甚至兄弟单位的动向、上级部门的最新精神。
脑子里要有一盘棋,胸中要有一本账。
我需要的时候,你能随时提供有价值的背景信息和有见地的参考意见,而不是一问三不知。”
“第二,站位要更高。”
赵国栋的目光变得深邃,仿佛在引导阳光明看向更远的地方。
“处理问题、协调关系,要站在我这个副厂长的角度去思考,去权衡。
既要坚持原则,维护厂里利益和规章制度,也要讲究策略方法,懂得迂回和变通。
对上,要准确理解、清晰传达、坚决执行指示;对下,要善于沟通协调,化解矛盾,推动工作落到实处。
这其中的分寸感,至关重要,需要你在实践中慢慢体会和把握。”
他顿了顿,语气陡然加重,眼神也变得异常锐利:
“尤其要记住保密纪律!我这里出去的每一个字,到你这里就是终点站,是保险柜!
绝不能从你这里再扩散出去半分!
无论是会议内容、文件批示,还是私人谈话,都一样!
这是高压线,碰不得!
记住了吗?”
“是,赵厂长!我深刻理解保密的重要性,一定严守纪律,守口如瓶!”阳光明挺直脊背,声音斩钉截铁。
“嗯。”
赵国栋脸上重新浮现温和的笑意,室内的气氛也随之缓和,“我相信你能做好。
年轻人有朝气,有想法是好事,但也要沉得住气,稳扎稳打。
遇到拿不准的事情,多向韩主任请示汇报,他是老厂务,经验丰富。也
可以直接来找我,不要有顾虑。不要怕犯错,但要及时总结,同样的错误不能犯第二次。
犯了错,就要付出代价,这个道理,在部队和地方,都一样。”
他看了一眼桌上的台历,那上面密密麻麻记着日程:
“明天搬上来,先熟悉熟悉环境,看看资料。具体工作,我们后面再详细安排。
有什么实际困难吗?生活上的,工作上的,都可以提。”
“没有困难,赵厂长!我一定尽快熟悉工作,进入角色,努力胜任!”阳光明站起身,语气坚定有力。
“好。”
赵国栋也站起身,隔着宽大的、铺着深绿色呢绒桌布的办公桌,向阳光明伸出右手。
那只手宽厚有力,指腹和虎口处有着明显的薄茧,是长期握枪和劳作留下的印记。
阳光明连忙上前一步,微微躬身,双手握住赵国栋的手。
一股沉甸甸的、几乎有形的信任感和责任感,通过这双有力而粗糙的手掌,清晰地传递过来,瞬间充满了他的胸膛。
“谢谢赵厂长信任!我一定努力工作,恪尽职守,为您服务好,为厂里服务好!”阳光明的声音清晰有力,在安静的办公室里回荡。
赵国栋满意地点点头,松开了手:“去吧。”
阳光明带着赵国栋的勉励和那份沉甸甸的责任感,脚步沉稳地走回秘书组所在的二楼。
皮鞋踩在磨得发亮的水磨石地面上,发出清晰而有节奏的回响。他的心绪如同这脚步声,既踏实又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激越。
刚走到办公室门口,就听到里面传来张玉芹刻意压低了,却依旧带着兴奋的、如同爆豆子般的声音:
“……千真万确!阿拉亲耳听到人事科小刘讲的!文件都下来了!赵厂长亲笔签的字!送到韩主任那里了!
小阳!阳光明!升上去做赵厂长的专职秘书了!就在楼上!明天就搬!
哦哟,真是勿得了!
当初阿拉第一眼看到小阳,就知道伊弗一般。这才多长时间,伊就升上去了,真是想勿到,想勿到!”
办公室里的空气仿佛凝固了一瞬,连窗外车间隐约的机器轰鸣声都似乎停滞了。
周炳生正戴着老花镜,低头仔细看着一份《解放日报》,闻声,翻动报纸的手骤然停在半空。
他厚厚的老花镜片后,那双惯常沉静甚至有些疏离的眼睛里,骤然爆发出一种极其明亮、极其复杂的光芒。
惊讶、欣慰、释然,还有一种……近乎“吾道不孤”、“后继有人”的深沉满足感。
他下意识地推了推鼻梁上滑落的眼镜,嘴角难以抑制地向上弯起一个清晰的弧度,仿佛一块在角落里沉寂了太久的坚冰,终于在阳光下悄然融化,露出了温暖的底色。
他微微颔首,像是在对自己说,又像是在回应张玉芹那咋咋呼呼的宣布,声音低沉却带着温度:“
好……好。年轻人,有奔头。”
他拿起桌上的搪瓷杯,想喝口水,却发现杯子是空的,又默默放下。
张玉芹则是一脸的喜气洋洋,仿佛升职加薪的是她自己。
她放下织了一半的枣红色毛衣,竹针随意地插在线团上,双手用力一拍,发出清脆的响声:
“哦哟!我就讲嘛!小阳这小伙子,一看就是有出息的!脑子活络,做事体又稳重!写起材料来,一套一套的!
赵厂长眼光就是好!阿拉秘书组这下也出了个人才!
以后阿拉出去讲闲话,腰杆子也硬气点!”
她的声音又快又脆,像炒豆子,带着由衷的喜悦和与有荣焉的自豪感,目光热切地扫过周炳生和角落里的李卫东,像是在寻求共鸣,分享这份突如其来的“集体荣誉”。
唯有李卫东。
他原本正伏案,极其认真地用他那手,工整得近乎刻板的字体,誊写一份生产进度报表。
他握着钢笔的那只手,在听到张玉芹第一句话时就猛地攥紧了!
笔尖“嗤啦”一下在稿纸上划出一道长长的、刺眼的墨痕,几乎将薄薄的报表纸戳破,墨水迅速洇开一大团黑蓝色的污迹。
一股极其复杂的情绪瞬间冲上他的头顶——
是嫉妒,如同毒蛇猝不及防地噬咬心脏,尖锐而苦涩,带着灼烧般的痛感;
是失落,仿佛最后一点支撑着他、微弱的希望之火被这消息彻底掐灭,整个人瞬间坠入冰冷刺骨的深渊;
但紧接着,心底深处又翻涌起一种奇异的、尘埃落定的释然和解脱。
那场少为人知的、失败的、见不得光的陷害,那份如影随形的污点记录,早已像一道无形的枷锁,注定了他与这个位置彻底无缘。
如今木已成舟,悬在头顶不知何时会落下的铡刀终于“哐当”一声落下,反而让他紧绷了太久、几乎要断裂的神经骤然松弛下来。
虽然这松弛伴,随着巨大的空虚和难以言喻的酸楚。
他深吸一口气,那吸气声在突然安静的办公室里显得格外粗重。
他强迫自己松开几乎要将廉价钢笔捏断的手指,指关节因为过度用力而显得苍白。
他缓缓地、极其艰难地抬起头,脖子僵硬得像生了锈。
他脸上的肌肉不受控制地扯动了一下,试图堆砌出一个表示祝贺的“笑容”。
然而那笑容却无比生硬,肌肉扭曲,嘴角像是被无形的线强行吊起,比哭还难看十倍。眼神深处是无法掩饰的黯淡、空洞,还有一丝来不及褪尽的狼狈。
他张了张嘴,喉咙像是被粗糙的砂纸堵住,干涩得发不出任何声音。
他用力清了清嗓子,才用一种刻意拔高、却明显带着颤抖和虚浮的声调,从干涩的喉咙里挤出几个干巴巴的字:“恭……恭喜啊!”
声音空洞,毫无热度,像飘在空气里的纸屑。
就在这时,阳光明推门走了进来,身影出现在门口的光线里。
刹那间,办公室里的气氛变得极其微妙,仿佛空气都凝滞成了胶水。
张玉芹是第一个反应过来的,她像只灵巧的燕子,几步就蹿到了阳光明面前,脸上堆满了毫不掩饰的、热情洋溢的笑容,声音又高又亮,瞬间打破了那点尴尬的沉默:
“哦哟!阿拉的大秘书回来啦!恭喜恭喜啊小阳!
侬看看,阿拉刚刚还在讲呢!侬真是好样的!给阿拉秘书组争了大光了!以后在赵厂长身边,前途无量啊!
啧啧啧,三十块一个月!要记得发达了多关照关照阿拉这些老同事哦!”
她半开玩笑半认真地说着,还亲昵地、带着点大姐式的力道拍了拍阳光明的胳膊,仿佛要沾点喜气。
周炳生也放下了报纸,缓缓站起身。
他没有像张玉芹那样热络地凑上前,只是隔着几步的距离,看着阳光明,脸上带着一种长辈特有的、温和而欣慰的笑容。
那笑容发自肺腑,眼角堆起细密的皱纹,像盛开的菊花,带着沉甸甸的期许和无声的祝福。
他朝着阳光明,郑重地点了点头,没有多言,一切尽在不言中。那眼神仿佛穿越了时光,在说:“小子,路给你铺了一段,后面看你自己了。别让我失望。”
李卫东也站了起来。他脸上的“笑容”依旧僵硬地挂着,动作显得有些迟缓笨拙,像关节生了锈的木偶。
他一步一步挪到阳光明面前,伸出右手,那手略显苍白,指节因为刚才的用力而残留着红痕。
他的声音努力维持着平稳,却像绷紧的弦:“阳……阳秘书,恭喜高升。”
他避开了阳光明的目光,视线落在对方的第二颗纽扣上,那只伸出的手带着不易察觉的微颤。
阳光明将三人的反应尽收眼底,心中了然。
他脸上带着谦和得体的笑容,既不张扬也不过分谦逊。
先是对热情的张玉芹点点头:“张姐,侬消息永远是最灵通的。谢谢侬吉言。
阿拉永远是秘书组出来的,根在这里。
以后工作上遇到难题,还要多向张姐请教呢。”
他的语气真诚,给足了面子。
然后他转向周炳生,神情变得更加恭敬,带着发自内心的感激,微微欠身:
“周师傅,谢谢侬一直以来的教导和关照。没有侬当初手把手的指点,没有侬借给我的那些‘宝书’,阿拉走不到今天这一步。”
这句话,他发自肺腑,目光坦荡地迎向周炳生镜片后温和的眼睛。
最后,他看向李卫东伸过来的、微微颤抖的手。
阳光明没有任何犹豫,脸上保持着平和,坦然地伸出自己的右手,稳稳地握住了李卫东冰冷而有些汗湿的手掌。
他能清晰地感觉到对方手掌肌肉一瞬间的僵硬和试图退缩的微小力道。
“李哥,谢谢。”阳光明的语气平和真诚,听不出任何异样,“以后工作上可能还会有需要麻烦李哥帮忙查数据、对表格的地方。阿拉以后的工作,离不开大家支持。”
“应该的,应该的。”
李卫东飞快地抽回手,仿佛被烫到一般,连声说着,眼神闪烁地瞥向旁边桌上的墨水瓶,“互相帮助,互相帮助。你……你忙。”
他的声音干涩,带着急于结束对话的仓促。
阳光明没有再多说什么,也没有在意李卫东的窘迫。
他走到自己靠墙的那个位置坐下。
那张陪伴了他入职以来二十多个日夜的旧木桌,桌角被磨得光滑圆润,边缘的红漆早已斑驳脱落,露出木头的本色。
他开始有条不紊地整理属于自己的物品,动作从容不迫。
一个洗得发白、边角磨损露出帆布底子的军用挎包;几本记得密密麻麻、边角卷起、封面写着不同日期的工作笔记;一支笔帽磨损、吸饱了蓝黑墨水的英雄牌钢笔;还有几份已经处理完、需要归档的文件。
东西不多,都是工作和学习的痕迹,很快就整理好了。
他拉开桌子最下方的抽屉,里面静静地躺着周炳生私下给他的那本用旧报纸仔细包着的、沉甸甸的笔记本。
他小心翼翼地拿出来,拂去并不存在的灰尘,解开报纸,露出那深蓝色硬壳的封面。他翻开扉页,上面是周炳生遒劲有力的赠言。
他凝视片刻,郑重地将笔记本放进挎包的最里层。这不是普通的笔记本,这是他的“锦囊”,是通往未来的重要依仗和指路明灯。
收拾停当,阳光明站起身,环顾了一下这间熟悉的大办公室。
窗外的阳光斜射进来,在水泥地上拉出长长的光影,远处车间的机器轰鸣声似乎又恢复了节奏,隐隐传来。
这里记录了他最初的奋斗和成长,哪怕时间不长,却也足以在他的人生中留下重要烙印。
“周师傅,张姐,李哥。”
阳光明的声音清晰平和,带着即将离开的告别意味,“韩主任交代,今天要把手头的工作交接清楚。
我这里有几份车间刚报上来的原始数据表。”
他拿起一叠表格,“已经初步核对过,需要誊写到季度汇总表上,这部分麻烦李哥了。”他将表格递给李卫东。
李卫东默默接过,低低“嗯”了一声,目光落在表格上,没再抬头。
“还有一份关于下周全厂安全生产大检查的初步安排草案。”阳光明又拿起另一份文件,“韩主任说让张姐您先看看,结合您了解的工会那边的情况,提提意见,看看流程上有没有疏漏。”
“好嘞!交给我好了!”张玉芹爽快地应道,接过文件,脸上笑容不减,“侬放心去准备明天搬家吧!这点小事体,阿拉保证弄得清清爽爽!”
“另外。”阳光明转向周炳生,拿起一个硬壳笔记本,“这是韩主任要的关于上半年厂里宣传稿件采用情况的统计和分析草稿,我刚搭了个框架,数据还没填全,后面可能需要周师傅您把关,看看思路对不对。”
周炳生接过笔记本,翻开看了看里面工整的字迹和清晰的条目,点点头,语气里带着托付后的轻松和信任:
“放心,框架蛮清爽。数据阿拉会核实填进去。侬安心去新岗位,这里阿拉会弄清爽的。”
阳光明的效率很高,赶在下班铃声尖锐地响起之前,把所有需要交接的工作都交代得清清楚楚,文件物品各归其主。
铃声在空旷的楼道里回荡,宣告着一天工作的结束。
“周师傅,张姐,李哥,我先走了。”
阳光明背起那个洗得发白的军用挎包,向三位同事一一道别。
他的目光扫过周炳生欣慰的脸,张玉芹热情的笑,最后在李卫东依旧低垂的头顶停留了一瞬。
“小阳,明天搬东西要帮忙伐?”张玉芹热心肠地问。
“谢谢张姐,东西不多,我自己能行。”阳光明微笑着婉拒。
他最后看了一眼这个承载了他最初奋斗痕迹的角落,那张旧木桌,那把吱呀作响的椅子,然后转身,步履沉稳地走出了秘书组办公室的大门。
走廊里,下班的人流开始涌动,脚步声、谈笑声、互相招呼声汇成一片。
阳光明顺着人流,走向楼梯口。
夕阳的金辉透过高大的窗户,洒在长长的走廊上,将他的身影拉得很长。
他一步一步走下楼梯,脚步声在空旷的楼梯间回响。
挎包里那本硬壳笔记本的棱角,隔着薄薄的帆布,硌在他的腰间,带来一种奇异的、沉甸甸的踏实感。
明天,将是全新的开始。
在那个楼上,离权力核心更近的地方,等待他的,是前所未有的机遇,也是如履薄冰的挑战。
韩鸣谦的“三要”紧箍咒,赵国栋的嘱托,如同无形的戒尺悬在头顶。
但他心中更多的是坚定,是那股被压抑了许久、终于得以释放的干劲。
他握紧了挎包的带子,扭头望向楼梯上方——那里是通往未来的阶梯。
(本章完)
(/bi/286396/1723753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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