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39章 埋头苦干,功在千秋
与兖州城内的肃杀与渐起的安稳不同,在其西南数十里外的黄河岸边,却是另一番热火朝天的景象。
浑浊的黄河水奔腾东去,此处正是黄河下游的“曹县段”。
属于元末贾鲁治河时疏浚的“贾鲁河故道”分支。
这条河道自河南兰阳分流南下,经曹县西北部折向东南,过砀山、徐州,最终汇入淮河。
数百年来,它像一条不安分的巨蟒,河床因泥沙淤积而逐年抬高,早已成为高悬于地面之上的“地上悬河”。
汛期一来,河水极易漫溢溃决,曹县百姓深受其苦。
嘉靖二十六年那场大决口,“漂没庐舍千余”的惨状,至今仍是当地老人们心头的阴影。
虽经潘季驯“束水攻沙”之法治理,黄河主流渐向南移,曹县段河道一度萎缩,沦为分流支河,但隐患从未根除。
去岁(泰昌元年)深秋,一场暴雨过后,这段河堤终究还是没能扛住,决口的洪水如脱缰野马,不仅淹没了沿岸万亩良田,连曹县县城都未能幸免,百姓流离失所,苦不堪言。
也正是从那时起,皇帝钦点左光斗前来治河赈灾。
谁也没想到,这位以铁面御史闻名的官员,一到曹县便扎下了根,转眼已近一年。
此刻的左光斗,哪里有半分朝廷大员的体面?
他身着一身打了补丁的粗布短褂,袖子撸得老高,露出被日光晒得黝黑的胳膊,裤腿卷至膝盖,沾满了黄黑的泥浆。
他正和一群百姓一起,站在河堤的夯土上,手里握着一根粗壮的木杵,随着号子声一起发力,将松软的泥土夯得结实。
额头上的汗珠顺着脸颊滚落,砸在脚下的土地里,与泥浆混在一起。
比起初到曹县时的窘境,如今的局面已大有改观。
那时节,不仅修堤的民夫凑不齐。
百姓或遭水患流离,或对官府失去信任,谁也不愿来干这吃力不讨好的活计。
更要命的是钱粮匮乏,国库空虚,拨下的赈灾款层层克扣,到了工地早已所剩无几。
左光斗硬是靠着“拆官衙木料当桩、变卖随行器物充饷”的狠劲,又亲赴各村劝说百姓“修堤即是保家”,才一点点把工程撑了起来。
如今,河堤上已是人山人海。
百姓们肩挑手扛,将一筐筐新土运上堤岸;夯歌此起彼伏,声震四野,几处临时搭建的窝棚外,负责炊饮的役夫正往大锅里下着番薯。
那是从京师调拨来的赈灾粮,虽粗糙,却能管饱。
左光斗直起身,用袖子擦了擦汗,望着眼前这条正在一点点“长高”的河堤,又望向远处陆续返回家园的百姓村落,紧锁的眉头终于舒展了些许。
治河如治国,急不得,却也松不得。
只要能让这黄河安澜,让百姓重返家园,这近一年的风霜劳苦,值了。
“当真是热火朝天的景象啊!”
一声感慨自不远处传来,带着几分熟悉的温润。
左光斗正挥着木杵夯土,闻言动作一顿,侧耳细听。
这声音,分明是故人之音。
他直起身,用搭在脖子上的汗巾胡乱擦了把脸,抬眼望去,只见河堤的土路上,一人身着青色官袍,正踩着泥泞朝这边走来,身后跟着两名随从。
看清来人面容的刹那,左光斗眼中骤然迸出亮色,连日来因劳作而布满血丝的眼睛里,竟泛起几分水光。
他丢下木杵,大步迎了上去,声音里带着抑制不住的激动:“文孺兄?竟然是你!许久不见,你怎么会在此地?”
来者正是杨涟。
他快步上前,握住左光斗沾满泥浆的手,掌心相触的瞬间,两人都能感受到对方的用力。
杨涟看着眼前这位昔日同僚,鬓角似乎又添了几缕白发,脸上沟壑纵横,混着泥汗,全然不见当年在京城朝堂上的锋芒,只剩下一股子沉潜的韧劲,不禁感慨道:
“遗直兄,一年未见,你倒是把自己晒得比黄河滩的土还黑。”
左光斗哈哈一笑,拍了拍他的手背:“不黑怎么配得上这黄河堤?倒是你,不是说要巡九边,首站去辽东吗?怎么跑到这黄河岸边来了?”
“说来话长。”
杨涟叹了口气,目光扫过周遭忙碌的百姓。
“本已整装待发,却赶上闻香教作乱,漕运受阻。陛下一道旨意,命我转道南下,先稳住运河漕路。如今乱事已平,漕运通畅,我这便要北上了。”
他顿了顿,眼中泛起暖意:“前几次巡漕经过兖州,总想着绕道来看你,却总被琐事绊住。这次北上,说什么也得绕这一程,毕竟再不见,怕是要忘了遗直兄的模样了。”
左光斗听得心头一热,拉着他往河堤旁的窝棚走:“快,进棚里坐坐,我让他们烧壶热水。”
两人在窝棚里相对坐下,随从奉上粗瓷碗,碗里的热水冒着热气,映得两人脸上都有些朦胧。
“京城一别,竟已近一年了。”
杨涟捧着碗,望着水汽升腾,语气里满是怅然。
去年皇帝刚登基时的光景,仿佛就在昨日。
那时他们这些东林同仁,满心想的都是辅佐新君,澄清吏治,将那些盘根错节的浊流涤荡干净。
他们曾以为,只要能让东林的同道进入中枢,便能挽大明于既倒,救天下苍生于水火。
可到头来,还是没能争过那位年轻的帝王。
杨涟的声音低沉了些:“京里的事,你也听说了吧?好些人……没能撑过来。”
左光斗握着碗的手紧了紧,指节泛白。
诏狱里的惨状,他虽身在外地,却也时有耳闻。
那些曾与他们一同在朝堂上慷慨陈词的同僚,一个个殒命于酷刑之下,想想都令人心头发寒。
“我们这些能外放出来,还能得陛下些许信任,做点实事,已是天大的侥幸了。”
杨涟的声音里带着几分自嘲,又有几分庆幸。
“至少,你能在这里修堤,我能去巡边,总好过在京城束手束脚,空耗时日。”
左光斗沉默片刻,点了点头:“文孺兄说得是。争不赢便不争了,能为百姓多做些实事,也算对得起这身官袍。你看这黄河堤,多夯一杵,来年便少一分溃决的风险,百姓便多一分安稳,这比在朝堂上唇枪舌剑,实在得多。”
杨涟望着他眼中的坦然,心中郁气消散不少,笑道:“还是遗直兄看得通透。这般说来,我倒该羡慕你了,能守着这一方河堤,做些看得见摸得着的好事。”
“巡视九边若是能荡清奸佞、整肃军备,让边疆靖安无虞,那可是足以载入青史的功绩。”
左光斗看着杨涟,语气里满是恳切。
“更何况文孺兄此番巡漕,稳住了运河粮道,保障了平乱军需,这已是实打实的功绩,何须妄自菲薄?”
杨涟闻言朗声大笑,笑声在简陋的窝棚里回荡:“说的是!你我皆是为大明做事,为陛下当差,只要能做成事,便不算辜负这身官袍。”
他端起粗瓷碗,心中却暗自感慨。
从前在京城做言官时,总以为凭着一腔热血和圣贤书里的道理,便能指点江山、匡正时弊,如今才明白,那些纸上谈兵的争执有多苍白。
直到走出朝堂,亲历漕运的艰难、见识过百姓的疾苦,才真正读懂“民为邦本”四个字的分量。
圣贤书里的道理,终究要落到泥土里,才能生根发芽。
左光斗拿起水壶,给杨涟续了些热水,亲自递到他面前:“此处简陋,实在拿不出好茶,便以水代茶,文孺兄莫要见怪。”
“哪里的话。”
杨涟接过水碗,一饮而尽,喉间传来温热的暖意。
“我巡漕时,常在漕船板上啃干粮,就着河水下咽,比你这差远了。”
他望着棚外夯歌阵阵的河堤,忽然话锋一转。
“你这里有什么难处?尽管开口。”
如今的杨涟,身兼都督漕运与巡视九边之职,论职权,论在地方上的调度能力,都非昔日可比。
见左光斗在这黄河岸边苦撑,他自然想伸手帮衬一把。
左光斗闻言笑了,眼中带着几分释然:“若是放在几个月前,我当真有一肚子难处要向你诉苦。那时粮饷短缺,民夫凑不齐,连夯土的木杵都得拆了官衙的梁柱来凑。”
他顿了顿,语气轻快了些:“但如今好了。粮食不缺了,陛下从皇庄调拨的番薯虽口感粗些,却管饱,民夫们只要能填饱肚子,便有使不完的力气。
至于人手,原本确实吃紧,好在袁可立平乱后,将那些被裹挟的百姓调拨了两万过来,如今河堤上的人手绰绰有余。”
说到这里,他不由得叹了口气,语气复杂:“闻香教作乱,于国于民皆是大害,十几万百姓流离失所,想想都令人痛心。
但话又说回来,平乱后收编的这些百姓,倒成了治河的生力军。
他们有口饭吃,便安下心来修堤,也算是变祸为福了。”
有了这两万生力军的加入,左光斗原本预计的五年治河工期,硬生生能压缩到两三年。
可即便是这样,也绝非易事。
治河从来不是敲敲打打便能毕其功于一役的简单活计。
单说眼下要做的基础工程,便处处透着繁杂:
在曹县西北的韩集镇一带开挖临时分流河道,得将主河道小半的水量引入下游的大野泽遗迹,那些天然洼地虽能暂纳洪水,可清淤、疏浚、筑堤护坡,哪一样不要耗费大量人力?
更别提徐州至淮安段的河床淤沙,积了几十年厚达数丈,要一点点清挖出来,确保汛期泄洪通畅,单是这项工程,便足以让寻常官吏望而却步。
就这,这还只是起步。
待主河道压力稍缓,中期治理的硬仗才真正开始。
遥堤与缕堤的修筑,便是重中之重:
遥堤作为主堤,要建在距河道两三里开外,高三丈,底宽二十丈,像一道坚实的脊梁,抵御百年一遇的大汛。
而紧贴河岸的缕堤作为子堤,高一丈五,看似单薄,却能约束水流增速,借水力冲刷河床,减少淤积。
左光斗甚至已勘定了曹县太行堤的旧址,打算在那里重建遥堤,将历史上的防洪经验与当下的实地勘察结合起来。
减水坝的修建同样马虎不得。
他计划在曹县、单县交界处设一道石质滚水坝,用千斤巨石垒砌,坝顶与警戒水位齐平,一旦洪水超线,便能自动分洪至昭阳湖,这其中的尺寸计算、石料选运、匠人调度,处处都要精打细算。
更长远的打算,是让治河与民生相得益彰。
两岸大片因水患形成的盐碱地,若能尽数改良成良田,便是功在千秋的好事。
左光斗打算在曹县东南的青堌集设放淤闸,汛期引黄河浑水灌入盐碱地,让泥沙沉淀,既改良了土壤,又能肥田,一举两得。可这闸门的设计、放水的时机、后续的耕种规划,又是一连串需要耗费心血的细致活。
这桩桩件件,都需要巨量的时间与精力。
杨涟静静听着左光斗细数治河的种种规划,从分流河道的走向到减水坝的石料选用,从盐碱地改良的时序到堤岸杨柳的栽种密度,每一个细节都被他讲得清晰透彻,眼中闪烁着近乎痴迷的光芒。
杨涟心中不由得生出几分感慨。
这位昔日在朝堂上与他一同激辩国事的同僚,如今竟已彻底迷上了这黄河大堤。
他口中的“遥堤”“缕堤”“放淤闸”,听着枯燥乏味,可从左光斗嘴里说出来,却仿佛带着千钧分量,字字都系着沿岸百姓的安危。
不过……
这又何尝不是好事?
他抬眼望向窝棚外,几个扛着土筐的民夫从棚前经过,见到左光斗时,都下意识地放慢了脚步,脸上带着真切的恭敬,有人还停下来躬身行礼,喊一声“左公辛苦了”。
左光斗笑着挥手让他们快些干活,那份自然熟稔,绝非刻意作秀能得出来的。
杨涟心中了然:这近一年的时间里,左光斗定然是真的沉到了百姓中间,和他们一起夯土、挑沙、守堤,他的所作所为,早已被这黄河滩上的人看在眼里、记在心里。
那日渐增高的堤岸、开始分流的河道、陆续返家的村落,都是最有力的证明。
他忽然想起史书里记载的李冰。
当年蜀地水患频发,李冰耗尽心血修建都江堰,从此“水旱从人,不知饥馑”,蜀地成了天府之国。
千百年过去,蜀地百姓仍在感念李冰的功绩,为他立祠塑像,香火不绝。
杨涟看着眼前的左光斗,又望向那奔腾不息的黄河,心中忽然生出一个念头:
若是这曹县段的黄河真能被彻底治理妥当,让沿岸再无水患之忧,让盐碱地变成良田,让百姓能安稳地春耕秋收……
那么左光斗的名字,怕也会像李冰一样,被山东的百姓世世代代记在心里,名垂青史,流芳百世。
“遗直兄。”
杨涟拍了拍他的肩膀,语气里带着前所未有的郑重。
“若是真能成此功业,你便是当代的李冰。”
左光斗闻言一愣,随即笑了起来,笑容里带着几分不好意思,却更多的是坚定:
“不敢比李公。我只求这黄河能安安稳稳,让这些百姓能多收几季粮食,少受几场灾荒,便足够了。”
杨涟看着他黝黑脸上的笑容,心中最后一丝疑虑也烟消云散。
或许,远离京城的党争,在这黄河岸边做些实事,才是他们这些臣子真正该走的路。
他站起身:“遗直兄安心治河,九边那边若有可用的物资、人手,我定会为你留意。待我巡边归来,希望能看到一条安澜的黄河,一片丰收的良田。”
左光斗也站起身,与他紧紧握手:“一言为定。我在这黄河边,盼着文孺兄凯旋。”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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